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 第 24 页/共 34 页

写钟生梦中搀着钱贵同行,扶着钱贵由傍边角门而入,唤钱贵同跪倒俯伏,拉着钱贵膝行到滴水檐前。不留心看去,不过是泛然说话,细细一看,句句是与瞽妻同走,此等细心,真令人不能及。   写钟生之遇鄂氏,不但结去钟悛,且做将来收小狗子他母子团圆张本。   钟生为官之法,凡历仕途掌刑名者,当书一通。置于座右,细心潜玩,不但凡罪者受福无量。而自己亦获福无量,写钟生做官好处,不过是夸他人品纔能,到请裁太监监军一疏,余不觉掩卷叹曰:『世人岂无忠义为心者,只为大家因循过了。』钟生未上书之先,并不曾见一个言,钟生上书之后,触了圣怒,就有二十余员大臣为他乞恩,许多同年替他分罪。关爵又上疏力救,积阁老诸人又救,关爵一人唱之,自有和之者。齐之王孙贾,汉之周勃,便是千古来的样子。但恨没这一个先出头的人耳。   程阁老子相业,虽无可传述者,其居官之廉介,世之所无,余知之甚悉,故表而出之。可为万世为官者之师范。   写宦实,虽是写他始末事迹,却实是写钟生,不是这一番苦苦力争。宦家父子朝夕感恩戴德,报以厚产,后来钟生回家,两袖清风,何以养廉,何处居住。且宦家事中,又带写刘太初之清高情义,并梅生郝氏竹思宽诸人,不致寂寞,连美郎也就便一提,我不知作者之心,何精细至此。阎良创氏傅厚之辈,举目皆是,特详写之,以供识者之笑,不但为此辈之铖砭,亦是救颓俗之菩提心。   写代目遇祖母父母,不但使钟生有东道主人,他一部书内,没要紧的人不肯漏去一个,何况戴迁有关系者,此犹在次之。因此而得遇郗氏,又是特出这一个女中丈夫。云须眉所不及也,且又后来荣公流寓土山,作易于仁结果张本。   钟氏弟兄同室操戈,推刃同气,大约世上家庭之内,往往有之。至于知县刑厅,满心要钱,满口说道理话,亦未必不个个皆是也。试听知县之劝他弟兄,刑厅之责备都氏,说得何   等大方,真是老子。   童自大破各(吝)延宾,虽写其非昔日之鄙啬,借此成就五对小夫妻,使众人打成一伙亲眷。   或谓钱贵多年瞽目,一梦便得重明,未免似荒唐。余曰:『不然,此一部书,都无中生有,极言善恶性报应,警醒世人耳。』钱贵之目不如此写,不见报应显赫,况亦不足为异。如裴度之种帝王须,丁谓之换鬼眼,鸡冠秀才之三耳,皆见于正经书内,岂尽荒唐者耶?况瞽目重明者,载之各书,比比有之。   第十六回 钟丽生致仕归  古城隍圆宿梦   附:戴家父女无意喜相逢  钟氏弟兄有心恶倾害   活说钟生在家读书,光阴荏苒,倏尔残冬。他夫妻一日拥红炉,赏瑞雪,饮佳酿,谈清话。钱贵向钟生道:『向日妾家与古城隍庙相邻,我自与君定盟之后,许下一愿,保佑君秋闱得意,早谐连理,若果如所愿,亲到庙中叩谢。今宿愿俱遂,妾意欲明岁新正元旦,要同君去酬还,君愿若何?』钟生道:『古城隍神系唷朝大将纪信,因代汉高帝诳楚焚死,忠义成神,后封王,立庙于此,极燃其灵感,既有此愿,应当酬还,到期预备香供,我与你同去。』然指问,腊尽春回,已是新年朔日。那钟生与钱贵备了猪羊酒果,香花纸烛,清晨到古城隍庙去还愿。到了庙中,焚疏化纸,上香点烛,二人跪在地-卜,默默祷祝了一会。叩谢已毕,散了福物然后归家。夫妻三人摆上酒来同饮,庆贺新年,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天晚共寝,方朦胧之际,忽见一尊金甲神说道:『大王升殿,命召你夫妻二人。』钟生钱贵听说,不知来历,慌忙起身,问道:『请问尊神,大王今在何处?』神道:『你但随我来。』钟生只得搀着钱贵同行【搀着同行。一】。约有数百步之外,见一王居,金线朱户,碧瓦飞檐,高门大戟,甲士环绕。神道:『你且在此,等我禀报。』须臾出来,道:『大王命你进去。』钟生扶着铁贵,【扶着钱贵。二】由傍边小解门循循而入,到丹墀下,遥望殿上坐着一位王者,傍侍官吏数百,庄严贵重之至。慌忙跪下,唤钱贵同跪倒俯伏。【唤钱贵同跪。三】只听得那王者道:『着他上来。』众人传呼,钟生拉着钱贵【拉着钱贵,四】,膝行到滴水檐前,那王道:『早间尔夫妇酬愿,鉴尔虔诚,吾神已歆其祀。』他夫妻听了,方知是古城隍,忙顿首道:『某夫妇蒙大王恩庇,得遂鄙心,但恨无可上报圣恩耳。』王道:『尔夫妻虽是今生之缘分,却是前世之往因,尔可能记忆否?』钟生道:『某下土愚士,已昧往因.求大王指示。』王道:『此一种公案,俟将来期到再为明剖,今只将你二人往事示知。尔钱贵前生姓白,生得颇有姿容,却爱富嫌贫。尔钟情前世姓黄,家资富厚,欲求白氏为婚,白氏倒也心愿,因他父母见你生得奇丑异常,不肯依允,故尔二人遂两地相思而亡。吾神因白氏爱钱,命姓钱家做女。【世上姓钱人家女儿,皆前世爱钱者耶?】为他不分好丑,故罚瞽目为娼。【此等人应当如此罚之。】尔钟情前世不过痴愚,却无过犯,怜你枉死,故使你初为贫土,复查尔颇有善行,后博一第终身,与钱贵先做烟花友,后成结发缘了,了却前生相思之债。钟情本止一第,因尔多情种子,不负初盟,谦谦自下,度量宽宏,见色不迷,持身以正。吾神资尔后福,还可发甲为官。【此处着眼】但好心常存,切勿改变。那钱氏因尔矢贞不妒,良家也是难得。何况烟花,今赐尔二子,与钟情共守白头,但尔后来还有命妇,再赉尔双眸。』因命左右道:『将他眼光还与他安上。』只见一个黄巾力士,手中拿着两个明亮亮如夜明珠一般,走到钱贵跟前,向面上一掷,回身禀道:』已还他了。』那钱贵只觉眶中一凉,透人心髓,把双眼一睁,无不备见,他夫妻二人欢喜得只是叩头。王又道:『去罢。』他二人爬起,慌忙走出。【自己重明,不复用搀扶矣。】倏忽鸡鸣,钟生欠伸而寐,细想前梦,宛然在目,适钱贵亦醒,忽见残灯将灭,因大喜呼钟生道:『我两目皆明了。』钟生忙起身一看,见他娇滴滴一双秋波,不胜欢喜。遂将自己的梦说了一遍,钱贵谔然道:『我与郎君所梦,一字不差。』方悟他夫妻二人初遇即两情相爱,乃系宿缘。遂道:『神灵显赫若此,真可畏也,我二人当叩谢。』就起来梳洗,焚香叩拜了神恩。钱贵与钟生多半载的恩情,今日方得观良人的相貌,欣喜非常。   一个多时旧识,今方得观檀郎的芳颜。一个半载恩情,此刻纔观娇妻的俊目。一个耳畔声音无异,只目少差一个。眼前光景皆新,欢心如涌。他夫妻惟戴城隍的新恩,更笃前生的旧好。   他夫妻见是前世结下的姻缘,更加恩爱。钟生见神说资他后福,越发存好生,做好人,行好事,以答神佑。不觉过了.上元,打点行李路费,择日上京会试,选了正月二十二日长行。众亲友得知,送程仪的一概璧谢,请饯行的终日不断,【钟生致仕回时不过数载,非比丁公化鹤始归。今日送程议饯行诸人,那时何不见一个接风者,古今势利。】钟生无暇,只十分推辞不却的,方纔领请。先一日,他妻妾治酒,家安饯别。到晚来上床,又饯了一番,此乃心至之情,不用细说。次日起程,虽送者多人,钟生都辞回,惟梅生送到江干,方才分袂。钟生渡江到浦口,雇了一乘驮轿自坐,两个家人骑了脚骡,长行进京。   一日将午,到了清江浦地方。忽起大风。掌鞭的道:『爷,今日风大,恐过不得河?老爷不如在这里住下罢,前边河沿没店口。』钟生依允,就拣子一座干净客店住下。钟生在房内坐了一会,见天色尚早,到店门外街上闲步闲步。看那来往的人甚是热闹,正看时,忽见一个妇人衣裙褴褛,在河下洗了许多衣服,抱了上来。钟生看了,好生面熟,一时想不起。他哥哥钟悛撇他时,他已十一岁了,今虽离了十年,还隐隐有些记得,忽然想起,道:『这人好像我嫂嫂鄂氏,如何来在这里?』也只疑模样相同,又不敢问,见他同着家门口一个妇人讲话,是南京声口,越发动疑,留心看着走人一间破草房内去了。钟生走进店来,问店主人道:『你隔壁这家姓甚么,我纔听得那妇人说话,好像我们南京城里的声气。』店主人道:『这妇人原是南京来的,他前夫姓钟,就是小店上业主,他家前岁为了一场官事,纔把这店卖了与我。』钟生道:『你可知这姓钟的叫甚名字,这妇人姓甚么?』店主道:『听得人说这妇人姓鄂,他前夫卖房文书上的名字是竖心傍,放个俊字半边。我问人,就是签字,又有念俊字,我到底不知叫甚么?』钟生听了,知是哥嫂;无疑,忙问道:『如今这姓钟的往那里去子?』店主道:『就是那年为了官事出来,不久就死了。这妇人孤身,又没个亲人,无穿少吃,嫁与隔壁这何尚仁为妻,纔得一年多光景。』钟生又问道:『你可知这姓钟的是为了甚么官事,后来是害甚么病死的,他有个儿子往那里去了,这妇人现嫁的是个甚么人?』那店主道:『说起来话长,爷请坐着,我慢慢说与爷听。』叫走堂,的拿了张椅子放下,钟生坐着。他道:『这个姓钟的先开店时还好来,这个地方是今大码头,来往的人多,倒也兴旺了些时,这肏娘的到后来刻薄不过,在客人们身上一个钱算得筋尽力出,因此到他店中来歇的就少了。   那一日,有一个做小卖买的老儿,在店中住了一夜,次早开发店帐,少了一个钱,他决定不依,那老儿身边又没一文,许到街上卖了东西送来还他,他又不肯。那老儿嘴里不干不净,囊嘟几句是有的,不提防被他夹脸一掌,不想有年纪的人,大清早空心肚里,被这一掌打昏了,一交跌倒,刚刚撞在一块石头上,把脑后磕裂,当时身死。他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只许他占人便宜,他从来一文舍不得,街邻素常都恨刻薄,到了官,就把他证住了。官府也恼他为一个钱这样刻薄,定要问他个抵偿,他急了,只得将这房子卖了与我,上下打点,房银子那里得够,这一下把这肏娘的家俬抖了个罄尽,纔问了个过失伤命,便追烧埋银两给与尸亲,官事完了出来。【他也就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租了两间房子住着,不多时便死病了。他的儿子我们不知道,只知这妇人丈夫死了,没得依傍,纔嫁了这何家。他男人是天妃闸的闸牌于,家中穷苦得很,这妇人靠着替人浆洗衣服过日子。姓钟的这拉牢的囚,刻薄了一生,落了这样个下场头,也就是现世现报了。』钟生听了,不觉掉下泪来。店主惊问道:『这人莫非与爷上下有亲么?』钟生含泪道:『这就是我先兄,我幼时只知他离了家乡,并不知他搬到这里?』店主人听得是他哥哥,惶愧不安,忙赔罪道:『我不知是爷的令兄,言语中多有得罪,爷上宽恩,莫要计较。』钟生道:『店主不知,这有何妨,不必介意,我家嫂虽嫁了人,我要去问」问先兄骨藏在那里,并侄儿的下落,烦主人家同我一去为感。』店主道:『小人当得奉陪。』忙眺出柜来,同钟生走入隔壁何家,在房门外叫道:『何大嫂,有位令亲钟爷来会你说话。』   那鄂氏正在房中捶衣服,听见,忙开了门,认得是店主,问道:『大爷说甚么?』店主指着钟生,道:『这位是上京会试的钟爷,有句话来问你?』那妇人让进房,钟生同店主进去。钟生向妇人作了个揖,妇人忙把破衣袖扯了扯,回拜,道:『贵人爷折死我了,爷有甚话吩咐的?』钟生看那房中惟有一张破板床,铺着个草荐,连坐的板凳都没有,只得站着说话。你道钟生离鄂氏时,他纔十一岁的孩子,倒还甚(认)得鄂氏。至于鄂氏,那时已二十多岁的人了,如今倒不认得他,是何缘故?彼时鄂氏已是大入了,虽隔了十年,不过老苍了些,规模不得改,故此还依稀认得。钟生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今日长大成人,模样改变,且如今又是贵人体,?鄂氏也决想不到他有今日这一日。虽听说是姓钟,就仿佛有些相似,自惭形秽,【此语令人伤心】也不敢混认。【为穷字放声一哭】钟生堕泪问道:『嫂嫂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就是钟情。』那鄂氏细看了一看,也就起来,道:『原来果是二叔,你哥哥当年撇了你来。』钟生止住道:『已往的话都不必提,哥哥的事,方纔店主说了,我都知道,我来只问我哥哥的骨殖今葬在那里,我侄儿小狗子往那里去了?』鄂氏道:『小狗子那奴才,自幼不成器,好吃好赌,家中的东西无样不偷,你哥哥三番五次也打不下他来。后来大了,越发不成人,你哥哥为官事破了家,弃了房子,后来事完了,还剩有二三十两银子,还想做个小生意糊口,不想被那斫千刀的输急了,夜间偷了去,连他也不见了。你哥哥着了一口重气,得了病,又没钱吃药,厌缠了些日子就死了,连棺材也没有。街坊上各铺面化了一口棺材。那里还有力量买地埋葬,就烧化了,撂在河边水葬了。我无依无倚,少穿没吃,租了间房子住着,又没房钱与人。死守了半年,没奈何,纔嫁了姓何的这家。小狗子到如今总没个信儿,我听见人说他投了一个做官过路的,当家丁去了。』又哭着道:『你见我这么贫苦,二叔,你如今已是贵人,人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不看我,看你过世的哥,照看我照看,只当积阴德,我替你念佛罢。』   钟生也不答应,含着泪,同店主辞了回来,到店中,忙取了些银子,烦店主买了些登(祭)礼,香烛包皮纸钱银锭之类,又烦店主收拾了一桌供,到晚来,在河沿上摆设停当,招魂致祭,焚香化楮。哭了一场,哭得好不伤心,连店主凄惨得也掉了几点泪,上前扶住,劝道:『令兄死纔不能复生,爷长途辛苦,保重要紧。』再三劝止,钟生方奠了酒,回店中来,叫将祭晶收了,送了些与店主,又送?了些与鄂氏,余者分散与家人骡夫。钟生晚饭也不曾吃,悲切了一夜。次早起来,拿了四两银子,烦店主送与鄂氏。鄂氏亲身过来千恩万谢,鼻涕眼泪的哭了回去。钟生辞谢了店主,起身渡了河,到王家营住了一宿。次早上了驮轿,家人各骑了骡子,往北直发。到了京中,觅了寓所,到了场期,考试过,放榜时,又中了进士。他的座师姓乐名为善,系北直隶顺德府人。现任礼部侍郎。见他少年老成,十分相爱,殿试之日,殿在二甲,选人庶吉,后考选衙门,在刑部观政;升了浙江司员外。钟生到任之后,差人接了家眷来京,不必烦叙。   那钟生在衙门中,惟以救人除弊为念,把本司中历来旧弊,一概清除,凡有公事,定然细心审究,恐有冤,一文不要,百事从公。他将本司重囚,现在监禁的旧案,悉调细看,稍有涉疑者,即提来复审,平反者甚多。他亲执到堂上面讲,堂上道:『此皆贵司未任之前所审定者,与贵司何事?』钟生道:『司官若不在衙门,不在其位,则不敢谋其政,今既待罪,本部但恨司官职微,不能将十四司案卷尽勘,使狱中无冤民,稍报圣天子洪恩之万一,若知之而模棱不言,岂不愧李目知乎?』堂上又婉说道:『贵司所言固是,若必欲正之,独不为同僚地乎?』钟生道:『刘诚意仲君刘景对成祖云,臣当让者不敢不让,不当让者则不敢让。君臣之际尚且然,更何况于同僚,同僚诸公果决狱如神,司官师之不暇,何敢多喙耶?既知有枉,则不敢顾同僚之面情,和光同尘,而使无辜至于死地也。』堂上拗他不过,只得依他,间或堂上断事微有差谬处,他再三执理面争,不肯媚人害人。   一日,堂上大怒道:『你少年新进何知,视我反不及耶?』钟生道:『司官虽幼而不能,蒙皇恩不以为不肖,谬擢今职。司官既知之而曲随老大人,是上负圣恩,下欺老大人矣。且司官所执者,不忍人有冤耳,并非一己之私,老大人请细察,司官若有徇私之情,参革议处,卑司领罪无辞。昔范纯仁谓司马温公云:公为宰相,则不许他人言耶。若谓司官以老大人为不及,则司官岂干,(敢)圣千虑犹恐有一失。司官之力争,正是敬爱老大人处。』堂亡道:『少年人不可执一己之见,当为功名惜。』钟生道:『司官幼失怙恃,无苦不备尝,甘于淡薄久矣。今虽侥幸一官,除奉禄之外,司官不敢妄取一文,其寒薄犹如昔年寒士时也。此官有也可,无也可,功名富贵四字,司官并不介意,惟之心力于朝廷,至于死生祸福,听之于上苍而已。』堂上道:『贵司每个(每)固执,不惧有失出失人之故耳。』钟生道:『司官若不能洞悉其事,安敢妄言。若果有无罪而失人,有罪而失出,(人)自有朝廷之法在,司官领罪,何敢辞焉。』堂上要谪他的谬处,细细详察,件件俱是,又心服他,只得依允。   这浙江司系十四司之首,凡各司有事,此司皆同审问,堂上先也有些恼他,原将几件疑难事发与他审理,他一见便能烛奸,冤者伸之,强者抑之,恶者除之,善者旌之,多年老吏还不能如他这等历练。堂上见了,反着实敬爱起来,后来见他说堂,都齐(霁)颜相待。这些同僚中,或有些私弊,料道瞒他不过,再三婉恳,他见事体无大关碍者,却不过面皮,只得依允。或欲分惠于他,他一文不受。所以这些同僚中,虽然妒恨他,又都敬惧他。他又时常传四个司狱司道:说世间人之恶,莫过于禁卒。所以置于娼优隶一流而居于末,古人有深意焉。此辈只图饱他私囊,不顾犯人死活,遇穷苦罪人,不能饱他所欲,则百般凌虐,该司要常常稽察,着实严禁,万不可猫鼠同眠,任其肆恶。本部若有所闻,恐该司不能辞其责。昔于公治狱,大与四马之门,何处无非恶积德。本司也着人缉探,若禁座仍悛恶不改,本司自当呈堂重究,但诸公恐亦难免疏失之过,勿谓我之不早言明又常叫众禁子,吩咐道:『本司虽非提牢官,但我既在刑部,狱中事我就管得着,本司素知尔等不法,凌虐囚犯,索诈要钱。但他犯的是朝廷的法,杀剐流徒,他自无辞,不曾犯了少你禁子钱的罪。又加一等锁粗,那是他应受者,尔等若加一非刑而索贿,岂大明律中另有此一款耶。既往不究,此后须改过,若仍前肆恶,本司查出,尔等勿以性命轻试,本司言出必行,尔等务要小心。』众人知他连堂上都不怕,倒也都惧你(他)。收敛了许多,每月唤提牢主事,他便谆谆恳嘱,严约禁子,恩待犯人,不但是做提牢的分中当为,且暗暗积了多少阴德,众同僚也都为他所感,在狱中留一片心思。狱中犯人闻知,无一个不感激他。司中这些书办衙役,在外索贿,他都细心体察,若些须无碍的钱,他也放松一着,并不说破;若稍有关系,初则叱辱,再则重处,无不凛遵他的法度。又严谕家人不许向为事人需索,凡有犯事的人,都暗暗祷告,求分在他司中为幸。后来如有犯人经他一审,心悦诚服,没有称冤者。他轻易再不肯动夹棍,向同僚道:『人之一身虽有贫富贵贱,无非本于父母,血肉之躯,以此三本囊头中加之,何事不成,而内中为冤多矣,至于谋反叛逆,江洋大盗,固执不招,又有证据甚明,则不得不用此,若其次之罪,自可以细心揣得,何须借此酷刑。况辈不幸而为刑官,若一任性,使犯人受其楚毒,诬板枉认,致人破家丧命,其利害非小。不但侧隐之心四字有愧,且损了许多阴德。我见近日掌刑诸公,竟以夹棍为儿戏,勿论事之大小,先以夹棍示威,视比杖朴犹轻,是岂有人心者哉。我见感应篇内云唐朝师德娄公,一生盛德谨慎,尚失人人罪,以致减禄损寿,何况我辈,敢不细心体察。众人皆知其迂,【钟生向诸人说天理话,犹如孟夫子向齐梁诸公讲王道,人焉得有不谓之迂者?】他又将吕叔简先生所作戒刑一篇,参以己意,有关于事时者,细心添减,手录一道:『帖于官厅之内,以劝同僚云:   盖用刑之心,其发如火,其流如波,急宜之以止。常存此心,便有学有养以调伏之。不见我贵人贱,不知此德彼怨,即是圣贤器,岂仅仕官楷模哉。愿居官者留心悉戒,而傍观者亦直(宜)戒人。勿自认风霆为至教,而相谀怒骂皆文章,则世道人心之厚幸矣。    五不打     老不打,幼不打,病不打,人已打我我不打,衣食不继不打。【饥寒切身,打后无钱将养,必死。】   五莫轻易打     宗室莫轻打,官莫轻打,生员莫轻打,上司差人莫轻打,妇人莫轻打。【恐有冤枉,妇人羞起,多致轻生。】    五勿就打     人急勿就打,【适速其死。】人忿勿就打,人醉勿就打,人随行远路勿就打,【不能将息,日逐跋涉辛苦,亦恐致命。】人跑来喘急勿就打。【六脉奔腾,血逸攻心,未有不死。】    五且缓打     我怒且缓打,【盛怒之时,尚何所惜,万不可怒时责人。书云: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喜且不可,况于怒乎?】我醉且缓打,我病且缓打,【病中多有火性。】我见不真且缓打,【错后难更。】我不能处分且缓打。【遇难处之事,难凡之人,一时粗浮,不应所终。而遽加刑,后难结局,且费区处。】   三莫又打     已拶莫又打,已夹莫又打,【重刑难受,血脉奔溃,又加刑则,岂有不死。且夹棍不列五刑,小民受此,终成废疾,难以趁食,切宜念之。即审强盗,因夹成招,此心中放不下。惟多方设法,隔别细审,令其自吐真情,于心斯安。此等酷刑,终不可用也。】要枷莫又打。【屈伸不便,疮溃难调,足以致命。若罪心应责,莫如放枷时责之。】   三怜不打     盛寒酷暑怜不打,佳辰令节怜不打,今方伤心怜不打。【不值不幸,家中正有伤心事,如遭丧失火等类,又加刑则,鲜不轻生。】   三应打不打     尊长该打,为兴卑幼讼不打。【大关伦理世教。】百姓该打,为与衙门人讼不打。工役铺行该打,为修私衙或买办自用物不打。【不但纵役为恶,且大坏名声也。】   三禁打     禁重杖打,【轻杖即数多亦不伤生。且我见责之多,怒亦稍息。若重杖,只见少数而人已大伤矣。】禁从不打,【皂隶索贿不遂,每重打腿弯,致有筋断而死者。或打在一处,溃烂难治,因而致命。】禁非刑打。【刑中只有鞭杖二种而已。用皮靴底打嘴巴,此何刑也?独不闻『面非受之所』之语乎?古之笞刑最轻,因其笞背,恐震及于心,以致伤生,故革之。今刑皆打背花鞭杆,岂不更重于笞乎?是朝廷恐人伤生,欲轻其刑。而刑官特重之戕命,于心忍乎?】   钟生但审事之时,不论大小,无不尽心思维,然后纔审。?细细问明了,可完之事,或打,或枷,或放,再不恳(肯)留滞。他道:『小人穷苦,淹留一日,多费一日用度,轻犯容易不肯发仓发监,恐受禁卒之害,但命招保听候,到了重犯有不招成者,他体其情,真罪。』常善言抚谕,道:『本司岂必欲置尔于死耶?但尔自作之孽如此,我何敢枉朝廷之法以宥尔,若不实承,受刑之后犹不能免,何苦多受一番苦楚。』所以有罪者尽皆自认,虽然认了,他必在内中细求,有一线可生之机,必婉转出之。若万不可以,然后惨然下笔。【世间果有此等官耶?吾闻其语矣,为见其人也。】他不但不妄动刑审事,从不疾言厉色骂人。常向着同僚道:『他犯法,自有朝廷之法在,律中无一骂罪也。谁非父母所生,开口便伤人父母,此乃市井小人恶习,我辈既是衣冠仕夫,岂可若此。』但是他审的犯人,出来都道经钟生爷一番,我们虽死犹感恩德也,因此人将他的姓分开,放了他的外号,背地纔都称他为钟重金。夸他人品才干比金子还贵重之意。且权按下,   再说那宦实向日拜在魏忠贤门下做个干儿,他不过是功名念重,恐有差跌,倚他为靠山之意。不能求福,希图免祸,只算屈体的小人,却不曾如崔呈秀阮大钺田尔耕那些助纣为虐的干儿走狗。倚了没卵袋的老子的势,要害人利己,无恶不作。后来魏挡事败,奉旨着多官议罪,众议定了覆奏略云:   臣太子太传尚书等官苏茂相等题,为遵旨会议事,奸恶魏忠贤,串通逆妇客氏,逼死裕妃,革夺成妃,害缙绅,盗匿珍宝,包藏祸心,谋为不执(轨)。议得忠贤客氏俱依谋反大逆律,皆凌迟处死。其崔呈现秀并五虎李变龙等。大彪田尔耕等,相应比照结交近侍官员律斩。其魏忠贤之子侄,魏良卿魏良栋魏鹏翼等,暨氏之子侯兴国,皆决不待时。其厮养干儿罪之者传应星等,皆绞。其门下用事人杨文昌等发配烟瘴充军,云云。   奉旨准了,他们下这数百助恶的鹰犬,尽皆拿究问,宦实那时也就心胆皆裂,喜得他平素未尝助人作恶,且他历仕久了,又是进士出身,他同寅同年在朝者多,虽未得敢护庇他,未免有些情分,故此无人摘发,因而遂得漏网。虽如此说,他那一日不提心吊胆,欲要告归,恐前脚一动后面为人所算。他在朝到底爵尊位重,人还畏怯三分,虽是如此算计,也如在针毡上一般,无刻心安。崇祯皇帝恼恨逆当诬陷东林,几危社稷,搜寻他党羽不己。有一个大胆的臣子,他也[是)逆当门下,尚未犯出,想道:『与其袖手护罪,不若舍命上一本,或者侥幸得免,倒未可知。』他竟上了一本。内中有几句道:   魏挡秉政,人人自危。陛下当日位处亲藩,朝廷介弟,犹上请尊崇忠贤,为人建祠诵德,以免谗忌。何况外廷小臣,生死关头,依附以求脱祸者乎?伏乞圣恩垂念,赦其旧辜,责其新效,则群下幸甚,云云   崇祯见了这本.细想,果然不谬,遂有旨道:   逆当已伏严诛,其亲党并已获附逆用事诸人,如唐朝依附偿朱此逆臣三等问罪之例施行,其未必觉者,根不株连。   后来将逆案结过了,宦实纔放了心。又过了年余,他放告老回家。到了家中,富贵的人到(致)仕荣归,谁不奉承,他家的热闹,自不必说,真是不来亲者强来亲的时候,沾亲带故,因亲及亲,算盘打不清的亲戚也都来拜望送礼,只有他一个。妹夫刘太初不到,且连妹子都不来。宦实差人去请了数次,他并无多言,只有四个大字相复,道是无暇多谢。后来宦实亲去看妹子妹夫,观面致请,他也决不肯至,所有赠遗,又力辞不受,没奈何,只得听之。宦实见儿子离了数年,比当日大不相同,更改得竟成了一个好人,又见媳妇也贤慧知事了些。娇花丫头又生了一个孙子,虽是度(庶)出,老年人见了个孙儿,也自欢喜,况且又脱了这场大难回来,心中这个快乐也不小。那司富跟着宦实在京,做了大掌家婆,年岁半百,倒越发白胖了,只像未及四旬样子。   一日,侯氏娇花都到艾夫人上边去,宦萼在房中午睡,他走了进来,一屁股就坐在床沿上。推醒了宦萼笑着道:『你这没良心的,我还是你的旧师,今日嫌我老,就不理我了,来家这些日子,你连亲热话也不望我一句,当日怎么从小带你来?』宦萼忙坐起来,搂了亲了个嘴,道:『我怎肯忘了你,这些日子忙乱,又没个空地方儿,我那一日不想着你。拉他上床,放下帐子,大白昼不好脱衣,单把他裤子褪下,看你的那物越发比当日丰满得可爱,遂抽弄起来:   司富久旱逢甘雨,宦萼床中遇故知。   宦萼一番清画乐,司富重享大雷槌。   司富觉宦萼的本事大胜昔年,欢乐无穷而散。宦萼见他年虽五十,丰韵犹佳,时常点缀一番,不必多说。他一家上下好生欢乐热闹,是古语说的,乐极悲生。这是何故,当日宦实在朝时,有一个御史,姓陈名忠,是山东人,曾劾过实一本,其略云:   河南道试御史臣陈忠谨奏,而愚臣蒙恩内召时,顾无能谨申忠困之诚,仰乞圣明。俯察斥逐,以肃纪纲事,古称尚书乃朝廷喉舌之司,非忠诚素著者,何以辅尊圣明。如工都尚书宦实。一味寡廉丧耻,百端婢膝奴颜。位至司空,官非贱矣,为人之鹰犬。年登六十,齿非幼矣,更做人之干儿子。以朝廷之官币,马献媚之私恩;以朝廷之大臣,为权奸之奴隶。蒙圣主之恩,视同陌路。受暇(假)父子庇,敬君(若)亲生。损人利己之事,无不勇跃力行。致君泽民之术,尽皆弃掷不顾。不但上负郎庙,抑且有玷班行。宜亟赐罢黜,不可不(片)刻留于朝廷之上者也。云云。   那时正是魏监当朝,他正买人心的时候,见参了他年高位重的儿子,可还容得,况本内虽不曾明说出他来,却全说的是他,焉得不怒。本竟留中不发,过了些时,寻了个事故,将陈忠发镇抚司,廷仗四十,几乎打死,革职回籍,即刻逐出京城,这是魏当一者做个人情与他贤郎,二者魏当因他的本上暗暗株连着他,出他一口气忿。宦实虽然知道,却并非同谋害他,陈忠可有不疑他父子同媒(谋)的理。每每同亲友谈及,便切齿痛恨。他有个儿子叫做陈尽孝,常把这话说与儿子。这陈忠后竟气忿而亡,不想陈尽孝这科中了进士,见魏党尽皆治罪,惟独宦实得免,他上了一本。略云:   唯忠贤之擅权也,虽五彪五虎从旁面鼓之,实致仕工部尚书宦实与之表里而奸,同恶相济者也。附己者提之九天,异己者沈之九渊。杵毙良善之躯,削夺销晋绅之骨。以朝廷之赏罚,供一己之爱憎。凡帑库之银钱,实一己之囊壶。东厂自有仆役,何须宦实于几。宦实自有祖宗,何必忠贤义父,崔呈秀等十人,皆以忠贤之义子而诛之者也。杨文昌等多辈,皆以忠贤之奸党面窜之者也。宦实既奸党而干儿,干儿面心腹,以一人面诸罪皆备,尚须臾缓其死耶。更有可切齿者,既为朝廷大臣,不思为朝廷出力,反为逻党,助彼行虐,生事害人,臣父即其受害者也。且附逆诸人尽皆伏罪,而宦实首恶,反优游林下,得保首领,朝廷之法何在?乞赐严诛,方神(伸)众怒,云云。   这本一上去,崇祯见了大怒.御批道:   朕闻成宪者祖宗之遣制,功令者国家之大经。凡尔臣工,罔敢或遣令。尔宦实面朝廷在臣,充逆党之鹰犬,背弃廉耻,变乱国法,祖宗成宪何在,国家功令安存。敕下锦衣卫,差官校火速锁拿来京,交与刑部,好生严审,从重议处具奏,钦此。   锦衣卫接了旨,刻差了校尉,星夜来南,这正是:   欢处忽悲生,喜后兼愁积。   世事梦中身,人情云里月。   那宦实在家正欢欢喜喜的快乐,忽听得缇绮(矣)来拿他,又见了御批的严旨,如耳根下一个大霹雳,惊得几死。费了许多银子送了他们,虽不曾受凌虐,少不得带上刑具,方纔起身,知此去必无回理,且家妻子还不知作何结局,落了几点眼泪,几个家人随了去了。这宦家上下男妇大小,抬起房子来哭,比死了人还哭得伤惨,宦萼本要随父亲进京,一时急浑了,没了主张。他姑父刘太初得了这信,夫妇忙忙同来,把艾夫人安抚了几句,向宦萼道:『你空急也无用,可作速同人商议,星夜上京,寻门路救他要紧。』再三嘱咐而去。【阅此,刘太初非无亲情,特不肯钻热灶门耳,虽孤芥太过,然在今日,世间尚有此等人乎?】这宦萼听了姑父之言,如梦方觉,思量个门路救父亲,又不知寻谁去好,要约人来商议,又不知请谁去的是。正在着急,那贾文物、童自大、邬合听见这信,都来探望。【看至此,贾、童、邬三人犹有古道存焉。何以言之,彼诸人不过酒肉朋友耳,非道义之交也。见宦家有事,尚来探视,若在今日,虽骨肉至亲,亦趋而避之矣。】问起缘故,宦萼细细说了一遍,并说起要寻门路。邬合道:『晚生倒想了一条路,不知可用得?』宦萼忙道:『你可说了看看,若然救得我家老父,我自重重谢你。』邬合道:『晚生蒙大老爷多年培植之恩,怎敢当一个谢字,此不过尽我犬马之心耳,还不知可行不可行。晚生两年闻得朋友们打京中回来,说我们城中有个钟老爷在刑部做官,十分清正,敢做敢为,不但为同官钦敬,就是堂上也十分喜爱他,言听计从。后来问起名字,原来就是钱贵之夫。晚生说他是同乡同里的人,存心厚道,定有些桑梓之情,求他说一策以救太爷,不知可行可否?』【孟尝养士三千,得于鸡鸣狗盗。宦家门第岂乏富贵亲友,今救父之计,出之于一篾。世人只知贵重衣冠而轻视贫贱相识者可为之甚。】宦萼迟疑道:『事虽好,但我们当日得罪过他,一,虽赔过礼,他说了那些好话,我们又不曾会过。二,他虽然同城,并无一丝之情相及。三,他不记旧恨就是万幸了,他如何还肯为。』【有此数疑,后来钟生力救宦实,实他梦想所不到者,所以感之不置,念念不忘也。】邬合道:『晚生看他是盛德君子,决乎不念旧恶,大老爷若不放心,晚生还想了一条绝妙的门路。』宦萼道:『是甚么门路。』邬合道:『钱贵的母亲嫁了竹思宽,如今还在旧宅中住,何不去寻他,与他商议,许他重谢,约他同往京中,向他儿女说说枕头上的情,更是灵验,大老爷说好么?』宦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就同我去。』贾文物童自大齐道:『为老伯的大事,我们同去。』【此所谓骨肉不如亲戚,亲戚不如朋友也。】遂同到了他家。竹思宽接着,让入坐下,宦萼道了来意,郝氏出来相见了。宦萼就说(将)要他同往京中寻他女婿女儿,要他女儿转央钟生的话说了,许他重谢。郝氏道:『女如今做了官,我又另嫁了人,就是女儿肯了,他或者不依起来,我的面皮小,那时误了老爷的事,反为不美,我的福薄,也当不得老爷的谢。』宦萼听了,急得只是跌腿,道:『这怎么处,奶奶,【宦萼肯下气称一声奶奶者,为有所求耳。】你若替我想出个门路来,我定然厚谢。』郝氏听说,因贪他的谢,遂想了一会。竹美掇出茶来,童自大见了惊问,竹思宽遂说要了他回来做儿子,已配了媳妇。童自大甚喜,想起旧情,没甚么与他,将头上根关发的金簪拔了该(送)他,那竹美叩谢,眼中也点了两滴情泪。大家正吃着茶,郝氏说道:『有倒有一个人,不知他肯去不肯?』宦萼道:『请问是谁?』郝氏道:『有一个梅相公,他自幼与钟姑爷同窗同案,两案(人)素称莫逆,他若肯去,这事定有几分可成。』宦萼就问梅生住处,竹思宽知道,就说了居址地方,宦萼谢了他夫妇,又同他三人寻到了梅家。恰好梅生在家,坐下,宦萼把前事说了,许他成事以千金为谢。梅生一来想念钟生,要会一会,趁此同往,不用自己途费,二来倘或事成,想这千金之报,三来就是事不成,他也无人大过,遂满口应允。宦萼无限欢喜,约定后日绝早准行,别了来家。   次早,差人送了五十金与梅生为安家行装之费,又打点带往京中使费之物。银子不好多带。只携了三千两,倒带了一千两黄物,收拾齐备,又与<他>了邬合三十两,约他同往京中相帮走动.到了第三日起身,梅生早来,主仆十余人同渡过江,雇了包程头口夜赶了去了。   再说这宦实是奉了严旨钦件,不敢耽廷,一到京中.就送到刑部,也是奉特旨的事,不敢稽缓,遂拣选几员司官同审.钟生亦在其内。审的时候讯问口供,宦实又想,自己做了一场大臣,又老年了,况在逆挡门下是千真万实的事,既已犯出,如何辩得脱,与其受一审到(刑)罚,依旧推不清,不如实供,免受苦楚,就是死,也算捱了几年了。主意拿定,遂供道:『犯官当日在逆当门下,原实有其事,那时犯官已为朝廷大臣,尚何所求,依之并非求福,欲免祸耳,大人请细察,若犯官当日有同逆当助恶的事迹,虽肆诸市朝。万死无怨。』堂上道:『昨日陈尽学(孝)本内道他父亲陈忠向日参你,本竟留中,后寻事将他廷杖革职,这岂非你串同逆当挟仇撮复?只这一款,就是你通同党恶,死有余辜了,尚有何辩。』宦实道:『犯官身为大臣.为言官纠劾,尚有何面目上本质辩.不过听朝廷之恩处分而已,后本竟留中,那时犯官以为先帝念犯官犬为(马)多年,宽思免究,后来陈忠革,犯官并不知情。』堂上笑道:『你今日以为无人质证,故敢强时(词)夺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就是你罪案了.还有何辞。』遂将先耐逆朝臣二等例,撖他一个绞罪.众皆无辞。只见钟生起身,道:『大人尊见自是不差,司官却不敢执笔。』堂上道:『你有何说。」钟生道:『宦实依附忠贤,以朝廷之大臣,面屈膝于逆当之门下,一死可足为惜,若在当日逆当事败之肘,同三案一体问罪,那有何说。如今已过了数年,且又奉过以后概不株连之明旨,况昔日依附逆当之人,漏网者多,今若重罪宦实,使人人自危,更开此告诉之门,将来就不得安枕了,请大人上裁。』内中一个右堂作色道:『贵司念宦实乡里之情,莫非党护么?」钟生道:『宦实做官的时节,司官尚是贫士,虽与他同城,从无往来,后司官侥幸一第,也并不曾与宦实识面,司官所争者,为朝廷惜法,岂惜一宦实耶?」正堂道:『为为惜法?』钟生道:『王言如纶,其出如勃,既已奉过圣旨,岂可因一宦实,而使朝廷之纶音二三其说,将来何以取信于天下?』   原来这刑部尚书与宦实也是年家,虽有心为他,怎肯舍己教人,今听见钟生说到此处,连连点头道:『言故有理,只恐不能拘回圣怒。』钟生道:『大人请想,司官愚见,宦实当日在逆挡门下,奴颜婢膝之事则有之,若谓助彼为恶则未必,逆当收败之初,助恶者数百人,一时尽皆获罪,若宦实果是党恶,岂无仇家举首,直至今日。以陈忠无据之案,拟以一死,未免太挝,况逆当革陈御史,又并无宦实之实迹,即欲瓷(治)罪.不过依三等逆党株连者革职而已,以莫须有三字加《一》人一死。司官不敢。』上堂迟疑不决,吩咐将宦实收监,明日再议,遂大家散了回家。宦实到了监中,因适间堂上要拟绞罪,料辩也无一(益)。魂已飞去,不知何往,忽见这样二十多岁的一个司官上堂,再三替他分辩,感激不尽,后听得说是他乡里,他暗道:『我南京乡亲在京为官者,无不相识,为何遗漏此人,【此语足见钟生养身之高,不肯自做呈身御史也】不知他姓什名谁?』心内踌躇,他但虽有罪,原是大老,司狱司少不得要来见见,坐下说话时问他,方知叫做钟情,现任员外。狱官去后,他心中暗想,如何得个门路再去求他相求便好。又无可托之人,正然低着头闭了眼纳闷,忽听见一个禁子进来说道:『大爷来了。』忙睁目抬头一看果然是宦萼,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来不知家中有何事故,喜的是他来可通钟生道门路,忙立起,问道:『你来做甚么?』宦萼见父亲受了一番风霜辛苦,又着了这一场惊恐,憔悴不甚(堪)。跪倒在地,痛哭了一场。宦实也落了几点泪,叫他坐下,问他来的缘故。他近前低声说:『父亲起身之后,本要同来,想了无益,在家想商量设法救,因官校听着不好说得,后刘姑父也来说叫寻门路,因把他同众人商量寻钟员外的话细说了,今日纔赶到。想要到我二舅子家去住,恐怕不便,寻了下处,安定行李,并带来的数目说了,此时来请问父亲主意如何,好烦梅生到钟家去说。』宦实听了,喜不自胜,也将今日审的话告诉他:『堂上定了绞罪,钟员外执定不肯画押,我正想无人去求他,你来得正好,不可迟了,今晚就烦梅生去,恐明日定案。』宦萼听说,也是欢喜非常,即回寓所,托梅生速去,许钟生万(千)金。   梅生闻得宦萼说钟生这一番话,也自暗喜,这叫个因风吹火,用力不金,此是钟生力要救他,比不得是我生生的去央情,这一事完,千金岂非囊中之物。忙忙的寻到钟生私宅来拜,钟生方下了衙门,不多时,听得梅生远来,心中甚喜,真是倒履忙迎接了进来,让到书房中,叙了些寒温,说了些彼此久阔思慕的话,钟生道:『兄何得有此高兴,三千远来赐顾?』梅生命回避了众人,遂道:『弟渴想兄久矣,因家寒不能远来。』遂将宦萼约了同来,求他转寻门路救他父亲的话说了,又说宦萼纔到监中见他父亲,说蒙兄力救,感戴不已,求其始终救拔.原(愿)以千金为报。钟生笑道:『故人何不救我,我做穷秀才时,不肯丝毫苟且,今日侥幸为朝廷臣子,岂肯受人贿赂,私幕夜之金耶?若宦公之罪应死,虽以百万为之,亦不能免;罪既不当死,一文又不应受。兄去覆他,他盛情我但心领,我若不做官,他令尊生死我不敢保,若弟在衙门中,他决无死法。』梅生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事有成局,私心窃喜,辞了要去,钟生留他下榻,梅生道:『弟去将兄这番盛情意说与他知道,使他父子好放心些,且弟未得就回,盘桓有日。』钟生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寓中,自然添些话头,说亏他尽心进言,并钟生回复的言语说了。宦萼忙报知他父亲,父子暗暗欢喜。   次日,堂上又议宦实的罪,钟生执定前议,堂上道:『倘圣怒不测,奈何?』钟生奋然道:『触圣怒,大人以司官一人当之,勿贻众累。』堂上连道:『好铁汉,好铁汉,不依(意)你一青年人有此胆量,我不如也,既如此,你具个帖来,我好做个凭据启奏。』这是正堂一来要救宦实,二来恐累了自己,若动圣怒,拿他来当实的意思。那钟生欣然具帖呈上,道:   宦实虽是当档门下,但杀人害人之事毫无实据,且事在赦前,若加以重辟,恐于概不株连之明旨不合,云云。   正堂就据了他的话题上本去,崇祯看了正本上说得有理,既无实据,又果是赦后的事,批了个该部议处具奏,大家又议了一番,定了个他身为大臣,依无(靠)权挡。本身削诰命,追出祖父封赠,革除儿子恩阴,复了上去。奉旨依议,监中提出宦实,高宣了圣旨,释放刑具出来。宦萼同梅生侯捷邬合衙门前接着,大家那欢喜那里还了得,侯捷要接到他家去住,宦实因一行有二十余人,不便搅扰,力辞了,同到寓处。   一场天大的祸,亏钟生得放,保全了身家性命,父子二人那里感激得尽。次日,父子二人携了八百两黄物。二千两白金,同梅生到钟生私宅来拜谢,邬合也跟了去见见。钟生正在家中.先不欲会,因他是前辈大老,且又是同乡,不好辞得,只得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宦实一揖。先跪下去,道:『老夫这一番上致君怒,以为必死无疑,不意蒙先生恩力救拔残喘,老夫有生之年,皆先生之赐也,敬来叩谢。『钟生慌忙扶住,拜倒在地,道:『老先生请自重,晚生此-番为朝廷惜法耳,并非为青天而扫浮云,何敢当老先生屈尊言谢。』【有此大德与人,而不肯居功,城君子人也。较今日稍有小惠及人,而满面便有骄色,视此人为何如?】彼此拜过,宦萼也过来拜谢,并道及向年开罪,多蒙原宥。钟生还礼,道:『向承厚赐,虽不曾拜领,心感久矣。』【宦萼之于钟生。与在钱贵家骂小畜生时何如?意余向年有一相识杨爱生,彼之侄孙仅十五岁,在杨公祠读书,即彼家之家庙也。余一日偶同数友同他游,过此暂歇,有一轻薄友,见彼幼而美,以言戏之,彼曰:你同我玩,我告知爷爷呢。孰意彼当年进学,次年中乡榜,连捷进士,入祠林。整二十个月回乡祭祖,巍巍然杨老爷矣。因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句,诚然哉】邬合也过来拜见了坐下,茶罢。宦实道:『先生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具有不腆之仪,聊尽愚父子一点鄙衷,其深厚之恩私,唯有子子孙孙顶祝而已:』叫家人抬过两架大食盒来,宦萼在袖中取出礼帖递过。钟生一看,谨具黄米八百担。白米二千担。笑着道:『先生何故见赐?』宦实道:『些微之敬,不足以报滑(涓)涯之万一,希为莞纳,容图异日。』钟生弗然道:『老先生尊见差了,晚生尽力奉救者,本为秉公,并无私念,老先生若以此相加,是晚生假公济私了,使外人闻知,晚生上获罪于朝廷,并获罪于堂上了,盛情心领。』坚持不受,宦实几堕下泪来,道:『老朽以垂白之年得保首领者,先生之赐也,先生欲为古道君子,使老朽为负德小人,鄙心何安?」钟生见他情意十分谆切。说到了这话,倒不好过于推辞,便道罢:『老先生如此见爱,晚生再过却,反获罪于长者了,请将黄物收回。』命取过二千两银子来,将一千送与梅生,道:『弟念兄之情久矣,无以为敬,今借此转敬,聊表当年相爱之雅。』【千饭千金,何况自幼莫逆,送的当】宦萼道:『梅兄俟回府后,小弟自厚酬,以答驱驰跋涉之劳,何须先生费心?』钟生道:『此乃弟赠故人耳,非为酬劳也。』梅生故要逊谢,钟生道:『我与兄异姓骨肉,不必做客套故谦。』又将百金送与邬合,道:『聊赠故人,以当一饭。』【钟生平生已知,梅生自幼契合,钱贵初遇即托终身,邬合一见即知其为盛德君子,只此三人耳。邬合能识,钟生不识邬合,可见知人之难。钟生不过以蔑视之,姑赠之也轻,足见世上取人当与(左牛右匕)牡骊黄之外,不可以所处之地而视之也】邬合推辞几句,也就拜谢受了,复将三百金付与梅生,道:『此物兄到家时转付家岳母,酮他当日不受聘金之情。』复转身向宦实道:『承老先生厚受光临,晚生本当异日治一杯鲁酒为敬.恐老先生念尊府悬畦,归期忽迫,不敢留驾,此六百金为老先生贤桥(乔)辛途中一饭之需,以当薄敬罢:』宦实见他一文不受,过意不去,道:『先生尊谕,别的奉命了,这些微之物,老朽还领回,真要愧死了?』钟生道:『不盛情晚生算(心)领,此又算晚生转敬老先生,何须谦得,若老先生不受,晚生连那千余金也就璧谢了。』宦实见他执意如此,知不可强,起身告辞,谢之再三,临出门,钟生对梅生道:『本当留兄盘桓数月,但兄携此重资,他日孤行不便,还是伴宦老先生同回府罢。但故人远来,恝然而别,难为情耳。』梅生见他想得有理,也就辞了回寓,宦实归家心切,连夜雇了轿夫头口,次早一同回南而去。宦实恐家中挂虑,先差两个家人星夜回家报信,自己坐了一乘大轿,众人皆骑脚骡,一路无话。   十数日赶到了家,他一家欢喜是不消说,男女大小无一个不感念钟生,宦萼谢了梅生千金,谢了郝氏二百金,邬合百金【寻钟生之策出于邬合,今宦萼谢梅生重,谢邬合轻。焦头烂额为上客,曲突移新受薄赏矣。】,梅生陡发二千金,不用说欢喜感激钟情之情。就是郝氏也得了五百金,邬合得了二百金,你说他们感念不感念。钟生又做了二年官,见流寇狷撅,朝政日非,他感慨自任,道:『国家之事已至于此,竟无一人敢言,可谓士风扫地矣,我一介寒儒,食禄数载,今拼此一官,上言得失,以报圣恩,』复叹道:『可惜乐老师告病归去,他若在朝,乃皇上得用重臣,心有讽谏,或尚不至此,今日我若不言,再无人敢言矣。」【此语愧杀那时臣宰。】他一日见堂上,说道:』太监临军,天下事坏至于此,老大人为朝廷大臣.忍坐视不一言耶。』堂上道:『我岂不知,但事出有(自)圣心,不敢触皇上之忌耳。』钟生弗然道:『老大人不言,司官当言之,司官一介微员,又职非言路,自知言出祸随,但食君之禄,不敢尸位耳,或能以一死感悟君心,亦可含笑于地下。』堂上叹了几声,劝他道:『子之忠忱固可嘉,但举朝王公将相文武大臣皆缄默不言,岂皆无忠心爱朝廷者,皆知言之不但无益,面且有祸,所以皆掩口耳。君子知机,明哲保身,也不可不知,你又何苦批逆鳞以贾祸?杀身成仁固是好事,但古人云: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惧杀身以成君过耳。』钟生长太息道:『食人之食者。(恶)忠人之事,司官但知忠其事而已,以报数年之恩,此微躯不暇惜也。昔日世宗皇帝说海刚峰先生道:『大臣不敢言而小臣言之,此司官今日之谓,不然,何得今日便不如昔,岂不畏为先贤所笑。』堂上见劝他执意不回,暗暗赞叹自愧。钟生回到家中,连夜修了一本,次日亲自送到通政司去,烦他上呈,其大略云:   太祖高皇帝辛苦百战,混一四海,定鼎以来,列圣相承,迄今将三百载矣。天下生(升)平,万邦乐业。自我皇上御极之始,励精图治,首诛逆当,次除附恶,朝野仰其天威,臣民蒙其圣庇。自崇祯三年,李自成创逆于陕西,张献忠流氛于西蜀,迨至今日,川湖一带数百万之生灵,尽高(膏)锋镝,山陕二西几千里之城郭,皆做丘墟。以朝廷之金瓯,成萧条之草莽,伤心惨目,可言耶。此犹其次也,贼残凤阳,震惊陵寝,冠屠各省,戮及宗藩,此正臣子锥心泣血,誓不俱生之时也。而陛下屡屡命将兴师,贼势愈独獗而不能扑灭者何故?皆缘内臣监军所致耳。内臣所向,妄自尊大,有谋勇之将,动则为其掣肘,无纔之技徒,借彼为之护身。人人皆知此害,无一人敢为陛下陈之,真可痛哭泪涕而长太息者也。更有可懮者,宰辅重臣,朝廷之股肱也。明知此害,保爵固位,钳默不言,此大臣疏陛下也。九卿既阖朝文武,朝廷之耳目也,借以推诿曰:『宰辅犹不言,我曷敢言之?』此近臣疏陛下也。外之经略阃师,巡抚总兵,皆朝廷之封疆大臣也,咸曰:『胜则归功于监军之内臣,败则加罪于剿贼之将师。』皆袖手旁观,逡巡畏避,所以贼势日张,寇氛逾炽。明为内臣监军之故,而亦不言,佥曰,朝廷之重臣尚具为磨兜监,我辈阃外之臣耳,又何敢言之?』此封疆大臣疏陛下也。至于各城武弁,守土文臣有忠义者,贼至则与城俱亡。无廉耻者,寇临则率土附顺。亦曷尝不知内臣之害,皆异口同声曰。我小臣也,虽欲言之,亦不能上达九重。』是天下之臣工皆疏陛下也。此犹谓异姓之臣也。诸王公将军,天潢一派,皇族分源,贵戚之卿也。亦不复一言,此亲疏陛下也。在今日,陛下可为孤立,可为寒心。为今之际,唯有急撤回内臣,责任统帅,庶几贼可扑灭奏功有日。若陛下不奋大干断,天下事将来有不可言者。小臣不忍坐视狂瞽,冒死上言,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崇祯见了这本,大怒,御批道:   钟情何物小臣,敢越职妄言,阻挠大计。本当重处,姑念无知,着交与镇抚司,好生重打,百(再)发往边衙充军,饮此。   旨意一下,这些在廷诸臣,谁不知内臣之害,但出自圣心,不敢进谏。今见钟生这本,内中连着他们,也有恼他的,也有些忠义之心的,怜敬他明目张胆,敢直言上谏,约了二十余入亲求面驾,乞恩宽恕。他的同年有在翰林的,有在科道的,两衙门的,在部属的,都被他这本激起忠义之气来,纠齐了到午门外俯伏,情愿替他分罪。崇祯这日驾御多官瀛台,见如此,圣怒虽稍息,犹未下宽贷之旨,向首辅周延儒道:『小臣无知,他谓臣(朕)不当用内臣监军,但今日无岳飞其人耳,若有那样大将,丑贼何足平。』周廷儒奏道:『人臣能尽忠于国家,史即多溢美之辞,岳飞亦后人之溢美耳。如今日钟情尚受廷杖而毙,后人亦曰惜杀此忠谏之臣耳。若从其言,流寇岂足平耶?概如此耳。』【讽谏的好,不救之救】崇祯瞿然道:『如先生言,钟情当何以处之?』周奏道:『天恩出自圣裁,臣何敢妄议。』崇祯复向众臣道:『你诸臣公议,当作何议处?』众臣叩首道:『钟情新进无知,不识忌讳,勒令致仕,以张陛下天下之洪仁,臣等皆戴天恩无尽矣。』崇祯方纔允了,传出旨来,放了绑,圣怒正稍息,忽登闻院呈一个本来,崇祯展开看,道:   翰林院编修臣关爵,诚惶诚恐,冒死上言,臣闻古云,木从绳则直,后(君)从谏则圣,又云:君圣则臣直,今日大监中,不但文武大小臣工知其不可,即吕阎之下愚夫愚妇,亦皆知其不可也,竟无一人敢为陛下陈之,臣每每无比痛心。但恨臣位居下僚,职非言路,虽有忠君爱国之心,不能上达。今刑部员外臣钟情,敢犯颇直谏,真可谓凤鸣朝。廷臣皆以为皇上必采纳其言,定膺上赏,不意反上于天怒,廷杖遣戍。钟生一柔弱书生,受杖必毙,皇上上比唐虞,岂可有杀忠谏之名?万世后视陛下为何如主。仰乞天恩,赦其罪而赏其功,作在廷诸臣忠义之气,若陛下不(必)欲死钟情,臣愿与之同死,得从龙逢比干,同游于地下,为荣多矣。臣愚昧无知,冒死击登闻上奏,无非爱君之心,虽因铁钺,亦非顾也,不胜待命之至。   崇祯大怒,道:『关爵以朕为纣桀耶,交与锦衣好生打着,问是谁人指使?审明白回语(话)。众臣又奏道:『陛下既恕钟情,关爵亦仰天恩赦宥。』崇祯仰面作色道:『他比朕为纣桀,从子孙骂祖父母父母,律其罪应死,尚可恕耶?』众臣道:『彼何敢,关爵所言,欲求皇上为尧舜之君,不宜为桀纣之事耳,焉敢以桀纣比陛下。』圣怒尚未息,大学土程国祥免冠叩首,道:『老臣犬马之齿已迈,徒受圣恩,毫无补于朝廷,愿纳上官诰,以赎关爵之罪。』崇祯见众臣谆谆乞恩,老阁臣又免冠叩求,不得已说道:『先生冠,臣(朕)为诸臣,姑恕之,关爵着革职为民,回籍当差。』众臣见饶了他性命,已出万幸,可还敢再奏复他官爵,皆谢恩而退。   你道这程阁老他却是为何这样苦救关爵?一来是他一片忠诚,二来他与阁(关)爵有些情义,程阁老自幼无父,家极贫寒,祖籍南京,上元县百姓,他十数岁时,做牛角牛骨簪子卖钱养母。他家住在庐妃巷武学后街两闷小房内,每早挑了担子到内桥顶上锉磨簪子出卖,日夜辛苦,仅能糊口。一日,上元县知县在桥上过,程阁老因低着头锉磨簪子.不曾站起,那知县看见,怒道:『少年人便如此大胆,貌视官长,当街责五板。』【程阁老亏此知县一激而发,亦如韩信之遇淮阴二少年。】他气愤起来,道:『做官也不过读书人起的,我难道就读不得书,做不得官的么?』遂将担子并家伙摔得粉碎,归家向母亲哭诉,要去从师就学。母亲道:『既有志上进.是极好的事,我家中辛苦纺或可得供柴米,但学钱无可奈何。』又想了想,道:『也讲不得,我再忍饥受饿,每日几文积下以做束(偶)。成你读书之志。』【贤哉母也,非此母焉能生此子?】他次日就到一个学馆中去,投那先生就是关爵的老父,是个年高饱学盛德名儒。学生中多有认得他的,向先生道:『他是每常在内桥顶上锉骨头簪子卖的小程,他也采念甚么书?』关先生见他十五六岁纔寒开蒙,问其缘故,他将无父家寒,并傲簪受责,发愤读书的话,哭诉与先生,这关先生大喜,道:古云,有志者事竟成,更有二句道得妙:   朱门生饿莩,白屋出公卿。   你既有这一番奋志,焉知你异日不为朝廷卿相,因取学名为国祥。又道:『你既家寒,但愿你肯读,那里争你一个人的束修,我不要你的。』他感激先生了不得,果然日夜用功,寒暑无间,不数年,读了满腹文章。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竟连捷中了,历仕到了阁下,但他做了一生清官,古人还有一琴一鹤,他连琴弦也没一条,鹤毛也没-根。家中举动,有贫士所不堪者,屡欲报德(答)师恩,不□为情。今见关爵是他的世侄,常常在一处谈讲,因老师世兄皆故,只有他在,爱他如嫡亲子侄一般,他今为了事,且又是一片忠肝义胆,上为朝廷,下为年谊,触了圣怒,可有不竭力援救。   出了朝,就同关爵到了私宅,说道:『我素老贤侄以清白自持,定宦囊羞涩,也与老夫一般,目今时事日非,我进言未纳,既不能匡君辅政,徒做这伴食中书,也无颜久驻,我辞了官,与贤侄一同回去罢?』次日,即上疏告老,崇祯不准,疏凡七上,纔依了。他收拾了行装,人口不多,关爵也不多的家眷,雇了两只民船,自己坐了一只,与关爵坐一只,一齐回南。关爵他祖上有些田在和州孝义乡。他父亲后来就迁往和州乡中去住,他同程阁老到了南京,然后辞了回去。这程阁老到了家乡,连住房都没有,虽人口不多,当年那二间小房如何住得。他的子侄亲友们大家公凑,买了上元县内桥西武学隔壁珠宝廊对过一所宅子,所就住下。他秋冬穿的是一件紫红布绵道袍,春夏是一件单的,仍然寒士规模,他也不交接一个朋友,只有一个向年同窗读书的老友,姓白字秀生。人因他是个老童,都称他为白秀,每常讲(请)他到家闲谈,他二人常在花厅西南角一间上起坐,三文钱沽四两烧酒对酌,晚间无油点灯,黑影里看不见满浅,酒杯中放指头大一块烧炭,斟酒是(至)炭浮起,便知是满了。间或取出几个馒头来相待,上面的白毛将有一寸长,馊不可闻,白秀不能下咽,他自己吃得香甜之极。白秀常向人以做笑谈,至于鱼肉之数,(属)昌成月不得一见。但可惜这样一个清官却无后嗣,古来邓伯道无儿,寇莱公乏嗣,天道难窥,千古同声一叹。再者如今人做了-位知县知州回来,成千成万的银子驮到家,美酒羊羔,冬裘夏葛,娇妻艳妾,呼奴使婢的受用。何况位至阁老,像这(样)的清官,真是国家的祥瑞,千百年仅见其一者。【我朝亦有两江总督于清端公号成龙者。】向日关先生命名,一毫不谬,反有一种无知小人笑他,道他是个真呆子,做了这样大官,还不会享福,可谓恶居下流而讪上矣。   且说那关爵,他夫人逮氏,子名关必显。他做秀才时,西邻有一家姓阎名良,字焕文,妻子创氏。他祖上原是外国人,他有两个女儿,长名贵姐,次名富姐。他夫妇二人趋炎附势,做尽丑态,那样式真令人看不得。家中也有三二千金过活,他之西邻,又有一家姓傅名厚,儿子名唤傅金,是个土财主,有数千金之产。傅厚纳了个监生,在乡中真算是头一个大乡绅了,狂妄得不知多大,竟像天底下没处放他的样子。这关爵虽是个秀才,却家道贫寒,每常这阎良傅厚偶然或在途中遇见,连话都不说。犹恐怕穷气过到他身上一般,远远一拱即避开。那年关爵同钟生一科中了回来,知州亲来送匾,城中乡绅举监贺客填门,关爵不得不治酒相待。他自己一人持不来,因阎良是紧邻,约他来陪客。那阎良是一个村中乡老,生平不曾会过大宾,今日托关爵的体面,竟同这些衣冠中人揖让同席起来,觉得骨头都是轻了好些,浑身上下就像有几千万虱子爬的相似,无处不是乱痒,好生快活。他高兴起来,也送了一分厚礼贺金,又请酒道喜,就打动了他一个趋附仰攀的念头,央烦傅厚到关家去说情,愿把女儿嫁与他为媳,把两个女儿的八字都送了来,两个中任凭选择一个。傅厚向关爵说了,关爵道:『承他厚情要说做亲,他大令爱与小儿同庚,自然就定大的了,那有选择的理。但弟虽侥幸一第,仍然贫士,不能仰攀。』傅厚回了他的话,见关爵口声愿要,但不过说是穷,他又烦傅厚来说。一丝一毫不要,不拘怎么样,但听府上尊便。关爵见儿子也大了,巴不得替他娶媳妇,完了一场大事,见阎家如此赶上门来,可还有不依的,况他家女儿,关奶奶也曾见过,大女儿不及妹子标致,却生得庄重敦实,遂将家中所有的首饰衣服之类添补了些,将就行了聘。关爵也烦傅厚去说,岁内要完成了儿女的事,纔往京中去会试。阁良可有个不奉命的,悉听尊裁,关家择日迎娶媳妇进门,阎良也赔了有百余金之物:还有一个丫头.关爵次年临起身,也请酒送行,又赠路费二十两。关爵倒也深感他的盛情,关爵到京,又阅钟生中了进土,选了庶吉土,后来钟生放了部属,他升了编修,差人般(搬)取家眷,那家中的热闹还了得,不但那乡中人,就是那城中沾亲带故的,见州里出了个翰林,那趋奉的人真个其门如市。   那阎良有了这亲家,就像翰林院是他自己的一般,又快活又躁皮,不知不觉大了许多,见人说话声气也响了些,走路肚子腆着,腰也硬了些,逢人没有个舍亲关老爷不开口。创氏奉承亲母女儿,一口一个亲家太太姑奶奶,强说强笑的容悦。他夫妻二人,恨不得把亲母女婿女儿顶在头上过日子。傅厚因阎良有了这翰林亲家,想要因亲及亲的借光,求他女儿富姐娶与儿子傅金,阎良夫妻见他是财主监生,自然喜允,两家结了亲,傅厚同关家算四门亲家了,也来凑热闹,送驾礼,送路费。到关奶奶起身之日,阎良送了许多面吃食,又送盘缠四十两。极尽亲亲之谊。关家母亲也十分深感.关爵在翰林清淡衙门做了几年冷曹,今日削籍为民,到了家,还是那寒酸气象.当日来趋奉的那些亲友半个也无。连阎老亲翁只互相一拜,茶也不留一钟。贵姐去看父母,相别了几年,一句亲热话也没有,连饭也不留一顿,倒是阁良心里还过不去,向创氏道:『老关一家回来了,我们或是备席酒请请,或是将就送分仪程遮遮脸,不然太觉得炎凉了,不好意思的。撒把土也迷迷后人的眼,不要太做绝了。』创氏道:『呸,我问你这不好意思有多大小,当日为他家,不知花了我们多少瞎钱,以为后来靠亲家有好处来,把个女儿也白给了他。这几年我们连半个底钱也没有见他的,今日这样个嘴巴骨子回来,还理他做甚么?【甚矣,炎凉者尚稍有人心,不似创氏之绝情绝义也】要请要送,你拿钱去用,我是没有的,穷神的烧纸退送他,还怕去的不远,你还要招揽他呢,你敢是拾着倒运的票子了。』那阎良素常有几分惧内,不敢不遵,此后两亲家总不大上门,淡然而已,他夫妻更有可笑之处,当日叫关必显口口声声姑爷,今称女婿,叫贵姐不但不呼姑奶奶,好则称曰大姑娘,不然则叫大姐,叫傅金富姐。仍是姑爷姑奶奶,那富姐已嫁了傅家,见姐姐家寒,生怕他们借东借西,见面连话也不多说。那傅厚父子越发不消说得,偶然相遇。一拱即别开。关爵见他们这种光景,唯有腹中暗笑,且权搁起。    再说钟生那日在午门外放了出来,他毫无愠色。到寓,连夜收拾回家。也有人爱他是个豪杰,想要送他,恐有朝廷耳目,不敢相亲,钟生做官一场,并无私富,(蓄)唯有衙袖清风,踽踽凉凉,带领妻妾儿子。此时钱贵生了一子已四岁,代目也生了一子两周多了。雇了轿车,到张家湾来。先差家人钟用去寻店安歇,并雇船只,钟用到了那里,看见一个冲天大招牌,上写道:   戴家老行,包写南京各省官座大小船只,不误主顾。   他便进去问南京的船,一个四十多岁掌柜的问道:『是那位老爷要往南京去?』钟用道:『是刑部钟老爷,原是南京人,如今要回家去。』便问道:『你们这里那里有好店口,我们老爷奶奶权住两日,好等雇船?』那掌柜的道:『这位老爷可是人称称他钟重金的么?』钟用道:『正是。』那掌柜的道:『钟老爷既是我们同乡,又是素常闻名的好官,何必下店,那店中人杂,家眷住着也不便宜,我舍下房子尽宽大,腾几间将就住着,过两日等我效劳,看有回头的民座,价钱贱些的,雇一只去。』钟用见说再三道了谢,忙回和,迎着钟生说了,钟生甚喜,就到他家来,刚纔把上房腾开,让了内眷人去,这掌柜的同他个七十多岁的老叔叔,陪着钟生客厅内坐。钟生深谢借房盛情,那老人道:『老爷大名,这几年来来往往的人传说,老汉闻知久了,今日幸得到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况在同乡,礼当接待的。』钟生道:『老丈来了多少年了?』他道:『老汉来久了,舍侄纔来不上几年。』正然大家闲话忽听见里面几个妇人哭声震耳。钟生吃了一惊,正要叫人去问,只见一个仆妇走出来,道:『奶奶叫请老爷陪这位戴太爷戴大爷进去。』钟生惊疑,忙同那老儿叔侄进去。   你道是什缘故?先钱贵同代目下车时,这家一个老妇人同一个媳妇出来接着,让到上房坐下,称钱贵为大奶奶,代目为二奶奶,彼此说话。那代目看他婆媳两个很像他的祖母母亲,心中想道,他们在南京,如何到得这里,大约是形状相似。那两个妇人也不住看他,又听得都是南京语音,忍不住问那中年妇人道:『府上贵姓?』妇人答道:『寒家姓戴。』代目心下一惊,道:『也姓戴。』又问道:『奶奶,你贵姓。』答道:『我贱姓(那)。』代目忙指着那老妇道:『这位老奶奶尊姓可是缪?』那老妇听了,惊道:『二奶奶,你怎知我姓缪?』代目急站起上前两只手拉着他婆媳二人,道:『有一位名戴迁的,可是一家么?』那老妇道:『就是我的儿子。』代目一把抱着那老妇,跪倒大哭道:『奶奶,你又(不)认得我了么?就是卖与铁家,你的孙女儿了。』那老妇听说,又忙把他看了一看,叫了一声,我的亲儿罗,想死我了,本日同你在这里相会,不是做梦么?』于是一把拉起,抱着他痛哭。那氏也拉着他,儿呀肉呀的哭起来,钱贵起来,忙叫仆女请了钟生同他叔爷并他父亲进来相会,哭了一场,悲喜交集。他叔叔同他两个兄弟都来相见,那氏又带他去见了小婶,祖母萧氏,萧氏有病,故不能出来,然后(来)大家坐下,戴迁问他道:『数年前我到铁家去赎你,说已赔与童家,及至到童家去问,又说嫁到外路去了,如何得随了钟老爷。』代目不好细呈钱贵履历,但说,铁家姑娘待我甚好,吩咐家人叫把我嫁个好人家去。那家人坏心,瞒了主母,把我又卖到奶奶跟前,蒙奶奶恩典,待我如同女儿一样,后跟着嫁了过来,叫我跟了老爷,他一家又向钟生钱贵多多拜谢。有一个清江引儿说他家此时的光景,道:   娇儿自与为奴去。我到京来住,抛离十数年,喜得今团聚。谢苍天,笑容儿频堆起。   钱贵又叫代目抱他生的儿子与众人看,那孩子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粉团般好个相貌。他们见了这样个好齐整外甥,分外欢喜,忙治酒接风。次日又备席,会亲庆喜,每日款待得十分丰厚,又替两个孩子做衣服鞋袜。钟生见他每日丰盛款待,过意不去,托他雇船要行,他一家那里肯依,定要留着多住些时,钟生见他情急(意)殷殷,二来又因代目相离了祖母父母十多年,纔得相会,只得住下。一日无事,偶到河岸边闲行,看那往来的船只,只见数只彩画簇新的一大座船,泊在河下,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钟生贮立长久,只见船上走下一个戴缠粽帽,穿青绢直缎的管家来。问钟生的家人道:『这位老爷尊姓贵职?』家人道:『姓钟,是刑部员外。』那人又问道:『老爷贵处是那里。』钟生听见问他。便道:『我是南京人,你问我做甚么?』那人忙陪笑脸。垂手侧立,说道:『方纔夫人在窗内看见,叫来问的,』钟生道:「你们老爷是谁,贵姓甚么,是那里人,夫人为何问我。』那人道:『家主姓荣,是湖广人,前任江西抚院,新任礼部侍郎,夫人是南京人,差了来问,不知是什缘故?』钟生也不再问,那人上船去了,钟生满心疑惑,道:『他夫人是南京人,莫不是那个亲戚家女儿嫁到湖广去的,但我小时贫穷,也并不认得甚么亲戚,他如何认得我?』猜测不出,方要转身,只见先那管家抱(跑)了来,道:『家主在船上拱候,请老爷上船相会。』钟生见他是现在大老,不便亵衣相见,叫家人去取大服,只见那荣侍郎立在船头上,说道:『途路间不必拘之,请上船来罢。』钟老爷见他在那里候着,忙往跳板上走了上去。荣侍郎满面春风迎着道:『久慕了。』钟生忙深探一恭,道:『不敢,晚生并不曾拜谒过尊颜,老先生何以见爱若此?』荣侍郎笑道:『我学生虽不曾会过,却有一个当日在南京受过先生大恩的人认得。』钟生道:『晚生那时在家尚是一介寒儒,自给不暇,焉得有恩到人?』荣侍郎道:『先生且请进舱,顷刻便知。』相让到了舱中,礼毕坐下,荣侍郎问了些南京话,并问及何故在此,钟生将上本触了圣怒,亏诸公保救,休致回家,细细说了,荣公着实赞叹不已。只见一个丫环掀着内舱门帘,道:『夫人出来了。』钟生回避不及,鞠躬而立,见那夫人有三十年纪,满头珠翠。遍体罗绮,丫环仆妇簇拥,钟生低头不敢仰视,又见两个丫环铺下床红毡,一个仆妇说道:『夫人拜谢钟老爷。』那夫人站在毡上拜了两拜,就跪将下去,惊得钟生忙拜倒,说道:『晚生并不知是何缘故,恐夫人错认了,怎敢劳尊?夫人请自重。』那夫人拜毕,让着钟生一同起来,请钟生客位坐了,夫人与荣公并坐在主位,那夫人忽然开口道:?恩人,你可记得那年七月大雨之后,水塘中救的那个妇人,就是我,我终日感念深恩。不想在这里相遇,』钟生方知是当年教的你(那)个郗氏。   你道这郗氏一个穷得要死的妇人,如何到了这步地位,俗话道:『人不可貌相,诲水不可斗量。』况妇人们裙带上的衣食更定不得。」他丈夫充好古那时带了小伙子到家,要将他阴物换屁股的。谁是(知)就是游夏流的厚友杨为英。那充好百偶然在个朋友家看见了他,心爱至极,却手头没钞,杨为英如何肯白舍屁股与他弄。他情急了,暗地同他商议,将妻子之牝物换他尊臀,做个彼此交易而退之意,这小子乖滑之甚,先要看看妇人生得如何,方肯依允。充好古领炮家中来,他见了郗氏果然生得好,十分情愿,充好古以为男人纳宠是件欢喜的事,他今日替妻子纳个小夫,满心以为郗氏必定乐从,他又得尝新,不想郗氏不但不笑纳,而且一番大骂,真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扫兴而出,那心中的恨,竟像有不共戴天的忿怒,到外边向杨为英商议,把他屁股预先支用了,他将郗氏卖去,得了银子,他常做一对旱路夫妻。   杨为英先同游夏流契厚.后来游夏流娶了多银,日里在家中烧茶煮饭,夜里舔得舌根酸疼要死,那里还得来亲厚到他。后来说宦公子爱他,满心以为贱股得贵人一番赏鉴,仗着钱大的这个肉跟,一生丰衣足食,是满拟得的了,曷胜欣喜之至,不想被卜氏那一骂,宦萼呆公子性的人,一团高兴.心中着了一恼,连他都撇去脑后。他虽然在外边。今日伴张,明日陪李,寻些零碎主顾,不过只可糊口,要想个多钱用用也不能够。今日见充好古许他先且相好了,等卖了老婆偿还他,他是个甚么值钱的屁股,那粪门中也不知经过几担阳物的了,还做甚么身分不成,就-诺无辞。晚间无处可做洞房,充好古当了-件布衫,买了半斤牛肉,同他沽饮了两壹烧酒,乘着酒兴,到一座空破五道庙,在香案之上成其好事,那杨为英怕自己的粪门大松得没道理。恐招揽他不住.打脱了这肥主顾,故意做出百种骚淫之态,把个充好古神魂都被他摄去,深恨相会之晚。次日即到媒人家去,说他有个寡妇妹子不肯嫁人,如今要嫁他,只要多得些银子,情愿二分酬谢。或与人做小做婢,在京出(京)都不管,只要速成。又向媒人说,要相会只好暗暗地去,恐他知道要寻死觅活,就是事成了,也只好哄了他抬去,到了人家,就不怕他跳到那里去了。天地间可还有做媒人的(没)良心,他只图二八提兰,(篮)厚得媒钱,那里管人家妇女死活。那时正有一个过路上任去的荣巡抚,因无子息,要娶几个美妾,因想南京的妇人生得娇媚,叫媒人找寻,不论女儿寡妇都可,都要生得秀美。媒人听得充好古说了,同到他来,充好古远远躲着,指了门与他,那媒婆假意做进去借茶吃,见这郗氏生得果好,可惜是个穷苦日子磨灭坏了。若有些好的穿戴起来,得一位绝色佳人,也就可称是美妇了。回了荣巡抚的话,打发了家人同他暗暗地来相看,穷家小户开了门就是卧室的,一到便见了,甚是中意,覆了主人,讲定价银二百四十两,做大官的人听说人物生得好,那惜几两银了,就兑银抬人。   充好古写了文书,得了银子,同媒人八刀了。他叫了顶轿子,就同媒人到了家门口,叫他在外等着,等上了轿,远无跟随,送到荣巡抚船上说明白了,他便同轿子往家去,这正是投水的第二日。他清早见钟生回去,不多时,拖泥带水的又来送他银子衣服,已感他不尽。况又体帖,怕他饿了,恐一时无人换钱,还留下百文与他买点心且充饥,虽至亲骨肉也没有这样相爱周到,感激了不得,所以欲将微躯相报。见他方厉色推辞,又敬他,越感激他,买些点心吃了,将完(换)下泥污湿衣在塘中洗净晒干,正思想烦甚么人去换钱,忽见充好古引了一顶轿子来,道:『你哥哥回来了,我纔到他家看他,他说,不得闲来看你,叫我带来轿子来接你回去走走。』你(那)郗氏正一腔怨恨无人可诉,听见哥哥回来了来接,可有个不去的,那里疑到是丈夫卖他,看那件布衫也干了,穿将起来,就坐上轿子,那轿夫一直抬到旱西门来。他在轿中觉得不像每常往哥哥家去的路,问那轿夫,他都是说同了的,也不答应.只是抬着走。不多时,到了右城桥侧泊船处住下,那个媒婆赶上,叫他下了轿来,方低低告诉他说,哥哥把他卖与荣巡抚做小了,那郗氏竟吓痴了,忽掉下泪来,道:『这是那里话,我哥哥不在家,况我有丈夫的,如何卖得我?』媒人对他说了姓名形状,郗氏道:『这是我丈夫,那里是我的哥哥。』媒人道:『你丈夫既狠心卖你,你还恋他甚么,你跟着那样丈夫,几时有个出头的日子,你这样美貌青春,岂不耽误了。如今荣老爷要做小奶奶,图生子的,你若有造化,生下一男半女,一生受用不尽。况你丈夫既卖了你,料道是回不去了,他卖你的时节,说是他的寡妇妹子,若老爷问你,也须这样答应,你若说是他妻子,一个活人妻,将来就生了儿女,也没光彩颜面。』那郗氏到了这个场中也没法了,那怨恨丈夫的心直入骨髓,也不下泪了,就同媒人上船来,到舱中叩见荣巡抚夫妇,荣公一见,十分欢喜,就吩咐掌家婆领他去洗沐了,浑身换了绣绢衣服,梳了头戴上许多珠翠。那郗氏生了二十多岁,从不曾这样体面过,忽然而得,不但不恼恨了,而且欢喜起来,晚间荣公就同他共宿,那绣帐高悬,锦衾重迭,睡在上面好生受用,比那床拔(板)铺着一床灯草席,真天渊之隔。每日佳肴美食,那里吃得了,连钟生与他的那三两银于也竟没处去用,那荣巡抚见他容貌既美,又和气又温柔,虽寻了三四百(个)女子,都不及他,竟有专房之宠,除了正夫人,就要数他了,他每每念及钟生,就感及不置。一时恨起丈夫薄情,一个结发夫妻这样刻毒,更念钟生一个陌路,又非贪色,这样恩情毕至,越感念无比,随到了江西任上,次年就生了一子。这荣巡抚诺大年纪,官居八座,纔得了这个活宝,真比斗大的一颗明珠还值钱些,爱其子而及其母,先还是叫姨娘,此时竟称起奶奶来了。二年后,大夫人病故,过了周年,这样个大人家,没有个夫人在内中统属这些姬妾,可还行得,荣公不但是自来疼爱他。古语说,母以子贵,看儿子的面上,竟册了正,公然一位三品淑人。他常想,若不是钟相公救我,此时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如何得有今日,真是重生父母,何日得报他的恩德,念念不忘。   一日,夫妻闲话,他因说起家中旧事。不好说是丈夫,只说他哥哥怎样没良心,把他整日饿着,总不管闲事,因苦极了,去投水,亏得一个姓钟的书生怎样救他,如何与他盘缠衣服,不想就是那一日,我哥哥把我卖到这里来,有了今日这日,何日纔得报他的恩惠。荣公是个显宦的人,见了钟生有这样好处,也着实称赞,且又是称爱新夫人的恩人,推屋及乌,也要酬他的情,好图夫人欢喜。后来报升了侍郎,路过南京,合城的官员拜望请酒,闹闹吵吵,荣侍郎一时那里还想得到这上头。郗氏夫人虽然刻刻在心,但不知他那(时)在那里,名字叫甚么,一个大京城,姓钟的有无千带万哩,那里去寻找,也只得罢了,心头却撂不下。这日湾了船,正坐在舱中,隔着纱窗,见岩上一个人是个官儿气象,站在那里闲望.却与钟生一模-样,他是日夜感念,况向日心中又着实爱他,那相貌是时刻不忘的。隔了这七八年,只略有了些微髯.看得十分真节,对荣侍郎说了,差人上去一问,果然是他,纔知道做了官,故请上船来拜谢。郗夫人道,就是恩人送我衣服盘缠的那一日,我就嫁到荣府,恩人所赐的那三两银子,我至今留着带在身边,见了就感念恩私,因叫媪抱了他生的两个儿子并-个女儿宋与钟生看,道:『若非恩人水塘中救我一命,如何看得有此三儿。』【唐庄宗之刘后灭纶杖父不认者,因刘山人门户低微,恐玷及己也。今郗氏不惜自呈寒贱穷苦时事,感念钟生步忘,真是女中丈夫。较刘后之心胸,高出万万倍矣。】钟生看了,一个有五岁,一个约有三岁,那个女儿纔-岁多些,相貌既福态,都是锦装玉裹,真好齐整孩子。心中想着,有丈夫的人,如何嫁到这里,此话可敢问他,但说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怎敢当夫人这样称呼。』郗氏又问道:『恩人既做了官,为何又在这里?』荣侍郎便将他上本得罪,如今同着家眷回南京的话,向他说了,郗夫人道:『既然尊夫人也在这里,定要请来会会。」正说着,传禀进来,酒席齐备了。荣公让钟生到客船上入席对饮闲话,问及几时起来,钟生说:「原想雇了船,不过二三日就要行的。因把他的妾别了父母多年,今日在此无心相遇,要留着多住几日的话说了,因此船尚未雇得。荣公道:『先生不必雇船,这一只船是巡抚衙门官座,我学生进京之后。我赏他数十两路费,吩咐送宝眷到贵处,况他也是回去的顺路。』钟生甚喜,道:『这敢劳先生赏他,晚生自然酬他水脚之资。』荣公笑道:『这多大事,还要先生解囊。』   多时席罢,钟生谢了起身,又传进谢了夫人,然后回来,钱贵问他认得的缘故,钟生也不好说他原有丈夫。【真盛德谨言君子。夫妻间犹不肯露】只说是个穷家妇人,因投水救了他,赠他衣银之事说了,道:『不想今日做了夫人。』大家叹息了一会,又道:『这银子就是你赠我那三十余金之内的,又将送船与他回去,并明日郗夫人还要请他-上船相会也说了,甚是欢喜,都说他知情报德,有这样不忘旧的好心,宜乎有夫人之福。』次日清晨,果然差了两个仆妇来请。因听得荣公说他有妾,并请代目同去,都应允了。钟生具柬洁(竭)诚去拜,并谢昨日之席,留茶回来。少刻,荣公来回拜,钟生忙迎进来,让了道:「亵尊劳驾。』闲话了片刻,然后回船。将午,又遣仆妇来邀,钱贵同代目雇轿坐了,带着两个儿子,每人与他一个金麒鳞挂在项上,是在江西属官们送他公子的。临回,又送了许多江西土仪,葛布夏布磁器之类。过了两日,荣公要进京,请钟生到船上。便说,船家学生赏过他了,先生只管坐了去,不必再又费心。钟生忙忙道了几个不安,谢了。随接家人捧出十封五百两银子八表里,荣公道:『这是内人送先生做程仪的。』钟生还要推辞,荣公已叫人送到他寓处去了,又道:『学生前日来船中所余的酒米干菜果品之类,今全留下,够先生一路费用,绰绰有余了。』【此书写各人体段行事,无不酷肖。即此写容夫人的事,八座行事做他人不得,姑妙。】吩咐家人查交与钟老爷管家,钟生谢了再三,叫钟用去查点了。钟生又叫禀谢夫人,郗夫人又请了去会,嘱了些保重的话,钟生又谢了回来。钱贵代目又到船上来送郗氏,郗夫人又送了他二人些东西做别敬。次早,荣公起身,钟生送了数里,荣公苦辞,钟生只得遵命,又到郗夫人轿前作揖,郗夫人在轿中堕泪。【诚所谓感激泣下也】又嘱几句,然后回来船头来叩首,请问起行日期。过了两日,也就搬了上船。戴家苦留不住,又设席送行,送了许多吃食,又送百金途费。钟生决不肯收,戴迁就付与女儿,算送两个外甥的。钟生只得领情谢了,择日长行。代目的祖母叔祖父母叔婶并两个兄弟都上船送别,大哭了一场方回。鸣锣点鼓,开船回故乡来。不日到了东昌,同年干壹现任东昌府推官,又来拜接,送了一分厚下程,辞谢不依,也拜领了。次日,请他夫妇同代目,钟生见他情意殷殷,都去赴席,内中真氏相陪。外边干生同一个幕宾陪待,还有一个抽丰客,是山西人,钟生都问了姓氏。上席共饮。换席之后,干生指着那山西客滑稽,将当日在李家坐馆的话,细细相告,无不大笑。   你道滑稽因何在此,山西大同府被闯贼残破,李之富已老故,李太的那些桂子兰孙皆不知去向,滑稽刚刚逃出一条命来,四处飘流,到了东昌。一日,干生出门,他在路旁看见,认得是当日的先生,问人,名字又同,他方去禀见。诉说家园残破,无地可归,特来相投。干生念他向年相待颇好,故留他住下,钟生夫妇抵暮回船,次日起行。看官听说,如今的人在骨肉亲友之见那富厚有势要的,明知我虽奴颜婢膝去奉承他,他犹未必慊意,这是何故?因那奉承的人多了,他觉得总不过是如此而已。这些善于呵脬的人何尝不知,到了那个时节,竟身子不由自主,不知不觉把个忘八脑袋锁到人裤裆里去,俸(捧)着屁股混舔。还有一种背地说那体面话,真是天下无两的豪杰,从来不会奉承人,及至见了有钱的富翁,有势的大官,他就把脖子缩得如出了贼的吊子一样,那舌头分外比别人伸的长些,去舔那把沟子。到了贫穷的人,不要说陌路,就是至亲骨肉,要想他说句亲热话也不能够。或是他家有点甚么事情,不但掉臂不顾,且躲在忘八洞里,连钩都钩不出来。【更多更多。】钟生与那郗氏毫无关切,不过是道傍的冷眼热心,不但救了他的命,送银送衣送钱,送银送衣送钱,且存心不苟,何尝想他有今日这一日来报他,今得此厚报也不为过。但是一件,当日古人说,我看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难道我要反过来说,天下无一个好人不成。四海之大,何尝无好人,施恩于人反以仇报如中山狼者,十有五六,所以人皆心灰意懒,不肯去做好人了。如郗夫人受钟生之德,念念不忘,此等人在髯眉中亦鲜,总而言之,堂堂男人不一个闺阁妇人者甚多。【此书大主意,不过说世上无情男子不若有义妇人,盖有激之言也】不必多叙。   再说宦实自到家之后,每每提及钟生,不胜感念。但是夫妇父子祖孙在一处欢乐,全长叹道:『使我一家骨肉得保全者,钟员外之恩德也。』每要想报答他的深思,又无因而前。今忽听得他上了监军这本,休致归来,又敬他的人品,又感他的恩私。因听梅生说,他向年原住的是他叔叔的房子,他叔叔也死了,房子被他两个儿子倾掉了。知钟生将归,替他买了一处大住宅,置了些田地佃房,及家中动用器皿什物,无一不备,约值万金,正是:   世间唯有恩和怨,没齿难忘刻骨深。   宦实着人打听他的船只何日可到,此话权且按下。   且说那钟趋挣了一分好家俬,如何就被儿子一败至此,原来钟趋自逼干生退婚之后,不但为亲友所不齿。不想于生又连捷中了,心中懊悔无及,已暗气在心,他女儿嫁与劳正,得了个御史亲家,心内十分中还有三五分可释,不意魏挡事败,坐连逆党,亲家伏法,佳婿爱女又充发陕西去了。亲友无不笑骂,遂气成盅胀。自钟生进京会试之后,不半年而亡,他两个儿子,长名钟吾仁,娶妻计氏,就是计德清之妹。这计德清虽是个生员,乃卜通游棍公同类,专一把持衙门,调唆争讼,无风生浪,以便于中取利的都头。次名钟吾义,娶妻都氏。他乃兄是个武生,南京呼为跷脚鬼。【江南旧有一笑谈:一文一武两秀才同行,值一乡下人挑一担子,误将二人一撞。一个怒道:你这狗骨头,如何撞我这一下?那一个骂道:你这王八的。乡下人忙歇下担子,赔罪道:小人不知是文武二位相公,失错该死。二人喜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文武相公?乡人道:这位狗骨头是文相公,那位王八的是武相公。】二人皆是钟生之兄,自钟趋死后,他二人就分了家,每人连房产杂项也将五千金。钟趋的住宅钟吾仁住了,将钟生所住的那一半分与钟吾义,他兄弟各立门户,你我夺胜争强。这个穿好的,那个便吃好的,这个请亲,那个便宴友;这个朝朝除夕,那个便夜夜元宵。两个也不像过日子的人家,竟如石崇王恺斗富一般。久之,二人都生起疑忌来,钟吾仁暗想道:『兄弟是父母的小儿子,古语说,天下爷娘疼小儿,再没有做父母的人不偏爱幼子的。在生时必定多与了他些私囊,不然为何如此奢费?』钟吾义又疑道:『哥哥是长子,我幼时他必定偏得父母的多』不然何得这样花用?」世人只自(知)看别人的非,再不知见自己之短。他两人行事举动原是一般无二,因疑心一起,彼此窥潜。无一事不戳眼。又经不得内中酉个妇人。这一个在丈夫跟前,那一个在男人面前,都一阵计较,遂将丈夫的心挑拨。这两个妇人之兄,又是寡廉丧耻的人,调唆妹夫兄(弟)与讼。贪图口腹,或内中有美(羡)余。更有那些不顾人生死,只知奉承的亲友,扛顺风旗在旁怂恿,使他弟兄就同室操戈起来。钟吾义在县中递了一状,说哥哥恃长,分家不均,多得家产,求恩公断。干证就是怂恿的那几个亲友,又恐县中不准,买了一尾大鲤鱼,肚中装了二百四十金,烦人送进。   那知县姓藏名继仲。【世间能有几个知县而赃步及重者?谚云:家家卖酸酒,而我是高手耳】是山东人,他说是藏文仲武仲的子孙,故起此名,他见这是有钱的百姓告家产,真是点灯也寻不出的美事,何况又受了重贿,即刻发签拿钟吾仁。钟吾仁听见,慌了,忙买了一个大冬瓜,装了四百金在内。厚赂原差,就烦他暗暗送人。仍补一状,说兄弟是父母所爱幼子,偏得甚多,求恩追出断给,就烦舅子约了十来个素常走衙门的秀才做干证。知县也准了。次日早堂,带来审问,先把两家的干证略问一问,少不得是各位袒其人.然后叫他亲戚上去问,众人道:『分家之时,虽有小人们在跟前,房产地土皆是均分,当日是他兄弟二人情愿,至于内中私弊,只他们各人自己,我们外人如何晓得?』知县点了点头,先叫钟吾义上去.问他口供,大略与状上相同。又叫钟吾仁去问,钟吾仁也照状上主了。那知县勃然变色,把惊堂拍了两下。指钟吾义怒骂道:『你这奴才说是个刁顽百姓,自古道,长兄为父,就有不公,只该央族中亲友去讲论,你也不该轻易就兴词动讼的告他。你就不是(曾)听见古人推梨让枣么,况你众亲友都见均分,可见无私弊的了,你何得诬告胞兄,罪应批诬告。平人加一等,且扦你几下,警戒你个不悌,然后再定你诬告的。』抽了四根签撂下来,道:『本当重责你这奴才,本县姑念薄责。』那钟吾义先以为他送过鱼的,定上上风,好不放心大胆,见他说话时,全是为着哥哥,心中疑道:『难道忘记我鱼腹中之物了。』听他骂了一阵,忽然撂下签采要打,众衙役上前拖翻,他急了,高叫道:『老爷天恩,念小人是个大愚民啊?』那知县听他说了这个愚字,吩咐住了,众役放他起来,知县呵呵笑道:『你说就是愚民。』因指着钟吾仁向他道:『他还是个大呆瓜呢。』因道:『看你的愚,权记打,且送你去稽候所住几日,耐你的刁性。』喝一声。带了去,将钟吾仁等逐出免究。钟吾义到了所中,禁子从人知他有钞,一个作恶,一个作好的,狐假虎威,一阵吓诈。钟吾义从不曾见过这样好去处,心惊胆裂。又费了许多使用,他托起先送鱼的那人探听县官缘故,方知哥哥送了他四百金一个大瓜,始悟藏知县,说呆瓜的话有因。又叫家中取出二百六十两凑前足五百之数,拿了去送进知县,随带人去拿钟吾仁。这钟吾仁见兄弟下了所,以为钱神有灵,正欣欣得意,在家中宴那些干证痛饮,不意又被拿来,私问原差,也不知其故,到了堂中,丹墀中跪下。知县道:『你兄弟屡屡哭诉,说你欺心,你若果然公平友于之爱,你又何若如此?定是你这奴才倚大压小,待弟刻薄,你可曾听见邓伯弃子存侄,也不过是为兄弟,许武不惜自污,以成弟名,也不过是为兄弟,你待手足无情,也就是个畜类了。今单把他收禁,他心中自然不忿,你也同他坐坐,洗一洗你的兽心。』不由分说,带了去了。钟吾人托人打听,知兄弟送了五百,他添了三百,钟吾义知道,也添,每人送够千金。知县心满意足了,【山海卫有一知府,在位时混名刘估家。有在衙门中打官司者,家产唇而后己。这知县只两千金便心满意足,较之刘太守,可谓清廉极矣,如何算得赃及重之至?】吩咐将前状上有名的亲友并干证都传了来。次日上堂,带他兄弟二人到公堂前,和颜悦色劝道,人生在世,除父母之外,再莫过于兄弟了,手足自相残害,还好得么?古人说: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又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本县还记得诗道得好,念与你二人听:   同气连枝各自荣,些须小事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