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录 - 第 3 页/共 8 页
话分两头,吉庆和这年也要乡试,因无盘费,赵弼便送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得了此款,就于六月初间还回襄阳。且说南京有了榜信,各家都延颈以望,等到发榜之日,个个争先恐后齐看榜花。这日却是九月十三,赵氏一家正在那里盼望消息,忽听锣声响处,捷报传来,赵鼎铭却中在三十二名,领了乡荐,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徐氏娘子乐得个不亦乐乎,当时就开发报房以及学书门斗等费。一会子亲戚朋友皆来道喜,真是纷纷车马,烂其盈门。由此款待了好几日,又要预备赴鹿鸣宴,拜主考、见房师,忙碌了一二十日,待至送了主考,才算没事。这日正是家宴,忽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赵弼接过一看,见是吉庆和由襄阳寄来的,随即拆开细细看了一遍,便大笑道:“吉先生也中了,可喜可喜!”大家听说,也自随声附和赞羡一番,于是开怀畅饮,直吃得都有醉意方才散席,此话慢表。
且说金陵钓鱼巷一带,为烟花丛薮,秦楼楚馆不下数十家之多,而歌妓雏鬟更难悉数,其间如色艺俱绝艳帜高张的,虽不在少处,然皆属朝秦暮楚弃旧迎新,今日有钱即称佳客,明日落魄便为陌路,实成为婊子故态而已。不意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出这段奇事也觉令人倾心,这钓鱼巷内王喜凤家,有一名妓白莼秋,本系浙江湖州人,自幼为拐匪拐至苏州,卖与娼寮为妓,到了十四岁,由鸨母转售在上海仍然为娼,姿色固是绝佳,而一种豪侠之气实在耐人叹服,由是枇杷巷里名噪一时。到了十六岁就有个富商代他脱了籍,他就另外觅了房屋,自成一家,平时往来大半皆系熟客,生涯也还不寂寞。又住了两年,这年刚值乡试,他羡慕秦淮风景,因此就改寄香巢。自古人情多半喜新厌故,又况本地风光,司空见惯,忽然听说新到了一个,又是上海来的,那些王孙公子个个存着访艳的心思,及到一见芳容,便自十分赏识。王喜风家本住着十几房歌妓,加以白莼秋寄居在此,故门前车马终日喧阗,鸨母龟儿无不利市三倍。
看看又值隆冬天气,各妓的生意皆冷淡起来,独有白莼秋仍是应给不暇,这日又被一家唤去侑酒,不期酒后回来,风雪交作,大街小巷寂阒无人,而且冷不可言,虽拥重裘犹觉战栗不已,白莼秋坐在轿内,远远见风号雪虐之中人,有个人迎面而来。渐渐走近,仔细一看,但见身穿一件败絮布袍,头戴一顶破烂毡帽,脚著一双敝履,抖抖的彳亍行来,那种瑟缩情形,实在令人可惨。又见他虽然寒冷,举止却不类常人,毫无一点下流的气习,白莼秋心中暗想:“这定然是个落魄名士,断非卑田中人,但不知为何如此,我何不喊住他,问问看呢?”想定主意,即招呼轿夫道:“你给我把前面那个走路的喊住,我问他话呢!”那轿夫道:“姑娘这样的大风大雪,到要冷死人了,我们抬着你是没法的,恨不得一步把你送到家,回去睡觉,暖和暖和,你偏寻事做,又要同叫化子谈起来,这不是拿我们开心。姑娘你坐在轿子里,又穿着几层皮衣,是不觉得,地下雪已落了几寸厚了,我们快些回去罢。”一面说一面抬着轿子直望前跑。
白莼秋听说实在可恶,便怒道:“你们这起混帐东西,但晓得自己冷,看不见人家那种样子就不冷么,我偏要喊住他问话。”后面那个轿夫听见他说话有点怒了,便连连答应,喊着前头的轿夫道:“老胡你就喊住他,想是我们姑娘要发慈悲心了。”正说之间,那人已走到轿子面前,这前头的轿夫便道:“呔,你站着,我们姑娘问你的话呢。”
那人听见便立住脚,站在轿子面前,白莼秋便掀开轿帘,借着月光先将他仔细一看,虽然形容憔悴,但生得鼻正口方,虎头燕颔,堂堂一表,实在是个落魄的英雄。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何这等模样?风天雪地,为何不往家中睡觉,还在街上乱跑呢?”那人道:“咱是山西绛州人,因家中父母双亡,到此投亲不遇,咱的盘川用尽,衣服卖完,无处栖身,故此流落下来。”白莼秋道:“你既如此,富商大贾此地亦复甚多,何不投到那些人家先去佣工,籍作栖身之计。”那人道:“咱洪一鹗也是宦家子弟,长到二十岁,只知读书试剑,不知道甚么佣工,就便冻馁死了,也是自己的命薄,终不能有失先人体面。”
白莼秋道:“你当此夜静更深,却往何处借宿?”洪一鹗道:“现在承恩寺廊下栖身。”白莼秋道:“今虽如此,明日当复如何呢?”洪一鹗道:“只好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好在囊中尚有少许,这两日尚不致就填沟壑,等到一文莫名的时候,再说便了。”又道:“咱既辱承下问,足见多情。但不知你是那家小姐,为何更深夜静尚自不嫌风雪侵人,不要损坏了贵体,劝你早些回去罢。咱之沦落,这也无可如何。”白莼秋听说,便叹口气,又簌簌的滴下泪来,哽咽着说道:“你也不必问我,英雄名妓,同是天涯,君今且归,明日当去钓鱼巷王喜风家,问白莼秋另有计议,奴当屏客以待,万勿作寡信人,使奴秋水望穿也,奴且暂别,明日再谈。”说罢喝令轿夫匆匆回去。
洪一鹗见他去了,也就掉转头来一口气奔到承恩寺,仍旧在廊下打开草铺,蒙头而卧,只是翻来复去不能合眼,因想那白莼秋既是个妓者,如何又独具青眼,善能知人?听他临别数言,叫我明日定去,但是我衣衫烂褛,即使硬着头皮前去,访问那些龟奴鸨母,断难放我入门。若便不去,我既未免失信,且埋没他一片殷勤。细细想来真使我进退维谷。“由是胡思乱想,把那冷之一字全抛在九霄云外,直到五更将尽,才朦胧睡去。欲知洪一鹗寻着白莼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名妓知人解衣推食 英豪重义誓海盟山却说洪一鹗直睡至日高三丈才起来,坐在稻草上发怔,想着昨夜之事,恍恍惚惚犹如做梦一般。正在那里出神,猛见廊下走进一个半老妇人,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洪一鹗便带怒喝道:“你这婆子可不奇怪,咱坐在这里有甚稀奇,再不快去,莫怪咱要得罪你了。”只见那妇人不但不去,反更走到面前,弯着腰带笑说道“请少息怒,尊姓可是洪么?”洪一鹗道:“咱便姓洪,问咱这甚?”那妇人道:“既是姓洪,这便不错了,我家姑娘叫我来请你即刻就去。他因昨日夜里不知同你讲了些什么话,怕今日不去,故又叫我来寻的,你到底可是姓洪不是么?”洪一鹗听说便站起来,将身上的稻草抖了一抖,又望着那妇人说道:“你是白莼秋叫你来的吗?”那妇人道:“正是他叫我来的,他还说叫我同你一阵去呢!”洪一鹗道:“你先走,咱随后就来了。”那妇人又低声说道:“我家姑娘叫我悄悄的告诉你,说你衣裳太坏,未必肯去,他今日大早,已暗暗的叫人买了一套簇新的皮衣,还有鞋袜帽子等类,全交付与我了,现在摆在我家呢。你可先到我家,把衣服换起来,再同你一阵前去,不是都有光辉吗?”
洪一鹗听了,心中着实的感激,不料这青楼中人,居然有此见识,有此多情,咱洪一鹗倘有发达之期,定要重重相报的。一面想,一面同着那妇人走了出来,穿过几条街巷,不一会已到那妇人屋里,那妇人便将衣服拿出,却是玉色素棉绸短袄,二蓝摹本二毛洋皮袍,天青宁绸二毛羊皮大衿马褂,酱色宁绸草狐背心,品蓝素缎棉套跨,元色湖绉束腰,元色素缎扣花棉鞋,另外一顶时式平顶棉小帽,以及小衣袜子均皆齐全,洪一鹗就从头到脚周身换了个簇新。那妇人见他换了衣服,就哈哈大笑道:“我说我家姑娘眼力不错,这样一位体面公子,南京城里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来呢。可怜运气不好,少了两件衣裳,就弄得那种样子了。相公你放心罢,我家姑娘是最爱标脸最多情的,你昨日那个样子他还看得中呢,你今日这个样子,只怕他见了你就不肯放你出来了,我们快快去罢,他在那里等得心焦呢!”
说着,就同洪一鹗出了大门,转不上三四个弯子,已到王喜风家门口,那妇人便先走进去,望着两边的男班子说道:“这位洪大少爷是我们姑娘在上海的熟客,昨日在孙大人家吃酒,姑娘碰见他,才知道洪大少爷来了好几日,住在评事街栈房里,我们姑娘今日一早就叫我去找,我到评事街找了两三家客栈才找到的。”那些男班子听见这个话,就跟着两个进来,到了白莼秋的房门口,那妇人先去通报,洪一鹑也跟着进了房间。白莼秋一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好,到了此地好久都不想到我这里来走走,若不是我昨日在席上碰见你,今日叫人去找你,你还不来呢!”洪一鹗听说也顺口答应:“这可错怪了咱来,你到南京咱连个影子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捎个信给咱?咱不怪你,你到反怪咱,咱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了。”正说之间,又见男班子泡了茶来,递上两把滚热的手巾,洪一鹗接过手巾,擦了擦脸,又喝了两口荼,便道:“咱才起来你就叫人去找,咱连点心都没吃,这会儿肚里可饿了,你可招呼他们买些点心来吃罢。”白莼秋便叫人去买点心,一会子端进两碗火腿面来,两人对吃了面,又擦了手巾,男女班子都退了出去。
洪一鹗才望白莼秋道:“小生惠蒙青眼,推解多情,此义此恩如何图报?”白莼秋道:“名流沦落,红粉飘零,千古伤心,莫过于此。奴虽下贱,亦出于无可如何,若再不审贤愚,徒求欢笑,春风秋月,付与等闲,亦不过如老妓浔阳,嫁作商人之妇。且当今之世未必有江州司马泪湿青衫,奴阅历风尘,遍观狎客,不少王孙公子,岂无富贾巨商,闻人多多,半皆俗恶可厌,欲求一英气勃发,倜傥非常者,竟不可得。昨观君饥寒交迫,风雪夜行,在彼时不过存女子之心,顿生怜惜;及到接谈之后,以言相试,而君言言壮,君志志雄,沦落如斯,犹且穷不失义,他年腾达可想而知,而且神采威严,英姿飒爽,断非潦倒终身者。奴不敢埋没英雄,谬效梁姬之举,些须之赠,何足挂怀,但愿君努力加餐,以待朝廷之用。奴此中况味艰苦备尝,年复一年,终非善策,当亦留心物色,别作良图。”洪一鹗道:“顷听良言,钦佩无已,举世溷浊,谁复知人,卿独能别具慧心,独具只眼,虽名公巨卿中尚不可得,其余卑卑者更无足道矣,巾帼英雄,惟卿独称,第恐小生才薄,有负厚情。”
白莼秋道:“君毋过谦,奴审之已久。但君家世族,以及君平日所操何业,昨以途遇匆匆,未及细问,请更详细一言。”洪一鄂道:“咱之宗祖,皆以名宦终身,至先父才就武弃文,官居河南总镇,后因遭人陷害,籍没其家,两袖清风,退归原籍,不意又连年荒旱,四壁萧然,以致先父母皆郁郁于怀,不上半年,尽皆弃世,咱只得草草完殓,投奔他乡,幸遇卿卿,不致身填沟壑。至若咱当先父在日,也曾随任读书,以八股不足为济世才,故闲暇之时并以学剑为乐,良以英雄名将皆从马上得来,且当此伏莽未安,西夷逼处,一旦海疆不靖,虽文章锦绣,又安足恃为。”白莼秋一面听说,一面点头赞羡,暗暗想道:“此人抱负不凡,他年必为名将,我当善以待之也,算终身有托了。”因说道:“闻君之语,志虑非常,但一勇之夫似尚不足以为恃,仍望经心书史,尚论古人,然后经济饱于中,施为著于外,智勇足备,谋略兼优,将相之才庶几不愧。”
洪一鹗听罢,便站起来深深一揖,极口谢道:“惠咱箴言,顿开茅塞,从此当留心经史,熟习韬钤,以副贤卿之期望便了。”二人正谈得高兴,忽见男班子进来说道:“邬大人家有人来,说今日碰和,叫姑娘三点钟就去,不可迟误。”白莼秋听说便道:“你代我回他,就说我昨夜回来迟了,感冒风寒,身体不爽快,头痛的很,不能去,得罪他罢。”男班子答应着走了。白莼秋就向洪一鹗道:“你猜这个大人是何人呢?”洪一鹗道:“遥想是现在的候补道。”白莼秋笑道:“真正被你猜着了,说起这个人来才好笑呢,听得人家说,他从前本是随宦出身,姓于,因跟了一位现任广东督抚,剩了七八万银,就洗了手不做只个行业,又复了本姓,仍是单名,是个廉字,就遵例捐了个候补县丞。该应他运气好,到省之后,又钻谋了一趟京饷,一趟海运的差使,就得了个补缺,后以知县用的保举,他由此又花了些钱捐实知县,指分江苏,不到三四年,刚刚溧水知县出缺,他又在部里托了人,做了手脚,不多时就选了出来。后因他品行卑污,难为民望,又被督抚奏参了。他过了二三年,他那旧主人放了江苏抚台,他就到他旧主人面前哀哀的跪求,他旧主人怜他是个旧仆,既是有志向上,亦不怨记及从前,遂答应他开复原官,他又报效了两三万银子,居然奉旨准予开复。及至开复以后,他却不敢再做知县,恐怕被参,就羡慕这候补道是最阔的,称呼的是大人,除了督抚,连藩臬两司都是平行的,他就捐升了候补道,以为做了道员就可得两趟优差,把从前的本钱得回来。那里晓得等到今日都不曾委过一次,空拿着一分挂名的薪水。官场中有晓得他根底的,皆不同他往来,他却掩耳盗铃,还有时闹皮气,摆架子,在那里吓鬼,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洪一鹗笑道:“这实做成个大而无当,觍不知羞了。”
白莼秋又道:“当今之世,那大面无当觍不知羞的,又岂独他一个,如平日所谓大人长老爷短,出则舆马仆从,入则呼奴使婢,千百之中有几个铁铮铮的,不损人,不利己,为国为民呢!但学得会钻狗洞,就是他大本领,这不是比我辈还要无耻十倍吗?”洪一鹗道:“愤时疾俗,人皆有之,但是你也太现身说法了。”白莼秋道:“不是我的嘴坏,实在睁不开眼来。”你一句我一句,正谈得畅快,又见那龟奴鸨母齐双双的进来说道:“姑娘,邬大人家又来叫了,说是今日定要去的,如果再要推病,就要送我们了。好姑娘,请你成全我们一次,去应酬一刻罢,好在洪大少爷是姑娘的熟客,我们再求求洪大少爷,请他老人家在这里坐一会,我们再叫两个蛄娘来陪他老人家,断不让他老人家走,都等姑娘回来就是了。”白莼秋听说便怒道:“摆甚么臭架子,去了多少趟,只是应差,连局包还不曾拿过他一个,还要送人家官呢,幸亏是个大人,若是个小人,再帖他两个局包才好。我是定不去,他要送官叫他送官就是了。”那鸨母又苦苦的哀求了一会,这才转口,又望洪一鹗道:“你可不许走,务必等我回来。”又向那鸨母道:“妈妈,请你就把四妹妹找来陪他,在这里吃晚饭,再代我添两样好些的菜。”说罢连修饰都没有,就是随身衣服,站起身来就走。那鸨母见他去后,果然把林小四子叫了来,陪着洪一鹗,一会子又摆上晚饭,小四子陪他吃了晚饭。
却好白莼秋已经回来,走进房间嘴里咕哝着:“受他娘的鸟气,这碗饭断不能吃了。”说着便坐下来,望着小四子道:“四妹妹今日有累你了。”小四子答道:“姐姐不晓得,说到那里去了。难得姐夫到这里来,论理呢,小姨子原不合陪姐夫,既是姐姐不在家,终不能叫姐夫冷冷清清的独自坐着,也只好从权些罢了。俗语说得好,行得正坐得正,不怕同和尚坐一板凳,和尚且不怕,况是姐夫呢,不要说客气话,我走了,好让你陪姐夫多谈谈心肠话。”白莼秋听说又笑骂道:“坏丫头,你说好了,我明日才叫你认得我呢!”白莼秋见小四子走后,便望洪一鹗道:“今晚你也无处投宿,就在这里住下。但我有一言,尚望容纳:观君之貌将来必成大器,今与君一宿,誓不再接他人。奴意如斯,但不知君为何如?倘不以飘茵溷絮,愿订白头,奴固得人,君亦有托,两有裨益,即请一决。”洪一鹗道:“小生愚鲁不才,萍飘无定,辱承高义,方且报德良难,若再委以终身,更觉难于图报,况家无立锥之地,小生虽愿,特无养畜何如?一再思维,实不敢冒昧从事,卿当原谅并望三思。”
白莼秋道:“自古英雄半多贫贱,昔韩蕲王之潦倒,梁姬独识其人,及到托以终身,蕲王即慷慨应允,迨黄天汤一战,千古传为美谈。奴虽蒲柳之姿,颇愿效梁姬之事。君诚沦落,当亦上效韩王。若以养畜为虞,奴尚可稍助棉薄,惟愿君一心所向,百折不回,奴便终身有幸了。”洪一鹗道:“既承谆属,敢再固辞?尔我一言,坚同金石,倘存二志,天必厌之。”白莼秋道:“承君不弃,俯订白头,奴若稍有悔心,定再坠烟花之苦。”于是二人山盟海誓,矢志不移。果然不到十年,洪一鹗剿灭土匪,卒成大器,白莼秋亦封为夫人,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白莼秋见洪一鹗允了他终身,心中大喜,因此就跳出火坑,又斟酌了个尽善尽美法子,在南京僻静地方,赁了所房屋,与洪一鹗二人居住,所有日用一切以及洪一鹗的衣履等事,皆系独任。洪一鹗亦颇重大义,日则诵读经史,夜则习谙韬钤,此爱彼恩,居然是贤夫贤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观灯景豪杰护娇娃 设盛筵良朋修祖饯话说吉庆和领了乡荐,在家忙碌了个把月,诸事办毕,因念着赵鼎铭不知曾中与否,这日偶然进城,买了本江南题名录,翻开一看,只见三十二名举人是江宁府江宁县学附生赵鼎铭,心中好不欢喜,回到家中告诉了母亲。那柳氏也是欢喜无限,因道:“天理昭彰,一定是不错的,我儿你不亏赵家,焉能有此日,所以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带人好就是带自己好,你以后就是发达上去,不可学韩宏那猪狗忘恩负义,都要学赵家父子这个样子,不可把他的恩德忘却了,要重重的报答人家。”吉庆和听说了一遍,便道:“母亲,孩儿虽然中了举,还要进京会试,这宗盘费那里有呢?现在却好想法了,赵老二既已高中,孩儿就与他同年,他必定是要进京的,孩儿也可向他商量,与他同去。但是年内就要往南京的,母亲仍然住在此地,等过了一年半载,孩儿再中上了,就好另想别法,即使不中也要想个法子安顿你老人家。”柳氏道:“我儿功名事大,难得有此机会,自然年内就去,我在此间亦不甚苦,李大亦很照应的,来安亦知勤慎,不要你挂念著,你去赶你的功名就是了。”
母子商议定了,吉庆和就预备动身,却好这日接到赵鼎锐的信,信中是先言贺喜并述及他兄弟也中了的话,秋后就约他即日到宁,一俟新正即便同行北上。吉庆和把来意又告诉他母亲,柳氏更加欢喜。吉庆和过了两日,就雇了船只动身。在路行有十日的光景,至十一月半后已到南京,当下就把行李等件挑到赵家,赵弼父子见了面,彼此先道了喜,又叙了些阔别的话,不必细说。吉庆和过了一日,又往妙相寺去了一趟,法真是因赵弼说起已知他是中的,故见着面不过道喜畅谈而已,顾全自暗暗的骂了韩宏,以后过了两三年已是去了,也不知他现在那里,故吉庆和不去寻他,杜海秋、李亦仙是至好的朋友,不得不去往拜一趟,他二人也来回拜,又给吉庆和备酒接风,一连闹了十多日。看看又要过年,到了新年,大家没得事,无非酒食徵逐,寻些欢乐之事而已。
这日正是元宵佳节,六街三市齐放花灯,钓鱼巷十数家勾拦,也各家凑了些钱,扎了许多灯彩,遍请狎客前去观灯,故此杜海秋、李亦仙就约了周梦梅并赵氏弟兄吉庆和等人,一起到那里吃酒。大家到了韩小六子家,见他厅上果然扎得好灯,光怪陆离,维妙维肖。
正看之间,那楚芷香、陆月舫、王韵秋、金佩兰、朱素琴一班歌妓也到了厅上,各人就认着各人客,拉到自己房内。赵鼎铭也去到王喜风家,将林小四子叫了来,坐在那里谈笑了一会,便有男班子来请赴席,大家又回到厅上开怀畅饮,只吃到二鼓将尽方才席散。出得门来,只见皓月当空,灯光匝地,真是银花火树,照耀通衢,大家便信步闲游,赏看灯月。刚走到夫子庙,只见庙前牌楼上扎就一座龟山,高耸天半,上堆着人物花木、走兽飞禽,各种灯彩玲珑精致,巧夺天工,那些来看的亦复人山人海,拥挤异常。杜海秋等人正是观望徘徊,忽听一片喧阗,人声鼎沸,大家掉转头来一看,见是东牌楼面前拥着一堆人,在那里吵闹。吉庆和便道:“我们何不前去看看,却是何事?”大家即走到那里,但见有个二十岁左右的人,生得一表堂堂,也是书生打扮,却不是本地口音,是山陕一带的人物,抓着本地的流尸,按在地上乱打,又听他嘴里说道:“这圣庙的地界,怎容得你这杂种调戏人家妇女,不是没有王法了吗?咱老子把你这杂种打死了,也算给地方上除了一害!”说着,举起拳头又望下打,只打得那流尸哀哀求告,仍不撒手。
吉庆和便上前解劝道:“壮士且请息怒,暂释贵手,这所打的究系何人,所为何事,敢请一言,待小弟叫他服罪便了。”那人正打得高兴,听有人同他说话,便停着不打,仍然抓着那个流尸,立起身来将吉庆和一看,见是个公子模样,丰姿潇洒,品格清奇,却非那些浊世的恶少可比,便缓缓答道:“辱承下问,待小弟慢慢言来。小弟偶尔经此,忽遇这一起流尸,围绕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任意调笑,那女子被缠不过,便出口狂骂,那知只起流尸不但毫不知耻,而且更肆妄为,欺那女子是个单身,甚至上前动手。小弟实在看不过去,即呼喝了两句,他们就蜂拥而至,向小弟来打,以为小弟是外乡人,最好欺的,不能奈何他们怎样,那里晓得小弟虽是异乡,却惯抱不平,彼时实顾不得了,遂把这一起的杂种打倒了几个,正要将那女子送回去,不抖这厮又抱奋勇来寻小弟,因此小弟却不便饶他了。”吉庆和听说便道:“老兄仗义,救困扶危,实深钦佩,但这些下流子弟,必得老兄惩治方可稍敛形骸,今既惩警一番,小弟意欲冒昧转求,饶他一个初次,以后叫他格外警戒,不再胡为,不识老兄尚可推情一二否?”那人道:“既蒙愚教,敢不遵命,只是便宜这厮了。”说着放了手,那个流尸便扒起来抱头鼠窜而去。
吉庆和又道:“深蒙雅爱,不弃鄙言,但未识高姓大名,尊居何处?殊属荒唐之至。”那人道:“小弟姓洪,名一鹗,字翼云,原籍山西,现在寄寓中正街后。”说罢便转问吉庆和的姓名居址,吉庆和一一回答,又将赵鼎锐等人代通了名姓,大家又立谈了一会,始各散去。洪一鹗便将那女子先带回家,次日着人到那女子家内送了信,由他父母领了回去不表。
再说洪一鹗回去之后,就念着吉庆和并赵氏兄弟诸人,个个温温尔雅,因暗想道:“咱在此孤陋寡闻,何不同他们往来往来,也可为他山之助,咱当明日前去且往拜了他,看是如何,再作商量。”又将这话与白莼秋说了一遍,白莼秋道:“若果为名教中人,正当前往拜谒,旁的不说,就多认得两个人也是好的,但不过浮华子弟有损无益,不可交游就是了。”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洪一鹗起来梳洗已毕,吃了点心,就写了愚弟帖子,直望赵家而来。到了通济门大街,见右首门墙上贴着太史第赵宅的报帖,洪一鹗想道:“原来他家有人点过翰林的。”于是直走进去,将帖子拿出,说明来昕,请管门的人进去通报,一会子见那管门的出来相请,洪一鹗便跟着走到厅上。
但见赵鼎锐弟兄及吉庆和皆在那里迎接,彼此见着又作了个揖,然后分宾主坐下,有人泡了荼,赵鼎锐便道:“小弟正拟与吉兄前去趋候,乃蒙吾兄先临,有失迎迓,歉疚的很。”洪一鹗道:“岂敢,岂敢,昨晚识荆。欣慕之至,理应趋前奉教,何敢有劳。尚未请教,贵榜是那一科恭喜的?”赵鼎锐道:“小弟是庚子科徼幸,与昨晚相见的杜海秋、李亦仙两兄同年。吉兄是今年高中的,与舍弟同年。”洪一鹗便转口道:“晚生冒犯之至,以诸位老先生之前,便尔妄自尊大,死罪死罪。”赵鼎锐、吉庆和齐声说道:“洪兄切勿如此,吾辈处友,原以道义相交,何论尊卑贵贱,若以名分而论,只是世俗之态。无谓极了,洪兄如存此意,是直视小弟等为世俗矣,既蒙不弃,仍请以兄弟相称,尚可以互相砥砺。”洪一鹗道:“承诲谆谆,便当从命。”吉庆和道:“洪兄想定是恭喜过了?”洪一鹗道:“先父在日也曾随任读书,不幸先父于前岁见背,故此尚未徼幸,惭愧惭愧。”赵鼎锐道:“尊大人在日作官何方,想亦是科甲出身了?”于是洪一鹗便将先代事迹,以及他父亲曾作总镇被人陷害,他又如何沦落如何遇着白莼秋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赵鼎锐等人听说,又感叹又羡慕,皆道:“尊大人虽被陷害,有吾兄英才挺拔,足以大振家声,到是难得令正以青楼贱污之身,独能别具只眼,虽须眉中尚不可多得,其他可想而知,可羡可敬。”吉庆和又道:“洪兄遭遇之奇,自不必说,但扫眉之下更作何事消遣呢?”洪一鹗道:“暇则观书,亦常学剑。”于是大家痛谈了些经史,洪一鹗又讲了些剑法,谈了些时务,彼此极相佩服。
正谈得高兴,只见小芸从内室里走来,望着赵鼎锐说道:“老爷叫大少爷留洪少爷在这里便饭。”说着,便退下去。洪一鹗听说,便惊愧道:“小弟荒唐绝伦,尊大人尚不曾请见,敢请先为代禀,务要叩拜慈颜的。”赵鼎锐道:“小弟当于家父前敬道尊意,改日再请相见罢。”洪一鹗又谆谆至再,赵鼎锐才进去禀报,一会子赵弼出来,洪一鹗便过来见了礼,赵弼仍让他原位坐下,就开口说道:“老夫窃听先生的议论,语语切中,字字惊人,实系当今之要务。少年通达,抱负非常,他日必为栋梁之选,可敬,可敬!”洪一鹗便敛容答道:“晚生无知,妄谈世故,不自检束,尚求教训。”赵弼道:“英才勃发,其实是钦佩的。”于是又痛谈了一会,洪一鹗便在此吃了饭,然后才告辞回去,赵弼背后又赞叹了几句。洪一鹗回到家中,便将赵弼父子吉庆和等相待的情形细细的说了一遍,白莼秋满心欢喜,更觉得自己眼力不差。次日洪一鹗又去拜了杜海秋、李亦仙,李杜二人便约同吉庆和并赵氏兄弟复来回拜,白莼秋又暗暗的将他五人赏鉴了一回,亦是极口称赞,由是往来极相亲密。洪一鹗不时又特平日所作的诗文,送与赵老父子暨吉庆和李杜等人批阅,无不异常赏识。
这日洪一鹗打听得他五人不日公车北上,遂与白莼秋商议要给他们饯行,白莼秋道:“家中房屋甚窄,如何能容多人,莫若去雇一只大船,请他们在船上饯行,比家内稍觉疏畅,就是他们亦可适意些。”洪一鹗道:“如此办法甚好,甚好。”随即择了二月初六,又写了五封两饭候光的请帖,着人往各家去送,又招呼酒馆内备了一桌盛筵,一桌精细饭菜,两桌下席,又去雇了一只头号大船。诸事预备停当,到了初六,洪一鹗又令将船放在桃叶渡码头,他便预先在船拱候。日将停午,纷纷的都已上船,大家同声道谢,道:“今日如此破费,使小弟等何以克当?”洪一鹗道:“水酒一杯,聊壮行色,诸君高中,当以十倍偿之可也。”说着,喝令开船。水手答应了一声,便慢慢开去,开到韩小六子家河厅口,船便靠下来,大家上去坐了一会,下船吃饭。饭后又开到王喜凤家河厅口,洪一鹗道:“此处便是小弟奇遇之地了,当得领道。”说着,先走上去。
却好林小四子正伏在栏杆上望鱼戏水,抬头一看,见是洪一鹗,极口喊道:“姐夫你为什么两个月都不来,姐姐在家好吁?”洪一鹗道:“你姐姐狠记挂你,说你这两个月内不知搭了多少小姨夫了。”林小四子听说,便望他啐了一声,掉转头来就走,大家跟着进去,就在小四子房内坐下。
吉庆和道:“洪兄,你不知道这林姑娘是我们赵二哥的贵相知,洪兄说话可要留神点才好。”洪一鹗道:“不妨事,咱有这样的连襟,二哥有这样美人,小姨子有这样的小姨夫,还有什么话说呢,咱今日回去便告诉他姐姐,免得他姐姐常代他愁,说他不知好歹,一个月到要搭十七八个小姨夫。”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林小四子又骂了声:“嚼蛆,舌头要紧。”又道:“我过一天,定去告诉姐姐,叫他把你跪在搭板上,还要等我去讨情,才放你起来。”大家听说又笑了一阵,这才下船。一会子那各人的意中人,如王韵秋、朱素琴、陆月舫、楚芷香、林小四子都上了船,洪一鹗又另带了一个花静芬。此时已是夕阳西坠,各歌妓就先唱起曲子来。停了一刻,船上皆点了灯,果然是光耀通明,照得水面上如同白昼,中舱里酒席已摆得齐齐整整,有家人上来请他们入席,洪一鹗便要送酒,大家又执意拦住,于是就序了科分年齿,接次坐下。只见珍肴毕集,水陆并陈,各人又道了谢。洪一鹗就先点了一出《饯别》,真是金樽檀板,说不尽那胜概豪情,大家痛饮了一回,然后各歌妓又互相劝了酒,猜了一会子拳,又合唱了一枝《赐宴》,末后洪一鹗又叫花静芬唱了一枝《荣归》,这才各散。欲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公子多情惊逢旧遇 美人薄命哭诉离衷话说赵鼎锐等自洪一鹗祖饯之后,接着赵鼎铭的丈人徐士勋饯行。这徐士勋也是个在籍的绅士,年已望六,稍有田产,坐了一任松江南汇县学训导。生平有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大小姐嫁与现任内阁中书王立经的儿子王世达,这二小姐就是赵鼎铭的妻子。公子尚在襁褓,因他是晚年得子,五十四岁上讨妾沈氏生的,现在家中纳福,到也自在安闲。因女婿是头一次进京,故也要备桌酒席给他送行,这也不必细讲。单说赵鼎锐择定了二月十二束装就道,就约定杜海秋李亦仙二人在他家会齐,一阵出城,坐船前往。又往各亲戚家告辞谢酒,吉庆和便去妙相寺,告诉了法真进京的日子,代着辞行,诸事料理清楚。
十二日天明,洪一鹗就来恭送一会子,杜海秋李亦仙均带着家人脚夫挑了行李衣箱考具,齐集一起,赵氏兄弟及吉庆和的物件是早预备好的,当下也喊脚夫挑了各件,就命小芸押着先出城去,又雇丁三顶轿子。赵氏兄弟便进去在父母面前告了辞,老夫妇也叮嘱了两句,又同妹子说丁几句话,然后又往自己房内与妻子话别。徐小姐见丈夫即刻就要动身,未免依依不舍,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时不知从那里说起,外面又催着要走,只说得两句道:“你在外身体要格外保重些,晚上早些睡,一到京里就写平安信回来,我在家专等你的喜信。”赵鼎铭听说,连答应了几声“晓得。”复又说道:“你在家也不要烦,我在外自会保重,到了上海,我就有信回来,不必等到京的时候。”说要,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来说道:“你晚上千万也要早点睡,被窝可要盖暖了,我不在家没人照应你。”还要望下说,只见赵喜又进来催道:“大少爷同诸位少爷们都等着呢,请二少爷快点罢,如果迟了,今日就赶不上下水轮船了。”赵鼎铭听说,只得望着他妻子说了声“我走了。”徐小姐的眼框子便红了一红,也说了声:“一路顺风,连科及第。”底下的话便哽咽著不能说了。
赵鼎铭就赶着走到厅上,大家一见齐声笑道:“这位二姑娘实在难出绣房呢。”赵鼎铭脸上又发了一阵红,于是出门上轿而去。到了下关,见行李等件已经先到,家人们全在那里侗候,大家下了轿,先在茶店里坐下来,赵喜便开发了夫价,也泡了壶荼,同着小芸并李家杜家的家人在旁边坐着。杜海秋等坐了一会,就往江边上闲逛了,见上流头约有十里多路,浓烟一缕直上云霄,知道轮船是到了。又听得一片声喧,齐呼买票,杜海秋等赶着把票买好,倏忽之间船已下碇,大家忙着把东西搬上船,又检点了一回,却一件不少。赵鼎锐又同船上买办要了两个房舱,各人安排停当,一会子听得浪声大作,船已开行,果然掣电追风,瞬息千里。次日,约有亭午时候,已抵上海,吉庆和与赵鼎铭两人四面一看,好似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光景。又停了一刻,船已靠岸,便有客寓内的伙计上船接客,赵鼎锐就定了同发栈房,那接客的便在此照应一切。又喊了挑夫,把东西挑上肩,就同著家人押下船去。到了码头上,又代他们雇了两辆马车,赵鼎锐等便坐上马车,如旋风般一路而去。
转眼间已到了栈房,所有车钱夫价,皆先由柜上开发,随后一总再算。当时便有茶房将赵鼎锐等人领上楼去,一顺开了三个房间,又将各人的物件搬到楼上,安顿已毕,便开上饭来,大家吃过午饭,又各自查点了一回。赵鼎锐走下楼来,在帐房里打听开往天津海轮的日期,那帐房内有人答道:“头帮船昨日已开,这二帮船是下礼拜一,十九上午十二点钟开。”赵鼎锐听说,心中暗道:“这乃来的不巧,又要在这里耽搁几天了。”想着又上楼,就将此话告诉了杜海秋等人,赵鼎铭听了这话,便欢喜道:“哥哥,难得海船这两天不开,我们可以畅游数日了,哥哥与李大哥、杜大哥是都到过此地,单是我与吉大哥不曾到过,体们可以带着我两个人去各处顽耍一回,让我们见见世面。”又道:“吉大哥你不知道此地的戏才好看呢,还有倌人,比南京的好上几十倍。”吉庆和道:“什么叫做倌人?”赵鼎铭道:“我听人说上海的婊子都叫倌人的,我还听说不像南京钓鱼巷的姑娘,同客人接了线头,然后才能去住,还要六块钱一夜;此地的倌人只要客人是个标脸,头一次进门的时候,只须摆抬酒他就留着住宿了,到了明日早上起来,不过要把四块钱做什么下脚,以后便一个钱不要,由他常来了。最讨便宜的是戏班子里小花旦小武生,那些倌人一见了这等人,便不要命的拉了来,认他朝欢暮乐,还要贴钱把他用,做衣服把他穿,这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赵鼎锐道:“这有什么缘故呢,终不过是下贱罢了。”杜海秋道:“你到不要说他下贱,越是阔嫖客大老官,并他些什么大人,偏检这些姘戏子的倌人嫖,才算有体面,只怕你我要去嫖他,还巴结不上呢!”赵鼎锐道:“算了罢,我不愿有这体面事,暗地里给人家刷锅。”于是大家笑了一阵。李亦仙道:“吉兄与赵二弟初到此地,也当得请他们一顿,我们晚上先去吃番菜,然后去看戏何如?今晚你请,明日是我的主人。”“罢罢,我们赵二弟羡慕此地倌人好,我明晚就请他去吃酒,或者有爱上他标脸的也未可知。”赵鼎锐说:“海秋你不要作孽了。”李亦仙道:“赵二弟的脸虽标,却不如吉兄的脸生得俊俏,恐怕吉兄是有人要爱上的。”吉庆和道:“小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必说绝无人爱,就果真有了也是不愿的。”杜海秋哈哈哈大笑,望着赵鼎锐道“意中人远天涯近,吉寿人可谓情痴矣。”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李亦仙便邀他们出去吃蕃菜看戏,直至夜半方回,一宿无话。到了次日,因上海早间无甚趣味,大家就在客寓内闲谈,吃过午饭,杜海秋就着人雇了两辆马车,先往各处一游。将近五点钟光景,杜海秋便带着各人到了个旧游之地,进得门来又询问明白,却好林韵仙刚才回来,听见有人询问,即着娘姨下楼招呼,于是大家就跟着娘姨同到了楼上。林韵仙已站在那里迎接,一见杜海秋,便殷勤说道:“杜老爷三年弗见哉,请里厢坐没哉。”说着便让了进去。大家坐下,娘姨泡了五碗茶,林韵仙让了茶,又问了各人姓名,然后向杜海秋道:“现在阿是要进京去会试格,几位老爷阿是一道子来个住拉啼场伙唔别子奶,三年日日拉里牵记奶,一封书信弗曾把拉唔格,没叫别人家真个要牵记煞。”李亦仙便学着苏白,笑道:“先生弗要牵记哉,今朝是来个哉,阿有嗜闲话说。”说得大家笑个不住。
杜海秋便招呼预备摆酒,林韵仙听说,赶着叫娘姨下去预备,杜海秋又叫林韵仙荐四个人来,林韵仙就斟酌了一会,拿出几张局标并笔墨之类,放在杜海秋面前。林韵仙一面说,杜海秋一面写,李亦仙是苏蕙芳,吉庆和是王娟娟,赵氏兄弟是金大宝金小宝,却是姊妹两个。
林韵仙便把局票拿了出去,着人去叫。一会子摆了酒席,大家都入了坐,去叫的局先后也到了三个,只有吉庆和的还不曾到。三巡酒过,王娟娟才跟着个娘姨走上楼来,刚进了房,李亦仙便喊道:“吉兄的人来了。”吉庆和掉转头来一看,忽大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赵鼎锐、杜海秋听说也看了一看,便道:“你不是半山寺庙祝王大的女儿么?”王娟娟便发了一回怔,这才说道:“好像是在那里见过的,急切却记不得了。”赵鼎锐道:“你曾记三年前十月初间,我们三个入到半山寺闲逛,在一局亭上,同你老子闲话,你老子在那里讲,你给人家做平金的扇套上剩了许多钱。正讲得高兴,从京货铺子拿了生活回来,寻着你老子,还说他同谁絮聒的,可记得不记得么?”王娟娟猛然想道:“是了,但不知三位老爷尊姓什么?”
杜海秋道:“我姓杜,这位老爷姓赵,那位就是吉老爷。这吉老爷自从在一局亭上看见你一面以后,便便慕你极了,隔了个把月,只怕还瞒着我们去访了你一趟,不知可遇见你没有?”王娟娟道:“只是几时的话呢?”吉庆和道:“总在冬月初的事,我昕见你老子说,你因京货铺子里没有生活,你闷得很,到什么干姨娘家去了,可是有的么?”王娟娟听说,便籁籁的流下泪来,咬着牙齿恨道:“诸位老爷们且请吃杯酒,小贱婢的情节一言难尽,难得在此遇见老爷们,又蒙格外垂问,小贱婢的冤就可以伸了。待老爷们吃过酒,当细细的禀上。”说罢就靠着吉庆和坐定,大家胡乱饮了一回,赶著吃了饭。吉庆和便问道:“你怎么会到此地,你老子知道不知道呢?”王娟娟道:“自从老爷们去过之后,第二年夏天,我老子就得了急病,不到两日就死了,死下来一无所有,又无本家亲戚可以设法,只有我这干姨娘平时同我最好,我就跑到他家去,请他代我打个主意,当时并承他的情,就一力担承,叫我不要作急。果然第二天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就将衣衾棺木弄了来,共计约有二十元的光景,当下就把我老子收了殓,我那干姨娘就陪我在庙里,等我老子过了三七,请人安葬了他,就说我人大了,独自住在庙里不便当,莫若同他同去住,在他家各事顺便些。我听了这话到也不错,后又想着他家也不是有余的人家,怎么养得起闲人呢,因把这话就对他说了,他又说道:”姑娘这算什么,干姨娘虽穷,你吃的一碗饭,还不至于没有,好在姑娘还有一手的好生活,平时再拿些生活做做,剩几个钱贴补你干姨娘就是了。我于是就在他家住下,才住了五个月的光景,这日他又向我说:姑娘,现在米粮甚贵,外面的生活又不好,你干姨娘的事你是晓得的,你纵然贴我几个钱,那里得够。我现在另外想个主意,我有个表妹妹姓朱,在上海湖丝厂里做女工头,一个月都要剩十几块洋钱,就是那些女工,每天至少也要剩二三百文,不如我同你到上海去他那里,请他把你弄到湖丝厂里做女工,我也去厂里随便找件事,剩几个钱一天零用零用,伙食就贴在我表妹妹家吃。“
话犹未了,忽听得喊了一声:“不好了。”大家吓了跳,再一看时,原来赵鼎铭听见这话在那里着急。杜海秋道:“那时你曾答应他呢?”王娟娟道:“彼时我原不曾答应,后又被他千说万说,我又想他的光景是不能养着闲人的,不若就同他去走一趟再说罢,因此就答应他了。”
赵鼎锐道:“到了上海曾找到他的表妹妹呢?”王娟娟道:“及至来到此地,就在小东门外一个小客寓里住了下来,他第二天将我丢在客寓里,他一个人就找他表妹妹去了,等到晚上他才回来,说是已找着了,明日他表妹妹还自己来接我们,同到他家里去。到了明日果然有一个半老妇人来寻他,见着面时,姐姐长妹妹短殷勤的了不得,又夸赞了我一回,又说包我十天就到湖丝厂里做工,每日可得二百几十文,坐了一会就一起到他家里去了。过到七八天上,我那杀了剥老猪狗的干姨娘,不说不道,瞒着我就走了,那时他的什么表妹妹才对我说道:我不是你干姨娘的表妹妹,我姓胡,你的干姨娘说你老子死了,衣衾棺木全是他买的,他用了一百余元,你没有这宗钱还他,因此将你押在我家,押了二百元,言明五年之后来赎,我听了这话,就哭了一场,拼着一死,那里晓得他日夜看守,拼死不得,欲待逃走,不能出门,由此又过了个把月,他就逼我为娼。我虽不肯,经不起他那样毒打,他又不放你死,终日终夜就同看犯人一样,被他逼不过,没法想,只好向他商议道:为娼可是从你了,但是一件,不论富贵子弟以及富商大贾,要我中意我才接他,不能逼我失身;如果相逼,我拼着你打死我都不行。至于你押了二百元,只要你答应我这句话,包管你两个月把这二百元剩回来,以后剩的钱还是归你。这个老杀剥才答应了,听我择人不得相逼。因此年半以来,但出局不接客,已经代他剩了有一千余元了。诸位老爷们的明见,看我可苦不苦么?”说罢,便嚎啕痛哭。吉庆和也流下泪来,大家亦代为叹惜不已。当晚无法可想,只得各散。欲知想出什么法来,救得王娟娟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惩恶鸨贤令尹施威 避贪狼俏佳人脱籍话说王娟娟巧遇吉庆和等诉了一番苦情,又大哭一场,吉庆和等人当晚亦无从想法,只问了住处,然后各散。吉庆和等回到同发栈,杜海秋道:“不意昨日戏谑之言竟成语谶,居然吉兄遇着意中人了。”赵鼎锐道:“这王老大的女儿遭人骗卖,逼良为娼,实是可怜已极,但必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弄出来才好。”李亦仙道:“没有什么别的法儿,只好我们捐资代他脱籍,除去吉兄每人出五十元,凑足二百元之数,赎他出来再作计议。”杜海秋道:“亦仙之言固属尽善尽美,特恐那恶鸨因五年期限未满,还不肯放赎,即不然任意要索,饱其欲壑而后已,那时将如之何呢?”吉庆和道:“据小弟看来,那鸨母虽然极恶,岂无一点良心,王大女儿押在那里不过二百元身价,年半以来已代他剩了六倍其数,今再备价去赎,还有什么不放的道理呢!”赵鼎铭道:“吉兄之言颇近情理,我们四人当代偿其价就是了。”赵鼎锐道:“我们将二百元预备齐全,明日同到那里,将那鸨母喊来,吉兄便如此如此问他,看他如何说项,如果肯了好极,否则再作计议。此时已夜深了,我们且各睡觉,明日再说。”大家安息无话。
次日午后,一起到了王娟娟处,略坐了片刻,吉庆和就将鸨母喊来问道:“你姓什么?”鸨母道:“老妈妈子姓胡,我娘家姓陆。”吉庆和道:“王娟娟是你亲生的,还是带来的呢?”胡陆氏道:“娟娟不是亲生的,是别人家押在这里的。”杜海秋道:“押了几年了,是多大岁数来的,你出了多少身价呢?”胡陆氏听了这说,心里就狐疑道:“奇怪,这几个客一次没有来过,就是昨日晚上林韵仙家有个姓吉的叫了个局,怎么今日一到就问起这些话来,难道里头有什么委曲吗?我且不管他,如果他们要代他赎身,我就说期限未满,不能就去。万一勉强,再说他生母未来,诸多不便,必得去信喊他生母才好行事,若再执意要赎,必须到了价钱我才放手。”一面想定主意,一面说道:“娟娟是前年冬天才来的,由他生母押在这里,言明五年,身价并不大,却是五百块洋钱,老爷们问他,想是要代他赎身么?”大家听了暗暗的好笑,吉庆和赵鼎铭亦暗暗的想道:“竟有这等事,倒被海秋猜着了。”
只听杜海秋道:“只因这位吉老爷昨晚在林韵仙家吃酒,带了娟娟,看他生得还好,要想讨他回去。据你说五百块洋钱,如果讨他只须备了原价就可讨了?”胡陆氏道:“承老爷们赏脸,看上娟娟,只是他的造化到了。但有个苦衷,碍着他年限未满,不便就去的,老爷们同吉老爷可不要怪。”赵鼎锐道:“据你说年限未满,不能就去,势必要过了五年了。”胡陆氏道:“这是老爷们明见。”
吉庆和道:“我知道你定要五年的道理了,譬如五百元被人赎去,是但有本钱回来,利钱尚无着落,等到五年以后本利都有了,那时有人来赎,再备了现在的原价,你不是一个钱就变了十倍。”胡陆氏带笑说道:“照老爷们这样说,老婆子竟要发死了,那里敢有这个妄想呢!”李亦仙道:“我是知你的意思的,虽说要等五年,不过是这么句话,要是赎他的时候,能比原价再加一倍也就可以撒手的,可是不是呢?”
胡陆氏又笑道:“这位老爷真会说,居然猜着老婆子的意思了。”李亦仙又道:“你既被我猜着,这就好商量了,我劝你勘破些,原价料你定是不肯,若再加一倍,亦未免叫吉老爷太吃亏。不如我给你作个主,劝吉老爷添二百元,把这件事就成就起来。你要愿意肯呢,明日午后就人价两交,你把主意拿定了,不必三心二意的乱想,况且娟娟岁数也不小了,等到五年后,未必有人肯出这样的身价。”胡陆氏听了这番话,又见吉庆和那样,样子又急得狠,光景是个肥羊,不如任意敲他一下,遂又说道:“承老爷们赏脸,出了这样的大身价,老婆子还不知好歹吗?不过这里头还有个难处,他的生母不在这里,必得要把生母喊来才可做事呢,如老婆子现在作了主,万一五年后他生母来赎,见没有人了,那时向老婆子要起人来,老婆子从那里还他呢?他生母著闹狠了,竞去县里告起来,不是老婆子还要吃官司吗?老爷们明见,此事老婆子是不敢做主的。”
吉庆和道:“万一他生母五年后竞不来赎或者已经死了,终不然你把他留在这里,当一世的婊子么?”胡陆氏便放下脸来道:“吉老爷怎么说起这样话来呢,就是做买卖,从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况且是讨人,都要两相情愿。一相情感,任他钱再多些,终是不成功的。”赵鼎铭听了这个话,便勃然骂道:“放屁,老爷们抬举你这忘八旦,老猪狗还敢在老爷们面前辩嘴,你既说老爷们强买,老爷们就强买,人是要定的,你敢再说半字不肯么?”杜海秋、李亦仙、赵鼎锐忙拦道:“二弟不要为着人家的事动肝火,也不是你讨的,何苦来呢。”赵鼎铭道:“那有这种混帐东西,占着良家女子,强逼为娼,还要勒赎,天下那里有王法么?”吉庆和赶着作了个揖说道:“二哥不必动气,总是小弟多事,现在虽五百元我都不讨了,何必怄气,我们走罢。”说着便要出来,赵鼎锐忙退后一步,悄悄的与王娟娟说道:“你不要急,早晚包管你出这个门。”娟娟亦点头会意。于是大家出了门,回到同发栈。
赵鼎锐道:“此事须宜早办,迟则必变,老鸨之心最不可测,今日我们虽将些话谎骗他一会,他虽一时未能参透,久必生疑,即使毫无他变,但被二弟骂了他一顿,是一定会迁怒娟娟的,再叫娟娟受他蹂躏,这就更惨了。但不知上海县现系何人,我拟往县里去办他。”杜海秋道:“要打听县里是何人,这却容易,何不去楼下账房里一问便知明白了。”赵鼎锐道:“正是。”说着就往帐房里问。
原来这上海县是两榜出身,姓卜名世成,号熙之,云南大理府人,丁酉科的举人,戊戌科的进士,由主事改用知县,却是赵弼放云南主考的时候中的,第二年就联捷上去,过了好几年才部放出来。赵鼎锐打听清楚,满心欢喜,次日一早就往县里去拜。卜知县知是老师的世兄,自必殷勤款待,赵鼎锐便把胡陆氏逼良为娼,涨价勒赎的情节及王娟娟遭谝,现在情愿从良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就托卜知县惩办。卜知县满口应允,立刻传齐通班差役,并移知英公堂协同捕探往提,限本日解县,这且慢表。
再说鸨母胡陆氏被赵鼎铭骂了一顿,心中好不气恼,见他们走后,当晚因娟娟尚要出局,并未发作。等到次日一早起来,便把娟娟叫去骂道:“你这烂货,人家才带了一个局,你就骗得人家那种样子,不是你这烂货作妖作怪的,何以人家就要代你赎身?我把个信,不要以为怀已剩了千把块洋钱,比身价多出几倍,就想远走高飞。少我一天,我让你出我的门,就不算老娘的手段。”王娟娟听说也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老猪狗,不过押了二百块钱,已代你剩了几倍,你还不知足,还要百般勒索,我看你这样狠毒,眼见得死在头上了,劝你不要这样罢。”
胡陆氏听着更加大怒,便走上前来,将娟娟头发一把揪翻在地,举起手来就满身乱打。娟娟睡在地上,仍是哭了骂骂了哭,嘴里还说道:“你就把我打死,我阳世没法办你,阴间里去也告你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