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 - 第 34 页/共 38 页

鲍师道:“这头陀,却是曼道兄的眷属,是个魔道。”曼师焦躁道:“怎见得?”鲍师笑道:“释伽如来是丈六灵光,太上老子是三清一圣,此二道之本源。今头陀顶上显出烈焰,非魔道而何?俗话云‘先下手为强’,莫要长他志气。随手取出赤乌镜,掷上空中,早飞出千万神乌,都向着头陀扑去。毗邪那又将钵盂抛起,一吸而尺,连赤乌镜都收去了。鲍师大骇。曼师道:”这个行不得。“口中吐出蒲葵小叶,展一展,便是柄天生地化的魔王扇子,对着头陀轻轻两扇,这个风才利害也,有诗为证:猎猎荒原万木平,忽然拔起势纵横。 半天日月吹无影,大地山河动有声。 跨鹤仙翁连鹤坠,伏龙禅客带龙倾。 莲花九品曾无恙,手托鸠摩一钵轻。 毗邪那惊道:“此罗刹女芭蕉扇也!”疾忙双手捧定钵盂,将口儿向着外面,可煞作怪:那盖天盖地的神风,竟像被这钵盂一口吞了下去,不剩些儿在外,只落得扇子紧紧拿着,不曾被他吸去。鲍师乘这头陀不备,暗取鹿角棒,从空打下,却好的不偏不歪、无影无踪也到钵内去了。三位仙师大骇。曼尼道:“帝师学的天书,从不曾用着,今日请来试之。”鲍师道:“你不知道,古来皇帝到御驾亲征,是势穷力竭的时候,如何使得!” 说犹未了,遥见云端的有八九个小儿跳跃而来。请看书者猜一猜,是个恁么?原来是鬼母尊的九子小天王。俗语云是鬼母生的九鬼子,这是混话。开辟以来,有太和之气,便有杀厉之气。这九子是煞炁孕结而成,不由人道,为鬼母收伏,所以为鬼母之子。法身只像个四五岁的孩童,是生来这般小的,历过千百劫,从不长大。就是用起神通,也但能缩小,不能变大;小到极处,可以聚在针孔之内。个个都胡现出三头六臂,各有五般兵器,一件法宝,动不动就要打佛骂祖。因此鬼母尊连他兵器法宝都收藏起了,寻常也不与他。当下从北极回来,原是赤手空拳,陡见一座莲台,有个头陀妆模做样的,九子嗔心齐发,各显法身:一个六条臂膊,九个便有五十四个拳头,比小铁锤还狠,辍然直下莲台,将这头陀揪耳的揪耳,扯发的扯发,拳头脚尖,乱踢乱捣,迅雷不及掩耳,纵有神通,如何施展?早被抠下了一个右眼。九子呵呵大笑,擎起他两足,向下一丢。可怜撇却宝花九品,顿落污泥;何当飞出烈焰千寻,忽腾云雾?且俟下文再演。第九十一回 刹魔圣主略揭翠霞 裙火首毗耶永堕红玉袋 这头陀不跌下犹可,一跌下时,尚未到地,便翻身而上,泥丸宫内、口内、鼻内,都喷出火来,烈焰飞腾,向九鬼子扑去。怎见得火的利害?有诗曰:袄庙私期郎熟睡,佳人唤之心如醉。爱火炎炎口内出,千年栋宇飞灰熄。禅家自有妙神通,坐对空潭制毒龙。更有养在青莲钵,灌以醍醐日不竭。直到冥然寂灭处,六根烧尽方飞去。 这火不是天上之雷火,亦非人间之凡火,乃是我自己本来之火。禅家谓之毒龙,道家谓之龙雷。制伏得他,方能成道。 有本事的禅和子,直待死后放出,烧却自己身躯,方谓之三昧火。若是凡人有欲不遂,此火内灼,把精髓炙干、骨节枯槁而死。这还算心不专切的。若此心专切到极处,便是袄庙中佳人,一口气呼出,把庙宇神道都烧个罄尽了。那头陀修炼千年,其得力处就是这火,与《西游记》上红孩儿烧孙行者的也差方不多。九子初不知他有此神通,只得四远跳散。那头陀就将锡杖望空一掷,化作九条白蟒,张牙舞爪,来吞九鬼子。好小天王,全然不惧,各飞拳脚来战蟒龙。你看他:九个小儿,共现二十七个头颅,掉动五十四条臂膊,翻腾跳跃,有八面威风;九条大蟒,竞显一十八个犄角,张着三十六个钢爪,盘旋回舞,具全身变化。但知道爪胜于刃,抓着处,血肉淋漓;请试看拳赛过锤,硼着些,筋骨裂断。 九小天王身体轻捷,转动便利。蟒龙向前噬,就跳在后;向右攫,就跃在左。在空中搅作一团,有的腾身骑在项内,扳住了角,抠他的眼,他的须;有的腾身跨在背上,按住了肋,揭他的鳞,屈他的爪;也有拳捣的,脚踢的,拔尾的。蟒龙旋旋舒展不得,被头陀大喝一声,九蟒复了原形。钵盂平空盖下,九子都合在钵内。有词为证:曾是鸠摩托出,今为火首擎来。非瓦非磁,灵鹫山中石孕就;不金不玉,紫泥海内宝装成。清泠宛似水精壶,空明俨若玻璃镜。大可以盖华嵩,即有六丁神斧安能破?小则如缩芥子,纵饶五雷天火莫能烧。较他老祖之瓶,略差一等;比我如来之钵,还逊几分。 九鬼子在钵内,轮拳挥脚,要打碎这东西。不意钵口渐渐收小起来,着了些忙,就都缩作毫毛一般,钻入地下,钵口儿刚刚合上,空空如也。 三位仙师在七宝阁内作壁上观,见这钵儿内外洞彻,晃如水晶,九子已经无影,鲍师就作法,要移取锟鋘山大石来压碎他。那钵盂恰像有他心通的,霍地腾空,竟连七宝阁盖将下来。隐娘驾云而遁,鲍师化道清风走了,单单把曼师合住,一个倒栽葱直跌下地,倏然不见。毗耶那吃了九子大亏,抠去眼珠,面上还是血淋淋的,忍着疼痛,在那里运用法宝,不期一个也拿不住,咬牙切齿,收了钵盂,放出泥丸宫内毒火,将七宝阁烧作灰烬。 那时隐娘走脱,鲍师亦敛原形,遥见七宝阁火起,不能去救,只索听之。隐娘道:“曼师如何不走,遭此双难?”鲍师道:“他自恃有神通,要装个硬汉,落得做个荼毗尼了。”隐娘道:“如何解?”鲍师道:“佛家以火焚谓之荼毗。”隐娘道:“噫!纵使入火不爇,怎能出此钵盂?”忽见公孙大娘驾云而至,说:“帝师因剑炁飞回,所以命我前来探看,二师因何在此凝望?”鲍师亟问:“见曼师么?”公孙道:“并不曾。” 隐娘把始末略说了几句,遂一齐回到宫中。 曼师正与月君坐着讲话。鲍师笑道:“做不成荼毗尼,原是个曼陀尼在这里。”曼师也笑道:“我如今要帝师陪还我七宝阁,不过是房产宫司。若连我荼毗了,就是人命案件,连我们见证一个也走不脱哩!”众仙师皆笑。月君各慰劳了几句,便道:“曼师说这头陀法术利害,如今请那位去降他?”鲍师笑道:“是个魔僧,只曼道兄有降魔之力,再请谁来?”曼师道:“你只信嘴儿胡诌,难道这钵盂锡杖是魔家之物?”鲍师道:“难道他泥丸宫内不是魔性之火?你降不得,你去请令甥女来便了。”曼师道:“从来只有以道伏魔,没有个以魔伏魔的。” 鲍师发话道:“治河的有以水治水之法,治病的有以火攻火之法。汉之张京兆有以贼攻贼之智。前此奎道人作祟,你就不肯去请刹魔,说是自坏体面。难道鬼母不是魔道中出身的?怎么就肯来劈死了他呢?”曼师笑道:“好个做媒的嘴牙,偏偏说来都是听得过的。”月君道:“鬼母尊在天阙,不好再渎?若舍了刹魔姊,更无可请。”就取留着的一茎青丝发出来,暗暗祷告。只听得霹雳一声,早已不在手中了。月君恐刹魔主径去收服头陀,又烦各位仙师仍向前去接待。曼师道:“若要接待,且把卸石寨的九仙台移去,也好坐坐,难道去站在空中不成? 就将来陪我的七宝阁,也还差好些珍宝哩。“月君道:”我在九仙台上另造一座七宝阁,送到无门洞天以作供养。“鲍师道:”老曼竟是无利不往的,那九仙台是天造地设的奇石,你就要僭据起来,只怕的少些福气。“曼师道:”老鲍好不知事,你看如今钦差出去,那个不赚注大钱回来?要照着我那样只够本的,也就没有哩!“月君大笑。 三位仙师便飞向九仙台上坐定,用出神通,连峰根拔起,从空飞去,轻轻的落下,正压在烧残七宝阁的基上,寂无声响。 毗耶那抬头看见,忖道:“怪道他们成了事,原有这些精怪会弄手脚。若在白日,决难了当,我且待他半夜,悄然将钵来盖下,待走那里去?”主意已定,仍然垂目而坐,佯若不知的光景。 且说刹魔圣主之发,犹如龙化之丝缕,夭矫凌虚,飞回宫内。刹魔已知必有缘故,遂在须尔山顶,运动神光一望,见有个头陀在座假莲台上,顶内喷出的火焰,其势纠纠而不纷乱,状若虬龙之蜿蜒,长有数百尺,腾掉于半空之间。刹魔道:“此火首毗耶那也,我正要收之。”又见对面一座高峰,玲珑雟槵,其巅构有层台,是曼尼、鲍姑、隐娘在内。时正月色昏黄,遂呼口气吹去,将九仙台罩住,如在铁瓮内一般。乃飞身直下阎浮世界,不刹那间,已在头陀火焰之上。刹魔主揭起翠霞裙,端端正正,将数千年豆蔻含葩的玄窍,对着他泥丸宫发火的所在,盘膝坐下,那火焰就灭了三分。随着焰火再坐下去,已减了一半。 头陀正在运用工夫,觉着火力渐消,心甚惊讶,却有一胞滚热的溺,满头满脸的撒将下来。刹魔早已坐在头陀顶上,溺还不绝,淋淋漓漓,灌注在前后衣领之内,遍身沾渍。脑门透进一股香气,骨软筋酥,缩做一堆,动弹不得。刹魔主随取出身边软玉红香夹袋,轻轻拎起,把头陀装在里面。回手一招,十数个魔女都来了,取了各种的法宝。吹口气,将九品莲台及一面大字牌烧个干净。才到九仙台上,黑气也没有了。 三位仙师连忙起迎,道:“我等知圣驾将临,在此拱候。” 曼师拍手道:“列位的眼珠还是盲的,不看这些宫女,各拿着钵盂、锡杖、赤乌镜、鹿角棒么?”隐娘道:“你看圣主一到,连莲台都没有了。”刹魔道:“亏你们叫什么仙眼,难道我在那边降这头陀,总看不见么?”三位仙师哑口无言。刹魔道:“这座台倒也天然,叫三四个魔女,快快抬去,安放在冠清阁右边。” 曼师道:“算是我送与圣主的。”刹魔亦不理论,径飞至月君宫内。三位仙师随后也到。月君忙起迎接,刹魔就南向坐下,道:“我们不必行礼,你且看看这头陀。”令魔女解开夹袋,呈上月君。月君看了,笑道:“恁船绒形,怎的十分狠毒?”曼师道:“帝师不见他魁伟雄壮的时候,狠放出毒火来哩!”随复递还魔女,接在手中,向空一抛,落下来,又是个魔女一脚踢起。 十来个魔女竟当作气球玩耍,道:“这个和尚,为何这般棉软,想是没骨头的。”众仙师皆大笑。 月君又起席称谢道:“前承姊姊赐我金银二百万,今又承大施法力,降此魔僧。”话尚未完,魔主即止住道:“我见了那些佛祖神仙,便生恼怒,就是见了嫦娥,方生欢喜。”曼尼接着道:“只因欢喜太过,连骂也不觉了。月君说是魔僧,不知甥女是魔什么?”刹魔道:“姨母弄嘴舌哩!石勒做了皇帝,下令犯‘胡’字者处斩。有一老臣奏对,言及五胡之恶,肆口毒骂,陡然想着犯了禁讳,叩头请死。石勒笑曰:”我的法令岂为汝辈老书生而设?‘赦之不问。今我妹妹至诚,与老儒生无异,难道我倒学不来石勒的度量?你们佛教仙教,如有人称为佛称为仙的,就说是信心。我是魔教,称我个魔王,岂不是尊重我么?“月君道:”非曼师言,不但妹子不自知其过,亦并不知姊姊圣德渊涵也。“即命女真们设席。曼师道:”不消杯酒酬劳,一座九仙台,也算得个谢议。“刹魔道:”那座石台,先说是姨母的,今又说是月君的竟有两位业主,教我谢谁呢?“大笑一声,忽然不见,也不知从天上去,从地下去了。 却说毗耶那的锡杖钵盂,原是鸠摩祖师的法宝,所以具此大神通,误落在他手里的。后代大和尚乱付拂子,遂有不守清规,以至玷辱宗风,败坏佛教者,比比而是。且看下文。第九十二回 状元正使现五色花脸 画士中书变两角狼头 唐月君收了昆耶那之后,威灵愈震,大名一郡,又与山东、河南错壤,百姓日夜想望王师。府县官员恐生内变,遂奉表归附。时建文二十五年夏五月,月君御朝谕诸大臣曰:“郑洽、程智往复帝命已经三载,竟无音信,昨幸禾稼有收,今复来牟大稔。兵糈已足,孤家拟于秋音北伐。应再遣使前去迎驾,或得东宫监国,庶逆寇平时,天下咸知有主。”吴学诚前奏道:“臣闻程济扈驾,有事必为帝卜,或者预知中土连年灾荒,所以迟延至此。诚如睿谕,再差大臣恭请,并奏明出师日期,自无不回銮之理。近者又查出殉国文武诸人及死节妻女,礼臣现在追议爵谥,亦应一并附奏,上慰帝念,下尉忠魂。”月君又谕道:“凡建文七年已经赠爵予谥者,统造一册赍去。”诸臣叩首遵命而退。随将殉国死节姓氏爵谥,先行疏请帝师裁鉴。计开于左:开国勋臣男爵王大卿,征兵宛陵,闻金川失守,不食而死。 其长子为昌化县丞,隔绝千里,不期而同日自缢死。 吴郡俞贞木,曾为都昌县令,与郡守姚善同起兵勤王。善死,贞木亦死。 兵部侍郎徐垕,奉使招集两浙义勇,全家覆没于京,垕守节而死。 郑居贞,与其弟道同为御史,闻帝烧宫,皆以死殉。 梁良用,官居部郎,帝出宫后,遁去为舟师,访求行在。 已闻燕藩僭位,投水而死。又族弟梁中节,亦弃官去,死。 副都御史陈性善同大理寺丞鼓与明监军于灵璧,被燕兵获去,复纵之归,皆跃入淮河而死。又钦天监正刘伯完,亦在灵璧军中,亡去,死。 余逢辰,为燕府教授,知燕王蓄有异谋,屡次泣谏。及造反,触柱而死。 工部郎中韩节,奉命守城,燕兵入金川门,孤身拒之,被杀。 萧县令郑恕,燕兵南下攻城,城陷死节。二女皆投井死。 沛县知县颜瓆死难。其子名有为,亦自刭。之弟瓆孝廉名珏,奔归故乡,白于父母,冠带升堂,望阙拜讫,从容自径。其主簿唐子清,被燕兵所执,骂贼而死。典史黄谦亦死。 济阳殉国教谕王省之长子祯,为夔州通判,亦抗节死。 兵部侍郎廖平,因匿帝之太子,燕王搜捕甚急,逃之浙东,死。再有京官遁去者,监察御史韩郁、郭良等二百二十四人。 又外官遁去者,朱宁等二百九十余人。多遗姓名,尚在博访,次第奏闻。 昆山龚翊,为金川门卒,谷王木惠开门迎入燕兵,翊大哭,遁去,死。 都督平安,与燕百战,力竭自刎。 都批发挥宋垣,被燕兵围困于灵璧,同参将马溥皆战死。 都挥使朱鉴,与燕兵战于松亭关,陷阵而死。 都督阵晖,与燕百战,力尽而死。 都挥使陈质,守大同府,被执,不屈死。 指挥滕聚,与燕兵苦战,负重创而死。 武安侯郭英,与燕战败,郁忿而死。 镇抚周拱元,率步兵访饷舟,为燕兵所劫,战死。 指挥鼓聚战死。其外丁良、朱彬等阵亡者甚多,不知名姓,容访再奏。 月君览疏,见议定爵谥,咸各允当,遂临朝谕群臣曰:“大冢宰程亨,原自帝所差来,少宗伯曾公望,前曾访求行在,非此二人,不可为使。卿等其速往,孤家待汝反命,然后击师讨贼。慎哉毋忽!”二人欣然受命。方将罢朝,忽满释奴传进飞报,说界上有燕国差使二员:一是状元,官拜礼部尚书;一是画士,现居画苑中书,加太常卿之职。群臣闻之,莫不疑讶。 月君敕下守界官员,许其入境。并谕府尹高不危,令“于燕使到日,率向帝阙朝见,询明何事,奏复孤家裁夺。” 却说燕王因毗耶那被擒,料道无法可胜。又徐妃适已病亡,便用着志幻所献的妙策,已备下二十万金珠,送到河间府库,先来通使,以图侥天之幸,好作纳采之礼,聘为正宫。差来的状元,就是胡靖,不但礼卿为职分所该,又是燕王的心腹,无可奈何,迫于君命,战战兢兢,知道性命不保的。那道士却坦然无疑,只一幅画儿,已骗个美官到手。若事成之日,自然更加荣显;纵使不成,亦没有利害在内。所以意气甚是扬扬。及至济南下了公馆,适闻沐西平侯差有官员来阙下奉表朝贡,已到皇华亭,胡靖连诧奇事,令从人悄去探听姓名。有顷回报,原来是胡靖当日在沐英府中相识的,不胜大喜。即于次日黎明,先往拜访,一见欢然。胡靖请屏左右,促膝面谈,微微问道:“不知西平侯到此朝贡几次?”差官应道:“只今是第一次。” 胡靖又道:“他们奉的建文虚位,不过借此作乱,岂肯忠于本朝?沐公远在万里之外,不知其伪。早是我在这里,若是别人,岂不回朝奏闻,多所未便?”差官听了,愕然问道:“建文帝在济南与否?”胡靖笑道:“这句是呆话。建文若果到此,便为杌上之肉;看程济能知天数,断乎不来的。”差官又问:“济南起兵二十余年,据有中原地方,今上亦无奈何他,怎么建文一来,便为杌上之肉?”胡靖附耳说道:“不来则崇奉其名,为摇动人心之计;若一归阙下,则与汉献帝、唐昭宗无二矣。” 差官连连点头,道:“毕竟老先生见得到。向来建文帝原在和曲州狮子山白龙庵内,西平侯因曾受过眷注,常差人馈送些珍奇品味。向后闻得济南有人来请复位,就下川中一路来了。目下滇、黔、蜀中百姓,个个传说建文皇帝又已登极。敝主沐昂,是新袭爵的,例应进表,所以差遣下官前来。原因通国讹传,未能深察虚实之故,并不是背着今上,返来趋附这边,还要求老先生曲意容隐,方为至契。”胡靖道:“我与西平是何等之交! 不消嘱咐。今却有借重尊官之处。“差员道:”正是未曾问得老先生有何公干到此。“胡靖就悄悄把来意说了。又道:”原是忠则尽命的所在,利害也顾不得,但求尊官以心相照,到缓急之际,好言相赠,感激无尽了。“殷殷致嘱而别。 回到公馆,早有府尹高不危打导来拜,胡靖与张志幻疾忙趋迎。逊进礼毕,胡靖开言道:“古来两国相争,其间必有往来之使,幸则成功,不幸则败事。兹有玺书上达帝师,唯老先生有以教之。”高不危朗声应道:“这须大臣会集阙下之时,先将来意宣明,佥议一番,可上则上,公事公言,不是在此处说的。先有一句话:当时燕王僭位之后,登基诏书是个什么呼猪胡状元属草的?尊姓也是胡,是否同宗?而今其人安在?”胡靖急得汗流浃背,紫涨了面皮,又恼又羞。正值奚童捧茶至前,便离席让茶,直打一恭至地。呷过了茶,勉强应道:“草诏的不是别人,就是小弟。从来忠孝不能两全,如方孝孺、胡闰、高翔以不草诏书而至夷九族十族。弟忝在具庆之下,不忍父母老年屠戮,即此一念,不得不草。至‘呼猪’二字,则不知所从来。”高不危笑道:“可以呼猪,即可以草诏;若不肯草诏,亦断不呼猪。方、胡、高三公身为忠臣,子为孝子,妻为烈妇,所以能不草诏,彼九族尚且不顺,而况夫一猪哉!忠孝本无二致,尽忠者即为尽孝,不孝者亦必不忠。若子背君而亲则喜之,其相去也者几希。”说毕,拂衣而起。 胡靖等唯有鞠躬送出。气得目睁口呆,自在馆中踱来踱去,心内踌躇道:“第一个来,被他羞辱至此,若日逐来个把儿,怎么了得!我若是径诣阙下,那其间纵有舌剑唇枪,如何敌得他们恶党?就有地孔,也钻不下去。我带的多少礼物,原为着几个旧友,如今看起来,决无情面;若送他时,定然返讨一场没趣。罢,罢!我别有路数在此。”遂叫家人取了个朱红箧儿,又到皇华馆来见西平侯的差官。屏退从人,并上朱箧,道:“途次相逢,无可为敬,聊以此表薄意。”差官启箧一看,皆是金宝之物,料必有话,遂辞道:“叨尊相垂爱,未知有何差遣? 决不敢拜厚赐。“胡靖欠身道:”老亲台言重,学生别无所烦,不过借句鼎言,早完君命。“便附耳说了些话。差官忻然道:”这个当得效力。“随将礼物推逊一番,然后收了。差官如飞入城,先到黄门上了表章,又到宗伯衙门进了贡仪,即在城内候旨。 那时相府吴学诚因西平侯远来进表,差官又是都督同知职衔,随谕宗伯衙门待宴。差官于酒筵间故意佯问道:“那燕国的胡状元为何在此?他曾到云南敝主府中搜寻建文帝的。”少宗伯周辕道:“但闻得杀了个榆木儿。原来他是正使么?”差官道:“正是正使。也还亏他有一点良心,倘若不是他来,建文帝休矣。”大宗伯刘仲道:“他是个从逆奸臣,贵使因何这等说呢?”差官道:“这不消说是人人痛恶的。但不知他怎么晓得建文帝在白龙庵,将别时,密向敝主道:”下官此心惟天可表,只因有同使三人,不能赴白龙庵行在一见圣颜,负心之罪死有余责。‘敝主到呆了一会。遂又固留几日,乘便请入内署密谈,涕泣不止。后敝主曾遣人到白龙庵奏明其事。但是他既念故主,何不杀身殉节,又做燕国的官呢?“刘仲道:”他原是我同年,据他说有老父老母,纵使不能殉节,亦当挂冠遁去。 今若有此一段,也还可耍“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宗伯、衙门大小官员莫不信以为真。 差官去后,宗伯即以此语面告相府。吴学诚道:“若果如此,且不宜慢他。”诸大臣商酌佥同,差员前去请至阙下相会。 胡靖自为得计,顿足笑道:“钱可通神。”遂坐着大轿,同了张志幻进城赴阙。文武百官俱已齐集。胡靖先谒建文圣容,舞蹈已毕,欷歔出涕。众臣见了这个光景,越信他是真心,次第向前施礼。吴学诚开言道:“尚书公何事而来?”胡靖要卸担子,缓言对道:“职奉主命,有玺书上达帝师。至于其中曲折,副使太常公知道,职实未与闻。”那个呆道士道是逊与他说,就欣然开言道:“永乐皇帝是以礼而来讲两主交欢之事,以免生民涂炭。目今徐后已崩,中宫虚位,要请帝师母仪天下,同享万年之福。诸位老先生不消说皆晋勋爵。”吴学诚等都气得面如土色。少师王琎大骂道:“狗才放屁!”阶下武将薰翥、宾铁儿就要挥拳,董彦杲以目止之。胡靖见不是头势,趋向众大臣前打恭道:“此意出自太常,倒是惹干戈的,怎免得涂炭?玺书是否可达,静候裁夺。”武班中董彦杲出言道:“玺书不上,怎欲你两颗驴头?”即着武士押出阙外。宾铁儿随指挥从人先痛打一顿,又将狗、猪、牛、羊的粪,喝这道士吃个大饱,高高吊着。又将一大块塞在胡靖口内,道:“你也吃些!”把铁链锁了,禁闭在空屋之内。 可怜两位燕邦使,对泣风前类楚囚。 那时胡靖跟随的人役总不知躲在何处去了,整整的饿了两日,又没处寻条死路,这才是做奸臣的现报。幸值月君视朝,敕令赴阙勘问,四个武士就来牵了铁链,如犬羊一般拖去。济南府看的百姓,指着二人“千逆贼,万逆贼”痛骂不止。又有唱着歌儿,各赠他一套。两人听见,俯首承受。是怎样的妙歌呢? 一个是呼猪的状元,当日里谒至尊,受着建文帝的深恩;今日里假惺惺差来阙下,两目汪汪有泪痕。那知道学了越王尝粪,与呼的猪儿一般样没窍的丹心。 一个头戴着黄冠,忽地里变了乌纱样。只道是富贵荣华,人人瞻仰;又岂料猪羊牛屎当作三餐饭。好个宾铁将军!一顿拳锤,打得缩进头儿也,恰像披了八卦衣的乌龟状。 月君谕令三公、三孤、六卿、五营大将军及文武大小诸臣等,都在殿檐下分班坐定。武士带进二人,好似饿鬼出了地狱,来见十殿阎罗天子,匍匐至前,正不知又要受什么刀锯碓凿的罪。早有女真们递下黄麻两幅,先给诸大臣看,上写道:胡靖背圣恩而事逆,大索帝于滇南,罪不容珠。今来阙下,乃以千金珍宝馈献于西平之使,巧言传布心在故主。有此等猾贼伎俩,真乃燕逆之心膂也。勘问候夺。 张志幻以奸盗罪发,逃于方外,乃敢潜身泰岱,窥写朕容,何异飞尘之翳日月。此等禽兽,烹之污鼎,剐之污刀。一并勘问。 文武大小诸臣皆看过了,发下胡靖与张志幻。二人毛骨悚然,一一招认,叩首流血,甘心受死。聂隐娘即下殿,将剑指着二人,各画道符儿。胡靖只道是斩他,引颈而受。好一会不见剑砍下来,偷眼看时,却有一面大镜,正照着脸儿;都是粉墨赤朱,涂得花花绿绿,比戏子装的小鬼判官还丑些。又瞧瞧张志幻,已变了狼的脑袋,还挺着两个角儿。武士喝令二人向镜细照,倒比杀他更觉快意。遂令逐出城外,听其自行还国。 满释奴即掷下原来玺书,封函是未发的。诸臣见帝师处治总出意外,莫不欣忭而退。 胡等依然被武士牵出,解开锁链,又饶着几拳,作饯行之礼。幸有两三个家仆,正来打探信息,一见大骇。有个嚷道:“这是妖术!”叫他不要慌。才说完时,已变作野猪的形像,喉间哼个不住,连话也说不出了。那时围绕着看的人千人万,走不过去。胡靖肚里又饿,脸上又羞,真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见有个酒肆,一径钻入去,倒在个木榻上,蒙头而卧。呼取酒来,连饮了几杯,方觉神气略王。就大家吃了些东西,等到昏黑,方敢出城。起个清早,即便登程。胡靖自忖这副形状如何回朝,不免寻个死路。忽想着胡瀹曾说,帝师宽仁大度,念诵圣号,百千万里皆能感应。又闻得天师斩了他部下猴精,追取魂去,仍行释放。“或者我每日拜诵,尚可邀帝师大发慈悲。”乃悄然与变猪的家人说了。在半夜子时起,主仆二人,默呼圣号,拜至五更而止。七日之后,容颜复旧。张志幻见了要问时,张着嘴儿,但一味嗥嗥,与狗无异,心下愤极,至渡小黄河,自投于水。胡靖落得好去复命。妙在两员逆使,请出几万天兵;一封玺书,求来十二罪檄。下文写出。第九十三回 申天讨飞檄十大罪 命元戎秘授两奇函 月君逐去燕使之后,凝神静坐。时闻有默呼圣号者,随运神光一照,见是胡靖主仆,礼拜恳切,乃赦复原形。及张志幻自投河,亦在照见之内。随向鲍、曼二师道:“这道士是何肺肠,从无事中生出事来,落得个死。”鲍师道:“天狼星也在无事中生出事来的,他闯入月宫,原是无因而发,轮回之后,彼此皆成仇敌。似乎此因亦灭,不复能生苗结果,然所谓因者,是终不可灭之物。若有触其机以动之,则此因勃然复发。大士不云,如铁之与火石,必有激而合之者。到那时节,难解难分,所谓冤孽也。这个道士前身原是中山千百年苦修之狼,上界列宿,是其主儿,所以不知不觉,有此一番举动,迎合天狼。若在凡人,有不溺于其内者乎?则自此而仇敌变为欢好,欢好而复成仇敌;此因此果,生生不已,何时了局!今帝师统兵北征,我之大功既成,彼之恶因亦灭。天狼心内之苗被我斩刈无余,永绝再生之机,是此道士虽罪之首,乃功之魁也。”月君大悦。 曼师道:“人心不知何物,一有所种,万劫难消。夫妇而忽为仇敌,父子而忽为冤家,总脱不得个因字。老鲍往往为人作伐,也少不得生出个因来。方知道苦哩。”鲍师道:“我为你做个冰人,少不得你也在这因内。”各位仙师皆拊掌大笑。 月君随传敕于诸大臣,令议定燕王平生大罪,作檄布告,兴师申讨。时海东南诸国高丽、占城、日本、琉球都来进贡。 又沐西平差使奉表之后,滇、黔、粤诸处凡建文帝足迹所至,皆奉了建文年号,差官入觐,终绎不断。月君令将申罪讨檄悬示行阙之下,俾夷夏之人万目共睹。其檄文云:太阴君讨逆帝师檄示于四方曰:孤家为蒲台一女子,幼习诗书,长通兵律,素知君父大义。当燕逆兵下金陵,孤家方二十有一岁,倡发于草茅之中,义旗初举,豪杰景从。虽卒不满千,骑不盈百,大衄燕师于淮北。长江天险,无舟可济,不得已,旋兵济上,先枭群恶,遂定青、齐。恭奉建文年号,复建行阙于济南,写圣容于黼扆,躬亲朝贺。时耆旧元臣与忠义子弟,后先来归,翊戴孤家为帝师,正名讨贼,以令天下。于是遴遣四使,分道诸省,遍访乘舆。孤家又命将出师,克取中州,南底淮扬,西迄荆楚,逆党如云,扫掠殆荆随设迎銮二卿于江干,祗候行在。龙舆一日未返,孤家一日未安。前后三差使臣,甫能觐圣主于滇南狮子山内,承颁密诏:必须先覆逆巢,然后复位。迩者年谷丰登,士马精壮,正忠臣义士报冤雪耻之日。 孤家当亲率六师,直捣北平,擒元恶而告之宗庙,俘逆党而置之国典。庶几上慰高皇帝在天之灵,下抒四海臣民之望。 爰列燕孽十二大罪于左:第一大罪:背叛高庙圣旨,造反。 第二大罪:逆兵犯阙,逼逐乘舆出奔,擅僭帝位。 第三大罪:逆兵犯阙,逼迫国后自焚。 第四大罪:擅削孝康皇帝庙号。 第五大罪:毒死帝弟吴王、卫王、徐王。 第六大罪:搜寻东宫太子,以致亡命荒徼。 第七大罪:杀帝诸子。 第八大罪:遣逆臣四处搜求行在。 第九大罪:族灭忠臣数百家。 第十大罪:广捕守节逋臣,屠戮不数。 第十一大罪:扃锢孝康帝子皇孙。 第十二大罪:发忠臣妻女于教坊司。 建文二十六年正月日檄。 吴学诚等随将檄文刑示中外,并发诸夷国使及各省入觐官员,令带回宣布。 月君随下教场点将誓师。共计大将一十九员:京营中军大将军董彦杲、左军大将军宾鸿、右军大将军阿蛮儿、前军大将军瞿雕儿、后军大将军郭开山。 在京大将六员:董翥、董翱、宾铁儿、金山保、小咬注小皂旗。 在外调来大将五员:楚由基、卜克、平燕儿、彭岑、曾彪。 武科新将三员:屠龙、陈钺、龚殳。 又女将四员:满释奴、范飞娘、女金刚、回雪。 其余偏裨将佐俱不细列。雄兵七万五千,按六军之数,皆山东、河北久经训练、娴习战陈的壮士,纪律整束,号令严明。 以大司马刘璟为元帅,谭符为监军,小皂旗为先锋使。五营大将瞿雕儿、阿蛮儿、董翥、平燕儿、宾铁儿,合后大将屠龙、陈钺,左右哨将军金山保、小咬住,共领精兵三万,进取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