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 - 第 2 页/共 8 页
长姑自当家后,早起夜眠,克勤克检,比婆婆在日更加精细周到,作事什停九妥,仆妇下人没有一个不畏服的。服满之后,生了一子,举家欢喜。
元美自得孙后,存心愈加仁恕,济鳏寡,扶孤独。亲友有急难事解囊资助,乡党之受其惠者甚多。媳贤子孝,上和下睦,正是一家无忧无虑,一日好一日的时候了。那知变生不测,乐极悲来。其年,元美已六十七岁。村中痘气大行,病死者甚多。必昌亦染痘病,不数日身亡。其子方交三岁,亦相继病殇。斯时,长姑方丧夫,又丧子,弄得全无主意,唯有呼天抢地,日夜悲号而已。元美遭此大变,如青天打一霹雳,惊得呆了,悲泪不止。有德夫妇恐女儿苦坏身子,时来劝慰,总难解其愁苦。若使马家子侄众多,就别房诸子中承祧一个,也好接续宗嗣。无如数代单传,绝无宗族,即欲承继一人,也无从觅处。人皆谓天绝好人,几疑为善无益,每为元美不平。孰知天心佑善,更有一番奇奇怪怪作用,后来到底不爽。此意慢表。
且说元美见家中死丧相继,终日闷坐,翁媳媳在家,楚囚相对。一年之后,有与元美相好者,劝其娶妾生子,以为宗祀计。元美道:“吾本有子有孙,一旦子亡孙死,是天命所该,应无后。况肯作妾者,大抵小家女子,嫁我垂暮之人,岂能相安?恐怕子不能生,反弄出许多丑态来,白白污辱门风,更不好了。此事断断不可。”又有劝其续娶者。元美道:“若要续娶,再婚之妇,自然不讨,必聘人家闺女。吾年近七旬,而娶少女,一旦身死,又添一个少年寡妇,不是害了他一生么?况或女性不良,吾死之后,任意胡行,以致家业耗尽,徒作话柄,则又何苦而为之?吾命该绝后,只好顺天安分,度此余年罢。
长姑闻之,思量公公所说也却有理,然马氏累世积善,难道宗祧灭绝,竟做若敖无祀之鬼不成?只有劝得公公续娶,后代之延还有一线可望。“吾思老年生子,亦是常事。况公公年齿虽高,看他精神尚奸,何以见得不能生育?”
一日,呼小婢分付道:“今晚老相公宿处莫将溺器送进,取一灰畚箕放在床前。如老相公问起时,只说溺器失手打碎,今晚买不及,如夜来小便,即溺在灰畚箕中便了。你明日早上取畚箕与吾看。”小婢不解何意,到夜,果依长姑所言安放。元美问起,也如长姑所言对答。元美待下本宽,并不责备一语。
明日清早,小婢果取灰畚箕与长姑看。长姑见公公所溺之处,灰迹甚深,并不散乱,因思:“公公先天尚足,定能生子,可以续娶的了。”但又思:“续娶婆婆,必得性格温柔,婆媳间方能一心一意,合得日子来。倘如公公所言,果娶一个不好的,情性乖张,作事颠倒,平日摇唇鼓舌,欺老吓小,弄得家中时刻不宁,不唯生儿无望,公公老年人如何受得这般气苦?是无益而有害,我反是一个罪人了。若但据媒人之言,说好说歹,总未可信,要得一耳闻目见,果然好的,方可放心。”思来想去,不止一日。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吾家妹子幼姑,为人谨慎,性气和平。平日吾说的话,百依百顺。娶得他来做吾婆婆,既得生子传代,又与吾同心合意,方是万全无失。但恐老少不对,爹娘不听。”踌躇一晌,道:“必须如此如此,不怕爹娘不依。且待明日回去面求便了。”但未识长姑回去若何说法,有德夫妇听与不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棋分黑白定高低,绝处逢生始出奇。
八十老翁延似续,当先一着少人知。
话说长姑思聘妹子为姑,一夜不曾合眼。绝早起来梳洗,即唤轿夫伺候,一身素服,外面罩件色衣,走向堂前告禀公公道:“媳妇今日回家探望父母,去去便归。公公万勿他出。”说罢,即乘轿而去。元美见媳妇匆匆而去,只疑家中有事,也不去问他。“但叫吾在家等着他,毕竟回来有什么话说了。”按下元美一边。
且说长姑轿子一到自己门首,便有人进去通报。有德夫妇闻女儿归家,迎出厅来。幼姑见小弟闻大姊归来,也跟随出来迎接。有德见女儿衣服外面罩件色衣,便想道:“他是最讲究道理的,今日为何改起妆束来?”正欲开口,只见女儿一到堂前,双膝跪倒,两泪交颐,放声大哭,道:“马氏后代绝矣!女儿异日必作无祀之鬼,水无出头日子!望爹娘救我一救!”有德见此光景,大为惊骇,自忖:“女儿素守闺训,今来求救于我,难道不能守寡,意欲改嫁,欲求父母作主不成?”因道:“汝且起来,坐了细说。”长姑总不肯起,但道:“女儿有一句话,爹娘如肯听吾,则女儿便可得生。如不依吾,今日即死于爹娘之前。”
有德愈疑。家人在旁听者,也疑到长姑这一句说不明白的话,自然思量嫁人了,惟恐父母不依,故此以死相吓。有德慢慢的道:“汝素知道理,所以吾平日最听汝言。今日汝所欲言,一定合理,吾何为不依?”长姑说:“女儿为马家媳妇,自应为马家出力。因念马氏世代积德,公公一生仁厚,吾丈夫为人,读书好学,存心厚道,不应无后。即女儿赋命多蹇,亦自信无他,何至受此惨报?今承继无人,遂至宗斩祀绝!”长姑说到此处,泪如泉涌,伏地悲哀,哽咽不能成声。旁人俱掩面唏嘘。有德夫妇亦流泪不止,因问:“汝意云何?”长姑说:“就女儿看来,公公年虽高大,精神尚健,相亦多寿,娶得一位婆婆,尚能生子,则马氏可以有后,女儿终身亦有结局了。”有德斯时便以手来扶着女儿,带笑说道:“此却容易。只要汝家公公肯娶,天下岂少女子?汝不过求我为媒的意思,我当出力寻访,择一好对头与你公公作配便了,何必如此光景?”长姑说:“寻访的话,到也不必爹娘费心,女儿以看中一人在此了。”有德问是何人。长姑说:“儿看中的就是吾家妹子,可以为吾婆婆。”有德大骇,摇头道:“这却教我难依。”长姑见父不允,随向袖中取出利刃,大哭道:“儿命毕于今日矣!”右手持刃,左手按颈,便作欲刎势。有德夫妇大惊,向前劈手夺住,道:“儿勿着急,有话从长计较!”长姑把利刃收起,有德从容告说道:“汝妹姻事,自然父母作主。但汝翁年近七旬,汝妹年才十九,老少相悬,要问汝妹愿与不愿。倘其不愿,强为主婚,使他终身抱恨,岂非父母害他?于心何忍?”长姑说:“爹言极是。但女儿去问妹子,妹子允了,爹娘有更变否?”有德夫妇惊心方定,况揣度幼姑必定不肯,因说:“汝妹若允,我爹娘断无不允之理。”长姑磕头谢了,立起身来往内便走。
要知幼姑初时原在堂中,听见长姑看看说到自己身上来,便避进房中去了,及长姑同父母进来,便揣知父母推我不允,长姑亲来求告的意思了。长姑一见妹子,叩欲跪下。幼姑以手扶定,道:“姊不必跪。姊之意,吾已尽知,竟从姊命便了。”长姑道:“然则妹无悔乎?”幼姑摇头道:“无悔。”遂转身向父母道:“妹已应允,乞爹爹写庚贴付儿,以便回去报喜。”有德只道幼姑不允,便好推托。今见幼姑全无难色,一诺不辞,心中好生不然。然已有言在先,无可推却,只得写了幼姑庚贴,置于几上。长姑两手捧定,跪下道:“马氏绝亡,全赖吾家救拔。”拜了四拜,遂起身道:“儿去矣。”头也不回,乘轿而返。
看官请想,幼姑一闺中少女,岂无少年子弟对他,何以情愿嫁此老儿?因素知长姑识见过人,做事不差,此举决不相误。又姊妹情重,今若嫁去,无论其他,即姊妹聚首,亦一生愿足,故慨然应允。有德夫妇始悟女儿今日外罩色衣为求亲故也。
话说元美自媳妇去后,静坐书房。午后,忽报媳妇已归,方欲出来,见媳妇已至面前,叫一声“公公”,便痛哭跪下,哀哀不已。元美惊问何故。长姑道:“有一事禀知公公,能听吾言,媳妇便有活理;如不听吾言,此处即吾死地。但求公公听从为便。”元美愕然,一时答应不出。
看官!要看有德是亲生父母,初时尚疑长姑欲图改嫁,作此伎俩。元美见此光景,能无疑及到此?“且孝服未除,忽穿色衣,忽忽归去,与父母商量,恐我不从,所以回来求我。”元美疑想到此,一阵心酸,更流下泪来。长姑见公公呆立流泪,便说:“媳无他言,吾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公公何以置之不闻?”元美方拭泪道:“我岂不知?但我家无后,定是天意使然,非人力所可挽回。”长姑道:“公公若肯娶一婆婆,生下小叔,便可挽回了。”
斯时,元美方知媳妇为此起见,叹口气道:“吾年将就木,何苦害人家儿女?”长姑说:“媳妇今日回去,已为公公擅专定一头亲事,故特来告罪。”元美惊问:“所定何家?”长姑道:“即吾妹幼姑,温柔淑德,堪与公公作配,已经订定,现有庚贴在此。”元美这一惊不小,毅然作色道:“媳妇错了,吾与汝父谊若兄弟,伊女犹吾女,无论汝妹年轻,不应嫁吾垂白之人。且天下焉有姊为媳,而妹反作姑之理?此事若成,被人谈笑不小,救吾何颜见人?”长姑见公公说得侃侃凿凿,全无一些通融之意,便将庚贴放在桌上,道:“公公可去送还,媳妇今日拜别公公了。”一面拜,一面取出利刃,便向颈上要刺。吓得元美仓皇无措,又刃在媳妇手中,不便相夺,百忙间,连声道:“吾依,吾依!”长姑听说依了,便道:“公公既允,媳妇竟整备行聘迎娶的事了。”遂起身进内。
元美一时着急,信口应允,孰知媳妇执此一言为准,因想:“此事若何发付?”弄得进退两难,一夜不曾睡。天明起身,只见媳妇忙碌碌请阴阳家检日,整备行聘物件。家人你传我说,邻里亲友无不知道,尽笑说道:“老寿星要做新女婿了!”元美怕人谈笑,到行聘日期,只得避往他处,做一见不闻。长姑知公公怕羞避出,亦不遣人去寻他。行聘过了,收拾新房,重新置办床帐被褥,旧时有的一些不用,总取吉利的意思,手忙脚乱,独自料理,绝不同公公商量一句。
元美见事已成就,势难中止,到迎娶时,再不好避开了,无可奈何,只得打扮新郎与幼姑拜堂合卺,进房同宿。明日,合家见礼,长姑尽子妇之礼,在下四双八拜。幼姑公然上受,绝不逊避。此却是幼姑能达大体处。及房中相见,则叙姊妹之情。从此夫妇和顺,幼姑绝无嫌老意思:姑媳相得,自不待言。来年即生一子。长姑大喜,雇了乳母,领归自己房中抚养。三年中连生三子。不唯已美感激媳妇如重生父母,即有德夫妇亦信女儿所见不差。闻者传为美谈。
数年间,姊妹协力作家,元美忧游过口,家道益发兴旺。其后三子俱读书进学,长者中崇祯朝进士。元美寿至九十有五,与幼姑做了二十六年夫妻,方才去世。长姑、幼姑俱享高年。有孙十人,俱亲见成立。其后子孙繁盛。至今马氏族姓三百余口,皆亏长姑一人旋转之力,岂非马氏绝大功臣?然此亦元美为人忠厚,平生好善,上世积德,故当宗祀将绝之际,天生大奇女子为之媳妇,识权达变,见得明,信得透,将人所不敢为、不能为的难事,办得易若反掌,而极衰门户变为极盛家声。《易经》上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此一验也。
观此书者,当思人苟行善,无不可回之天意,毋徒诧为奇事已也。后人有四言赞曰:
种麻得麻,种豆得豆。
积德累功,居心浑厚。
子孙绵延,富贵且寿。
卷三 解己囊惠周合邑 受人托信著远方
第一回
积书未必儿孙读,白镪遗留或受贫。
不若暗中行好事。子孙富贵永千春。
俗语云:“挣得好祖宗,然后有好子孙。”而子孙之福泽久远与否,悉视祖宗积德之大小为准。苍苍者如量以偿,犹如天平上称兑过的一般。尝见庶民之家,贫者忽富,贱者忽贵。推其先世,必做下一二桩济人利物的好事,所以子孙得受其报。然或一二传后,遂至陵夷衰微,毕竟其先世善根种得未深,而子孙又不能善承先志,所做的事,反去剥削元气。如祖宗积下银钱,只管将他浪费,但有出气,没有进气,焉有不告竭之理?而世家大族,传之数百载书香不断,科第绵延,状元、宰相,竟如他家故物,此岂天意独厚于他?盖其先世有大功大德,培养深厚,为子孙者,又能拦续下去。譬如根本既茂,又复勤于浇灌,焉有不一日茂盛一日之理?
今先说一段洞庭东山席氏故事与看官们听。洞庭有东山、西山,在太湖中,苏州府吴县所属,土沃民饶。席氏住在东山,积世富厚,子孙繁多,尤称富焉。人徒羡其家业富厚,不知其上世有一桩阴德培养出来的。
话说席氏上祖有名某者,明朝秀才,为人忠厚正直,好行善事,见人患难,心常切切。因家计不足,处馆糊口,人见其品行端方,教子弟肯尽心竭力,争延为师。每至岁底,散学归家,虽有数里之遥,绝不要舟舆相送,只是徒步而归。
一日,正当散学之期,别了主人、生徒,起身归去。走至半路,天忽下起雨来,头上没有遮盖,脚下路滑难行,只得躲在人家屋槽下,等雨过再行。等了一回,那雨一阵一阵,越下得大了,隆冬天道,看看天色渐黑,行走不得。别人当此,不顾这家认得不认得,且叩门进去坐坐也好。席秀才是谨慎人,见天昏雨暗,恐怕敲门打户惊动人家,故但呆呆立住,如钉在人家门首的一般。
等了好一回,雨声渐小,听见里边有妇人哭泣之声,悲悲切切,其声甚惨。侧耳细听,却是婆媳两个,哝哝唧唧,说一回,哭一回。一个老年人声音说道:“媳妇,我本舍你不得,但家中柴米俱无,如何过活?只得劝你走这条路,免了饿死在家。”一个年少声口说道:“婆婆,我与你朝夕相依,一刻离开不得。我若去后,你孑然一身,益发孤凄了,如何是好!”彼此絮语都是泪出痛肠的话。不唯门内哭个不已,连门外听的席秀才也惨然下泪起来,心内想道:“世间乃有如此穷苦无告的人。我辈布衣得暖,粗饭得饱,室家完聚,不愁离散,就是上界神仙了。”直至半夜以后,里边的哭声已息,席秀才犹嗟叹不已。正如少陵诗上所云: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把自己一夜立在檐下的苦处倒忘记了,而替人苦楚的心肠反牵挂不下,固想出一条计策来。天色才明,路上渐有干处,遂记定这家门径,匆匆走去。走过一二十家门面,有一认识店家正在开店,见了席秀才,便问道:“从何处来?这样早法?”席秀才便即走进:一则立了一夜,暂坐片时;二来要问哭的那家姓甚名谁。因将昨夜檐下躲雨,里边婆媳两人许多悲切的言语,告诉了一番,道:“吾兄近在咫尺,必知其细。”那人道:“可有一门一口,泥墙对过这家么?”席秀才道:“正是。”那人道:“这家姓刘。其人叫刘达观,做木匠的。五年前出门,到江西去了,音信全无,丢下一母一妻在家,衣食都缺,不能存活。其母只得将媳妇转嫁,得些财礼济急。闻说已有人家,两三日就要娶去了。想是不忍分离,所以彻夜啼哭。但相公立了一夜,吃了苦了,洗洗脸,吃些点心再走罢。”席秀才道:“这到不消。有笔砚借一付,不拘甚残红纸与我一张,你自开店做生意,我到店后边写一个信。”
其人将席秀才领到店后,纸墨笔砚现成,拱一拱手,道:“失陪,失陪。”自去做买卖了。席秀才便假作刘达观声口,写了家信一封,身边摸出馆中送的束修十两,连信一总封好,起身作别。店家正在忙乱时候,亦只一拱相送,不来管他长短。
那席秀才回转身来,悄悄走到刘家门首,推门进去,问道:“这里可是刘家么?”里边应道:“正是。”便道:“你家刘达观在江西寄一封银信在此。”婆媳听见,连忙走出。席秀才便将银信放在桌上,道:“请收了。我别处有事,不能担搁。”说罢,回身就走。其母还要留住问他儿子若何,赶出门来,已走远,叫不应了。遂拆开信包来看,见十两雪白银子,信上的字却不识得,央一邻人念与他听,写道:“在外甚获财利,来年四月一定归家。先寄银十两,暂作家中用度。”婆媳听了,欢喜无限,便将银子换钱,籴米买柴,安然过日,把转嫁事丢过一边。说过这人,听知其夫现在,也不好提起了。
席秀才回家,绝不向家中说起,又在别处挪移,以作度岁之用。来年依旧到馆教书。每到刘家门首,急急走过,唯恐撞见他家婆媳,反若做下虚心事的一般。
那知事有凑巧,到了四月中旬,其子刘达观果然归家,囊中果然获有重利。母妻接见大喜,日间忙忙的不及细谈,灯下共坐,各诉衷肠。其母道:“千亏万亏,亏了你旧年岁底寄了银信回来,今日方得重聚。若无信到,我婆媳两人不是双双饿死,你妻子定属他人了!”其子愕然道:“家中苦楚,我原晓得,只因一时不能脱身,故久留在外,又无便人,要寄一个空信亦所不能,何况银子?,旧年银信,不知从何而来?”其妻道:“你书中说四月到家,果然四月归来,如何不是你寄来的信?况人家银子怎样多法,肯拿来养活别人的娘亲、老婆?”其夫道:“这又奇了!我不信。”其母道:“银虽用完,书信尚在,我去取与你看。”随即取出,付与儿子,道:“这不是你的信么?”其子看了,迟疑了一回,便道:“我理会着了。这定是一个大行善的人哀怜我家穷苦,假写此信,将银寄来,救我母妻性命,免我夫妇分离。但不知其人是谁?何处报他大恩?”婆媳齐声道:“若果如此,真正是我家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了!”其子又问:“送信时,娘亲曾看见此人么?”其母道:“见是见的,但他放了信,匆匆就走,未及问他姓名,且认得不清楚,看去是一个读书人模样。”其子道:“我明日细细访问,总有着落的。”
过了一夜,刘达观绝早起身,便去访问邻右。一来久不会面,本应望望;二来就将这桩事访问,看可有人晓得也否。要知世虽浇薄,善心未泯,有此好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席秀才借纸笔这店家耳中,便说道:“写假书寄银的,定是席秀才所为。”刘达观闻有人晓得,便来细问。那人道:“这银信可是某月某日早上寄来的么?”达观应道:“果是此日。”那人道:“这日早上,席秀才走来告诉我道:‘昨夜遇雨,躲在人家屋檐下立了一夜,里边闻有妇人哭声。’因问这家何姓何名,为着何事啼哭,我便一一对他说了。他便说:‘要写便信一封’,就坐在店后写了。又窥见他身边摸出一包银子,连信一总包好。临出门,见他又往西走。不上一刻,又从店前经过,才回家去。这寄信的,不是他是谁?”刘达观点点头,便问明席秀才住居,到家对母亲妻子说了,急忙走去拜谢。
那日,席秀才家中正为儿子行聘,亲朋满座。达观走进,便问道:“那位是席相公?”席秀才道:“在下就是。”那达观便叩下头去,口称:“席相公,你是我大恩人,特来叩谢。”席秀才以手扶住,道:“我与足下素昧谋面,有何恩德于你?请问尊姓大名?”答道:“我即做木匠的刘达观,才从江西回来。,旧年冬底,家中正愁饿死,蒙相公托我名字,写书寄银,不至母亡妻嫁,皆出相公之赐。此恩此德,何日得报!”席秀才笑道:“足下莫要认错了。我一处馆贫士,那有余银赠人?或另有人周济你家,却不是我。”达观道:“相公不要瞒我了。现有你亲手写的笔迹在此,请众位相公共看。”
众人始初听了,半信半疑,及见了书信笔迹,争向席秀才道:“这书果是尊笔。如此盛德的事,何用推托不认?”席秀才只是摇头。刘达观道:“相公果是施恩不望报的君子。我虽是无知小人,何忍没相公大恩!”席秀才道:“还有一说,我书中随手写你四月归来,你果然四月归家,此是天意使然,何关我事?”
达观因问今日有何喜事,席秀才道:“是小儿行聘。”达观道:“我今日送还相公银子,谅相公必定不收。小相公毕姻在即,我送一张做亲床过来,聊表微敬,求相公不要坚却。”众人不待席秀才开口,都道:“好,我们劝席相公领你情便了。”达观遂起身别去。
亲友齐赞道:“席兄,你一介寒儒,解囊完人夫妇,已属难得。做了这桩善事,不肯认在身上,尤人所难能。看来你的好事做得尽多,特不肯告人,所以我等不尽晓得。”大家赞叹不绝,反弄得席秀才跼蹐不安。
到儿子成婚时,刘达观果然送一张大床来,以作贺礼。席秀才只得受了,就作做亲新床。在此床上,连生三子,大以为吉利。其后子孙做亲者,皆用此床合卺,无不多子。至今其床安放祠堂中,以上为子姓大婚公用,结亲十日内仍归旧所。而席氏后人出仕者,皆至大官;经商者,尽成巨富。传至数百年,族姓益繁,门第日盛,岂非上世积德之报?
然天下善事无穷。尝从浙江往回,人人争夸德清蔡氏之盛,因考其先代遗泽,人所万万不能及者,试听下回说来与看官们听。
第二回
富豪家计寻常有,积德施恩若个能?
数十万金轻一运,于孙科第永飞腾。
话说功名莫重于科第,科第莫重于鼎甲。往往一县之大,科第绝少,鼎甲尤不易见。浙江德清县蔡氏,一门之内,科第累世不绝,大魁天下者二,此岂无故而致然哉?蔡氏先世有讳凯者,字元凯,号节庵。父为一东都司,家资富有,德清县中推为巨富。节庵平日慷慨仗义,周急救难,一岁中尝做几桩好事,乡党无不悦服,即当道官府亦敬重他的。
德清旧有的学宫,与街市相近,未免嚣杂,士子肄业,每患喧扰。县公欲另建他处,苦无善地可迁。谋之邑中绅士,你推我让,无一肯担承其事者。节庵道:“要地不难。吾闻苏州府学是宋时范文正公旧宅,堪舆家说:‘此地风水极佳,建宅于此者,要出一斗芝麻数目的科第。’文正道:‘吾德薄不足当此,请建为府学,使苏州一府,科第不绝。’我虽不敢高比古人,心中极是企慕。我家有地一块,与市廛却远,形势高厚宏旷,堪舆家亦言风水好,居之多出科第。吾亦欲如齐正公所云,以建学宫,有利士子。不知父台以为何如?”县官道:“蔡年兄有此义举,是最妙的了。”众乡绅亦道:“兄能若此,为功一邑不小。”遂将此地建立学宫。其后邑中果然科第不断。
再说明朝州县漕粮,不比如今定制,有卫官旗丁解运,都点盈实民户,解往通州。当此差者,往往至于破家荡产,民间不胜其苦,甚至卖男卖女,连性命多保不住的。惟乡绅上户方得例免。此是明朝第一不公道的弊政!
那年正当点派粮户的时候,有邻人走来,向节庵道:“今年点着解粮,缺少盘费,欲要借贷数百金。”节庵也不言肯,也不言无,但道:“再作商议。”两三日间,为着解粮来借贷者不一而足,节庵皆以“再作商量”一语应之。众人都疑心道:“他是最慷慨爽直的人,为何此番倒像悭吝起来?”那知节庵另有一种意思。他因见人民困苦,动了一个救拔的念头。
一日,来见县官。县官接进内堂,分宾坐定,便问起运粮之事。县官道:“已点定某某名户,着他解去了。”节庵道:“某某家道都穷,不能胜任,求老父台另点一人罢。”县官道:“本县是秉公点定的,并无偏向,已经点过的不便再点。除了某某,比他更苦的又不好点得,叫本县也无可奈何。”节庵道:“待治晚解去,如何?”县官道:“年兄,你又说笑话了。年兄是仕宦人家,例免此投,何敢相渎?不要取笑。”节庵道:“治晚并非取笑,都是朝廷百姓,食毛践土,同受国家生养之恩,苦乐自宜均受,怎见得乡绅衿士就不该当差?老父台不必疑心,今岁运粮竟是治晚去便了。”县官改容起敬道:“听兄议论,真仁人君子心肠,别人点着他,尚有许多推诿;兄怜念穷民受苦,慨然愿去,可称难得。竟遵命便了。”节庵便叫家人递过认状,问了起运日期,起身辞出。
斯时,合县尽知,都说道:“今年解粮,蔡节庵一力担承,穷乏民户不至吃苦了。”这几个点出得免的,犹如阎王殿上降了一道赦书,多欢喜个不了,方想起借贷之时再作商量之语,就有自己解运的意思了。有亲友走来埋怨他道:“我们叨列绅士,与凡民不同,县官不来缠扰,也是向来旧例。老兄何为破起例来?”节庵道:“我们绅士宜享安身,难道平民独该被累的么?看他们妻离子散,自己心上也打不过去。况借此北行,瞻仰帝都壮丽,也未始不可。”亲友见他说得冰冷,便不来拦阻,都暗地里笑他:“好好住在家中不好,倒去担着干系,水陆奔驰,自寻苦吃!真正是个呆子了!”
再说节庵一到起运时,收拾行囊,多带些盘费,跟了数十名家人,将领解的粮米装载停当,别过县官,辞谢了饯行的亲友,起身上路。一众船户水手,厚给工食,不时还有赏赐,人人欢喜,个个竭力,有风使帆,无风扯纤,过了长江,渡了黄河,安安稳稳,昼夜无阻。
一日,路过东昌,因风大难行,泊舟城墙下,舟中无聊,思欲上岸散步散步。走出船头一望,只见同歇者船只无数,忽听见隐隐哭声从邻舟出,听去甚是悲切。节庵心中不忍,遂从别号船上,一只一只寻将过去,直寻到那只哭泣的船上。推篷一看,只见一人年纪约三十来岁,白净面皮,坐在舱内涕泪交流,哀号欲绝。节庵便向他拱手道:“老兄有何不如意事,如此哀痛?”那人见有人过船来,停住了哭,起身拱手道:“长兄请坐。弟有急事,一时无可摆布,所以寸心如割。有劳兄长过问,深感,深感。”节庵问道:“兄有何事悲苦,说与弟听,或分得些忧愁,亦未可知。”那人正在有苦难说的时候,巴不得向人告诉。又见节庵面貌是一正经长者,今来问他,遂将心事一一细说,道:“小弟奉家父之命,载煤压船,往京师货卖,不料昨日接得家信,知父亲病在危急,日夕思念小弟,命即回去一见。弟得此信,恨不插翅飞去,无如货物拖身,程途又远,急切不能到家。若再迟留,父有不测,是长抱终天之恨了。意欲留货在此,又无人可托。况出门时所带只有来时盘费,货尚未卸,归路无资,转辗思量,进退两难,故尔悲痛。”说罢,流泪满面。节庵道:“人生最重的是生身父母,病中思儿,必当速速回去。若货无可托,此亦易事。我本运粮至京,兄若见托,将货船交代与我,一齐带去,到京中发卖;发卖之后,本利一并奉缴。不知老兄放心不放心?至盘费不敷,更为易处,囊中尚有余资,可以相赠,愁他则甚?”那人听了,连忙倒身下拜,道:“兄肯为弟周全,是极好的了。我辈相交,一见如故,货物有何不托?”节庵扶起道:“既承相信,不知货物若干?原本若干?一一说明,方好接受。”那人道:“货物十大船,原价二万八千两,有细帐可查的。”节庵又问:“盘费需用多少?”答道:“百金够了。”
于是两下重新通起姓名籍贯来,才晓得那人姓房,名之孝,住居山西上谷县。之孝忙即唤集船户,将货物点清,细账交付。节庵一面收下,一面送过盘缠二百两。之孝交代过后,归心如箭,巴不能即刻到家,连夜谢别起程往山西去了。按下不表。
再讲节庵在东昌担搁一日,明早风顺,随即开行,米船煤船一齐进发。在路又行了月余,已到通州,好往总漕衙门投递文书,仓场管粮厅过米色,使用了些银两,立即兑收。但回批尚须守候时日,因思自通到京,不过四十里路,兵部于少保素系通家世谊,理合进谒,兼可打听煤价贵贱。痛了几个牲口,带了随身童仆,赶进京来,一面借了寓所,一面就到少保府中参见。
其时,景泰登纂,少保秉政,正值国家多故。少保尽心王室,日夜勤劳,朝廷倚他若左右手一般,一应军机大事,皆出一人主张,生杀在握,权势赫奕。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伺候求见者,车马纷纷,冠盖接踵。节庵以故人往见,投进名贴。少保平日素重节庵为人,即请相见,留入书房,问问家乡光景,并别来如何,现今有何事来京。节庵备述解粮来由。少保口称“难得”,也把京师近日情形说了一番,又道:“粮已解到,可以放心。只是近来煤少,未免焦劳。”节庵道:“现带煤船十只,可以济得急用么?”少保大喜道:“如此最好。”
你道京师口语说:“烧不尽山西之煤。”此际何以短少起来?只因也先犯顺,天顺皇帝已被他掳去,又连次杀入居庸关来,逼近京师,帝都几至失守。亏了于少保扶立景泰,执掌枢机,号令严明,用兵有法,诸将尽皆用命,各处紧要关口,皆遣重兵守得牢牢的。也先亦知中国有人,不敢深入。然一经兵革之后,人民逃散,田野荒芜,出煤的地方尽在山西,其时路塞未通,京城正乏煤用,兵民惶惶。远处地方闻知京城被围,准敢运来货卖?你想煤是煮饭吃的,可一刻少得的么?今闻节庵载得煤来,所以大喜,遂差人运交煤厂,悉照时价给发。
节庵一算本利,除去二万八千两原本,反余了十万有余,自忖道:“看这姓房的不出,到有如此造化。然必须送到他家里,才为不负所托。”住了二十多日,得了回批,遂辞别少保,竟往山西一路而来。
再说房之孝,自与节庵别后,急忙到家。其父患病在床,正在想念儿子,一见之孝归来,心中大喜,病就去了一半了。之孝尽心调治,病势顿减,不上半个月,已能起身行动,渐渐复旧了。一日,父子正坐堂中,说起贩煤之事,多亏蔡节庵一力担承,才得赶回见父。正在感念不已,只见家人进来报道:“德清蔡相公已到门首,欲见主人。”
父子大喜,之孝急忙趋出迎进。相见后,一边说别后之事,一边谢周全之谊。节庵闻知其父病痊,作揖称贺,遂言及:“东昌一遇,见托贵物,吾兄有福,除去本银外,竟获几倍利息。”叫家人将载来银子,一捆一捆,尽行扛进,堂中摆得满满的。又将细帐一本送过,道:“请兄收了。”之孝愕然道:“弟承兄爱,代为经营,在弟得本已够,其余十万余金,皆是吾兄之物,如何反教小弟收起来?这是断不敢领的。”节庵道:“前弟所以担承者,实见吾兄思亲念切,欲全兄孝心,非为谋利而然。若使分文染指,是一谋利小人了,兄亦何取乎弟?兄若推却,反看轻小弟了。”
正在你推我让,只见之孝父亲走出。两下见过礼,便向节庵称谢道:“小儿承兄厚谊,周全回来,已感激不浅了,如何又将余利见赐,怎好承受?但屈兄远临,待愚父子稍尽地主之情,然后再讲,如何?”吩咐家人设席相待。节庵上坐,父子陪饮。因问家人道:“蔡相公行李如何不发进来?”节庵道:“行李日落客店,因在外日久,明日就要起身,不必移动了。”之孝父子道:“这个如何使得?就不搬来,现成铺盖,也要屈兄在此停留数日的。”节庵见他父子坚留,送来的银子,必有许多推却,假意应道:“既如此,小弟今夜暂住店中,明日搬来便了。”之孝信以为真,也不相强。饮至掌灯时候,辞别回寓。之孝欲送至寓所,再三推住而别。
节庵归至店中,略睡片时,才交半夜,便叫家人收拾起身。家人们道:“相公要起行,这十万多银子,竟尽送与他了?”节庵道:“本是他的本钱,利钱自然也是他的了,何用多说。”家人道:“如此,白白里替他辛苦一场了。”节庵道:“你们辛苦,我自有赏,岂可破费他人财物?”家人不敢再言,悄然竟去了。
及至明日,之孝走来回拜,并要邀请至家。店家回说:“已去久矣。”怅怅而返,禀知父亲。其父道:“如此轻财仗义的人,真世所罕有。难道让他独为君子不成?我自有道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其年浙省大荒,米价腾贵,德清亦被灾歉,百姓嗷嗷,饿殍相望。节庵一闻荒信,忽忽赶回,见德清人民流诹颠沛,心中老大不忍,倾家所积,倡义赈济,救活饥民不知多少。自归家后,为了救荒的事情,又忙乱一番,偶因身子劳倦,坐在家中节养。门上忽通报道:“山西房相公来拜。”心下大骇,忙叫请入书房,整衣出见。
叙过礼后,节庵道:“长途迢递,辱承降临,深幸,深幸。但兄侍奉老亲,今为何事反远离膝下?愿乞赐教。”之孝道:“自兄去后,家父日夜记怀,特命小弟到府相候,送还告假二百金,兼送煤上利息奉还。”节庵笑道:“弟若肯受,当时就已领赐,何至不别而行?兄今又送来,可谓太不惮烦了。”停了一回,之孝行李银子一并发到节庵家来。节庵只是不肯收受。推来推去,放在之孝卧起的书房内,当夜设酒款待。
到了次日,之孝即要起身,节庵留住道:“难得吾兄远来,暂停数日。敝邑虽是荒僻地方,观玩观玩风景也好。”之孝见坚留不放,只得住下。用过早饭,同往街坊游览,信步走到县前,只见县门口枷者累累,个个鹑衣百结,忧愁满面,妻子扶着,啼哭个不了。节庵问犯何罪。有人答道:“都是欠钱粮的穷民。年成不好,官府又不准报荒,催科甚迫,只得卖男鬻女完纳。完不起的,在此受枷受责,枯竹里逼油了!”
节庵听罢惨然,回家嗟叹不已。之孝道:“弟一路来闻知兄长捐粟赈饥,人人感德。但追比之苦,欠钱粮者不下数万,吾兄虽有恻隐之心,却亦无从援手。”节庵道:“虽则如此,看此男啼女哭光景,叫我心上如何过得去?”之孝道:“吾兄真是菩萨心肠!但才赈饥民,又办此事,兄虽家道富厚,只恐应接不暇,奈何?我想此十来万利息,弟既送来,断无重复带去之理,兄又决意不收,何不就将此项代为完纳?既免众穷民之苦,又省了彼此推让之烦,岂不两便?”节庵想了一想,道:“我兄既不肯收回银子,作此义举,亦是美事。但必须我兄具呈,禀明县公,方晓得此项银两,出自我兄之赐。”之孝道:“这个不必。弟见兄一点仁心,故作此想,并非欲市名也。”
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正让个不了。适有两个老友走来,,闻知此事,笑道:“两位不必争论,竟是连名县呈,何如?”二人依允,便去查明欠数,连名具呈道:“蔡节庵、房之孝愿捐银十万,代完德清合邑条银。”知县见呈大喜,遂将银子收库,枷号者即时释放,余欠者尽行免提。一时哄动了一县人民,人人欢庆,个个称畅。不惟感激节庵,亦且念诵之孝,称为“二难”。
之孝不待事完,即告别回去。至今房姓为山西望族。节庵寿登期颐,无疾而逝。子中孚,弘治进士,官至福建省御史。孙演传,亦登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曾孙奕琛,自进士出身,直做到东阁大学士。康熙庚戌状元启尊,壬戌状元升元,皆其元孙辈也。科第至今不绝。德清之称富贵久远名,蔡氏尤著云。
卷四 活全家愿甘降辱 徇大节始显清贞
第一回
插天松柏三春节,桃花杏蕊争颜色。烈烈朔风寒,青青叶未残。艰危翻百变,心绪从教乱。节义更从容,奇谋谈笑中。右调《蛮萨蛮》
大凡女子守从一之义,至死不肯失节,此一定之常经,不易之至理也。然或关系合家性命,不得不贬节救免,此亦未可全非。况乎救了合家性命,仍不失自己节操,始初曲意含忍,绝不露一些激烈言色,直待事情妥当,捐躯致命,不特其节可嘉,其才亦不可及。古人云:“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以一女子而能从容就义,岂非可诵可传?
今先说一舍身全家的故事与看官听。明朝崇祯初年,李自成、张献忠倡乱,流寇四起,攻掠城邑,屠戮人民,十数年间,把天下搅得粉碎。大者吞踞全省,僭号称王;小者各占一方,分疆划守,竟如当年列国一般。贼人智量:凡攻破一邑,总以多杀为主,老弱男女无有留遗。少年有姿色的女子,掳掠去恣其淫欲,或可偷生。然贼人性子一不合意,仍旧屠杀。
话说其时北武昌县有一女子封氏,嫁与同县张秀才为妻。翁姑在堂,家道颇足。合家人口共有二十余人。封氏貌美而贤,夫妇相得。正是骨肉完聚,快活过日子的时候,岂知乐里哀生,忽有贼兵大队而来,围住武昌,四面攻打。合城惊慌。虽有守城军卒,不先逃走就够了,怎能够抵敌?贼又扬言道:“三日不降,满城尽皆屠戮!”攻了几日,一日城破,看看都在死数里了,封氏一门相聚而哭。未几,果有兵来,将他一家绑住,先搜金宝,然后杀害。领兵者一少年贼将,看见封氏色美,叫放了绑,便对封氏道:“我饶你性命,你肯从我么?”那时,封氏不慌不忙走上跪道:“我本无夫,愿从将军,但求将军饶我一家性命,为婢为妾,皆所甘心。倘杀我一家,则妾亦不能独生。”说罢,哀哀痛哭。
那贼将一来爱他貌美,心已软了一半;二来见他语言和顺,举止从容,益发动了怜惜念头,便道:“你不必哭。我们为将的,何处不少杀几个人。我看你面上,饶你一家不杀罢了。”那封氏揩干眼泪,连忙叩谢道:“妾今日从了将军,便是将军的人了。将军看妾面上,饶了一家性命,倘将军去后,复有兵来,仍加杀害,是辜负将军大恩了,还望将军始终保全。”那将道:“你也虑得周到,我赏你免死令旗一面,倘后面再有兵来,见我令旗,便不杀了。”封氏重复叩谢。那将道:“我到营中,即来接你。”着两个军士在此等候。
那将去了,合家人口都亏封氏救了性命,个个感激。封氏哭道:“我为一家性命,没奈何只得从他。但此去即为失节之妇,有玷丈夫,竟算死过的人罢了!”初时翁姑丈夫得免于死,俱庆更生:后封氏说出一番伤心的话来,都号啕痛哭个不了。隔了半日,贼将差兵来接,只得掩泪而别。
单讲封氏一到营中,那将官便如娶妾的行事,拜了天地,然后共坐而饮,下人都称“小奶奶”。要晓得这枝兵是李冯差来攻取湖北一路的,收兵回去,闯贼以此将掠地有功,授以伪职,教他驻守一县。
封氏自为妾后,殷勤服事,百般依顺,贼将把他宠爱无比,所有掳掠来的金宝,俱付他掌管。后大妻到来,一同居住,封氏曲意承迎,枕席上绝不争论,大小相处,情投意合;又绝不露一毫思乡念头。倒喜习武,每日戎装打扮,要贼将教导他跑马射箭,说道:“吾若习会武艺,将来东征西讨,作一亲军跟随,可以时刻不离了。”贼将听了,愈加欢喜。大妻生有二子,其后又生一子。封氏便对贼将道:“这个儿子,我要领在身边当作亲生。”贼将更喜,便教他抚育。封氏加意爱惜,有如珍宝一般。
一日,有文书来调贼将随处出征,封氏又欲随往,因有小儿子羁身,不忍分离,悲泪不已。贼将约他一年半载定必回来,挥泪而别。去后终日思念,大妻倒去安慰他,说:“你平日最爱跑马的,何不去后面空地上跑跑马,散散心?不要忧出病来。”封氏道:“要选几匹好马,才跑得有趣。”大妻道:“这个容易,叫家下牵几匹好马进来,任凭小奶奶拣择。”那封氏日日在后圃驰骋,以为笑乐。
一日,将一粒明珠钉在小儿子帽上,光耀动人。大妻道:“这珠子甚好,是那里来的?”封氏道:“这是我初到时,老爷赏我的,也还算不得好。”大妻道:“你还有好的么?”封氏叹口气道:“有是尽有,可惜抛弃那边!”大妻便问:“抛弃何处?”封氏道:“不瞒奶奶说,我家积代富厚,珍宝无数,只因世乱,恐怕寇盗抢劫,暗暗埋于僻处。都是我亲手自藏,无一人知觉。前日没有取来,岂不都抛弃了?那所戴之物,我还一一记得,珍宝有多少,金玉有多少,还有希奇珍器,都是人世罕见的。当日若带了来,一生受用不尽。”
一席话,说得天花乱坠。大妻馋涎流个不住,心中发起痒来,便道:“如今去取,不知在也不在?”封氏笑道:“奶奶又来说笑话了,我既从了老爷,家乡便与我不相干了。况这小儿子,我要抚育的,我去,谁照管他?”大妻道:“不妨,你惯会骑马,竟改妆男人模样,悄悄里去,悄悄里来,那个晓得?若说儿子,我自熙管,虑他则甚?”封氏摇头道:“老爷日后回来晓得,埋怨起来,恐有未便。”大妻道:“老爷是最贪利的,见你取了许多东西到家,益发欢喜你了,那有反来怪你的理?”封氏只是不允。
隔了一夜,大妻又来撺掇。封氏道:“既如此,我去走一遭也好。但此处到武昌有七八天路,要选三匹快马,叫两个年老家丁跟我。晓夜赶路,只十余日就可往回。”遂整备随身行李,扮作军官模样,跟了两个家丁,辞别大妻而行。大妻见他肯去,喜欢个不了,又因他未去时再三推托,临去之际,依依不舍,信为实然,那里还有疑他的念头?
单讲封身一路上早行夜宿,马不停蹄,走了六七天路,约计到武昌再有一日之程,当夜下了宿店,吩咐家丁道:“你们连日赶路辛苦,明早就到武昌了。今晚多买些酒肉,多饮几杯酒,安息安息再行。”两个家丁果因连日劳倦,酒肉到口,如风卷残云,吃得大醉,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封氏又与店家道:“明日五更走路,头口与我喂饱,鞍辔不必卸了。”说罢,走去假睡。
等到半夜,悄悄开了店门,把坐骑牵出,将行囊缚在马背,收拾停当,回身走进门来,把两个家丁一刀一个。这两个平日杀的人也复不少,一旦死于女子之手,也不算委曲的了。那时封氏跨上马背,加鞭飞走。明早,店主起来,见一人走了,二人杀死在床上,不解是什么意思。荒乱世界,看得人命甚轻,把两个尸首抛在野外,行李马匹,落得受用。按下不表。
单讲封氏一骑马直跑到自己门首,已近下午,又恐怕丈夫迁居他处,便问一邻人道:“这里可是张家么?”那人道:“向日是张家住的,因那年遭了屠城之变,家道穷苦,迁在东门外坟屋上去了。”封氏听了惨然,便带转马头,竟奔东门外来。因向时上坟曾经到过几次,路径是认得的。到了坟屋门首,见几间破屋,零零落落,两旁邻舍都无,凄凉满目,便跳下马来,把马系在柳树上,将马鞭打门。时已点灯时候,有一小使开出门来。问他:“主人在家么?”答道:“在家。”一直走进坐下,把马鞭向桌上乱敲,道:“快唤你小主出来!”
那张秀才在干戈之际,已吓破胆的了,忽见一少年将军闯入,声声要他出见,惊慌无主,只得战兢兢走出来,跪下道:“不知将军从何而来?”封氏一见丈夫,忙跪下扶住,哭道:“你竟不认得我了?我即汝妻封氏也!”其夫知是妻子,抱头大哭。翁姑听见媳妇归来,移灯走出。数年相隔,今日重逢,悲喜交集。细问改妆之故,封氏一一诉知,俱各大喜。封氏道:“如今须要迁避他处,使人踪迹不着,才得安稳。”其夫告以穷困。封氏道:“不妨,我行囊里带有金宝。这是我有心逃归,平日隐藏下来的。”当夜夫妻相聚,正是破镜重圆,去珠复返,人生极侥幸的事。明日悄然搬至幽僻去处,果然无从踪迹。
再说贼将大老婆自打发封氏去后,日日盼望,直至等了两月,不见归来,方知是“金蝉脱壳”之计。正要遣人追访,恰好其夫有信,已经阵亡,算来此后日子,自己也要改嫁,还那里来顾别人。
其后天下太平,封氏夫妇复归故里,重整家园,生于承后。后人称赞封氏委曲全家,用计求脱,真是女中丈夫!要知其平日爱习骑射,专为出行便易;抚育儿子,亦不过明无去志,令他深信不疑,不来防我,才得脱归。一段深心,全为不忘故起见,岂非身虽受污,此心可对天日?若女子当患难之际,既得保家,又能全节,不动声色,做得停停妥妥,一家阴受其福,于人一无连累,闻者为之起敬,当道为之动色,岂非更是一桩奇外出奇,难中更难之事?试听下回细说。
第二回
士穷能守古来难,济变无才更足叹。
保护一家全节死,应令巾帼笑衣冠。
话说本朝近年,宁国府有一老贡生,姓王,名之纪。家有薄田几十亩,生子三人,俱已娶妻。最小的儿子,单名一个惠字,娶妻崔姓,众平县东岗人,亦儒家女。崔氏性质聪明,幼时,父母教以读书,辄晓大义;长通文墨,颇有才能,作事井井不乱。容貌姣好,素有美名,人家争欲得之为妇。后归王氏,婆婆死了,只有老翁在堂,崔女亲操井臼,克尽妇职。
大凡女子嫁时,见丈夫家贫苦,粗茶淡饭,便有不足之意,以上致公婆不悦,夫妇不和。王之纪家只有薄田数十亩,本是清苦人家,做他媳妇,焉得称心遂意?崔氏却安之若索,绝不嫌贫嫌苦,总劝丈夫读书,灯下做些针指相陪。虽年少新婚,并不偷安贪睡。妯娌亦极和睦,邻里宗亲皆啧啧赞叹不了。
那知过了两载,宁国地方大旱起来,一岁不雨,赤地千里。苗禾颗粒无收,米价腾贵,斗粟千钱。除了盈实富户,往往十室九空,饿殍相望。卖男鬻女,抛妻弃子的,不计其数。朝廷虽有赈恤,怎救得百万生灵之苦?更有一等最苦的,名为体面人家,其实一贫如洗。所靠教些蒙童过活,值此凶年,连砚田也都荒了,数口嗷嗷,毫无一条活路。欲做下流的事,体面攸关,既不便变卖子女,又不能伸手讨吃,闭门饿死的,十有八九。正是人民遭劫,玉石俱焚时候。
那王贡生本系贫士,两个大儿子虽皆进学,因本处无人请他教书,走到别处寻馆,漂流在外。家中一子三媳,孙男孙女,到有数口,仰他过活。虽有薄田,若在成热之年,也可收租接济;即或不够用度,也好变卖于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白白送人,还要双手推开,那有来买他的道理?始初吃身上衣服,继而吃家中物件,只是吃一日少一日,每日两顿饭的改为一顿饭,一顿饭的改为一顿粥。再隔几日,连这顿粥也艰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