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 - 第 3 页/共 8 页

古语说得好:“昔日穷,无立锥之地;今年穷,锥也无。”王贡生看了如此光景,知去饿死不远,只营长吁短叹。一日,思量亲友家中借贷钱米以救目前之急,强步出门。那知有饭吃的,走去不见面;没饭吃的,会着了各诉苦况,正如楚囚相对,越添愁闷。走了一日,慢腾腾空手而回,才到家中,一个头晕跌倒在地。儿子媳妇知其腹内饿了,扶起坐定,将水多米少叫名粥汤一碗灌他下去,方得神气清爽,便问:“今日从何得米?”大媳妇道:“将内门一扇,换得一升米,煮了一火锅粥,大家都已吃过,留下一碗,待公公归来吃的。”只见孙男小女还在那里要吃,那知锅子里洗祸的水都已吃完的了。孩子们吃得不饱,啼啼哭哭,之纪见了,益发心酸。   到了掌灯时候,见一家都在堂中,之纪眼泪汪汪对着三个媳妇道:“我有一句话要与你们说,只是不忍出口。”媳妇道:“公公有话,便说不妨。”之纪叹口气道:“当此年景,我父子饿死,分所应得。你们妇人家,全靠夫家养活。从来说,巧媳妇不能为无米之炊。今夫家不能养活,教你们活活忍饥而死,我心何安?吾看目下这样时势,只有妇人肯去从人,尚有富家收养,到是一条生路。你们今日与其坐而待死,不若各去自寻生路,亦免我死后挂牵。”说罢,不觉大哭起来。   两媳听了,俱暗暗流涕。单有第三媳崔氏坐在旁边,不言不哭,默想了一回,起身开口道:“公公所见不差,再过几日,大家都是一死,于公公何益?但另去适人,我们纵有生路,公公、丈夫仍旧饿死家中,我们心上何安?媳妇想来,倒有一举两便的道理。我们身子,难道白送与人不成?须要得他些身价,方像一个模样。有了身价,便可为家中使用,可以苦度过去。但两位姆姆年纪已,又有儿女拖身,卖也卖不出价钱。我年尚少,又无儿女,面貌也还不讨人厌,不若寻条门路,待我嫁去,可好好得些聘金。我既得生,合家亦免于饿死,岂非一举两便?”   之纪道:“说得说得极是,但我做公公的不能养活媳妇,还要用媳妇身价银子,教我益发抱愧,只要你们得生,不要管我死活了。”崔女又道:“公公如此说法,只留自己地步,不留媳妇地步了。媳妇所以失身于人者,原为一家性命起见。救得一家性命,就是失身于人,人还谅我是出于不得已。若专顾自己,不顾公公、丈夫,是一贪生怕死、丧名败节的妇人,岂不死在家中,到免了失节之丑?公公不必迟疑,竟托媒婆说我嫁人便了。”其夫听了,掩面大哭。崔氏忙止住道:“你是个读书人,如何不晓道理?古人父母有难,苟有可救,虽粉骨碎身,亦所不惜,况弃一妇人,何关轻重?你若贪恋妻子,不忍割爱,是坐视父死而不知救,何以为人?何以为子?”把一段大道理话,侃侃凿凿,说得丈夫死心塌地,收泪不语。   当夜说了,明日早上,崔女梳洗已毕,不见公公说起,走来催促道:“昨晚所言,公公如何忘了?再迟几日,媳妇饿得鸠彤鹄面,可不值钱了。”之纪道:“虽如此说,也须对你父亲说声。”崔女道:“我娘家遭此凶年,自顾不暇,晓得女儿落了好处,一定欢喜,不必去说。”合家见他如此要紧,倒像他动了怕穷改嫁的心肠,一刻等不得了。   之纪细想:“媳妇所言,果然不错。”便对一相热媒婆说了。媒婆道:“若说别位却难,你家三娘肯嫁人,人才也好,面貌也好,是极容易的。也是他造化,恰有一个好对头在此。前村任监生目前妻亡过,正思娶一继室,不论闺女再醮,只要人才好。若说了你家三娘,一说一个‘允’字。我就去说,少顷奉覆。”媒婆急梭梭去了。之纪归来,便与崔氏说知,又道:“聘金多少,我却不忍开口。”崔女道:“不必公公费心,媒婆来,我自与他讲话便了。”   隔不多时,媒婆便来回覆。大家相见过,开口道:“我方才去说,任相公素慕芳名,情愿娶为继室。但不知聘金要多少?”之纪未及开口,崔女说道:“这聘金原可不必争论。但我为救济一家,故愿改适他姓,聘金要一百二十两,余外一无枝节。今日送来,我今日就去;明日送来,我明日就去。一言说出,决无改移。”媒婆道:“三娘说得倒也爽快。就是聘金一百二十两,他家一定如命的。但是明日就送了来,即时要上轿去的。”崔女道:“这个何消说得。”说罢,媒婆便去了。之纪心内想道:“他平日寡言寡笑,见面生人都是羞怯的,今日语言侃侃若此。”暗暗称异。   再说任监生是一忠厚富足人家,因亲戚中有与王家往来的,常称赞三娘貌美,又极贤能,闻知女欲改嫁,正合己意,故一说即合,聘金一一如命,遂择定明日即娶过门。要晓得有余人作事总图好看,为时虽迫,家中仍要张灯结彩,唤集乐人吹手,诸亲百眷,开筵设饮。   那媒人到了明日,便拿聘金送往王家。崔女出来,将银子逐包打开,一一检点过了,并不短少,遂亲手交与公公。媒婆见无难色,便道:“三娘,你作速收拾停当,到晚我领轿子来接你。”崔女只点点头。王惠见了银子,知离别在即,牵住妻子衣服大哭。崔女道:“我受了他家聘,就是他家人了。向为汝妇,今作人妻,牵衣何为?男子汉何患无妻?只要善事父兄,博得家中一日好一日,便不负我今日的事了。”其夫愈悲。崔女扬扬如平日,又向阿翁道:“媳妇还有一句话,公公须要听我。”之纪问是何言。崔女道:“我嫁来时原有些衣裳首饰,连年典贷,都贴在家内用去。今媳妇此去,须将十来亩田还我。况田在此处,前后不得花利,也是无用,让我拿去作一纪念。契上要写‘卖到任处,收价一百二十两’,我好领受。”之纪道:“此田现在荒废,有何不可?”就照崔女所说,写了一张卖契,付与收执。   崔女到房中收拾了一会,悄悄的走将出来。两位姆姆晓得就要分别,心中倒觉惨然。但见崔女坦坦然与丈夫绝无一点留恋之意,背后私相议论,也有说他心肠太忍的,也有说他不过借此脱身,别图安乐的,纷纷不了。崔女只当不知。   到晚,媒婆走来说:“轿子意到,可有随身物件要带去的么?”崔女回说:“没有。”便整整衣服,走到堂前,朝上跪下,拜了四拜,以当拜别阿翁夫婿及两位姆姆,立起身来就走。媒人跟了,上轿而行。合家掩泪相送,轿子已渐渐去远了。   要晓得任家娶亲到门时,只用轿子一顶,迎亲人众都在半里外相等。望见轿子将近,乐人就吹打起来,流星花炮一齐放起,灯笼火把前后簇拥,先有人到家报知。任监生大喜,连忙换了新衣新帽,待轿子到门成亲。路上纷纷笑语。有的道:“上轿进,我已看见新人,果然美貌。”有的道:“看来新人是性急的,轿子一到,立即出来,绝不作难。”独有轿夫走到半路,微嫌新人坐得不稳,侧来侧去,叫跟轿家人扶策而走。路程原有十来里,大家走得汗出。一到门,越发热闹高兴,都向任监生称喜。轿子暂歇厅上,以待吉时合卺。   停了轿子,掌礼人念起诗赋来,请新人出轿。媒婆揭开轿门,举手去扶,只听见“阿呀”一声,大惊失色。众人争问其故。媒婆摇手道,“不要吹打了,新人只怕不是活人了!”众人同向轿中一看,果见直挺挺一个死尸,颈上套的带还拖着呢。任监生连连跌脚道:“怎么处?怎么处?我与他无仇,为何到我家来害我?”把花烛撤开,一切人众俱垂头丧气,躲在一边。   再讲王家自崔女出门后,把门闭上,大家冷冷清清,相对悲叹。王惠倒在床上哭泣。本是少年夫妻,一刻间活活拆开,这也怪他不得。忽闻外边敲门甚急,各吃一惊。开出门来,闯进一人,气急汗流,报道:“你家媳妇已吊死在轿内了,快去,快去!”王贡生一闻此信,泪落如雨。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亲友中有会说话的,走来相劝道:“人已死了,大家倒要商议个长便才好。令媳嫁来,是你情愿,不是任姓逼勒的。”王贡生道:“就是我也不是威逼他的,因仙自己情愿,故由他改嫁,那知他到拼着一死,我何颜再有说话?竟将他入殓,不必经官动府。”那人道:“这个使不得,人命事情,非同小可!必须报官验明,才脱得两家干系。今夜屈你父子担搁在此,明日官来相验过,然后买棺入殓便了。”王氏父子只得依允。斯时,任监生早已同了地方到县报明。   到了次日,地方就在任家设了公座,搭了验尸棚等候。未几,县官轿到,任监生同了王贡生一齐出接。县官坐上公座,两家各问了几句话,便吩咐解下死尸相验。县官一看,尸首颜色如生,绝不像吊死的模样。仵作正要动手,见他衣带上露出一条纸角,吩咐取来。左右解来呈上,却是田契一张,看到“卖与任处”,便问:“此契何来?”王贡生道:“这是他临出门时要贡生写的。”及看到后面,又有八个大字,写道:“田归任姓,尸归王氏。”县官惊异道:“此是妇人亲笔么?”王贡生见了,心亦梀然,便下泪道:“果是媳妇亲笔。”县官嗟叹道:“好一个有才有守的女子,不必验了。”向众人道:“你们晓得他写契之意么?他的本意不过得此聘金,以为养活一家之计,自己早办一死。又恐死在他姓,白骗人财,反以人命累人,心中不安,故将十亩田价偿还任姓一百二十两聘金,不啻以就死之身作一卖田中人,生者得安,死者无愧,恰是权而得中的道理。本县竟以他八个字作为断案。”众人听了,俱各恍然,叩谢县主明断。   县官对任监生道:“你须好好盛殓他,田契即着收去。”又对王贡生道:“成殓后,即领棺木回去安葬。”吩咐已毕,立起身来,走到尸前,道:“本县今日断法,也不负你苦心烈志了。”深深的作了四个揖,乘轿回衙。   斯时看的人,俱赞崔女立节不苟,虽死犹生。那任监生始初有抱恨之意,今反感激他得免官司,棺椁衣裳,悉加从厚。那王家男女都到任家哭送入殓,然后扶棺回去。宁国一府闻其事者,莫不咨嗟太息,称诵其烈,至今王烈妇女之名犹播人口云。   卷五 执国法直臣锄恶 造冤狱奸小害良   第一回   贪财怙宠薰天恶,酿成逆寇妖氛作。妓氛作,芟除不尽,沐猴蒙爵。   乌台欲把鹰口搏,奸谋暗里权臣托。权臣托,泼空冤枉,祸由口萼。右调寄《忆秦娥》   世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发”,盖言除恶务尽也。然圣人有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过激则变生,是又不可以不防。如明季嘉靖年间有件大冤狱,人人切齿。只因究治一小人之党,连及国戚大臣。朝廷为保庇国戚起见,并将小人纵释,俾宵小奸人反得漏网,而执法直臣,转诬他屈陷无辜,下狱抵罪。台谏诸臣有出来争论的,尽遭戮辱,遂成缙绅之祸。岂非赏罚是非不明到极处了!然而诸君子亦有不是处。古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设使诸君子早为算计,何至沉沦冤狱,直至新君登位,公议始伸?可见疾恶者勿为己甚,圣人之言不可不听的。   话说明嘉靖年间山西代州崞县有一妖人,姓王,名良,倡立白莲邪教,施符弄法,诱骗愚民。归其教者,不论男女,号为“佛子”,成群结队,混杂聚处。又有幻术迷人,一方妖姬艳妇以及少年尼姑,皆被淫污,甚至富家贵室,也有为邪教所煽惑的。手下徒众万千,俱习兴妖作怪之术,在外奸淫妇女,抢劫财物,无所不为。   有一秀才人家,其妻少有姿色。一日晚上,有一妇人到家借宿,秀才见其色美,意欲诱他奸宿,遂留他在妻子房里住宿,与其妻商议,教他进房之后,灭灯走出,自己入内同睡。到得更余时分,那秀才等其妻出来,他就捏手捏脚,挨到床边,不敢即时下手。那知床上之人也等了好一回了,听见脚步响,猛然将手来抱。秀才道是得手了,遂腾身而上,与之交合。那知此人之物更是翘然,比自己的又粗又硬,大跳起来,喊集众人,将他绑缚。问其来历,是王良一党的人,在外装作妇人,时常奸骗人家妻女。秀才一时忿怒,阉其阳道,又怕他死在家中,不当稳便,遂把刀疮药敷好,纵之使去。岂非一桩奇事?又有一村地方,夜夜有怪作祟。才起更后,就有一团黑气滚入人家,或作驴马形状,或作青脸獠牙形状,吓得男啼女哭,彻夜不安。晓得王良教中能驱妩捉怪,凑聚银钱,求他用法收服。王良教他村中尽奉其教,鬼怪不来侵扰,果然有验。以此远近人民无不敬信。如此作怪的事,不一而足,那知多是此辈妖贼符术弄人。   又有副贼,姓李,名福达,饶有勇力,其心更极狡诈,也似王良这般幻惑愚民。后来官府知道了,捉他几个党羽究沿。李福达遂结连王良,居然反叛,啸聚数千人,杀戮居民,焚烧地方,势甚猖獗。抚按起兵征剿,反被他杀得走头无路。   王良又有禁兵之术,刀枪弓箭俱不能及身,以故贼势愈强,官兵奈何他不得。抚按问众将破贼之法。有一军将道:“此是小术,破他不难。叫官兵各置一木棒随身,遇贼只将棒打,不用刀砍,他自然不能禁了。”依计而行。贼众一向恃着兵器不能伤他,以此自由自在,懈弛无备。那知官兵忽然用棒相击,一人得胜,个个争先,只一阵,把妖党打死无数。众人看见势头不好,究属乌合之众,一哄而散。贼首王良遂得就擒,又获羽党二十余人,一齐斩首枭示。只有李福达奸滑,他见王良失利,遂慌忙易服而逃,不知去向。   要知明季兵将都是苟且了事的,众兵搜寻不见,也就罢了。那晓得李福达逃往太原府徐沟县,改名易姓,叫做张寅。他逃窜时,金银财宝原带得多。本县之内,有一张姓之人,算为大户,张寅夤缘结交,认为一家,编立宗谱,以冀掩人耳目。人情眼孔极浅,见他有财有势,便不去查考,但知他为张寅,全不晓得他是李福达改名的了。以后打听缉获之势渐渐宽松,遂挟了财物到京,思量交结权贵,以为护身符箓。其时国戚武定侯郭勋招权纳贿,是一个贪利无耻小人,有钱最容易结纳的,便重贿其门下,窜入匠役项内,又以烧炼之术,时时歆动。四时八节,更有重礼进奉。探知郭勋耽于女色,花了千金买一美女,装做自己亲女送去,把一个武定侯奉承得欢喜不了,连性命多肯把与张寅的了。   假李寅藉了郭勋声势,与一班内官互相结纳,如兄若弟一般。适朝廷开例,李福达援例,输粟千石,补授山西太原卫指挥。一个亡命凶徒,竟做了朝廷命官,岂不可笑!两子,长的叫大仁,次的叫大义,俱在郭勋门下充当匠役,留在京师,以为交通势要地步,真算是“狡兔三窟”了。有此泰山之靠,将前日罪犯,一床锦被都遮盖过去,就是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再说代州有一人,叫做薛良,与福达从小相热,闻他犯罪脱邀,捉获不着,只道他非躲避远方,定然死于别处了。偶然到太原望一亲戚,在街上闲走,见一武职官员坐在马上,喝道而来,背后跟随四五个伴当,衣冠体面,气概轩昂,好不赫奕!薛良立在道旁让他过去,马到跟前,猛然一看,认得是李福达,到吃了一惊。又想:“此人焉得到此地步?”又见一人走来与他讲话,细听声音,宛然无疑。却又不敢相信:“或者面目相像,也未见得。”心中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落,疑个不了。直等一丛人去了,走到一家铺面上,拱手问道:“前面骑马的是什么官府?”那人道:“他是太原卫指挥张老爷,名唤一个寅字。”薛良心内思想,总是委决不下:“若说是他,他怎能有此荣显?欲说不是他,声音笑貌,确确是他。”又想了一回,点头道:“是了,他畏罪改名张寅,在此做官的。我不要管,明日去望他一望,不怕他不好好相待,买我不开口。还要发一注大财哩。”   打算已定,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吃了早饭,寻到福达衙内,向门上拱拱手,道:“你老爷在家么?”回道:“在家。”薛良便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有故人要见。”门上问他姓名。薛良道:“你不必问,少顷会见你主人便知道了。”门上进去禀过。福达见说是故人,丈八长的和尚摸头不着,道:“请他进来。”一见是薛良,陡然变色,假作笑容,下阶拱手道:“故人别来无恙?”薛良亦作揖道:“闻得故人在此,特来相访。”遂邀入书房共坐。   薛良见左右无人,因问道:“兄前日有事,如何得到此处为官?好不荣耀!”福达摇手道:“前事兄且莫提。你因何晓得我在这里?”薛良道:“昨在路上看见,因随从人多,不好相叫,今日特来问候。只是弟一身作客,流落此地,盘缠俱已用尽,欲吾兄资助资助,未知肯否?”福达道:“这何消说得,但兄既来了,也须担搁几日,待我端正盘费,送兄回府,何如?”薛良认做好意,极口称谢。随即搬夜饭来,两人相对而饮,极其要好。饭毕,便吩咐家人道:“铺盖安在东厢房。”谈了一回,道了“安置”,自进去了。暗自忖道:“我的踪迹并无人晓得,今日被他撞破,倘到外边将我从前情节告诉人知道,还了得么!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死,就绝了后患了。”暗暗打算一番,便叫两个心腹家人,悄悄嘱咐道:“今日来的这人,与我有宿世冤仇。我留他住在书房,原要害他性命。付你快刀一把,今夜三更时候结果了他,把尸首抛在荒野地面,做得干净。先赏你二十两银子,日后还有抬举你处。你们肯去不肯去?”两人欣然应允道:“老爷自安睡。小的们别的做不来,只此些些小事,包管做得万妥万当便了。”福达大喜。两人亦欣然而出,打点半夜行事。   再说薛良吃了夜饭,坐了半晌,关上书房门,正要上铺去睡,忽然一阵腹痛起来,思想到僻静处出一大恭,便走出书房。是夜,月色微明,见侧首有路可通,一径穿将过去,看看走到马坊所在,是一块空地,便欲在地上解手,隐隐听见隔墙有人言语。一个道:“住在书房这人,老爷为何要杀他?”一个道:“你不听见老爷说与他有仇么?”薛良一听,惊得魂飞天外,连恭也出不出了,想道:“不道此贼如此心狠!若再迟延,性命不保了,作速逃命为上。”轻轻走过马坊,见是一带泥墙,便从低处扒出。幸喜下面已是通衢,拔步便跑,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   适值太原府知府赴宴回来,薛良跑得势的人,留脚不住,直冲了太爷道子,被军牢拿住,问是何人。薛良正思首告李福达,苦无门径,今见是太原府正堂灯笼,极口喊冤。太尊喝道:“你有何冤事,黑夜叫喊?”薛良道:“小人是被难逃出来的,有天大的事首告,不敢当着众人明言,求太爷带小人到私衙密禀。”   太爷吩咐带他回衙,一进衙门,便把薛良唤进私宅,问他首告何事。薛良禀道:“小的代州人,与妖贼李福达同乡相识,向闻其逃亡别处,昨日撞见太原卫指挥张寅,细细一认,却正是他。小的因去探望,福达嘱小的不要说破,留小的过夜。小的道他好意,那知竟要杀我灭口。小的偶尔腹痛,走到外边出恭,听见隔墙有谋死我的说话,越墙逃出,特来首告。”大爷道:“这指挥张寅果是李福达改名的么?你不要谎告!”薛良道:“小的若认得不真,怎敢谎告?”太爷一想:“这李福达是个叛逆重犯,现在各处严缉,未见捉获,今改名易姓,逃在此地为官,既有首人,定属不虚,须要速拿为是。”遂带了首人,连夜去禀都院。都院闻知,便传中军,带领标兵,协同知府知县,拿捉贼党。   再说李福达两个家人,三更左右走到书房,不见了薛良,忙报主人。福达知他走了,大惊失色,心上怀着鬼胎,不能安寝。忽闻外边有人马之声,又敲门甚厉,开门出来,只见灯笼火把,一拥而入。后面走进两位官府,一见福达,喝声:“拿下!”福达辨道:“无罪。”太爷道:“你是李福达,现有薛良首告,还有何辨?”福达见事败露,便俯首就缚。太爷将他家属尽行锁押,查盘密产,封锁门户,一面着地方看守,一面带了人犯,同众官回衙审究,叫薛良与福达当面对质。薛良说得凿凿有据,福达虽会狡辨,实事难为抵赖,遮饰不来,只得承认。   官府见他招服,也不动刑,将他禁在狱中,禀覆上司,请旨定夺。旋即移文京师,拿他二子。斯时,太原一府人都当作新闻,三三两两,到处传说,尽道:“如今世界,有了钱,强盗也做得官了。”福达身虽在监,京中线索却自通灵,连夜通信二子,教他躲避武定侯府中,求他相救,必有厚报。郭勋听了,寄书山西巡抚毕昭,教他超释。毕昭是一极要奉承权势的人,见郭勋有书来托,反要将薛良问他诬告之罪。承审官反覆力争,只是批驳不已,把一情真罪当的重案,渐渐模糊起来。   恰好来了一位有风力的御史,姓马,名录,立心正直,不要钱财,不肯阿附权贵的,钦命巡按山西。未到任时,即听见这桩事情,巡抚不肯执法,久不定案。一到任后,即提李福达一案覆审,差官往代州崞县提取福达旧时邻右前来识认,又移文徐沟县查其居止。据覆“并非土著,是擒获妖贼那年逃来,冒为张氏同宗,改名张寅”。处处有据,再取福达口供,果无异辞。   案情已定,正欲奏请正法,忽一日,巡捕官禀称:“武定侯差官下书。”衙门规矩,一应封口书函,不许投进。武定侯书来,必有嘱托情弊,随着当堂呈递。差官走至案前,将书呈上。马巡按拆开一看,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国戚大臣!为大盗说情,难道王法都不晓得了!”差官自恃候府家人,说:“大老爷,王法固要,只怕私情也要的。”巡按大怒道:“你是何等下贱,敢开此口!”喝救拿下重打。差官道:“只怕打不得。”巡按喝道:“打了再讲!”左右一声吆喝,拖下便打。差官打了二十,受痛不过,哀哀求饶道:“小官自知冒犯,求看家爷面上。”巡按道:“看你主人面上,再打二十!”一共打了四十毛板,吩咐叉出。差官抱头鼠窜而去。   巡按修本,遂将郭勋私书一井奏闻。嘉靖帝见了本章,一一准妻,又降旨将郭勋切责。正是铁案如一,任你通天手段,也难翻案了。那知当日言官纷纷参劾,反激怒朝廷,弄出大大变局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一时科道乱纷纷,尽奏奸贪是郭勋。   言语太多成变局,水浑鲢鲤不能分。   话说当时嘉靖帝准了马录本章,李福达秋后处决,郭勋有旨切责。若使科道言官不再参劾,这桩事也就完结了。无如明朝风气,言官最喜说长说短,以显脚力,一本不准,第二本再上,这个不准,那个又奏,把朝廷絮聒个不了。即王亲国戚,稍有过失,都惧怕他。始初还论是非,继而更尚意气,务要依他说话才罢。朝廷看得厌了,往往留中不发。今看见马巡按所奏,武定侯庇护逆党,私书嘱托,众官部愤愤不平起来。有的道:“福达杀人巨万,潜踪匿形,今罪迹已露,论以极刑,尚有余辜。武定侯曲为嘱托,亦宜抵法。”有的道:“交通逆贼,明受贿赂。福达既应伏诛,郭勋亦难轻赦!”其后参劾他的,一本凶似一本,竟说他党护叛逆,心怀叵测,要坐他谋叛罪名,非灭族不足蔽辜了。郭勋那里当得起,只得去求朝廷心腹宠臣张璁、柱萼,要他保护。   你道张、柱二人何以得宠朝廷?说也话长。当时正德皇帝晏驾无子,遗诏兴献王长子厚口,系皇考孝宗亲侄,伦序当立,群臣遂奉以为帝,即嘉靖帝也。嘉靖既立,欲尊他本生父为兴献皇帝,称考:孝宗皇帝称伯。此一已私情,天理人心上实说不去。譬如民家无子立后,把家产田园尽传子嗣子,自应承顶这支香火,本生父母,到差了一肩了。若但知厚其所生,待嗣父母仍如伯叔,要这嗣子何用?天子与庶人一般,所以群臣引经据理,都说兴献不宜称考。嘉靖格于公议,也就隐忍了。   其时,张璁方为观政进士,朝廷大事,那得有他开口?一日,遇一相面的道:“尊相二年之内,位至宰相。”璁笑道:“吾一现政进士,二年之内,焉得翼登政府?”相士说:“相上生着的,连我也不得知道。”适当大礼议起,璁知朝廷欲崇所生,因格于廷议,不能遂心,自忖道:“吾若另创一议,折服诸臣之说,君心必喜,富贵可以立致矣。”遂上礼疏道:   皇上入嗣大宗,称孝宗为皇考,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在廷诸臣,不过拘执汉哀帝、宋英宗嗣位故事,不知汉哀、宋英皆预立为皇嗣,养之宫中,久已明正为人后之议。若后上继统,在宫车晏驾之后,群臣遵祖训,奉遗诏,以伦以序,迎立为帝,比之预立为嗣,养于宫中者,昭然不同,理合尊兴献为皇考,以尽为子之道。若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于父母之义。   说得恳恳切切,尽反朝廷众议。嘉靖见了大喜,传谕内阁道:“此议遵祖训,合古礼,尔曹何得误朕于不孝?”继而柱萼亦上一本,与璁说相同。帝见更喜。那时群臣见了二人疏,皆指为邪说,疾之如仇,守候朝门,急欲老拳奉送。二人见众怒难犯,走入武定侯家求援。武定诉知嘉靖,旋有中旨,命二人为翰林学士,大礼竟从其议。凡不合者,尽皆罢斥。   张璁不上二年,果然拜相了。因有这个缘自,故与郭勋结为一党。如今郭勋到来求救,焉得不出力相助?况二人常在朝廷左右,其言易入,遂乘间启奏道:   郭勋为议礼,触了诸臣之怒,举朝皆与为仇,所以纷纷弹劾。臣等查得指挥张寅,实非福达改名。因诸臣欲害郭勋,故诬张寅为逆犯。求皇上莫听诸臣之说。以成不白之冤。   要晓得嘉靖帝原非昏庸之主,但因议大礼上亦受了臣下多少委曲,今日二臣之言,正触其怒,便信以为然,遂发出一道旨意,提福达一案来京,并命解巡植马录同审。诸臣尚在梦里,全不晓朝廷已有先入之言,提到审时,三法司仍照前讯口供覆奏。嘉靖大怒,诘责问官审事不实,命张璁兼摄都察院,柱萼兼摄刑部,杂治其狱。斯时,群臣才晓得朝廷听信谗言,大局有变了。   那二人奉旨会审,只要迎合上意,那里管天理良心?廷讯时,绝不问福达长短,单诘责马巡按枉法任情,屈害无辜。马巡按极口分辨,二人只做不听见,喝教用刑。顿时将马巡按遍体拷掠,五毒备加。可怜一个正直御史,弄得死去活来。马录看来若不诬服,徒自吃苦,只得承认挟私故入人罪。问官才不用刑。这薛良竟问他诬首罪名。二臣审出口词,以为得计,奏知嘉靖。那嘉靖只道审出实隋,不被众臣瞒骗,那晓朝纲是非已被权臣弄得七颠八倒了!发下旨意:福达释放,薛良抵死,巡按马录及台谏诸臣俱着锦衣卫廷杖一百,分别治罪。   这廷杖法律,历代所无,惟明朝独有。自设此法以来,不知屈死了多少忠良。那见得廷杖利害?凡官府犯罪,但发锦衣卫打问,例将犯官一拶敲五十,一夹敲五十,杖三十,名曰“一套”。此是锦衣卫打问规矩,已有受刑法这而死的。若奉旨廷杖,特遣内臣监视,大小众官俱着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左边坐中使,右边坐锦衣卫,各三十员,下面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手执木棍,齐齐排列。宣读旨意毕,一人持麻布兜从犯人肩脊套下,直至腰边,连两手束定,左右不得转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住,唯露出两股受杖。头面触地,尘埃满口,连喊也喊不出的。打一下,上面高喝一声:“重打!”打完一面,杖必数折。众官侧目屏息,气象森严,俨如阎罗殿前一般。行杖旗校练就一副手段,打得两腿如口,里面血肉糜烂,外面皮肤一毫不破。医治的法,用刀割开外皮,剜尽内边烂肉,要取活羊一只,割他腿肉填补空处,使他血肉相连,长成一片,然后可以行动。故明时有“羊毛屁股老先生”,人人敬畏他的。有一知县出来,捉住一冲道路人,喝教“重责”,脱开裤子,见是羊毛屁股,知是受过廷杖的,忙即下轿请罪,陪了多少不是。其人大笑而去,把这位官府惊出一身冷汗来。只因廷杖过的,苟得君心一转,叩起复重用。然幸而不死杖下,做一羊毛屁股的老先生。不幸而丧了性命,只好留一忠直名望了!可怜诸君子触怒奸党,今日受此极刑!   马巡按廷杖后,发边卫充军。其余或罪或死,共四十余人,台谏为之一空。逆犯李福达仍为指挥,二子仍充匠役,俨然现任的武职官员。岂非一件天翻地覆的事!   那张、桂二人犹怕人心不服,日后有变,编定《钦命大狱录》,请旨颁示天下,使被冤诸臣永世不得翻身。那知人心如此,天意不然。   再说四川有一妖人蔡伯贯,本是福达一党,因山西事败,逃在四川,招集无赖,私立名号,仍依白莲教煽惑谋反起来,被官兵擒获,搜出福达往来书信,有“改名张寅,现为指挥,可恃无恐”等语。四川巡按据实奏闻。   其时,嘉靖晏驾,隆庆新立,见奏大怒,立将李福达满门抄斩,余党立决,以正叛逆之罪,其狱始白。又有都御史庞尚鹏上言:   武定侯郭勋与阁臣张璁、桂萼庇一福达,当时流毒缙绅至四十余人,衣冠之祸,莫此为烈。今三臣虽死,理合追夺官爵,以垂鉴戒。被冤诸臣,宜特加优异,以伸忠良之气。   朝廷一一如奏。斯时,马录钦召进京,复为御史,余尽加官赠爵。至今《明史》上直臣流芳,奸臣遗臭,岂非天公报应,原是纤毫不爽。   后人论及此事,谓郭勋与福达始初来往,不过贪其财贿,原只知为张寅,不知为福达。至事败说情,其罪难免。只劾其私书嘱托,便已彀了。乃众人必欲坐其同逆,置之重典,遂至激成大祸,上损国家元气,下辱父母遗体,诸君子亦不无自取其咎。为此论者,亦非教人阿谀苟容,取媚于世,不走正直一条路去。总之,责人过犯,亦要存心平恕。留还人的余地,即留还自己退步,不必专恃一时意气,把人赶尽杀绝,却是明哲保身道理,士大夫不可不察也。   卷六 愚百姓人招假婿 贤县主天配良缘   第一回   扬帆载月远相似,佳气葱葱听诵歌。   路不拾遗知政美,野多滞穗是时和。   天分秋暑资吟兴,百时溪山入醉哦。   好捉蟾蜍供研墨,彩笺书尽剪江波。   这一首诗,乃宋贤米元章赞美贤明州县而作。大凡为州县者,须有爱民之心,又有爱民之才,斯能体恤民情,通达下意,看百姓事直如自己的事,处置得停停妥妥。虽至极难分解之讼,而格外施恩,法外用意,不唯心力为劳,兼且解囊相助,将坏做变做美事,奸巧者转受奸巧之累,良善者仍得良善之益,方是为民父母的道理。若为官府者贪婪不法,唯知奉承上官,刻剥百姓,民事置之不问,事有疑难,全不细心体察,一味听了胥吏,糊涂了帐,何以折服人心?于地方有何补益?今日所以发此一段议论者,只为近今有一儿女相争之事,彼此捏告,县宰经年不能断理,亏得一位贤明官府到任,委曲周全,既息纷争,且成就了一桩好事,人人悦服,一时传为美谈。要知此事出在何处,待在下细细说来。   江苏省内江府上海县地方,有一人,姓王,名慕郭,年过四十,上无父母,下无妻子,孑然一身,专靠起课算命为活。生平却极守本分,不贪酒,不好赌,待人一团和气,人皆呼为“老王”。门前开一卜筮店,每日有一二百文进门,用度却也有余。只因不娶妻室,常思或子或女,抚养一个,以为终身靠老之计,托人寻觅。其时地方成熟,谁肯把儿女与他?   一日,适有间壁邻居赵媒婆走进来,说了半日的闲话,问道:“王先生,你靠命数为活,日子却也过得,但既无家小,不能生男育女,将来年纪渐渐老起来了,那个是你着肉之人?”老王道:“正欲过继一个儿女,以为依靠,只是没有凑巧的。”赵媒婆想了一想,道:“如此说,却好北门外尤大官近日老婆死了,遗下一个女儿,才得六七岁,无人照管,尤大官正要过继与人。好一个乖巧孩子,可要同去看一看?看得中意,便可当面说定了。”老王听了,欣然锁上店门,一齐来到尤家。   要知尤大是一个不习上的人,平日贪赌好酒,家业全无,妻子在日,做些女工帮贴,母女二人,已是半饥半饱。今妻子又死了,巴不得将女儿出脱,无所牵挂,好遂他赌钱吃酒之兴。见老王同人到家,说知来意,一说一个肯,便令女儿出来相见。   老王见女子衣服虽然褴缕,面相却是端正,声音也清楚,看是个有些出患的,便向尤大道:“令爱既肯过继于我,便是我的女儿了,分明与兄无干,日后抚养教育,择配适人,皆我做主,老兄不得与闻。这句话到要预先说过的。兄若应允,明日是一好日,便来领去。”尤大满口应承道:“吾因养不活他,故肯过继与兄。一应事情,有老兄做主,是极好的了。我何苦又来相认?”老王见其出自真心,并无假意,又把女儿细细端相了一遍,约定明日来领,遂拱手而别。又别了赵媒婆。   老王身边有些碎银子,不即归家,忙忙走到典衣铺中,约略女儿身材,买了小女衫一件,小布裙一条,小女帽一顶,一到明日,即托赵媒婆到尤大家替他穿着停当,然后领归,拜寿星,拜继父,取名“寿姑”。   说也奇怪,寿姑初到蓦生人家,又不哭,又不嚷,叫拜就拜,叫他说话就肯说话,百依百顺,竟像养熟的一般。老王欢喜得了不得,就赵媒婆也嘻嘻的笑起来。过了数月,便能烹茶扫地,熙管门户,陪伴着老王,亲亲热热,如同自己生的一般。老王喜得女儿伶俐,便托一邻家妇人梳头缠脚,并学些女工针指,算命得闲,时常坐在旁边,教他识几十字,连“小九归”也与他讲讲。喜得寿姑心性聪明,一学便会。到十二三岁,便能替老王心力,料理米盐诸务。老王所以如珍宝一般爱他,一刻也少他不得。年交二八,出落得身才俏丽,颜色娇美,竟是一个出色女子了。老王常思再隔几年,寻一好女婿入赘进门,便可父女相依。即寿姑心中亦愿常在继父身边过日子。此虽异姓父女,却是真心实意的。   忽一日,老王正坐店中,见有一人衣服华丽,举动轻佻,跟一小厮,走进店来,拱手道:“烦起一课。”老王听其声音,知是本地人,也不去问他姓甚名谁,把手一拱道:“请坐。”   你道来者何人?这人姓钱,混名钱剥皮,崇明人,捐了一个监生。家中开一小当,又在上海开布铺。一生诸事悭吝刻薄,独见了妇人,如苍蝇见血一般,尽肯花费几个风月钱。每年到上海一次,向布铺中清理帐目,适有货物要置,特来卜问有利无利。老王便将课筒摇动,批断好歹。   正说话间,寿姑送茶与父亲吃。钱监生一见寿姑,顿时神魂飘荡,自忖道:“吾到上海,看见多少妇人,却多平常,何意此间到有此美貌女子!”老王见是有体面的人,回头向寿姑道:“再取一杯茶来。”忙将自己的茶双手送过去。钱监生推住不接。及寿姑再送茶来,便道:“不消,不消。”忙欲起身来接,寿姑将茶放在桌上,转身进去了。   钱监生尚在呆想,又见人来起课,送过课金,道声“重烦”而别。回到铺中,思想:“此女年纪约有十六七岁,正在破瓜时候。身段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姿色美艳,更有一种丰韵,尤觉可人。未知曾受过聘否?如未许人,若这银子不着,娶到家中作一小星,岂非大妙的事?”呆呆独坐思想。忽有两人走进。钱监生一见大喜,道:“正欲来请,有话商量,恰好二兄到来,正是机缘凑巧!”   看官,你道这来的二人是谁?一个姓李,混名百晓;一个姓张,混名赛葛,专在大户人家做帮闹蔑片。张赛葛更有些些小智谋,又且衙门精熟,官司走跳,人皆见其能干,所以叫他“赛葛”。因钱监生是好色之徒,常常哄他闯寡门,嫖女客,以图酒食醉饱,因此往来莫逆。今见钱监生欢然相迎,又道有话欲商,自然有些油水的事来了,便带笑问道:“钱爷有事欲商,只恐在下才拙做不来。”钱监生道:“不要取笑。我且问你,此间有一起课的老王,二兄可认得么?”百晓道:“素来相识,为何问他?”钱监生道:“吾在上海,本欲娶一小妾回去,适往问卜,见他家中有一女子,到也看得过,甚为中意,欲烦二兄为媒。财礼不拘数目,只要事成。”百晓便道:“容易,容易。说了大爷名姓,包管一说即成。”赛葛道:“你不要夸口,这老王为人有些蹊跷,未必容易。”百晓道:“从来财物动人心,钱大爷既肯出大价钱,凭着你我这张嘴,甜言蜜语,不怕老王不依。”赛葛道:“既如此,你冲头阵,明日你且去说。倘或不允,吾添生力军帮你,如何?”说说笑笑,夜膳已至,三人共钦。临别时,钱监生先送了二两头,殷勤致嘱道:“事若有成,改日还要重谢。”二人称谢而去。   百晓睡了一夜,天明起来,恐老王占卜尚忙,吃过早膳,慢腾腾走到老王店中,拱手道:“王兄,近日财气旺否?”老王道:“托福,托福。”两人坐定,略叔几句寒温。百晓便问道:“令爱贵庚几何?”老王道:“十六岁了。”百晓道:“曾定亲不曾?”老王道:“尚未受聘。”百晓道:“到此年纪,也不可缓了。小弟今日特为令爱亲事而来。如令爱才貌,必得嫁在富厚人家,呼奴使婢,穿好吃好,方不枉此一生。若嫁在清苦人家,如何过得日子?岂非为父母的活害了他了?小弟与兄相厚,却寻一个大财主与令爱作伐。”老王道:“大财主人焉肯与我贫家对系?”百晓道:“兄言虽是,但只要不图虚名,专求实在受用,贫亦可以配富。不瞒兄说,今有一崇明富人,姓钱。身上贡生,家私巨万。年纪不满三十。因无正室,欲在此地娶一偏房娘子,财礼要多就多。久慕令爱芳名,特托小弟为媒,此是令爱大福,王兄万勿错过。”老王从来不得罪人,一闻欲娶女儿作妾,便勃然变色道:“我老王虽穷,决不肯变卖女儿,勿开尊口!”便起身道:“适有小事,失陪了。”竟一直走开。百晓一场没趣,怏怏出门。一路思想:“倒被赛葛料着了,此时作何理会?”   却说赛葛是日已在钱家等候。正谈笑间,忽见百晓垂头丧气走来,明知不妥,便道:“百晓兄,想王家之事已停妥了?”百晓只把头来摇。钱监生道:“可是不谐了?”百晓因将自己如何说法,老王如何回绝,一一说了。钱监生意兴索然,便向赛葛道:“兄有高见,玉成此事,决不相负。”赛葛道:“门路却有,但白手做不来的。钱兄不惜所费,不要性急,吾去寻一人来,包管此女到手。”钱监生大喜请教,赛葛叠两个指头细细说来。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使尽心机破尽财,那知乖处把成呆。   好花欲采无从采,始信红颜是祸胎。   话说钱监生思图寿姑为妾,老王不允,因向赛葛问计。赛葛便道:“此女本非老王亲生,是北门外尤大的女儿过继与他的。倘弄出尤大来作主,不怕此女不到手。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搬往青浦去了,必须寻他回来,故说先要破费钱钞。”钱监生闻言大喜,即取十两银子与赛葛,道:“权作盘费,烦兄明日就行。”赛葛对百晓道:“你我同去,何如?”百晓道:“当得奉陪。”吃了晚饭而别。   再说尤大自女儿过继出门后,屋也卖了,一身无着,溜来溜去,溜到青浦居住了。一日,正立门首,只见两人走来,把他一认,问道:“你是尤兄呀?”尤大听是同乡声音,便应道:“正是。”二人走进,拱手道:“多年不会。”尤大仔细一想,道:“原来是张、李二兄,到此何干?”赛葛道:“知道吾兄窘乏,特送大大一注财香到门。我兄不知要不要?”尤大忙问道:“财香在那里?说我不要,难道是背财生的?”赛葛道:“兄从前过继与老王的令爱,今日长成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育一财主欲要娶她作妾,肯出大大财礼。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亲生的,故请你回去作主。兄若不去,此种财香独归老王之手了,岂不可惜?”尤大道:“这是极好的了,只是两手空空,如何起身得动?”赛葛道:“兄若肯去,便舟同往,何如?”   尤大大喜,亦无甚行李,带上了门,跟着二人便走。开船正遇顺风,不两日便到了上海,一齐同到钱家。二人先进内说:“尤大来了,须要先与他些甜头。”钱监生点头,便叫请进。正值午牌时分,便请尤大吃饭。尤大是清淡久的人,见了大酒大肉,撺嗓了一饱。钱监生慢慢的踱将出来。赛葛向尤大道:“此位便是崇明钱大爷,为人极好,家里又富。因慕令爱才貌,欲娶为妾,故寻兄来,聘礼竟是三百两。兄若嫌轻,即再添些也不妨。今晚即立红契,先交定亲银三十两,余待令爱过门,一并交清。”尤大听见有三百两银子到手,已是满心欢喜,又先交三十两,可作大大的赌本,正中下怀,便一一应承道:“明日吾去与老王说,女儿是吾生的,不怕他不依。”是夜,写定婚书,先交三十两银子。   尤大巴不得天晓,一到次日清早,赶到王家。老王一见尤大进门,起身问道:“尤兄,久不会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来得恁早。”尤大道:“一来奉候,二来看看女儿。”老王叩唤寿姑出来相见。寿姑因是自己父亲,十年相隔,道了万福,在旁陪坐。问道:“爹爹几时到的?”尤大道:“昨日。”又问:“昨夜担搁何处?”尤大道:“在布铺钱……”便缩住了口,改说道:“在一朋友人家过宿。”   寿姑乖觉,察言观色,有些蹊跷,便起身道:“我去取茶来。”又向老王道:“茶叶瓶放在何处?”老王会意,便道:“我来拿与你。”起身走进。寿姑走至灶下,悄悄对老王道:“我父亲到此,似乎不怀好意,方才说出一‘钱’字,便缩住了口,莫非前日那个姓钱的要图女儿,寻他来的?爹爹须留心防他。”老王点头走出,随后寿姑送茶出来,各用了一杯。老王先向尤大告诉道:“我近日为了女儿受了一场大气。”尤大问是何缘故。老王道:“日前李百晓来说,有一富人要取女儿为妾。你想,好好人家女子,就算不是亲生,岂忍将他变卖?被我抢白了一场,方才闭口。你道气也不气?只怕尤兄闻知,也要动气哩。”   尤大听此一番说话,倒弄得开口不得,算来坐此无益,只得立起告别,一直竟到钱家。赛葛一见,便问:“你去如何说了?”尤大道:“尚未得说。”钱监生焦燥道:“如何不说?”尤大将老王之言备诉一遍,又道:“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你想,他先说了如此一番言语,你道我开得口么?故急赶回商议。”钱监生直跳道:“女儿是你生的,你说不怕他不依,此刻为什么又说出这这屁话来!”赛葛道:“大爷不要性急,老赛尚有妙计。看他跳得出我的圈子么!”钱监生道:“有何妙计?快说,快说。”赛葛道:“尤兄卖女为妾,老王可以争执。配人作妻,难道亲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据我之见,莫若雇一年纪相配之人,假充为婿,竟说已经定亲,目下要娶,今来领女遣嫁,名正言顺,就当官也说得去,看老王再有何说。如再不依,凭我这笔尖与他当官理论罢了。但充假女婿,必须一心腹之人,先与讲定,事成之后,此女仍归本主。相貌到要好好儿的。钱兄可有此人么?”钱监生想一回,道:“人到容易。吾当中现有小伙计周二官,年纪十七八岁,面目亦甚白净,可以充得。只要说定便好。”赛葛道:“既如此,唤了他来,方好做事。”钱监生忙忙差人赶到崇明,叫周二官去了。   再说周二官本上海人,原是好人家儿子,从小也曾读书,只因父母双亡,家业全无,有人荐他到钱监生当中学做生意,却是一个诚实子弟。闻主人来唤,随即下船,赶到相见。钱监生见了,即便开口道:“吾有一事烦你,事成重谢,不叫你吃亏。”二官问主人何事。钱监生道:“吾为娶妾,女家不肯,要你充做假女婿哄他上钩。你切莫推却。”周二官听了,默然不应。钱监生道:“你肯不肯,不妨竟说。”二官道:“主人娶他为妾,我去认为妻子,是欺主人了。我既认为妻子,如何复为主人之妾?名义所关,只怕使不得。”钱监生见他回得斩截,便怒道:“你吃我的,穿我的,只此些小事情烦你,你就推三阻四!吾平日白白照顾你了!”悻悻的走开去了。   张、李二人圆全道:“吾劝你依他的为是。倘你不依,恼了他财主性,你便立身不牢了。或更说你克落银钱,亏他资本,着你身上要赔补起来,你如何担得起?若依了他,将来还有许多好处哩。”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周二官没奈何允了,便回复钱监生道:“二官已经劝允,明日叫老尤竟将茶果送到王家,不要迟了。”   钱监生大喜,忙忙买起茶叶果子,叫尤大亲自送去。老王见他来得奇怪,便指着茶果道:“你拿这东西来怎么?”尤大道:“女儿对亲周姓,昨日受茶,他家就要娶的,故来与你说一声。”老王大怒道:“你莫说欺心的话!当初过继时,说定凭我作主,有赵婆可证。我抚养十多年,看看长大,你便来作主对亲,只怕情理上太说不去!”尤大道:“我生的女儿,自然是我作主,难道不许他嫁人不成?”两下你争我论,便大闹起来。寿姑在内听见,亦来数说尤大道:“从前忍心抛弃,今复贪图财礼,若无继父,我不知死在那里了!”一面说,一面就大哭起来。邻右听得,俱走拢来。老王一五一十告诉,众人俱说尤大不是。尤大见众人俱说他不是,即指着老王道:“私下说不明的了,我与你当官理论!”说罢便走。   老王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只得去寻赵媒婆来告诉他。赵婆听罢,便顿足道:“这是尤大当初亲口说的话,如何今日昧心来争!但他此去,既说告状,说得出,一定做得出。倘他告到当官,押令出嫁,如何是好?你却不可不防。”老王道:“难道女儿竟被他夺去不成!”寿姑痛哭道:“赵娘娘,这是父亲欺心假计,不过哄骗我去卖人为妾,我是断靳不肯去的。”老王道:“这句话,李百晓从前说过。到了官,我只说他假骗作妾,百晓也不好抵赖。”赵婆道:“百晓是他一路神祗,如何肯帮你说?况且口说无凭,叫官府也难信。据我看来,除非这里也寻一个对头,说对过亲事在先,不便再受人聘,庶几说得进去。”老王道:“此计固好,但教我一时那里寻得出一个女婿来呢?”赵媒婆道:“只要一时骗过,弄人假充亦可。你若没有,我有一个外甥在此。此人姓方,年纪十八岁了,住在吾家对门,平日报听吾话的。只要许他几两银子,假充女婿,吾便充做媒人,当官一口咬定,便不怕女儿断去。事成之后,另自择配。你道好也不好?”老王此时恐怕夺去女儿,没做理会处,听了赵媒一片话,信为妙计,竟照言行事。所谓“急何能择”了。   却说尤大当日与老王争论之后,同张赛葛等商议,竟到县前叫喊。官府问了话,着令补纸进来。赛葛便与他写了呈词,竟说:“老王因图财礼不遂,匿女阻嫁。”将对亲日期,女婿姓名,媒人李百晓,一一写明,旋即投进。三日后,批“候唤讯”。老王闻知,亦诉称:“从幼抚养,婚配应身作主,久已对亲。尤大贪图财礼,复欲招婿。”也将女婿媒人姓名一一开列投控。也批“候讯”。   从来说,官无三日急。又遇一糊糊涂涂不大理事的官,虽皆批准,只管悬宕不审。尤大催审数次,仍旧沉搁,,旧冬事,直至来年八月中方挂牌拘审。当日县官坐堂,先叫尤大上去问了一番,又叫老王上去问了一番,便开口道:“据我老爷看来,除非分一女作两女,或两男并作一男,方免争夺。女既分不开,男又合不扰,教我也无可如何。这都是媒人多事不好。”赵媒婆听说媒人不好,忙即跪上道:“小妇人做媒在前,没有错的,都是后边做媒人的不好。”百晓亦跪上辨道:“尤姓的女儿,小的替尤姓做媒,如何得错?”县官拍案大怒道:“这个不错,那个不错,难道倒是我老爷错了不成!我老爷不耐烦审问,你们去议和了罢!”吩咐都赶出去。两旁一喝,一齐赶退。老爷早已退堂,陪伴小奶奶去了。欲知私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公平拆狱纪前贤,墨吏如何只要钱?   家室团圆人尽乐,至今海上颂青天。   话说县官审后,便育原告一边人来劝老王道:“王兄,你要晓得,尤大告状,暗里有人替他出钱,你们若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送与衙门人受用,不如将女儿让他的是。”老王只是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