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 第 25 页/共 34 页

还有几句说得好:   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争端。   眼前生子又兄弟,留余子孙作样看。   你们记着,前日本县禁你们几日,不过要你们反悔的意思。【恐不至此,或者还是为家兄。】本县是你们的父母官,可有不疼爱你们的么,我劝你兄弟美的好,因骂两家干证道:『他亲兄弟岂肯如此,都是你们这姓(些)无耻的奴才,见利忘义,挑唆人家兄弟阋墙,本该重处,姑念无知宽恕。』内中有几个干证的秀才。藏知县道:『诸生既在黉门,也该惜些廉耻,怎跟着这些下流奴才胡行,后再如此,定然申详学宪,你们都是读书人,可将书上孝悌道义的话劝他弟兄。』又向他众亲戚道:『你们既是至亲,带他兄弟去替他们和好罢。』【真好父母官,若无那二千金赃,定当考上,然而这一篇说话,也值得两千金之数。】吩咐出去,他二人见官府如此说了,还敢说甚么,忍气吞声回来,他两人不自己责悔不该告状,反彼此深恨为何用银子陷害,此后更如寇仇。各又想道:『原图费用几个断过家俬来过,弃少而取多,不竟一文不得,反费去千余金,此忿如何消得。』   一日,钟吾仁带了两个家人,要到他一个朋友家去同谋设法到别衙门告理,不但要翻透千金的本,还要出这一腔子气。走到文庙泮宫前,一眼望见兄弟带着个小背立在水边,原来钟吾义也是到一个亲戚家商议要告哥哥,留着吃了半日酒,有几分醉了,辞了回家,走到此处,正站着看水,心有所思,忽看见哥哥远来,只得倒背了脸,此时已暮,钟吾仁四顾无人.凶心陡起,轻轻走到兄弟背后,用力一推。【可谓我已无人,吾何法乎哉?】那钟吾义一则不防哥哥害他,二则有酒的人头重脚轻,便一个筋斗翻入水中。那小子纔要跑,钟吾仁叫家人陶沃上前拿住。小子要叫喊,被陶沃:降喉管捏住,已将半死,也抛入水内。那钟吾义在水里已淹得昏头昏脑,忽然冒将出来。钟吾仁忙拾起一块半截砖,对准脑门,尽力一下,得复沈下去了。看了一会,不见动静,他也不去寻朋友了,欢喜回家。两个家人每人赏了十两银子,叫他隐密,然后告诉计氏,夫妻无限快乐,痛饮庆贺,【勿谓世间无此等人。北齐高演之杀弟,有甚于此。】以为出了恶气。那都氏晚间不见丈夫回家,叫人拿灯笼往亲戚家去接,说已回去久了,着人四处寻觅不见,着实心疑,天又夜了,只得歇息。次早又叫人去寻,听得人纷纷传说泮池内有两个尸首浮出,那家人忙去一看,一个正是主人,一个正是小子。将尸首拖到岸上,只见主人头颅粉碎,那小子喉咙青紫,忙去报与都氏。都氏坐轿来看了,痛哭一场,叫家人去报县。知县差四衙带忤作相验了,填写尸格回禀,知县明知是人谋杀,但不知凶手是谁,只存了案,尸首着尸亲掩埋,俟拿获凶身再行定夺。都氏只得将丈夫用棺材装殓了抬回,家人小子也用棺材盛了埋于城外。都氏也疑是大伯谋害了丈夫,但未得指实,不敢妄告,只得广延僧道念经设醮,超度亡魂,看坟茔埋葬而已。看官听说,天地间有胞兄杀了亲弟,竟躲得过去,那就真没天理了。鬼神尚何足畏,他慢慢自然有个报应。那日钟吾仁在伴(泮)池害钟吾义之时,跟着的两个家人,一个名巩济,自来是钟吾仁的心腹。一个名陶沃,那陷(掐)死小子的就是他。他素常性极凶恶,因见家主害了兄弟,虽然得了十两银子,焉能满意。因主人有此把柄在他手中,未免就渐渐放肆,钟吾仁也忍过了半年,事已冷了。   一日,计氏生日,钟吾仁叫陶沃去买办菜疏,款待舅子,众亲到抵,他去(至)暮方醉醺醺的回来,此时都散了。钟吾仁骂道:『你这大胆的奴才,等着买东西替你奶奶做生日,怎去到此时纔回来?』他瞪目斜视,道:『我大胆,杀人的纔大胆呢?』钟吾仁见他道着心病,倒不做声,他转身反咕哝道:『一个老婆的生日这样要紧,害兄弟像杀小鸡的一般,不要讨我说出来罢。』【却是天理话,但不该出于恶奴之口。】钟吾仁听了这话,忍耐不住,赶上去打了他一个嘴巴。他大喊大叫道:『我犯了甚么事,你打我,我料道没有杀了人,我不怕你,你有本事送我往衙门里去么?』支手舞脚的挺撞。钟吾仁忍不住,叫众家人拿住,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他怀恨在心,走到隔壁,一五一十将前事细说。都氏留住了他,叫人请了他哥哥来商议,因恐这藏知县是个赃坯,不敢在他手中去告,要到衙门告理,怕也同县官一类,况同在一城,恐大伯先弄了手脚,遂议定往巡道处告。京府巡道即是外省的按察司,此时巡道衙门设在镇江府,都氏带着陶沃同哥哥往镇江府去了。钟吾仁先见陶沃走了,还以为他逃去,后来方知他同弟妇去告状,纔着了慌,叫巩济夜随去打听。次日回来,说道:『巡道已经批准,发刑厅荀老爷审理。   这镇江府刑厅,他世代科甲进士出身,真算得一个簪缨世冑,【真体面。】姓荀名思,是阮大钺的门生。【跌到此一句,甚觉不堪】』钟吾仁急寻门路去求阮大钺,定要五千金,讲之再三,连房产并现物共凑三千两奉上。阮大钺打听他家已将罄了,纔肯依。,写了一封恳切的书,差的当心腹家人庞周理,星夜过江去投,设(说)钟吾仁是他至戚,万望开脱。荀刑厅接了书,心中暗急,道:『这张状子我原想自己吃此美嘴,不想被老师高才捷足者先得去了,没奈何,只得饮遵来命。因筹划再四,大悟,喜道:『这边不着那边着。』都氏岂非一块肥肉么,遂算计到他身上。过了一日,差役已将钟吾仁同巩济家人提来,钟吾仁也补了一张辩冤的诉呈。到审的时候,先叫都氏上去问了问,然后叫这出首的家人去审问。这陶沃遂将如何推落水中,如何用砖打破了头,如何叫他拿住小子,掐得将死,也撂下水去。那刑厅微微的笑了笑,叫上钟吾仁去问,钟吾仁道:『老爷天恩,当日小的虽同兄弟告过家产,那时兄弟先告小的,小的气不过纔补告的,蒙本县老爷劝谕,吩咐众亲友已和过,现有江宁县案件可查,小的与他兄弟,何仇就到杀害的地位。这恶奴酗酒肆恶,无所不至,小的责处他是有的,人所共知,他就去挑唆弟妇,弟妇一个女流无知.遂听纔言,以致动讼,小的若果有亏心的事被他拿着,哄还怕哄他不过来,焉敢责他,求天恩详察。』刑厅连连点头道:『理直言壮,说得是得很。』又叫那巩济去问,他极力质辩并无此事。刑厅又叫陶沃上去诘问,他抱定前辞,谋害是实。刑厅拍案大怒道:『你家主既谋害兄弟是真,你次日如何不出首,直捱至半年之后,因受责罚,方纔说出。你主人说得是,他果然实有此事,他有心病,决不敢打你了。你这奴才,因主人一时之小失,就欲陷他于大辟,你心地也太恶了。就据你说是真,你主人谋害兄弟时,你是同谋杀害幼主,分首从你该斩。你掐死那小子,投下水,故杀,律又该斩,今日挟仇诬告主人死罪,反坐,又该斩。【看刑厅律条甚熟,但不知可记得枉法贪赃是何罪。】以你一人,得了三个斩,死有余辜了。』吩咐夹起来,打了二十杠子。又问他,还是前辞,刑厅大怒,又加了三十板,发去收监。又叫都氏上去,骂道:『俗语道,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当日你丈夫在日告哥哥,这定是你这不贤之妇在内中挑唆起衅。今日又听恶奴一面之辞,误告大伯,本该重处,且发媒婆家看守,俟本厅察出内中情弊,再行发落。本厅看你在我公堂上还这样妖妖娆娆的,焉知不是你有奸夫,通谋害杀了丈夫?【轻轻入一剐罪】因与大伯有宿恨,故买出恶奴来,嫁祸于他,希图脱罪。等本厅访明了,你身上的罪也不轻。』传了媒婆来,吩咐带去看守。又吩咐钟吾仁讨保在外,听候发落。钟吾仁出来,想陶沃执定扳他,恐过后都氏再往别衙门去告,如何了得,将家中剩得余物,拼拼凑凑,弄了百余金,买嘱了司狱禁子,将陶沃掇弄死了,报称受刑后得病,医治不痊,自毙于司狱司。出结报厅,刑厅心照,也知有弊,他一想心中想吃都氏,正碍这家人口硬,恐将来有事,也巴不得他死了,没有对证。见了报单,命将尸拖出存案。都氏在媒婆家看守,听官府的话不好,正在懮疑。次日,又听得陶沃死了,越没对证,心下十分惊怕,请了哥哥来商议,不求柴开,只求斧脱,如今也不想官事赢,自己免祸顾命要紧。将家资凑了二千金,送入私衙。次日,即提出来,说道:『你误告大伯死罪,本当反坐,念你女流无知,又是听恶奴挑唆,恶奴又死了,姑念(免)究。等本厅申过上台,再行释放。』也叫讨保听候,也朦胧一角文书申了上去。云:审皆是虚,都氏误信奴言,念是女流,免坐罚赎,罪当应坐家奴,因毙病故于狱,已膺天诛,余人应行释放。』做官的人能有几个肯细细访察民情。那巡道见了刑厅申文,批准下来。刑厅传齐众人,当堂释放。众人出来,各自雇船归家。钟吾仁记挂家中,阮家来催出房子,急于要回,独雇了一只小满江红取快。是日风恬浪静,江中无浪行舟。他这船到了江心,忽然一个大旋风,船底朝天,凶人落水,旁船急来救时,只救起两个船家,钟吾仁同恐济大约到大海中去了。他谋死了兄弟,那钟吾义还得尸骸人土,就是那小子也还得个棺材埋葬,他主仆二人,竟葬于鱼鳖之腹。害人自害,岂不信然。因钟吾仁弟兄相害,岂不信然,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人手足,道:   手天伦,同气连枝骨肉亲。贵贱皆天定,贫富何须论。势理起家庭,较人犹甚。同室操戈,血泪如珠进,兄弟相和有几人。   都氏回家,家中还有千金之产,他少年无出,嫁人去了。这计氏家业罄尽,一丝也无,在哥哥家寄住了几日,也只得抱瑟琶过别船而去。可笑钟趋苦积万金之产,被两个贤郎这样轻轻花去。不但性命不保,而且覆宗绝嗣。古人说:钱财上宽一分,与儿孙积一分之福,岂欺我哉。此虽是钟氏弟兄分争之罪,实由钟趋爱富嫌贫,只知损人利己之报也。古云:远报儿孙近报身。毫厘不谬。不信,但看此一段事,岂不使人不寒而栗。因他兄弟二人互相谋害的这一件事,有几句打油感叹世情,又可以警戒此辈,不可说是熟话不看:   世人何故丧良心,但见黄金不见人。   毒计每缘争阿堵,奸谋乘隙乱家庭。   佥壬莫怪胸如蜮,天性还因腹有荆。   休道冥中无报应,驱除险恶化和平。   不必烦言,且说宦实家人打听钟员外的船到了旱西门外石城桥下,他父子同接了出来。钟生忙迎进舱中,相揖坐下,道:『老先生尊年先辈,何敢当此厚爱,远劳尊驾,使晚生何以自安。』宦实将父子朝夕感念,并将替他了房产地土,候他归来的话说了。又道:『愚父子特来奉迎到新府耳。』钟生虽感之不已,还要推辞,先是梅生同邬合接到下关,此时在船上同来,梅生见他推辞再三,劝道:『宦老先生这一番殷殷厚意,吾兄再却,未免就觉十分固执了,钟生此时也无可归家。』又见他这般实爱,也就深谢领了。钟生赏了船头十两银子就发行李,同着家眷上轿。来到新居,甚是宽敞富丽,家中动用之物,无一不备。宦实又备了戏酒来,一来替他接风,二者温居,钟生感之不尽,后来竟成了通爱莫逆。钟生一到家,贾文物、童自大都来拜望。贺房接风,大家热闹了许多日子。钱贵之母郝氏,宦萼之妻侯氏,梅生之妻李氏,邬合之妻赢氏,都来看钱贵,送席。内边堂客也吃了数日酒宴。过了些时,钟生事体稍暇,差人往和州打听,关爵已回到家园地。二人乡会同年,做庶吉士时,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十分契厚。后来虽分了衙门,常常相晤。今相见他革职是因救己波累,又素知他贫寒,将荣公夫妇所赠之物取出百金,【提此一句者,见钟生除此以外,别无他蓄耳。】雇了一只小舟,亲到和州孝义乡去相探。关爵见他远来,不忘友谊,心中甚喜,寒素家风,唯设鸡黍村醪相待。钟生将携来之物奉承,关爵初不肯受,钟生道:『年兄之清介,弟岂不知,此物若从贪污中得来,决不敢污及年兄,及(既)是他人赠我,分赠年兄,这有何伤,况古人倾盖相逢,即有束帛之赠,未闻其辞也,何况我二人同年兄弟耶?此些须不过为年兄薪水资耳。年兄岂疑弟为世俗之夫,做报德之敬耶!』关爵见他情意殷殷,只得道谢收了,相留盘桓了数日,钟生因到家未久,辞别了回来。   却说童自大自己思道:『我自从与宦实(萼)贾二哥结拜之后,这几年了,扰过他两家大酒大席不计其数,我虽请过他们几次,也就算费事了。【几年请过几次,也便一年请一回,较之生平从不请客者高出多矣。】都不过家常茶饭而已,连酒也不曾醉过他们一次。从来没有设席叫戏热热闹闹这样一回,我虽改过了,这几年但只不在银钱上刻薄,并不曾大施为施为,这个名终在。我看钟员外人都这样敬他,宦哥白白的送他万金之产,我就破二三十两头请请他做个相与也何妨。况且我同宦哥结拜了,他父亲就是老伯,他来家这几年,我还没有与他接风,【到家数年,方纔接风,也算新闻。】何不一举两得。』又想道:『我的主意虽如此,不知奶奶舍得舍不得,须同他商量了,纔好行事。』遂走到铁氏跟前,把这个意思达上。铁氏也不像奉承他嘴巴的恶态,他三十多岁了,终日饮酒食肉,一无所事,闲了就拿角先生解闷,真是心广体胖。他胖得没样,到如今越发胖得动都动不得。两腮的肉坠了下来,脖子与下颏一般粗,要回头,连身子俱转。胸前大乳凸得充高,屁后尊臀宛如巨鼓,虽无那凶暴之气,只是生性吝啬,却不能改。他因胖得很,总不能生育,即如母鸡太肥了,油蒙了心,不能下蛋的一个理。数年来,不想倒是葵花心中竟结了一个子,莲花瓣内也产了一个女。他娘母虽丑,倒生了两个好白胖孩子,铁氏拿来自己养着,都有五六岁了。这日,他歪在一张大凉床上,正斗着两个孩子玩耍,听见这话,但道:『你通共百十万家俬,就想这样大行为,你度量你的力量去行,我不管你的闲事,只要每日不少我的酒肉就罢了。只不要说你因请人花费了银子,在我身上扣除,缺少了我的食用,那就行不得了。』童自大道:『你但请放心,我的家俬还够你受享几辈子。』【此话也难说,百万财主便能保终始乎?昔江南一百万,家俬百万犹有余,后年将七十,渐渐亏折,仅存十余万,逢人就哭道:我要饿死了,只得十余万银子,这日子怎么过?彼时余尚年幼,常笑之。后来方悟百十万家俬过惯了,到了只得十数万自然难过。或者连酒肉都舍不得吃,亦不可知。】遂欢喜喜的出来。到了宦萼家中,宦萼正同邬合在那里闲话,让他坐下,他把要请客的话说了,定要请向父亲去说,宦实道:『你们一起少年去走走,我老了,辞了他罢。』宦萼笑着道:『儿子同他相与了这些年,他从不曾请过一次,他一辈子舍不得费钱。家中也没设过大席面请人,况他纔说这是特为老父并钟兄而设,不如去扰他,鼓舞鼓舞他的兴头。』宦实听了这话,也笑笑依了。宦萼出来与他说知,他见宦实肯去,满心欢喜,就托邬合去请钟生同贾文物。邬合道:『老爷费这样大事,还该用个请帖,纔成体统。宦太老爷同大老爷贾老爷诸位算是通家罢了,钟老爷是新客,怎么好口请的。』童自大道:『你当我舍不得几个帖子么,实不瞒你,我从没摆过大酒席,不知道这些规矩,二来也没人会写,就烦你替我买几个帖子,央人写写,我改日酬你的情。』【何不像当初初拜宦萼时用没字帖,岂不省事?】宦萼道:『你不必。』叫了个家人来,吩咐道:『你去叫了书办来,叫他拿几个全帖同笔砚来。』童自大喜道:『这个省事,更妙,只是又烦费哥。』不一时,叫了他家中的一个裴书办来。【裴语音相似,不但赔了书办替他写,还赔了许多帖子。】宦萼向童自大道:『你要请谁,写几个帖,你对他说。』童自大道:『并没别人,就是老伯同二位哥,钟员外,邬哥,五个帖就够了。』宦萼道:『我老父同我说过了,不必用,你只写别的罢。』邬合也道:『晚生理当来效劳。怎敢当老爷赐帖。』童自大不肯,道:『我先不知道这个礼性(数)就罢了,既然该这么行,如何不用,定要写。』【这叫做不惠之费,不用钱买的帖子。谚云:火烧纸马桶,落得人情。】宦萼只得依他,他对裴书办通。道:『该怎么样写,我不知道?你是写惯的,烦他(你)写写罢。』裴书办道:『几时的日子?』他道:『明日来不及,后日罢。』裴书办替他写着,宦萼道:『既然费了这些事,何不添一,连梅兄也请请。他即是钟兄的好朋友,我们都相熟,可使得?』他笑道:『有理有理,还是哥想得到。』帖子写完,书办将小侄愚弟两个帖递了与宦萼,说:『这是请我家太老爷大老爷的』。别的都递与邬合(童自大)道:『邬哥,你的帖子你就自己收了去罢,【妙极,请客自己下请贴,也是从来未闻。】别的就烦你去请请,务必要来纔好,你知道我家没多人手,改日谢你罢。』邬合应允,接了过来,他约定了,然后归家。到了那日,叫了一班好戏,一班吹手,厨役茶房酒按摩,一一齐务。宦萼又打发了十数个家人来相帮,一应杯助毡毯之类,皆是宦家送来与他用。他又请了舅子铁化来做陪客,另在馆中备了一席。【细】午间,众人陆续来到,鼓乐喧天,箫韶震耳,厅上悬灯挂采,瞿毹匝地,十分齐整。让坐上席,正中一席宦实,东边首席,钟生逊让,梅生决不肯替让,只得坐了,西边二席就是梅生,三席宦萼,四席贾文物。邬合一席略退后些,捱次坐下,他与铁化在下面相陪,酒宴果然丰盛精美,唱戏吹打又十分热闹。屏门后挂了帘子,独设一席与铁氏看戏。葵心莲瓣也打扮着,扭扭捏捏跟了来看。那铁氏嫁来久了,也就无所不吃,早忘了他的教门了。那日众人都体贴他这场盛心,直到天明方散。铁氏嫁到童家十多年了,不但不曾见过这样热闹,也并不曾吃过这些美品,也动起高兴来,童自大回到内室。铁氏道:『大家俬,你的为得人,我也要请客。』童自大巴不得要他欢喜,便道:『奶奶,你凭着要请谁,我可有不依的么?』同他商议了一番,算计无人可请,只请宦夫人艾氏,宦奶奶侯氏,妾娇花,钟奶奶钱氏,妾戴氏,贾奶奶富氏,梅奶奶李氏,邬娘子赢氏,并他嫂子火氏。当日请不及,他出来把戏子鼓手厨子各项人都定了,明日还要请堂客。又对宦家人说了,留下他们相帮,叫打发众人酒饭,他去睡了一会。已饭时起来,叫童禄去请了邬合来,烦他买几个全帖写了请启,烦宦家认得的人分头去请,明日赴席。   次日清晨,火氏便到,饭后,先是赢氏到。【连此没要紧去处亦无不写得有理路,火氏至亲算主,自应早到。赢氏乃篾片之妻,大老夫人相招,又当先来,妙甚。】见了礼坐下,不多一会,富氏也到,接了进来,原来富氏数年来因寡欲多男,他也生了一男一女。【他当日曾小产过数次,谓系怒气所伤,此头谓寡欲,到底亏息了悍妇之气之姑。】都带了来玩耍,奶娘抱着纔坐下,外面又吹打。【先火氏,赢氏,富氏来,不曾说吹打,此处云又吹打,则先亦曾吹打过,也是省笔之法。】说是钟奶奶梅奶奶戴姨娘到了。代目他姓戴,人见他生了子,都称他戴姨,代目见了铁氏,要行大礼,铁氏连忙拉住,将他细看,认得就是仙桃,好欢喜,【可见当日铁氏卖他时,虽是妒,却是爱。不然今日见面岂不忸怩,而反欢喜也。】分外亲热,让他坐下了。葵心莲瓣见了他,也着实亲看。少顷,艾夫人领了侯氏娇花下轿进来,众妇人都迎接到内。彼此各见了礼,钱贵又谢了艾夫人厚情,并谢侯氏前次贺房的酒席,【细】坐着也聊些闲话。外面吹打着催席,铁氏同火氏让着众位到前厅上席,只见芙蓉帐隐,玳瑁延开,常挂珠帘,席排金盏,坐位还点(照)前官客座的坐次,旁边安了二桌。代目同葵心一张,娇花同着莲瓣一张,两个鸠盘荼陪着一对生菩萨。不一时,点了戏,送上酒来,肴馔汤点,一道道送上,热闹到将晚撤席。又都到上房来,众堂客有更衣者,洗手者,匀脸者,点唇者,这都是奶奶的正务,真是那:   镜子照得发昏,马桶响得不绝。   铁氏拉着代目的手,悄悄问他如何到了钟家,代目将童佐弼同媒婆将他卖与铁(钱)家的事相告,铁氏恨恨不绝,那时大家坐了说话,好不亲热。宦夫人看见钟生的两个儿子,贾文物一男一女,童自大一男一女。梅生一女,他自己媳妇生了一女,娇花生的一男一女,大小十个孩子在面前,恰好是五男五女,好生欢喜,笑着对众妇人道:『你们尊夫都是好朋友,你们何不结了亲,大家更觉亲热。』众妇人道:『老太太尊意甚好,听凭主张。』艾夫人笑着道:『我就做个主媒,分派定了。你们回去商议,看可行得。』因对钱氏李氏道:『我听得-说,你二位的尊夫自幼相与又着实亲热,梅奶奶,把他的令爱配与钟奶奶的大令郎,可好么?』李氏感激钟生当年替他做媒,得嫁与梅生,巴不得把女儿与他做媳妇,以报前情。假做谦辞,笑吟吟的道:『老太太主见甚好,只是家寒扳不起。』钱氏道:『我家拙夫与尊夫(人)莫逆之交,怎么还说外话,我家去说了,再无不成的。』艾夫人又道:『我家承钟老爷的情,再感激不尽,把我媳妇生的这个女儿配了钟奶奶的小令郎罢。』钱氏忙谦道:『这可实实的仰扳不起了?』艾夫人道:『你若嫌弃我家就罢,若不然,这门亲我是定要做的。』钱氏指着代目道:『这个小儿是他生的,所以更不敢仰扳。』艾夫人道:『妻有大小,子无贵贱,我只算报钟老爷的情,别的我不计较。』钱贵见他这番美意,忙拜谢了。又谢了侯氏,叫代目也都拜谢,代目同娇花也相拜。艾夫人又道:『贾奶奶,你的令爱与我孙儿罢,童奶奶的令爱与你的令郎,我的小孙女与童奶奶的令郎,做了五对小夫妻,岂不妙,我也不强你们,回去商量明白,再拜门请酒。』众人都笑嘻嘻的道:『老太太吩咐,再无个不依的,等说明白了,再来叩谢谢(老)太太。』艾夫人笑着道:『若都是成了,我这个老媒婆是要吃喜酒的呢。』众人齐笑道:『少不得请老太太叩谢,内中唯有铁氏听见艾夫人把小孙女与他做媳妇,把一张大嘴咧着,一脸的肥肉笑得挤成一处,眼睛只得一缝,欢喜得非常,真是梦想不到,忙叫人对童自大说去了。童自大这个喜还了得,忙进来,就替艾夫人叩谢,又谢了侯氏,铁氏也俱拜谢了。正在热闹,笑语喧天,听得又吹打催上席了,出来上了席,大家到三鼓方散,辞了各自归家。次日,艾夫人把联亲的话对宦实并与儿子说知,宦公道:『大孙女与钟家甚好,只是小孙女与童家不称心。』艾夫人道:『我也想来,谁量得谁?』【达者之见,反出自妇人】丫头生的孙女,配这百万财主诉儿子,也就罢了,宦公点头无语,宦萼也自欢喜。这几位奶奶到家,都对各人丈夫说了,都欢喜愿意。择了一个好日子,烦邬合做媒,都通了信。同在这一日,互相拜门谢允,过后,又彼此请酒唱戏,男客过了,就请女客,临了这两日,纔是童自大请,他夫妻二人心中快乐,这次比前越发热闹,只苦了铁氏这个肥人。每日累得这汗淌不住,别处还可,唯有两个奶头底下并那胯裆中,竟像泼了两桶水一般。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竟不觉得辛苦,把这个葵心笑得那嘴差不多比葵花心略小些,莲瓣竟把嘴笑得比莲花瓣还大了。把这一子一女竞疼爱得说不出的那个样子。   再说那童自大想道:『我总是破了戒了。』【他当日不知几时受得,趣语】我门下这些伙计,都是几十年了,从来也没有请过他们一次,我替宦哥贾哥结了亲,昨日他们都有大分资来贺喜,何不也请请他们,也是我财东的体面,又来与铁氏商量。铁氏这些日子看戏吃酒,好生快活,两个小夫人又在旁怂恿,满口应允,便道:『你既请伙计,我也要请众伙计娘子。』童自大可敢不依他,连声答应,果然次日请众伙计们吃了一日戏酒。到散时候,这些多年的伙计每常一饭也不曾扰过,何况这样盛设的酒席,兜脬大揖作上许多,再三道谢,方纔别去。次日,铁氏请众伙计娘子并鲍家娘子含香,又闻(热)闹了一日。童自大道:『索性拼着破费破费罢。』把他的亲友,从来连水都摸不着他的,都去请了来,吃了一夜戏酒,也请了鲍姓(信)之来,你道他缘何认得他两口子去请他,前贾文物请他夫妇时,内外席上有鲍信之含香,他看贾文物面上,故此纔请,又把左右街邻请了一席,道是儿子定亲的喜酒,众人知道同宦府联姻,都公分买了羊酒来补贺,铁氏更加高兴,对童自大道:『我这些日子虽然吃酒看戏,把我也累够了,你就不该独设一席,替我酬酬劳。』【吃酒看戏也要酬劳,也是乍见。】童自大自然是要遵命的,留下戏子各项,到次午,抬过一张凉床铺了厚褥,放了几个大枕头与他靠背,独排一桌与他受用。童自大侧坐相陪。【竟行的是公主驸马礼】闹了一夜,不但他亲友伙计以为奇事,这些街坊上的人都道,我们与百万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从没见他家吃戏酒,竟连二连三的这些日子摆酒唱戏,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如今当真竟不臭了,传得各处都以为奇闻。铁氏又特设了两席,单请钱贵代目到家一叙,同代目好生亲热,同他认了姐妹。代目不敢当。铁氏道:『你的儿子同我的儿子是嫡亲挑担,你还谦甚么?』【此虽亲爱之情,然系势利起见】他虽一口一个妹子的叫,代目仍称他奶奶,过后,两家时常往来。   闲话稍住,过了些时,钟生一日夜间睡不多时,似梦非梦,独步到街上来,忽见一个大夫第。如王者之居,心中诧异道:『这是甚么所在?』看那门首许多奇形异常狰狞长大的兵,率皆执着器械,又不敢近前去问。心内惊疑,左右顾盼,忽见墙隅一(之)下,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人在那里站着,钟生上前举手,惊问道:『此是何处,三兄何如在此?』他三人问道:『适间有一位神将传王旨,召我们到此,我们途中问他王是何人,他说是古城隍神,领我们到此。他进府启王去了,连我们也不知召来何事。』种生吃了一惊,端的古城隍召他三人来,如何指示分剖,但看后文便知分晓。   姑妄言卷十六终      第十七卷   纯翁曰:   这古城隍示梦一段,一提明众人来路,照应首回,二明三妇改心之故,不是无因。   常平仓之弊,说尽地方官肺腑,为上司者能一力清查,上不负朝廷爱民至意,下使饥荒百姓受福不浅。   拥百万之富,以万余石米济众,直九牛一毛耳。在慷慨豪杰为之,何足为异。所可异者,出在财主耳。况于又是极鄙吝不堪铜臭之财主,竟慨然为之,出入意想之外。   写王恩负心处,正写小人之奸诈。正人君子往往为其所欺,及到结局时,何尝欺了人,自欺耳。为小人顶门一针。   小(少)林僧传术一段,是他千算万计写来。不如此,铁氏一生终以角先生为乐具乎。不如此,童自大何以能多子。更有妙处,峨嵋山人虽已结过,此处又将他一影。   乐公初纔临任,这一片懮国懮民的心肠,真有寝食不安之意,此等官那可多得。   杨大之杀水氏,写尽小人之凶恶无良,彼私人之妻则可,人私彼之妻则不可。水氏一淫妇也,固可杀。以卜通之亲夫杀之则可,以杨大奸夫而杀淫妇则不可也。故有水氏索命之报,非报杀淫妇之人,索命于杀淫妇之奸夫耳。这一杀也有妙处,不但结去奸夫淫妇一段公案,且完卜之仕结局。   李幕宾之贪,郑瞎子之恶,刘大悛之毒,写尽小人心肠。若非乐公之明察仁慈,童自大亦危矣哉。   吴老儿一生贪鄙,宜乎有杜氏为之妻,以绝其后。继而有催(崔)命儿为之妾,以绝其命。要知非杜氏崔氏之罪,乃此老自取之耳,自作孽不可活。期人之谓欤?   厥夫多谊,又有厚道之妻,所生子女,自然昌大其后。至于夫名忘恩,其妇又薄,所生之女而为人妾,不亦宜乎?   第十七回 童自大舍贵粮救苦赈流民 少林僧传异术为欢娱胖妇?   附: 乐府尹念穷黎   杨轿夫杀淫妇   话说宦贾童三人向钟生说古城隍召他们,钟生暗想道:『我蒙尊神恩庇久矣,何不同进去一叩。』【此写钟生自梦到此,妙。若再说神去招来,便不成话矣。】正想间,只有(见)一个乌仆头皂袍角判官出来,传呼道:『奉王旨召尔三人并钟情一同进去。』钟生吃惊道:『王何知我在此?』【是个梦境。】 忙随了那判官进到丹墀,俯伏道:『某数年未得瞻仰圣容,今幸到此,特虔诚叩谢。』那尊神笑道:『你来得好,今该尔诸人梦醒之时,特召尔等来剖示明白。钟情,尔夫妻前世姻缘,吾神向已示知。彼宦萼等三人,前世是风流文士,却家道贫穷,也求白氏为婚,他父母本要于中选择一婿,白氏因彼家贫寒,誓死不从,皆因此抱恨而殁。后都到我案下,因他三人抱—贫穷之恨,遂至捐生,故使他今生愚丑痴玩,豪华富足,与钱氏买笑逼欢,遂彼前生之愿,而钱氏一相遇即厌恶彼等者。亦缘前世之。故耳,王又唤道:『宦萼、家(贾)文物、童自大,尔三人奇(倚)势横行,到处作恶,本要夺尔纪算,横死以报,今因尔等悔心改过,姑从宽释。尔三人皆因绝嗣,因改过之故,皆得生子,只要尔等执定此心,自能保守家业善终,若再蹈前非,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尔当自省。』三人吓得叩首如捣蒜相似。王又道:『取那三兽过来?』 众人看时,一猴一虎一狐,匍匐案下。【妇人中,奸诈者无一不猴,悍妒者无一不虎,淫媚者无一不孤,见此不足为异。】王问宦萼等道:『尔三人识此么?』 三人不知何意,不敢妄称。道:『着他现了今形。』又一个绿袍虬髯的判官走上前,吹了一口气,忽然变做三个妇人。他三人正惊疑问,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各人的妻子,心下大骇。王道:『此三妇,前世原来本男身,因前生孽重,堕落畜道,后罪限已满,始得转生为妇人。以为尔三人之妻室,他虽转世为人,兽心未能尽革,故尔悍恶淫妒异常。【世人悍恶淫妒之妇,大约皆系畜类托生者。】尔等遭其茶毒者,以偿前世好色轻生之戒耳。今尔等改过迁善,吾神冥冥之中已抽去了他的妒筋,换了他的恶肠,俱已化成人心。与尔等同偕到老,尔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去罢。』两边将吏齐喝一声,出去,如震霆一般。众人齐叩首趋出,因他三人改过获福,这一番事有四句打油道:   人能行善当生福,事若违天必受殃。   此理易明何不省,宁为良懦莫横强。   钟生一惊醒来,原来是一场大梦,想了一想,一字不忘。唤醒钱贵向他细说,方知有这些往因,钟生又想道:『我虽得此奇梦,不知他三人可有梦否,改日会着一问,若果此梦皆就真是奇异了。』   钟生得梦之夕,那宦贾童并猴(侯)氏富氏铁氏六人,所得梦皆同。醒了,各人夫妇细说梦中之浯,深为诧异。这三妇甚惭,深悔向日之丑态。【若非抽筋换肠,决未必知惭。世间恶妇妒悍而不知惭悔者,定是未曾抽筋换肠之故。】这宦萼还不深信,恐是他自己偶有所梦,尚在疑心之间,叫人请了贾童二人来,坐下,问道:『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梦,梦见你二位连二位老嫂嫂都在那里,二位贤弟可有梦见甚么?』他二人大惊,各述梦中所见所闻,无不称奇。遂道:『昨夜有钟兄的,我们一同过去再问问他。』又一齐到钟生家来。钟生问道:『三位兄同来赐过,必有所谓,想是都做了甚么梦?』 三人惊道:『弟辈正是一样的梦,昨夜兄也在彼的,曾有所见闻否?』 钟生亦备述了一番,因笑道:『三位尊嫂的前身真令人可畏,亏三兄的福量好,竟熬过来了。』他三人也笑道:『神灵已改了他们的心肠,从此不惧了。』笑了一场散去。他大家方知这番会合都是前生的事,虽然已是亲戚,更加亲密。那三位夫人也越发亲热起来,时常往来,此后连一丝悍妒之气全无,至于枕席上之事,又是妇人常情,不足为责。   宦、贾二人各有壮大本钱,久矣将侯富二妇征服,只是铁氏身子越胖,阴户越肥越深,童自大之物越用不得了。况且又是那大先生将他做了学馆,时常出入,揎得其宽无当。童自大间或试试,弄上了一会,只见那人同二物相合并不知觉,童自大竟弃前而取后,前门竟奉让了先生,日久坏了,又买了八九个来,凭他取用,只难为了两个丫头的手腕。   一夜,他夫妇同卧,童自大道:『我好些时没有走水路了,再试试看。』遂弄了进去,抽了两下,童自大道:『这不中用,还是后门有些边岸。』铁氏笑道:『难道你这么着着就一点乐处也没有么?』 童自大道:『四边都挨不着,就像个小娃娃坐在大澡盆里面一般,有甚么乐趣?』铁氏道:『人在澡盆里洗澡,到底人也快活。』童自大道:『这样说,我弄着,你必定也快活了?』 铁氏道:『好像个小耳挖放在大耳朵里,那有甚快活?』 童自大笑道:『你说人在澡盆里洗澡快活,难道耳挖掏耳朵耳朵里不快活么?』 两人大笑,将后庭舞弄了半夜方歇。   再说钟生一日在书房闲坐,翻阅宋史,看到韩侂冑建一花园,竹篱茅舍,宛如村庄气象,心中甚喜,道:『惜无鸡犬之声衬点耳。』少顷,闻鸡鸣犬叫,遣人视之,乃京兆尹赵师遣伏于篱下作鸡狗之声。侂冑大喜。又有一个谏议大夫程松,他买了一个美人进与侂冑,取名松寿。侂冑道:『奈何与大谏同名?』程松道:『正要使贱名常达尊听耳。』钟生掩卷叹道:『小人无耻,为谄媚之事,犹可言也。士大夫既登廊庙,为朝廷之臣宰,尚然为止,廉耻丧尽,是何心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在我为之,二语尽之耳。】正叹笑间,忽梅生到来,满面笑容,问道:『兄所看何书?』钟生答道:『弟偶看宋史,到赵师遣程松之媚侂冑。正在可笑。』梅生道:『千古来,不乏人,又不独二人可笑。今日眼下就有一个可堪喷饭,弟特来为吾兄言之,以供一噱。』钟生道:『请道其详。』梅生道:『舍表弟昨日曾来奉拜么?』钟生道:『昨日承他赐顾,弟即往拜矣。』梅生道:『舍表弟当日之岳翁王朝林,兄也曾会过来。弟所说可笑之事,即此人也。』钟生道:『弟当日一见其人,即知为不端之士,故不敢亲近,每讶令母舅老年伯高明君子也。当日为何与彼结亲,虽有此心而不敢言。彼令爱已故,令表弟也另娶了,今日有何笑话。』梅生细细说他的这可笑之处。正是:   君子不失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   你道是何缘故。钟生的母舅姓多,单名一个谊字。二十岁就游了痒,是个慷慨丈夫,心直口快的男子。娶亲后氏,可称聪慧贤淑,生得一女二男。女适陈宅,陈仁美中了进士,选—了陕西褒城县知县,即周幽王时褒似(姒)所产之地。长子名必达,他二人当日与钟生同窗,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多必达与钟生又是乡榜同年。次子必进在痒,这多谊少年的时候有一个窗友,名字叫做王恩。幼无父母,与兄嫂同居。兄嫂待之如奴隶,鹑衣百结,终日枵腹,以草带束腰,忍饥以度。他兄嫂只当不曾看见,他那令嫂比苏季子不为炊之嫂,汉高祖的戛羹嫂,还利害几分。那王恩苦在心头。无门可诉,他虽二十多岁,是一个书呆,只知道捏着个书本,一日苍蝇之声不绝,哼哼的念。轩辕弥明古鼎联句中有两句,正是他的行乐图,道是:   常于蚯蚓窍,时作苍蝇声。   他除此以外,别无一能,拿轻不得,负重更不得。他每每要赌气出来,不但无置之地,且无糊口之方。别人穷无立锥之地,他真穷得连锥也无。当日有一个笑话,正合着他:   一个人无处谋生,专与丧家做陪堂。   一日,他家出殡,他无(抚)棺痛哭,道:   你的尸灵倒有处去了,我的这尸灵放在那里。   正是这王恩之谓了。一日,他嫂子生辰,他娘家送了些鱼肉酒面之类来给女儿,他烹好了,留着夫妻同享。但碍着小叔,要给他些吃,心中又舍不得,不给他些,又觉不好意思。【还算面皮薄,要在今日,大多好意思者甚多。】遂忍不住发话道:『当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点家俬,今年二十多岁的后生,不想些营运,只啃哥哥嫂子,脸弹子也不害羞么?成日牙疼似的捏着个书本子,哼也哼得出饭来吃么,要等你哼出个举人进士来,哥嫂也好累死了,亏自己也过得去。』嘴里说着,将瓢儿碗儿摔得一片声响。王恩一腔忿气,走到多家来,多谊见他满面怒容,两眉如锁,心中像有万千为难的事一般。多谊问道:『我看兄像是有甚么不悦之事么?』 王恩长叹了一声,忍着泪,不能答,多谊道:『我与兄自幼同窗,所谓莫逆之交,有事何妨为我言之,古押衙云,老夫一片有心人也,弟虽非押衙之比,然亦有心人也,或可为兄助一臂之力,也不可知。』王恩不得已,将他兄嫂恶薄的话说了,复堕泪道:『今日投身无地,欲住不可,是以悲耳。』多谊激出一腔义气来,道:『世情嚣薄,手足之谊何至于此,罢,兄既无处栖身,若不见弃,就在我小斋来住着,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责,弟还可以供给,就是几件冬夏衣服,弟也还力有可为,兄意若何?』王恩道:『承兄雅爱,弟铭刻五衷,但岁月甚长,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扰。』多谊道:『朋友乃五伦之一,近来人情恶薄,将朋友一道几几废尽,弟每每痛恨,我与兄多年友谊,犹如手足了,何必还做客套话,【不愧名多谊。】不妨今日就来,弟扫榻以候。王恩见他义气侠肠,感之不置,说道:『既承兄见爱,弟还有几本残书取来。』遂起身别去,少刻来了,卷了一床破被,捆了一束烂书,背负而来。到多家书房住下,他竟毫不务外,终日对着书本咿喔。多谊喜道:『他有这一番苦志,将来必有可成,安心要培植他成人。』先替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做了被褥与他,数月之后,多谊向他道:『弟痴长吾兄三岁,大小女今已八龄,古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已二十外了,婚姻一事,亦不可缓。』王恩道:『弟之此身,当日不知飘泊何所,蒙兄收留,已出望外,今在此得衣食丰足,可以读书,就是万幸了,何敢复何奢望,想及婚姻一事,托兄福庇,异日若稍有寸进,再做商议罢了。』   多谊也就不做声,却暗暗叫人打听,替他(寻)亲事,说成了一个老童生家的女儿,整二十岁。到了下定之日,纔对王恩说知,王恩感恩不尽,道:『兄如此爱弟,虽是兄一片热肠,但使弟何以克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愿终身效衔结以报耳。』多谊笑道:『丈夫处在世间,于陌路之人施恩,犹不望报,何况你我朋友之间,些须微情,怎么讲报答的话,兄不但轻弟,亦自轻了。』王恩不敢复言,唯心中感愧而已。多谊就将书室收拾,做了他的洞房,到了吉期,娶过门来,一应供给,皆出自多谊,是不用说的了,后氏时常请薄氏到后边吃茶饭,闲谈说笑,如嫡亲妯娌一般的。那薄氏心地聪明,齿牙伶俐,【世间聪明伶俐人无有不薄,倒是老实人还有些厚道。】二人着实相投。那年王恩进了学,多谊甚喜,以为不枉收留他一场。蓝衫酒礼并送学师之费,皆是多谊拿出。次年多谊生了一子,就是多必达了。王恩之妻薄氏同月产了个女儿。   时光迅速,日月如流,不觉就是五个年头。那日多谊同王恩正坐着闲话,见那两个孩子从里边出来,相携着玩笑,如亲兄妹相似,多谊欢喜得了不得,笑说道:『我同兄真算得异姓骨肉了,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如同兄妹,我同兄何不做个先朋友而后亲家,把两个孩子配成夫妇,兄意若何?』    王恩受了他的无限恩德,三口在他家穿吃数年,门坎都踢熟了,毫无闲言,连妻子都是他替娶的,何况要他的女儿做媳妇,可有不肯之理?他每常就想扳这门亲,好图久远,因自己还靠着他家,自鄙寒贱,不敢启齿。【有此数语,彼后日负心,愈觉可恨也。】今听见说这话,满脸是笑,说道:『承兄不弃,小女得配令郎,真得所天了,但弟不敢仰扳耳。』多谊见他喜允,进来对后氏说知,后氏道:『我也久有此意,如此甚好?』王恩就告诉薄氏,薄氏巴不能够,连声怂恿。过了两日,多谊选了个好日期,备了两席酒,先送了几件头面,两套小衣服与媳妇,做小定。然后请王恩吃喜酒,请了女婿陈仁美,外甥梅根来相陪,做个媒人的意思。【后来始终成全,陈仁美之大力,所以名成人美也。】内里请薄氏,后氏母女二人陪他,一家甚是欢喜,自不用说。过后,他男女四个亲家愈加亲热。多谊同王恩走了几科,总不得中,到了天启甲子科,他二人同女婿陈仁美同进场去,不意放榜之日,王恩同陈仁美都中了,多谊反落孙山之外。   多谊虽然未中,见女婿中了,还在次,见王恩中了,倒欢喜得比自己中了还胜。他女儿去年嫁到陈家,女婿中的这一日又添了个外孙,真是喜事重重。次年,王恩—亡京会试,路费家人皆是多谊预备,托女婿与他同往。一路到京会场,又同中了进士,王恩殿在二甲,选人庶吉士。报到家中,多谊那喜真快乐不过,也不是喜亲家连捷,图他的荣耀,喜的是王恩一个无归的人,成就他妻子功名,不负当初一片热心。   次年,王恩给假回来祭祖,仍在多家住着。拜谢多谊夫妇,感恩戴德的话说了无限,口口声声念之不置。他此时是荣归了,从不上门的亲戚不知从何而来,一日来来往往拜贺不绝,连他那无情兄嫂,虽然不曾像苏秦的兄嫂侧目而视,蛇行匍匐的样子,也老着脸重新来亲热,做了许多丑态。一应贺客来往,都是多谊替他应酬,限期将满,要回京去。多谊劝他带了家眷同往,此时他女儿十三岁了,生得十分标致,多谊夫妇疼爱他无比,恐王思路费不敷,又送了些盘缠,多谊后氏同他夫妇同居了十数载,一旦言别,心中戚戚然,恋恋难舍。那王恩薄氏毫无留恋之情,欢然而去。【忘恩薄情已见一斑。】   王恩到了京中,那时正是魏挡秉政,他的头一个干儿就是大学士魏广微。王恩初进,不敢投见魏忠贤,就拜在魏广微门下走动。那魏广微有了这样个赛皇帝的太监老子,自己又做了首相,声势无双,富贵已极,是《浣纱记》夫差打围上说的,富贵已极,不图欢乐待何时,他就是这个意思了。别无他想,只要寻些美女到家中来取乐,差人四处访求。王恩听得这信,打动了他一个富贵的妄念。同薄氏商议道:『我如今名虽做官,一个翰林院庶吉士,是人说的写大字拜帖的穷鬼,巴到那一日纔有升转,我想走一个快捷方式。这魏中堂他因做了魏上公的干儿,不过一两年间,就做到阁下。我官卑贱小,不敢望到魏上公跟前,做他的义子干孙,如今在魏中堂的门下,若得了他欢心,甚么一日三迁的事怕不得。他如今发狠,在边外寻美女,我家女人虽算不得十分绝色,也还算个十全的容貌,虽纔交十四岁,已长成大人规模,我想献了与他,不愁他不欢喜。果然中了意,我这官,眼见得腾腾的就起去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挺着胸脯,满地走到:【好形容。】『那时就是琵琶记上的曲子了,唱道:   身穿着紫罗兰,腰系着黄金带,皂朝靴在脚下踹,五花头踏马前排。   请教那时岂不体而面乎,你也就是响当当的一位夫人了。珠其头而缎其体,凤其冠而霞其帔,黄其伞而四其轿,呼其奴而使其婢。』【则天朝有个四其御史,他今是八其翰林。】   摇摆着道:『何等威武。』又把脚跌了两跌。【描写丑态甚趣。】『但可恨许过了多家,当日受他厚情,扰他多年,又替我娶你,这个恩情忘不过去,二来女儿年幼,魏中堂五十多岁了。怕不相配,恐女儿不愿,你的意思怎么说?』薄氏道:『人说黑心人才有马骑,如今世上不忘恩负义的,能有几个。古语说,大恩不报,何况于小惠。你当日在他家,我是见的,每日不过是粗茶淡饭,没有见他弄甚么三牲五鼎的供养。你娶我的时候,不过是几根簪棒,套把衣服,所费有限。我在他家多年,那一年不帮他做些针指,他女儿出嫁,我帮着做了多少生活。【没良心人大都如此。受人大德,一扫帚扫得干干净净。自己稍有小惠到人,便念念不忘。】你中举人进士,虽费了他几个钱,一来是你的命好,二来是他要做疏财仗义的好汉,也是他自己要博好名,岂单是好心为你。至于女儿许他家,也不过是一时儿戏的话,又不曾大酒大礼的行下,痴痴的守着这个名做甚么,等女儿到了魏家,你写个信带与多家去,只说女儿死了更隐密。他往那里去查帐,就算着那知道我女儿与了魏家,他可敢到魏家去哼一哼么?我们有魏府做了靠山,料道也不怕他。【心肠愈转愈恶,但人心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我说的可是否?若记怕魏阁老的年纪大,那甚么相干,他去做阁的小,穿吃不了,不强似嫁那秀才家的少年儿子么?况且我们养他一场,拿他替娘老出些力,也不为过,就是他不愿,且瞒着他,送到了那样人家去,还怕他跳到那里。且顾了我夫妻眼下着,也顾不得他了,你不要呆,趁早去行,我做父母的且博一场富贵,也不枉生他一场,不然,着这清淡衙门,活活的熬死人呢。』王恩听了薄氏这些话,笑逐颜开,不住点头道:『说得妙,有智妇人胜似读书男子,好见识,好见识。』   次早,到了魏广微私宅门口伺候。等到将午,饿得腰酸腹痛,在管门的人跟前陪了多少小心笑面,再四相求,纔得禀了。魏广微在书房中,传了进去,见了礼,魏光(广)微叫他坐下,他做了许多谄媚的样子,说了无限奉承,纔说道:『生蒙师相夫子收禄,天恩无以为报,门生有个亲生幼女,不敢称为美丽,也还可寓目。愚夫妇意欲送到老师相府中为婢妾,不识台意可肯俯纳?不敢造次,门生先来上达。』魏广微大喜道:『既是贤契闺秀,我怎么好立为小星。』王恩深深一恭道:『此不过门生仰报老师相天恩之万一,若能小女得先得充下陈,留备驱使,不但小女之万幸,亦门生愚夫妇之万幸了。』魏广微道:『你有这样好情,我亦当有厚报,既承你雅意,今晚就可过来,更妙。』王恩道:『小女在家穿戴着,不过荆布,如何送得到府中来,既蒙老师相不弃,还须俟一二日,制些须衣饰,纔可送上。』魏广微笑道:『这有何难。』问了他女儿身材高矮,遂吩咐小厮,传了进去,要了一匣子金珠首饰,数套衣服。【是个宰相家行事。】一个猩红毡包装着,拿了出来。魏广微命交与王恩家人拿着。王恩辞了回家,忙叫薄氏将女儿香汤沐浴彻底,换了衣服,也不回答,收拾完了,日色将暮,一乘轿子,王恩亲自送到魏府。传禀进去,许多丫环仆妇出来,簇拥而入,王恩归去了。魏广微见好个女子,年又甚少,十分心爱,当晚就宠幸了。   那女子知他自幼许了多家,今日忽然被父母送到这里来,被这个五旬多的苍髯老汉同他比翼鹣鹣,鸾颠凤倒起来,心虽暗恨,说不出口。那王恩以为女儿这一去,虽不能像董卓之于蔡邑。一日三迁,大约不过一二月之中,定然高转。不想过了数日,便是冬至,天启童骏愚,自己不去郊天。魏广微是首相,遣他代祭,他半夜就到天坛祭了回来。又朝贺礼毕,他将望六的人,连日幸王恩的乃爱,享那又小又嫩的美物丧过了些,又辛苦了半夜。一早晨神疲力倦,要到他令尊魏挡处叩贺,因身子怕动,恐这一去,留赐酒饭,未必就得回来。况且父子之间,自有怜惜儿子的,那里就肯责善,且回家歇息歇息再去。   不意魏忠贤朝贺回府,阖朝大小文武干儿门下厮养都来叩贺,惟独长子魏广微不到,他那里知道是被新得的小媳妇弄瘫了。只疑他目中无父,大怒骂道:『这狗弟子孩儿,你是个甚么黄黄子,咱抬举你这个宰相,也就算咱的大恩了。你今日竟公然连我老子岂不是虚设的了。』叫过小儿子锦衣卫田尔耕来,吩咐道:『魏广微这狗攮的弟子孩儿,连咱老子都不来磕,好大胆子,你去把他即刻逐出都门,不许容情迟缓迁延片刻。快快的去了,来回咱的话。』   那田尔耕奉了恩父的怒命,那里还顾得长兄的私情,亲带了许多官旗校尉到他家驱逐。魏广微吃了些人参汤,正在暂歇,听了这信,魂飞魄丧。,这田尔耕素常谄事魏广微,奴颜婢膝,要一奉十,放一个屁他也是要钦此钦遵的,二人极其亲厚。魏广微此时恳他稍缓须臾,要去面见魏忠贤哀求,或可挽回。田尔耕不但不准,且放下脸来,道:『上公待你的恩典也算极厚了,你今日竟公然藐视他,冬节都不去叩贺,不加罪于你就是万幸了,趁早走路是你的造化,我怎敢徇你的私情。违了上公的严旨,况你目中无父,我又焉得有兄,亏你还读过几日书,从井救人的事也有的么?【写小人反面无情,面孔口角如见。】快快的走,不要讨我个大没趣。』   魏广微见他这样子,大非往昔,料道求他也没用,况且又恐那没卵袋的假老了,比不得有吊子的真老子,还有些天性之恩,或再触了他的怒,连性命还不能保,只得带领家小踉跄而去。及至王恩得了这信,连忙赶了去,要看看女儿,他已经去了,只得忍泪回来。   父女连别也不能一别,生生的离散了,那时人人都去拜魏忠贤做老子。也有一个笑话儿道:   一个拜在他门下做了个干儿,欣欣自得。有一个朋友戏他道:『你拜魏上公做老子,倒也罢了,不怕难为了令堂些。』那人沈吟了一会,道:『他是没有卵袋,家母还不曾吃甚么亏。』   却说王恩见把魏中堂顷逐去,把一座泰山化成一泓秋水,悔恨无及。一级不曾升,半文不曾见,把个娇娇滴滴的女儿白白送去,垂首丧气,惟有咂嘴谘嗟,顿足叹恨而已。反被薄氏骂了数日,说他见事不确,如何就行。当日说得这魏阁老怎样尊贵,如何被一个太监老子就撵去了,带累了他的女儿。王恩也无言可答,只是哎哎叹气。后来写了封书带与多谊,内中说女儿不幸于某月日身故,不能得终前盟,并许多谢他的鬼话。多谊见了书,念与后氏听,夫妻着实悲叹,他倒不惜失此亲家,倒可惜失了个好媳妇,也就放过一边。此时他女婿陈仁美与王恩同榜进士,等了两年,补了褒城县知县,已同女儿上任去了。到了天启七年丁卯科,多必达同钟生那年中式,他已定了个荆贡生的女儿为媳,榜下成亲,两重喜事临门,又是一番热闹。   那年八月内天启驾崩,崇祯以皇弟信王嗣位,就是魏挡的贤郎杨维恒攻击他起,举朝纷纷参劾,逆当事败,附逆诸人尽皆问罪,魏广微虽系逆挡干儿,后革职逐去,先亲后疏,姑从轻议。比传应星等减罪一等,家俬籍没入官,合家男妇发陕西戾阳府充军,王恩的令爱不消说是跟着去了,王恩是魏广微姻党,株连革职回籍,他夫妻一场妙算,富贵不曾到手先送掉一个女儿,后连功名误,虽是忘恩薄情之报,然而人自不如天算,奈何,奈何,他真是:   王郎妙计高天下,陪了娇儿又折官。   多谊在家闻这信,向后氏道:』王亲家别无子女,他与魏中堂是甚么亲家,如何就到连累革职的地位。』后氏想一想道:『他前次寄信说他女儿死了,我常看那孩子,不像个短命的,我素常疑心,不曾出门,他做了官,恐嫌我们是秀才门弟,或者是把他女儿与了魏家了。』多谊变色道:『岂有此理,你妇道家见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样的事,禽兽之所不为;【要知这样的事,禽兽所不为,偏是衣冠中人肯为。】他一个读书的人,可肯做这无耻坏心的事。』多必达在傍边说道:『如今的世情,这样事也是有的。母亲这一想倒也不错。』多谊道:『胡说,少年人也跟着这样乱讲,你母亲妇人之见罢了,你也曾读几行书,这话如何出之于口。』   次年,多必达上京会试,不第而归,那王恩夫妻已回来了,还是一个空囊,他做了一场官来家,女儿又送了人去,没有还来多家住的理,只得拼凑买了几间房子栖身,家中艰难之甚。多谊虽见他女儿死了,念昔日交情,还时常资助他柴米盘费。王恩多家近来比当日更觉兴旺。女婿又中了举,娶了妻,一家和美。想起女儿来。嫁了他家岂不好。常同薄氏暗暗悔恨饮泣,见多谊还常常照顾,良心不死,又是那内愧。多谊一日偶然同他闲叙,问他同魏家是甚么关系,竟到株连至此,他无言可答。谓说:『当日承魏公垂青,时常到他府中,他有一个心爱的幼儿,认弟做义父,所以说是亲家,因此拖累了。』多谊叹:『君子不可不择交,【辱翁曰:灯台不照己。】兄也是大通明理的人,难道冰山泰山者看不出么?那时逆挡上无君父,自不能久,这些依草附木者,又岂得长,原不该同他亲近,都是自错,怨不得人。可惜十数载灯窗辛苦,功名犹在次,还落一个污辱之名,只好自恨罢了。』多谊是个真心的人,就把他的假话信了实,那里知道魏广微是他令爱沾皮贴肉的亲家,还进内向后氏多必达说知其故,道:『你们向日还疑他是那样坏人,我就知其决不然。』那王恩夫妇要靠他家过日子,见了多必达夫妻,一口一个姑爷姑娘,假做亲热。多必达听他两口子说他女儿之死千真万真,也就信为确然。多必达幼年同他女儿亲如兄妹,又曾下过定,想念旧情,也时常来往。   过了两年,多谊接女婿来信,已经行进京,升了山西太原府推官,舅子若上京会试,务必绕道任上一会,以慰数年久别。多谊见女婿荣升,心中甚喜。王恩知道这信,越发自恨,他两上是同年,那一个听天山命的,何等荣耀。自己趋炎附势一场,弄得冰消瓦解,隐恨在心,说不出口。   且说那陈仁美行取之时,沿路州县拜往,馈送下程,好不热闹。一日,到了庆阳店中住下,他偶然到店门口看看,见一个人来寻那店主,道:『我们夫人问你的回信怎么样了?』店主道:『今日有位老爷下着,不得去讨信,明日纔得去。』那人道:『你做媒人图中用钱使,倒要我们两头跑。』咕咕哝哝的去了,陈仁美问店家是甚么事,店主道:『小人当着个官媒,隔壁这魏夫人是魏阁老的奶奶,充发到这里来的,魏老爷去年死了,家中穷了过不得,有几个小奶奶要卖给人做妾,托小人去卖,都卖完了,只剩了两个上好的,价钱大些,昨日有人要,叫小人今日去讨信,老爷驾到小店,不得闲去,纔又着又来催。』陈仁美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小是那里人,可果然生得好,他也肯与人相看么?』 店主道:『小人都见过,生得真好,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南京人。这个南京的还不到二十岁,生得又强些,说他是好人家的闺女,他父亲还是个官儿呢。他既要卖,可有个不与人相看的。』陈仁美道:『既与人相,你把那个南京的带来我看看。』遂走了进去向多氏说。多氏道:『你要娶小,要那后婚老婆做甚么?』 陈仁美笑道:『我那里要他。』店主说他生得好得很,不过带来看看,正说着,店主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多氏一见,便觉眼熟,问他道:『你是南京那一府的人,你家姓甚么?』 他答道:『我姓王,就是应天府的人。』多氏忽然想起他是王恩的女儿,他兄弟所定的媳妇了,这女子在他家长了十二三岁,终日相见,还替他梳头,教他做针指,如何不认得。那女子别他时年幼,况在异乡,一时想不起,倒忘记了多氏。又真(问)了他一句,道:『你当日在南京谁家住来?』答道:『在一个姓多的亲戚家住的。』多氏听了这话,越发是他无疑,问道:『你如何到魏家的?』 那女子一腔气惯(愤),多年郁结,遂将他父亲是官,他并不知道被他父母送到魏家,以至到此处来的话,详细说丁。落了几点泪,多氏也不再问,仍叫店主领回,他夫妻商议道:『王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受了我家多少恩惠,纔得一步好处,便忘恩负义,献女豪门,还假说女儿死,来哄我父亲,我们如今把这女人买来,带了去,等我兄弟到京,竟与他做小,带他回家,看他父母有何脸面相见。』定了主意,叫店主讲明价钱买丁,次日起身,到了京中,后来升了太原司理。故此写信回来,叫兄弟到他任上,也不说破其中缘故。   多必达中了甲戌进土,回家绕路到山西看姐夫姐姐。到他任上相会了,饮酒接风,多氏道:『我替你寻了个小,等了这三四年你纔来?』 多必达道:『虽是姐夫姐姐疼我,恐怕回去父亲瞋怪?』 陈仁美道:『不妨,又不是你自己寻的,是我同令姐的意思。我细细写信禀知岳父,料道决无话说,但这女子原是魏中堂的小,不是女儿了。因为生得好,我同令姐在陕西买了带来的。』多必达正在少年,离家日久,见姐夫姐姐这样美情,又听说女子生得好,有何推辞,欣然领命。多氏命收拾了间房子床帐,叫那女子洗沐,更了新衣以待。这王氏一买来,以为是陈仁美要他做如夫人的了,数日总不见他说及,每日好食好衣养膳,不知何故。今日听说是赠他舅爷,是新科少年进二亡,心中暗喜,到晚上见多必达进房,好一个齐整少年,越发相爱。多必达见他生得果好,也甚快乐,但是觉像在那里见过一般,十分面熟,再想不起。二人上床,春风一度之后,多必达盘问他的家世,他哀肠细告,方知是王恩的令爱。多必达大诧道:『怪得我觉面熟,原来是你。』也把自家姓氏前后的事说了。王氏羞愧无地,多必达推枕穿衣而起,叫人请了姐夫姐姐来,说道:『这女子原来是王恩的女儿?』他姐姐笑道:『我当日一见,就认得他,我故此买了来,安心叫你带回去。叫他父母看看,羞一羞这忘恩的小人,看他有甚么脸面见乡党亲友,不然我替你买个妾做甚么呢?』多必达道;『他父母如此无良,我怎肯要这女子?』陈仁美道:『一来时令姐就问过,是他父母瞒着把他送到家,他还不知,及到了那里,欲回已是不能,这也还怪他不得。你如今为妻则不可,做妾却不妨,不但羞辱他父母,正可出你之气。』多必达想了想:『甚是有理,留做了小星,见彼聪敏知事,倒也心喜。』   住了几日,辞了回家。到了家中,他拜过天地祖先,又拜过父母,然后叫王氏拜见,并见了荆氏。多谊见儿子中了进土荣归,心中甚喜,见他娶了妾回来,大有几分不悦。多必达将姐夫的书呈上,多谊看了,多必达又细说底里,多谊后氏不胜恨怒,道:『有这样没良心的人,真是人质兽行。那禽兽听得你回来,清早就在外边坐着,不要放了他去。再着众人去请他妻子来,当着众亲友,叫他父女相见,看他何以见人?』遂差人去请薄氏,薄氏听说女婿中了,归到家。【当日真女婿却弄成假女婿,如今虽似丈夫却算不得丈夫了。】叫人来请,他来得也没有那样快,到了多家上房,有许多亲戚内眷都相见了,他见多谊夫妇怒容满面,不像每常相会亲热,又不敢问。多谊见薄氏来了,叫人出动请王恩同众亲戚都进来,说道:『古人有还魂的事,我常不信,今日竟有一个女子死了数载,忽然又活转来,昨日我小儿在途中娶了他做妾,带了回来。待请列位来见一见这异事。』因对多必达道:『你叫了他女子来,倾刻来了,一进房门,王恩薄氏正在疑心要看这还魂的女子是怎个模样,不想是他的令爱,他夫妻羞得要死,掩面就跑。被他女儿一把拉住,连哭带骂,数说了一番,此时对着许多男亲女眷,他两口子比杀一刀还难过,挣脱跑了回去。夫妻互相埋怨了一场,在城中无颜见人,躲了几日,将房子卖了,迁往远乡而去,后来竞不知下落,真是:   饶伊掏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一件事传得人人皆知,无不唾骂王恩为小人。【王恩固当可骂,或有王恩之类亦唾骂之,则不可也。昔有一笑谈:众人共坐,不知谁放一屁,其臭不可闻。众人指定一人笑骂之,其人大笑,众问其故。彼曰:『我笑那放屁的也在那里笑我。』】梅生那日也在表弟家,目观这事,今特来相告钟生。钟生笑道:『令表姐丈处得他好,把这些负心小人,也叫他知此警愧,大笑而别。   且说自崇祯七八年来,山东河南连年蝗旱,又屡经流寇,生民涂炭,这些逃出命来的百姓,先还罗雀熏鼠救饥,后来连草根树皮都吃尽了,弄得易子而食,析骨而炊。那困苦之状,真个伤心。虽有几次恩旨贩济,但这些地方上的州县官,把那常平仓的米,久矣干转入在他的囊中,仓内颗粒无存。上司通同作弊,都素常知道。奉了旨,不过行了文书,来叫赈济。州县官正愁这米没处开销,见了这文,好生欢喜,也不过空回上一角文去,已经赈济了。这叫做虚应故事,百姓耽了虚名,州县得了实利,饿得七死八活的穷民,何尝沾了一升半合的恩惠。大小官员大家鬼混而已,谁人肯尽心尽力,为国为民。   这些百姓虽知朝廷这有样大恩,他们虚沾其惠,料想到上台处告也是没用,不过如水上打了一棒。人说天高皇帝远,又谁肯到京中去告,穷的力不能去,富的又不肯去。就有几个义愤些的要为穷民去出头,又想这个阍也是难叩的,事也便中止。这些百姓站不住了,以为南京是个大去处,都奔了下来逃命,约有数万多人。三停中沿途饿死了有一停,   此时十月天气,这些穷百姓可还有甚么衣服,不过一衫,一裤而已。有一件鱼网般破棉袍穿着,就算富足得很了,又冻死了有一停。只有万余人口,厌厌待毙形状,人来得多了,又没处存身。这一年,值南京也大旱,米价涌贵。每常的料不过七八钱一石,一两就算贵了。这年因湖广江西两省都遭流贼之害,也不甚收,地方官不许米粮出境,江南的米价就长到二两四五钱一石。本地自给不暇,那里还有得舍与别人。这万余人在街上哭喊叫化,惨不可言,日里既不得吃饱,夜间又无处栖身,就都蹲在各寺庙并人家门口过夜,身子单寒,无日不死许多。地方上多官虽未必无救济之心,但不肯尽心去画一救济之术,都推聋装哑,竟做不知。   却说那童自大有一日有事出门,在街上走过,看见这些男妇携儿牵女,鹑衣百结,鸠形鹄面,都不似人形。又听得人说他们栖身无地,乞食无门的这些苦楚。他心下愀然凄惨,自己暗想道;『我家的富也算到极处了,我连年托天福庇田上大收,各房内现堆着许多稻子,我一家也吃不了这许多,我的银子也够了,又不犯着去卖,不如做个好事,舍了,救这万把饥民,也是一场义举。况我前日梦见我家奶奶竟是一支大黑狐狸,那一位城隍爷说因我改过,神道保佑,暗化了他的凶心,不然我已死在他手里了。如今他也竟贤慧起来,可见神道爷说得一点不差。前次我虽摆了那几日戏酒,破费了些银子,不过只算得不吝啬了,还恐有人背地说我臭的。我再要做了这件大事,一来报答了神恩,二来人不但不敢说我的臭,还要夸我香呢。【自古及今,能流而博香名者,能有几人?不意此老呆有此巨识。】再者,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只要求妻财子禄寿五个字完全就好了。』又道:『我的妻也有,妾也有,虽然丑些,人说丑是家中宝,他如今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不管我,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就尽够了。我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银子堆着的有,铺面佃房洲场田地样样都有,财字是不用说的了。子字我有了一男一女,我如今人说一个儿子是险子,我若再做些好事,或者龙天保佑,再养两个,也不可知?不然,只求这两上长命百岁,聪明伶俐些,人说好的不用多,一个抵十个,【他这一种知足的念头,便应享大福大寿。较那贪无厌足者,何啻天渊。】也就罢了。禄字人说官高必险,我虽是个监生,人看银子的面子;谁不叫我声老爷,敬我几分。俗语道,有钱的大十岁,无钱的小一轮,我看那没钱的穷官,还不如我体面,【穷官岂只于不如财主。唐末司空曾为相国,破后至于无食。一日途遇一银工,乃向在他门下者。怜而邀至家,盛设款待。司空图感而赠之以诗,末句云:悔不当初学冶银。失时宰相求为银工而不得,况于穷官乎?】也就罢了。【多少读书人求进而不知止者,较此老呆心胸何如。】这个寿字就保不定,要一死了,人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常无万事休。这个大家俬白白的撂下,一文也拿不去。【更达,妙。】我常听见人说,一个阴德十年寿,我若救活了万数多人的命,一百人个保我过一岁,一万个人可不保我活一百岁了,这岂不妙。』【念头虽贪,以天绠人事论之,亦雅当然。】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他又算计道:『不要冒失,且再算算着,扯大带小,一个人一日半升米,一万多人一日要五六十担米,如今是十月起,到明年四月尽,纔接得上新麦,那时就好了,方可歇得。这七个月,一个月用一千五六百担,毛毛要一万一二千担米。我家不知可有这些?不要弄得有头没尾,就没趣了。因叫了个管事的家人童可用来,道:【谚云:有了铜,救了穷。这名字甚合拍。】『你把各房堆的稻子帐查了来我看,算共有多少?』 童可用把帐取来一算,道:『这几年南乡江北各庄上收的稻子吃不着,总没有动,约有三万多担。』他听了一算,三万多担做得一万五六千担米,心中大喜,道:『够了,够了。』又想道:『这事不要对奶奶说,倘或他一时舍不得,可不把我这场好心打脱了,如今且瞒着他,过后他不知道就罢了,要知道了再说不迟。舍了出去的难道还要得回来么?』自己赞道:『我这个想头真正妙极。』忽又算计道:『这万把人得多大地方纔存得住,在那里煮饭与他们吃,这倒是件难事。』想了半日,总想不出个道路来。他道:『一人不如二人智,去请了钟兄同宦家二位哥来,再约了邬合,大家来商量个妙法。』叫家人备下酒饭,又叫人去请他众人。   不一时,都来了,大家坐下,看那童自大满面喜色,【喜色,妙。所谓诚心喜舍,不是屈意沽名,纔是大英雄手段。】笑嘻嘻的,都疑他有甚么喜事。钟生先问道:『兄今日喜气洋洋,府上有甚喜事么?』他笑道:『没有喜事,倒有一件破财的事,故请众位来,大家商议。』众人道:『有甚么破财的事,但请见教?』他遂把看见这些难民无食,意思要独力养活他们,因没这个大地方,想不出主意来,故请众位来计较,:二者我家没多人,还要借二位哥的管家相帮照看,众人听见他有这番好事,都赞扬道:『贤弟有这一番盛举,真是莫大阴功,我们共做善事。』宦萼道:『贤弟既舍饭食,我盖几百间大席蓬与他们安身。人人都是没有衣服的,我再舍万把件棉袍与他们救寒。』贾文物道:『我虽不能如长兄贤弟这样巨富,也还薄有家俬,柴是我认,腌小菜盐酱我出。』邬兄我供他家紫米盘费,托他在那里照管,只是没这地方,倒是难事,邬合道:『晚生愚见,万不得己,借各寺庙分开赈济罢。』童自大道:『我也想来,人太多了,一座寺能容多少,庙中分得七零八落,那里有这些人手照看,做着日里吃饭罢了,夜间叫他们何处存身?』 钟生见他三人如此仗义,各有所任,思量了一会,便道:『弟自弃官归来,从未足至公门,于竭当道,三兄既有此美举,弟也说不得了,明早到魏国公府内去求,暂借教场中空地搭棚赈粥,以活众人,以朝廷之地救朝廷之民也,未必就为不可。他如今理管京营,不得不先去求他,他若不肯,再往各上台处去讲,虽是弟破了戒,此乃公事,非为私情。也还无妨。』众人大喜,道:『妙极,事不宜迟,明日兄就去,倘说明白了,我们明日就要动手的。』童自大吩咐拿酒肴来,众人有此高兴,都心中甚喜。说说笑笑的共饮。正饮之间,童自大道:『哎呀,几乎忘了?』叫了童可用来,道:『你到各房。叫他们连夜做米,陆续送来,不可迟误。』童可用答应去了。   却说这新任应天府府尹,姓乐名为善,系原任北京礼部侍郎。向日与辅臣杨嗣昌不合,告病回去。崇祯素常知他是个好官,因与宰相参差,只得放了他去。此时杨嗣昌以阁部督师在外,征讨流寇,他畏贼如虎,探听得贼在数百里之外,他便引兵趋避,任贼攻城屠杀。他只袖手旁观。每日在营中叫军士们搓绳子、云预备困贼,众人无不匿笑。   张献忠攻破了几座城池,杀害了几位亲王,杨嗣昌畏避,总不敢领兵去救援,又恐陷藩伏法,只得在军中自尽了。崇祯见杨嗣昌已死,又闻知南京荒歉时,起用了他,以侍郎卫管府尹事。他到任纔数日,见了这些流民,伤心惨目,要想救济,因人多了,不能徧及,就自己一人捐,谅不济事,到任未几,又不知这些众官谁人可以同为善事,要劝地方上财主共助,这是强不得人的,必定要乐心行善者纔可劝。他想不出个妙策来,偶然想起,道:『我的门生钟情,他是本京人,必定知道这城中可有好善者。除非请了他来商议,况他那样敢为的豪杰,胸襟自别有个主见,但我到任数日,他竟不来见我,这也古怪?或者他不在城中住,也不可知?』因叫了一个衙役来,问道:『有一个致仕回来的刑部员外姓钟,你们可知道这人在那里?』衙役道:『不知可是上本参论太监,坏官回来的钟老爷?』乐公道:『正是他。』衙役道:『这是阖城闻名的,小的知道』乐公道:『你问礼房拿来我个侍生门贴去请他来,说我立等要会。』   那衙役应诺而出。少顷,同了礼房书办进来,禀道:『这钟老爷做人孤介得很,他终日闭门在家,从不肯到各衙门当道拜往,人去拜他,他往往推病不出。前任慕老爷也曾去拜过请过,他都辞有病不会,也竟不来会拜,只差人拿贴来谢罪,说病躯不能出门,慕老爷虽久慕他,始终竟不曾会着。如今老爷差人去请他,大约也是不来的。』【有此书办一禀,方见钟生之高。闭门静坐,绝口不言当道事也。故乐公到任数日,彼但知其姓而不问其名。若钻头见缝,访闻新府尹姓名,忙忙求见,则是钻热灶门之滥乡绅行事,大非钟丽生之本色矣。】乐公笑道:『只管叫衙役去请,你看他来不来?』那书办不敢多言,将帖子付与衙役去了。   钟生正在童家吃酒,忽见家人忙忙拿了个名贴来递上道:『亲任府尹乐老爷差衙役到家中,立请老爷去会,小的领了他来的。』钟生接贴一看,见是乐为善,又惊又喜,道:『原来乐老师补了本处京兆,我竟不知。』因对他众人道:『这乐府尹是弟会场座师,为人极忠直仁慈,他告病回去久了,昨日虽闻得小介们说新府姓乐,况他是侍郎,如何改调府尹,决想不到是他。【有此一句,所以更不知其名也。】弟因从不问当道的事,所以竟不知他的名字,竟不曾去拜见,他今来请,自然要去。』又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一丝不谬,适见三兄发了这一段菩提心,今遇乐老师在此,弟去恳求他,转说借教场,他万无不肯之理,岂不强如我求别人。』众人听说,也是欢喜,钟生忙叫人去买了个大红全束(柬)来。【妙,此物是童家所无者。】写了,别了众人,便坐轿到了府尹衙门。先烦巡捕官将门生贴投进,里面就差人出来请钟生进到后堂。   乐公见了,一把手拉住,笑道:『贤契闭门养高,连我也不来会一会?』 钟生挪正了坐儿,请他坐了拜见,乐公那里肯,钟生只得作了揖,跪下,道:『门生叩迟,万望海涵。』乐公扶住,道:『贤契快些请起。』钟生道:『门生向蒙老师培植之恩,毫无仰报,礼当一叩。再者门生被放归来,惟闭户在家,所以老师荣任到此,门生竟不知道,叩迟,又当谢罪。』乐公道:『贤契高尚,我学生尽知了。』苦苦拉住,钟生只得立起作揖,师生坐了,彼此说了许多想慕的话,乐公道:『向年我学生告病回家之后,后来闻得贤契上谏监军一本,恨那时我已还乡,我若在朝,宁舍此一官一身,决不肯使贤契抱屈放归。』钟生逊谢道:『蒙老恩师过爱,门生一片愚忱,恨不能挽回圣心为愧耳?』乐公道:『贤契虽失此一官,直声动朝野,无不慕其忠义,羡其胆勇,为荣多矣。』钟生又谦逊了几句,复道:『老恩师今日宪临此地,不但门生得觐慈颜,欣喜若狂,古所谓,一路福星,这些闾阎小民皆得蒙恩庇了。』乐公惨然道:『我学生不才,本心终老林泉,不意荷蒙圣恩,改授此职,连日来见这些流来难民,竟无一策可救,赧愧之甚,真令我寝食不安,今日屈贤契到敞署来,一者久别,要想一会,以伸积愫。二来仰仗贤契高明,为我筹一良策耳。』钟生正要求他要转借地方,听了这话,满心暗喜,答道:『老恩师这一钟(种)爱民盛心,百姓闻知,定当感泣,老恩师不须过虑,门生与舍亲辈俱有成议了,遂将童自大捐米,宦萼拾蓬舍衣,贾文物助柴助菜。这三人俱是门生先好友而后亲戚,只因无地方可为,正在商议要将教场暂借数月。门生正拟破戒到魏国公府中去恳求,尚不知他允与不允,今幸老师驾临,望祈鼎言,或易于为力。』乐公大喜,道:『贤契一时之英杰,贵亲友定非凡品,他诸兄这一番为国为民的盛举,真令我辈汗颜,借教场这一件事,我力任之。』钟生深深一恭,道:『老恩师爱民盛心,门生辈亦感激不尽,但这些穷民都冻饿久了,皆将就木的时候,还要求老恩师以速为妙。』乐公道:『贤契辈倒如此热肠,我学生上蒙圣主之恩。下有地方之责,忝为民之父母,可还有稽缓之理,本欲留贤契一饭,容日奉请罢。我此刻就去拜魏国公,若说明了,明日就可举事。』   钟生大喜,就起身辞别出来,仍到童家,把上项事说了,众人道:『既如此,必定就有回信,我们大家坐坐等一等佳音?』 又浅盏更酌,不多时,门上人进来说道:『府尹差了个书房来见钟老爷,忙叫把酒肴撤开,然后叫那书办进来,钟生让他坐,他再三谦让不敢。钟生道:『你我都是乡里,况你又是我老师差来的,敬其主以及其使,坐了好说话。』他方把座儿挪在下边坐了,说道:『适纔本官到魏国公处,把众位老爷的盛举说了,徐老爷也甚是欢喜。道只管盖棚赈粥,特遣在下来奉复。还说或有不周,他还约这些动爵老爷们捐俸帮助。』钟生道:『烦兄回去多多致谢老师的鼎力,等我们诸事停妥了,同来叩谢。若再会徐公,承他借地,就是盛情了。一应事务都是他三位力行,捐俸一节,不必他盛心。』那书办辞了去了。钟生道:『事已明白,不必坐了,大家都去行事,就是明日起手,早行一刻,穷民早沾一刻之福。三位兄行此好事,弟无可为助,我今晚写数百张报贴,明日黎明遣小价四处张贴,知会众人齐到教场,尽我之穷心而已。』他三人道:『非兄借地,这一段好事还做不成,论起来,吾兄之功还在我们之上。』钟生道:『那是乐老师与徐公之美意,与我何涉。』众人道:『非兄鼎言,徐乐二公何以及此?』大家散了回去,天地间的事,只要有了钱财,何事不可为。宦萼回去对他父亲说了,宦公也甚欢喜,他次早一面差人去买布棉花,雇了几百裁缝来做棉袄,一面雇了许多扎彩匠,买了许多毛竹杉篙庐席麻绳,运到教场,人众物齐,真是不日成之。贾文物的盐酱小菜也运到,童自大各房的米,也有人挑的,也有驴驮的,陆续送到。又运买带借数百口锅水缸并桶勺粗碗竹筷之类,无不齐备,就搭起灶来。他三家约来了有三四十人,同邬合前来照看。这些穷民闻得此信,都扶老摧幼,欢呼勇跃,蜂拥而来:   他一个个形容枯槁,尽鸠形鹄面之人。衣敝履穿,俱鳏寡孤独之辈,老翁携带幼子,喘吁吁难向,前行。饿夫挽着病妻,气奄奄不能趋步。妇女欢而男子喜,弱者后而强者先。言语喧哗,尽喊大恩救苦救难救余生。颂声盈耳,齐祝众施主多福多寿多男子。   那难民中有些精壮的,就去帮着挑水烧火煮饭,邬合看着每人散了一个碗,一双筷。贾文物又买了几千束草来,铺在蓬内地上,与他们睡觉。不几日,宦萼抬了棉袄来,每人散了一件,这些人将冻饿要死的时候,忽然有吃又有穿,而且有住处,这个感恩诵德,更何用说,就是阖城的人,也无有一个不夸念他们的好处。   一日,那童自大忽然寻思道:『我的行事,可是人说的,茅山的灵官,照远不照近,外路来的难民固然该赈济,难道本乡本土鳏寡孤独那些穷人,是该饿着他的,在十三门,不沦城里城外,拣了十三座宽阔寺庙,就托本寺庙当家的和尚道土,每日早晚,煮两担米的粥,与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吃。每一处一月米六十担,柴六十挑,并小菜之类,都送了去。也烦钟生写了许多报子,各处贴了。他众人这好事,直到次年四月尽,新麦上来,天气暖了,这些人也有回乡的,也有去佣工的,大家纔散了。这乐府尹着实敬爱他们四人,都亲自拜望请酒,时常往来,不必多叙。那童自大又送了钟生一百担米,钟生先不肯受,他再三不依,方领了,又分惠了梅生三十担,郝氏十担,童自大把这些穷亲戚,十担五担不等,都送了些,人人感激。   一日,他偶然在门口站着,只见一个乞丐跪倒,哀求施舍,童自大正要问他来历,忽见钟生同宦萼邬合到来,忙迎着拱手,钟生一眼看见那花子,叹说道:『这样一个精壮少年,何事不可为,为何走了这条道路?』童自大道:『正是呢,弟方纔正要问他缘故,因二兄驾到,未及细问。』邬合道:『此人晚生知道,他父亲叫做卜通,做了半世先生,不但误人子弟,又且行止不端。此人叫做卜之仕,又痴又俊傻。好吃懒做,虽然是他自己不成人,也缘他亡父的遗孽。』大家叹息了几声,童自大叫家人取了几—卜文钱打发那花子去了。   你道卜之仕他随娘嫁了杨大,如何流落做乞丐,那水氏自嫁杨大之后,夜夜不肯放空,那杨大虽然是强壮之年,当日母上司偶然降临,还可竭力奉承,如今成了夫妇,日间辛苦抬轿,夜里当了差,劳碌催科抚字一齐督并起来,如何支橕得住。起先还勉强应酬,后来渐渐不能支应,竟挂冠而逃,只说外边有事。躲在码头上公房中去睡。水氏明知其故,不胜痛恨,也曾变下脸来同他闹过几番,说道:『我是没饭吃,嫁到你家来吃饭的么?还是图你的甚么好门第,嫁你做甚么来?我整夜孤眠独宿,守了活寡,何不当我日守了死寡,还有个名节,你也自己摸摸良心,可过得去?』 杨大明知道他是因此道发怒,但自己是抬轿的,别无进益,一日不抬,便没米下锅。先娶水氏来,是他收生着娃娃,生意盛行,所得之物除吃用之处,还有余积,故此那时可抬可不抬。靠着老婆吃饭,少不得在被窝中要打勤劳。近来水氏因向日人都称他卜奶奶,而今知他嫁了个轿夫,都改称他或称杨大嫂,他不服气,也出去做生意了。   他既赌气不出门,只靠杨大抬轿度日。日间费力,夜里又要费力,如何支持得来。要去勉强应酬,自己性命要紧,况当初水氏色量尚未大开,自己尽力,也还可以供他个饱足,自从经过又粗又长之后,杨大已考在三等,把满身精力使尽,要想拔置前列,亦不能够,如何有这些力量去对付他,只得装呆做痴而已。把唐代宗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两句金言,做了护身符。且当日未娶他时,偶然一偷,如同获了尤物;既娶了来,终日如此,其味不过如此而已。未娶他时,同他偷偷,以为他是多情不过的妇人;及到了此时,又以他是个淫滥不堪的贱妇。【说尽人情。】   索性躲在码头上不回。水氏虽气恨胀满胸膛,却也无法可处。   忽然一日,有一个姓竹的来请他收生,水氏自己出去道:『我久不做这事了,你另请别人罢?』那人道:『我知道奶奶不出门,但我家同奶奶还有些瓜葛,我家女人胎死在肚里,不知别人的手段好歹,不敢去请。奶奶是久闻名的,故此我母亲打发来请。』水氏道:『我同你家有甚么瓜葛,你姓甚么?』 那人道:『我姓竹,叫做竹美。我母亲姓郝,当日原在钱家,我家大姑娘如今嫁在钟老爷家的,就是我母亲亲生的女儿。是当日过世卜先生的学生,我母亲是后嫁我父亲的。』水氏猛然想起,当年卜通在日,曾做笑话,常说他有个女学生钱贵,他娘相与了个姓竹的,混名叫做赛敖曹,阳物其大无比,后来没有妇人禁得他的,惟独这郝氏受得,大约就是他了。又一句道:『你父亲可是混名叫赛敖曹的么?』竹美笑道:『这是人混说的顽话。奶奶怎得知道?』水氏沈吟子一会,想道:『我家这没良心的忘八,绝情绝义,他既不顾我,我也另走走道路。这赛敖曹的名虽说得怕人,我自己量着我的也还不小,我去看做缘法。或者得尝尝是个甚么味儿,也不可知。』遂笑吟吟的道:『我本是不出门的,既说起来是亲,【此时还算不得亲,今夜同竹思宽如此,过明日纔是亲呢。】只得去走走。』竹美见他肯去,十分欢喜,他进去把头抿了抿,又把下身洗了洗,【替人家收生,先自己洗了下身,趣。】腰里拽了块旧袖帕出来。【真老在行。】同竹美走着,问道:『请我替谁收生?』 竹美道:『就是我的女人,他怀着胎有七八个月了,这几日总也不动,肚子只往下堕着疼,我母亲遂想起奶奶来,故此着我来请。』   不多时,到了竹家,进去同郝氏厮见了,水氏看那财香面如蜡纸,愁眉苦脸,水氏摸了摸,急忙下手舞弄了半日,直到更兰,方纔取下,扶财香上了床,水氏洗了手,穿了衣服,郝氏要照看财香,对竹思宽道:『杨奶奶是好亲戚,劳动了半日半夜,乏倦了,夜深回不去,你就陪在东屋里坐坐,快看酒饭。』竹思美(宽)在堂屋里答应着,就请水氏到东屋里去。到了房中,桌椅摆设停当,竹美点上大烛,竹思宽让他坐下,竹美就送酒菜来。竹思宽忙斟了一杯,奉与水氏,道:『着实有劳奶奶,请用一杯,解解辛苦?』水氏接过,彼此对饮,竹思宽道:『多蒙奶奶蒙情肯来,我一家感激不尽,容后报答罢。』水氏道:『我久不出门了,因方纔你家大官儿说起钟府上大姑娘来,他原是我前夫的学生,都是瓜葛,我纔来了。』竹思宽道:『我也知道奶奶不出门,是我老伴儿说你只说得明白,杨奶奶是极有情的人,再没有个不来的,果然奶奶肯下降,没有好东西款待,奶奶用一杯薄酒。』水氏吃了几杯,合了《杨妃醉酒》曲子上的两句,道:『酒兴儿高,色兴儿渐渐起,』想起他那大物来,人虽观面,不得相亲,领教领教。淫心一动,两只眼饧瞪瞪的不转眼看着竹思宽。竹思宽是油里的泥鳅,滑极了的老惯家,心中就猜了几分,遂笑说道:『奶奶当日在卜府上,卜先生是有名的人。配了奶奶,也还不错。近来嫁到杨家,未免屈了奶奶些,奶奶这样个人儿,夫人还做不过么,杨老大有福,怎么就得了奶奶?』水氏绯红了脸,含愧笑道:『也因孩子小,没人支当门户,误听人言,到了他家。』水氏触动了心事,恨了一声,道:『谁知是恁个没良心的人。』竹思宽接口道:『难道他这不遂心么,真是得福不觉,要是个好人,得了奶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不知怎样疼爱呢?』 说着话,又让水氏吃了几杯,水氏这几杯浇肚,有些忍耐不住了,先勾一句道:『我当日听见先夫说,人称竹大爷的大名叫做赛敖曹,是怎么说?』竹思宽已明白他来相就了,又见他有了几杯,眉目间骚态毕露,也就大胆笑说道:『奶奶不要见笑,我的这根贱具,实在要算个放样的,故此人起我这个混名,可惜他没福,空有这样出奇的对象,没有遇过妙人,要得遇着奶奶这样做(佳)人儿,也不枉生他一场,当日长在杨老大身上,他可不就造化了。』那水氏靠着椅子背,捂着嘴嘻嘻的笑。竹思宽再让酒,水氏不吃了,叫竹美拿饭来,竹思宽道:『请你母亲来陪杨奶奶吃饭。』竹美道:『母亲辛苦了几日,,刚纔打发媳妇上床,他老人家在火厢里睡着了。』   竹思宽陪水氏吃了饭,茶嗽了口,又坐了一会,说道:『不堪的床铺,奶奶请歇息歇息罢,我老伴儿又乏困睡着了。』笑道:『我要来奉陪,又恐奶奶不稀罕。』水氏也笑道:『主人陪客,也是理当。』竹思宽道:『先道了谢罢。』笑嘻嘻带上门出去,在堂屋中支了个铺睡,水氏吹了灯上床。乘着酒兴,脱了个精光睡下,想道:『他方纔的口气,夜里定然进来:』心中胡思乱想,翻来覆去。——点困意俱无,听见竹思宽问道:『竹美。你睡了么?』竹美答道:『睡了。』就不见做声,又听得轻轻推得门响,心中喜道:『来了,来了,我假装睡着,等他上床,省多少客气。』倒仰面假睡,两腿大开。只见竹思宽爬上床来,轻轻揭开被,摸着他赤身仰卧,爬上身,摸着门,拿他那如驴之物,就想要往里顶,水氏此时文章已做到后股。少不得要收尾。故做惊醒,假意去捂阴门,却是要去摸摸他有多大一个。攥着他的龟头,一把握不过来,心下也吃一惊,道:『果然不谬』。问道:『你做甚么?』 竹思宽低声道:『我来陪奶奶了。』水氏道:『我好意来替你家救人,你倒这样,快些下去。』竹思宽笑着将阳物乱顶,道:『我倒也罢了,奶奶可怜他那样急,赏他尝尝吧。』水氏再要做作,被他戳得心口手三样都软了,做作不来,说道:『你这样大东西,是弄得进去的么?』 竹思宽道:『奶奶你放手,包你不妨。』水氏将手一松,竹思宽搽了许多唾沫,然后再弄,顶了儿下,头进得去,龟棱不得入,水氏淫心火炽,也顾不得了,用手摸了摸自己,吐些唾,将龟棱四周搽了,两手把阴门扉(前面加提手)得开开的,道:『你用力顶一下看。』竹思宽狠狠一顶,水氏哎哟一声,莫时已入。虽然狠了一下,尚不至十分痛苦,水氏阴中先已水出,此时越多,滑溜无碍,渐渐送入,水氏觉得顶到心口之下深处,甚疼,拿手在腹外按时,像条硬棍在里边挺着,再摸他的阳物时,只剩二卵在外,心中固喜,但有些痛,说道:『我深处痛得很,你拔出些来,看捣通了心口。』竹思宽笑道:『不妨事,难道穿胸国的人不过日子么?』 竹思宽也就拔出寸余,抽了一会,兴发如狂,顾不得他了,一送到根,尽力捣起来。水氏虽然内中甚痛,见他高兴,不好拦阻。只得任他冲突,往外一拔,扯得快活,便哼了一声;向里一顶,到了疼处,便哎哟一声。竹思宽得紧箍箍,又下下顶着软肉,心中甚乐,更觉兴豪,弄了多时,外面已时三鼓,方纔完了。水氏虽丢了数次,却也疼了几千疼,只算得苦乐相伴,不能全美如意。二人是歇息了一会,水氏捏弄着他的阳物,说道:『可恨太大,再短个寸把略细些,就是个宝贝了。』竹思宽笑着将指头探到他的牝中,道:『何不说你的再略深些宽些呢。』二人笑了一会,水氏道:『你生平除了你家奶奶,可还遇过对子么?』思宽道:『当日还有一个姓昌的禁得,第三个就是算你了。』水氏道:『我算不得十分对手,只好算七分罢了。』竹思宽笑道:『怎么说你的水穴不如昌穴了。水氏笑着拧了他两下,说道:『你出去罢,恐一时睡着了,有人看见,不好意思。』竹思宽道:『主人陪客,也怕人么?』 说着,也就笑着摸出去了。水氏也乏倦了,睡到日出起来,摸摸阴门,肿虽消了些,内中反抽着小肚子疼。少刻,郝氏过来,道了许多劳动简慢,称谢不已。水氏刚梳洗完,就看上饭来,郝氏陪着劝了几杯酒,吃毕了饭,水氏要回去。郝氏要盘子捧出二两一封谢资,两顶绉纱包头,两条大花布手巾,一块草纸,水氏只收了草纸。【这是江南收生婆的规矩。】余者再三不收,郝氏只管尽让,水氏只得又收了二条手巾,郝氏甚不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