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 第 32 页/共 34 页

次日,差了两员贼将,到城下来劝城中官员百姓投降。如开门投顺,一个不杀。不然破城之日,寸草不留。马士英同众官商议,不敢恶言回答,恐激怒了他尽力来攻,如何抵敌?只婉言回复道:『将军兵到,我们应该就降。但朝廷法度森严,恐后来加罪。请将军先破了南京,我们自然归顺。』那贼将回复了史奇,史奇怒道:『他谅我们不敢攻城,好话劝着不依。我们再齐心并力去攻,不怕攻之不下。』遂造了几座云梯,推到城下。城中也防备甚密,见云梯刚到城下,连发大炮,将贼众又伤了数百。史奇见不能攻进,回营大怒。又差了贼将到城下说:『你们既然不降,可出来打降,见个输赢。』城中众人总不敢答应,只是坚守。贼将见没人答应,只得回营复命。史奇大怒道:『料他也不敢出来,我们且往别处去抢掳一番。』只留下数百人守营,余众分作七八路,到数百里之内,逢人便杀,妇女尽掳,金帛粮食都运到营中,一则取乐,二则为久困之计。且说马士英求救文书到了南京,史公见文书一日数至,谅必事在紧急,遂会同了众文武,在午门外公议谁人领兵前去救援。这些公侯伯都督众武职勋臣,一个个睹面相觑,没一个出头答应。史公见这般光景,知是畏刀避剑、明哲保身的大将。意欲派几个去,料他们不敢不遵。恐到了那里,丧师逃败而回,倒折了天邦说气。故作色道:『诸公食朝廷重禄,祖孙相继者二百余年,闲时谈兵说阵,何等威风?今闻寇至,便束手无策。本部今日不是姑息诸公,不遣领兵前去。但凤阳祖陵要地,恐到那里无用,反误了大事。』众武臣一个个羞得面红耳热,却不敢应承。乐公道:『虽无将可遣,但救兵如救火,不可迟缓。慕义等乃屡胜之师,须遣他们去,庶可成功,老先生尊意如何?史公道:『愚意正注在他三人,先生此言,正合愚意。但恐他众步卒已经两次奔劳,喘息未定,又命远去救援,未免疲钝耳。』此时慕义等正在城中,史公命传了他三人来,道:『适间连接飞报,流贼大队已回潼关,今分兵一枝来寇凤阳。本部的意思,要你们去应援,你们心下如何?』他三人齐声应道:『卑职上蒙朝廷天恩,又荷老爷提拔,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既受皇家爵禄,这杀贼报功乃武臣分内之事,安敢辞劳?』史公大笑道:『众武臣都要似你们这般心胸,那些流贼早已拨灭尽了。奈何都是些慵儒之夫,以致天下四分五裂,令人可叹可恨。』众勋臣心下暗想,他这些话,明明道着下官,只好忍气吞声,谁敢回言辩驳。史公道:『但你们部下都是步卒,前次奔走劳苦了,可在京营中挑选几千兵马前去。若得建功回来,本部自当力荐。』他三人禀道:『蕞尔小寇,何须京营人马。卑职等三千步卒,留六百以守三县城堡,只带二千余前去,足以剿灭那些逆贼。』史公道:『我知尔等足能办事,但此行系应援地方的公事,都要给他们的行粮纔是。没有个替朝廷出力,还叫他自备口粮之理。』他三人道:『这是老爷天恩,这些兵卒自然感恩,效死以报。』史公向户部尚书牛道:『这些兵将,就是前日老先生所说弟迂阔之事,不急之需的那一起人。不但连次立功,且今日又去杀贼,老先生可肯给他们粮饷否?若老先生恐这些人没用,怕枉费了帑金,就烦举出一位将领来,督兵前去。』牛满面羞惭,答道:『此系军需紧事,老先生有文开敝衙门来,该用多少,敢不应付?』史公向他三人道:『你们到我署中,今晚关下钱粮,明日就都回去提兵,黑夜前往。』三人答应了出去。史公心有所触,莞尔而笑。乐公道:『老先生可故失笑?』史公道:『弟偶然想起这捐饷的贾进士来。他虽得中科甲,又未仕,食朝廷俸禄,他这项银子应留与子孙享用的了。况又不曾不朝廷掌管库帑,并无官守,就力助三万金。以今日人情论之,未有不笑其迂呆者矣,故不觉失笑。』那傅胜、牛明知史公是讥诮他,却做声不得,惟有低头含愧而已。众官散去,史公回衙,把他三人又鼓激了一番,都赏了马匹鞍银两绸缎。行文户部,关了一万五千两银子,每乡勇赏给银五两。又发牌文,凡经过地方,州县官供给粮草。次早,慕义、林忠、尚智都辞了回来,将银子分散,众人感激不尽。听得要去剿贼,他们本是屡胜之师,心雄气壮,无不踊跃欢喜。他三人商议了一番,每营留二百兵,一员千总领一百兵,帮城守指挥守城。一员把总领一百兵,同众百姓守堡。三处交与鲍信监督,不时轮流查核。他三人即日起身,先差伊策探听凤阳消息,叫他星夜回报。众人走了三日,伊策回来报道:『流贼领兵的贼将,就是前次我们杀败的一堵墙史奇,今领了三千人马来要攻凤阳。已经两次攻城,城中守御甚严,伤了数百卒兵。贼将十分忿怒,令他部下贼众各乡村搜寻少年妇女,拿来行乐。其老幼男妇尽杀之,以泄忿气。左近地方焚荡一空。城中只是坚守,没一个敢出来对敌。』尚智笑道:『这贼不知死活,此来定然授首。他欺凤阳无人,故孤军而至。我以计破他,如摧枯拉巧耳。此处离贼营还有多远?』伊策道:『还有一百余里。』尚智向林忠、慕义道:『贼众酷杀,以逞凶心。我们不可不速援救,以保百姓性命。但此贼连次未得便宜,如今是忿师了。他城下失利,听得有救兵来,他必奋死甘心。于我当设计诱之,先挫其锐。』二人道:『遵兄严令,努力共杀此贼,以苏百姓之命。』尚智道:『我引本部兵先行,他不知我们来应援,定大胆领兵来敌。我也假装他处懦卒,便佯败诱之,彼必放胆来追。林兄伏于数里之外,俟贼过后,见他队伍一乱,以炮为号,便从贼后冲来攻击。我率兵掩回,前后夹攻,自无不胜之理。贼兵一出,他谅城中不敢轻出,营中必定空虚。慕兄从大宽转,暗袭贼营。若袭破了,放起火来,乱他的军心。』二人依计。次日,紧走了一日,扎营安歇了一宿。天色黎明,众人饱食了前进。离贼营不远,缓缓而行。且说这史奇在李自成面前说了些大话,又立了军令状,领兵前来,满拟一到就破了城,抢杀一番,好回去献功。不想城门紧闭,攻了二次,倒反伤了几百人。还攻不开,怎么回云缴令?自己领了一枝孤军,屯兵于坚城之下,恐外面援兵四集,心中又怯又怒。着贼兵四散到各处去抢掳,一则出气,二则且弄些妇女来营中散闷。此时城中若有好将帅,趁此时领兵剿戮,何愁不胜?又何愁众贼不抱头鼠窜而逃?无奈这城中官军畏贼如虎,见贼不来攻城,私心窃喜,感激了不得,可还敢出来惹他?那外面跑不掉的妇女,被贼拿到营中取乐,将老幼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在城官员未尝不知,生怕自己的头颅不知落在何贼之手,那里还顾得百姓?即如当年嘉靖年间,倭寇蹂躏浙西,来了七个倭子,直犯南京。那时城中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还有数十万京卫兵,吓得把十三门关得紧紧的,竟无一人敢出。被他在官道上混杀了一番,伤了无限的人。晚间回去离城三十里板桥地方一个财主家,淫其妇女,大醉而卧,一夜而去。七个倭寇,怕到这个地位,又何况三千流贼乎?末世的兵将说起来可发一笑。这一日,史奇正在营中,心中发闷,饮了一饱早酒,乘着酒兴,把十数个妇女都叫脱光了,围绕着他,拣了三个上好的,三面放下三张椅子,叫他三人仰卧在上,做拿三仙出洞的款式。这个身上抽几抽,饮一杯;那个身上抽几抽,饮一杯。正在周而复始取乐的时节,忽营门传鼓,报有援兵到了。他正做得有趣,听了这话,阻了他的高兴,心中大怒。穿衣到了前帐,发令道:『不要等他到,我们上前去迎敌,杀他个怕,他自然退去,再回来取乐。城中料想不敢出来,只留二百人守营就够了。』吩咐毕,披甲持枪,扳鞍上马,领了二千多贼,如飞般迎了来。远远望见些官军,也无盔甲,各担着行囊包裹,扛着旌帜刀枪,慢慢的走。忽见他贼兵一来,回身就跑。史奇大笑道:『这一种兵也敢来御敌?今日杀他个罄尽,也出出我连日的闷气。』便催兵快撵。众贼纵马赶了有数里之遥,看看赶上,那些人把行囊全撂了,空身四散而逃,这些贼看见,顾不得撵人了,争先混抢。史奇催着前进,这些做贼人见了东西,性命都顾不得,谁还遵他的军令?就要杀也杀不得许多。史奇正发急,众贼正抢得高兴,忽听后面一声号炮响,一彪兵马摇旗吶喊,从背后杀来。众贼忙回头一看,见是一起虎头军,只得回身迎敌。内中有前次吃过亏的贼,吃了一惊,就乱扰扰有些不定,大家互相传说他们的利害。古语说,先声夺人。众贼心中一怯,就奋不起威来。被他杀到跟前,没有个束手待毙的理,少不得要去抵敌。忽又听得喊声震耳,一枝兵又从面前杀回。又一看时,不是先那些人了,也是虎头军士。史奇部下幸得都是挑来的贼中好汉,也还勉强敌住。远远望见老营火起,烟焰冲天。不但舍不得抢掳的东西,还有那心爱的活宝在营中。心下大慌,又是一急,就有些挡不住了。这史奇连日被妇女掏虚,今早又吃了一饱老酒,正在那里高兴。忽然来打降,先拿稳走来一杀就胜,便回营作乐。谁知两三处的人马只管厮杀起来,由不得昏头昏脑,正死力支持。忽见国守挺枪在前,林报国持矛在后,杀将入来。史奇前次在他手中的败贼,心中大慌,道:『这个冤家,如何又来到这里?』料抵敌不住,就落荒而走。国守见了,紧紧追去。这些贼见没了主帅,又听吆喝投降者免死,谁不惜命?也就倒戈弃甲的降了数百。跑了有千数,杀了有数百,尚智鸣金收军,扎下营寨。同林报国二人坐下,众人报功。不多时,慕义也领兵到了。坐定,说:『贼营果无准备,杀的杀了,走的走了,夺回了许多妇女。其余粮草辎重,一并焚烧。』尚智大喜,吩咐另拨些账房中,【不但精细,且是经济之才。】也安顿了。然后查点将士,内中不见了国守,心下着惊。正要遣人四下去寻,忽报国千总回来了。传进来他时,国守道:『史奇那厮被千总单骑追去,几乎赶上。他营中逃出来的有数十人,同着一员贼将,把他救了去了。千总孤身,不敢穷追,所以回来。』尚智向林忠、慕义道:『今日一战,贼已丧胆。明日再奋力大杀一场,早早奏功回去,以付史公之望。』吩咐众人歇息。再说史奇逃了下去,营都没了。要想逃回,见人马折了个干净,恐李自成杀他,只得同败残贼众在空处下马屯住。坐在草地上,叫人四散招呼余党。到了日将沈西,那些贼将贼兵知他头目尚在,又聚扰了。查了一查,还剩了一千二百人。此时账房也无,锅也无,粮食一点也没有,连干粮都在营中烧掉了。左近又是抢掳尽了的,远处去抢,天又晚了。只得把马放于野地啃草,众贼也就将带伤的杀了些,敲出火种,寻了些烂柴草来烧吃了,连柴也没有,众贼无不惶惶。内有一个稗将终严,向史奇道:『此处屯不得人马,恐敌人知我们露宿在此,夜晚兵来,何以敌彼?不如连夜回去。大王去尚未久,我们星夜赶上去罢。此处一样俱无,可还是个屯兵的光景?』史奇不好说怕李自成见罪,便大怒道:『胜败兵家之常,你如何敢慢我军心?』腰间拔出刀来,定要杀他。众人力求道:『既然不退,明日自然要去复仇。用人之际,如何自损羽翼?求将军饶恕,叫他竭力报效罢。』求之再三,方纔饶了。此时史奇何尝不知终严是好话?但他各有心事,进退两难,只是仰天叹气。寻思道:」我好命蹇,处处遇见国守这个冤家。深悔道:『我来差了,我来差了。真是:   棋有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今日回不得,住不得,叫我如羝羊触藩,进退两难。数战之功,丧于一旦。』复又叹了几声,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心中闷闷不乐。再说那终严劝了史奇一番好话,正是见可进而难退的美意。不想果是忠义逆耳,几乎被他杀却。退后退约了童智众人,说道:『我们当初都是良民,被贼把家中杀掳尽了。没奈何,跟着他做贼,这几年我们杀的人也够了。今日这光景,有个要给人杀的样子。你看众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军心已散。还中何用?老史叫做矮老儿往深井里跳,死活也不知道。这个局面还挣着命要厮杀,真是插标卖首,活得不耐烦了。我们与他同死无益,不若今夜暗暗差人去投降,约他明日清早领兵来,我们归顺天朝,且顾眼前的性命。我们都是一身一口,又无父母妻子可恋,你们列位尊意若何?』金从政道:『蜂虿入怀,解衣自救,我们顾不得他了。』伏顺道:『列位言之有理。你看翻山鹞归顺了朝廷,何等荣耀?我们如今服顺了,一刀一枪也疆场是挣个功名。便是死了,也有个好名,强似做贼。都谨依遵命。』终严见众人同心,大喜不胜。遂差了他一个贴身贼奴叫做莘福,前去投降。附耳吩咐,如此如此说话,不可有误时刻。那莘福掩掩藏藏,暗暗偷走出去了。再说尚智等看着众人饱了饭,【似此闲笔,都有留心。此见得与士卒同甘苦,方得其死力也。】轮班歇息,刁斗严明。有一更多天,营外报有人求见。尚智命搜检明白。【细防刺客也。光武之待大抢铜马,推心置腹,固妙。而后来岑彭却又受此害,奈何?】带了进来。问他来意,莘福将众人情愿投降。明日天明兵到就投戈拜倒,并那些贼的行景,详细说了。尚智大喜,命带去赏他酒饭。慕义道:『恐他是诈降,不可不防。』尚智道:『他降,我明日也要领兵去。就是不降,也要领兵去。到了那里,他降了更省力。如不降,不过是多一番杀戮。据我看来,降是决定真情。人心已离,谁不惜命?那史奇是瞎贼的一员心腹猛将,若能杀了他,不但使彼夺气,亦折他一臂。但只要防他的出路。』叫过国守来,道:『史奇畏你如虎,他明日见人散了,定往长河卫一路逃去。你同卓高、常胜领三百军士,伏在左近,或生擒,或枭首,不可放他走脱。你三鼓领兵先去。传令合营,四鼓饱餐五鼓动。天明要到贼处,不可有误。』吩咐已毕,歇不多时,都起来埋锅造饭。吃饱了,打点停当。尚智向林忠、慕义道:『古云:受降如受敌。我们分作三路去,陆续起行。我今先往,他若是诈谋,我陷在伏中,慕兄即在外冲突。我二人内外夹攻,不愁不胜。林兄再四围踩着何处兵厚,即夺勇冲之。一二千毛贼,何能挡我三枝义兵?』命昨夜来投降的莘福做了向导前行。天色黎明,离贼不远。却说众贼在露天之下蹲了一夜,衣服露得精湿。昨日又没有吃饭,又冷又饿,身上都有些好不自在。又想起前日在营中吃着酒肉,同众妇女欢笑,何等兴头?今夜在此受这凄惶,好生难过。听得远远的吶喊,四路杀来,都左张右望,有些惊慌。史奇跳起,忙叫众人披甲备马。此时兵不望将了,一个个佯佯不睬。催了几遍,四个贼将向着众贼道:『我们留着这件吃饭的家伙罢,这个样子还杀甚么,不如大家投降,救这穷命罢了。』众贼正想要四散逃命,听得这话,同声大喊道:『我们情愿跟着投降。』史奇见局势不好,看看兵马渐近,领着心腹数骑,飞奔长河卫一路去了。尚智兵纔一到,众贼抛下器械,一齐拜倒,大呼愿降。尚智把终严等抚慰了一番。不多时,林忠、慕义的兵都到了,一面安营,一面差人进城,报与凤督并守陵太监。尚智知道众贼昨日未食,吩咐给与粮草,众人欢呼若雷。又命人去将贼营所掳妇女,并看营的兵,都搬了来,待禀凤督,出示招人将妇女领回。再说那史奇带着七八个小贼逃去,见后面无人追赶,遂放心往前奔走,暗说道:『国守,国守,你若早先在此伏下一枝人马,我史奇万无生理了。』不想刚到了长河卫,见前面摆开百余虎头军,一员银盔白甲的将官大喝道:『史贼,你想逃往那里去?』史奇一见是国守,魂不附体,带马往斜刺而逃。那跟的几个贼见势头不好,顾不得主人了,下马拜降。国守率兵撵了下去。史奇要寻生路,只剩孤身,傍边连做眼的也没一个,急得要死。面前卓高又领着虎军挡住,常胜又从傍领军围住。正在急,不料国守一骑马飞近跟前,大喝了一声。史奇刚回头一望,那根枪已进后心,栽下马来。国守将他首级袅下,奏凯回来献功。【可笑史奇不自揣,是死于国守之手而后已。】此时凤阳城中之危方解严,凤督马士英发了许多猪羊牛酒出来,差了一员推官,一员指挥来犒军。尚智令千把总守营,【细防降贼,恐其有诈。】他三人进城,参见拜谢,并禀夺回妇女一概查明交付等情。凤督大喜,又待酒。回营,尚智一面遣人赍史奇的头颅,飞马往南京报捷。一面回军,数日到了京城,命众军各回安歇。【细。】他三人同到京城来见史公,并交这些投降军卒器械。史公大悦,大加奖誉,细细题奏崇祯。皇上见他三人救了祖陵要地。只二千多兵,不但把贼杀的杀,降的降,而且斩贼一员大将,面谕兵部将慕义、林忠、尚智皆升游击将军,加都督同知职衔,赐正二品服俸。林忠仍带军功二次,千总国守斩贼有攻,着升守备,加都督佥事。其随军有功人员,皆着加一级,兵卒每人赏银十两。其投降贼将,着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量材擢用,以鼓余贼向化之心。所降贼兵,愿归农者,给牛地,入籍为民。愿为兵,分派各营充伍。贾文物、鲍信俱着加一级。报到了南京,钦遵而行。他三人俱是正三品武臣,便是古之通侯了。又有兼衔,俱穿猱狮二品补服,更觉轩昂热闹。正是古人说的:   识者有时有,英雄无日无。   他众人若不遇史乐二公,不过一乡农而已,焉可以资格论哉?且说凤督告示通衢,传谕各处百姓来认妻女。有父兄丈夫来认者,即着领回。如家人被杀无遗者,择人匹配。有一个百姓名叫俞一鸣,他的个女儿是立春那一日生的,叫做春姐,妇刁氏,俱被掳去。听得官府出示,招人去认眷属。他以为两个之中得一个回来就算万幸了,不意女媳俱存,好生欢喜,领了回家。那俞一鸣见女儿、媳妇在贼营多日,虽知定非全璧。此系遭了大难,不足责备。见他们受了这一番惊恐,得了性命回来,悲喜交集。偶然同女儿说话,问问贼中的景况,道:『闻得贼人凶恶异常,他营中也还像个人么?是怎么个光景?』这俞春姐真愚蠢得出奇,答道:『贼营里穿衣吃饭,与我们过日子一样,只有几件不同些。我们住的房子,或是瓦的,或是草的,他们的都是矮矮小小的布房子,吃饭睡常都不用床桌,总是在地下。我们在家吃饭是豆腐咸菜,他那里顿顿吃肉。我见这里家家都是一夫一妻的,他们一间小布房里,四五个汉子娶一个女人。还有一件,夜间睡觉也不同些。我们从小枕头是枕着睡的,到了那里,他把枕头垫在我屁股底下过夜。』俞一鸣听见这话,知女儿是个蠢材,喝一声道:『嘟。』俞春姐道:『他把我两条腿直竖竖的扛在肩膀上,肚皮压得死紧的,中间还用个大钉子闩着。』 俞一鸣见他说的不成话,骂道:『胡说。』俞春姐道:『爹你是乡下人,没有见他们的那个厉害。他把舌头塞在我口里,腰里像捣碓一般地样大力气,他还着一个在后头推我,弄得我上气接不得下气,心里像要死也似的,哼不出来呢,还说甚么?要像在家里这样闲着,不论怎样,就胡乱说出来了。』俞一鸣怒道:『放屁,放屁。』他见老子连说两个放屁,他倒把发起急来,道:『爹,你好不知人的死活,倒说说的好听,他四五个人,一夜轮流着上上下下的,那两个卵子像雨点一般往下打,连粪门都撞肿了,还放甚么屁,要是你老人家到了那里,恐怕拿输炉还压不出屁来哩。』那俞一鸣见他说得更不入耳,自己倒没趣,佯佯走开。他那个媳妇刁氏嘴舌便利,自己夸得他冰清玉洁,并未为贼所污。这是没有对证的话,凭他去说。他村中也还有脱难的妇女,听得俞家姑嫂两个自贼营得命回来,真如脱了虎口,都来探问。坐下道:『大嫂,你吃了惊,又受了这些日子的苦来了。可怜,可怜,回来了就算天大的造化了。』刁氏道:『若说受惊,先被他拿去时,恐怕他要杀,还有些怕。过了一两夜,也就不觉了。要说受苦,阿弥陀佛,不当人子。像这样的苦,吃一辈子也是愿意的。』内中有一个老实些的道:『我听得人传说,流贼抢了妇人去,要传营的,或五六个男人睡一个妇人。若妇人少了,还有十多个贼共着一个的,所以十个妇人九死一生。大嫂,你还没有吃亏么?』刁氏道:『哎呀,这是那里话。有那没廉耻的妇人,到那里就依从了,嘻嘻哈哈,同那些汉子们顽成一块。我只是拚命也不依,他拔出刀来吓我,我就伸着脖子给他杀。他强我不从,也就罢了。只替他们煮煮饭,补补衣服。夜间我把被带系得紧紧的,衣裳总不脱,并没有同他们沾身。』这几个妇人时而,有一个姓智的,是个黠滑妇人,暗想道:『他明明的被贼不知弄了多少回,大约肚子里流贼的种都有了,他还撇这样清,等我诈他一诈。』便道:『大嫂,这是你的造化,我久听得人说,流贼的屪子好不怕人,个个都是四方的,又长又大,所以妇人们遇着了他们就死的多。我想天地间的人都是一样,连那东西都改变了。』刁氏失口道:『这都是人胡说的话,那里有这样的事?我看也都是圆的,大小长短也不等,谁说都是四方长大的?』众妇人不觉都笑起来。刁氏自知说话露了破绽,脸脖子绛红,纔不做声。众人别去。 这俞春姐但愚蠢而已矣,刁氏则可谓愚而诈者也,今日男子中此类亦复不少。闲言不必太烦,且说李自成在潼关住了些日子,等史奇的信。那里知他全军覆没,并无一个报信之人。后来风闻得史奇攻凤阳不下,又败了阵,遂传了众将到跟前,命他的献世大将军泽国公姚泽民道:『孤知你谋勇双全,你可引铁骑五千,接应了史奇回来。孤先回陕西,等你们到来,再同议大举。』那姚泽民得了令,带了他大将军府两员参谋,一名游夏流,一名劳正,又挑了几员骁将,领了五千健卒,星夜向凤阳一路而来。瞎贼也领大队向陕西而去,专候他们的捷音,以图后举。正是:   人心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   你道姚泽民是朝廷家的一个侯爵了,如何又做了贼的大将军?他当日奉了天启的旨意,到广西省亲。路过南京,慕钱贵之名,访探一遭,未遂其欲,愤然而去。虽接了夏锦儿、罗春儿两个妓女,嫖了两夜,总不起兴。怅怅起身,到了他父亲任所。姚华冑已死了三日,他一面报了地方官,交了牌印王命。一面将他父亲灵柩装载回南,到无锡县本家下了葬,然后进京复命。天启已崩,崇祯即位。崇祯在藩邸时即耳他父子之名,又是天启面谕过,后来着他承袭。且他父亲又死于王中,就着他袭了侯。到了崇祯五年,李自成在陕西作乱三载,屡次遣将,不能剿灭,渐渐势大。崇祯知他父子善于谈兵,且他父亲又平过广西流寇。他是老将之子,必定有些韬略,特给他平寇将军的印,叫他往陕西剿贼。他口中虽会说如何排兵,如何御敌,说得固然好听,却并不知兵当作何调用。【《圣经》云:其言之不诈,则为之也难。千古来,不止一个姚泽民也。世上但会说大话的人,决不能践言。能干大事者,决不肯说大话。试看姚泽民如何?】一路队伍不成队伍,军令也没有一个。先在腹内地方,还不敢放肆。一过了潼关,便沿途抢劫,比流贼还利害几分,所以当日有『贼梳官篦』之谣。他倒不爱金银,只是兵士们有掳来的好妇女,不许自私,必要送他,为夜间枕席上排兵交锋之用。如有隐藏者,定按军法。他账房中的女子竟有数十。内中有一个是华阴县掳来的,是南京人,生得甚美,姚泽民甚是爱他。问起来,他姓钟,是钟趋之女。因公公劳御史是魏党正法,同丈夫劳正充发华阴当军的。姚泽发一来爱他标致,二来是同乡,就把他立做权夫人,【这权夫人尚不及尖夫人。】统领众妇,每日在账房中痛饮酣歌起来。   且说这钟氏当日嫁了这劳正,他家虽然豪富,那劳正却是一个痨痨怯怯的病夫。劳正因见他是个真正处女,姿色又好,不在宝姑之下,倒也十分相爱。无奈自己体虚气弱,腰软力绵。锦衾绣榻中的那一番乐境,钟氏于归四载,尚未尝着深趣。后来家赀籍没,同劳正到了华阴,做了军妻,衣食皆不能继,那房帏之乐越发不暇及了。今被姚泽民的步军掳获,献与主帅。姚泽民一见大喜,可居继母娇妻之右,不能须臾稍待。忙上前抱住,就要双飞比翼起来。 钟氏虽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儒门之女,宦室之妻,愧心尚在,左推右拒的不肯。姚泽民的淫兴那里还能止遏得住?以主帅之尊,竟行起强盗之事来。叫了三五个妇人,把他按在床上,剥了一裤。见他:   肉白如雪,发黑如墨。面嫩而娇,体香而怯。指若春葱,足刚一捏。无处不引人魂,更有消魂一穴。   姚泽民看到那个去处,想起当年裘氏并家中现存诸美,心中虽有微惨,却又十分兴豪,便弄了进去,深深浅浅,徐徐疾疾,紧而慢,慢而紧的抽送起来。他军中的纪律全然不知,这榻上的兵机颇觉娴熟。【春灯谜,燕子笺,是阮大铖之阴符。榻上交锋,衾中泼战,是姚泽民之勇略。也可谓各有一长。】钟氏先被他按住强淫,因见他威严势重,口中虽不敢骂,心中着实愧恨。泪流满面,全是那万不得已得样子。弄到后来,渐入佳境,他方知妇人嫁了丈夫,不但只戳戳而已,竞有这许多深微的秒处。眼泪一时也不知往那里去了,先那一种羞怒之色,变做个笑吟吟的庞儿。见这几个妇人还按着,他遂说道:『你不过是要这样的罢了,尽着按住我怎么?』姚泽民知他心悦情服了,遣开众妇,,挺矛直捣红心。那钟氏也就由不得手之搂之,足之跷之起来。姚泽民乐极而泄,各整衣而起。钟氏见姚泽民正在壮年,,较那病夫强多,不但阳物魁伟,且又战法甚妙,又位高金多,虽不曾蛇行匍匐,也就乐待衾绸。姚泽民问他的家世乡贯,他细述父家夫家的履历。姚泽民大喜,立他为权夫人,统众妾婢。钟氏也喜出望外,一个军妻忽得为将军之副室,那面上惟见欣欣喜笑之容,全无那懮悉愧赧之色。   姚泽民日夜惟与众妇女鏖战,那杀贼两个字全置之脑后,终日在营内盘桓。瞎贼探明了他这些信息,又知他是无纪律之师,便设计诱他。一日,姚泽民在内帐正同众妇女饮酒作乐,忽辕门传禀,有几个流贼来投降,有机密军情面禀。姚泽民听说,出来升了中军帐,命将降贼传入。贼进营叩见了,跪禀道:『小人们俱是朝廷好百姓,不幸为贼所掳,无家可归,只得依附。今闻得将军领天兵到来,闯贼素知将军的威名,十分畏怯。手下的众人越发不消说得,合营惶惶,个个怕死。大家商议了,同心归顺天朝。先差小人来禀上将军,请将军今夜去劫大寨,众人愿为内应。把闯贼获住,将功赎罪。但求将军上达朝廷,赦免我们众人之罪,仍放归农,感恩不尽。』姚泽民听了,信以为实,心中大喜。命赏了众人酒饭,叫他们回去报说,今夜一准进兵,众人可预备接应。天色傍晚,姚泽民传令合营人马全去劫营。不意到了那里,流贼伏兵四起。他身入重围,被众贼杀了个片甲不存,把他生擒了去。他一见了闯贼,便大呼道:『臣奉上命而来耳,谅臣岂敢与大王敌?臣非断头将军,情愿为降将军?』贼闯正要买人心,命释其缚,待以上宾之礼。他叩头谢恩,悦意归降,复乞恩将他营中妇女给还。李自成传令在各营查了与他。因贼兵多了,查了数日,方纔查出,一个不少。别的俱无恙,惟这权夫人恹恹一息,到了营中,就告毙了。这是何故?他劫营被擒之时,闯贼预先分了一枝兵,暗暗袭破了他的大寨,将他所掳的妇女皆为众贼所获,大家分用。独这钟氏被一伙贼夺去,在帐方中行乐。十个贼的紫金矛攻他的一个撒毛洞,起先两三个,他觉比姚泽民的虽长短粗细不一,然各有一种异味,还欣欣得意。到五六个,便觉难当,腹中作胀,痛苦之声不绝。众贼爱他生得标致,不忍弄坏了他,将鞋底烤热,在小腹中揉出积精,余人又弄。钟氏虽觉腹胀好些,但他一个嫩蕊柔枝,怎经得这狂风骤雨?虽算众贼留情他已肉穿皮塌,吟声不绝,不能起立。他因犯了冶容诲淫四个字,这些贼那里轻易抢得这等佳人,争争夺夺,遂拿他去传营。每日轮一架账房,十名健贼轮战一个娇娃,那得不到狼狈的地位?股前那一只无珠的眼中,日夜精流不绝,额下的那两只眼内,昏旦泪滴无休,茶饭都咽不下,一心想着姚泽民来救他,口中只念着《白兔记》上李三娘那两句,道:   你早来三日重相见,迟来三日鬼门关。   及至姚泽民求李自成查了回来时,二人只见了一见,钟氏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只落了两点泪就死了。这是他好父亲嫌贫弃婿,把女儿一位命妇弄去,送来做了军妻,得了这样个以阳物终于营帐。李自成因姚泽民是侯,今归顺了,要加他一等。瞎贼道:他名字中有个泽字,许后来成了一统,以山西泽州为他的封邑,先封了他一个泽国公。【贼民者谓之贼,贼民者即所以贼国。封他贼国公,是极。】他欣喜无限,无可报恩,屡屡言及南京华丽富庶,女色又为天下第一,定要求瞎贼临幸一番。后来李自成残杀凤阳,皆他为之前驱,史奇为副,他一路行来,并无一个官军为敌,到处得功。瞎贼喜极说道:『若像这样行兵,所向直前,天下指日可定,明朝的一个花花世界算是你献与我的了。』因此又封他做献世大将军。【真是个献世大将军,阅此偶忆一故事。昔有一人,门上悬『文献世家』四字之匾。有怒其大言不惭者,夜间以纸糊去文字二字,只存『献世』二字。其家次日见之怒骂,将纸扯去。是夜,人又将家字糊去,文字上一点亦糊去,只见『又献世』三字。次日,其家人又大骂扯去。第三夜,人又将文字糊去,家字上糊去一点,只『献世冢』三字。姚泽民为将,真是现世种也。】起初姚泽民一降时,李自成知他的夫人被众兵弄死了,甚不过意,要把兵杀几个,以安他的心。命牛金星查问,因所淫之人甚多,不得杀这许多,只得罢了。李自成有个堂姐,是李过的亲姑娘。他丈夫死了,无子无女,奔了李自成来。他生得倒也不甚丑恶,银盆的一盘大脸,比那大汉子的身躯还粗夯。年已半百,鬃毛也花白了些。性极淫秽,瞎贼并无亲人,只此妇是他的亲骨肉了,他姐弟二人也有些爱昧的事。此妇嫌瞎贼不济,瞎贼一来怕他被窝中的利害,二来又憎他齿迈,所以不甚亲厚,就叫此妇随在侄儿营中。孰意这李过是畜类一样的人,知道甚么伦理,他同姑母也就弄起来,李氏见李过常常奉差出外抢劫,他便将营中貌美阳壮的小卒,选了四五个做亲随,李过虽然知道,他自己也同亲姑奸过,如何管得他不收幸童?这李氏合营中都称他为郡主,瞎贼也要替他选个郡马。因部下没有个大门弟的子孙,今见姚泽民是个侯子,二来要收买人心,学昭王的故智,欲厚待姚泽民,好招来明朝的将。遂令牛金星、宋孩儿做媒,传谕姚泽民,要招他做郡马。姚泽民那般欢喜真说不尽。不想成亲之夕,是一位头毛苍白五旬外的老佳人,十分扫兴。因系瞎贼之姐,不敢薄待,少不得尽力同他如此云云。李氏见他在此道中甚是历练,较生平所遇之人皆胜,倒也甚是亲爱。那姚泽民是强而后可的,毫无留恋。每每讨个小差出去,掳些妇人作乐。李氏也不稀罕他一个,仍将旧日心腹传进去受用,姚泽民闻知,心中反喜,以为他有了小夫,便自己纳些小妻,谅他不好意思吃醋。他二人名虽夫妻,【李自成夫妻都是挂名名色,他的令姐自然是如此。】日间相会,也还亲亲热热的谈笑。一到晚来便各人干各人的正务。间或两人也还同宿,不过潦草应事而已,李自成素常极爱重他的才能,【妙,姚泽民的才能只好瞎子爱他。】故此番令他去救史奇。这劳正、游夏流如何得跟着他做了参谋?劳正的妻子被官兵掳去,打听得主帅是姚泽民,在父亲官场中他都是知道的。又晓得是同省乡里,随后尾了来,要求恩讨回。忽听得姚侯被贼拿了去了,他遂竟入贼境来访问。【不意他竞是个情种。】正是姚泽民封侯的时候,他求见了。将始末禀上,姚泽民愀然道:『有是有这个人,来时我问是宦门之媳,又且同乡,我以妹视之,并不曾行苟且之事。后遭了一番抢敌,惊恐致疾。我乞恩寻了来,次日即故。已经数日了,现葬在某处。』姚泽民差人领了他到坟前去看了,劳正痛哭了一场。他见这一座大新坟,不知是为权夫人而筑,只说是姚泽民的厚情,感激不尽,又来叩谢。姚泽民见他习儒,又念钟氏一脉,就留他在幕下做了一员参谋。这游夏流出家去了,如何也随着他?天地间的事,每样罪孽都还可以忏悔,惟独不忠不孝之罪是通于天,再忏悔不来的。【又是棒喝。】游夏流自幼不孝父母,后受了恶妻多银那些凌虐。多银死后,他自悔往昔之愆,发恨卖了房产,出家当了道士。因想陕西终南山内羽流有道者多,遂来投了一个道观中。挑水扫地,也苦了几年。偶然出山闲游,不意被姚泽民部下游骑获住。解到营中,问起也是江南人。游夏流那张嘴是极善说的,一篇奉承,姚泽民恨相见之晚,要留他在幕下。游夏流富贵心一动,情愿效劳,又还了俗。姚泽民也放了他做个参谋,待他更厚。这一次带他们南侵,这是他们恶贯满了。劳正是他父亲不忠之遗孽,游夏流是自己不孝之罪愆,都来享报应了。姚泽民领众到了凤阳,寂然无闻,心中甚疑。扎下营寨,差人探视。城中各门紧闭,防守严密。他吩咐贼兵四处看有好妇女抢几个来要紧,再拿几个人来审问史将军的下落。众贼去了一日来缴令,道:『地方上闻得兵来,都是惊弓之鸟,早已逃个干干净净。遍寻妇人,一个没有。只有走不动的两个乡老儿拿了来等令。』姚泽民命带了进来,问他前番史将军领兵在这里,往那里去了?那乡老儿战兢兢的答道:『大王爷饶我穷命罢,我乡下人并不知道甚么史将军。只听见说有一个贼头逃到长河卫,被官军杀了。别的小贼头杀的杀了,降的降了,都带往南京去献功去了。』泽民大怒,将两个乡老儿命带出去砍了。令兵马直趋六合,那些恶贼真正利害,有几句说他道:   悲风惨惨,杀气腾腾。剑戟森森光闪闪,青天飞雪;旌旗绕绕暗沉沉,白昼如昏。急煎煎星驰电走,惨可可鬼哭神愁。这逆贼,痴痴尚作当年想,谬谬今朝大不然。   姚泽民做了这几年的凶贼,残破郡县,戕害生民,因无强将雄兵为敌,竟忘了自己是小孩顽的皮老鼠,不济不济的。公然以为是大将军,八面威风,英雄无敌。想道:我既然到此,可有空回之理?史奇两次失机丧命,大王又在此败了两场。我今日若得胜回来,不但有多少光彩,将来凌烟阁上开国功臣,自然是我第一位了。一个一字并肩王字然有分,岂不又荣似国公。他想了这个利字,把那个害定全然忘动。欣欣得意,传令火速进兵。数日到了六合,离城尚有二十来里。天色将暮,吩咐安营歇息,明早或打降或攻城,再作计较。正然命人相视地宜,好扎营寨。忽一骑探马来报道:『离此三里外,有一个大堡子。想是听得大将军兵到,都闻风逃去,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家家都有柴米食物,还有好酒,特来请令。姚泽民听见有好酒两个字,不觉涎流,心中大喜,催到这堡中安歇。众贼听了,好生快乐,一拥如飞,顷刻便到。有一个小衙署,【明眼人见而即悟此为鲍信之公署也,非作书人旋诌出为姚泽民之公馆。】做了寨府。姚泽民前日来时,恐一路掳不出好妇人来,将营中女子扮作男人带了几个,又选了个少年美贼来做龙阳取乐。此时到了署中,男子混杂一处,欢呼畅饮,那些参谋贼兵将各占房屋安歇。见果然柴米菜蔬多有,而且家家都放着两三坛各样的酒。众贼造饭吃毕,大家豪饮一番,大醉而卧,他这伙倒运的贼,竟是:   断颈割头何足虑,不防痛醉且高眠。   你说这是个甚么堡子?人都往何处去了?是那里来的这些酒?原来是尚智、林忠、慕义正在南京,史兵部接飞报说流贼不攻凤阳,竟奔六合,探得只五千人马,领兵贼帅系当年降贼的姚侯。史公命他三人连夜回去,随机应战。他三人到了六合,众人要聚兵迎敌。尚智道:『我们的人才散去不久,喘息未定,疮痍未复,又聚了来,未免奔疲劳因。我今不用张弓只矢,叫他一个难逃,只用我一千人足矣。』遂道:『可如此如此行之。』众人大喜,遂腾空了智勇堡,人都暂移到县中。连夜各处运了几千坛酒,酒中都下了蒙汗药,专候他们光临。正是:   准备醇醪擒逆寇,安排香饵杀凶徒。   谁知这几千贼活晦气,该他们一劫同归,齐齐入了圈套。姚泽民见有好酒,就先饮了一个,何况余贼?不吃到酩酊,一个个尽皆迷倒。半夜里,尚智众人探听明白了,领着一千人,分南北两门而入。虽有百十个不吃酒的贼还醒着,济得甚事?一刀一个,倒不如这迷倒的还不知痛楚。他们这是杀现成的,比屠户杀猪还省事,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个更次,五千流贼皆短了几寸,做了无头之物,不曾走了半个,【《山海经》有一国一肩一足者,须两人相依始能行,如比目鱼相似。流贼若只有半个,如何走法?】把一个智勇堡竟成了个枉死城。众人到了衙署中,见姚泽民脱得精光醉卧,一边睡着两个标致小贼,一边睡着三四个少年妇女,也一丝不挂,都醉醺醺睡倒。把那男女都杀了,将姚泽民绑缚走,他纔知觉醒转。尚智素知崇祯切齿姚泽民,故将他生擒。并他的游、劳二参谋同众贼将,都一齐绑起,解到南京。马匹器械报了数。史公详细修了报捷的本,叙了众人的功,打了囚车,将姚贼众恶解送京师去了。鲍信命众人在智勇堡外挖了个大坑,将五千贼尸同埋在一处,成了一个大堆,【《西厢记》惠明云:把五千人做馒头馅。此则是五千人做了个土馒头馅,亦甚惨之极矣。】此时人皆称为流贼坟。这智勇堡后来荒芜了,虽是一片空地,人皆谓之曰血湖,至今尚有遗址。且说崇祯见了史公的本,已将姚泽民等解到,圣心大悦。献了俘,告了庙,将姚泽民碎磔于市,众贼袅首示市。游夏流、劳正同着他们,也就短了些,弄做个身首异处了。姚家的世袭,自姚泽民之时就削夺了。因念他祖父功劳,还不曾虽难为他家属。后因他为贼的的先锋,诱李自成残害了祖陵。崇祯恨极,将他妻子桂氏,同姚予民之子姚步武,俱皆正法。当日姚泽民去后,这桂氏只得姚步武、盛旺二人夜间做伴,轮流更换。二人中盛旺又力壮阳强,此时家也无多马,桂氏叫别的家人喂养,把盛旺抬举起来做了买办,【做买办,有趣。好使他落钱,养息身子。】暗地吩咐他好生养息身子。果然不半年间,这盛旺手足上的厚碱茧面上的皱纹都脱去,竟光润了许多,胖胖壮壮一条结实汉子。也不似先那样粗卤,在肚皮上也知若许温存,竟会挑新取异的弄起来。桂氏心疼他了不得,十分恩爱。他先还不敢放胆,及姚予民死后,就是桂氏一家之长了。姚步武又是侄儿,料他不敢吃醋,竟将盛旺做了总管,把姚泽民的好衣服赏给他穿。一身绸缎到底,大包的银子给他用,夜间公然如伉俪一般。姚步武知道:也甚是气忿。但他自己也同婶娘有私,怎敢说他?这盛旺久之也忘了是主母,俨如夫妇,大白日也竟在房中拥着桂氏同素罄、香儿、青梅、绿萼五人取乐。【将他众人总叙,一齐完结了去,好。】出门骑上大马,在家公然野主公,出外便是侯府大管家,家中人人侧目。抄斩他家之时,盛旺是他家掌事大总管,也株连捱了一刀,这也是恶奴淫主之报。奉旨将姚华冑剖棺,焚尸抛撒。那时姚予民已故,圣恩念彼愚蠢无知,罪不及孥,将他妻女免死,发往金齿卫充军去了。连姚广孝的封赠都夺去。他原配享成祖,把牌位也撒了,此时磔了姚泽民,圣怒未已,传旨命将姚广孝掘出戮尸,众臣奏道:『姚泽民虽万死不足擢其罪,但伊祖广孝曾有大功于成祖,况冢中枯骨何知?徒示天恩不广?』崇祯震怒道:『成祖当年岂不愿克守臣节,为广孝所惑,以致起兵夺位。虽为一时之功首,但彼已封公晋少师,荣宠极矣。今彼之子孙受先帝厚恩,承袭侯爵,反负恩降贼,劝贼残我祖陵,杀我宗藩,屠我黎庶,毁我城池,何况秃贼之腐尸乎?若不正其法,何以警戒余人?且使万世后讥议成祖为不忠不孝不仁不慈,皆此秃贼之所使也,岂能免其为罪之魁乎?当日他姊曾云:做和尚不到头的,岂是好人?即此一语,彼罪案已定矣,焉可怒之?速速传旨。』众臣见圣怒盛,把他的功罪这样分开了,谁还敢再言?旨下到了无锡县,地方官也只说二百多年他定成枯骨了,谁知挖了出来,是一副孙雀斑的杉木棺材,完完全全的,打开了,他面貌如生,丝毫未动。衣服见风粉碎,光光的拉了出来,将一个秃脑袋割下,身子借了狗肚子,零碎葬在他腹中了。姚广孝在生劝燕王造反,杀害了多少忠良,万恶滔天。他在阳世虽贵极人臣,冥冥之中不知受了多少地狱之苦?今还转世为姚泽民,受了一剐,波及戮尸?姚华冑却是他亲生之子孙,过了二百余年,还至于覆绝宗嗣,而况于恶秃之正身乎?为臣不忠,做人惨刻,其报若此,宁不寒心。崇祯见慕义等屡得大功,叹道:『若有此辈十数人,贼乌足平也。』又降旨:『慕义、林忠、尚智各加右军都督府都督,国守加都督尚知。其千把总加都督佥事,给赏币钞有差。鲍信着升北捕厅通判,仍摄三营事务。贾文物有病,虽未到任理事,着升兵部职方司郎中。史可法、乐为善皆能荐贤为国,着恶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职衔。旨下,众人谢恩受职,贺喜热闹,是不必说。那慕义、林忠、尚智、鲍信同众千把都不过是一个编氓,虽然是他们忠义之心,谋勇之能,得享天禄。然而也是他们的命运好,因有感,题了四句打油。道:   命蹇若淹留,何须去强求。   一朝时运至,谈笑觅封侯。   再说李自成全部人马回到陕西,等了许久,总不见史奇、姚泽民的音耗,遣细作到南京来打听。那细作去了些时,回来报道:他二人已被擒斩,献俘就师,人马丧失去全尽。李自成听说,大怒道:『我自兴兵十有余年,从未有如此丧师败衄。』即传牛金星、宋献策并众将商议,道:『我连年失尽威风,此后也不必流往别处,但厉兵秣马,养成锐气,直透北京。也行些假仁假义的事,要买人心,攻城略地,一人不杀。俟到了北京,孤家高登九五之后,再发兵四出,何愁天下不归我掌握?』众皆赞扬道:『大王神机妙算,岂臣等愚想所及?』此后他各营操练兵马,以俟大举。要见将来如何,且看后文正传。   姑妄言卷二十二终      第二十三卷    钝翁曰:   写梅生得中者,彼一生情意兼笃,并无失德。且读书一场,不博一第,何以荣其身?中而不仕,正是他之广识高人一头处。   钟生、梅生赓和诗词,陶情山水,不过销磨岁月而已。不然,一部书他两个系正经脚色,到收场时恐太冷落,未免有强弩之末之诮。   写赏江梅为引出郗友之故,引出郗友要明郗夫人之始末,并将充好古、杨为英收拾了去。   钟生出京,遇荣公于张家湾;郗友进京,遇荣公于临清州。前后隐隐相对。郗友途遇荣公,为他在土山置房地流寓张本。钟悛之恶,不应有小狗子改过之儿。但钟俊之恶,自作之孽也,已报其身矣。小狗子之改过,钟越之遗德所致也。试以古人匹之,许善心为隋室忠臣,许敬宗为唐朝贼子,许远复为唐忠烈之士,三代忠佞大异。小狗子今日之事,不相类乎?   连写易于仁、牛质家事,一结二人之淫案,次则逐渐结去诸人。写关爵、阎良、傅厚一段,不但是为劝醒炎凉世态中人,更见得世事变迁,小人之心肠眼孔,不可只看目前也。总是作者一笔不肯放松,一人不肯漏去。   李贼之死,虽不足尽其罪,亦可稍快人心。   写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三人,照应第一回内,神谓燕王云:『上天已生圣人,神器已有所归一语』。今看他们所做所为,正可谓为大清驱民者,李自成、张献忠、罗汝纔也;为大清驱明者,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也。   钟生坚辞马士英之召,又劝贾文物不受职,不但见他有识,足见那时已非世界矣。   第二十三回  梅孝廉决意辞名 钟员外无心逢侄   附 易牛两富翁报应一生淫刻  弘光一庸主断送半壁金瓯   话说崇祯壬午之秋,梅生得领乡荐,钟生同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约公贺同过了。钟生既系故交,又是至戚,等他公事毕后,又来私贺。饮酒之间,钟生道:『吾兄高捷,弟喜之欲狂。但喜中又微有些不足之处。』梅生道:『莫非弟缴幸后有开罪于长兄处么?』钟生道:『非此谓也。弟与兄自劝至壮,无一月不相聚数次,契厚之情,诚所谓异姓骨肉。后因弟恋着鸡肋微名,在京数载。虽梦寐之中,未尝不以故人为念,谅吾兄自有同心。后被放归来,复得与吾兄盘桓,方惬愚怀。今兄高中,明岁春闱得意,杏苑看花,游宦都门,又不知几年分手,始获再晤。正是古人所谓: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况弟与兄俱鲜兄弟,故鄙心未免有恋恋耳。』言毕凄然。梅生大笑道:『兄以弟明岁还北上么?』钟生道:『吾兄今既折桂,明岁定赴琼林,焉有不去之理?』梅生道:『弟连今岁这一番都是多举的。弟与兄幼年同笔,观诸子皆已释褐。惟有弟这一领青衿,他恋着我再不肯去,弟前入场时,主意已定,已将酒果祭过他,替他送过行了。倘得缴幸,也与他永别。即落孙山,亦与他永辞了。今幸叨一第,只算把读书一场的债负结过就罢了,还想甚么功名富贵不成?兄看今日这局面,尚可求仕么?,国家已如垒卵,若一入仕籍,竟去和光同尘,尸位素餐。又无此千重面甲,要呈身报国。上言得失,兄就是前辙了。设或竟言听计从,恐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前日有一敝友自都来,携得有逆闯缴文,弟不能记忆全抄,内中有数语道:   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公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侯皆食肉。纨裤而倚为腹心,宦竖悉龁糠,犬豕而借为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此数语切中时弊,不可因人废言。吾兄试看今日之域中,恐非明朝之天下矣,尚何仕为?弟从此与兄徜徉山水,做一对潇洒闲人。虽不能效唐六如、祝枝山二位先生玩世的高致,且免于流俗,脱乎污世。世间事总不要管他,了此余生罢了。』钟生大喜。此后果然他二人无三日不相聚,无十日不同游。城中则冶城、钟山、狮子山、清凉寺、黑龙潭、桃叶渡、史家墩、秦淮河、鸡鸣寺、朝天宫、紫竹林、虎踞关、铁塔寺、小桃源,城外则牛首、祖堂寺、献花岩、天龙寺、雨花台、长千里、半山园、灵谷寺、栖霞岭、木末亭、紫金山。凡是有名古迹,尽去游赏,流连终日,皆有留题,也不能尽记。   他二人游倦之时,或钟生到梅生家,或梅生到钟生家,不过是羹菜壶酒小饮,赓诗围棋说剑,别有幽趣,不可共俗人言也。也时常与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相往来。与他们相聚,就不是这个措大的雅淡风味了。无非是大饕膏饮,击鼓催花,豁拳行令。再不然就是梨园搬演,杂耍打跌,乒乒乓乓,一味热闹而已。【辱翁曰:党太尉之羊羔美酒,亦是人生一乐。】钟梅二生是不耐频剧,然都是至亲,不好却得,也只得随着逢场做戏。一日,梅生到钟生家来,二人上斋共酌。偶然落下雨来,钟生道:『此所谓下雨天留客了。』梅生笑道:『但恐天留人不留耳。』钟生也笑道:『这两句俗谈,竟有一个念法甚妙。道是:   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可新异否?』二人抚掌大笑。钟生道:『吾兄今日在此,我二人抵足共榻,清话一宵罢。』梅生道:『这是极妙的了。』洗盏更酌,衔杯赏雨。钟生道:『我二人何不以雨窗共酌为题,各赋一律。不拘五言七言,后成者罚一巨觥。兄意何如?』梅生道:『兄既有此高兴,弟敢不勉强从命,以步后尘?』钟生取过诗弹,递与梅生,拈了斋侪怀偕四韵,道:「用此四韵,不必拘次,任人各用可耳。『遂分了笔砚。钟生想了一想,一挥而就。看梅生时,也作完了。彼此互相请教,钟生先看梅生之作,是一首五言律:   清风来北牖,细雨酒幽斋。   座内惟知已,饮中无俗侪。   豪吟添逸兴,看剑壮雄怀。   心地问高士,肥轻非所偕。   钟生看了,道:』珠玉在前,令我形秽,小弟罚一怀。拙作不看罢。『梅生道:』弟不过是抛砖引玉,吾兄恐形我之丑,所以不肯赐教之意耳。『钟生递过,梅生看道:   闲倚芸穿对旧侪,何求难助隔天涯。   纷纷细雨催诗兴,片片飞花壮酒怀。   说剑昂藏低宇宙,谈诗密迩小书斋。   高歌畅饮烧银烛,笑傲王侯非所偕。   梅生道:』观兄佳作,弟真献丑了。『彼此奖逊了一番,重复又饮。钟生道:』弟今日与兄做个竟日之乐,弟方纔想了十二个字,乃人生之所必有者。我与兄各拈六字,每字任意作一小词,先成者敬一小杯,后成者罚一大杯。何如?『梅生道:』弟焉能与兄为敌?若如此,弟就要酩酊了。先后皆用小杯,但分敬罚之名为优罢。『钟生道:』就如尊命。『遂将贵、富、寿、衣、食、奢、吝、酒、喜、怒、乐悉十二字录出,搓成团,放在案上。梅生拈得贵、富、食、吝、愁、乐六字,那六字不消说是钟生的了。钟生掭笔拂纸题寿字,道:   一世浑犹春梦,日月如梭飞动。老健几多时,二竖傍人胡閧。堪痛,堪痛,纵到百龄何用?   右调《如梦令》   梅生题的是贵字,道:   官将相,位侯王,声势豪华世罕双。一旦到头春梦觉,金章紫绶两茫茫。   右调《捣练子》   两人看毕,各饮了一杯。钟生心有所触,援笔一挥而成。道:』请教。『梅生纔在思索,见他已成了,笑道:』弟罚一杯。『方接过一看,是一调《浣溪纱》,题衣字。   罗绮轻裘体称裁,夏凉冬暖任心怀,是他顽福自应该。   露肘捉襟褴褛态,先贤曾历不须哀,皆由前定命安排。   梅生道:』且敬兄一杯。俟弟完了再领罚。『   钟生饮酒,梅生捉笔写了递与钟生,道:』小弟是一调忆王孙,题的是富字。『钟生看道:   堆金积玉费辛勤,美酒羊羔日夕亲。绣榻罗帏佳丽呈,任强横。无奈时光不让人。   钟生道:』兄之佳作,可谓后来居上了。敬服,敬服。『梅生笑道:』谬奖,谬奖。『大呼:』斟罚酒来。『小厮斟了送上,梅生接酒在手,想了想,一饮而尽。搁下杯,即举笔,顷刻题就。钟生也连忙写完了。先看梅生的,是食字的《菩萨蛮》一调。   食前方丈怀盘列,炰羔脍鳖华筵设。五鼎款嘉宾,大烹皆八珍。恣情贪饱餟,适口诚堪悦。鼠腹易充盈,黄韲亦饱人。   梅生看钟生的,题的是奢字:   挥金似土逞豪强,宝马尽银妆。俊仆豪奴罗侍,美艳列成行。衣锦绣,食馨香,卧牙床。百年岁月,三万时光,瞬息无常。   右调《诉衷情》   梅生道:』兄把这奢华中人说得冰冷,弟因此感动这些鄙吝的人,成了一调《丑奴儿令》,一笔挥完。『钟生道:』弟认罚。等我写了,一齐饮罢。『遂题了一调《卜算子》说酒字。二人分看,梅生的道:   一生贪鄙惟堆积,衣食难周。聚敛持筹,终日营谋只是愁。任凭笑骂看财卤,总不知羞。一旦休休,枉为他人做马牛。   看钟牛的酒字道:   一醉解千愁,妙处无过酒。事大如天醉亦休,不必拘升斗。称做钓诗钩,又调驱愁帚。不饮旁人笑我痴,乐趣君知否?   梅生道:』兄之尊作,高出弟万万,真令我甘拜下风。兄之敏思,岂逊于弟?有此妙想,故不肯草率下笔耳。『斟上二杯,两人同饮。各有所思,梅生道:』我每人只得二题了,完了一齐饮罢。『钟生道:』兄言甚妙。『梅生题的是愁字,道:   潇潇苦雨,旅客无资斧。囊罄黄金遭贫窭,曲尽衣衫褴褛。终年九食三旬,那堪仰面来人。破户败庐风雪,孤衾独对残灯。   右调《清平乐》   题乐字的《秦楼月》一调,道:   交良友,论文斗酒诗千首。诗千首,春风秋月,问花寻柳。青山流水迎牖,渔鱼载酒耕南亩。耕南亩,高歌一曲,和声樵叟。   又看钟生的一调《好事近》题喜字,道:   堂上老人春萱,百岁犹然康健。遭际升平时候,得亲心欣忻。妻孥贤孝善承欢,儿孙尽良善。但愿斑衣戏彩,富贵何须羡?   看他怒字的《谒金门》一调,道:   人情薄,附势趋炎逢恶。覆雨翻云随意作,善良遭侮谑。误国奸邪凶虐,悍妇强奴如锷。发指冲冠牙尽嚼,目光如炬灼。   二人看了一遍,互相赞扬。谈笑了一回,又饮了数杯。不觉漏下三鼓,也都有了几分醺意,方同榻而卧。次日,梅生别去。不多时,又是除夕。过了元旦,到初四日,钟生请了梅生来同饮春酒。钟生道:』新年俗例,彼此都要互相邀请。终日饕酣酒食,未免为梅花所笑。弟久慕江梅盛迹,因无伴侣,未得一游。不知兄可有此高兴,我二人去做番冷淡生活,暂脱酒肉地狱之厄。兄意何如?『梅生道:』妙甚,妙甚。弟生于斯,长于斯,痴长四旬,闻江梅之盛久矣。年年想去一游,未得其便。兄若有此雅兴,弟当趋陪。还有一件,我们不必拘拘定要去看江梅,随处有可游赏之地,就盘桓一两日,索性过了元宵回来,便觉清静。『钟生大喜。二人坐两乘小轿,携了三四个家僮,叫人担着行囊食盒。出了仪凤门,到天妃宫,在大殿上赡礼子圣像。妃性林,四海总神,沿海诸郡县咸祀之灵显特异,故人多致敬。在大殿看了看永乐时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带来四个碧玉磉香柱,又看了殿后那块天然玉磬,晴则燥,阴则滴水。此乃燕王篡位之后,特差郑和下海,以觅玺为名,实物色建文。郑和访觅无迹,顺便带回者。又到净海寺,问住持僧要出那一堂白描水陆来看了。真画得面目如生,神情似活,其细如发,竟不知谁人手笔。【此画十殿阎罗,被人偷去一幅,只九轴矣。俗相沿传系西洋之物,亦郑和带来者。但西洋不信鬼神,何得有此也?不过妄言耳。】不过妄言耳。又到寺后三宿岸小饮了一回。这是宋朝韩蕲王围困金兀朮在此宿了三夜,有奸民王志教他掘小河乘小舟遁去,故有此名。二人谈论了一会兴亡往事,看看日暮,就在寺内住了。   次日早饭罢,叫取了几钱香资送了和尚。起身,将午到了洪济寺,拣一处僧房作寓,次日方去游赏。那梅树是数百年古物,也不知始自何代。大者有数抱,小者也有两三围。有亭亭独立的,有垂偃如盖的。有斜欹的,有侧卧的。有三五株相聚一处的,有一二株独立稍远的。正开得烂熳,远远望之,竟是数百棵玉树,香闻数里。游人如蚁。他二人拣了一丛四五株之下,铺坐饮。香气馥郁,沁人肺腑。气爽神情,乐难言喻。又见那来赏玩的人,也有乘轿来者,也有坐船来者,也有徙步者。都携着春食盒,还有一种携撂春盛者。【江南闲汉多,既喜浪游,而又无资。买些须佐酒之物,以干荷叶包之,以□卢瓶贮酒,亲手携来。到彼赏花。饮毕,一撂而回,故美其名曰撂春盛也。】也有雅俗,也有男女。但这妇女们穷人家如何来得起?都是富贵人家闺秀。他恐男女混杂,也拣那数株梅树相聚之下,都解下绣裙来,连结了系于树上,做了帏帐,在内中饮酒赏花。还有挟妓来游的,还有带着清唱来的。丝竹管弦,宫商迭奏,又是清幽中的一番热闹,真是第一赏心的妙境。钟生道:』三十年来闻说江梅之妙,若非今日一游,几负梅花。『二人赏玩了数日,又游了游燕子矶,看了一番江景,正下山来。到关帝庙前,只见一群人围着,钟生同梅生也近前一看。地下跪着两个花子,一个没了鼻子,一个瞎了双眼,一腿臁疮。【余向在江南内桥遇见两个乞儿私语,一个算着倒运的帐,临年逼节,把两腿的臁疮又好了。方知有臁疮氏花子的本钱。】一个人穿得也甚齐整,是个买卖人的气象,尽着踢打那花子。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做了这样伤天理的事。只说你长远躲了,一般的今日遇见了我。你做了这丧良心的事,今日也到了这个样子,真是现世现报了。你只把我家的人还我个下落就罢了。『一面说着,一面打。那花子只是喊叫,并不说甚么。那人道:』你这奴才,问着你不说,我就罢了不成?我送你到了衙门夹起你来,看你说不说?『那花子打急了,说道:』是我一时吃了狗屎,【不是吃了狗屎,因杨为英而卖妻,是吃羊屎。】做错了。你如今就把我打死了也没用,你妹子是我卖到外路去了。『那人道:』卖与了甚么人?『花子道:』卖与江西巡抚荣老爷家了。『那人道:』我不信,你如何就卖到他家?『花子道:』现有媒人,这个可是说得谎的?『那人忿忿的又打了两下,道:』我不同你讲,告了下来,凭官处治。夹着你这奴才,追着媒人,自有个的实下落。我且寻了地方总甲来,把你两个奴才交付明白,我再去呈状。『转身就走。钟生听见话话有因,叫家人撵上那人,请他来说话。那人正走,听得后面叫道:』那位爷站站,我家老爷请你说话。『那人听见,连忙回身道:』是那位老爷?叫我说甚么?『家人指着钟生,道:』我家老爷姓钟,是刑部员外。那人住在同城,岂不知道?忙走回几步,到钟生面前。钟生与代拱拱手,他不敢回礼,但躬身道:『小人不敢。请问老爷呼唤,有何吩咐?』钟生道:『兄上姓?』那人道:『小人贱姓郗,名友。』钟生道:『方纔兄打的那人是甚么人?』『姓甚么?』郗友道:『那个瞎子叫做充好古,当日小人的妹子不幸嫁了他这个下流奴才,一生酷好屁股,把家俬花尽。后来厚上了一个兔子,叫做杨为英。他没有钱使,小人外边去做买卖不在家,他竟公然把小的妹子卖掉了。那人臁疮腿没鼻子的花子就是他心爱的杨为英了。小人后来回到家中,听了这话,要去告他。他不知如何知觉,把间破房子卖了,两个就一齐逃了出来,躲了这十多年。不知几时害天报疮,弄成这个样子。小人今日来看看江梅,偶然遇着这两个奴才。虽然他瞎了眼,声音举动还影影认得。他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也就算现报在眼了。但不知舍妹下落,所以要呈官追出个底细去处,小人好寻了去看看,以尽兄妹之情。』【世间有如此好哥哥耶?我不敢信。果你真是郗有矣。人有视妹妹如陌生者,见此愧否?】钟生听了这话,方明郗氏到荣公家的缘故。上前一把拉着他的手,笑道:『兄不必着急,今妹的始末原由,我尽知道。我曾会见过两次,我替兄报个喜信罢,不必与那下流奴才较论,也不必惊动官府衙门了。』那郗友惊道:『老爷贵人,如何得知舍妹下落?』钟生道:『这话说起甚长,此处也非说话之所。兄同我到敝寓,细细奉告。』郗友同钟生、梅生步着到洪济寺来。钟生向梅生道:『这件事弟胸中胡涂子这些年,今听得郗兄说这些原委,方纔明白。』梅生道:『从不曾见兄提及此事。』钟生道:『连贱内跟前,弟皆不曾说。』说话之间,已到了寓处。携手共入,让坐。郗友道:『小人怎敢坐?』钟生定拉他坐了,道:『兄如今是一位夫人的令兄了。』郗友笑道:『老爷这语甚奇,舍妹焉有这样的福?』钟生笑着道:『兄疑我是说谎么?我当年做秀才时,在这位梅兄府上会文,回来途间遇雨。天又晚了,只得在一园中棚下暂避。』遂将郗氏投水起,怎样救他,次日送他衣服盘费。后来只说兄八月内回家,令妹就有靠了。接着那时我缴幸得中,忙忙碌碌,所以我就不曾去看。又把出京到了张家湾,如何遇见,如何相待,怎样承他夫妇二位盛情,如今侍郎夫人难道还是假的?幸亏今日遇我。 若到了官,审出根由。再行文到荣公处,说是有夫妇女,令妹一位夫人,岂不削了面皮?况且令甥也生了几位。『郗友听说,欢喜真说不尽,忙跪谢钟生道:』真大恩人。若不兮老爷救拔,舍妹焉有这一步?『钟生忙扶起,大家又谈了一会。郗友告辞,满脸喜色而回。钟生送了出来,只见两个小和尚跑来,道:』方纔两个花子不知为甚事跳下江去,连泡儿也不见冒一个,就不见了。好些渔船救了一会,总不见影儿。『钟生向郗友道:』也就足以泄舍妹之气了。『郗友别去。钟生与梅生次日到燕子矶山顶上亭中坐下,俯矙大江,见一群少年操弧夭,赌饮江岸。内有一生,百发百中,满座倾倒。忽见一摇船客从而观之,叹道:』善则善矣,惜乎未尽其神也。『那生愠而操弓进曰:』请尔试之。『摇船客令立十竿于百步外,引彀大呼道,中某节,百矢无一虚谬。诸少年大惊,邀上座,遂取觥自酌。钟生遥见之,知为异人,邀之上山同饮,请述姓名。彼大笑道:』吾摇船客耳,有何名姓?豪饮了数觥。见钟生的小童棒着笔砚,他立起取笔在手,蘸得黑浓,向壁上大挥道:   一叫苍天一抚膺,可怜功业已无凭。   吞声泣尽伤心泪,赢得霜毛两鬓增。   其二:   一叶长江万里浮,填胸空有半天愁。   痴心想望黄河水,逆向昆仑西北流。   其三:   自嗟无地可依栖,只合孤舟东复西。   怪杀伤心堤畔树,年年春暮子规啼。   题罢,掷笔,如飞而去,迨呼不顾。到江畔,跳上小船,放于中流,不知所往。二生不胜叹异,虽知其为隐君子,恨不识其姓字。钟生、梅生又游了两三日,也兴尽而返。不由旧路,就进了观音门,又看陈妙常女贞观故址。进了神策门内城,又到古宁庵、紫竹林二处,游赏了两三日。这两处都修枯禅的真僧,一个吃酒肉的混帐和尚也没有,甚是幽雅。正合了古诗两句,道: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他二人也合了两句,道: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偶忆一笑谈。一大老与友僧相约某日到彼寺闲游,至日到彼,亦吟此二句。主僧笑道:『老先生虽闲了半日,老僧却忙了三日。』】   二人途中分路归家。正值大雪弥漫,钟生在轿中,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到家中不远,见一群人围在街上,不知何故。看时,都是左右街坊,忙叫住轿。那些街坊上人先不防是他,见他下了轿,都躲避不及,上前道罪,道:『不知老爷驾到,失于回避,多有得罪。老爷贵人,大下着雪,就坐着过去也罢了。』钟生道:」列位是甚么话?都是好街邻,这可使不得。【真古道君子,使轻薄儿郎愧杀。】列位,这样大雪在此有甚么贵干?『内中一个姓金的,名叫金德性,是钟生紧领,【可记着此人。】可记着此人。上前答道:』不知何处来了一个花子,冻死在这里。是我们地方上的事,所以同在这里看看。『钟生忙问道:』竟死了么?『众人道:』纔摸他的胸口,还有些温热。但谁敢担这干系,抬了家去救他。只好看着断了气,报官去罢了。『钟生听了,艴然变色,道:』岂有此理?救人一命,莫大阴功。况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里有个见死不救的理?遂吩咐家人道:『你们同轿夫快把这个人抬了回去。』那家童上前一看,道:『这个样子是活不得的了,何苦抬个死人到家去惹是非?』钟生喝道:『胡说!就是死在我家,众位高领都是证见。难道这样一个人,还怕人说我图财害命不成?他就死了,我与他一口棺材埋葬了,也是一点仁心。』众人道:『老爷的恩德,这是极好的事。』众街坊巴不得要推干净,向轿夫道:『你抬着老爷的轿,我们帮着送了这人去。』众人上前抬了那乞儿到钟生家来。钟生也不坐轿了,随众人踏着雪,步了来家。把他抬到一间小房内,放在一张床上。众人作别去了。钟生家人替他掸净了雪,叫取了副铺盖来与他睡下,烧了些姜汤灌下。睡了好半日,渐渐苏醒过来。钟生大喜,忙叫取了热酒来,叫他吃了两钟。又煮了稀粥,叫他吃了半碗。钟生吩咐家人照看着他,然后回到上房去安歇。钟生见了这乞儿,就像至亲骨肉一般,由不得心里惦着,再睡不着。【但恐近日至亲骨肉未必如此。】天才微明,就叫人煮粥与他吃,亲自又起身去看,见他动得些了,叫家人取了两件绵衣,一条绵裤,与他穿上,还叫睡倒。扶养了两三日,那乞儿已好了。他原没有病,不过是冻饿坏了的。得了这几日的饱食暧衣,屋里大盆火生着,暧气腾腾的,自然就好了。那日钟生来看他,他慌忙爬下床来,跪叩谢道:『小人已是死了的,蒙老爷天恩救拔,杀身也感报不尽。』钟生拉起来,道:『你姓甚么?是那里人?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步?』那人见问哭着说道:『小人姓钟,就是本京人。原也是个好人家儿女,祖上都是诗礼人家。因为自己不长进,自幼贪赌好吃纔到了这个地位。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的。』钟生听得他是同姓,又觉得他彷佛当日哥哥的形状,心有所触,忙问道:『你可有父母么?今在那里?』他听见问这话,越发大哭起来,答应不出。钟生道:『问你缘何不说?』他方道:『老爷若问到这上头,我越发该死了,所以不敢答应。』钟生道:『你只管说。』他道:『我父亲原在此处住,后搬到清江浦去开店。为了一场人命,把房子也卖了,纔救出命来。小人不成器,赌输了没得还人,将父亲的几两银子输子,不敢回家。遂投了一个四川丰都县姓顾的四衙,跟了去。这些年顾四衙又死了,【丰都县的故四衙,焉有不死者。】小人空身出来。几千里奔到这里,想到清江浦去,我又不敢见我父亲。在这里要寻我的一个叔叔,总问不着。年程荒旱,几个钱用完了,衣服也当卖吃了。后来没法,只得讨饭。谁知连饭也化不出来,所以流落到这个田地。肚里空着,前日遇那场大雪,故此就冻倒了。要不是老爷的天恩怜救,小人此时也喂了猪狗了。』钟生见他说的与向年嫂子话相近,忙又问他道:『你叔叔叫甚名字?』他做甚么事?『他道:』我的那叔叔比我只大三四岁,离他时,他纔十来岁,我只七八岁。如今就在眼前也不认得,也不知他做何事业,所以找寻不着。他的名字我常见爹妈说,他在城外公家读书。叫做钟情。『钟生听说,知他是小狗子了,却不认得。又问了一句道:』你父亲叫甚名字?『你母亲姓甚么?』他道:『我父亲叫做钟悛,我母亲姓鄂,我叫小狗子。』钟生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我的侄儿,我就是你亲叔叔钟情了。』小狗子把他看了一看。【看了一看他,妙。犹相逢是梦中也。】重复跪倒,叩了几个头,放声大哭了一场。钟生把他拉着到了内里,指着钱贵,对他道:『这是你婶娘。』他也叩了头。又指着代目,道:『这是你小婶娘。』他又要叩头,钟生拉住道:『作辑。』他把手一辑。又叫了钟文、钟武来拜见了哥哥。然后叫他坐下,问道:『你父母如今可知道怎么样了?』他又哭起来了,道:『侄儿不肖,自从出来,如今已十多年了,并不知父母音耗。』钟生也流着泪,将他上京会试时,遇见鄂氏已嫁了何家,并他父亲已死了,无力买地水葬的话对他说了。那小狗子听了这话,站起来向着墙尽力一头撞去,血流满面,倒在地下。钟生惊得忙抱住,叫道:『侄儿,你快醒来。』叫了有多声,只见他喉中声响,总不做声。钟生要热水,钱贵忙递过。撬开牙灌了几口,听得喉中一声响,吐出两口鲜血,大哭道:『侄儿此刻就死已是迟了。叔叔不杀我,还救我做甚么?』钟生哭道:『那是你幼年无知,你如今就死也救不转你父亲了。你若能改过自新,你父亲也就瞑目了。』劝抚了一会,替他把血拭了,包好了头,扶他起来。叔侄二人悲悲切切,连晚饭都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