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 - 第 7 页/共 8 页

要晓得秀英母家夫家向来富厚,手中是用惯的,又心肠最慈,常肯周人之急,虽到不足之时,尚尔有求必应,原是一品太夫人的度量。只是坐吃山空,始初变卖田产,田产愈少,用度愈窘,先生也请不起了。幸得高秀才那年就了程翰林家的馆,与金哥家相去不远,就附去读书。那程翰林是一个识得人才的,见了金哥才貌,记其日后必发,有一女儿,叫做素娥,意欲招他为婿,打听他日定亲事,只索罢了。   其年金哥年二十七岁,大房子已卖去,住在侧首小屋里。一日,秀英对儿子道:“现在家业已耗,全无活计,只有当初你丈人出门时,曾借我黄金百两。你丈母又面许十年后接你去成婚,今日十载有余,杳无音信,闻说你丈人已升济南府知府。如今家里坐守不过,我欲送你前去,一则做亲,二则望他归还金子,料他决无推托。趁此时房价未曾用完,好盘缠到山东去,那边必然收留。你可即寄一信归,使我放心。”   金哥领诺,走去禀知先生。先生道:“胡君宠做秀才时,全亏你家周济,那个不晓?但人情难测,近来往往有得人好处,做了官就不认得的,至亲骨肉,视同陌路。你去须要鉴貌辨色,待你好,住他衙内读书,若待你冷淡,你早早回家,用功上去,自有发达日子。又往来盘费,宁可带足。”这先生所说,却是看破世情的言语。金哥回去,又对母亲说了。秀英道:“先生叮嘱你,也是好话。但我待他夫妇不薄,况曾立下誓来,岂有冷淡你的道理?”   择一长行好日,金哥便去别了外公外婆,又辞别了先生。临行时,秀英千叮万嘱,叫他路上保重。又嘱咐跟去的老家人,叫他小心服侍。金哥拜了母亲四拜,含泪而别。   再说胡君宠做官以后,善会逢迎上司,奔走要路,不十年间,便升到四品黄堂。兰芬又生一子,二有十岁。夫妻两人正在得意头上,把家乡旧日亲友,都丢在脑背后去了。适有一本地人经过,说起林家房产变卖,家业雕零。君宠晓得,便与妻子商议道:“如今林家已弄得十分穷苦,叫我女儿嫁去如何过日子?前日有同寮要把他儿子与我为婿,现任公子,富贵无比。我国碍着林家面上,不好便允,须要回绝那边,把女儿另嫁才好。”若使芬兰是有意思的,听了丈夫此言,便应劝道:“一丝为定,终身不改,婚事如何赖得’况当时他家施恩于我,我如今也该报答他。”只两三句有天理的话,丈夫也就罢了。偏是他听见女婿穷苦,先变了心,顺着丈夫的意思道:“回绝他也不难,只说女儿五岁上已经亡过,怕他再来要人么?”君宠拍手道:“好计好计正是有智妇人,赛过读书男子了”   夫妻算计已定,正要写封书去把女儿死的话通知,以便回绝这头亲事,不期一日君宠夫妇才起,门上呈进一贴,禀道:“家乡一位姓林的相公,说道是老爷的姑爷,特来求见。”君宠接过贴来一看,是子婿名贴,对妻子道:“想是这个穷鬼到来了,如何发付他?”兰芬道:“见时只说女儿亡过,使他割断这条心肠。如要见我,只说我有病在身,不能相见。”君宠点点头,又不即接见。   金哥见投贴进去,杳无动静,只得呆呆的等着。停了一会,叫声“传请”,然后走进宅门,又不见君宠来接。门上引他到一间书厅内坐下,跟去的老家人站立一边。静候育一个时辰,有人报道:“老爷出来了。”金哥起身,重整衣冠,鹄立廊下。只见君宠慢慢的踱将进来,金哥忙趋上前,作揖下拜。君宠略略回礼,道声:“请坐。”那老家人亦走上一步,叩头道:“老爷可还认得老奴了?”君宠道:“你面貌到还如旧。”   坐定后,说了几句寒温话。金哥道:“家母想念岳母,教小婿当面叩安,欲请一见。”君宠道:“内人卧病未愈,不能接见,免见了罢。”金哥便向袖中取出一书,道:“这是家母寄与岳母的,教烦送进。”君宠接了,蹙着眉道:“老侄,你不要呼我岳父了。我女儿五岁上边已经身故,听你叫,使我心酸。”金哥听见妻子已死,呆了半晌。君宠假意咨嗟,吩咐备饭。停了一会,家人报:“午饭已备。”就叫摆上来,家人摆上桌子,便请对坐。金哥把椅拖斜了坐,君宠也不来安坐。斟酒过来,金哥推不能饮,也不叫再斟,就请用饭。菜肴虽有七八色,也极草草。用过饭,并不叫人搬进行李,金哥见他呆着脸,绝无一点殷勤之意,便起身告退。君宠也无一言挽留,送到宅门口,便道:“少送了。”转身一直进去。   金哥愤愤归寓,想道:“高先生所说,果然不差只索归去罢。”老家人道:“他小姐死了,姻事即不成,难道借的金子不要还的?明日向他说起,看他若何”金哥明日用过早饭,到了宅门,一直进去。门上不好拦阻,只得报知家主。君宠亦料他要来,不如早早打发他动身,走出相见。金哥也不叫岳丈了,改口叫:“母姨夫,外甥今日就要回去,特来奉辞。”君宠见他就要回去,不觉笑嘻嘻道:“想是记念令堂就要去了?”金哥道:“正是。但有一言奉禀:外甥起身时,家母曾说有黄金百两在母姨夫处,今我母子穷乏,望乞赐还。”君宠勃然变色道:“可有据么?”金哥道:“据却没有,只是家母当年亲手交代的。”君宠呵呵大笑道:“你年小不知世事,自古说,官凭印信,私凭笔据。既没有据,那有这种金子?如何向我索取?”金哥道:“有金无金,亦甚平常。既说没有,我就回去便了。”君宠听见不要金子,就放下脸道:“别事休提既承远来,我自有道理。”叫家人里边封出二十两银子,道:“些些薄礼,权为路费。”金哥大笑道:“我看百两金子轻如鸿毛,此物何劳见赐?”眼也不看,道声“去了”,转身就走。君宠大怒道:“这等不中抬举的小子,由他去罢”要晓得人的志气,从小就看得出的。金哥他日位登极品,岂肯受人怠慢,要这几两银子的?此是后话。   单说娟娟小姐出门时虽只四岁,已晓得秀英待他好处,将来是我婆婆,见父母平日绝不提起,深怪父母薄情。今闻丈夫到来,只道留进署中,岂料嫌他贫乏,诈言女死,回绝了他,心中好不气闷,坐在房中,暗暗的流泪不止。兰芬亦觉着他不乐意思,自想道:“此事由我主张,另对了亲,怕他不依么?”   一日,娟娟晓得爹娘要招一同寮之子为婿,愈想愈恨,自忖道:“今日也顾不得羞了”走向堂中,对着父母道:“请教爹娘,你有几个女儿?女儿有几个身子?如何对了一家亲,又对一家亲?”君宠道:“嫁一现任公子不好,难道倒是嫁一穷人的好?”娟娟道:“贫富由命。自古烈女不更二夫爹是堂堂知府,怎么倒教女儿做起伤风败俗的事来”君宠大怒道:“胡说从来女子在家从父,你倒老着脸要作主么?”娟娟便大哭起来。兰芬道:“父母一心为你,如何反来抵触父亲?诸事不要你管,进房去罢。”   娟娟含泪归房,见父母不肯回意,暗想:“除非一死,倒得干净。”夜膳也不吃,打发两个丫鬟先睡。坐到半夜,丫鬟们都鼾鼾睡熟,立起身来,掇个杌子垫脚,解下一条汗巾,搭在粱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一身高挂。幸亏命不该绝,刚上得吊,有一小丫鬟腹痛起来,下床解手,却因性急要睡,忘记端了净桶,一时摸不着,那肚中又十分紧急,见内房有火,精赤条条跑去取火相照。只见小姐吊在床前,吓得大小便齐流,高声喊道:“小姐吊死了”大丫鬟听见,裤也穿不及,走来抱住,极声发喊。   兰芬住在对面房内,梦中惊醒,便叫丈夫道:“女儿不知做出甚么事来了,快快过去”披了衣服,走到门口,门又坚闭。里边一个大丫鬟抱住了小姐身子喊叫,一个撒粪的小丫鬟跌了身臭粪,索落落乱抖,那个来开门?君宠只得撬开门闩,走进去,看见女儿吊着,连忙解下,摸他身上还热。合家妇女都赶拢来,有的落掉鞋子,伸手去拾,摸了一手尿粪,便道:“只怕没救了小姐的尿粪都出来了”那知是小丫鬟吓出来的。一时手忙脚乱,接气的接气,灌汤的灌汤,娟娟渐渐苏醒,呜呜而哭。兰芬安慰女儿一番,悄悄对丈夫道:“女儿如此执性,须缓缓劝他,急则有变。”君宠遂把对亲的事搁过一边了。但未识金哥愤怒回去,日后与娟娟还有团圆之日否,试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人生贵贱何能定?堪笑痴人作事乖。   到得荣华消歇后,管教没兴一齐来。   再表金哥愤怒回去,路上盘缠不彀,免不得典卖衣服。晓行夜宿,回到家中,见了母亲,抱住大哭。秀英问他长短,但道:“岂有此理”倒是老家人在旁,将君宠相待情形一一细述。气得秀英手足麻木,坐在椅上,如瘫化一般,骂一声:“负心禽兽就是女儿死了,从前待你的好处还该记得,怎么把我儿子这般冷落?这口气,死也不饶他的”金哥又怕母亲气坏,解劝道:“娘休要与他一般见识,持孩儿有一好日,少不得羞也羞死他这相小人,以后也不必提起了,娘也不要放在心上。”秀英听了儿子言语,气遂平了一半。   从此金哥专务读书,以图上进。众人晓得此事的,都抱不平。幸亏其年考试,金哥考名文贵,便进了学。秀英心上稍宽。   一日,高先生到门,请秀英出见。说道:“敝东程老先生久爱令郎才学,有女素娥小姐,欲配令郎,晓得已对胡氏,故不提起。今闻胡女已死,正好成此良缘。”秀英道:“只怕攀高不起。若程翰林有心俯就,这是愚母子千万之幸了。”随叫金哥作揖致谢。   先生去后,明日就请过父亲陈老者,领了外孙到先生家求媒,遂定了亲。程翰林一些聘礼不要,便于来春入赘。满月回门,妆奁之外,又以千金相赠,教他赎回旧房居住。斯时,秀英年交四十,媳妇进门,既有厚奁,又权贤淑,万分欢喜。正所谓:“运退遭人弃,时来得意多。”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胡君宠正在宦途得意之时,却问枉了一件人命事,被上司参勘,革职治罪,即日就要收禁,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本是外强中干的人,被这一急,顿时痰涌而死。   从来说:“树倒猢狲散”。官府死了,侍从人役走得罄尽,弄得孤儿寡妇,门冷如冰。兰芬悲悲切切,想及热闹时节,越思念丈夫起来。一夜朦胧睡去,只见一青衣人走来,问道:“你要见丈夫么?我领你去见他。”兰芬巴不得要见丈夫,跟着就走。走到一所大宅门口,其门尚闭,旁有一窦。那人道:“你要见丈夫,从此进去。”不觉自己立脚不住,两手据地帖入窦中。走过前厅,直至内堂,堂上坐着一位女子,仔细认去,却认得是秀英模样。自觉羞惭,又被秀英看见,不及躲避。欲要行礼,手又伏地,不能起立,只得爬向膝前,摇尾而言:“向承周济,感激不忘前日令郎远来,卧病在床,不能接见,非过慢也。承借金子,将来必当补报。”只见秀英大喝道:“畜生讨死呢只管摇尾甚么?”走过一个丫鬟,将一根短棒,照他背上打来,打得疼痛异常,又将他一脚踢开。不敢违抗,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见一管家婆烹调蔬菜,桌上摆碗肉羹,馨香透鼻,甚想要吃,乃在养娘身边,左右跳跃,蹲足叩首,欲求一块余肉充口。被他喝道:“畜生讨死了”拿起一柄火叉,当头打来。连忙逃走,奔入后园,看见丈夫、儿子都聚在一处,细认之,却是犬形,回顾自己,亦已变犬,乃大骇,不觉垂泪问丈夫道:“何以至此?”其夫哭道:“你不记得陈家书房内借金子时立誓么?负他不还,来生做犬相报。冥中最重誓言,今负了秀英之恩,受此业报,悔已无及”儿子又哀哀哭道:“今日之苦,都是爹娘负心害我的,”心中益发不忍。但腹中馁甚,觅食要紧。于是夫妻、父子同至园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饿极,姑嗅之,气息亦不甚恶。见丈夫、儿子攒聚先啖,咀嚼有味,不觉口内流涎,试将舌舔,味觉甘美,但恨其少。见有童儿池边出恭,所遗是干粪,以口咬之,误堕水中,意甚可惜。忽闻庖人传主人之命,于诸犬中选一肥壮者,杀以烹食,缚其儿子而去。儿子哀叫甚惨。猛然惊醒,汗流浃背,乃是一梦,身子却在床上。   天色将明,细想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但想:“丈夫已死,儿子尚在,难道就要去变狗?”忽见一丫鬟慌慌忙忙走到床前,道:“奶奶,快起来,书童方才来报,公子昨夜昏迷不醒,满口鬼话,不知何故,快去看看”兰芬惊起,走到儿子卧所。只见儿子倒插双睛,直视其母道:“兰芬妻子,你可晓得?冥王以我家负了陈氏之恩,有合家变狗之誓,明日即同儿子往陈家投于狗胎,一黑毛的是我,一白毛的是儿子。你因阳寿未终,当于三年后托生陈家做狗,以践前誓。”娟娟亦在床前,知是父亲附魂说话,痛哭不已。病者又道:“唯你守志不变,与金哥尚有夫妻缘分,得免此难。”兰芬见言与梦合,唬得毛骨悚然,方欲再问,已作犬吠而死。合家大哭,教人营办后事。   自此,兰芬深悔前非,打算归去偿还金子,把女儿送去成亲,遂叫船扶柩还乡。又想:“秀英正在困苦,还金送女,定然欢喜,可释前恨。”那知一到家中,打听金哥已娶了程宦之女,家道复兴,因向娟娟道:“我欲嫁你过去,如今他已有妻子,这便如何?”娟娟含泪道:“他家道我已死,自然另娶。但我去为婢为妾,也说不得,省得转世为狗”兰芬听了,又如心上冷水一浇,便道:“罢,罢,罢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及早登门请罪罢了”正是:   纵教挹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其时,正值秋试,金哥已中了乡榜。不特秀英婆媳快乐,即程翰林亦喜得佳婿。   先是前一月,秀英梦见胡君宠父子到来,伏地谢罪道:“我因负恩托生宅上,只求收留我女,须念他以死守节。”说罢,忽变为狗,钻入灶下。醒来天色已明,忽闻丫鬟们说:“昨夜灶前生下两只小狗。”甚以为怪。想道:“如此看来,胡君宠定然死了。”起来述与儿子、媳妇知道,各皆叹异。及后有人来说:“胡君宠罢官后,父子俱死,母女今日回家,前言女死是假的,女儿立志不肯改嫁,悬梁自尽,亏得救转。今日归来,仍欲送女儿完姻。”秀英听了,便对儿子道:“他女若在,正与前梦相合,还当娶他为是。”金哥只是摇头。素娥道:“官人差了,他为你守节,岂可负他?”   正在谈论,只见老家人嘻嘻的笑将进来,报道:“胡奶奶同了小姐来了,两顶轿子已歇在门首。”金哥走开。秀英虽怀怒意,免不得迎接进来。两下叙了姊妹之礼。娟娟走上,叫声“母姨”,满眼流泪,双膝跪下。秀英扶住道:“我的有志气的小姐,前日闻你凶信,害我痛死,原来还得相见。”兰芬羞惭无地,娟娟只自流泪不止。素娥亦走上拜见,又与娟娟叙过礼,你看我,我看你,倒觉甚是合意。兰芬随将送还金子、送女完姻之意,徐徐说将出来。秀英唯唯。   只见两只犬,一白一黑,到他母女跟前,摇头摆尾,若有眷恋之状。又到秀英身边,两足伏地,以作哀求模样。一堂听者,俱各惨然。秀英劝慰道:“姊姊莫哭,待他两下成婚,前过自然消释了。”兰芬已如死人一般,只把头来乱点。当夜就留他住了,遂叫金哥进来拜见,各不提起前事。程翰林及陈老夫妇晓得,亦极力撺掇完此一段公案,遂择日成亲。   话也奇怪,金哥与娟娟成婚那夜,两犬顿时俱死,一定另去托生了。来年会试,金哥成了进士,点入翰林。素娥、娟娟各生一子。后来金哥官至尚书,秀英坐享荣华,诰封一品太夫人。兰芬一日长斋,女婿身边靠老,幸亏醒悟得快,不过做了一夜的狗,免了转世落劫。果然应了张铁口的话,一个先凶后吉,一个先好后歉。   然看官也要晓得,命中好歹虽然注定,若狗原可以不变的,只因他夫妻忘恩负义,不免变为异类。即如娟娟不昧良心,立志守节,便不在劫中。可见冥报全视人为,命好者必循天理而行,命歉者尤不可再伤天理也。   卷十三 争嗣议力折群言 冒贪名阴行厚德   第一回   人生孝友最为先,骨肉纷争剧可怜。   同室操戈家业散,好从遗事效前贤。   从来说:“兄弟如手足”,手足在身,自宜互相爱护。譬如右手坏了,左手都要替他运动。兄与弟亦然。乃世人但愿自己独富,那管兄弟皆贫?甚至听了枕头边的号令,你争我夺,直至经官动府,弄得家破人亡而后已。要知古人首重孝友,论到钱财上边,唯育两下相让,没有争夺的道理。然古来让产者,还有至若甘受污名,以厚骨肉,真个世所罕见。今先说东汉年间弟兄孝友的故事。   其人姓许,名武,字长文。会稽郡阳羡县人。父母双亡,遗下两个兄弟,一名许宴,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是幼小无知,全靠哥哥抚养。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地;夜则挑灯读书,把两个小兄弟坐在案旁,将诗书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恨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绝不以呼叱相加,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渐富足。有人劝他娶妻,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为此。”于是昼同耕,夜同读,食同器,宿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州牧郡守俱闻其名,文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刻日劝驾。   要晓得汉朝用人不比今日以科举取士,全凭州郡选举,便得出身做官。许武此时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嘱咐两个兄弟在家耕读,不可怠惰废业,收拾行装,带一童儿,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到京,朝廷授职,朝中大臣素慕其名,多欲以女妻之,许武一概辞却,托言已有聘定之妇。因他素明经术,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去问他。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口要,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累迁至御史大夫。因思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上疏乞假,朝廷准了他奏,乘传归去。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推有病,纳还官诰。从容询及二弟学行,知其大有进益。稽查欲还家省视,皆二弟勤俭所致。许武大喜,于是访里中淑女,先为二弟成亲,自己方才娶妻,旋与三弟成婚。   一日,忽对二弟说道:“今我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请里中父老。三爵已过,告以析居之事,因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开,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口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竹庐茅舍,便也彀了。”又将良田悉归之己,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唤。汝辈合力工作,只消此等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人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甚不平。有几个气忿不过的,竟自去了。有几个未去的,思想要开口说几句公道话,使两个小兄弟不至十分吃亏。其中有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叫他莫说,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与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他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倒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   事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那知两个兄弟素秉兄教,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从此里中父老尽薄许武为人,都可怜他两弟吃亏,私下议论道:“许武是个家孝廉,许宴、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兄教诲,不敢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一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把许宴、许普,又弄出一个大名来。   那时汉明帝即位,下诏求贤,郡守、州牧素知宴、普二人让产不争之事,一同举荐,亲来劝驾。宴、普谦不让就,许武叫他勿辞,二人只得应诏。到了长安,朝见天子,天子嘉其行谊,即日俱拜为内史。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忽接兄书,教他急流勇退,宴、普遂即上疏辞官,朝廷不许。三疏求退,乃拜宴为丹阳郡太守,普为吴郡太守,给假三月。   二人回至阳羡,拜见了哥哥。次日,许武备了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上,拜奠已过,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众父老到了,许武拜卮劝饮,便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位下降,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众人依次饮讫,问有何言。只见许武未曾开口,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故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已久,今日不得不言。”指着二弟道:“只因你两个名誉不成,使我做了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邻里,所以流泪。”遂取出一卷册藉把与众人看,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所收米粟布帛之数。   众人还未晓其义。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弟,原要他立身行道,扬名显亲。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两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徵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他终身名节,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据为己有。度吾弟素敦友爱,必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弟方有廉让之名。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徵聘。今位列公卿,官方无玷,吾志遂矣。这几年以来所收田房出息,都是公共之物,我岂可独享?故尽数开载在册,今日交付二弟,表白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里中亲友得知。”   众人到此,才晓得许武一片苦心,向来都认错了,把他鄙薄,齐声赞叹不已。只有宴、普二人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有累兄长。今日若非哥哥自说,弟辈都在梦中。这些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理合兄长管业。弟辈衣食自足,不消挂念。万望哥哥收回册籍,以减弟等万一之罪。”许武不依。   众人见他兄弟三人,你推我让,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都不要这样。做哥哥的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向来成全两弟苦心;苦独教两弟受领,他两人心上那里过得去?依我等愚见,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是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推让。里中有几个刚直的,厉声说道:“我等处分,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反是矫情沽誉了”遂把册籍上田产、奴婢,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兄弟三人不敢多言,只得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其后,许武将所得之田,立为义庄,以赡宗族乡里。两弟亦各厨己产相助。宴、普夭任后,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不上数年,各将印绶纳还,告归乡里,日奉其兄,寻山问水,在家训诲子孙,忧游林下数十年,皆以寿终,历代称为“孝弟许家”。岂非古人为了兄弟,不独让产,兼肯让名,才是做哥哥的道理?   在下今日为何说起运段事来?只因近代有个贤能妇人,始初亦甘受贪饕无厌之名,直至后来才晓得他一片苦心,绝非寻常作用,真是一个巾帼丈夫。看官细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丈夫忌听妇人言,岂意闺门德行存?   委曲周旋全骨肉,做成好样示儿孙。   话说姑苏地方,有一人,姓吴,名有源。原籍徽州。父母俱故,弟兄六人。他排行第二,人都称他为“吴二朝奉”。向来兄弟同居一宅,因他家道独发,另买一所大宅居住,开个解当铺。   这有源虽做财主,一生省俭作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玩游一番;也不甘四时八节备个粗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日紧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钥匙,叮叮当当,如牢头禁子一般。终日紧紧挂在身上,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桌上,除了一个算盘,几本账簿之外,更无别物。日夜思算把银钱堆积上去,要撑破了屋子,方得快心,分文不舍得妄费。就在至亲兄弟面上,也锱铢必较。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如泉,人材出众,性质聪明,若使读书,也可图得上进;因怕延师在家要费钱钞,读了几年书就教他弃了书本,管理家事,却是井井有条,诸事妥当。至于钱财出纳,虽守了严父家训,要算个克肖之子。所以有源倚着儿子有如左右手,一刻少他不得。然毕竟读过几年书,大道理却尚明白。这且不必表。   再说有源长兄名有基,性情却与乃弟不同,看得钱财不十分重,待亲房族分,苟有急事,肯出力帮助,娶妻程氏,亦甚贤能。无如家道不足,自己先在窘乡,看见有源一钱如命,绝不去叨贴分文。尚有同居兄弟四人,相继身亡,遗下孤儿幼女甚多,弄得度日艰难,欲要有源周济,料他决然不肯,说也无益。欲要自己周济,苦于力不从心,只得付之长叹而已。   不上数年,有基亦竟去世。斯时,长兄身故,诸事皆要有源主张。长嫂程氏,丈夫死后,罄家所有,将衣衾棺椁等项,一一自己备办,不费有源分文。所恨男女俱无,柩前没有披麻执杖之人,于是聚集三党宗亲,议定嗣子,然后入殓。有源向众亲说道:“吾兄无后,须立一子承继,三四五六房子侄颇多,请长嫂自己选择,看得中意的,就立他为嗣便了。”众人道:“此是你的主意,未识令嫂意下若何?”就请程氏出来,对他说了,叫齐了诸侄,凭他彼择。程氏一看,却是几房同居的孤儿,衣衫褴褛。程氏流下泪来,便向众亲道:“我一老寡妇,又无家计传下,那个肯为吾子?但有一句话,请问诸位高亲,朝廷设立条例,立嗣之条,想亦有明文载在律上。长房无后,应该那一房的侄子承继?只要照例而行就是了,何用自行拣选?”众人唯唯,向有源道:“看来令嫂意思,要你次房儿子为嗣。”有源道:“大儿子替我管理家事,况已娶妇,我自己要留着的。小的年纪尚幼,如嫂嫂必要我的儿子,我将幼子承继,何如?”程氏道:“我也不管年大年小,这律例上长房无后,还是应该次房长子承嗣,还是应该次房幼子承嗣,我妇道家那里晓得什么?只要照着律上,万无一失。若背律另议,宁使死者为无祀之鬼,弟不认他为兄,叔不认我为嫂,算吴氏门中没有这一房便了”说罢,放声大哭,竟走进去了。众亲族你看我,我看你,都把舌头来伸伸。   有源心中,大儿子本割舍不得,争奈长嫂所话又极名正言顺,不把儿子承继,直为无兄之人,当不得旁人责备,且日后恐有是非,千难万难,茫无主意,只管呆呆的立着。只见大儿子走来说道:“伯母的话都是正理,应该嗣我,我也不便推却。父亲勿疑,把我承继定了,好行丧礼。”众人齐声赞道:“大郎说得是”有源见儿子愿了,不好再有推却,便去通知程氏。程氏才无言说。当日,嗣子嗣媳先拜见了嗣母,改了称呼,到盛殓时,服了孝衣,柩前行礼,孝堂守丧。   隔一日,如泉对嗣母道:“儿有一句话禀知母亲。本房的门户事全凭孩儿一人料理,在家才好照顾。儿意欲接母归去,朝夕奉养,使儿不至身心两地。”程氏道:“你承继我为子,不是我承继你为母,只有你随我的,断无我随你之理。但你本生父年纪也有了,兄弟尚小,家中事情都要你去经运,住在此间,确是照顾不便,你同媳妇竟回家去住。我若不放你去,太觉执板了。但我的供应用度,须要每日好好送来。”如泉道:“这个自然。”   于是夫妇当日拜辞了,欣然归去,每日供应,不敢少缺。唯茶水自备,余者俱是送来。身边使唤的,一个老妪,一个小婢,连自己不过三口,而送来饭食等类总嫌不敷。儿子怕他责备,件件加倍,三口的饭食,可供十口之用,总吃得一扫而光,绝无一些存留。有的道:“老年人的食量,如何这样好法?”有的道:“定是平日贪嘴吃惯的。”稍不如意,把送去的供应尽行发还,竟日不食,说道儿子要饿死他,坐以忤逆之罪。吓得儿子屁滚尿流,唯恐他哭骂。后来又要自家炊爨,说定斗米一日,两担柴一天,折菜钱一日五百文。做儿子的只图嗣母安静,买得他不开口便彀了,那有不依?   到了冬底,忽然号啕痛哭,寻死寻活起来,不是说要上吊,定是说要投河。儿子问其缘故,说是逋负累累,无钱抵补,活不成了。问他所欠多少,说道:“必需三百两方可度岁。”如泉疑是嗣父当初欠下的,便问:“债主何人?待儿子好去还他。”又道:“你问债主甚么?难道我哄你诈你不成总之,死了到也干净”又重新嚎啕痛哭起来。儿子再也不敢问了,只得送上三百两银子,方得安静。到了来年岁底,仍然如此,有了银子才罢。   始初,如泉瞒了本生父亲,暗里送来,继而有源身故,银钱皆其掌管,又想:“嗣母是个有见识的人,必非妄费,大约积些私蓄,以为娱老之计,前后仍是我的。”故一到冬间,不待开口,便即送上这三百两银子,竟成为定例了。整整十年,要了嗣子三千余金。就是傍人见他如此,私下也议论他性情乖僻,作事乖张,算一极难服事的了。   一日,正当除夕,儿子、媳妇多来辞岁。程氏吩咐儿子道:“我已七十岁的人了,来年正月要搬到你家来住,一应供给不必送来了。”儿媳听了大喜。到了新正,忙即收拾房间,迎接嗣母过去奉养。知其食量素好,肴菜极丰。那知嗣母饮食甚少,饭不过一两碗,肉不过几块,与前大不相同。即跟随老妪、女婢,所食亦甚有限,又极体谅,嘱咐不必过费。早起晏眠,家中诸事,件件照管得到。兼又精细过人,约束婢仆,个个畏服。倘如泉有疑难事情,与母商量,分剖悉当。即生意里边,他道那件可做,做来必有数倍之利,稍违其言,便至恨本。用的伙计,一经他目,说道用得的,果然得他气力;他说用不得的,到了别家,果然坏事。故如泉事事请教嗣母,当做明杖一般。且不但儿媳奉若神明,或亲族里边有争论的事,只要程氏断了一句,无不允服。如泉自得嗣母主持家政,家道日富,十年之间,比前又增—倍。   其时,程氏年已八十,做过生日,一日,对嗣子道:“你家私已厚,吾老矣,不能替汝照管了。但有一句话,久放心中,今日与你说明了罢。人家弟兄叔侄都是祖宗生下来的,须要缓急相通。你本生父在日,家业独富,各房皆贫,视一本若路人,全无一毫周济。吾前此十年,每日供给要多,每岁又要银子三百两,你道甚么缘故?皆为同居各房穷苦不过,或有婚嫁正事,助他几十两;或有不测急用,助他几十两;或做生意乏本,助他些本钱。即所余供应,亦每日分给各房,使他同享。幸喜吾侄长大,皆能自立,可以无藉于我,我故到来帮汝作家。十年来,亦亏你肯听吾话,家私又添十万余金,可见致富之道,不在刻薄悭吝的。你尚有一个胞弟,将来分析亦要公平,不可说人家是我独挣的,于己独厚。”说罢,取出用账一本,都开载得明明白白。如泉看了,才晓得嗣母暗里作用,非人所能测,益加敬服。将此事告诉人知,人人赞叹。   从此程氏不与家事,含饴弄孙以自乐,又活了十年,寿至九十而终。如泉恪遵母训,照他行事,富厚累代不绝。   卷十四 遇赏音穷途吐气 酬知己狱底抒忠   第一回   鸡鸣狗盗人休笑,报德酬恩总一般。   莫道优伶甚微贱,须知黄雀会衔环。   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又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你道“知己”二字,为何看得如此之难?盖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饮食宴好,酒肉弟兄,俱算不得。惟有一身落魄,举世皆看不上眼,独有一人识拔我于流离困苦之中,不使终身埋没,在施之者一时兴会所至,未必在心,而受之者感激之深,无不铭心刻骨。即平素未尝亲昵,品地相去悬绝,因一点意气相许,后来患难相扶,生死不背,叙其始末,可以使人起敬起慕。今先说一个前代酬知己的故事与看官们听。   昔唐朝开元年间,有一官人,姓吴,名保安,为东川遂州方义尉,虽有长才,屈于下位,常恨世无知己,不能屣其抱负。有同乡郭仲翔,系宰相代国公郭元振的侄儿,其人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保安平日钦慕其为人,却从未识面。   一日,南方洞蛮作乱,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领兵进讨,署仲翔为行军判官。将到剑南地方,保安与书一封,遣人驰送仲翔,求他援引,以图树功幕府。仲翔得书,叹曰:“此人素昧平生,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为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主帅夸奖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遂行下文贴到遂州,去调取方义尉吴保安为营记。保安奉了李都督文贴,已知是郭仲翔所荐,不胜感激,留妻张氏和那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奔到姚州来就职。   那知李都督初次进兵,杀得蛮兵大败,大军乘势追逐。仲翔谏道:“蛮兵败去,将军之威立矣,宜驻兵在此,遣人先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蛮人也有计谋。”李蒙不听,一定要赶尽杀绝。行了数日,绝无一个蛮兵拦阻,自以为如入无人之境了。那知到一地方,只见万山重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都督方始疑心。正欲退兵,忽然山谷之中,金鼓齐鸣,蛮兵满山遍野而来,唐兵陷于伏中,来路已远,筋疲力倦,如何抵当得住?李都督虽然骁勇,怎当得四面夹攻?手下亲兵看看杀尽,叹道:“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蠢蛮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刎而死。主将既没,全军尽逃。有逃不脱者,被蛮兵掳去了。其时,郭仲翔亦在掳中。且按下不表。   再说吴保安一到姚州,闻知此信,如青天打个霹雳,又未知仲翔死生下落,不免到处打听。住了月余,有一解粮官从蛮地逃回,带有仲翔书信,寄与吴保安的。保安拆开一看,知仲翔被掳,好生凄惨。你道仲翔为何寄书保安?盖蛮人本无大志,不过贪利掳掠,掠得南人,只图中国财物去赎。这一阵厮杀,掳得南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回去,叫他家人以绢匹来赎,价分高下,多者二三百匹,最少也要三四十匹,方准赎回。晓得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绢赎身,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虽末会面,是我知己,前日力荐于李都督为营记,此时多应已到姚州,央他寄信长安,决不负我。”乃写成一书,具述蛮酋索绢取赎之意,望传语伯父早来赎回。保安看了书,即忙整顿行李,向长安进发。   要知姚州到长安有三千余里,东川是顺路,保安竟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扑了一个空,一月前元振意经薨逝,家小都扶柩回去了。斯时,保安大失所望,覆身回到遂州,对妻子张氏放声大哭道:“吾今不得顾家矣”问其缘故。保安将仲翔失陷蛮中,要得一千匹绢取赎,自家无力,必须出外营求,方能赎得。张氏极力劝止。保安道:“吾心已许郭君,不得郭君回业,誓不独生”于是罄家所有,估计来止直绢二百来匹,多将来收拾了,不别妻儿,竟自出去。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只在姚州左近打算。   朝驰暮走,不止一日,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完全了,保安也不以为意。历尽千辛万苦,即一钱一粟也不敢妄费,积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在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还未足千匹这数。   却说保安之妻张氏同着小儿子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捱到十年之外,衣食不周,无以存活,只得将几件破家伙变卖盘缠,领了儿子,亲往蠕州寻取丈夫。比到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一位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授姚州都督,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见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孩子,停了车马,问其缘故。张氏哭诉情由。安居深为叹异,乃道:“夫人勿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处,差人寻访尊夫便了。”又赠钱十千,备办车辆,差人夫送至姚州普口驿中居住。张氏不胜感谢。正是好人相遇,绝处逢生了。   且说杨安居一到任所,便遣人寻访吴保安下落,相见之际,但见他鹑衣百结,鸠形鹄面,竟如乞丐一般,问了备细,深加敬礼,因向保安道:“为友忘家,古人所难。老夫途中遇见尊夫人同令郎流离道路,已着人送往普口驿舍,足下且往一见。所亏绢数,当为足下图之。”保安叩谢道:“既蒙明公高谊,所少三百匹之数,倘得满足,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说罢,泪如雨下。安居益重其义气,乃于库中支取官绢四百匹相赠,又赠保安全副鞍马。保安拜谢过,便捆了一千一百匹绢赶到蛮界,寻个熟蛮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把来使费。蛮主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放还仲翔。   可怜仲翔奄奄将死,寸步难行。蛮子把脚上钉板敲落,仲翔“阿呀”一声,倒地闷绝。你道仲翔为何如此?只因被掳之后,屡次脱逃,蛮主把他两脚钉在木板上,钉头入肉已久,始而滴浓流血,脓血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放归,重复取出,这疼痛比钉时更加利害,故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苏。用一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到界口,交保安收领。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痛哭。仲翔感谢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两脚流血,不能行动,扶他坐在马上,自己步行相随,同到姚州,叩谢杨都督。杨都督一见仲翔,不胜哀怜,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延医生医他两脚,好饮好食,将息不到一月,平复如故。保安才与妻儿相见。   杨都督敬重保安,写书与长安贵游,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保安到了京中,升补嘉州彭山丞口,迎接家小赴任去讫。仲翔留补都督判官。朝廷追念代国公功劳,录用其子侄,安居表妻,仲翔得授尉州录事参军,又升代州户曹参军。父没,回家守制。丧葬已毕,叹道:“吾之余生,皆保安所赐。老亲在堂,未暇图报;今亲没服除,可以报我知己矣。”乃亲到嘉州探望。   那知保安夫妇并没于任,权厝近侧,儿子天祜,就在本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披麻执杖,具礼祭奠,伏在地上,号哭欲死。呼天祜为弟,商议归葬。发开土堆,棺木多已烂了,止存枯骨。仲翔见了,益发伤心,痛哭不止,将骨殖逐节用墨表记,装入练囊,贮于竹笼之内,亲自背负而行。天祜虽欲背负,仲翔只是不肯,说:“令先尊边地驰驱,十年劳苦,我即背负终身,尚不能稍酬万一。”遂自嘉州背负数千里,步行到家,重备棺椁,择土安葬,粗麻重孝,与天祜一般。仲翔起服到京,将吴保安为友忘家一段情节奏闻唐主,愿以自己官瞬让与其子天祜。朝廷看妻,深为惊叹,降旨仲翔原官如故,天祜授为岚谷县尉。   此二人面也未曾相识,不过音书传达,遂为知己,生死交情,真是全始全终的了。以视今人受人厚恩,一朝得志,就撇在爪畦国里去的,岂不大相悬绝?后人遣慕其事,为立双义庙,奉祀吴、郭二人,香火至今不绝。   然此等事在士大夫中已经稀少,安能望之末枝贱人?那知此辈之中,也有因知己之感,患难相随,矢志不变的,你道奇也不奇?试听下回说来。   第二回   人世荣枯易变心,如何屡难助口寻?   优伶义气高千古,生死交情为赏音。   话说江南苏州府有一人,姓唐,名六生。从幼学唱旦脚,歌喉宛转,相貌风韵,精于音律,凡字之音义及喉唇齿口,一些也不错,算是上等名优。但为人颇有血性,不肯向人争收媚取怜,有说他演得好的,他不以为然;即有说他演得不好的,他也不以为然。叹道:“我的好歹,不在登场演剧上。只是四海茫茫,那个是我唐六生的真知己?若果遇知己,我的性命也肯与他的。”同班朋友往往笑他为呆子,所以相好之人甚少。住在家乡,一个唱戏的人,倒弄得来像高人逸士,落落难台起来了。闻得京中最尚优伶,不论王侯贵戚,高官显宦,有一好子弟到来,人人争夺,缠头之赠,千金不惜。他因想:“都会之地,为人物会聚之所,岂无一二有眼力的赏识我于牝牡骊黄之外?”主意定了,恰好有相熟的进京,附舟同行。   一到都中,人家晓得他是南边子弟,就有人合他入班。那知京师地方,唱戏只要热闹发笑,不论音律字面,并不管老少好丑,只要是小旦脚色,舍得脸,会凑趣,陪酒陪宿,就得厚赠。若专靠唱戏腔口好,字眼正,关目节奏合拍,就是《霓裳羽衣》仙曲,永新、念奴的绝调,觉得淡而无味,没有人要听了。与人往来,若顾些体面,不肯与人勾头抱颈,亲嘴咂舌,觉得子都、宋朝,也如嚼蜡。   六生是顾惜廉耻的人,所以一团高兴,来到京师,依然所投不合,如在家乡一般。担搁岁余,竟如苏秦下第,金尽裘敝,资用乏绝起来了。欲要南归,又羞见江南父老。有人约他到甘肃去,说:“彼处梨园绝少佳者,以子之技,到彼必有所遇。”六生遂与偕往。   路上行了两月有余,到了甘省。南边人在彼唱戏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听,果然大有发财的。但唱的都是梆子腔,最厌的是昆腔。那南边来的戏子也要学他唱法,方能得时。六生听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于京师。要做运行生意,无人来睬他;若不惜运行生意,又无别业可做,何以为活?只得耐着满肚子气,挨身入班,有时终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场;有时扮些杂脚色,在场上凑数。名为旦脚,竟哪班中扛箱打杂的一般,弄得衣衫褴褛,比京师更不像人。向来人看我不上,今日连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兰州府太尊在公所请布、按两司并台府官员饮酒,凡有名的戏班都叫齐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场上搬演。众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娴音律,看了几出,都不入眼,问道:“有南边子弟善唱昆腔的么?”班中以六生对。遂点《荆钗记?钱玉莲别祠》一出叫他唱。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愤闷之气,都发泄在钱玉莲身上,声情哀楚,字字动人。方布政拍案叫绝,唱罢,重又叫他上去,说:“你的曲子可惜埋没在这个班中”就赏他十锭银子。众官见布政说他好,亦都称赞起来,各出重赏。那时六生喜出望外。同班中向来鄙薄他的,都趋奉他起来了。有的说:“六生向在某王爷府中出来的。”有的说:“扬州商家有名的脚色。”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传他进去,叫他唱曲,赏了一副好衣服。从此六生之名震于甘省,不论仕宦富家燕饮喜庆,氍毹上没有六生便觉减色。由此缠头之赠,倍于他优,到此地位,不惟衣帽体面,亦且囊育余资。正是:   博得贵人青眼看,顿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时之际,方布政缘事逮问,此时心绪茫然,自料多凶少吉,那里还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绝不见面。起身时,众人见人人往送,独六生不来相送,都说:“平日老爷何等待他,今送也不来一送,真可谓负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从拿问后,亲戚朋友四散躲开,即平时莫逆亲若弟兄的,见他势败,亦反眼若不相识。一路孤孤凄凄,除几个退运家丁外,并无一人与他患难周旋。行了日余,已到直隶界上,离京不过数程,忽见一人骑着一匹驴子,以骡轿边或前或后行走。方公一看,认得是六生,便叫道:“你那里来?也在这里。”六生跳下驴来,请了一个安,说道:“小的来迎接老爷的。”因令上驴,傍着骡轿而走。六生道:“小人那日闻了老爷的信息,连夜先赶到京,寻着部里一熟识书办,细问老爷的事情,知老爷到京即要收禁。小的不放心,预先打点,凡刑部中司狱禁子等项,俱已安放停当,房子也裱好一间,一切需用物件尽皆置办,特来相接。”方布政道:“你那得钱来使费?”六生道:“小人蒙老爷抬举,年来所得约有二三千金,尽够使用,稍尽犬马之劳。”布政叹道:“吾交游满天下,今日能知恩报恩,不至于冷眼相看者,惟汝一人而已”慨叹了一回,为之下泪。方布政收入天牢,果然诸色齐备,一些不吃苦,皆六生之力也。   自此,六生相随在狱,殷勤服侍,见他愁闷,还唱个曲儿与他解闷。方公心绪不好,性情越发乖张,始初原有四五个家人跟随,只因打骂不过,家人们想:“你系势败之人,还恋着你做甚么?”所以渐渐散去。单有一个老家人同六生在内陪伴。以后方公怒时,无处发泄,只有六生常在他跟前,也不免要呵喝几句,奉承几拳了。旁人看了倒替他不平,向六生道:“你又不是他的家人小厮,好意在这个地方陪伴他,今反要受他的气,着甚来由?”六生道:“不是这样说的。你想,他今日何等情怀?自然左不是,右不是,任性使气,并非打骂我也。”从此,六生在他身边愈加小心,竟如孝子奉养父母一般。   及将近冬至之前,方公向六生道:“我不知免得此难否?”六生道:“吉人自有天相。”又唱一只曲子去安慰他。唱到半只,方公大哭起来,他也就不唱了。到临刑之时,只有六生在旁相送,又预先备好衣衾棺椁,缝头盛殓,抚棺大哭,哀感路人,借一寺院安置其柩。人皆称六生义气,赞叹不已。六生道:“吾责犹未了也。”   先是布政家私抄没,有一妾一子同一老仆留寓京邸,六生时时周济,无如囊中亦渐渐顶告竭,只得仍旧唱戏,所得脚色钱,每日遣人送去,以供薪水,自己却足不到门。人问其故,他道:“寡妇之家,岂可胡乱进去?”其正道如此。六生此番在京虽不比从前,所赚毕竟有限,幸亏人人重他义气,在他面上都肯加厚。积蓄一年有余,手中约有五百余金,遂叫了一号常行的船,亲自同老家人送他家属扶柩回去。中舱放柩,后舱眷属同住,自己宿在后梢,等闲不到舱内。既到家中,择土安葬,一切葬费皆六生罄囊相助。葬毕,重向坟前祭奠,痛哭一番,拜别而去。每向人道:“知音已死,我今不复度曲矣”遂隐去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