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 - 第 5 页/共 8 页
一日,妇与胡岩同睡。胡岩向淫妇道:“你新妇想是怕你说话,故不肯与我亲热,不如唤来教他当面撞见,看他如何?”淫妇即高声呼唤。要知张女虽知其姑不端,却是极尽妇道,既闻呼唤,料是无人在房,遂即走进房中,又见婆婆在床上声唤,便去揭开帐子,却见一男一妇,正在床中淫乐。张女一见,转身就走,归到房中,椎胸顿足,痛哭欲归。其夫只得送他归去。一见父母,放声大哭道:“儿宁死在家中,不到他家去了!”父母问其缘故,女初不言,其母私下窥问,备诉其姑所为,并有拖人下水之意,”我不忍以清白之身受彼污辱,故宁死不去!”金氏闻之,痛哭一场,却已悔之无及。一住数月,汪子来接数次,女坚不肯归。
那知胡岩图奸不遂,淫心不死,向汪妇道:“新妇归去已久,如何不接回来?放他在外,将你谤毁,问你有何颜面?接他回来,才好弄他上手,不怕他走上天去!”汪妇道:“他不肯归,叫我也没法。”胡岩道:“教你儿子以好言骗他,自然回来了。”汪妇依言,果教了儿子一套说话,使他接取妻子。
汪子到了岳家,向张女道:“自你归后,吾母痛自改悔,如今门户清净,不比从前了,故来接你归去。”张女半信半疑。其父道:“翁姑可绝,夫婿不可绝。自古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金不怕火。怕他甚么?况你姑既肯回心,你且归去,不可偏执己见。”张女无奈,只得别了父母,随夫归来。一到家中,见婆婆依然如此,诸恶少照旧在家胡乱。汪妇反做出凶势,与媳妇终日吵闹,不是骂,便是打。张氏时时泣向其夫,劝令谢绝诸恶少。又乘汪客醒时,从容劝道:“公公宜少饮酒,清理门户为主。”父子俱是泥塑一般,全不为意,反将张女之言,告知汪妇。汪妇愈恨,越要骂得狠了。张女默然顺受,只保护自身,使彼不敢相犯,暂且偷生过去。
一日晚上,诸恶少正在堂中聚饮,张女从厨下出来,旁边走过胡岩,出其不意,拔其头上玉簪。张女顿足哭骂。胡岩道:“原物奉还,如何?”把簪递将过去。张女不肯来接,此簪跌做两段。汪妇道:“我代胡郎赔你。”拔自己头上玉梭与女。张女掷诸地下,也跌两段,愤愤进去。胡岩道:“新妇如此难犯,如何是好?你婆婆威势,不怕倒了架子么?”众人向汪妇道:“明明是你不肯作成胡郎,以至于此。”汪妇道:“待他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且勿性急。”众人依旧欢饮而散。
家中使唤小厮叫做王秀,亦汪妇平日救急之人。一日,妇持汗巾一条,令女织花,将以赠秀。女怒道:“此奴才耳!不惯与奴辈织花!”掷地不顾。汪妇且愤且羞,大骂了一场,自言自语道:“你不要慌,你若出得我手,天翻地覆了!”
时当夏日,汪妇洗浴,必令媳妇提汤。一日方浴,又闻房中呼取添水。张女提水送进,见胡岩亦在浴盆与婆婆同浴,便惊走归房,涕泣不已。浴罢,妇向胡岩道:“今夜与我新妇同宿矣。”先是胡岩与妇设谋,遣汪子到县中学习狱吏,令女独宿,乘夜潜入,便可成事。张女亦因丈夫出外,时刻提防,常取一短棒放在床头,以为护卫。其夜,胡岩依着汪妇之言,轻轻走到张女房前,见房门紧闭,便拔开侧窗一扇,将身跳入。张女听见有人进房,便捶床大叫杀人。胡岩以手来抱。黑暗中,张女便将短棒劈头劈面尽力打去。胡岩把手一格,打伤中指,大怒走出。张女虽不曾受污,心中愈思愈恨,哭了一夜。到明日,汤水不沾,思欲归去,一来行走不动,二来汪妇把住房门,无路脱身,唯有号泣欲死。
是夜,胡岩悉召诸恶少共集汪妇房中,饮酒商量计策。胡岩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此番只得恶做了!”汪妇道:“由你,由你。”饮至二鼓,各执器械,齐到张女房内。胡岩以刃相向道:“今夜从我则活!不从,教你粉骨碎身!”张女心中已拼着一死,极口哭骂。众人道:“到此地位,还敢倔强!”胡岩大怒,便喝动手,顿时推斧交下,遍体重伤。女犹宛转不死,号叫道:“何不以刃刺我,令我速死!”胡岩道:“你要速死,送你死罢!”即以刀刺其颈,刺其肩,又刺其阴。女始气绝。
汪妇道:“人死奈何?”胡岩道:“你道有事么?如今的官府只要多费几两银子安放,人命便问不成了。”喝令众人动手扛尸,欲以掩埋灭迹。那知死尸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越扛越扛不起来。众人道:“抬不动,奈何?”胡岩道:“苦着这几间房子,放起火来,连死尸一井烧却,岂不了当?”众人七手八脚,一齐放火。那知风吹火势,反烧到别处去了,女尸所在,火却不到。莫道无神却有神。此是天意使他败露。邻右人家见汪家火起,一齐拥入相救,见火在后屋,便拥入后边,那火势倒渐渐息了。回到前边,却见血淋琳一个死尸倒在屋内,满地都是鲜血。众人喊道:“这是杀了人放火的。害了他性命,还要烧灭尸迹,太没良心了!”
此时一班凶首都避匿汪妇房内。众人纷纷嚷嚷,有通信地方的,也有报与张家知道的。张耀夫妻一闻此信,急忙跑到汪家,果见女儿杀死在血泊里头,痛哭一场。此时,汪家夫妇俱各避开,只得哭告乡邻,要与女儿当官伸冤,烦邻右共证一证。说罢,即去打点告状。但未识张耀如何告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公道难明实可哀,致令烈妇丧泉台。
若非小婢当厅质,何处呼天叫屈来?
话说一班恶少躲匿汪妇房内,见尸亲已去,探头探脑,都走将出来,七张八嘴,闹做一团。汪妇对众人道:“张耀一定告状,作何算计?”胡岩道:“不妨事,只要你认在身上,婆婆打死媳妇无甚大罪。还有一计,竟说媳妇与雇工人王秀有奸,我去责骂他,他出言不逊,我失手打死的。那王秀你与他也说得明白的,只要许他银子,日后替他赎罪,他无有不肯承认。只是你的丈夫,一向有我们在此,用不着他,今日要用着他了。”便向汪客道:“明日,你往县内把这情节先自首明。”汪客道:“我从不晓得见官,你们那个替我一替罢。”众人道:“私下的事好替,当官的事不好替的。”汪妇向丈夫道:“痴汉子!保全得我,诸事替你出力,让你日日吃酒,难道不好?明日多备几壶酒,船上一路撞去,如何?”汪客听见有酒吃,便点点头道:“说不得,我只得走一遭。”胡岩又悄悄向汪妇道:“这场官司,银子是惜不得的。”汪妇道:“我的银子,久已寄顿你处,如再不彀用,床下尚有千金。只求事妥,取去使用便了。”
胡岩归家,告知父亲胡堂。胡堂道:“王秀一边,你且先去买嘱停当,此是反手劫。还有一首先手棋子,亦须先去买嘱。你可晓得此女的外祖是何人?就是镇上金炳。其父金楷,中过进士,曾做涪州知州,今虽死了,还是乡宦人家。张耀是个没用之人,明日告状,必去请教丈人。吾意先去买嘱金炳,教他状子上面单告众人,不要把你名字写上,你便悠然事外了。”胡岩便道:“好计,好计。只是事不宜迟,父亲速去停当为妙。”当夜,胡堂即到金炳家送了一百两银子,求他开豁儿子名字。金炳黑眼乌珠见了白银子,一口应承,不必说了。
且讲张耀哭了一场,思量告状,茫无主见,果然去到丈人家里,商量计策。金炳安慰了几句,顺手推船,救他笼统呈告,不必指出胡岩名字。张耀道:“胡岩是情首罪魁,如何不要告他?”金炳道:“打官司要看风色。胡岩这人,他父亲在衙门中,站得起的公人,不是好惹的。又闻打的时候,他到在内相劝,情尚可恕。况告了众人,他们自然供他出来,你何必先结一个有力量的冤家?”总是得了银子,舌头就是银子说话了,那里还计外孙女性命?张耀是从来没主意的,果依了丈人言语,呈子上把一个首恶胡岩轻轻放过了。汪客随亦进纸,悉照胡岩所言,因媳妇不端,被姑责治致死。县官收了两造状子,一面出票拘人,一面发委典史相验。
要晓得前朝人命,不比当今律例,定要出印官相验,故典史亦可验尸。胡岩晓得委了典史,益发容易贿嘱,便把官吏仵作人等,一一安顿。又因牌上无名,扬扬得意,反在镇上摇摆。见者皆为不平,怕他刁恶,俱敢怒不敢言。典史到了汪家,朝外坐下。一镇人来看的,挤满两旁。及仵作动手验时,见女喉下刀孔可容二指,尚有血沫喷涌,遍件青肿,胁肋及下体,皆刀伤流血,见者无不惨然。仵作得了钱的,只报几处木伤,凡刀戳重伤,一概瞒过。众人齐声嚷道:“是仵作得了钱了!为何几处重伤隐瞒不报?”要把仵作打将起来。典史也受过贿,因见人心不服,假意责了仵作几板,以泄众怒,一面吩咐收敛尸首,棺木吊坛;一面回县,仍将原报伤单呈复县主。正所谓:“只要手中收白物,那知头上有青天?”
过了一夜,县官即传齐审问。斯时,闹动了合邑士民,听见有此奇事,个个替张女哀怜,恨淫妇切齿,齐来县前看县官如何审究。衙门人役有受过胡岩嘱托的,反说得疑疑惑惑,替凶首逛蔽。即案中涉及的人也有心向张家的,也有心向汪家的,其言不一。坐出堂来,人犯齐跪堂下。知县先叫张耀上去问道:“你死的女儿几岁了?”张耀道:“十九岁了。前年嫁去的。”又问道:“你告周纶、朱旻等众入房打死,果是真的么?”张耀道:“只因汪妇与众人有奸,众人亦欲图奸女儿,女儿不从,被他们活活打死,现有小婢亲眼见的。”县官又叫汪客父子上去。汪子推说:“其时不在家中,妻子死的缘由要问小人父母。”汪客已醉得昏昏,官府问他,全不答应,叩下头去,竟像睡去一般。县官焦燥起来。书役禀道:“这人是一酒徒,不省人事的。”县官便叫汪妇。汪妇跪上道:“媳妇初来时,小妇人待他好的,只为媳妇近日与王秀有奸,小妇人去责罚他,因他不服,失手打死,此系实情。张耀所告,都是谎话,求老爷不要听他。”县官便叫王秀问道:“你与张有有奸么?”王秀道:“有奸。”又喝道:“因奸致死,你要问个大罪!”王秀道:“甘愿治罪。”两旁看的,听见两人所供,都替张女叫冤叫屈。
官府见王秀直任不辞,也有些疑心,因叫地邻上去,问道:“这张氏平日为人,清洁不清洁,你们可晓得么?”地方推说:“路远不知其细。”两邻禀道:“张氏却是安亭镇上一个好女子,平日洁清自守,克尽妇道。这没良心话,小人们不敢说的。”汪妇便质道:“你们外人,晓得我家里事?”两邻道:“晓却不晓,但鼓在内,声在外,好者是好,丑者是丑,只怕瞒得老爷,瞒不过众人。”县官喝道:“不必多讲!且问你,张氏怎样打死的?”两邻道:“这事小人们却没有看见。当夜二鼓时分,见他屋内火起,小人们赶进救火,只见他家媳妇已打死在地,满身多是血。其打死情由,求老爷问他家中小婢,只有他亲眼见的。”
县官便叫小婢上去。那婢子只好十一二岁,一到官前,倒像张女的冤魂附在他身上的一般,先把汪妇平日所为,怎么长、怎么短,一一供出。就要掩他口也掩不住。官府道:“这是你老主母的事,不必供了。且问你,小主母如何打死的?”小婢道:“前一夜起更后,胡岩从窗口跳入小娘房中,被小娘将短棒打出,胡岩原到老娘房中住的。小娘整整哭了一夜,明日饭也没吃。到晚,众人都在老娘房中吃酒,二更天,各执器械赶进小娘房中,逼他同睡,小娘不肯。众人将他痛打,见他不死,连戳几刀,然后死的。”县官听了大怒,便向张耀道:“这胡岩是首恶,你为何不告他?”张耀道:“小人怕他父亲衙门凶焰,故不敢告他。”县官道:“胡说!”叫拿胡岩。
其时,胡岩恰好在旁看审,被差人一把捞了过去,禀说:“胡岩拿到。”县官问他口供,一味支吾,全不承认,便叫一众凶徒都跪上来,教小婢当面质审。小婢一一指着道:“这个用椎打我小娘的,这个用斧打我小娘的,这个也用椎打的小娘号叫求死。”指胡岩道:“连戳小娘的就是他。”胡岩尚自抵赖,小婢说:“你先戳他颈下,又把刀戳他胸前,又将他下体戳两刀,可是这样的?其后老娘来,你叫众人扛尸首扛不动,才放起火来,可多是有的?”被他一口咬定,质得众人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县官又问:“这时候,你老主母可在旁么?”小婢道:“老娘不在旁,在门外听。”又问:“你在何处?”小婢道:“我不敢走出来,躲在房门角里看见的。”
县官见小婢所供俱是真情,对众人冷笑道:“你们这班奴才还有何辨?少不得死在头上!本县今日且不用刑。”吩咐一齐收禁,候亲验后再行严审。汪客父子着取保。小婢着张耀领去。斯时,看的人抚掌称快,都道:“皇天有眼,鬼使神差,从小小女子口中把实情供出,张女的大冤,不怕不伸了!”那知奸计多端,人心易惑,一片湛湛青天,几乎又被黑云遮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使尽权谋用尽心,那知天理不终沉。
奇冤偏得文章力,留取芳名直到今。
话说胡堂见儿子收禁,性命难保,忙寻关节,央人到县里说情。其时,嘉定有张副使,罢官在籍,邱评事丁忧居家。两人只贪财利,不顾廉耻,素在县中狼狈作奸,平日亦与胡堂相熟。当日胡堂袖了五百银子,来到张副使家。副使留他书房共坐。胡堂便将银子放在桌上,因说:“儿子陷狱,欲求老先生县官说一分上,释放出来。先送银五百两,事完再送五百。”张副使道:“这件事,我不能独做,要与老邱分任的。”忙即遣人去请。不上一刻,邱评事已到,相见过,张副使说明就里约定同去说情,银子分用。邱评事点点头,对胡堂道:“包管你儿子无事便了,但所许莫要失信。”胡堂连称“不敢”,致谢而去。
明日,张、邱二人一同到县,把贴传进。县官即接入内堂。分宾主坐定,叙了几句寒温话。邱评事先开口道:“近闻安亭有人命一案,不知老父台若何审法?”县官道:“尚未审定,正在此商一办法。”张副使指着邱评事道:“你是一个有名的老法司,何不与老父台一说?”县官道:“正要请教。”邱评事道:“不知情节如何?”知县将堂上口供述了一遍。邱评事道:“是便是了,只是我们做刑官的总要体上天一点好生之德,以一女子而杀四五人,于情理似乎太刻。况胡岩的名字原告并未告及,据一小婢口供,问他重辟,详到上司,只怕上司也要驳下来,有损台望。老父台须自斟酌,据治弟愚见,一人抵偿一命。既有雇工人王秀论抵,于死者面上也过得去了。不知老父台以为何如?”县官是初出仕的,听了邱评事一片花言,便道:“领教,领教。”二人见已妥当,便起身告别。
那县官有心从轻办理,亲验也不亲验了,再审也不再审了。隔了数日,竟将群凶取保出禁,只收汪妇、王秀在监。全县闻知,尽皆骇然。后来晓得张、邱二人到县说情,无不人人痛骂,三三两两,传入一位文行兼忧,身负大名的老先生耳中来。
这位名公姓归,名有光,字震川,昆山人。是时适居安亭,闻得张女惨死之事,谓此等凶徒,杀之不足蔽辜!及闻县官听了人情,众凶释放,反诬蔑张女与奴有奸,便拍案大怒道:“世事至此,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因作《贞妇辨》一篇,以告嘉邑绅士,其辨曰:
或闻贞妇逊于母氏,胡不自绝而来归也?予曰:“义版本能绝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灭伦,非顺也。”或曰:“其来归也,胡不即死?”予曰:“未得所以处死也,有妇道焉。洁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礼不犯,嚼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妇之悍虐群凶之窥闯,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或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予曰:“童女之口不可灭也。精贯日月,诚感天地,故庶妇一呼,桀天披靡,永不能濡,火不能爇,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论者。夫事有先后,迹有显暗,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文山絷于幽燕,王炎午后祭之以文。彼贤者犹不相知如是哉!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贞妇之事,今日所目见者也;谓不得为烈者,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彼为贼地者之言也。呜呼!纲常与天地终始,而彼一人之嚎,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解脱群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贞妇辨》。
嘉邑绅士看了这篇文章,个个动了义愤,道:“别县乡老先生尚且为之不平,我们同邑绅士,坐令贞女含冤,凶徒漏网,有何面目见人?”有的道:“先去将张、邱二人羞辱他一番!”有的道:“此等人何足与较!明日十五,县官定到学里行香,我们约齐众友,同到明伦堂,与县官面说才是!”众各依允。
再说县官欲草草完案,挂牌明午复审。当夜睡去,梦见一金甲神人,两膊流血,持刀向前道:“杀人者,胡铎、胡岩也!不速定此狱,当刺汝心!”大惊而醒。明早起身,便问左右:“胡铎是胡岩的何人?”左右道:“胡岩有父胡堂。”县官想了一想:“堂与铎声相近,大约梦中讹听了。”心下正在骇异,一到学中,只见邑中绅士纷纷并集,都走上相见,诉说此事,要他正胡岩等杀人之罪,以申张女之冤,便将震川先生《贞妇辨》呈看。县官素得震川为人,见又辨得如此剀切,便大悔悟,向众绅士道:“案尚未结,本县回衙,即行审究便了。”遂起轿而归。
这一日,胡岩等众都在县门伺候,只道此番审过,俱得脱然无事,就是汪妇,亦要保他出监。张、邱二人坐在近县人家等候消息,案情一结,便要找这五百两头,取去分用,再不想到再有变局。那知县官一到衙门,叩吩咐把胡岩等一班凶首都上刑具,并将两手背剪,以朱墨涂面,遣差押往安亭伺候。又备礼先去祭慰贞妇冤魂,带了衙役仵作,亲来复验。
先是嘉定大旱,三月不雨,及县官到安亭时,大雨如注。张女死已三月,又遇暑天,人皆疑其尸首已经腐烂。及启棺验看,颜色如生,绝无一些秽气,颈下与胸前两处刀伤,尚有鲜血流出,见者惊异,连仵作人等亦吐舌称奇。县官验过,即在尸场,将众犯各夹一夹棍,个个死去还魂。众人受刑不过,俱吐实情。汪妇亦拶了一拶,取了实供。及至夹问王秀,何以污蔑张女?招出实与汪妇有奸,教他承认,所以诬说的。县官大怒,回衙重又各打四十,上了刑具收监。汪客纵妻淫乱,重责四十。汪妇三日后死在狱中,官府怒其淫恶,暴尸场上,不许亲属收敛。其夫汪客深感其妻平日送一绿头巾与他带了,夜里扛口棺木,欲去收敛,才到尸旁,雷电暴至,有恶鬼百千,狰狞来逐,踉跄而归。鸦餐狗食,自所不免。
要知汪妇监在监中,何以即死?因一生从未受此苦楚,思前想后,俱是胡岩带累,又道胡岩匿其寄顿银两,声言要去当官追讨,胡岩受不过他絮刮,厚赂狱卒,杀之灭口。此亦汪妇一生淫乱报应。
再说张、邱二人当日坐在县前,闻知事变,废然而返。其后,胡堂复来谋图翻案。邱评事道:“我现要起复补官,若至大理,此狱必翻。”尚欲图其厚谢也。忽起患恶疮,浑身臭烂,未及补官,已呜呼哀哉了!张副使在藉无人理他,到处受人唾骂,出不得头,以致抑郁而死。京详一转,胡岩诸恶少皆斩于市。未几,胡堂亦死,其祀遂绝。金炳见胡岩提头索命而终。只有朱旻一人,实亦动手杀女,县官以死罪问得太多,独得漏网。忽一日,当天跪下,叩头求饶,七孔流血而死。
先是嘉定旧有贞烈庙,张女死之日,庙旁人闻有鼓乐声从天而下,火光照出墙外,三放不绝。人皆以为张女死后成神矣,遂附张女贞烈神位于庙内,春秋祭享。震川先生有《张氏女子神异记》,载在集中。
昔雍正年间,有烈妇魏氏,天津县产淮人。年十七,嫁与高尔信为妻。高家贫,僦屋官廒东首,与宋某同居,庭宇相望。宋妻索行不谨,魏女常窃笑之,触宋妻怒,背后向人谎言魏女之短。
一日,魏女母家遣侄自铣来接女归,时姑与夫皆不在家,女与自铣室内共坐,宋妻谎报邻右,谓女与人在内有私。时官廒东多无赖之徒,闻之,闯入交哄,强解自铣衣服,云与其女行奸,“必写一借券作据,始放汝归,百则呜官共证之。”女呼自铣道:“不要写据,竟听呜官。若写据,我即死。”自铣系懦弱人,急求脱归,执笔欲写。女望见,叩引刀自刭。众见女死,益执缚自铣,胁逼写据。自铣惧怕凶势,只得书券求脱。及官府审问,以券为徵,断作姊弟通奸,坐问自铣大辟。既而知其冤,以矜疑系狱。乾隆元年,逢赦乃免。
呜呼!魏女当日谓唯死可以自明,而有司不察,反因其死以成狱,独不思世有为兽行而能杀身以自明者乎?遭变一时,含冤千古,较之张氏贞烈,所遇尤可悲也!桐城方望溪先生作《高烈妇传》以表之,亦哀其遇之不幸耳。因附识其事焉。
卷九 赔遗金暗中获隽 拒美色眼下登科
第一回
功名富贵皆言命,岂料天心有改移?
财色不教方寸乱,自然福禄永想随。
世人有言:“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是知场中去取,全凭本人之命。命不该中,虽有高才,往往遗落孙山之外。然此为寻常之人而言,若有志之士,则又不可以此说限量。
当年有个唐皋秀才,屡考不中,发愤读书,尝说道:“愈读愈不中,唐皋其如命何?愈不中愈读,命其如唐皋何?”后来果然中了状元。可知人能勤苦读书,虽命不该中,亦可挽回转来。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
那知文章而外,尚有一种挽回命数的道理,则若如广积阴骘:阴骘之内,又莫大于见色不淫,临财不苟。读书人苟能于此处留心,举人进士,可以操券而获。今先说一不贪财的故事。
江南常州府有两个秀才,一个姓康,名友仁;一个姓丁,名国株。从幼同窗读书,到二十岁外,俱进了学。友仁为人忠厚谦退,质地却在钝的一边,文才亦甚平平。国株质地聪明,懂事伶俐,不免有几分自负之意。故论文章,则康逊于丁;论人品,则丁逊于康。国栋家道稍落,尚能温饱;友仁则一贫如洗,处馆糊口。应了几回秋试,俱不得中。友仁唯自怨文字不好,功夫未到;国栋每下第,则骂房师和主考,叫冤称屈不了。
其年又值秋试之期,两人立意俱要科举,约作同行。到了七月中旬,叫一小船,各带了随身行李,往金陵进发。不一日,到了镇江,船出江口,却遇着了逆风,船小风大,不能前进,只得歇在江边等候。等了一昼夜,风逆如故,两人坐在舟中,甚是无聊,一同上岸闲步。沿着江岸一路走去,不上半里,见有一所古庙,庙门半开,同步进去。
友仁走近佛座,见有一青布包在拜单左首地下,用手拾起,颇觉沉重。国栋尚在廊下徘徊,遂以手招他道:“进来,看件东西”国株走进,见友仁手内拿一布包,接来手中掂一掂,知有物在内,便拉友仁走到殿后,放在阶沿石上解开一看,足足的十封银子,计有百两,以手拍友仁肩道:“恭喜发财了见者有分,快快回船去罢。”友仁道:“这银子必定是过客遗忘的,只怕要来寻觅,等在这里还他才是。”国栋道:“真正书呆子我既拾了,便是我物。从来说,拾得拾得,皇帝夺不得。管他来寻不来寻”
友仁道:“不是这样说。那失物的人,若使有余的还好,若是一个穷人,或遇急难,千方百计弄来的,偶尔失落,走头无路,便有性命之忧。古人云:临财无苟得。正在此等意外之财上,须要守得定。等候在此,遇见失物的人交还了他,方是我辈所为。”国栋道:“你说等,等到几时?倘他不来,难道呆呆的只管等去,把国名大事反错过不成?”友仁道:“这失物的人,只因匆忙之中,一时遗失,后来想着了,必赶来寻觅。况场期尚远,在此等几日也不妨。”国栋道:“我不耐烦等他。”友仁道:“兄既不耐烦,请兄先到南京,我独在此等候便了。”国栋见他执意要等,便假意道:“等来还他,也是你的好意。但荒野孤庙中,你独自一人,怀着百两银子住在此间,倘遇着小人,只怕连你的性命都要送掉了你若必要等,不如我替你收着银子,你在此等着了寻的人,你同他到南京来取,万无一失,不好么?”友仁是忠厚人,听见说得有理,那里疑他有别样心肠,道:“这个最好的了。”同到船来,恰好风色已顺,船正要开,友仁遂将银子交代国栋,取了随身铺盖,重到庙里来。
看庙的老和尚出外方归,见了友仁,便问:“相公何来?”友仁道:“吾约一朋友在此相会,此时不来,定然明日早到,欲在此借宿一夜,饭钱房金,照例奉纳,未识可否?”和尚道:“十方世界,有甚不可?房内现有空床,就在上面安睡便了。”晚上就吃了和尚的两碗薄粥,安宿一宵。
明日起来,就立在庙门口亲等。等了一回,不见有人来,走到佛前拜单上呆呆坐着。老和尚搬出饭来,便道:“相公用饭。”友仁吃过,约绝不见有人进庙,他一步不敢走开。直到下午,只见一人气急败坏奔来,汗流满面,一径就到佛殿上,东张西看,失魂落魄的一般,两只手在头上乱搔,口中不住的说道:“怎了怎了”友仁从旁冷眼看着,心内想道:“失落银子的,想必就是他了。”遂上前问道:“朋友,你为着何事,如此着急?”那人一看友仁是个斯文人,便道:“不瞒相公说,我有一桩急事,如何弄得没结煞了。”友仁道:“你且与我细说,或有商量,也未可知。”那人道:“我姓赵,镇江人,父亲在南京当差,因亏空官项银两,收在上元县监里,五日一比,倾家赔垫,尚欠一百余两,只得将旧房典卖。昨日带得房价银百两,赶往南京,走得力乏,在此坐了片时,起身便去。夜来打开铺盖,不见银子,想是行路要紧,落掉在此,故急急赶来。一路追寻到此处不见,是绝望了,那得再有银子救我父亲?”说罢,号天痛哭起来。友仁道:“且不要哭。我问你,银子是什么包的?”那人道:“是一方旧青布包的,用细麻绳结着,内面共十封,每封十两,都是桑皮纸包的,放在铺盖内,不知如何落了出来。”友仁道:“既如此,不要慌,我拾在此,还你便了。”那人道:“果然相公拾得,肯还我么?”友仁道:“我若不肯还你,去已久了,为何还等在此?”那人忙跪下叩谢道:“若得相公如此,真救我父子性命了,此恩此德,何以报答”
那和尚始初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话,继而听见一个失银,一个拾得,又肯还他,便插口道:“相公,你说要等一个朋友相会,莫非是他么?”友仁道:“正是。”和尚道:“阿弥陀佛相公真正读书君子,今科必定高中。”又向那人道:“你遇着这位相公,却不是天大造化么”那人喜动颜色,感谢不尽。友仁道:“还有一说,我虽拾得银子,只因此处荒野,恐有他失,已托一朋友带往南京,须到南京还你。”那人道:“我本要到南京,有人先带了去,最好的了。”友仁道:“如此,我与你同行便了。”送了和尚二钱银子,别了就行。江口搭了船。
不上两日,已到水西门,两人取了行李,就到贡院前,访问国栋寓所。有认得的,指点道:“他寓所借在淮清桥堍下。”依言寻去,果见门上有贴头,上写“丁国栋寓此”。二人走进。国栋一见友仁,便道:“你来了么?”友仁答声“才到”,又问:“这位何人?”友仁道:“就是拾他银子的。兄别后,我等到次日下午,他才赶来,说明了,故同他来拿银子。”国栋道:“你既拾得,便该还他了,为何领到这里来?”友仁道:“兄不要作耍,他的银子是救性命的,他日急得要不得在这里,快快拿来还他去罢。”国栋道:“倒也好笑这银子我见也没曾见过,如何来向我讨?你托我带来的不过箱子一只,这个在此,交还了你,余事莫向我说。”说罢,穿好衣服,竟扬扬走开了。友仁气得心头发火,鼻内生烟,口中乱嚷道:“他…他…他人的银子竟要白赖了岂……岂……岂育此理”
那人跟了友仁来,只道银子一到就有;今见此光景,惊得呆了,一双眼只看着友仁,但说道:“相公须要救我”扑簌簌掉下泪来。友仁见他着急,便道:“有,不要慌。他纵不肯还,我赔也赔还你。”便将箱子开了,内有几两盘缠取出来,付与那人,道:“你先拿去,我也不住在此,我同你到对门饭店中权住,打算还你,看他赖了一百两银子怎样发迹”便一同到饭店中住了。
友仁走到各处朋友寓中,遇了相识的便告诉:“国栋昧心赖银,我必借贷还他,欲求援手。”有的晓得了,便说国栋没良心。有的笑道:“友仁太呆了,如今世上做好人总要吃亏。肯借助他的,多不过一两二两,少仅三星五星,东奔西走,终日仰面求人,何苦而为之?”
不表众人之话。且说友仁到处走了一遭,连自己行李一并当了,凑得五十余两。国栋反在人前说道:“你们不要理他。他不过借此为名,要人帮助的意思。”弄得友仁走头无路。
适有一同店住的徽州人,姓汪,名好义,却不是应试的,闻知国栋赖银不还,累及友仁行李典尽,叹道:“人之贤不肖,何相悬若此”走来对友仁道:“兄一介寒儒,为了他人之事,不顾自己功名,可谓难得。但今日八月初六,入场不远,所借银子已赔过多少了?”友仁道:“约有五十余两。但吾此时心乱如麻,入场也无益,打算回去卖房还他。”好义道:“兄功名事大,还当料理场事。吾助兄白银二十两,以完此事。”又对那失银的道:“其余少的,你当自去打算,莫再累及康相公了。”那人道:“我见康相公东挪西凑,心上本自不安,今承相公为了康相公周济小人,怎敢再去累他?康相公,你打点进场罢。若如丁相公行为,我命早已休了”好义便取二十两银子付他,一总算来,已有七十多两,遂千愚万谢而去。
话说友仁此时心略放下,忙忙收拾考具,初八日随众入场,已弄得力尽筋疲,题目到手,一句也做不出,只得随手写去,草草完了七篇文字。二场、三场,也不过潦草塞责,自料必无中理,垂头丧气而归。丁国栋得了百两银子,喜出望外,便去三山街上买绸缎,买毡货,诸事从容,入场后,因心中快活,做的文字益觉有兴致,三场篇篇得意,自以为举人捏稳在荷包里了。一到家中,便写出文字,逢人请教,人人决为必中,越发欣欣自负。友仁归家,文字也不写出来,闭户闷坐,思量再得三十两银子偿还失主才好,把中举人的事到撇在九霄云外了。
那知揭晓后,同县中了四人,第三十六名刚刚是最不得意的康友仁。一中之后,亲友多来贺喜,帮助银子,打发报子,友仁才得开颜。丁国栋自己不中,又听见中了康友仁,心中益发不服,大骂主司瞎眼。友仁忙了数日,起身便到南京寻着失银之人,又送还了三十两银子。那人叩谢而去。随备礼进谒座师,叩谢提拔之意。座师见了,说了几句套话,又向友仁道:“不知年兄平生积何阴德?”友仁道:“门生一介穷儒,有何阴德?”座师道:“你的名数已中定丁国栋的了。只因场中得了一梦,梦见一朱衣人对吾说:‘第三十六名姓丁的做了亏心事,天榜上已除他名字,换了姓廉的了。’说也奇怪,足下卷子已经看过,不见有甚好处,所以不取。丁生卷子早已中定,自做了此梦之后,再把丁生文章来看,越看越不好,遂尔弃去。随手取过一本,正是尊卷,越看越有精神,将来补上了。及填榜时,拆开来看,果然就是足下名姓。则弃落之卷,一定姓丁无疑了,也拆开来看时,果叫什么丁国栋。此中转换,真有鬼神。年兄若非有阴德,何能至此?你可说与我知道。”友仁只推没有。
其时同县中的亦因进谒座师,共在座间,便道:“康年兄事,门生却也晓得。”便将国栋如何赖银不还,友仁如何典贷赔偿,一一诉说了一遍。主考拱拱手道:“可敬,可敬天道果然不爽也”目此益觉爱重友仁。
后来友仁进京会试,主考便留在署中读书,遂成进士。丁国栋遭此挫折,因友仁中举之后,此事人人传说,更觉无颜,然懊悔已是迟了。不多几时,抑郁而死。可见占便宜者反吃大亏,肯吃亏者反得便宜。国栋贪了百两银子,分明卖去了一个举人,又送了性命。友仁赔了百两银子,分明买着了一个举人。看官试思,还是贪财的好,不贪财的好?此言财之关乎科名者如此。若美色当前,把得定的更难,受其累者正复不少,人能打透这个关头,自然朱衣点头,立致青云之上。听下回写来。
第二回
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这一首诗,乃古人拒绝私奔女子所作。此人后头中了状元。如今更说一个拒绝奔女,能使功名颠倒,祸福改移的与看官们听。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湖南长沙府地方,有一少年秀才,姓陆,名德秀,生得人物俊雅,丰度翩翩。父亲已卒,只有老母在堂。德秀十六岁即进了学,自知学问尚浅,奋志读书,嫌家中混杂,欲觅一清静之所,埋头用功。有幼时吃奶的乳母王妈妈,同了丈夫,为顾氏管园。园在城外,颇觉幽僻,房舍尽多。德秀遂与乳母说知,欲借他园中居住,以便读书养静,茶饭托他夫妇照管。乳母即去通知顾姓,顾姓应允,随即搬往,就在园口近处检一书舍,安顿书箱行李。早晚服侍自有乳母承值,便也不带僮仆。德秀一到此间,顿觉神怡心旷,正好勤读。
园门左首侧屋中,又有父女两人居住。其人叫张大,也是借住的。此人常在外边替人家做工,因其女无人熙管,过继于王妈妈,取名春姐。年纪也十六岁了,身材俏丽,举止轻盈,因他死的娘亲也是大人家孔母,从幼跟去,见惯了大人家模样,学些女工针指,缠得一双好小脚,字也识得几个。若卖与人家做妾,也值三五百银子,所以就自命不凡起来。今见德秀少年美貌,衣冠济楚,遂动了一段爱慕的心肠;又是继母领大的相公,益发可去亲热,搬茶送水,不叫他做就做,殷勤走动。王妈妈只道替他心力,全不为意。德秀知是乳母继女,也由他走动罢了。那知德秀一心只在书上,春姐一心又只在德秀身上。
一日早上,德秀正念得高兴,春姐走来道:“相公,房内怎样尘埃满地?”跷起一只小脚来点与德秀看,又道:“我的鞋墙却弄得乌黑了,待我去取扫帚来扫扫。”德秀略略一看,仍旧读书。春姐遂将房内四围扫得干干净净,又道:“相公,你坐身下也不洁净。你立起来,待我也扫一扫。”德秀摇头道:“不消了。”坐着不动。春姐嘻嘻的笑道:“相公真正用功,一刻也舍不得。”把眼斜视而去。
又一日,王妈妈出门去了,春姐走进房来道:“继娘尚未回来,我知相公床上被褥尚未铺好,我来铺叠铺叠。”德秀道:“铺好的了,不消劳动罢。”春姐揭开帐子一看,笑道:“相公骗我你看,衣服乱堆在这里,一条被弄得七颠八倒,若不铺好,今夜如何睡法?”一面说,一面将衣服折叠起来,把被褥铺得端端正正,然后放下帐子。又道:“相公,你今日还未吃点心,敢怕饿了?我去送点心来。”德秀见他如此殷勤,倒觉过意不去。
过了数日,回家探望母亲,因说起乳母服事当心,又有他的继女春姐亦来承值,甚是周到。其母道:“既烦他承值,应该赏他些东西,使这孩子欢喜欢喜。有一条汗巾、两个荷包在此,你拿去送与他罢。”德秀接了,藏在袖中,坐了一回,依旧复到园来,见了乳母,便取出汗巾、荷包,道:“这是母亲赏与你继女的,知我在此烦他送茶送水。你须说明是太太的意思。”乳母道:“难得太太好意。”便去送与春姐。春姐接了,好不欢喜,忙忙走到书房,笑嘻嘻向德秀谢道:“多承相公美意,赏我东西。”德秀道:“这是太太晓得你勤谨,送与你的,不要谢我。”春姐道:“不是相公说我好,太太那里晓得?太太要谢,相公也要谢。”遂到自己房内,拿出私房茶叶,泡了一杯好茶送来,道:“相公,这茶叶颜色可好么?”德秀道:“果然好。这是那里来的?”春姐道:“前日我到宅内,宅内太太知我要吃好茶,与我一大包,我藏好在此,泡与相公吃。”德秀道:“难为你了。”呆见王妈妈送进夜饭,春姐遂走出去了。
德秀用过夜饭,灯下坐了一回,将近二鼓,解衣就寝。春姐受了汗巾、荷包,只道德秀有意于他,乘他父亲不归,正好图个春宵一刻,动了邪念,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稳?披衣起身,悄悄开出房来,一步一步轻轻走到德秀卧房门口,将门轻轻弹响。
德秀方欲睡去,忽耳边有弹门之声,便问何人。外边低低的应道:“是我,送一杯茶在此。”德秀听是春姐声音,便道:“我已睡了,不用茶了。”外边又道:“相公开了门,还有一句话要与相公说,莫负奴的来意。”其声婉转动人。德秀不觉欲心顿动,暗想道:“读书人往往有干风流事的,况他来就我,不是我去求他,开他进来何妨?”遂坐起披衣。才走下床,只见月色照在窗上,皎亮犹如白日,忽然猛省道:“万恶淫为首今夜一涉苟且,污己污人,终身莫赎。”把一团欲火化作冰炭,缩住了脚,依旧上床睡下。
春姐伏在门上,听见德秀拔衣起身,走下床来,只道就来开门,心中大喜。侧耳再听,门不来开,依旧上床去睡了。一时发极起来,便道:“相公如何不来开门,反是安寝?”德秀道:“你想,我是孤男,你是寡女,暮夜相见,必被旁人谈论,所以不开门了。”春姐道:“不过你我两人,有谁知道?”德秀道:“人纵瞒了,天是瞒不过的,你去罢。”春姐再求开门,德秀假妆睡着,只做不听见了。春姐淫心如火,等了一回,见里边全无声息,只得恨恨回房,又气又羞,顿足叹道:“天下有这样呆子,凑口馒头不要吃的”睡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半夜,到天明时,反沉沉睡去了。
德秀绝早起身,对乳母道:“吾身子有些不快,到家将息几日。有人来取行李,就打发他拿来。”王妈妈道:“相公本来用功太过了,自然身子不快起来,回去将息将息的好。”德秀别了乳母,悄然竟去。春姐起来,心中想道:“待我慢慢的偎他转来。”及知道德秀已去,老大吃惊。又恐怕德秀到家,说出情由,面上不好看相,弄得羊肉吃不得,惹着一身骚了,心中闷闷不乐。那知德秀到家,在母亲面前只推身子不快,回来将养,绝不提起别的缘故。此是德秀能隐人过处。
再说德秀有一同窗的好友,姓潘,名再安。年纪不满二十,颇有文名,也是一个翩翩秀士。只是一件毛病不好,见了美貌女子,便如苍蝇见血,割舍不得。德秀园中读书时,常来探望,见过春姐几次,心甚爱恋,只碍着德秀的眼,不好十分勾搭,屡以微言讽德秀道:“兄的读书堂,还可作温柔乡。”见春姐走来,微吟道:“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兄对此能无动心否?”德秀听了,只做不解。春姐亦因有一陆生牵在心上,见了潘生,绝不为意。
那一日,再安又来探望,不见德秀,因问何往。王妈妈道:“我家相公因身子不快,回家去了,相公要会,到他家里去会罢。”再安踌躇了半晌,便道:“我此来本欲与陆相公作伴用功,今日归去,书房左右空着,我即在此暂居读书,饭金房钱,加倍奉偿,未识可否?”王妈妈听见“加倍”两字,便欣然应道:“屋内床铺桌凳现成,相公竟来住便了。”
春姐坐在房中,正做一双鞋子,听见外边有人说话,要来借住,探头一望,恰就是常常来的潘相公,心内想道:“此人才貌也好,做人活动,决不像姓陆的呆子。他要来住,莫非到有意于我么?”欣然走出。因是熟人,便插口道:“陆相公怕冷静,回去了。相公,你不怕冷静么?”再安道:“怕甚冷静?”一头走,一眼看着春姐道:“我明日准来也。”到家,在父亲面前,只说与德秀结伴共读,叫人挑了行李书箱,竟来住下,无人处便与春姐眉来眼去,约定夜来开门等候。正是干柴烈火,一拍就合了。德秀闻知再安住下,料他必有不好的事情。他一心专图上进,不去管他长短。正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其年,正值大比,到了八月初六,德秀即便入场。再安亦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各人静候榜发。德秀入场时,适染微疾,勉强进去,文字甚不慊意,场后终日闷坐。其母劝道:“你年纪尚小,今科不中,自有来科,闷他则甚?”再安文才本来去得,又遇着做过题目,写出来,父亲看了,许他必中,甚是得意。偷空去望春姐,许他中后,娶他为妾。春姐也欢喜不了。
一夜,再安父亲梦见无数报人拥进门来,报道:“潘再安已中第二名举人。”正在欢喜,又见一人走来,将报条夺去,道:“潘再安做了亏心事,举人已让与陆秀才了。”报人纷纷而散。梦中拖住那人道:“那个陆秀才?”那人答道:“就是与你儿子同窗的陆德秀。”忽然惊醒。明日便问儿子:“你做下什么亏心事?”再安极口分辩。其父道:“若是发榜后,第二名不是陆德秀便罢,若是陆德秀,我再问你”再安默默吃惊,自忖道:“我就不中,陆德秀也未必果中。”那知开榜后,报人报到陆家,德秀果中了第二名举人。再安父亲将儿子责问,不胪吐实,遂将他锁在书房,不许出门,连春姐也不能去望一望了。
再说德秀年才十七,中了高魁,合家欢喜,亲友皆来称贺。连乳母王妈妈也欢喜个不了,回来说与春姐知道。春姐问:“潘相公可曾中?”王妈妈答道:“不中。”春姐默然无语。那知潘再安一个举人已轻轻送在他身上去了。
德秀中后,见主考,见房师,谢贺喜,张乐设饮,上坟祭祖,忙了两个余月,打点进京会试,择了吉日,拜别母亲,起身进京。一到京中,终日在寓读书,绝不出外闲游;会试榜发,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内,点入翰林,人人称羡;凡公卿大僚有女儿的,无不要招他为婿。德秀以未奉母命,不敢轻许。其后接母到京,聘定了刘通政女儿。因女年太轻,须二年后成婚。按下不表。
德秀散馆后授为编修。一日,有一同官,请他饮酒,席上有官妓数名,内一妓叫春娘,敬酒上来,便问:“陆老爷,可认得贱妾了?”德秀茫然不识。妓女道:“妾曾服侍者爷数月,难道老爷忘了?”众人都抚掌笑道:“陆老先生,你说足不入妓家之门,如何春娘认得你?今日与旧人相遇,不要假道学了。”德秀问道:“你果是何人?何处服侍过我?”春娘下泪道:“奴即王妈妈继女张春姐也。”德秀忙问:“何以至此?”春娘低声说道:“那年自老爷去后,有一潘相公来住,与奴私下往来。其后潘相公不中,影也不见。忽一日,有人送一封书来,说他要进京,在途等候,教奴悄悄赶去。奴一时听了,便瞒了父亲,跟了来人就行。那知书是假的,被他拐到京中,卖入娼家,流落在此。亲人永不见面。”说罢,泪落如珠。有的道:“陆年兄,你可怜念此女旧日情分,收他做一小星罢。”德秀只管摇头。春娘道:“从前妾系闺女,老爷尚且闭户不纳;况今日败残花柳,焉敢奢望得侍枕席?只求提出火坑,得见父亲,作一良人妇便好了。”说罢,泪流满面。德秀见其有深悔之意,便道:“你若果肯改悔,这还容易。你的继父母都在我身边,我叫他赎你回去便了。”春姐听了,即忙跪下叩谢。众人道:“春娘,陆老爷已许赎你身子,快快揩干眼泪,敬一杯酒。”德秀道:“如今倒要看弟面上,免他在此伺候罢。”众人道:“也说得是。”遂打发开了,再饮香醪,直至更余方散。
德秀回去,即向母亲、乳母说知,明日即与他落了藉,院中亡八送到春娘,一面偿还他身价,一面叫他继父送归长沙。人始晓得陆翰林果是见色不乱的男子。后来春姐嫁一乡人终身。
德秀娶了刘小姐,夫唱妇随,连生贵子,官至尚书,告了终养归家。只因德秀做了这桩阴骘,功名显达,较之潘再安图了数夜欢娱,遂至终身淹蹇,得失奚啻天渊?观此者可不急自猛省哉?
卷十 图葬地诡联秦晋 欺贫女怒触雷霆
第一回
由来风水本无形,堪笑机谋用力争。
祸福若全凭地理,者天头上不青青。
世之葬亲者,泥于吉凶祸福之说,道若寻得好地,福禄可以绵长,子孙可以久远,所以必要百计营谋,多方做诈。甚至强争偷葬,以致兴讼,未得地之好处,而家私已荡然矣。要知地理何尝不有,总凭心地为主。古人云:“阴地好,不如心地好。”是知吉凶祸福,地亦只做得一半主。盖地之于天,犹臣之于君,妻之于夫也。使吉凶祸福,地独得而主之,与天无与,是臣夺君权,妻掌夫柄,其君为庸君,其夫为懦夫,受制于强悍妇之手而莫敢谁何,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曾是苍苍者天而如是乎?故人欲得阴地之吉,必先心地之善。心即是天,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一定之理。无如世人惑于风水,要寻块好地,把父母枯骨,博子孙富贵,而自己立心行事,全不肯循着天理。此等逆天之人,无论寻来寻去,未必能得吉壤:即幸而得之,其后必有变局,或天败其穴,或雷震其棺,以致尸骨暴露,子孙消灭,弄出希奇古怪的事来。
宋时朱文公在浙江台州地方为推官,清廉明察,治狱平允,百姓的是非曲直,剖断明白,无一被冤者。其时,黄岩县育张、李两姓争一块葬地,讦讼累年,告到文公告下。文公于堪舆之学,素来明白。宋理宗朝为建陵寝,廷议纷纷不一,文公出议状,折尽风水诸家伪说,独标真诠。今接得张、李争地状词,知为风水起见,两造各具呈子,各争为己产,是张是李,一时难决。细阅张姓呈词,云祖上置产的簿上有一行写得明白,地系某年某月所得,育界石一方,埋在地下。文公遂叫两造,吩咐道:“张姓簿上云,有界石埋在地下。今我着人同到地头,掘开来看,如无界石,则地归于李;倘有界石,则地归于张。”两人遂跟了差人同到地头,只见满地青草,石之有无,却难预料。及掘到三尺之外,果有界石一方,是张姓祖上所埋,上面刻的字凿凿有据,回覆了文公。文公以此为据,遂断归张姓,李姓不敢再争。张姓奉了官断,筑起坟来,将他祖父骨殖葬了。自葬之后,家道顿发,一日兴旺一日。
文公去任后,隔了十余年,偶有事故,重游于此,见一老人,问他道:“历任官府那个最好?”老人道:“只有前任朱老爷最好。”文公道:“审断民事,可有冤枉的吗?”老人道:“事事决断平允。只有一件,张、李两姓争地的事,却断错的。”文公道:“何以见得断错?”老人道:“张姓要夺李姓的地,预先将块界石私自埋在地上,假造祖上置产薄一本,上写某地有石为记。那知朱老爷堕他术中,掘见石头竟断与他,李姓有冤莫伸。自葬之后,果然家业日隆。看来欺心事只要瞒过了官,天也不来计较他了。”文公默然走至这块地上,细细一看,果见山回水抱,龙脉有情,是一块好地,日后富贵,正可绵远,心上想道:“若论地理,自然该发。只是天理上说不去。”遂叫家人取出随身带的笔砚来,唐浓了墨,在坟墙上写下十六个碗大的字道:
此地不义,是无地理;此地若义,是无天理。
写毕,掷而去。岂知圣贤的说话上与天通,是夜一阵大雷大电,霹雳一声,把坟上打了一个大窟窿,棺木提出,撇在坟外,跌得粉碎。次日,远近观者纷纷而至,见墙上有此十六个字,都疑是雷神写的,后来访得文公自悔断错此案,题上面的。张姓陡遭雷殛,慷得半死,不敢复葬于此。家道也日渐消散。
有的议论道:“天道难欺,神目如电。这块地,既欺心占来的,雷公爷爷应该早早下手击他。难道文公未写此四句以前,天亦被他瞒过,一任地理作主么?不知文公之重来问起,老人之说破缘由,急急去写此四句者,皆天使之也。天不能谆谆然说出雷击之故,特借文公之笔以发其奸,使人知地理虽重,毕竟要循天理。至今黄岩县雷震坟穴尚存,人人看见的。
今再说一徽州府歙县谋地的故事。看官们须要着眼,从来徽州俗,最讲风水,欲得一地,往往同了地理先生东寻西觅,不惮千里之远。地理先生有好的、有歹的,歹的只要主人看得中意,便说葬了后福无穷,专望谢仪到手。甚至有得了坟客后手,假意天花乱坠,哄骗主人,千方百计,弄他到手。如不到手,倒像家子孙失掉了状元宰相的一般。主人一惑其说,往往停棺不葬,迁延日月,以至强夺强占,奸计百出,此贪风水者之通病。至于“天理”两字,竟丢在九霄云外了。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歙县地方,有一人姓阴,家私广有,人皆称他为阴员外。其人存心刻薄,作事悭吝,独好风水之学,请了有名地师在家讲求地理。所以地之好歹,自己也有几分看得出,吉凶祸福,讲得活龙活现。好似得一吉地,就是子孙不读书,也要发起科甲来的模样。徽州一府地方,被他处处看到,无如中意者绝少。
一日,正值清明时节,同一看风水的假作郊外踏青,实欲于近处看看可有葬地。信步行去,走到一个所在,后山前水,左右皆有峰峦回抱,中间一片平阳,约有十来亩大。立在地上一看,大惊道:“何意此处却藏一块好地在此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地师便道:“员外今日看着此地,正是员外大福。若葬于此,将来富贵无穷,快快买了。就费了重价,也说不得。”阴员外道:“地固极好,但未识何人管业,肯卖不肯卖。”又周围走了一遭,越看越有精神起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回去。
明日,用过早饭,再到地上,走向邻近人家,细访地主何人。适遇一王老儿走来,却认得阴员外的,问道:“员外在此看地,看中了那一块?”员外道:“就是前面这块平阳地,不知是那家的?”王老儿道:“此是前村朱渔翁的。”员外听见是捕鱼人的产业,心上一喜,自忖道:“此地容易到手的了。”便道:“我实看中此地,就烦老兄作中,问他要多少银子。如说允了,就可成交。老兄中金外,还当重谢。”王老儿道:“既如此,员外请回。我明日讨了实信,到府奉复。”员外道:“专候,专候。”两下拱手而别。
到了明日,果见王老儿走来道:“员外,此事不成了。我将员外要买这块地意思对朱渔翁说了,他说此系世代祖产,不肯换钱用的。再三说合,他终不允。员外别寻好地罢。”员外道:“他不过要索重价,多加些银子便了。”王老儿道:“不瞒员外说,我已许他三百两银子,比常价已多几倍。我又说:“你无儿子,何不得些重价,以为养老之费?,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将来对亲,穷人事无有倍赠,只有此地要作赠嫁的。若是别人要买,就许千金,我也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