娱目醒心编 - 第 8 页/共 8 页

看官,你道此等事岂是无义气人做得来的?世人朝盟夕寒,有身受大恩,一临利害,中道相弃,甚至下石者,比比而是。六生一伶人耳,乃能若此,虽古之烈士何以加焉?余故录此一则,以愧天下之忘恩者。   卷十五 堕奸谋险遭屠割 感梦兆巧脱网罗   第一回   半积阴功半养身,谁知传授失其真?   参苓未必能全命,始信医师解误人。   范文正公有言:“不为良相,愿作良医。”你想宰相而下,内而尚书侍郎,翰詹科道,以及有司百执事,外而督抚司道,以至州官县宰,足以展抱负,立功业者甚多,何以文正除却良相,概不愿为,而愿为良医?可见宰相操生人杀人之柄,医生亦握生人死人之权。宰相而利济天下,则为良相;医生而救济一方,则为良医。未有可以冒昧而为之者。   今世做医的记了几味药名,念了几个汤头,伸指诊脉,不辨浮沉迟数;握笔开方,不知补泻调和。一到病家,但说某老爷请我,某乡宦求我,某人某人俱是我医好的。及至现在之病,非不苦思力索,杂凑一方,无如病不顾药,药不对病,服下去竟如以石投水,万一造化好,撞着了一个,便扬杨自夸,一似卢医复出,扁鹊再生。若是吃去不效,便说此病本来生得古怪,恐怕尚要变症。问他变的何症,则又茫然不知。更有一件大毛病明知用药错了,若肯另换一方,其病或尚可挽回,他偏断断不肯认错,恐怕前后方子两样,坏了自己声名,宁可等他死罢。从来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今日那知多变为养生之念,只要自己赚钱,不顾病人死活。   昔宦家一女,招有养婿在家,尚未成婚。其女一日小有感冒,大人家即忙请医看视。那医家素有名望,把指头在脉上一点,便说出病之轻重,并不肯虚心叩问,所以合邑推为名医。千请万请,请得他到来,其父邀入房中看病。看罢出来,便称恭喜,道:“这不是病,是有孕的喜脉。不过胎气不安,服两贴安胎药就好了。”其父默然不应。那知其婿在旁听昨,勃然大怒,赶回家去,告诉父母,定要退婚。其父待医生去后,细思:“我家家法甚严,岂有此事但必要弄一方法,塞住医生的口才好。”见女婿去了,便到婿家,在女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婿便不声扬,依旧复来。   隔了两日,又请此医到家,对他说:“服药之后,身子安适,甚为效验。但既有胎气,尚须调理,求再诊视诊视,定一丸方。”医家欣然,仍到床前诊脉。诊过脉后,说道:“我说不错,已有三个月身孕了。只消写一丸方,保养元气。看来生下来倒是一位相公。”其父便请就在床前写方。   方才写完,只见帐中跳出一个少年男子,劈面就是两个嘴巴,骂道:“我是男子,说我育孕,生下相公怪道人家闺女,也说他有了身孕扯你当官去讲”医生大窘,羞得满面通红。拖到厅上,跪下磕头请罪。其父道:”你说吾婿有孕,倒也平常。你说我女有孕,这是名节所关,几乎拆散人家夫妇,却饶你不得”只见一个大丫鬟掇出一个净桶来,说道:“这是我家奶奶感你费心,谢你的东西”揭开了桶盖,满满的一桶臭粪,便向他头上一淋,竟像珠冠络索一般。众人掩鼻而笑。医生窘极,钻入桌子底下,把身子乱摇,粪要淋到嘴里去,弄得开口不得。满堂人愈觉好笑。主人也笑道:“本该送官究治,今如此光景,也觳了他了,饶了他罢他虽不怕吃,我们却怕臭的”教把灶煤涂抹在他面上,赶他出去。   那医生得命跑出,一顶轿子已被家人们打得稀烂,坐不得了,要走又不成模样,只得一面走,一面扯起衣衿在面上乱揩。那知粪与煤灰搅在一处,竟如灰漆灰补一样,那里揩得干净,弄得花花绿绿。满街人见者无不大笑,道:“某先生向来拿班做势,做出名医样子,今日吃了亏了”那医生回去,只得躲在家中,两三个月不好见人。   然此乃庸医通病,无足为怪。更有一种医家,传得秘方,实能手到病除,起死回生,而所用药物,奇奇怪怪,暗里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说出来,可广见闻所未及。吾师王源鲁先生遗稿中,有《老神仙传》,事奇文奇,今先录于左。其《传》曰:   明季天下大乱,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云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之,未之信也。献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召使治,果立愈,始宠异焉。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儿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高几十丈,令将士执弓弓相拟,大惧,遂适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洞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求为弟子。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漍我”士庆跪拜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惟末四页颇有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贵家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与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某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蜂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收拾取,止存末四页矣。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某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某述之如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以刀刺之,洞腹溃肠,召士庆治之。士庆曰:“嘻,乌有人肠胃离体而尚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违。”舁置木扉,先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傅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侍侍献忠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妄,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囊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日将军何自杀所爱?”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妻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胫,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复,须书券来。”白即书券如其言。及以药敷其痛处,锯去其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缚以药,阅三日,而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首以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邀游诸将间,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我所能传,有司之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呜呼余览世所传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见也。惜为贼用,弗以其术活一时忠义士。既又闻降将王安吉在贼中尝从老神仙求药,见其群聚妇人,剜取阴上肉方寸许,杂以药,投炉中熬之。须臾火起,光满一室,其火着物不燃。久之,老神仙曰:“药成矣。”复投以药而火熄。若是,是其术非作贼者不忍试,且无由试也。曷足尚哉?   看了此传,足知医之一门亦无所不有。然此离乱之世,人民遭劫时候,宜有此怪诞之术,助贼为虐,割取人身上东西作囊中药料。乃若康熙初年,天下太平,而岐、黄之家,亦有暗里戕贼人命,合药以治病者。看官,你道其事出在何处?且待下回细述。   第二回   岐黄技术本庸常,何乃相传有禁方?   救命先为戕命事,有如剜肉去医疮。   话说苏州之水莫大于太湖,周围八百里,界跨江、浙两省,内有七十二峰,居民聚处,村落极多,皆非船不行。有一个外科医家,姓麻,名希陀,住在太湖中,地名消夏湾。从幼习医。后来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本秘方,其道大行。因湖中往来不便,借所房子,住在湖州府城内行道。凡疑难险症,人所不能医的,用了他药,却能立愈。从不写方,不过对对症付药。常对人说:“药本甚贵,价值千金。”凡有力之家,生了危疾,请他去看,先要讲定药价,谢仪多少,然后用药。整千整百的银子到手,不以为奇。合药总在秘室内亲自动手,一年不过归家几次。声名远播,其门如市。只道他是救世的名医,那知是虺蝎为心,豺狼成性的术士   再说苏州有个秀才,姓贾,名任远。平日处馆糊口。其年荒了砚田,欲往洞庭一亲友处,觅一来岁馆地。叫船不起,只得走出胥门外,寻一便船趁住。一路走去,苦无肯趁的船。恰好其时麻希陀在苏州一乡宦人家看病出来,要回家去,听见岸上有人叫唤趁船,推窗一看,是一斯文人模样,便叫把船傍岸,接他下来。   任远落了船,见舱中坐一衣冠济楚的人,船板上摆一药箱,知是行道的,借拱手道:“先生,打搅了。”希陀就请舱里来坐,问道:“吾兄何往?”答道:“小弟要往洞庭山去,趁到湖口再行搭船。”希陀问何贵干。任远道:“小弟欲到彼处,央烦亲友觅一坐地。”希陀道:“弟有两个儿子,正欲请一良师教他。今日有缘,得遇吾兄,何不就到舍下下榻,省得别处寻馆?修仪五十金。如蒙不弃,就此同往,如何?”大凡做先生的欲觅一好馆,千难万难。今偶然说起,就有人请,束修又好看,那有不肯的道理?任远听了,一口便允。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船担搁一夜,明日船到门首,就同上岸,见居民甚少,又四散住开,单有一所大宅,房屋深邃,四面围墙,墙外一条小河环绕,是一独家村庄。到厅上,重又作了揖。家人送茶过了,便叫备饭。饭后,主人向他道:“本定来岁下榻,弟意即欲屈留在此,明日开馆,再加一节修金,何如?”任远道:“家中别无他事,不过还要回去安顿安顿,即便就来。”主人道:“如此,连你的信也不要写的,只是开明地头住处,弟即遣人先送一节束修过去,讨府上回信来,可好?”任远大喜道:“极感盛情有了一季束修,我即不回家去,也不妨了。”当夜,就送入内书房安歇。   明日,是好日子,两个学生出来拜从,面貌却也清秀,问他年纪,大的十七岁,已念文字了;小的十六岁,尚读古文。质地俱好,功课绝不费力,与他讲究,颇能领悟。数日后,接着家信,所送修金已经收到,从此安了心,把家中念头丢开一边了。馆中供应颇丰,师生甚是相得。只是学生不在馆中,独坐一室,太觉无聊,因问学生:“这里可有散闷的所在么?”学生道:“荒野所在,无处可走。正是有一句话要叮嘱先生,晚间无事,宁可早些安睡,却不可跨出书房门一步。牢记,牢记。”任远暗想:“这书房门外定然就是内室,所以教我不要跨出。”便把头一点道:“晓得了。”   来岁清明时候,又有家信来,说清明束修已经收到,家中正好接济。余亦不过家常细话。因对学生道:“你家送束修去,该与我说声,我也要寄封书回去。”学生道:“寄信不难,只是信上不要写出这里的地方来;写了,父亲要怪的。”问其缘故,笑而不言。任远又想道:“他家不要我写明者,定怕我家中晓得,或有人来缠扰,也太板执了。然承他送过束修,讨过回信覆我,我心已安,何必定要写信回去,惹他不喜?”   夏间,大的学生教他开笔作文,小的亦教他念些先辈文章。学生亦欣喜乐从。只有主人家自初到相接之后,绝不见面,偶尔问起,总推不在家中,这也不放在心上。一夜,正值中秋佳节,学生已放了进去,闲步庭中,月色甚佳,见书房开在那里,走到门口一望,不像内室所在,悄悄跨出,见侧首一条小弄,两边俱是白粉高墙,月光照耀如同白昼,望去绝无人影。信步走去,一阵腥风扑面,耳边隐隐有凄惨人声。再走几步,只见几间矮屋,声从内出,微微有火光在内。从门缝一张,那知不张犹可,一张的时候,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掉了七魄,吓得两只腿如斗败公鸡一般,索落落发抖起来。   你道屋内是甚么东西?却是身体不完的人。有没了鼻的,有没了耳的,有没手没脚的。内面地有数尺深,还有血淋淋如死的一般倒在地下,都在那里呻吟叫苦。墙边沟内,尚有无数血肉狼藉。斯时,任远连忙退步,回转书房,心头还跳个不住,想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么?又难道这里是阴司地府,走入地狱里来不成?”睡在床上,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一到天明,便即起身,坐着呆呆的想:“怪道学生教吾不要跨出门外去,为有这个缘故”少停,学生出来,见先生颜色变异,便道:“先生昨夜敢是走出书房去么?”任远道:“没有。”学生道:“先生不要瞒吾,只怕倒受些惊吓了。”任远被他猜着,便道:“吾正要问你,你家为何有此被伤受苦的人?”学生道:“今日不得不直说了。这屋内受苦的人,都是我父亲取的药料。只因我父亲当初曾得一本秘方,凡人身上的病,都要人身上的物件医治。如耳目四体之症,割取活人的耳目四体合药;五脏六腑中生了痈疽,割取活人的五脏六腑医治,无不立效。故收罗这些人来作为药料,死的丢开,活的留着备用。所以他们在那里叫苦。”任远慌问道:“这些被割的人,是恁样来的?”对道:“或做手艺的,或走江湖的,骗了进来,便不放他出去。”任远口中虽问,已吓得心胆俱碎,面如土色,眼内扑簌簌流下泪来,道:“莫非吾也在此数么?”学生道:“先生休慌。前日请你来,原是此意。今感指教之恩,决不害你性命。但三年后本要送你回去,今则不能矣。只好终老于此罢了。”任远执了学生的手道:“我就住……住在此,这条命都在你两个身上,免我一死才好”学生又安慰了几句,便走去念书了。   任远从此以后,日日如坐针毡,思欲逃去。但墙垣甚高,怎得插翅飞过?又怕学生也变了心,性命难保。只得倒要假意奉承,使他欢喜。想平日曾诵过《白衣观音神咒》,是救苦救难的,遂每日持诵千遍,朝夕向西跪拜,以求救拔。一日,梦见白衣妇人向他道:“要脱祸,待遇布。”醒来不解所为。   隔了数日,忽见学生拿匹布来,约有五六丈长,说与先生做衣裤的,等裁缝来裁剪,便放在书房一边。任远触着前梦,心生一计,到夜间人静,将布在水缸中浸湿,掇一桌子,摆在墙边,立在上面,把布执定一头,将一头撩过墙去。湿布粘在这边墙上,便扯拽不动,因用力挽定,以手挽手,扒上墙头。往下一望,是一块菜园空地,又将里面的布粘在墙上,挂下身子。走过菜园,一带篱墙,扒过篱墙,又是一条小河隔断。幸亏幼时曾识水性,游过河去,上了岸,拔步便走。正是:   茫茫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   夹七夹八,走到天明,约有数里之远。那知不是天尽头,却是地尽头,白洋洋一望大水,是大湖边了。   任远虽已逃出,又怕后面追来,捉将转去,仍是一死。眼前又无一只船过,急得没法。等了一会,见上溜头有一船使篷而来,极力高叫“救命”。那船便落下篷,傍拢岸来。任远便往船上一跳。船家见他满身尽湿,面目惊惶,问他:“可是遇了盗么?如今要往那里去?”任远道:“正是遇盗。今要往洞庭山去。”船家道:“这是顺路,带你去便了。”扯起篷,不上两个时辰,就到洞庭山下。别了船家,上岸走到一亲戚家。那亲戚见了,忙问道:“吾闻得你在远处教书,为何如此模样?莫非河中翻了船么?”任远道:“一言难尽”便拖到僻静之处,将麻希陀的作为,自己被骗缘由,细述一遍。其亲戚骇然道:“既如此,速去报官”同到大湖厅里喊事。大湖厅叫进,细细问明,叩传齐衙役,又知会了太湖副将,带了营兵,同去协拿。叫任远做个活证,齐到消夏湾来。   那日学生起来,不见了先生,见一匹布挂在墙上,知其越墙而出。但此处非船不行,叫人在芦苇荡中各处寻觅。其时,麻希陀湖州未归,家中疑虑交迫,忽见官船营船纷纷到来,把前后门守住。先生领了官府人役,一直打进,搜出许多四体不完的人。两个儿子晓得事发了,吓得魂不附体,对着先生大哭。任远见了,倒觉惨然,只得向他道:“你父恶贯满盈,吾也顾不得你了。”官府便把一门眷属都上刑具,解往上司衙门,又移文湖州府,捉拿麻希陀到案。   那麻希陀捉到了,不待夹讯,一一把恶款供招。当下痛打四十,家属一齐收禁。后来麻希陀问了凌迟,妻妾俱问斩罪,家私抄没,以给受冤之人葬埋抛弃的骨殖。苏、湖两府传为奇事。任远从此虔奉观音,家里授徒,再不敢出门寻馆了。可见为恶到头终有恶报。任远虔诵神咒,终获大士之佑,脱此罗网。有人道:“两个学生不忍害先生性命,先生倒害他性命,觉得不忍。”不知为地方上除害,即为地方上造福。古人大义灭亲,子且不顾,况弟子乎?   卷十六 方正士活判幽魂 恶孽人死遭冥责   第一回   孰是如来孰是仙?须知地府有威权。   倘然善恶无公道,头上苍苍不是天。   昔宁都魏叔子笃信地狱之说,为事理所必有;而诵经礼忏,消灾灭罪之说,为事理所必无。盖谓崇佛可以灭罪,则势力之家,不妨穷凶极恶,一任我所欲为,但邮其十一之资,诵经礼忏,即可免罪。是阎罗王只同畏势恂情之庸吏,而亦阿党好谀,可以干请关说的了。小人恃此,益肆然而为恶。譬如豪贵子弟,倚着父兄亲党声势,为害乡里,事发当有救书至也,焉有道理?然据此以废地狱之说,则又所谓惩噎而废食,断断不可。因作《地狱论》三篇,以告天下后世。   其一曰:   或问:“佛说地狱有之乎?”魏子曰:“吾不知佛为何如人。其说地狱,则不悖于圣人,无惑也。”曰:“然则圣人何以不言?”曰:“前之圣人不言,后之圣人言之,何必同?且夫孔子作《春秋》,以正夫赏罚,天下一侯大夫,讥贬天子,事皆出于创说。使非圣人为之,则众人惧矣。古之圣人,言上帝后士鬼神祸福感应之事甚备。而佛氏衍而象之,其何怪焉?且子亦知地狱所以说乎?三代以上,礼明刑平,君相治于上,百姓安于下,故鬼神无所事赏罚。及走世道衰,刑赏乱,善恶淆,人心郁而不平,或恶极罪重者终以死,又或一死不足以偿罪,天下之人以为事之适然,不必其善获福恶得祸也。于是善无所劝,而恶无所惩。子不见夫宋子业,赵石虎之杀人乎?不见夫曹操、刘裕、华歆、秦桧、崔立、蒲受耕之奸贼乎?不见夫隋杨广、金完颜亮之淫逆乎?国家之法,至于凌迟止矣,甚而门诛,甚而赤族止矣。今夫刚狠之人,愍不畏死;残忍之人,则立视其父母子姓之死,不以动其心,而又门诛赤族之刑,滥而无当也。是故,人莫痛于身受极刑,刑莫惨于求死不得。求死不得,莫甚于死可复生,散可复聚,血肉糜烂,复可成体,以展转于刀锯鼎镬之中,百千万年而无有已极,于是干请贿赂无所谋,孝子慈孙总不能代,恶报极于及身,株连不及于一人。呜呼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于是而生人不平之心始平,于是而人劝人惩。”   其二曰:   三代以下,刑赏不足以惧人。于是,孔子作《春秋》,以名惧之。   曰:汝弑汝君与父而为帝王,极富贵,擅威福,天下颂神圣,纵自以为得计,而书之于策,则乱臣贼子之名,忆万世不能去。但名之为说,可以动天下之智者,而不可警天下之愚人,与天下不自为愚,而荡轶非常之人。何则?愚者见目前倡优盗贼,为其实,安其名,不之耻也。荡轶非常之人,则以名者身后之事,吾有知乎尔?吾无知乎尔。且吾有身耳,名得强而命之。若至身后,天下每多姓同名同,何必其是我?天下即无姓同名同者,亦何必其是我?故不胜私欲之忿,则曰“不能流芳,亦当遗臭”。呜呼彼固不嫌以乱臣贼子自居矣,名保足以惧之?然执基人锯鼎烹之于其死,是故,刑赏穷而《春秋》作,《春秋》穷而地狱之说起。   其三曰:   或言:“佛未至中国,三代以上曾无一人入地欲者。后世死而更生,言地狱事,非诞则忸于习闻,妄生神识耳。”魏子曰:“汉唐以前,狐突见共世子,荀偃颂晋厉公,亦既徵其事矣。且即以为自古无之,而三代以下,可造而有。何则?天下之事,莫不自无而之有。天地何始?未始以前,无天地也。万物何生?未生以前,无万物也。人浴而振衣,岂有骚虱哉?久则蚤虱生,又久之,而蚤虱牝牡长子孙。令人目无蚤虱,以有蚤虱,而卒不怪者,习于常也。末世赏罚失措,人心愤一,则必有鬼神以泄其不平,久而人之耳之所闻有是焉,心之所思有是焉,感恩仇之祝而诅者有是焉,于是而地狱成矣。蜣螂之转丸也,丸成而精思之,有口而白者,存丸中;治金丹者,昼夜精思,而神丹生于虚器。故曰:心能生气,气能致精,精能成形。”而或曰:“鬼无形也,庸可执而扑乎?”《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未有状则有形,有情则有识,有形则可拘而制,有识则可疾而苦。子不见夫梦乎?梦无形也,梦人鞭之,则梦中之身痛焉。梦食珍美羹味,则梦中之口甘焉。古以形致形者,人之治人;以无形致无形者,鬼之治鬼。譬如马鸣雀叫,人不得通,而彼雀马则能通之;鸟翔空中,人不能斗,鸟则斗之。是故,鬼可执而扑也。或曰:“佛说地狱,恶人不息,说之无益明矣。”魏子曰:“夫子作《春秋》,而后世乱臣贼子不止,则亦将曰《春秋》可无作耶?是故,地狱之说,吾谓可补前古圣人所未及。”   这三篇《地狱论》,明确透辟,是作者以菩萨心肠,现阎罗王相。乃读几句死书的人,或疑其不经,谓非学明道之言。不知生不偿罪,死必极偿,又决非诵经修斋可免,的是千古至论。就是古无地狱,吾知叔子既创此论,上帝亦必道其言是,设置刀山风水等狱,以待不忠不孝,穷凶极恶之人死后受罚,以抒天下不平之气,垂万世无穷之戒。况乎果报昭然,实有信而可徵者乎?   看官,你道幽明异路,那得信而有徵?要知这件事并非在下捏造出来的,却有一位道学中人,生平不欺一人,不诳一语,上帝念他为人正直,即在阳世上已命他掌理阴司赏罚,烦闷人间善恶。姑说他一二桩判断的事,人人听了,都要不寒而傈,即要不信,也不能不信。试听下回述来。   第二回   三教本来同一理,鬼神原是在人心。   平生正直存公道,不断阳间也断阴。   话说吾乡昆山县地方,有一前辈先生,姓朱,号柏庐。系明朝诸生,人都称他为“柏庐先生”。先生存心忠厚,立品端方,专讲性理之学,不喜释、老之书。人家写的“黎明即起”这篇家训,就是他做的。真是独卧不愧衾,独行不愧影的君子。至若文章博雅,学问宏通,乃其余事。平日教导生徒,先实行而后文艺,故出其门者,皆有学有品。望而知为柏庐弟子。故提起他姓氏,未有不钦敬的。   先生一夜朦胧睡去,见有无数人役到门迎接,请往冥间审理事件,遂乘舆而往,到一所绝大的衙门,堂殿巍峨,气象整肃。回顾自身,冠履袍服,已非今制,俨如戏台上的王侯打扮,便即升座。两旁侍立书役皂隶、牛头马面等众,皆如庙中泥塑的妆束。庭下排列仪杖,枪刀剑戟,无一不有。伺候人役,济济满阶。有一判官走上,打了一拱,送上一碗汤来,内有黑团子五个,请食了审事。先生吃过,问是何物。判官道:“是五个铁丸。此阴司规矩,凡鬼魂当面,即有亲属朋友,亦要照律科断,留不得一毫情面。倘一徇私情,腹内的铁丸便要变红了烧将起来,教你片刻难忍。”说罢,就呈上多少案卷。逐件判断,忙忙的审了一夜,到天明才醒。自后夜里总往阴间审事,绝不敢漏泄于人。   只是先生训徒甚严,平日夜课时,不至半夜不止,坐在学堂里,绝无一些倦容。自从管了阴司的事,用过夜饭,便即欠伸要睡,限了学生功课,自己便闭门高卧,并叮嘱门人莫来惊动。有时日里亦闭门去睡,任你高声叫应,全无动静。学生们心疑,叩问其故,始初笑而不言,继而说出缘由,才晓得先生并非贪睡,被阴司请去审事了。从此先生睡去,学生们相戒勿去惊动。   一夜审事,勾到一个鬼魂,却是平日相好的朋友。其人曾中两榜,因年纪有了,不去做这民,平日兼通释典,修斋奉佛,朝夕礼诵经文,要修到西天路上去的。却查其生平功过,少年时节,曾往尼庵游玩,见一年少尼僧颇有姿色,动了淫心,一时把持不定,奸宿了他。这得罪案倒也不轻,盖冥中淫律最重。故曰:“淫人妻者,得子孙淫佚报;淫人室女者,得绝嗣报。”若奸宿尼姑,尤为败坏清规,污秽佛地。今犯此罪孽,又无善事可补,注定转世投入狗胎,变为畜类。   柏庐见了,因念平日交情,心中好生不忍。便问道:“汝向习经典,还记得么?”要他记得,便是本心不昧,或可挽回。那人答道:“全不记得。”又手写一“佛”字与他看,道:“汝还认得此字么?”答道:“不识得。”又道:“你朝夕持诵的《大悲神咒》,难道也忘记了?”答道:“不知。”先生便高声念出一句《大悲咒》来,要他接下念去。他益发茫然,不知接诵。那知才诵得一句,两边侍立的判官书吏牛头马面等众,都伏倒地上。盖《大悲咒》都是佛号,神鬼钦服的。而腹内铁丸亦渐渐升起,如烈火烧到心上一般,便叫左右把张狗皮披在他身上。只见那人向地一滚,已变了狗形,摇头摆尾而去。醒来心下戚然。一到天明,即叫人到某家去打听,回说:“其人已于半夜急病而死。”为之咨嗟不已。弟子叩问其故,细述夜来所判。看官,要晓得柏庐本不欲说,所以说者,欲少年子弟勿犯衰淫,庶免堕轮回,却是一片婆心,并非不隐人过也。   又一日早起,连呼某人可怜,盖某亦先生旧友。弟子问道:“某人现在某处做官,闻他地方上遭遇荒年,赈饥安边,赚了若干大元宝,正是得意时候,先生为何说他可怜?”柏庐道:“正为这节事上,不久就有灭门之祸了。”弟子问道:“何至于此?”柏庐道:“你想百姓遭了凶荒,流离困苦,饿得慌了,草根树皮都拿来充饥,正所谓老弱转乎沟壑时候。难得朝廷加恩百姓,教地方官发米赈济。那办赚的官实心奉行,一家数口,多领了一斗二斗的米,就多延了三日五日的命,倘或另有接济,便可不至饿死了。今乃瞒心昧己,只顾一身,该给两口米的,克落了一口;该给一石粟的,克落他五斗;设厂施粥,逼迫大户捐米捐银,开消公用;粥中和入冷水石灰,又限定一人一碗;还有到迟了吃不着的,白白里赶来忍饿,倒弄得臭气熏蒸,死者无数。官府漠不关心,只愿死者多,食者少,便可多落几担米,多赚几万银子。岂非上负朝廷,下害民命?这罪孽那得不重?昨梦呈到一宗案卷,冥官叫我判定画押,上奏天曹。予细阅卷宗,乃是侵盗赈米的官吏罪案。罪之轻重,照他侵盗多寡为定。轻者暴死,重者灭门,贬入地狱中,转世为牛马,为犬豕。轻者子孙乞丐,重者断种绝嗣。今某之罪,正犯极重一条。亲友帮办分着的,罪亦不免。不久就要勾到,故我深为叹息。”弟子道:“如此,可忏悔得么?”柏庐道:“忏悔一道,要视乎人。其人若本来为善的,修斋礼忏,只当存养善心,不求福而福自至。若积恶的人,罪己犯实,欲借僧道之力,经典之功,以资冥福,譬如割别人的肉,贴得上自己身子上么?你们日后倘得出仕,总要爱民之心,遇着饥荒年岁,尽力赈恤,切勿假公济私,一毫沾染。我恐某人的一家,就有凶信到了。”遇然隔了月余,传得信来,说某人合家染了时疫,父子四五口,不上数日,相继而亡。更有奇者,他一匹心爱的白马,到他死的那日,尾上之毛退得精光。这明明画出一绝嗣的影子来了。门人始叹先生的话果然一毫不差。   先生晚年,不饮酒,不杀生,后来无疾而逝。玉山上三贤祠,先生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