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 第 30 页/共 34 页

一日,侯氏生辰,有钟奶奶、戴姨娘、梅奶奶、贾奶奶、童奶奶、邬大娘都来拜寿吃戏酒。撤席以后,正本儿点了《烂柯山》,朱买臣前逼、后逼、痴梦、泼水四出。缪氏同权氏也在傍边看。看到逼嫁的那个样子,缪氏笑着悄悄的向向他道:『你当日同你家相公吵闹着要嫁,想也就是这个样儿子。』那权氏羞愧无语。缪氏道:『一个汉子这样跪着哭着苦留他,他还不肯,好个狠心的淫妇。』笑道:『丈夫这样心疼,就穷死了何妨。怎就无耻到这个田地?』 权氏想起在平家,虽无穿少吃,丈夫也极恩爱。今日到此,有谁动怜?不住擦泪,那心又悔了几分。缪氏冷眼看着他,看到痴梦那种丑态,缪氏笑着叹道:『你看崔氏这淫妇,当日耐一耐穷苦,今日何等的荣耀?大约他此时不知怎么心悔呢。』又看见张木匠出来那关模,笑道:『拣汉精的娼妇,嫌丈夫穷,就该嫁个官儿做夫人奶奶去,还嫁了个木匠。你也就像他了,乡宦财主嫁不成,嫁到人家来当奴才。』羞得那权氏真无地缝可入。又看到泼水那一出,缪氏道:『你看看这个淫妇,与其今日跪在马前这样出丑,何不穷的时候忍一忍?今日也是香车宝马,何等受用?也怪不得,他没这个福。』那权氏越深自后悔,听那朱买臣唱道:   恁娘行福分底,恁娘行福分底,做夫人做不得。恰纔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你享不起。绣阁香闺,翠绕珠围。蠢妇你年将四十,羞答答,荐谁行枕和席。   缪氏道:『将四十岁的老婆,后面的光阴也就有限了。既跟着丈夫苦了多年,就穷死了,也有个好名。何苦吵吵闹闹,到了人家,还是这个样子,反落了万代骂名。这是何苦?就算嫁了个财主,男子汉的心肠,见他嫌穷弃了前夫,一个活人妻,也就不把他为重了。』那权氏正是三十七岁出来的,听了年将四十这两句,又羞又恨,由不得泫然泣下。又听得唱道:   收字儿急忙迭起,归字儿不索重提。【蠢妇,你可记得当初拍掌的时节么?】我惨哭哭,双眸流泪;的溜溜,双膝跪地。那时节,求伊阻伊,实望指你心回意回呀。要收时,把水盆倾地。   缪氏笑道:『这痴淫妇,水如何收得起来?与其今日求他收回,何不当初不要闹出。我听得说你的前夫虽不曾做官,这三年来得了美馆,比当日大强了。』又笑道:『你几时也去泼泼水,求他收你回去,免得在这里受罪。』权氏忍不住跑了回房,上床拿被裹着头暗哭。此夜他一心痛悔欲归,不敢出口,只把心腹话告诉缪氏,时常流泪。那司富说了数次,他仍堕泪不止。   司富一日大怒,拉到宦萼的跟前,道:『这老婆作怪,这几日无缘无故,动不动就淌眼泪的哭。说着他总不理,要打几下纔好呢。』宦萼问他道:『你好好的哭甚么?』他不敢答应。宦萼怒道:『他大约是想汉子了。这样无耻的妇人,我上边也用他不着,可将他配一个马夫,叫他帮着汉子群里去煮料。』草的养马的司妇就拉他道:『跟我去。』他跪下哭道:『老爷就打死我也罢,我不愿去。』宦萼道:『你既不愿,你心里要想怎么样?』他欲说又不敢,只含着眼泪不作声。缪氏在傍使了个眼色与他,道:『老爷问你,你有话就说,怎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权氏叩头道:『老爷奶奶的恩典,把我赏回前夫,就是万代的天恩了。』宦萼道:『你还想回去?只恐怕你到了他家,又想要跳槽。』权氏道:『我一念之错,到如今悔已无及了。若得跟了原夫,就饿死也不敢再生他想了。』宦萼道:『你当日卖到我家来,今日谅你丈夫那里有银子赎你,我为甚么白放你去?』除非打一百皮鞭。一则戒你不许再效前番的举动,二则算我的身价。你要受得,我就放你去罢。你怎么说?』权氏欣然道:『老爷恩准我回去,情愿领打。』宦萼叫取了皮鞭来。登时取到,宦萼又问道:『你果然愿打么?』 权氏道:『愿打。』就爬在地下。宦萼笑道:『权记着你这一次。』向司富道:『带他去罢,他当日的衣服换了来。』司富遂叫他跟了去。宦萼又吩咐去请平儒。权氏仍换了向日来的那衣服,带了几件首饰,又带了来。宦萼、侯氏同站了起来,让他坐。他不知是那里的账,那里敢坐呢?睁着两个大眼睛,【他此时真是睁着两个大眼睛做梦。】望望宦萼、侯氏,又望望众人。宦萼笑道:『你请坐了,我有话对你说。』司富拉他坐下。宦萼把当初遇见他父亲、丈夫,说他要休夫改嫁。』我知你夫家甚穷,就叫他强留下你,也不能相安,故商议了这个计策。弄你到我家来,磨磨你的性子,叫你后悔。你想一想,你就另嫁了人,一个活人妻,还有人敬重么?我怜你夫妻,不忍看你们拆散,故想出这个法儿来。你今既然悔心,要归前夫,是极美的事了。你原夫在我家教了三年学,家中也不像那样贫寒了。你此去安分守己,同丈夫一心一意的过。再有不肖的这念头,恐就不能再容你了。』那权氏听说了,如梦方醒。见是成全他夫妻这一点好心,又羞又感,跪倒痛哭拜谢。侯氏忙忙亲自搀起,又劝了许多的好话,还赠了他些衣服零碎物件。他又拜谢了司富、缪氏众人。【司富只算是大座师,缪氏方是嫡亲房师。】外面来说,『平相公来了』。宦萼出去道:『恭喜,尊夫人已悔过了。』遂将来历,着两个仆妇,一个做恶,一个做好,如何点醒他。今日悔悟,又将如何试他的详细告诉了。道:『先生今日同回,可谓珠还合浦了。』平儒揖而又揖,谢而又谢。宦萼吩咐叫两乘轿子来,又叫请出权氏。他夫妻一见,不觉大恸,双双拜谢。轿已到了,让他夫妻上轿同回。随后送了一桌菜一瓶酒去。平儒请了丈人相会,权氏又羞又喜。一家深感宦萼成全之德,念不置口。他夫妻后来甚是和美,白头偕老。平儒教了几年学,得了两百银子束,虽不能丰厚,也不像当年无衣无食,一贫彻骨了。按下不题。   且说宦萼的大舅子侯敏,十数年来已升到太仆寺正卿。带一封信来说,朝中四路发兵,太仆马匹发尽,兵饷不继,无从采买。兵部太仆寺公奏,奉旨新开捐纳事例。内有一款,凡系革职内外文武大小官员,一品者捐马二百匹,二品者捐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马一百匹,以下递减,每匹折银一百两,准复祖父封赠,本身诰命。如捐复职者加倍。老伯何不趁此捐复祖父封赠,亦绝好机会。宦公父子商议,宦公道:『我之封诰可有可无。我做官一场,祖父的封赠一并消去,深为可耻。今去损复了,也是一件美事。须你亲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宦萼答应了下来,遂差人先去雇船。尚书正二品该捐一百五十匹,着六个的当家人押银一万五千两,从水路进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带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要到京中托他大舅打点料理。收拾明白,择吉日起身。众家人要带鸟松、弓箭、腰刀之类,宦公知道,问道:『你们带这些东西做甚么?』众家人道:『带着这么些盘缠,路上好防盗寇。』宦公笑道:『好不知事。你们带着兵器,明是告诉人带着银子了。古人说,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着小人是万幸,倘若遇着了,那都是亡命之徒,你们就同他敌得过么?银子失去小事,还要送了性命。他们不许带一件器械。【真是老诚之见。】即不幸遇贼,竟全送与他。我也还不穷在这几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来就罢了。』众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钟生、梅生、贾文物、童自大治酒钱行。临别之日,送至江口而回。宦萼带了十数个家人,雇了骡子进京,一路平安无事。一日,到了泰安州地方,离城尚有四十多里。一片荒郊,杳无人迹。有几句道那时的境况:   十里俄惊雾音,九天倏睹云昏。八方民舍断朝烟,七有浮屠无夜火。六翮飞禽争投栖于别群,五花头踏尽潜避于州堂。【此位州尊可谓畏贼如虎。】四野牛羊皆没影,三齐百姓悉无踪。两下来人俱说此间行不得,一声唿哨果然草莽有强徒。   正然走着,突遇一伙土贼。有五六十人,托枪拽捧,蜂拥前来。也有拿着割麦的扇刀,有拿着辟柴的斧头。头上都裹着花布手巾,腿绷赤脚,一床蓝布单被子拴在一根竹竿上做了旗号,敲着两三面破铜盆作了金鼓围了上来。手中乱舞,脚下混跳,口里唧唧喳喳,只叫留下买路钱。【确乎是一起乌合土贼行径。】众人见了这些样子,又好笑,又好恼,面面相觑。赤手空拳,寡不敌众,可敢同他相抗?将所携的五千金全然劫去,还将铺盖行囊,扛的扛,背的背,一轰去了。   宦萼同众家人,一个个垂首丧气。问了家人可还有剩的盘费,这个说还有两余,那个说还有三四两,共算算,还剩有二十余金,够作盘费,可以到京。又走了廿余里,到了一个大村庄中,约有千余人家,觅了一座店歇下。店主见他们没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门口,告诉他午间遇了这伙贼劫去。店主道:『近来土贼窃发,各处都有,多少不等,尽是饿民哨聚。地方官又不敢申报,来往的人吃了他多少亏。近来客人们都知道了,三二百结伙同走,方保无事。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就冒冒失失撞了来。可惜失去了一注大财。主仆们商议还是报官,还是走路?』宦萼道:『据店主说,四处都是贼。报了官,去拿那一起的是?知道是谁劫了去?只管守着,岂不耽误了大事?忍着撂了罢,到京寻你大舅爷商议,再作区处。但只是没有行李,恐路上盘诘琐碎。』   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人走进店门,向着宦萼纳头便拜,道:『恩人方纔吃惊了。』宦萼连忙扶起,看了看,不认得。问道:『尊驾是谁?面荒得很,怎么认得我?又何以知我遇贼?那人笑道:『老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赖盈,那年该了卖货郎姓毕的十两银子,蒙老爷替小人还了,又赏了小人一锭盘费。小人想,一身是病,在外没用,就趁那银子做路费。回来两年,病倒好了,今年又遭了流贼,只剩了一身。又值年程荒歉,只得入了贼伙度命。老爷的天恩,小人是时刻想念着,方纔是那里见了老爷就认得。因同众人在一处,小人不敢认,特暗暗跟了下来。老爷可报了官?多着些官兵,小人领了去,靠那些毛贼中甚么用,所失的东西,一去就可夺回。』宦萼大笑道:『今日晚了,我们明早同到州里去。』正然喜笑,只见门外一阵有三十余人,都骑着马,个个弯弓插箭,臂鹰牵狗,簇拥而来。宦萼正要问店主是甚么人,只见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一眼看见他,忙跳下马来叫进来,道:『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么?』宦萼忙站起,细细将他一看,原来是鲍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道:『恩兄几时到的?那阵风儿吹了你来?这两年想杀俺了。若不是我今日出来打围,几乎错过。如今往那里去?』宦萼将上京有事,适间遇贼被劫,并赖盈纔来报信,明早要去报官的话相告。鲍德笑道:『恩兄放心,包在弟身上取来。还且请到舍下去再讲。』宦萼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无限的欢善。叫拉出马来,同他并骑而行。到了他门,好一所大宅。门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树,围墙数仞,四角四座看家楼。进了大门下马。二门内方是大厅,两边刀枪兵器插满数架。两人揖罢坐下,鲍德道:『自从别后,无一日不想念恩兄。我屡屡要南去一会,因连年荒歉,盗寇纵横,不敢离家。今日甚么风吹得恩兄到这里来?』叫小厮:『快去请辛大爷来,你说南京的宦老爷来了。』宦萼道:『令姑母安健么?令表兄府上在那里?』鲍德道:『家表兄那年承恩兄资助盘缠,兼程星夜来家。家姑母一见,病就好了,近来着实康健,每常感念恩兄不尽。』宦萼道:『多大事,为何尊兄这样挂齿?使弟不胜汗颜。』不一时,辛同到来,深谢向日之情。少顷,拿上酒肴来。虽不比宦萼家烹调味美,他都是猪羊鹅鸭烧煮着,大盘堆砌馒首薄饼米饭粉汤,也十分的丰盛。鲍德同辛同陪着,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爷的管家同赖盈吃。他主仆上下都吃毕了,请宦萼到小斋内坐。又摆上果品腌腊下酒之物,让了坐下。鲍德向他道:『弟有些须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宦萼道:『尊兄只管请便。』鲍德去了,辛同陪着饮了一会。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铺设下簇新的衾枕。【与前鲍德到他家一对。】辛同吩咐下人,管家们都给他们铺盖,【细。】答应俱有了。然后二人对面两床睡下。宦萼着了辛苦的人,又因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一觉直到黎明方醒。   忽听得外面人声汹汹,马嘶犬吠。宦萼惊问辛同道:『此是何故?』辛同笑道:『大约是舍表弟回家来了。』宦萼道:『令表弟何处去来?』 还未说了,只见鲍德箭衣扎袖,头裹包巾,腰悬铁锏,如天神相似进来,哈哈大笑道:『幸不辱命。』宦萼忙起来看时,许多人搬进银子搭连并铺盖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问鲍德道:『尊兄效三鼓夺昆仑之法,请教在何处得来?』鲍德笑道:『弟与家表兄在此处颇有个声名。我这村中有二千余家,老幼不算,健壮男子将有三千人。农忙时耕种,闲时操练武艺,做古制寓兵于农之意。众人尊我兄弟二人为首,悉听调度,器械皆是我给他们,他等齐心守护庄村。一声有械贼,我二人一个领众杀贼,一个统人守护。不要说这些土寇,就是些少流贼,也不敢到我这里来。【伏后点灯子败去。】这左近的毛贼,我也不去伤他,他也不敢来犯我。昨日晚间别了恩兄,带着赖盈,我领了几十个人。有二鼓将尽,到了那里。众贼正然好睡,将一个个绑了,追问这项银子东西。他们闻知是我朋友的,他等磕头赔罪,双手送还,一丝不少。弟也便饶了他等。』宦萼谢道:『非兄大力,此物已属他人了。但只赖盈是不能回去了。』鲍德问他道:『你可肯在我这里?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个家,也很容易。』赖盈忙叩头道:『蒙老爷天恩收留,小人的大造化了。』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相拜。辛同辞道:『不敢劳尊驾罢。』宦萼道:『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没有个在此一会的理,竟不到府上。』辛同同鲍德陪着他,也不骑马,三人步行,同到了辛家。重又作揖,托他禀侯老伯母。他老母请到上边去一会,深谢了一番。坐了片时出来,就留酒饭。宦萼要辞行,鲍德笑道:『恩兄好容易得来,至少也住十日。』宦萼将捐复祖父封诰的话相告,恐误了日期。他二人道:『既为此大事,不敢苦留。兄回来时,在此多住几日罢了。』宦萼道:『这不敢许。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敢失信于尊兄?』他二人道:『罢了。兄今日住了一日,明早送别。』宦萼见他二人情意殷殷,不好再辞,也就住下。吃毕酒饭,辛同留住他下榻。他每人以二百金为程仪,宦萼再三辞谢,道:『弟所带盘费尽够用了,不敢劳二位尊兄费心。』他二人知他带的银子多,也不相强,午间备席共饮,鲍德道:『兄既远来,纔会得一日,就要别去,何以为情?』向辛同道:『近日贼寇公行,我要保家,去不得。今宦兄携着重资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老长兄带几个孩子们,护送他到卢沟桥再回来,方纔放心得下。』辛同欣然道:『我明日同去。【此行用辛同送去者,彼二人皆受过宦萼之情,鲍德夺回行李,已报之矣。故辛同远送,以报向日之情耳。作者一笔不肯易下。】宦萼是惊弓之鸟了,见他说送了去,说道:『承二位尊兄如此见爱,真朋友而骨肉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约到他家,吃了酒饭起身。宦萼临行,给了赖盈一百两银子安家。他要推辞,宦萼不肯,他叩头领了。鲍德同赖盈送了廿余里方回。辛同带了七八条健汉,都带着弓箭,骑着壮马,直送到卢沟桥后,方作别回家。宦萼言谢不尽,两人分手。宦萼进了京城,到他舅子家住下。他二舅子侯捷也相会了,一番亲热接风,不必细说。托他打点,钱能通神,自然明白。家人押的银子也到了,交了进去,仍将昔日追出的官诰给还。宦萼见旱路的贼多,要从水路回去。他素常听得钟生说戴氏的父亲在张家湾开大船埠头,他叫人先去问着了,说了详细。此时戴良老故了,正是戴迁主家。他久矣接女儿的信,知他的外孙定的是宦尚书的孙女、宦公子的女儿,不胜欣喜。今听得他来到,忙叫请了来,酒饭相待甚浓。次日,又戏筵款待,宦萼甚是不安,烦他雇了两只麻溜船,要图赶快归家。戴迁又送了许多下程食物,烦他带信与钟生。又带了些东西送两个外甥。宦萼谢了他上船,昼夜兼行,月余到家。宦公见请了诰命回来,心中大喜。宦萼说起遇贼劫去,正在进退两难,亏得赖盈报信,鲍德夺回,辛同送至都门,详细禀知父亲。宦公叹道:『俗云:行好自有好报。做好人何尝吃亏?可笑世人不肯行好,奈何?』 宦萼取出戴迁的信,同带来之物,差人送到钟生家去。钟生同贾文物、童自大、梅生又来贺喜接风,热闹了十多日。   过了月余,一日,钟生来对宦萼道:『贾兄做了一件豪举,我们竟不知道。昨蒙圣恩,特授兵部职方司员外。他到舍下来问弟当受不当受,弟纔得知。』宦萼道:『请长兄细说其详。』钟生自首至尾告诉了。宦萼道:『可惜这场义举,被贾弟一人做了,我们少不得大家约同公贺』你道贾文物做了甚么义举的事,平白地就得了官?且看后文,便知分晓。   姑妄言卷二十终   第二十一卷   钝翁曰:   (缺14字)全真,然皆颇有影(缺18字)禄乃见于史册(缺19字)。贼攻城略地(缺128字)朱和实有其人,并非捏(缺11字)。他三人禀史司马之语,真破□□□□非纸上谈兵者也。   听说捐俸,汲断金几乎急断筋。傅胜系富甚之大臣,无视国家之事,一毛不拔,反诉许多苦恼。听得借库帑,牛骍又十分牛心。都是此等臣宰,如何不把明朝天下送去?   贾文物之捐赀,实由于鲍信之鼓励。贾文物救众之功固大,鲍信怂恿之功亦不小。贾文物旌之以官,理固应然。鲍信亦得受职,不为过也。   闯贼连破洛阳、汴梁二事,俱载正史,一字不谬。然正史犹未若是之详,看之令人发指。   正史载裁驿一事,实倡于毛羽健,而成于刘懋。此骂羽健身为龙阳,妻淫家仆,犹不足尽其罪。或谓此虽系骂羽健,故及其妻,但不当辱及温体仁。然有说焉,体仁初入阁时,民间即谣云:猪遭瘟。猪(朱)乃国姓,谓朝廷之用温相也。其实体仁不但庸懦不堪,且坏了许多大事,骂□□□□亦不为过。羽健以悍妻之故,流祸于国家。承(缺文13字)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裁驿疏上,乃刘懋一力奏准,其罪浮于羽健,故后身被杀,妻配贼复淫于人也。   此一部书中,一个人有一个小传。有先叙来历而后叙其事者,有前后叙事而中段叙其来历者,有事将叙完而未后始出来历者,有叙他人之事内中带出此人来历者,种种不一,非细心观之,不能见也。即如大方家作文字,或两大比,或三股,或散作,或八股。非如小学生初开笔,如板上钉钉,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板板六十四,一定而不可移之死规矩也。   叙毛氏之事多矣,至此方细出始末。不但其文有参差先后之妙,更足见其不肯遗漏一笔。   第二十一回  史司马为国懮民  贾进士捐赀杀贼   附  李自成万恶滔天  鲍信之一心奋义   话说那贾文物做的是甚么义举?他竟是为国为民的一段热肠。因自成这个恶贼,向年兵犯凤阳,斩陵木,烧寝殿,杀官吏,纵罪宗,抢劫一空,大有所获。他心犹未足,直杀到沿江一带州县,有觊觎南京之意。那些官军闻风而逃,可怜那老弱黎民尽填沟壑,子女玉帛车载马驮,屠戮之惨,真不忍言。因凤阳是祖陵要地,四处官军兵马虽然十分害怕,少不得要求恢复,援兵四集。那些流贼因妇女众了,辎重多了,也不暇来攻取南京。他原不要城池地土,闻知此信,携着红裙翠袖,囊着白镪黄金,方谈笑鼓舞而去。这些逆贼见地方既富庶,守备又无人,来往自由,好生乐意,时时刻刻扰乱一番。   我且把这瞎贼的出处说个明白,看官方知他的来历,然后再说他的那些惨恶,以见那时生民涂炭。我们大家唾骂他一番,稍泄当年那些人的怨气。   他祖籍系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人氏,世居于此,他父名李守忠。他家七八代前的一个祖宗家甚富饶,一生酷喜斋僧养道,数十余年力行不倦,人皆称他为李善友。年将衰暮,忽一日,有一个邋遢道人,臭味难闻,到他家来化斋。李善友毫不憎恶,欣然款待。斋供已毕,道人向他道:『贫道素知老居士乐善不疲,后世子孙必有大贵人出。贫道四处云游,离此二百余里,万山之中有一块福地,老居士百年之后可卜吉于此,将来定有兴者。』李善友欢喜无限,邀请这个道士同往去看,道人也不推辞。李善友备了行李头口,到了那山脚下一村中居宿。原来这村中有许多姓李之人,李善友叙起宗谱来,都是一族,尚在服内,更加欢喜。次日,同道人入山点了穴。道人道:『葬时须起造一大圈,内设大铁缸一口,满贮灯油。若铁灯不灭,李氏当兴。』李善友深谢了道人,仍约他回家厚赠。那道人笑道:『我为居士择此善地,报生平之善行耳,【阅此,古云阴地不如心地,善哉言也。若此道人所点之地不佳,冢中枯骨亦何以安?异日伐冢时,脑中有龙,尸骨皆青,亦异地也。若谓佳穴,冢中枯骨犹然暴岂,子孙死于法者几尽,所佳者何在?昔日朱文公见一恶人葬吉地,叹曰:『此地不发,是无地理。此地若发,是无天理。』后此坟被水冲去,可见不如心地也。吾思道人点此一穴,并非吾因,岂为李闯谋耶?须反观之。】岂图报耶?』 遂拂袖如飞而去。李善友追之不及,众皆惊异,以为是神仙点化。李善友归家,便将此事与儿孙说了,再三嘱其死后如法安葬。   又过了十数年,李善友老故,子孙遵他的遗言葬下。后来他祖间听得说这是一块福地,都想沾些余福。李善友的坟居中,周围竟葬了有十数处。传到了李守忠,他是弟兄二人,他哥哥名叫李守义,长他有三十来岁。生了一子一女,子名李自达,比李守忠倒还大了两岁。李守忠在县中当了一名捕快,他生性暴戾,凶恶无比,却手段高强。数百里内的强盗小贼,无一个不是他的门下。年年纳奉,月月馈金。他到了三十余岁,尚无妻室。   一日,有一个相士偶然遇见他,啧啧称异,道:『我阅人多矣,未有见君相貌之奇者。』李守忠问他缘故。相士道:『他人之相,穷通寿夭应在一身一世。而君之尊相,应在后人,将来定生贵子。但须积些福德,则异日贵盛无比。』他听了这话,暗合他祖上的传言。他此时囊中所积也有二千余金之赀,遂辞了差使。因想贵子尚还无母,央了一个姓连的媒婆寻亲。【媒婆而曰姓连,何意?谓男女一姓恰巧皆托他一人而联合也。】就将相面的话告诉了他,要娶一个有福的妻子,好生贵子。那时有一个名妓姓苟,老鸨死了,是他自己当家。也三十余岁了,在风尘中历了将二十年,个中滋味已经尝尽,意欲从良,尚还未决。   一日,有一个番僧到他家来偷嫖。这苟氏阅历之人虽多,从未尝见过此凹目凸鼻卷须环耳的异物,欣然留宿。交会之后,这番僧向他道:『我看你骨格清奇,后来定生一个贵儿。不可在这风月场中,错过了可惜。须嫁一贵夫,以图下半世受享。』苟氏听了,正合他向来从良之愿,也烦媒人替他寻觅好夫,这媒人恰好就是李守忠所托的连氏。连氏便将相士说李守忠的话相告,苟氏满心愿嫁。连媒婆又走去向李守忠也将苟氏当生贵子的话说了。李守忠见他两人的不约而同,无限欢喜。就择吉行聘,娶了过门。一个贵,一个贵阴,无夜不造作一番,想生贵子。谁想造了数年,贵种已将下尽,而贵子毫无影响。李守忠一夜向苟氏叹道:『我同你这几年来贵种下了无数,贵精去了一盆,并不见过贵子的影儿,真是可惜。』苟氏笑道:『便是贵子,也不过是偶然的一次贵种遇着。若你次次下的都是贵种,我的这一块陈妈妈,竟是一张百官诰了。』二人大笑了一场。   那一年,他到了四十岁,尚还乌有。他夫妻着了急,一同商议斋戒沐浴,往西岳华山金天大帝庙中去求子。烧香回来,一夜,夫妻正然睡着,同梦见金天大帝领着一个冲天冠赭黄袍的黄帝,向他道:『此破军星也,赐汝为子。』他夫妻梦中惊喜拜谢。醒来,彼此相述,深以为异。忙起来洗沐了,焚香叩谢。他二人得了此梦征,每夜越加下力。你看他好造,直造得力尽精疲,那苟氏腹中果得了孕。他二人见有应验了,心中欢喜,益发用力,直造到十月满足,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李自成了。李守忠因梦中见他穿着黄袍,故起个小名叫做黄来儿,他夫妻疼这儿子如同至宝。到了七八岁,便生性惫懒,在街上同一般大的小孩子厮打相斗,无日不然。   此时李守义夫妇并儿子李自达俱亡故过,女儿已适了人,媳妇也改嫁了。只存一个孙儿,名叫李过,比自成只小一岁。他二人虽是叔侄,竟做弟兄相呼,相帮着在外生事闯祸。李守忠要送他二人上学去读书,他两个听见了,便躲得不知去向。李守忠惊得几死,四处找寻了来家,再也不敢重题此话。到了十五六岁时,他叔侄二人俱好嫖好赌。李自成自幼是他父母骄纵惯了的,百依百随。只有要上天的星,那摘不下来的,就没奈何。除此以外,力可为的,无不听其所欲。他要银钱去嫖赌,李守忠可敢拦阻?任他挥霍。   李自成酒色财气四个字无一不好,于色字又分外重些。他生性虽然凶恶,却带几分呆气。那李过凶暴与叔叔无二,还加奸狡些。李自成因常在外生事闯祸,人替他起个混名,叫做李闯子。李过力量粗雄,更是顽劣,人也赠了他一个混号,称为一只虎。李自成常在这些妓女人家走动,他的一个阳物生得渺小无对,只三寸来长,大指粗细,这些妓女们就编了几句口号嘲笑他,道:『 李自成,李自成,他的屌子笑杀人,硬了只有拇指大,软了好似细麻绳。』久之,他知道了,心内含愧,不敢再去嫖妓,想道:『这些淫妇,他经过几千百个汉子,自然嫌我的细小。』先也还不肯自信,后来但是到出恭的去处,或是浴堂之内,他留心看别人之物,实在也没根像他这样小巧的雅致了,方以为然。自忖道:『我这东西实在难看,我只娶个真正闺女做了老婆,他只见过我一个,自然就不憎嫌我了。』又想道:『就是娶了人家的女儿来,如何知道他是真的不是真的,』忽然悟道:『有了,我常听见人说,女孩子初次破身,定然要疼,只看他疼不疼,便知道了。』主意拿定,问他父亲要老婆。   李守忠见儿子在外胡行不休,久想要替他娶个媳妇,或可收揽住他,不知儿子心中如何,不敢开口,今听他要娶,满心欢喜,就央媒说合,替他娶了个姓屈的妻子,倒是个真正女儿,成亲之夕,因他的阳物太微,那女子也不觉艰难,竟容下了,李自成见他并无苦楚之太,疑心道:『不好,这不是女儿了。』却又十分拿不定,想道:『是了,要是真女儿,自然认不得屌子,等我问他,看他认得认不得,就明白了。』因捏着阳物,问那女子道:『这是个甚么东西。』那女子含羞不答,每夜叮问,过了数日也熟了,那女子见他只是问,听得琐碎了,笑道:『这不过是个鸡巴,你只管问甚么。』他大诧道;你既是女孩儿,如何认得鸡巴,定然不是真的了。』起来对父母说,媳妇是个破罐子,要修了回去。李守忠先也不肯,禁不得他成日家大闹,李守忠不得已,叫原媒送了媳妇家去,那屈老儿不知是那里帐,虽两家费了许多唇舌,也还是疑女儿或有差谬处,只得隐忍罢了,李自成亲托媒人,要替他寻个真正女儿,媒人四处打听,又寻了一个的的确确的黄花闺女了,娶过门数日,仍是如此,又把女儿退回。   这女子的父亲名字叫做韩渊,也是个有头脸的人,心中不忿,告到县中,拘了李自成去问,他执定说不是处女,故此不要。知县没处查考只得向韩渊道:『夫妻是白头相守的,他既不愿,强合了,你女儿在他家也难过日子,不若你把女儿留下罢,那韩渊见官府说得有理,心中虽含冤恨,只得罢了。』。两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李自成把媒人抱怨个不休,说他不打听真实,两番误了事,媒人心下甚疑,走去问那两家女子道;怎么成亲之夜不说,定过了几日,方说是破的,是何缘故,那女子含羞带忿,细述其由,媒人不觉大笑,方知其中之故。   那时有一个妓女也姓韩,生得颇觉俏丽,虽纔二十多岁,一个阴户,其宽松无比,自小肚子上,以至股沟之下,一片长毛布满,几几乎无门可入,而且交合之时,淫水常流,涓涓不息,内中其冷如冰,有那嫖过他的人见他这一件出奇之美窟,赠了他一个雅号,称为韩松泉,谓其有寒又松,又谓淫液如水之多也。   这韩松泉之名一出来,下顾者甚少,只有县中一个衙役,姓盖名君禄,他的阳具有七寸余长,棒槌粗细,别的妓女见了他,皆逡巡畏怯,弗能大饱其欲,惟这韩氏不畏怯,他常来嫖这韩氏,两人正是天生美对,盖君禄之阳具既雄,便不觉他的深松,况他是个无妻的光棍汉,得过妇人之物那里还好歹,韩氏之寒与水,彼皆不较,惟取其勇于受敌而已,两人甚是相厚,一个愿娶,一个愿嫁,但盖君禄心虽要娶,却囊中无物,不能替他赎身。   他的老鸨见女儿主顾甚少,要将他转卖,央烦媒人寻觅售主,这媒人就是替李自成说亲的那人,这媒人想了想,笑道:『我把这件美货总成了这呆孽障罢,遂向韩氏道:『你妈如今要卖你,我想你门户人家的女儿,不是卖去仍做此事,便是与人做小,如今有一个好人家却是娶正妻,我总成你去受用,只是一件,若是男人问你他那东西叫做甚么,你咬牙根只说不认得,要紧要紧。』又将先那两个女子的事向他说了,韩氏笑着应允。   这韩氏心虽恋着盖君禄,耐身不能自由,暗暗同盖君禄商议,等嫁到李家之后,叫他假认作表兄妹,可常常来往,得空以遂私情,盖君禄喜诺而去。   再说那媒人来向李自成道:『这一回实实寻着个真女儿了,模样又好,却财礼要厚。』李自成满心欢喜,一心要娶,他父亲是不敢拗他的,娶了回来,成亲之时,李自成弄了进去,韩氏全然不觉,见他在肚皮上一动一动的,知是弄上了,装出许多的苦楚样子,叫疼叫苦不休,李自成以为是真,连忙拔出,韩氏还叫苦不住,李自成道:『我已拔出来了,你如何还叫疼。』韩氏道:『我是真正女儿,你的太大了,我空着还是疼的呢。』李自成越加欢喜。过后把阳物问了他几十次,他只说不认得,李自成暗道:『这纔是个好女儿。』因笑对他道:『这叫做鸡巴。』那韩氏暗忖道:『好的我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鸡巴。』忍不住失笑,李自成问道:『你笑甚么?』他不答应,问之再三,他含笑说道:『我长了这样大,今日纔知道叫做鸡巴我往常当是男女一样,原来是恁个样儿么。』李自成愈加欢喜,十分恩爱。   原来韩氏做妓女时,李过也曾嫖过他,他两人颇有情爱,李过恐叔叔见了占了他的去,不曾与李自成知道,所以李自成不曾见过,自从韩氏嫁了过来,二人一见,都是旧相识,岂不认得,但韩氏是婶母了,李过不敢提起旧情。这韩氏因李自成物既微而本事又不济,有个温温旧帐之意,一日早起,李自成还在睡觉,韩氏张见李过在后院背着脸溺尿,他悄悄走到后面,伸手去将他阳物一捏,李过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他,嘻嘻的笑道:『你如何做了婶娘,高枝儿上去爬了,还肯想着他么。』韩氏搂着他亲了个嘴,一手攥住阳物,说;『[没]良心的,我当日同你何等相厚,你要我的阴毛做表记,我还拔了一大把送你,我来了这些日子,你竟不睬我一睬。』李过道:『我如何敢忘你,巴不得同你亲厚呢,一来不知你心中如何,二来我叔叔性气不好,怕他知道,你既有些好情,我有个妙策,我今日哄叔叔到外边去,灌醉了他,夜间同他睡熟,你可到我外边来,便可成就好事。』韩氏喜诺,此时一腔火气本要泄一泄,恐李自成出起来,只蹲下身,将他阳物含住,咂了几咂,各自散了。   这日,果然李过同李自成出去,抵暮烂醉,李过扶了他回来,进房放了他睡下,他家是三间正房,东屋李守忠夫妇住,西屋李自成住,李过在堂屋中打铺,到了夜间韩氏见李自成沈睡,悄悄开了房门出来就教,二人多时未会,且韩氏这些时被李自成弄得不痛不痒,淫情蓄到十分,今日遇到李过,一团郁火全要泄在他身上,一度不已,两次不休,足足捣了大半夜,怕李自成醒来,只得分开。如此者多次,守忠夫夜间也听见了些声息,恐儿子性气凶狠,不敢做声,推聋做哑,任他二人快乐。   那韩氏是做妓女的人,有何厌足,自嫁到李家来,那盖君禄依他前策,假认做表兄,常来探望,李守忠夫妇一来有年纪了,照管不得许多,二来也以为他们真是兄妹,并不防闲,那里知道他们里头有弯儿帐,李自成是游手好闲的人,时常在外,那盖君禄同韩氏得空便叙起旧来,时常做那凤倒鸾颠鸳鸯交颈的事。   一日,他两人正在房中高兴,不意李自成同李过撞了回来,见房门关着,推开进去,一眼看见那盖君禄正在将完未完酥麻的时候,一见了他,越发吓软了,动不得,竟瘫在韩氏肚子上,李自成大怒,腰中拔出短刀,将盖君禄肋上背上几刀戳死,韩氏吓得发昏,生了个急智,连道:『杀得好,杀得好,他竟强奸我呢。』李自成怒道;『既是强奸,你为甚么不叫?』韩氏道;『我要叫来,恐邻舍家听见,丢了你的面皮。』李自成明知是假话,心中本舍不得杀他,又直李过在旁边,也恐李自成杀韩氏,听了这话,一把攥着李自成的手腕,说道;听婶娘的话,与他不相干,不要屈了人,就将刀夺下。李自成借这意儿,也就松手,只将韩氏打了几拳,把阴户狠狠拧了几下,那韩氏拧得乱叫,李过看着心甚害疼,忙劝住了。李守忠听得闹,走了过来,见奸夫杀了,不曾杀媳妇,他当年曾在衙门中站过,知道事体,向李自成道;你单害了奸夫是要偿命的,你既舍不得杀媳妇,你在家中住不得了,孙子在旁见死不救,到官也有大罪,你叔侄快快逃躲出去,我替你们挡官司,遇有恩赦,再图归计。』那李自成也顾不得父母了,忙卷行李,要了些盘费,同着李过逃往甘州去了。李守忠同地方上报了官,知县追问他儿子的去向,他说,杀人之后,躲罪在逃,不知何往?知县问道;『人杀在你家中,你明明纵子行凶放逃,如何赖得。』命将他监禁,要他儿子,韩氏无辞抵赖,打了二十板,发与官媒领卖,仍是那旧鸨儿买回,又吃旧窝边的草去了。那李守忠此时要有几百银子上下打点,也还可以保得没事,因一分家俬被儿子花尽了,力不能为,又因有了年纪,到了狱中,心里既记挂儿孙,众人知他当日在衙门中挣了一股大钱,不知他是空了,只疑他舍不得,又遭了些磨难,心中气忿,不数日而亡。   生了这样个好贵子,一日不曾受享其福,先带累了老[子]拖了牢洞,那老婆子见丈夫死在牢中,儿孙逃得不知去处,又不知何年何日纔得回来,媳妇又官卖了,孤孤凄凄,回想当时在衏中何等热闹,若不图生贵子,今日仍当一个老鸨,安得寂寞如是,悔恨当日误听番僧之言,一至于此,懮忧郁郁,不久告毙。   他家亲人只有李过的姑娘是他们的亲侄女,主持着将房子卖了,把他夫妻埋葬,再说李自成叔侄东逃西躲,数月身[无]所归,那时流贼蜂起,他也就入在党内。你道那时天下奠安,流贼之起,始自何时?一旦就遍于陕右。此贼众因起于裁驿夫,驿夫之裁,倡于御史毛羽健,成于科臣刘懋,你道他二人是何来历?因何事故便酿成了国家这样大祸。   他二人是两姨兄弟,俱是南京人,毛羽健的父亲字曰毛褒,倒也是个世代科甲,生了一子一女,子即羽健,女即阮大铖之妻也,这毛褒中过一榜,做了一任教官,后升浙江湖州府鸟程县知县,他一个姐姐嫁了韩门,姐夫早亡,只有一个外甥名韩继寿,毛褒将他母子二人带往任所,这刘懋是他两姨之子,幼无父母,也带了他来,因是老婆面上的亲,待他如同亲儿一般,刘懋十五岁,毛羽健十三岁,此时韩继寿已十八岁,毛氏十六岁,倒都如亲兄弟姐妹一般。   这毛氏同毛羽健姐弟二人,生得一个模样,女虽不比王嫱,男虽不如宋朝[玉],都生的粉团也似的一个白脸,清清秀秀,称得起一个俊男美女,就是那韩继寿刘懋,俱生得干净可观,不似那三家村放牛的牧竖。他三人同窗读书,刘懋羽健两人夜间又同榻,这韩继寿年纪大了,知识大开,就看上了表妹,毛氏虽十六岁的女孩儿,他天性中带来的有一种淫念,而且骨头中又生满了骚髓,自以青春二八,这瓜该破得很了。见父母尚未与他择婿,他便暗暗相中了表兄,要把这瓜叫他破一破。   那韩继寿日日上来看母亲,兄妹各有私心,遇着无人处,便打牙犯嘴,互相调笑,打得火热,初则口皮顽戏,后来竟肚皮相贴,便成了那件风流事,也偷了多遭,那瓜已成了两半。久之,毛褒也知道了些风声,说不出口,在毛褒的意思,也想学贾充的故智,将错就错,把女儿配与韩继寿,不但遮了丑,且完成他一对少年心愿。不想韩继寿一日正同毛氏在床上放着帐子高兴,正做到妙处,谁知一个猫撵老鼠,从顶篷上掉了下来,刚刚跌在铜脸盆上,一声响,把个当啷韩继寿吓得一撺,从毛氏肚皮上直滚到地下。他一个少年人,血气未定,正在斫丧之时,受了这一吓,便得了个心悸的病,或坐或卧,即饮食之时,闻得微有声响,猛然一惊,跳得老高,百药无效,遂成怔忡而死,他母亲只此独子,痛哭是不消说。   毛氏也不禁悲惨,暗暗饮泣,这一节事,刘懋毛羽健也都知道,一夜,他两人同卧着私语,刘懋道:『世间事也奇怪得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人生面不熟,只把这一段肉送到肚里去,便亲热得了不得,你看韩表兄同表姐两个那般亲热的样子,还了得么,你年小不觉得,我常冷眼看他两个眉来眼去,好不肉麻,我想你我兄弟两个,要是把我的送在你肚子里,你的再送在我肚子里,岂不更加亲厚,他两个虽厚了一场,韩表兄生生的吓死了,要是我两个厚起来,一些惊怕也没有,岂不长远快活。毛羽健也高兴起来,笑道:『既如此说,你先给我弄弄,我也给你弄一下。』刘懋道:『我比你大,自然该先让我弄起。』毛羽健道:『先后总是一样,就让你先来。』刘懋将他扶起,伏在枕上,也学用了些吐沫,弄了进去问道;『你觉怎样的?』毛羽健道:『不觉怎样,只闷杵杵胀得慌。』刘懋弄了一会下来,毛羽健也照样去弄,他年纪小,阳物如指,不知不觉就弄了进去,也抽了几下完事,他两个睡下,相搂相抱,亲嘴咂舌,亲亲密密,胜似夫妻,权且按下。那时温体仁尚不曾入阁,还是尚书,他是乌程人,此时因告病在家,他有一个女儿,生得貌甚不扬,他一心要选一个美婿,本县中宦萼家子弟虽有,皆不中他的意。   一日,偶然见了毛羽健,他便十分心爱,烦人对毛褒说要他儿子为婿,毛褒见一位尚书要同他做亲家,心中虽十分私喜,嘴中连说几个不敢仰攀。温体仁再三央人来说,不计品级高下,家货贫富,只要图个好女婿。毛褒喜出望外,就忙忙去拜谢了。毛羽健已十五岁,温体仁要他当年完姻,毛褒也一诺无辞。原来这温小姐貌既陋而心更淫妒,已十九岁了,嫁时妆奁之富,是不消说得,赔了八房家人,八个丫头,八个小厮,到了署中,竟把他的县衙填满。毛羽健见他的胜嫁那些婢妇侍奉小姐那尊贵的样子,由不得就势怕起来了,卧在身旁,心胆畏怯,况他与刘懋亲厚已久,身在此而心在彼,捱过了几日,便躲往书房中,同刘懋共宿。   这温小姐自以为尚书贵女,必定嫁显宦之子,方成佳配,不想嫁了个知县的乃郎,那知县署中寒酸的样子,如何入得尚书小姐之目,心中十分不悦,因见毛羽健清秀可爱,比自己尊容强了许多,还略有可解,况且毛羽健同刘懋干惯了的后庭,颇知交合中的奥妙,温小姐因此将就罢了,不想纔得尝到趣味之时,忽然见他出出(去)睡,疑必有故。他的乳媪丈夫也姓温,是温体仁远房族弟,因家中贫穷,典身到他家来做乳母,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温世幸,纔十四岁,生得齿白唇红,伶俐乖巧,温氏着实疼爱他,出进不忌。那夜叫他去打听姑爷在外边做甚事。温世幸出来,见人静了,就蹲在书房窗下窥听,听得床上二人笑语,一个道,『你好没良心,我两个好了二三年,今日你得了新鲜美物,偏我[你]去受用,就把我忘记了。』又听得姑爷道:『我怎敢忘你,他新来乍到,我脱不得身,故此今日纔躲了出来陪你。』此后听得二人气喘吁吁了一会,那一个道:『你同新人弄,大约比这个还快活了。』又听见姑爷道:『虽然又是个味儿,但我有三分怕他,弄得一点兴头也没有。』以后便不做声。又听了一会,只听得酣呼鼻息,知是睡着了,上来回小姐的话,见卧房门已关,不敢去敲,立在窗下,时已三鼓,月色正午,丫环们都睡熟了,温氏心中气恼,不曾睡着,二则也等温世幸的回话,见窗外有个人影,知是呀来了,披衣而起,即走来开门,一看,果是温世幸,遂叫他进来,悄悄问他,那小子从头细禀,温氏知是他表兄弟二人干那桩事了,不胜忿恨,怒道:『他既如此无耻,我也可以效法!遂叫温世幸上床,脱衣共寝。』原来这小子也常同人干后庭,他那根厥物比毛羽健的还强壮些,且进退有法,分外在行,温氏甚觉得意,事毕之后,悄悄放他出去了。此后得空,不时宠幸。【所以名温世幸也。】   次日,毛羽健进来,温氏不似往常,便另是一副面孔,同他话也不说一句,【淫妇心肠另是一种,自己同小子弄前孔而无羞愧,丈夫同人弄后庭则发怒,摩仿入神。】晚间到了床上,温氏把昨夜小子听的话说了一遍,道:『你也是个宦家子弟,做这样下流无耻的勾当,还想来同我沾身。』把个毛羽健羞得要死,此后夜间再也不敢离他,他只好日间在书房中同刘懋叙叙旧情而已。   这毛褒做了十年的穷教官,升了个知县,乌城地方颇富庶,他贪婪无比,将地皮几乎卷尽,被上司廉访着了,参他个贪酷,幸亏得温体仁在内替他一力维持,只革职回籍,到了家中。阮大铖的父亲知他宦囊富厚,闻得他女儿又标致,要求了为媳。   阮大铖同毛羽健刘懋同案进学,见其弟美,知其姐姐必佳,心中也喜,那毛褒虽知他乃爱的鲜花已被采过的了,没有个将破女儿养在家中一辈子的理,听得阮家求亲,欣然允诺。他娘恐女婿试出不妙,甚是懮心。南京人有个恶俗,嫁女之夕,岳母交一幅白绢与女婿取元红,他娘知女儿是久没这件的了,绢幅不敢交与女婿,弄了些红花水,希图临上轿时染得斑斑点点,与女儿带在身边,乍充去了。   不想那日他家因备喜宴,染红绿果品,剩了一碗槐花水,丫头们看见那碗红花水,也以为是剩的,就放在一处,毛氏的娘再三嘱咐他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夜间成亲时需要十分遮掩,倘被女婿[看]出,不但父母无颜,你一辈子也太不起头来。』毛氏点头会意。到了上轿之时,他娘去染那白绢,不暇细看,放在碗中蘸蘸,谁知蘸的那是碗槐花水,忙忙递与女儿藏了。   阮大铖成亲之夜,去脱毛氏的衣服,他那里肯,死死的攥住,阮大铖先见他新人貌美,以心爱情急得了不得,此时不过以为他室女害羞,再三替他强脱,毛氏被他缠了一会,一来也有些兴动,二来前后总免不得,成败在此一举,也就任他脱去,到了交合之时,他做出万分艰难之态,也不像行房,竟像剐他一般,那叫苦畏避,真说不出,【吃了他令堂教导的亏,俗所谓教的曲儿喝不得。】阮大铖倒反动疑起来,道;『我也听见人说过,女孩儿破身虽有些痛苦,那里就到这样地位。』事毕之后,拿起喜帕一看,恰合了古词上的两句道是:   不见不见,还你一方白绢。   他这帕上不但不见点点鲜红,而且东一块西一块,全是黄斑,阮大铖大怒,骂道:『没廉耻的淫妇,你同甚么人私偷,不知弄过了多少回数,今日矫揉造作,装这个样子来哄我,起来穿了衣服,快快替我回去,我不要你这样淫贱妇人。那毛氏尚有何辩,赤着身子下床跪着哀求,道:『是我一时不长进,做了坏事,如今既到了你家,求你开恩,包涵了罢,只容我占个正室的虚名,以全两家体面,要娶妾讨小,任你尊意,你这一撵我了去,不但我一生不得人,连我爹娘的脸面都没了,你只当积阴德罢。』阮大铖见毛氏虽非处子,心中固恼,因毛褒知道女儿内中的东西破坏不堪了,把外边的东西赔了个十分成文,约有数千金,阮大铖自幼贪婪,【毛氏是骨头时而带来的淫髓,他也是骨头里带来的贪癖。】他心中想,这一撵了他去,果然两家都不好看,且这些妆奁断无留下之理,少不得仍要还他,岂不可惜。况毛氏生得甚美,赤身跪在地下,像一个粉妆成玉琢就的人儿一般,脐下那条细缝,内中虽宽阔了些,而外面鼓蓬蓬,甚觉可爱,心中就动了几分怜惜。只见毛氏家来伴姑娘的一个老仆妇推门进来,道:『姑爷,你两口子今晚百年的头一日,不欢欢喜喜的睡觉,吵闹些甚么。』见毛氏精光的跪在地下,说道;可怜,可怜,我家姑娘一个娇生惯养的闺女,你忍心这样作贱他么?』阮大铖冷笑道:『你家姑娘好个闺女,那东西被人弄得像皮袋似的,是个闺女的妈了。』那婆子道:『阿弥陀佛,姑爷不要枉口白石(舌)的,我家姑娘同奶奶娘儿两个终日唇不离腮,那里有这样的事,不要屈了人。』阮大铖将那帕子撂与他,道:『你看看你家姑娘的喜帕。』他接过来,灯下一看,许多黄迹,半晌说道:『哎呀,这是怎的来,姑爷,想是你太狠了些,把姑娘的苦胆弄破了罢。』阮大铖又好笑,又好恼,那老婆子也跪下,道:『姑爷看我的老脸面,将就些罢,就是真正黄花女儿,方纔经你这一下,也就破了,你只当是你弄破的,也就不气恼了,那喜帕上管他是红的黄的,也不过头一次有一两点子红,后来都是白的,你也只当是弄第二次,还气恼甚么。我记得我当初嫁老伴儿的时候,到是真正女儿,头一回一点红星儿也没有,他也并不曾说甚么,姑爷,我劝你息息怒罢。』阮大铖一来听了他这话,不由得好笑,二来他的心先也就有些回了,见他苦求,借意儿也就收科,向毛氏道:『他老人家既这样说,我且饶过,你在我家,若再有丝毫错处,那却休怪,起来罢。』那婆子连忙站起,扶起毛氏,一面替他披上衣服,一面说道;『姑爷好说,我家姑娘年幼,一时间做错了,那里有个只管错的理。』哈哈的笑了一声,向毛氏道:『你这样小小年纪,那里这样顺便的食就捞到口里,我活了七十多岁,还没有遇过这样巧宗儿呢。』毛氏又羞又气,把他尽力一搡,那婆子一路跌去,幸得门枋子扶住,说道:『我好意来劝闹,你倒几乎把我推跌死了。』咳咳嗽嗽,走了出去。   过了两年,阮大铖毛羽健刘懋乡试同中了,次年,又同中了进士,选了庶吉士,后来毛羽健得了御史,刘懋得了户科给事,阮大铖得了工科给事。这毛羽健同刘懋不但是两姨弟兄,而且又是后路夫妻,契厚得了不得,今到了宦场中,凡事彼唱此和,两人一心,那时陕西有些饥民作乱,特差毛羽健去监察着抚镇则抚。他到了陕西,没有管头了,他受了丑妒妇人多年的挟制,今日始得自由,娶了一个美妾,嬖爱之甚。他的那些家人多是温家的媵人,素常只知有主母,不知有公主的,况此事可敢隐瞒,当新闻一般报知温氏,温氏在家有温世幸做了宠童,毛羽健虽在可有可无之间,但醋气难按,一闻此信,带了温世幸同家人婢妇,星夜乘船而来。   沿途听得是钦差监察御史的夫人,敢不应命,也不及报闻羽健,温氏到了署中,方纔知道,美人藏匿不及,只得相见。温氏作了一场威福,将那妾立刻谴出,毛羽健见温氏来的速,不及预防,心中恚甚,不敢怎样夫人,遂迁怒于驿递。【古谓,怒其室而作色于女。此羽健之谓。】倡为裁驿夫人之说,特疏启奏,谓驿夫人一裁,一年可省帑金数十万两,崇祯发九卿科道会议,众人皆以为不可,而刘懋现在户科,一力举成,谓毛羽健为国省费,竟奏准了。驿递一裁,闲人千万,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遂致滋蔓,闯贼得以招集之,流毒中夏。那覆宗夏,两人首祸,万死不足赎,而实酸于一妇人,女祸之酷,伏于枕席,可不惧乎。   且说李自成他生来有些膂力,性子又莽戆,胆子又大,到处争先,所向常胜。先还是个强盗中的大哥哥,后来兵马多了,声热众了,就公然称起王来。他说项羽当年自称为霸王,他因自己混名叫闯子,竟自尊为闯王。   那时天下奠定了二百余年,将不成将,兵不成兵。他带着贼众,从不据地方,只流来流去,故此人称他流寇。他到州城府县,只抢掳杀戮一番便走,把些城池被他搅得粉碎。各省亲王宗室,以及文武官员,兵民老幼,被他杀得几无噍类。且把他的恶处略说几件,便知他的万恶,同那时人民的苦楚了。   他破了凤阳,杀戮之惨,天地皆黑。或缚人的父亲丈夫看着,叫人淫他的妻女,淫过了纔杀。或拿着人父,使淫其女,以为戏笑,然后杀之。或把怀孕的妇人脱光了,大家赌猜他腹中是男是女,以为输赢。拿出纣王的陈样来,割腹验看,一试不中,又剖一个。一日之内,这些孕妇死得不知其数。又将火锅煮油,把小孩子撂在内中,看他跳跃啼号,顷刻化为枯骨,以为笑乐。又将人缚在地上,生刳其腹,装上米豆,喂他的战马。又取了人血和米麦煮粥,以饲马骡,使他腹壮而能冲敌。掳来的子女千百,临行不能带去,尽皆杀了纔去。或攻城之时,把杀了的人间着芦苇薪木,堆在城下,纵火焚烧。那秽气烟焰熏逼城上守御的兵卒,无不仆倒。他陷凤阳之日,留守朱国相同两个姓陈的千户忿战而死。别的文武官员死的死了,走的走了,逃个干净,把皇陵楼殿烧个灰烬,燔松三十余万株,杀守陵太监六十余人,纵放高墙有罪的宗人九十一名,焚留守公署司府厅五百九十四间,焚鼓楼、龙兴寺六十七间,毁兵民庐舍二万二千六百五十二间。知府颜容暄囚服避在狱中,被贼搜出,先杖而后杀。并杀同官六员、武官六员、武官十一人。杀生员六十六员,杀陵墙班军二千二百八十四名,杀高墙看军一百九十六名,杀精兵七百五十五名,杀操军八百名。围六合县时,把小孩子聚上数百,四周围堆上柴木,放起火来,听其哀号,观其奔逃。少焉俱死,臭不可闻,以为畅快。攻城之时,将妇女们千百成群,脱得精光,向城大骂。妇女稍有羞愧,即乱刀剁在城下。攻破六合之日,聚城中兵民将要屠杀。忽有令免死,每人剁一手,众人大喜得饶命,争先伸臂,没一个叫痛苦者,故六合的没手者甚多。他剁手则不杀,剁的时候,伸右手与他剁了便罢。若先伸左手,剁去了,仍要剁去右手,你道他惨毒不惨毒?他攻破江浦,一日早间,他把一个妇人在东门外寸磔。原来这妇人被掳,李自成要淫污,被他把脸打破。李贼恨他不过,不令他速死,故碎磔于城外,对众以辱之。待我把这烈妇的事迹表白一番,也显一显他的贞烈。贼破江浦,进城之时,有一个小贼头姓献名勤。因他生得身粗项短,绰号叫做缩头龟。他到了一家,见一个美妇正在那里上吊,他上前解救下来。那妇人痛哭骂道:『贼奴,你不杀我,解我做甚么?』缩头龟笑道:『大王爷正要寻个美人取乐,传下令来,道有献美人者受赏。你这一去,定有造化,我也有重赏。』那妇人骂道:『万剐的贼奴,我一个清白良妇,岂肯从贼?你快杀了我便罢。』缩头龟要去拉他的手,那妇人哭骂着,一头向地下要撞去。缩头龟眼快,抢上前一把抱住。那妇人千贼万贼的骂道:『我一个清白之躯,你敢拿贼手来污我。』那缩头龟由他骂,两手扯住了他两只手,叫两三个小贼在后面推的推,的,到李自成的处所来。李自成在县署中住着,正掳了些妇女来,在那里饮酒作乐。看那一群女子并无一出色人物,都不中意。忽听得报说献勤献功,得一美女,满心欢喜,叫快些进来。远远见三四个人推着一个女子,献勤拉着,虽然头发散乱,满面泪痕,那一种风流标致,自不能掩。到了跟前,献勤方放了手。那妇人便坐在地上哭叫道:『贼奴,你快杀我,你快杀我,我不顺汝。』李自成满脸堆笑,问献勤道:『你是那里得的这件活宝贝?』献勤心跪禀道:『臣无心到了一家,这妇人正在那里上吊。臣见他生得好,特救了下来,献上大王。』李自成大喜道:『妙哉!妙哉!你出去听赏。』那献勤叩了个头,道:『谢大王爷。』走了出去。那妇人不住声只是哭骂,李自成笑道:『美人,你不要破口。我今日得遇你,也是前缘,你姓甚么?』那妇人道:『泼贼,我一个清白姓字,怎肯对你贼说?你是何等贼奴,敢向我说个有缘?你快杀了我便罢。』李自成有了些酒兴,心爱极了,任他大骂,也不动怒。笑道:『你不要呆了。你从了我,享用天大的富贵。孤家后来得了明朝的天下,你就是一位贵妃了,可不好么?』那妇人道:『你这贼,明日被天兵拿住,碎尸万段,身子不知喂猪喂狗。你敢妄希天位,还想甚么富贵?你这样淫恶泼贼,上天也不容你。』李自成和颜悦色的道:『美人,气是好忍的?你骂也骂够了,今日我同你成了好事,包你就一点气也没有了。』向众妇人道:『替他换了衣服,梳洗了来吃酒。』那妇人道:『贼奴,我梳洗的是甚么?换甚么衣裳?』坐在地上,那里肯起来。李自成道:『不梳洗也罢,你们扶他起来,过来坐着。』众妇上前搀住,那妇人是个娇怯女子,如何拗得过,被众妇女抬了起来。【抬字,妙,活画出一烈性妇人样子来。】要他近桌子,他那里肯,只乱挣乱扭。李自成见众妇人拉不过来,便亲自起身,要伸手去拉他。那妇人见他来拉,忙把手一缩,柳眉剔竖,粉面通红。喝道:『贼奴,不要无礼。你不杀我么?罢了。』看见傍边一个妇人手执着一把金酒壶,他猛力挣脱,一手夺了过来,夹李自成劈脸一下。那闯贼不曾提防,被他打个正中。面上的血打得直流,壶中的酒淋淋漓漓弄了一头一身。李自成大怒,骂道:『好泼妇,敢来打我。』喝叫一声,绑去砍了。两边帐下亲随答应一声,上前绑定。正要带了出去,李自成道:『这恶妇若是一刀,便宜了他。明早剥得精光,到城外东门桥上碎碎的割他,叫万人看他的巴子,辱这恶妇一辱,纔出得老子的这口恶气。』那妇人不哭了,反大笑骂道:『恶贼,你就对众剥光辱我,我得一死,便显清白之躯,这有何害?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当追汝之魂。』李自成叫带去监守,明日行刑,众人将妇人带去。次早,在桥上剐的就是此位烈妇。【古人称骂贼者,佥曰颜常山、张睢阳。看此烈妇,又何逊于二公?】李自成叫取过镜子来一照,看见脸上打破一块,血流满面。一时忿恨起来,遂迁怒到献勤身上,喝令叫献勤来。那献勤正等着领赏,听得叫,他忙欣然走入。李自成骂道:『这样的泼妇人,你献他来做甚么?把我大王的脸都被他打破了,好生可恶,绑出去替我砍了。』众人一拥上前,绑出门外,一刀两段,把一个献勤的缩头龟弄做了个齐肩断头鬼。【献勤的看样。】有一首打油道那时乱离的光景,不胜酸鼻:   萑苻寇起弄干戈,兵火盈城布网罗。   宋子齐姜遭玷辱,乱离情景可如何。【此于宫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一样凄楚。宋徽宗在五谷城,一日偶到一酒肆。见一番妇领一女子,各席唱曲要钱。番妇稍远,那女子问道:『官人像是东京人,想也是被掳到此了。』徽宗点首,亦问道:『你是谁家女子,被陷至此?』那女子泣下答曰:『我慈懿太后侄女也,不幸至于此地。』一天子一太后侄女遭乱离至此,又何况于闾阎之女耶?】   再说李自成杀了献勤,坐了一会气略消了些。把这妇女中选了一个,拉到床上去同睡,他的阳物本来渺小,此时又着了气恼,其软如绵硬不起来叫那女子去咂,那女子尚是个处女,羞愧难当,看见那妇人的一段烈性,也就感动了几分。心中想道:『同是一个女身,他便是那样激烈,视死如归。我们此身何苦为贼所辱?不过是一死,何足惧?』想到此处,倒不羞了,缩下身去,一把攥住阳物,放入口中吮咂,想道:『我一下咬掉了他的,这贼死了,替众人除根,也不枉一死。』遂下力咬了一下。一来他小女子心慌胆怯,二来要是硬或倒咬断了。因他是软皮,不曾咬断,只咬了几个牙齿血印。李自成痛入心髓,把那女子一脚踢下床去。心中恨极,床头拔出腰刀,一挥两段,一连数刀,砍做几截。可惜这两个贞烈妇女,失传他的姓氏。李自成忙拿刀疮药擦了阳物,养息了数日,方纔起兵而去。   贼退后,土人怜他二人之节甚敬之。因不知其姓氏,不敢报官请旌奖,只私建了一祠,额曰『双烈』以祀之。此二女较明朝降贼诸臣,宁不啻天渊耶?后来闯贼领众攻打汴梁,自己扮作游骑,杂于众贼之中,到城下来觇探城池的高深。有官兵认得他模样,指说与总兵陈永福的儿子,他素称善射,暗发一箭,射瞎了他一只眼,此后人才称他李瞎子。他攻破洛阳,杀了福王,将王肉同鹿肉煮熟了。又将王血同鹿血和酒,宴饮众将,名为福禄宴。闯贼巡营严密,部下再不能逃。有逃走者谓之落草,拿回寸磔。他连营百里,竟日不能过,所以再逃不脱。禁众贼不许藏金银,私带者斩。精兵许带妻子,生了儿女,不许留养。每人许收男子十五以上女子十四以下为使从,为之打草喂马。   安营下寨,汲水煮饭,照管驮,多者三四十人,至少者也有十数人。过城市不令住屋,总在账房中居住。一名贼兵要好马三四匹,冬天用绵褥垫着马蹄,恐其怕冷。剖人腹用为槽,故此他的马锯牙如虎豹一般。到处下营之后,即令兵士射前,日晚方罢。每夜四鼓都要饱食听令,所过崇岗绝坂,飞腾直上,不许傍越。惟有黄河阻辔,许用船。渡淮泗泾渭,众兵翘足踞马背,或抱鬣缘尾,呼风而前。马蹄壅遏,水为不流,浅不盈尺,步兵搴掌径涉。临上陈时,列马兵三万名三堵墙,前面者但回头返顾,后面者即杀之。战久不胜,马兵佯败。官兵一追,他预伏伉健步兵,飞枪三万,击刺如飞。马兵复回围上,官兵则无孑遗矣。他攻城的号令一到即降,不焚不杀。守一日杀十分之三,守两日杀十分之七,三日全屠,鸡犬不留。杀了的人束其尸点灼,叫做打亮。攻城将陷,着步兵万人周围城下,马兵巡哨于外,有缒城者一个也跑不出去。   张献忠每破城之日,尚留一面与人跑。到了这瞎贼破城,竟是俗语说:滚汤泡老鼠,死在一窝。各营将校所获,美女珠玉为上功,骡马者受亚赏,得弓矢铅铳者又为次。瞎贼竟多觅蕲黄人为奸细。或为医卜、或为星相、或为缁衣黄冠、或为乞丐戏术、或为挑肩买卖、或为皮铁杂艺,分布各处,觇探虚实。又沿途邀截赴京举子,说透打合,为之夤缘中式,以作内应。故此攻破城池的那日,云合响应,一呼咸集,人都不知从何而来。他又叫人四处谣言唱道:   开了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以此语鼓惑愚民。后来闯贼声势益张,朝廷密旨命陕西巡抚汪乔年查访他亲属。米脂县边大受拿获得李自成族人拷问,供称他祖坟痤地离此二百余里,在万山之中,聚冢十六,中一冢是他始祖。相传此穴是仙人所点,有铁缸点圹中。说道:   铁灯不灭李氏兴。   边知县亲领人役到那坟上看了,叫人掘开,内有蝼蚁数石,火光尚荧荧然。剖开棺材,骨皆青黑色,黄毛遍身。脑后有钱大一穴,内有四寸来长一条青蛇蟠在中间,头上有角。见了日光飞起,高有丈余。以目迎日色而吞昨者六七顾,眼射日尚不能开,复落了下来。边知县将那蛇烘干并头骨呈报。巡抚汪乔年又送到京中,上呈御览。李自成之射瞎眼睛,举事无成,还亏破了他这风水。   崇祯十一年,经略洪承畴督师孙传庭大破闯贼于潼关。【李自成之在潼关,原张献忠之在谷城。彼时若杀之,如杀一豕。竞纵之去,后皆不可复制,以致君亡国破。虽彼时督师之重臣愚庸误国,然实有天意存焉,非人能谋也,】自蜀之楚,往依张献忠。献忠不纳,复走商雒。依老,在营卧病半年,病愈后,老授以百人,走谷房,会同诸贼,出文,此后不可复制矣。到了崇祯十四年上,风闻得流贼过了潼关,顺河南一路抢杀而来。杀戮之暴,更甚当日。洛阳已破,福王被害。现今贼众攻打汴梁,也就有许多百姓纷纷的携妻带子逃往南京来。那逃难来的众人,好生伤惨。有几句说他们,道:   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兄;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父呼子,子呼父,凄惨堪怜;妻唤夫,夫唤妻,悲伤难听。十室九空,村中并无居住之人;千辛万苦,路上惟闻失家之恸。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数堆白骨填途。风声鹤唳,尽疑恶贼来追,胆战心惊,惟虑微躯不保。正是宁为平安犬,果然莫做乱离人。   各处居民都昼夜惶惶不安,一日数惊。那时天长、六合、江浦三县,有十数个仗义的毫杰,一个姓慕名义,一个姓林名忠字报国,便是梅生姑母之子。一个姓尚名智,这三个又算众豪杰中的巨臂,俱猛勇绝伦,智谋足备。因见时政日非,奸邪当道。素知朝廷专任太监,便不肯出仕,情愿栖身草莽。   他三人中,林报国更身长力大,胆壮心雄。自幼习学了一杆浑铁钢枪,十分纯熟。他生得豹头环眼,虎须倒竖,令人望而畏之。他后来又遇了一个异人,传授了两口刀法,可以在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你道他这刀法是何人所授?数年前,他有一个朋友要往京中贸易,驮了数千金货物。听得人说山东一带路上到处有响马土寇作祟,恐途间有失,烦他保护同往。他笑道:『我常听得沿途这些鼠贼坑陷过往客商,十分利害。都道他们手段高强,弓马娴熟,并无人与敌。我正要想去试试这伙盗贼的本事,看是如何。因未得其便,今趁此会他们一会。』遂欣然收拾了弓箭器械同往,一路平安无事。到京住了数日,赏玩了长安风景。欲整归鞭,别了那朋友,假铺宣武门外。【俗称为顺城门者是也。】将行前夕,忽值大雪。只见一美少年,披孤裘、佩双剑、策蹇驴,仓皇投宿。其状如美妇人,光艳夺目。甫入店,即呼主人家索烧刀子一斗一生彘肩为餐。主家意多同侣,如数具之。及昏,无一人至,乃熟肉暖酒进之。少年拔剑切肉,毫饮大醉,须臾过半。林报国初窥其风流隽逸,心已暗异。及见其饮食粗豪,益为惊怪。乃上前拱手,从容询其姓名,问其行状。那少年注视良久,笑道:『亦我辈中人。』遂让了坐下,说道:『俺姓朱,无官名,乃山右太原人氏。我母梦神人授赤珠一颗,光照四壁而生我,因名珠儿。十岁就学外家,岁暮解馆,遇白髯老人摄入深山。置万仞悬崖之间,授飞走击刺之术。期年,身轻如叶,可于屏风上行,水波上立。能飞剑斩人于五百步外,百发百中。年十三岁技成,仍送还家,时母已故,父为豪家所贼。俺因痛忿,飞刺仇人于市中。自首于吏,吏受豪家金,欲致俺以大辞。因而遁迹渐东,与会稽贵公子姜尧相善。后吏以贪酷诛,俺遂归省丘陇。而姜亦南游台雁,值山贼卒起,道阻不得归。贼帅素知其材,欲强留之,姜尧不屈。谓贼道:「吾父子受国深恩,恨书生力绵,不能操戈杀尔,宁从尔耶?若等逆天反叛,灭族之祸,翘足可待。而欲人陪戮西市,谁其肯之?」贼帅怒,即缧绁军中,骂道:「俟吾先下两浙,定江东,然后杀竖儒。」俺今欲驰往救之耳。』林报国道:『彼既陷贼中,将何策以拔之?』珠儿举剑示之,道:『我有此君,贼虽多,其奈我何。』语毕,遂满引邀报国共饮。报国道:『我明早亦南旋,苟不弃,联辔可乎?』珠儿笑道:『吾骑日走八百里,非君骑可及。且吾前途期会要客,尚多逗留。于中道相会,君可兼程而进。吾所宿旅舍,壁间必绘一鹰,下写月日,验之即知吾所过也。如不及,则于淮阴市酒肆中觅之。』遂各就寝,明晨并辔出彰义门里许,珠儿于驴背上拱手道:『吾先行矣。』即策蹇如飞,转睫失所。林报国日行百余里,数日始抵高唐。见旅舍壁间果有绘鹰,读其识,乃出都之夕也。询之逆旅主人,云:『画鹰客于此信宿,候其侣不至,已去八日矣。』始信其八百里之言不谬。及抵淮阴,果于市中酒楼得之。握手大笑道:『我候君两旬余矣,今乃至耶。』即呼酒共饮。报国心羡其驴,啧啧不置。珠儿道:『君爱之乎?我与君易之。』报国谢道:『我何敢当?』明日早起,与珠儿整辔同发。珠儿乘马,报国乘驴,同出店门,驴竟不行,珠儿心躁不可待,及于马上语报国道:『君不善乘,我不惯于汝乘,请先驱,于蜀冈相候。』遂加策加飞驰如电。报国见其去,若鸷鸟逐爵,劲弓出矢,不禁色然而骇。尽力加鞭,终不可及,乃信步而行。及抵江都,珠儿已于芜城俟两宿矣。【芜城在江都县蜀冈上。】因告报国道:『行道迟疾,存乎其人,非在骑也。果得其道,虽淹蹇疲乘,日可千里,况良骑乎?』于是报国知其果有异术,再拜求教,愿以师事。珠儿识其诚,许之曰:『吾受姜氏恩,今姜子为贼困,急急欲往救,今则不能。大约在春灯之夕,当造君授之。』遂别去。驰入贼垒脱姜之系累而出。贼帅遣铁骑追逐,箭发如雨,不能中。珠儿复飞剑斩数十贼下马,贼帅大惧而退。送姜尧归会稽抵家然后归。新正元宵,果至报国家中。报国拜之为师,求授武艺。遂传十八般兵器,于双刀更极其妙。珠儿授之乃去。   此时慕义、林报国、尚智三人,闻得流贼的消息,遂约齐了众人,聚在一处商议。慕义道:『我们沿江一带,既无深山老谷可逃,又无猛将雄军可以御敌。不是抛家弃业逃窜他乡,就是妻离子散被贼杀戮。向年此地被贼残害,惨不忍言。至今数载,疮痍未复。我们如今不若在众人之中,齐集好汉,自相为保。与其东逃西躲,尚不能求生,不若尽力杀贼,在死中求活。众位尊意如何?』林报国道:『这事非同小可。若行得来,不但上可尽忠报效于国家,下可竭力护庇于乡党。须要众人努力同心,方可做得。若弄个虎头蛇尾,岂只贻害身家,而且反为贼笑。』尚智道:『这事我久矣有算于胸中了,但我们要分头去做,行得来时,自然是妙的了。若做不来,趁早中止,再想头路。』众人道:『愿闻妙策。』尚智道:『我们三县不下有十数万户,十分贫苦的算不得。只将略殷实并可以稍有余者,择出三万余家来。十户公养一人四季衣粮食,每一人一年给以五十金。十家派来,每家五两也不为过,强如做贼来全全送他拿去,还要贴上妻子。这三千人却要操练娴熟,激以忠义。每县驻扎一千,如长蛇之势。贼攻一处,两下救援。只有死时,再无生退。智信仁勇严五个字,缺一不可。   训练了这一枝兵,都是精强力壮的。况又是父子兄弟,同心协力,如背指相连,岂惧他甚么贼众?岳侯以五百背嵬军破兀术十万铁浮屠,何况三千子弟兵不能敌数万乌合之鼠辈耶?这些贼人,传说他凶勇异常。因是那些畏刀避箭的将官,领着那从未操练的兵士,被他杀怕了。闻风胆碎,遇贼便逃。还听是官兵常常全军覆没,并不是临阵杀伤,都是见贼就跑,自相践踏,死者过半。那跑不动者,或自刎,或跳崖,或投水,又去一停。所余无几,再被贼赶上一杀,故此就无孑遗。   这些流贼从不曾遇着劲敌,竟也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如何枭勇。前闻贼寇湖广,以五百贼兵横一大缆,汉阳、汉口数百万军民男妇老幼自投于江,江水为之不流。这几百万众俯首就死,竟无一个奋槌一击之人,故此他把官兵越发不足介意了。我们这些乡勇,一年吃着众人供给,又免了自己差役,况都是骨肉相连,不但为了大众,且要自保身家。若齐心协力,我辈亲冒矢石,奋勇前驱,率领着众人,痛杀他几场。使贼闻名丧胆,魂梦皆惊,再不敢垂涎我们的这几处地界。你列位道好么?』内中有一个姓国名守的,是林报国的妻兄,说道:『兄筹划得甚妙,但还有虑不到处。如今这些赃官污吏,他见了贼固然会缩头潜逃,见了百姓他却会任情鱼肉。见了我们这番举动,反要想起我们的钱来,是怎么处?若要给他,我们做这番义举,如何肯送钱与这些贼胚?若不给他,他倒巫赖我们要举兵应贼,那纔有口难分辩。贼不曾杀得,他人不曾为得,反先丧了身家性命。』林报国道:『兄说得有理。且还有一说,这三千人既要操演敌贼,若无盔甲器械,如何行得?再制这些对象起来,越发惊人耳目。况且这一项银子又从何出?难道又好在这三万户科派不成?』尚智道:『诸足不必多疑。议论多而成功少,弟都早已安排定了。这都是后一着的事,一步一步往前进。如今只要这三万户肯齐心供给,果然内中挑得出三千义勇来,自然又有道理。』众人道:『人都称尚兄为智囊,真正不错。我们依他主意,各人分头行事,看人心向背如何,再做商议。』尚智道:『事不宜迟,可行不可行,都速来回信,好别做计较。』众人应诺。慕义回江浦,林报国回天长,都分头而去。这尚智就是六合县人,他家中亲丁子侄也有二十多人,约有千金家产。他疏财好义,一县尽闻其名。他家中把牛宰了四五条,杀了十数个圈内的猪,窨着的酒起出数十坛来,把合县的乡绅保正总甲地方排年、里长,并县中有头脑的些人,请了有百十多位,在场圃中席地而饮。饮酒中间,众人问道:『尚兄今日约我们这些人来,有甚么话说?』尚智道:『我请了众位来,有一件大事相商。当日我们这一带地方遭流贼之害,到如今七八年了,还不曾复旧。县中没手的人将及一半,见之令人痛心切齿。近日见河南逃下来的那些男妇传说这伙恶贼河南八府已残破了七处,仅存汴梁未下,又想到这里来抢杀。我想众人没有个坐着等死的。当年贼来仓卒,一时逃躲不及,被他杀害了多少。   如今既然知道了风声,自然都想携家小避难。就算逃得性命,贼去了再回来时,家中房产已成灰烬,所有家俬粮食牲畜俱荡然一空。倘或途中遇了贼寇,不但父母妻子被残害,而且自己的性命亦不能保,何况于所有之私蓄?如今我的愚意同众朋友商议了,我们六合同天长、江浦这三县地方,是一条边三犄角,相隔都不远,倒是可守可战之地。我们在这三处挑选三千精壮,这三千人,每一人得十家供给,每年一家出银五两。十分穷的不在数内,却在这些穷户中挑选精壮,免他丁役。我们挑足了,操拣出来,三县互相救应,尽力杀贼。不但替朝廷做了地方保障,又还保护了自己身家,且又报复前仇。你列位道好么?』众人道:『事是极好。但恐官府琐碎,不是儿戏的。』尚智道:『鼓可是瞒着打得的?只怕众人不肯齐心,若把底下明白了,少不得到上司处去禀明了方行。我们下边的话未经说明,还不知众人可戮力同心,冒冒失失先禀了上台,底下一时做不来,岂不是欺弄官府?』众人道:『尚兄想得周到之极,我们大家去商量定了,再来回话。』尚智道:『还有一说,列位总甲每位须制两本册,把那情愿出供给的写在一本上。那些穷户中有精壮少年愿出力的,也另注了姓名在那一本册上。不防多些,于中再加选择。这是大家的义举,且都是自己有益的事。目今人心俱在惶惶,只在列位说得委婉,大约事有可为,却是强不得人的。』   众人去了四五日,都来回信,道:『我们合县当年吃了流贼大害,近日听见信,所过地方不但人口遭残,连鸡犬都不留,千里俱无人畜。众人正在惊慌,听了尚大爷这番作为。也都愿意。册子都注明白,出供给的,城中连各乡名,约有一万余家。有力量稍次的,我们将两家并算一户。穷户中精壮少年,也有一千四五百愿出力的。』尚智心中大喜,道:『只等他那两县的信来,果都像我们县中这样仗义,就大事可成了。等他们有回信时,我再通知列位。』众人别去。   又过了三四日,慕义、林忠都来了。道:『众人听见我们是为众的事,倒都齐心向义,都造了草册来了。』众人将三县殷实户口一算,共有三万四千多家,精壮人名一总也有五千一二百人。尚智道:『够了,我们这就做第二着了。如今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应天府尹乐为善这二位老爷,都是懮国懮民爱人爱物的好官府,我们同去见他。具个手本,把这些详细说明。他见是保障地方护持众命的事,再无不依的。还有一说,这些盔甲器械还要求他赏给,每人得银十两,支散三万金,以成这番义举。』众人道:『这恐不能,他若听见要这些银子,一时不准起来,倒把好事弄崩了。』尚智道:『凡事要虑首虑尾,慎始慎终,这事自有一个道理的。我们此时不但没有这顶银两,就有所出,但制办军装器械,不是我们百姓做得的事。我们这事既成了,保护城池人口,须等流贼剿尽,方可解散,不是一朝一夕就罢得的。这两位好官可保得住他常在这些地方上么?他设或升迁病故,换了个坏心的来,拿捍我们私造兵器,岂不吃他的大累?如今求官给下来的东西做了把柄,不但可杜后患,就是目下寻是寻非的官吏,也免他许多妄议妄想的。』众人道:『尚兄想头,可谓十全之极了。事须紧速,不可耽延,我们急忙同去。若到临渴掘井,就无济于事了。』遂大家起身,渡过江来,到了城中,寻店安下。备细写了两个手本,前列慕义、尚智、林忠名字,后开国守、武备等二十余人姓名,次早先到府尹衙门来等。开门的时候,单他三人进去,跪在丹墀。乐公见他三人仪表非俗,慕义方面大耳,圆扇长须,林忠豹头虬髯,尚智白面长胡,正有些惊异。呈上手本,乐府尹看了,喜动颜色,道:『你们都是忠义豪杰,快情起来。』叫上堂来,问道:『事非小可,你这三县人都齐心么?』三人答道:『这是上为朝廷,下保身命的事,众人都愿意。若蒙老爷恩准,就可以刻期举行的。』乐府尹道:『这是为国为民,是极好的义举,本府焉有不准的?但须关会兵部纔可。且这三万金也非细事,还费商量。』他三人道:『小人们另备有手本到兵部投递,先禀明了老爷,然后去投。但这三万两银子不得不求恩给。如今养这三千乡勇,非厚给以衣粮,何以得他死力?每人一年支五十两,三千人每年须十五万两,在这三县小民,也就算竭力得很。他固然是要保身家性命,不得不出。若十分多了,力便不能。这一项银子再无从裁派,是以不得不求恩赏给。』乐公道:『你们说得有理。且去投了兵部的手本,我再会史老爷公议,计较出个法则来。』他三人谢了出来,又到兵部。正值史公散了出衙门来,他三人拦轿跪下,呈上手本。史公也正见飞报流贼的羽檄交至,甚是紧急。他是本兵,正在懮虑,接过这手本来看了,甚是欢喜,复翻身又回衙门中来。叫他三人到面前,道:『不意草莽之中,有你们这些忠义之士。但三县人多,贤愚不等,这事是出在各人举义,又强不得他的,众人可肯齐心么?』答道:『众人一来替朝廷保障地方,二来向日大受贼害,如今也求各保父母兄弟妻子身家,都肯力行。只求老爷天恩准行,并赏给盔甲器械之费,就可立举。但闻得流贼声息甚急,求恩速行方妙,恐缓不济事,那就空成画饼了。』史公道:『每县添役这一千人,在何处屯扎?』答道:『每县原有一名指挥,领官兵镇守。如今于县城相离不远,相视地宜,星夜筑一大堡,四周环以深濠,开南北二门,内中满建草房,不但可以屯兵,且可为县中犄角之势。况众人家口众多,一城屯聚不下,一闻贼信,聚在一处。城堡各一半,方可保护,不致疏虞。』史公道:『你们虽想得是,但你们原是为保障地方,还是在城中守护为是。』众人道:『小人们都曾虑过,屯兵自然是城中有个防守。但临敌事宜,机不可失,应战则战,应守则计。恐为地方官一时掣肘起来,倘一有失,反误了数十万生灵性命。二则城中狭小,存不下这些人口。』史公道:『每县既添设一千乡勇,自然将你们议几个统领督帅,不然何以为军中司命?可行可止,都在你们,如何又听地方官的钤制?这两件事都要兼行。城中一半兵,堡中一半兵,筑堡存人家口,也是一件要紧的事,当速行之。诸事我都准行,也还要启奏,表你们这点忠义之心。』正说话之间,当堂投进凤阳总督报警咨文。史公忙接过一看,内中道:   流贼昼夜紧攻汴梁,四路援兵不敢进逼,周王告急文书募人缒出者数次。诸将帅皆袖手旁观,竟无半筹可展,汴梁似不能守。恐汴城一破,贼兵乘胜南来,不但京城当戒严守备,即凤阳乃皇陵要地,恐兵微将寡,不能守御。贵部职司本兵,亦当思调何历练老成之将,统素常训熟之兵,以为声援。倘有疏虞,皆有攸责。云云。   史公看了,半晌无语,忽发声道:『凤阳马督有报警文书,说恐贼不日南来,你们当作速料理。你们如今共有几个人在这里?』答道:『手本上有名的都在这里伺候。』史公道:『都传进来,我看一看。』传呼众人到丹墀下叩见,史公吩咐起来,两边站立。定睛地看,一个个腰细膀阔,体大身强,果然都是英雄气象。怎见得:   那尚智身长力大,腹隐珠玑。不但有决机制胜之才,且能具惊人泼战之勇。林忠豹头虬髯,冲锋破敌何难;慕义狼腰虎背,斩将搴旗甚易。国守白面长须,银枪出众;武备细腰阔臂,金斧称奇。其余的都是干城猛将,一个个真乃草莽英雄。   史公心中大喜,道:『目今事不可缓,只留你三人在此等候下落,他们众人都打发回去。如挑兵筑堡建房等事,非旦夕可成者,分头料理,当速为之。』三人又禀道:『老爷明见。今日就着他们回去。还求给一执照,方敢行事。』史公吩咐书办写了个执照,朱批了,用了印,给与他。众人叩辞,史公道:『别的先去罢,你三人在此,我还有话说。』他三人站下,史公道:『你们这些人中,也要得千余匹好马,纔可御敌。那流贼的马多,我们若全是步卒,怎么相持?这个你们可曾想到么?这项银子又出在那里?你手本上的三千人,用三万两制甲冑兵器也够了么?』尚智答道:『小人都算过了。那万恶流贼说起来令人发指,闻得他喂养马匹,到一处地方,把老弱男妇剖开胸腹,剐去脏腑,以人血拌草豆喂马,以人腹为马槽。那马膘壮力强,见人都有吞噬之势。我们虽有马匹,如何敌得过他?如今一千人中有一百多马就够了,不过要探听事机,传报军情,以及追奔逐北之用。这一项银子也都想到。如今三千人只用三万户养赡,目今三县共有三万四千余家。择力量稍次者剔出,命他十家出一匹好马鞍辔,不过三千余金足矣。永免供应,谅他也自情愿。这有四百来匹马就尽够了。至于盔甲器械,如今纯用步卒,不用铁盔铁甲。那又重又夯,不过好看壮胆而已。流贼全仗弓矢,那盔甲连箭也抵挡不住,用之何益?古人曾说,他甲在身,我甲在心。如今只制黄布绵甲,能身尽画虎纹,又轻又稳。御敌时用水湿了,箭既不能透入,穿着又伶便,又可用力。头上俱做黄布虎头包脑,厚厚大大的。不但护住了头项,且使那贼的马不但不敢咬啮人。他见这些虎头绕跃,人身上尽是虎纹,自然心惊。马一惊跳起来,驭之不暇,何能更使兵器?至于我兵所用器械,不用他物。一千人中,二百大砍刀,以二百长枪随之,用片刀者低头专斫马足,长枪上刺贼人,兼护刀手。二百连棍,亦以二百钩镰枪随之,连人带马一齐力打。钩镰枪上可钩人,下可钩马,又可直刺,以护棍手。贼兵从未经过这种战法,亦一制胜之道。还有二百乡勇,一百马兵,皆持长柄大刀,临阵或冲队,或追败兵,随时调用。那一百弓弩手,带同众百姓,预备砖石滚木,金汁灰瓶,护守城池并堡子。愚意若此,求老爷上裁。』史公大喜,道:『你这一番议论,真经济之才也。可惜屈于草莽,果能为国建功,何虑不为朝廷柱石?你们且歇息去,我会同众官商议出这项银两来,给你们去制办。』他三人辞了出来。值乐府尹来会史公,史公接了进去。到后堂坐下,史公就叫书办将方纔他三人那手本拿来,递与乐公看。乐公接过,展开一看,道:『他三人也曾到敝衙门来,他说要到老先生这边来呈报,不知老先生准行否?』史公道:『这是他众人的义气,又不费朝廷钱粮。得了这枝父子兵捍御残寇,不但说护庇了数十万苍生,且保住了朝造城池,可有不准他的?如今但踌躇这三万金无出耳。』乐公道:『弟见他众人这段好事,心中也甚喜。我们都有地方重任的,得他们保护住了,我辈既免守土之责,且使黎庶免遭无限惨毒,是极妙之举。也就是为这三万金烦难,无处措处。弟之愚意,或守道库中,或两县库中,虽不能足数,且凑些出来,看差多少,再来会老先生商议。古云:苟利社稷,专之亦可。支用了的,然后题本。就朝廷见罪,为了百姓,便弃了这功名,又何害也?不想传了守道同两县问起来,都说四处经饷随到随解,尚且不敷,库中竟是空空如也,真令人寒心。弟因实无措置,特来请教,当是如何画策?况这事情甚急,又耽延不得日子,却是怎么处?史公想了一会,道:『弟今请了各部并各衙门众位老爷来公同计议,要大家肯为国为民,捐俸帮助,更为义举。万不然,我二人问司农库中借出三万金来,先给他们用去,然后公同启奏皇上。就有责备,我二人力认罢了。若因此而获罪,荣莫大焉。』乐公摇首道:『捐俸一节,万万不能。还是借库,或尚可行。然大农司未必有如此担当,也还在两可之间。』史公笑道:『遽伯玉耻独为君子,先生太藐视一切了。』乐公自愧失言,无可回答。史公差衙役各处分请,不多时,陆续都到。让了坐下,茶罢,史公道:『奉请列位老先生到此,有一要事相商。』众官道:『请教。』史公道:『近接各处塘报,并凤督来文,流寇猖獗,惨毒异常。自河南一路攻城略地,又想来寇逼京城。目今六合、天长、江浦三县,有许多忠义之士,自为廪食,奋勇编伍,为朝廷保护地方,捍御流寇,所需者盔甲器械。他们为头数十人,特到大京兆同敝衙门两处,求给三万金,以为制刀枪甲冑之用。弟想这些草莽百姓还有忠君爱国之心,难道我辈食朝廷重禄享高位的反不如他们,宁不自愧?故此请众位老先生来,不拘多寡,捐俸力助。倘能成此义举,也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好事,不知列位尊意若何?』   众人先听见他们为史公所请,以为是吃酒,不知是做甚有钱的事,都欣欣然而来。【此二语乃作者讥贬众人之意。】忽听说要捐俸,真扫天下人之大兴,都都像哑巴一般,默默然无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总无一人回答。内中也有几个尚义的,肯拿出此来,但银数多了,多出舍不得,少出不济事,听众人声口如何。【这几句回护得妙,不然,岂众人口皆无人心者耶?然而语中犹带刺更妙甚。】见这些人都金口三缄,他也就闭口藏舌。内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叫做汲断金,是福建福州府人。听得要捐俸。急得眼睛睁得有灯盏大,脸脖子通红,结结巴巴,半日挣出几句来,道:『这固然是好事,奈敝衙门是个冷灶,连饭都没得吃。假一年的俸禄,认食还供不上,如何有得帮助做这一事?』众人也就接口道:『弟辈与大司成都是同病,心有余而力不足,奈何?』又有一个礼部尚书姓傅名胜,系江西南昌府人,家中有巨万之赀,世称豪富,却鄙吝无比。他道:『学生待罪礼曹,终年连一个大钱也没得进益,连买太大。脏恰吃。的钱都冒有,还要助甚么俸?况我敝衙门只管僧道仪注,这些募兵捐俸的事情问我不着,这是本兵部同户部的责任。老先生何不问大司农借,何苦扳扯我们?』【此原是史公本意,今却出在傅胜口,妙。】史公不觉怒起,面红耳赤的道:『我辈朝延臣子,反不如那些闾阎义士?捐俸之议,不过是上为朝廷之封疆,求其永固。下救黎民之涂炭,拯拔生灵。而诸君竟无爱上恤下之心,难道朝廷是我一人之君么?』众人见他发急,语语关着朝廷,难以回答。都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口也不开。史公见众人不做声,没奈休,向牛尚书道:『如今事在燃眉,先生库帑借三万金出来,且给与他们。弟上本启奏,若是皇上不认,弟愿破家赔补,如何?』   这户部尚书名牛字日新,就是牛质的族兄。他姓牛,那生性也就是一条蠢牛,答道:『目今军需紧急,倘一时征调钱粮,何处设法支应?若朝廷见罪起来,如何了得?这断难从命。这是傅老先生自己舍不得,拿着本部推诿,老先生如何认了真,问库里借起?』傅胜发急道:『我一个闲曹,是那里来的钱?你管着户部,不拿出来,倒扳扯我。』牛道:『我虽管户部,是朝廷的银子,岂是我的私囊么?若拿出用了,朝廷不认,且有擅专之罪,那时怎么处?先生府上之富,甲旋江右,人所共知。借出这三万银子来,如毡上去一毛耳。』傅胜越发急得脸脖子发紫,说道:『我家虽有几个钱,是祖宗留下来与子孙的,并不曾叫助兵饷。况朝廷的臣子不是我一个,为甚么叫我出?若是我的家事,那就讲不得了。这是朝廷家的公事,少不得要问贵部要。』牛道:『虽是朝廷的事,若有旨意,我自然应付。今私自讲借,后来恐弄到我身上,我怎么敢发?』他两个只管争竞起来,傅胜纔要开口,乐公道:『老先生且止言。』向牛道:『史老先生尊意,不过暂挪一时。我二人担着,少不得连名上本。即皇上不认,弟同大司马公赔,这算是因公挪用,决不贻累于老先生。』牛道:『怎么贻累不着?银子现在敝衙门库中,守者不能辞其责。【辱翁曰:这却是实情话。】二位先生要做这忠义之举,弟却不能以身家功名奉陪,做这迂阔之事。【真是牛心。】二公请想,还是军需要紧,还是这未定济否之琐事要紧?』史公更怒起来,道:『为朝廷保守封疆,何为迂阔?要说军需要紧,这难道不是为朝廷出力么?』牛道:『二位老先生既说朝廷不认,愿倾家赔被,与其获罪而后赔,何不今日竟慷慨任之。且使朝廷闻知,更见二公忠义,岂不简捷更妙?』众人附和道:『牛老先生这一论,真痛快妙极,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也。』乐公此时也忍不住了,便大声道:『诸位老先生皆食禄仕朝,难道只我二人是朝廷臣子么?我二人并不是舍不得家赀,但此是一时立等要用,目下措办不及,恐缓不济事。若可以为,早已自行,又何必请列位来计较?更何必向老先生苦恳?』牛冷笑道:『二位做忠义豪杰的人,志向自然与人不同。弟辈碌碌,原不足与议。』就立起身来,冷笑了一声,道:『奋不顾身者自是圣贤,而明哲保身亦非迂阔。』众官也就起身,道:『牛老先生所言有理,我们且别过,不要误了二公的正务。』汲断金极赞道:『列外音位。先生,【音生。】瓦们且弃。』【言是极。】遂大家鼻中冷笑而去。史乐二公送他们去了,复坐下。史公长叹道:『弟先以为老先生尊言太过,此时看起来,真是朝廷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前,禽兽食禄了。』恨声不已,复道:『汲黯矫诏发粟,真铁汉,真忠臣,何古今之不相及也若此?』乐公道:『此辈庸人,不足与较,且相商此事要紧。为今之际,尊意若何?』史公道:『弟此时怒激于中,意不能想出一条道路来。且事在匆忙逼迫之时,又不能从容缓议,实在没法。』又叫书办将凤督马的来文与乐公看了。史公道:『事将奈何?先生有何高见?』乐公道:『弟倒想了一策,尚不知如何?此时传了两县来,命他传谕合城大铺户,百金以下本钱者不必论,三五百金以上十数万金以下者,叫这些人明早都到敝衙门。屈老先生的大驾,也到敝署去。我二人以婉言劝之,激以忠义之气。那三小县穷民一年出数十养兵,难道这一个大京城两县铺家凑不出三万银子来?』史公想了一想,道:『老先生此想虽妙,便恐未能。』乐公道:『老先生何以见得?』史公道:『那三县的人岂都是一心向义,专为捐助朝廷的?他要顾身家性命,保护父母兄弟妻子,不得已而出者居多。况是大势使然,十家有七八家出了,那两三家就不得不出。且每年一家只出五金,力还易为。这三万金要一时拿出,他自己又无急难,如何肯舍?况这事又不是强逼得人的,且堂堂臣宰尚犹如此,而何况于闾阎之小民乎?』乐公道:『弟也想到此处,偌大京城难道没有四五千大铺户?每人不须十金就够了,恐也还易举。』史公道:『若做得来,是极妙的了。先生请回,今日赶着命两县去传,明早弟到贵衙门来。』乐公作别而去,史公也回家去了。乐公一到衙门,就传了,两县吩咐了约于明早饭时齐集衙门。   到了次日,史公老早就来了,吃了便饭。到已刻,两县进来禀各铺户到齐了。呈上两本册子,两县各开地方铺家的名字。二公看了,恐衙门丹墀窄小,人多站不下,遂同步到大门外来。把上项的事说了一遍,并要他们乐助这宗银两,说了许多的忠义的话,又道:『这也不强你们,但出在你各人心里。愿出多寡,就注在各人名下。』说完,吩咐两县叫把那花名册拿与他们亲自去写。他二公进来,两县吩咐书办拿了册子叫人去写数目。二公在堂闲话,外面传进一角文书,系毫州知州金苏的申文。书办拆开了呈上,乐公看道:   南直隶毫州知州金苏为恳恩旌奖节烈以励人心事。流寇大队尽驻汴梁,其游贼四出劫掳,民间子女多遭淫掠。职所属离城百里,有一节义村烈妇余氏,系何光卫之妻。年十七,适光卫,今始十九。闻贼将至,知其地贼所必经。烈妇即以针线密缝衣裤,预为死计。明旦寇至,乃抱幼女同从侄女唐氏妇走避。道遇贼,即投水中。既没复浮,仰见唐氏妇尚伫溪畔,乃大呼曰:『汝欲出丑耶?可速下。』于是唐氏妇亦投水死。三旬寇退,光卫归家,循溪十余里得烈妇尸,尚紧抱幼女,而唐氏妇附焉。时值盛暑,已经匝月,两尸面色如生,毫无腐秽之气,见者无不惊叹。地方呈报到职,据实通详,祈恩旌奖。毫州之地正当孔道,贼若南侵,决不舍此而出他途。今旌奖二氏之贞节,不但使妇女闻知,舍淫就义。亦可激励男子,奋忠义之心,或可守此弹丸之地。云云。   乐公看了,递与史公看毕,叹道:『一乡僻女子能知死于节烈,而须眉男子食朝廷之禄,反俯首从贼摇尾乞怜,是何心哉?』乐公即吩咐本房做本,题请旌奖。到午后,两县送进册子来。二公翻开一看,许多当铺、绸缎铺、金珠铺都是一两二两的居多,三两五两的还有些,一个十两的也没有。翻到后边小铺户来看,尽是一两。或见一个钱米铺鲍信之,注着助银一百两。【真是空谷足音,不得不惊。】二公惊讶道:『多少大铺家连十两的也没一个,他一个钱米铺能多大本钱,肯出这些,必有缘故,叫他进来。』衙役出去传呼,鲍信之随了进来,跪下,二公道:『你起来。』他便立起。乐公道:『近前来。』他走到跟前。乐公道:『两本册内上,两县的约四千多人名,十两的并无一个。你有多少家俬,就肯捐出一百?』鲍信之又跪下,乐公道:『不必跪,起来讲。』他站起,道:『二位老爷,今日之举,不过是忠君爱民的事,又非自己要入私囊。小人但恨本钱少,铺中不过三几百金的局面。若家俬大。就助一千二千也该的。况素知流贼的凶恶,恨不得杀尽了他,以除众害。小人虽是小民,也有些忠义之气的,但恨力量不能。』二公听了,叹道:『若人人皆如你心,何事而不可为?』叫书办将册内银数一算,通共不足万金。史公道:『这尚不足三分之一,奈何?』乐公道:『这银子如今且不要他们的。倘事做不来,岂不像骗百姓的银子用。且叫他众人回去,等用时再来传谕,不用就罢。』两县出来吩咐了。众人散去,鲍信之也去了。史公道:『这事怎么处?』乐公道:『此时急也无益,且稍缓再为设策。』史公道:『做官到底是贪婪的好。若我辈在宦途不为不久,职也不为不尊,而竟毫无私蓄。要有宦囊,何等便易,何必费这许多周折?』乐公笑道:『不然,那种肯聚敛宦囊的人,他未必肯来做这些事了。况且我们今日就算这件事做不来,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惭于百姓。较之贪鄙吝啬者,又觉此中稍安。今日上托圣天子之福,倘这数十万生灵不当膺锋镝之苦,或另有机缘,亦未可料。』史公长叹了两声,作别去了。   却说鲍信之回家,正打贾文物门口过,想道:『久不见老爷了,我顺便进去看看。到了门首,贾阍进去说了。贾文物正在书房中,听说,叫请他来。鲍信之进来,作揖坐下。贾文物道:『许久不到,今日往那里去来?』鲍信之道:『一向穷忙,失于亲近。今早府尹乐老爷传到衙门中,纔回来。』贾文物道:『传你有何事?』他遂将史乐二公劝慰帮助的那些忠义的话说了,便道:『这些奴才,整千整万银子的本钱做着大买卖,都只助三两二两。一城的铺子,连十两的也没有一个。门下激起一点义气来,我就写了一百两。虽知他也无济于事,也尽我这一点鄙心,愧一愧这看财奴。但恨我穷,我若有十多万的家俬,叫我独认,我也肯。想这一番义举,若能救几十万人性命,岂不比童老爷那年施粥赈救数万人的功德更大?比宦老爷代偿拖欠的仁慈更广些么?我看史乐二位老爷见凑不见银子来那个急法,他也不过是懮国懮民的念头。门下虽有尚义之心,而无助银之力,奈何?』贾文物听了,寻思道:『他多大本钱,倒有此义气。我前日算算我的家俬,数年累积也将有二十余万了。宦哥、童弟他两人做多少好事,独我不曾。我何不独行这一场义举,忠君爱民,其功也不在他二人之下。主意定了,便道:『罢,这一件事我独任了罢。我今日齐了银子,明早去亲见乐公。你明日早来,拿我个手本,到兵部禀知史公,也使他欢喜欢喜。』鲍信之怂恿道:『老爷若做了这一件美事,自然要上达天听,那就朝野驰名了。门下明日早来效劳。』遂别了回去。   贾文物到了房中,带着金银珠玉四个妾,搬出六封银子,堆在一处。富氏问其故,着实欢喜,道:『这是救人的好事,应该做的。况去了这些,也还穷不着我家。我每常会着宦家姆姆,童家婶婶,无人不赞他们丈夫的好处,我脸上好没光彩。今日你做了这事,我也添了多少体面。』贾文物见富氏这样兴头,分外鼓舞。次早,贾文物起来,写了两个手本。鲍信之也来了,付了一个与他往兵部去投递。叫家人拿了一个,坐轿到府尹署中来。门上认得是本官相契厚的,连忙传进。乐公请入后堂,坐下茶毕,贾文物方说道:『闻得老先生与大司马史公有为国为民的一番事,所少者不过三万金耳,竟无一个仗义之人,以成二位老先生义举,以救百姓,晚生深为扼腕。晚生虽非富翁,愿力任此,助三万金,以全二位老先生美事。』乐公大喜,道:『三公可谓乐善不罢【音疲。】了。但这三万金非细事,急等要用,年兄可曾打点?约料几时可得?』贾文物道:『老先生这边,晚生可敢孟浪?都预备齐了,方敢来奉告。此时若用,就可取来。』乐公更大喜,道:『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我此时同年兄去会会史公,也使他欢喜,趁今日尚早,还可行事。』贾文物道:『晚生已着人禀知史公去了。』乐公道:『既如此,年兄且在此宽坐,等贵使的回信。』叫了个衙役来,吩咐道:『你飞星到兵部衙门去,看见贾老爷的管家叫他来。』衙役禀道:『不知贾老爷管家贵姓是甚么,小的好去问?』贾文物道:『就是昨日在此的那个鲍信之。』差役应诺去了。』乐公问道:『这鲍信之竟有一腔义气,原来是贵纪纲。』贾文物道:『他非晚生家人,不过在舍下走动就是。二位老先生这一番事,也是他昨日在贵衙门回去,到寒舍说的,晚生方纔知道。』   不讲他二人闲话,且说鲍信之到了兵部,值史公在大堂上坐着。因这一项银子尚无影响,一来贼信甚紧,二来他是个做大人的,兴抖抖准了呈子,又给了执照筑堡挑兵,这件事人人皆知。今为没有银子,忽然罢了,如何行得?心下十分作难,真是:一心粉碎万民懮,两眉愁锁无线恨。正在踌躇,忽见门官进来禀道:『有一个助饷的人在外面禀见。』史公听了甚喜,而又诧异,叫快传进来。须臾,鲍信之随了进来,跪下。史公认得是昨日助一百银子的那人,只道他送了银子来,便道:『你上来。』他起来走到公座傍。史公道:『你送银子来了么?若全城都像你这等仗义,何消本部虑得?方纔门上人来禀说有人来助饷,本部正在疑惑,那里有这等好人,原来还是你。』鲍信之禀道:『小人不是送银子来。谅那些须,济不得二位老爷甚事。』便把贾文物的禀帖呈上,道:『小人昨日回去,见了这贾进士,说起老爷与乐老二位这样为国为民的心肠,竟无一人肯于体贴。贾进士一时仰体二位老爷龙心,力捐三万两,以成美事。他不敢造次来禀见,着小人先来禀知。』史公大喜,复大笑道:『不想名教中竟还有这等义气汉子,真令这些庸奴愧杀。你如何认得他?』鲍信之道:『小人是他门下,小人也是蒙他的恩德提拔起来的。』史公道:『你东人如此古道,无怪乎你纔有这种义气。他有此等高情,我先到他家去拜谢。』就起身叫搭轿。鲍信之道:『小人来时,贾进士见乐老爷去了,此时恐不在家,不敢劳老爷大驾。』史公道:『他既在乐老爷处,我就往那里去拜他。且还有事问乐老爷商议,你也跟我去。』便上轿起身,吩咐到府尹衙门来。此时府尹的衙役正在门口等鲍信之,见史公去会本官,如飞的报信去了。乐公正与贾文物叙话,衙役来禀道:『小的正在兵部门口等候贾老爷的管家,不见出来,史老爷来会老爷了。』少顷,闻得史公到了,乐公同贾文物出来接着。史公问乐公道:『这位就是贾年兄么?』乐公道:『正是。』史公上前,一把拉住了手,笑道:『年兄这样高德厚义,学生竟不曾识荆,真是俗吏了。』贾文物道:『久仰山斗,未敢进谒。今得瞻仰,何幸如之。』携手同进后堂。贾文物一揖,就下一跪,史公忙抱住,道:『怎敢动劳?学生该拜谢纔是。』作了揖,史公道:『学生要到府的,因贵门下说年兄在此,特来奉拜。』贾文物一恭到地,道:『何敢劳老先生玉趾,晚生反得罪了。』史公问乐公道:『老先生与贾年兄素常相识么?』乐公道:『相契久矣。弟当日到任之初,正遇两省流民饥寒待毙,弟竟束手无策。』将他三人如何救拔了这万余饥民的话,说了一遍。史公道:『前番的事,人皆敬仰,自不必说。今日这一番高谊,不但学生佩服,这些买卖中人何足道。使各衙门诸公闻知,都该愧死了。』贾文物道:『些微小事,何敢当老先生过誉?』史公因见鲍信之在傍,问贾文物道:『这人是贵门下么?』贾文物道:『他开个小钱铺,常在舍间走动。』史公道:『年兄读书君子,还有一说。不意他一个经纪中人,竟肯这等仗义,却是难得。』又问道:『年兄所云之物,几时纔得齐备?』乐公道:『贾年兄英雄作用,已经预备下了,要用就可取来的。』史公喜道:『妙极,妙极。既承盛情,早一刻得一刻之济。贾年兄在此坐坐,烦盛使回府发了来罢。』贾文物道:『还得晚生回去照看,就着鲍信之押来。晚生不来复命了。』史公道:『既如此,不敢留,亦不必复劳大驾,容日再拜晤罢。』贾文物告辞,他二公要同送出来。贾文物再三道:『老先生请留步,怎敢劳动尊步?』乐公道:『老先生请坐,我送罢。』贾文物道:『二位老先生商议正务要紧,晚生托庇久矣,何必拘此?』乐公道:『既如此,遵命了。』只送到大堂后边,一揖而别。贾文物出来,鲍信之也随了去了。二公又坐下,史公笑道:『先生竟有先见之明,学生弗如也。』乐公道:『老先生何以言之?』史公道:『老先生昨日说上赖圣天子之福庇,若这数十万生民有救,自有机缘。不意就遇贾年兄这等豪爽义气,岂非老先生之先见?他这一番好处,定要上达圣聪。倘有恩纶,庶可稍报他这种盛德。』乐公道:『老先生尊意极是。他虽不望报,若朝廷肯加恩于他,亦可鼓励后人。』史公道:『今大事已济,可即吩咐他们领去。但只兵无主将,何以行得?弟的意思,将他为首三人,先委他三个守备职衔为总领。其余手本上为头的人,三营设九员千总,十二员把总。俟有功之时,再行题请实授。一来可坚他仗义之心,二来鼓舞他众人的义气。老先生尊意若何?』乐公道:『此举允合人心,当理是极。』史公顾左右道:『慕义等三人在何处?可去传来伺候。』众人禀道:『现在衙门首。』不多时,鲍信之进来禀道:『银子到了,请二位老爷示下,放在何处?』史公道:『就放在堂上。』   二公同出堂来,坐下,吩咐传慕义三人进来,慕义等进来,跪下。史公起来,近前,道:『银子有了,你们应买甚么,到这里领去,作速制办,早早预备。我看你三个人,不但义气可嘉,智勇亦为一时之杰。本部委你三人三个守备职衔,统领众人。三处本部起三个营名,以便识认。慕义所辖就名为义勇营,林忠为忠勇营。尚智为智勇营,新筑三堡,亦以此名之义勇堡、忠勇堡、智勇堡。三人跪下道:『蒙老爷天恩,但小人们尚未丝毫报效,怎敢就蒙委职?』史公道:『几千人没有统帅,如何有纪律?再给千总札九张,每营三员,一为中军,二为左右翼。把总札十二张,每营四员,为分汛游击。你将前本内有名的好汉,量材补授。我给你们空名札去,只管填上申文来就是了。明日早堂,到我衙门领札。俟候有功,题请实授。』三人就叩谢了,又向乐公叩谢。复又禀道:『倘有贼至,小人们只管拼力迎敌。守城之责,还是地方官的事。各有分任,不得互相推诿,推诿恐其误事。』史公道:『说得是极,三县城守指挥的名字叫做甚么?你们可记得?』答道:『一个叫做裘道饶,驻天长。一个叫做卜济世,驻六合。一个名叫做闻则陶,驻江浦。【恐那时的文武官,无一个不是求盗饶、不济事、闻贼逃者,恐不只三指挥耳。】史公道:『也是明日在衙门行文与他,他三人各自管守护地方,稍有疏虞,军法从事。』慕义等又跪禀道:『小人们虽各统一营,还求老爷差一员文官,同心协力的共事。恐地方上有甚么事,即小人等或有功罪,也便于申报。小人们只管得营务。』史公对乐公道:『这也是他们谨慎处,恐地方上文官有不肖之心,妄为佯报,要个临理之意。老先生着甚么官去好?』乐公道:『各官皆有职事,若使不得其人,倒愤了他们的事。』因叫过鲍信之来,道:『本府看你是个忠义好人,我抬举你,给你一个照应职衔。一轮四个月,分驻三堡。他们有功有过,你俱据实呈报。俟他们建功之日,我也题补你。』鲍信之忙跪下,道:『念小人一介小民,毫无效力,怎敢蒙恩委职?』史公道:『这是乐老爷爱你这一点忠义之心。委了你,好同他们共事。只要你协力同心,就算补报了,不必推辞,谢了就是。』鲍信之向二公叩谢了。乐公道:『你也是明日早堂领札。你名字这个之字不好,去掉了,只叫鲍信。你同慕义等三人明日都备了官带,领札之后,押着银子,就同他们一齐起身。』慕义三人又禀道:『还要采买一应当用物件,尚求宽限二日。』史公道:『使得,该用多少银子,到乐老爷这里支用就是。』鲍信之禀道:『三万银子制办军装,非同小可。求老爷谕县,拨夫搬运,差营并领兵护送,方保无虞。』二公笑道:『他就是个做官的样子,想得是。』吩咐书办行文知县,拨夫抬运,委城守把总一员,兵五十名,押送了去。临期齐集,勿误。尚智又禀道:『这挑选的三千乡勇,要求老爷恩免他本身丁差。』乐公道:『这是理当。你们这册移到本县开除,叫他申上来就是了。』吩咐完,史公也作别去了。   次日,四人在两衙门领了札,尚智等三人系老虎补服金带,鲍信之是鹌鹑补服角带,都纱其帽而圆其领冠带着。两处叩谢,各人分头行事。梅生同钟生到他们寓处,携酒盒来拜贺,斟钟要请他三人,三人说有公务紧急,苦苦辞了,只到钟生、梅生家一拜谢,连话也不能多叙,就告别采买各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