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录 - 第 1 页/共 8 页

南朝金粉录 清 牢骚子   近时小说,大抵言情风月,娱人耳目,中人以下莫不手执一编,以为赏心乐事,稍不自慎,贻害深焉。吾友牢骚子所著《南朝金粉录》一书,其中非无佳人才子名士英雄,然皆指晚近人情,言之凿凿,而其设心之苦,用意之深,措辞之雅,立论之确,虽不过十万言,其言简意赅,实足为软红尘之中当头棒喝,至于笔墨之妙,尤其末焉者也。直以为劝世之文也可,即以为讽世之文亦无不可。有心世道者,当亦有感于斯文。光绪己亥小易月,绿杨城郭山人书于海上   第一回 雪泥鸿爪重证前缘 美酒良宵纵谈世故人生离合,冥漠中自有一定之数。天地之大,五伦之内凡属至情相感的人,谁不愿朝夕聚处,有合无离?然而造化弄人,不能自主。古今来多少忠孝节义,名垂青史,事著千秋,而其先之离离合合,不可胜记。或本来共立一朝,同处一室,相聚一方,忽然飞燕伯劳,东西各散,天涯地角,蓬梗随飘,虽知遇如君臣,慈孝如父子,恩爱如夫妇,亲笃如兄弟,谊气如朋友,亦未能勉强一二。又有散处已久,踪迹杳然,或数十年十数年,未接一言未睹一面,始尚寻消问息,终且置之不问,乃忽于万不可料之中,竞一旦遇之于他乡,会之于旅馆,出诸意外,疑梦疑真,一夕倾谈,忽忽又别。更有一种萍水相逢,邂逅相遇,英雄末路,儿女多情,两间知交,心心相印,一合之后,恨不能终身聚处,片刻不离。无如人愿虽深,天心难测,偏又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来,使你不能如愿,定要你合而复离。这一离之后,又不知到何时才可复合,推究其故,总是前缘预定,多一分不能,少一分不得。   看官,你道小子为何说出这一番离合的话来?其中有缘故,听我慢慢讲来。因小于有个至好的朋友,姓游名学海,表字慕湖,北直天津府本县人氏,幼年同窗肆业,彼此性情极相契合,他却生性好动,自幼便不喜株守家乡,最喜的是游山玩水。家中也有薄薄的田产,虽不大富也还小康,到了二十岁以后,就弃了书本,经营些商贾的事情。不数年他父母过世,只有一妻一子,觉得久困乡闾,甚是无味,闻得南方是个名胜荣华之地,一心想到各处游历游历,借可长些见识,添些阅历。因此将妻子托他的一个妻弟照应,自己遂带了些银钱,约了几个惯在南方买卖的朋友,一同到了苏杭南京一带游玩,自此一别,却值小子这年乡试中了个北闱的举人,由此在京供职,刻不能离,二十年来总未与这游幕湖会过一面。这日因奉差南下,路过芝罘,不期他适从南方回来,竟于旅舍中忽然相遇。彼此见面叙了许多阔别之情,廿载相离,一朝偶合,真个倾肝吐胆,共话生平。   当时又各备了酒肴,作个良夜饮,那知他到酒酣之际,便情不自禁,或是感慨欷歔,或是击节叹赏,具作一腔血愤,欲要痛说一番。小子见他那种情形,实是可笑,便问道:“慕兄游览二十余年,各处风俗人情,自必了如指掌,今当良会,何妨为我历言。且欢聚无多,骊驹又唱,从兹一别,叉不知君归何日,我返何时,南北睽违,云山阻隔,仍就是雪泥鸿爪,难证前缘了。”   只见他举杯在手,叹了一口气道:“从来势利之心,半出于妇人女子,为什么呢?皆因他深处闺中,全无见识,只知道积产千金,那知道读书万卷。因为有了钱,就有了富贵;有了富贵,就有了势利,所以把那些寒贫的,都看不上眼。虽然如此,亦岂无巾帼丈夫,独具只眼,识英雄于末路,振豪杰于穷途。特无如世态日增,人情日薄,竟有一种名登仕版,身列官场,也是一味的富贵骄人,不明大义,显达的奉之如父母,贫贱的视之如马牛,骄傲性成,睥睨一切。其本为世家子弟,从他高曾祖考便是如此,生出后人习惯自然,少成若性。这也罢了,最恨的是出身微贱,本极贫穷,或仗著他人提携,或依著亲戚帮衬,这个时候,因有所藉重,满嘴里都是感恩戴德,结草衔环的话头。及至他发了迹,便忘却他当年的情事,更变出许多面目出来,然犹不敢在帮衬他提携他的人面前放肆。等到数十年后,这些人都死了,后代子孙或因遭家不造,流落下来,因念先人曾提拔过人的,因此想着那受过惠的人,遂不辞跋涉千里而来,寻着借贷借贷,以为那受过惠的必知恩报恩,万无一失。那料他变了心术,但知今日富贵,不想从前根由。白眼相加,帮衬少许,这还算是有良心的。甚至一笔勾消,直截不睬,即有旁观的殷勤相劝,他还说是绝无瓜葛,不肯解囊,昧己欺心,天良不顾,反不如奴仆中有知道些情节的,便自背地里叹息,设法安全。那一点义胆忠肝反高出若辈之上。人心叵测,你道可叹不可叹么!”   说罢斟起酒来,又饮了一回。小子又问道:“据兄高见,所说这些世态炎凉,则吾既得闻命矣,但古来北地烟花都不如南朝金粉,兄今身游虎阜,目极湖山,佳丽名姝当亦领略得不少。”   只见他答道:“苏杭风月,固自可人,然而富室娇娃,小家碧玉,德性兼备,才貌两全者,半多匿迹红楼,藏身蓬荜,偶然一遇,不再相逢。倒是那沪上一隅,为天下繁华之薮。华洋杂处,商贾云腾,市面日新,淫靡日甚,勾栏林立,歌管喧阗。其中如蕙质兰心,丰姿出俗,色艺双绝,艳帜高张,几如十色五光,目不暇接。只可惜优伶佻达,演出些淫词艳曲,登场一出,无不摹写入神。以故名妓风流魂消,真个不属意于骚人墨客,反倾心于若辈中人。然倡优本属同心,这也不必深怪。独可恨者,有那些豪华子弟,每当月夕花晨,盛筵开处,必欲招这属意优伶之妓,来此侑觞,相习成风,一唱百和,以为不若是不足与有荣施。恶习浇风,莫此为甚。虽多美丽,竟变成个瑜不掩瑕。却好金陵这个地方,六朝名胜,踪迹犹存,楚馆秦楼,声歌在耳。其间名妓虽不如沪上之多,而窈窕可人者,亦较胜于燕赵百倍。所谓‘湖上烟波名士态,溪边风月美人魂’,此两句诗足以包括一切,然犹不足指其名胜。非是那出色惊人之事,可以流传。所最奇的有一个青楼中人,虽为卑贱之身,具有肝胆之气,悲关山之游子,慨赠黄金,遇末路之英雄,独加青眼。孤芳鄙俗,卓识知人,就是那身入官场,名登仕版的,亦未必能如是。”   小子听说,又道:“据你说来,须眉中尚不多得,而况巾帼,而况巾帼而勾栏。但细细想来,恐又是此中的绝技,装模做样,藉以蛊惑人心,其在措大寒酸,或因此而得福,若遇富商大贾,恐不免于倾囊,射影含沙,抛砖引玉,别开生面,以广招徕。且花柳场中,大都暮楚朝秦,迎新送旧。自古以往,不必说关盼盼能殉杜甫,梁夫人独识韩王,千古流传,世所罕有。下便如真娘苏小,求诸近世,亦罕有其人。老兄阅历虽深,于此似未勘破。”   话犹未了,只见他怒道:“好没来由,找亦不骗你银钱,谁要在你面前撒谎,我不过因三代直道,自在人心,是是非非,皆有公论,而且耳闻恐难偏信,如我听说的皆系二十年中亲目所睹,君如不信,有《随笔录》一卷,可以作为左证。”说著便站起来,取出锁匙,开了皮匣,将《随笔录》拿出。小子翻阅一过,见上面条分缕析,各处人情风俗,怪事奇闻,姓名籍贯,无不毕具。掩卷深思,实有可泣可歌的事迹。方信前言不谬,反悔见识未深。于是游慕湖便令小子,仿照说部,曲曲传出,俾天下有心人得以同声一哭。正是:拼将感慨悲歌事,唤醒昏庸俗恶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永善村耆老救乡邻 武昌府考生惊奇祸却说湖北襄阳府西门外永善,有个小小富户,姓吉名德字乐余。虽非仕宦人家,上代亦有入过学的人。到了吉德这代,适当粤匪猖獗,各省停考,因此不曾读书,守著些先人的余业,安分守己,也还不恶。却喜他生性好善乐施,亲戚邻里中有贫穷无靠的,他便百计周全;有人向他借贷,无不应允。妻子安氏,生平亦极慈善,待家中的奴仆如待自己儿女一般,常说:做奴婢的人,也是父母所生,一样娇生惯养,不过少几个钱,卖到别人家去,听人使用,已是可怜已极,若再朝打暮骂,放作自家的儿女,送与人家使用,你道舍得舍不得的?存心如此,虽近来乡宦人家也未必有这样好妇人。只可惜他夫妇两个,年过半百尚未得子。安氏曾生过一女,长到八岁后又死了,这安氏因自己的年纪已老,断难生育,因劝吉德纳妾,指望生个儿子,以为香烟之续。吉德见安氏累累相劝,他便纳妾柳氏。到六十岁这年,竟生一子。   老夫妇两人好不欢喜,就代他取个名字,因为是六十岁上生的,名唤庆和,号寿人,平时就唤他庆儿。他老夫妇两个没事的时节,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老两口年已花甲,自分子息艰难,不期上天怜佑,还赐一子,这皆是祖宗功德与那平时修积来的。   从此他二人更加好善,凡那修桥补路、赈济贫穷的事无不向前。更喜这吉庆和天资颖悟,敏达过人,到了五岁,就请了个先生在家教读。真是经目成诵,聪敏绝伦,先生常在吉德前夸奖,老夫妇更加喜悦。忽然这年襄阳出蛟,山水直捣下来。四乡八镇,田禾房屋尽被淹没。饥寒载道,满目凄凉,甚是可惨。幸喜永善地势还高,不过被水淹没了田禾,房屋一切均未冲坍。村中有一穷户人家姓韩,老夫妇两口,人都唤他韩老儿,家中毫无产业,平时靠著村中有事的人家,喊他来撮撮忙,挣几个钱度日。吉德家里他夫妇也是常来的,吉德不时也周济些柴米。他却有个儿子,那年十六岁,也读过两句书,因无力不能上学,就送他到城里学个小小的手艺。却当这年水荒起来,村中做事的人家也没有了,韩老儿夫妇也无处撮忙,正是在那里无法,又见他儿子在城里,店家因柴米腾贵裁减闲人,走了回来。由是一家三口,终日里有一顿没一顿的,忍饥受饿。合当他的造化来了,这日有个邻居偶与吉德闲谈些遭水情形,不知不觉的就说起韩老儿一家三口,怎样的忍饥受饿,有一顿没一顿的情形,实在可怜得很。你老人家平时是最好善最仁慈的,怎么设法救他一救才好,也是莫大的功德,天老爷都要保全你老人家子孙昌盛的。   吉德听说便动了个恻隐之心,就叫这邻居带信,叫他三口儿来。次日,韩老儿听见这话,真是喜出望外,就带着妻子到了吉家,见了吉德的夫妇自是千恩万谢,感戴不尽。吉德看见韩老儿子生得颇为俊俏,就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他便答道:“名唤韩宏,今年十六岁。”吉德又问道:“你识字么?”他又答道:“也曾上过两年学,颇识得几个字,只恨家寒无力读书,以致改学了个小小手艺,心中却是不愿。”吉德见他对答如流,极其伶俐,甚是可爱,遂又说道:“你既不愿做这手艺,就在我家伴我的儿子,再上两年学,多识些字,随后就改了这个营业,另做别事也好。但是在书房内,却要用心听先生教训,不许同我儿子两下胡闹,你可愿意么?”韩宏听说,便磕了个头道:“难得你老人家这样提拔,真是重生的父母,虽粉身碎骨亦不能补报,那还有不愿的道理呢!”韩老儿夫妇亦是叩头不已。   从此韩老儿夫妇就在吉家,韩宏就同吉德的儿子一齐上学。偏喜这韩宏读书聪敏,先生亦甚喜欢。过了两年,吉德就将些田产事务叫他兼管兼管,韩宏倒也清楚,并未错过一件。吉德又见他诚实可靠,就把所有的事全交付与他。光阴似箭,韩宏已是二十二岁了,吉德又代他讨了个老婆,让他一家儿团聚,韩老儿夫妇更是感恩不尽,就此另找了一所房子,仍回到自己家中居住起来,也算是丰衣足食,无虑无忧。   却值那年洋商收买茶叶,茶价大贵,韩宏又向吉德借了些资本,往九江贩卖茶叶,果然时来运来,大得其利。又听得下江一带缺少杉木,他又运了些木头,亲赴南京镇江各处去卖。真是货到一处,就争买一空。由此做了几趟,赚了若干银钱,又交接上了几个官场中人,甚是亲密,他便惑于势利,又见那做官的呼奴使仆,好不排场,自己也想捐个官,炫耀炫耀。合当遇巧,却值河南郑州决口,泛滥了十几州县,河工紧急奉旨开捐,他就援照郑工章程,捐了个同知,指分江南候补。进京引见的时候,又钻了两条路,认识了几位大老,复又花了些钱,拜了门生。出京时又要了两封请托督抚及藩臬两司的信。更兼他学得一身夤缘奔走的本领,专在那当道面前趋奉。故到省不上一年,就委个厘金的差使。韩宏心满意足,又差人到家乡把家眷接来,在南京石霸街租了一所房屋,安住他父母妻子。看官你道世间上事,从那里说起。这韩宏十年前是个精穷的穷鬼,就因吉德提拔了他,不到十年的光景,居然是一位官长,名利两全的了。   话休烦絮,再说吉德的儿子吉庆和到十七岁这年,适逢岁试,他便去应考,就入了个襄阳学的生员。此时吉德夫妇已是七十七岁了,见儿子进了学,又是拔府,心中好不欢喜,终是年老的人,不能过于烦神,因儿子进学,不无有些亲戚故旧前来贺喜,他便忙忙碌碌应酬了好些日子,不觉身子就不爽起来。先前还可支持得住,渐渐的就卧床不起,不到三个月,老夫妻两个先后都死了。   吉庆和把丧事办过,又择地安葬,养生送死,次第办毕。自己就随着他的生母,料理些家务,无事的时节,仍然捧著书本子,在那里诵读,以图上进。   真是光阴迅速,不觉三年服阕,又值大比之年,吉庆和就料理着预备乡试,等到桂花香里,槐子黄时,他就检点些书籍,带了考资,行李书箱一一收拾停当,看定吉日,辞别他生母,然后带了一名家僮前去赴考。不一日进了湖北省城,就近寻定寓所,安好行李,先写一封平安家信寄回襄阳,这才赴学报名,去买试卷。诸事已毕,专等进场。到了初八日入闱与考,自不必说。三场考毕,觉得自己文字亦颇得意,安歇数日,就预备回家,不料天外飞来一桩奇祸。   这日正在那里独自坐着揣摩场内的文字,只听得门口有人问道:“此处可是襄阳府永善村吉相公的考寓么?我是他家里的人来送信的。”吉庆和听得清楚,忙着走出来看是何人,原来是他家佃户李大,因问道:“你来做什么的?”那李大见是自家主人,忙走进里面说道:“相公祸事不小,自从相公动身以后,不到十日,左邻王义家失火,这日西南风大紧,相公家内无人,赶救不及,前后的房屋都延烧得干干净净,所有银钱物件,任什么都不曾抢出。主母还是小人闻信飞奔前去救出来的,险些儿丧了性命。现在暂且住在小人家内,因此命小人来请相公速速回去安置。”吉庆和闻说这话,犹如半天里霹雳打将下来,吓得魂飞魄散,即刻忙令家僮挑了行李,算清房钱,回奔襄阳。怎奈他心急如焚,出门来恨不得插翅飞去才好。   真是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端端的又惹出一场大祸出来。因他心忙意乱,一心痛着家内被火焚烧,又不知他母亲现在李大家如何悲痛,一面想一面脚下不点地的直望前跑,正跑之间,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迎面走来,吉庆和未曾留意,两下一碰,忽将那老头儿撞跌下来,不多一刻气绝死去,登时街上的人就乱烘烘的把吉庆和抓住。有认得老头儿的,就赶去他家送信,一会子尸亲又来了,拉拉扯扯一齐都到县里喊冤。知县官因人命重案,就把凶手先行交差看管,听候相验,再行核夺。欲知此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困囹圄毁家纾难 悲世态负义忘恩话说吉庆和因撞死了老头儿,被尸亲控告江夏县。因案关人命,当日就准了词,交差看管,候相验了再行核夺。话休烦絮,次日江夏县传齐书差衙役仵作人等,原差又带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亲往相验。到了尸场,只见尸亲地甲都在那里伺候。江夏县下轿升座,原被告都跪在下面。江夏县问了口供,即命仵作去验,少时仵作唱报,实系因撞倾跌身死,并无故杀情事。江夏县据报,复又离座亲视一周,然后将尸亲开导了许多言语,又命吉庆和从丰棺殓,再给纹银百两,以为安葬之资。吉庆和心中暗想;当这个失时倒运的时候,撞死人不过花些钱就可以没事,仍是不幸中之幸。若遇著个糊涂官,何不清楚,虽非致于抵命,这一拖累也够了,故此亦唯唯遵断。江夏县又令尸亲取具切结,吉庆和仍交原差从速办理,这才回衙。吉庆和同著原差回到官寓,登时即命李大星夜赶回襄阳去取银钱,并安慰他的生母。来安仍留寓中伏侍不表。   再说武昌府城内那一班包揽词讼的坏鬼,听说出了这件事,又打听得吉家颇有产业,就百般唆使来于中取利,那知尸亲偏听了这一班坏鬼的话,就捏词写了一个状词,到武昌府上控,却好这日心逢告期,值日差就将状词递上,武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具禀民人某某为恃考行凶,殴伤人命,迫叩伸冤事。窃身父吴良年七十六岁,本月十九日午后出门闲游,路过南门大街,见有襄阳府乡试考生吉庆和,在糕饼店内买取食物,因硬用小钱与店主口角,身父上前劝解,讵吉庆和不服,倚仗考生,一言不合,始则相骂,继则相打,又喝家了来安帮同交手,以致身父立时毙命。当经见证地甲人等,将吉庆和主仆当场拘获,一面奔往身家报信,身赶赴该处见身父已经气绝,显系击伤致命,以致身亡,国法何存,天良何在?当即赶赴县喊控,蒙县主大老爷临场相验,据报因撞倾跌误伤身死,勒令当场棺殓,心实不甘。伏念身父猝遭毒打,惨死无辜,若不澈底根究,何以雪父冤而伸国法,为此追求大人俯念无辜,恩准昭雪,以禁强暴而慰冤魂,实为德便,上禀。   武昌府览词已毕,命候补提被告,再行复讯不表。再说吉庆和这日在官寓内盼望李大,正在那里记念,忽见县里差人走进来说道:“吉先生,你那案子吴家在府里上控了,现在府大人已经准词,亲提的公事今已发县。早晚就要过堂,这件事可是闹大了,比不得在我们县里将就些可以了事。我昨日代你打听得清楚,因为死者有个内侄,是破落户,最是难缠的,他在那里不服气,埋怨他的表弟没志气,老子被人打死,不思报仇雪恨,只顾得人家一二百两银子,就忍气吞声的罢了,照这栏便宜事,我也去打死人,花些钱就没事的。因此又做了呈子,说你恃考行凶,殴伤人命,叫他表弟去告,你道这事可不是闹大了吗!倘若府里认真起来,不必说别的,只向你问个误伤人命的罪,也要发往充军。我们公门中是最好修行的,你这样斯文人怎能受得那种罪,在我看还是早点做些手脚,把事消化了的好。自古道杀人不过钱偿命,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你若肯拚得,不是我夸口的话,包管你一点事没有,任他告到那里去,都不怕他。就便是过堂复讯,也只须问个三言两句也就罢了。”   吉庆和终是一个懦弱书生,被差人这一席话说得无计可想,没奈何只得答应用钱以图了事。差人见把他说肯了,好不欢喜,分明是得了一宗大财。又过一日,果然亲提的公事到了县里,江夏县因奉府亲提的案子,不敢忽略,就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一并改为收禁。又办了详文,申详到府听候提讯。又过了两日这才过府,因吉庆和预先答应了原差,做了手脚,故此过堂的时候,不曾吃苦。仍然发县收禁,由此吉庆和在监内坐了半年,直至把田产变尽,才得出监。可怜一个小小的富翁,不上两年变了个一贫如洗。   再说李大回到襄阳见了吉庆和的生母,把前后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柳氏一场大哭,只得变卖些产业去了官司,正欲打发李大复到武昌,又见来安回来,诉禀翻控的话,幸而在衙门里做了手脚,方可无碍,但是非钱不可,必得多多的带了银钱才能没事。柳氏听了这话,只哭得死去活来,拚著那些产业前去买命。到了半年以后,见儿子回来,才把心放下,母子见面,免不得抱头痛哭,诉说苦衷,只落得个财去人安乐。日来月往又过了几个月,渐渐的度日维艰,吉庆和就想起他父亲曾提拔过一人,姓韩名宏,闻得现在南京做了官了,不免前去寻着他借些银两,或托他谋个馆以为生计。主意想定,仍将他生母并家僮来安寄住李大家,好容易借了些盘程,搭了个船,直望南京而来。   不一日到了南京,寻定客寓,又各处打听了韩宏的住处,带了个乡愚弟的帖子,走到石霸街寻着他的公馆,就将帖子递进去,管门的人问明来历,吉庆和又把失火遭官司的话细述一遍。那管门的这才进去回禀。停了一会,见那管门的拿著帖子出来。说道:“我家老爷说,从来不认得这个同乡的,敢是你问错了,请你再到别处去问罢。”吉庆和闻说大为疑惑,便又问道:“你家老爷可是姓韩名宏,湖北襄阳府永善村的人么?”那人道:“正是。”吉庆和道:“既然不错,我与他是世交,他十几岁就在我家上学,与我同窗,那时我只七八岁。事隔十几年,恐他忘了,记不起来,我先父的讳是个德字,号乐余,烦你再去回明白了,你家老爷自然知道。”那人没法,只得又进去回禀去。未多时见那人气哺哺的走出来,发话道:“你这人好不明白,那有打抽丰这样打的,我家老爷说认不得你,偏要在此胡缠,我家老爷反说我说得不清楚,倒被他骂了一顿,可不是好端端的带累我们受气。请你快些走罢!少时我家老爷就要出门拜客,若见你还在这里,又要骂我们了。少年人什么事不可做,偏要学这不长进的事,向人家乱打抽丰,我看你也还体体面面的个人。”还要望下说,只气得吉庆和怒发冲冠,举起手来就把那人劈面一掌,便大骂道:“好大胆的狗才!你敢仗着你主人势,出口伤人,你不知道你主人是个负义忘恩的贼子,你想他的富贵是从那里来的,靠着何人才有今日?若不亏着我家太老爷救他,连他那一对老畜生都饿死了,今日老爷落难下来到此找他,他应该知恩报恩,才是道理,他到反说认不得我,真个是衣冠禽兽,畜类不如。再加你们只一班狗才,狐假虎威,倚官仗势,真正岂有此理!”   正骂之际,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家人。赶忙上前望吉庆和说道:“先生且请息怒,有话慢慢商量。”吉庆和听他也是襄阳口音,便道:“乡亲你不知道,此中的情节多著呢!”那老者道:“此事我是知道的,先生不必怒,且请到外面茶坊里,我与先生泡碗茶,叙一会子罢。”于是吉庆和便同那老者出来,走到文德桥下一个茶坊里,那老者又让他上首坐了。堂馆泡了茶来,那老者又敬了一碗放在他面前,然后那老者才说道:“这件事的情节我是尽知的,今日却怪不得先生发怒,我老头子也是襄阳北门外人,离永善村有五十多里。在中年一边,尝闻人说,永善村吉太公家专行好事,这年襄阳大水,村中有个穷鬼韩老儿,父子夫妻一家三口,看看要饿死了,后来吉家看见人说,就叫他三口儿去。吉太公见韩老儿的儿子生的颇俊,又代他攻书上学,末后还代他讨了老婆,成就他一家团聚。后来隔了几年,又闻得人说韩老儿的儿子做了官了,我也不过相信。及至我进了他的门,见他姓名籍贯与传说的一样,心中就有些疑惑,又想天下同名姓的人多著呢,何以见得就是他呢,也就算了。不想令日才明白,确确的就是他。”   说著,又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不必伤感,目下的人那能比得先生的太公,待人那种仁慈宽厚。都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在贫苦的时候,只要有人救他,任你叫他怎样都是没得说的;一到了得意的时候,就过桥拆桥了,还说什么知恩报恩的话呢!虽然如此,手掌看不见手背,现放著繁华富贵,一朝时运遇了也就败坏下来,就便保得自己,子孙必不会昌盛的。你看世间上负义忘恩损人利己的人有几个好子孙的?不是嫖赌,就是吃鸦片烟不长进,把上人刻薄下来的银钱花消尽了,依旧是仰面求人。实在弄到没法想,虽叫他把妻子儿女与人家也是肯的,进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非是我老头子吃主人的饭,还要说主人的短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是他听见了不过拼著赶我出去,也算不了什么要紧。先生这么样个好人,忽然遭了大难,旁人见了也要帮衬帮衬,何况他是受过先生大恩的,如此负心真是不如牛马。”   这一席话说得吉庆和气已平了,这才问他的姓名,才知那老者姓顾名全。顾全又道:“先生且请今日回寓,明日老朽定到尊寓商量个安顿的法子。”吉庆和没法,只得答应顾全。又细细问明住处后,吉庆和才出门而去。欲知顾全如何安顿,如何商量,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老奴仗义激烈陈词 方外多情殷勤下榻话说老奴顾全劝了吉庆和回寓,自己仍到公馆,便在房内床上,睡在那里独自感叹。只见个小丫头走进来说道:“顾老爹,老爷叫你呢!”顾全听说心中暗想:“此时喊我没事,必然问那吉先生的事了,我何不如此如此,说他一番,若把他说转过来,叫他赠些盘费也是好的。”一面想,一面跟著小丫头走到厅上。只见韩宏问道:“刚才那个什么姓吉的走了吗?他对你说甚言语,你可说与我知道。”   顾全道:“那吉先生起先著实的罗皂,说是十年前老太爷老太太同老爷皆是他老子救活的,太太还是他老子出钱讨的,他现在家里遭了横事,流落下来,来找老爷,老爷就不认他了,天下那有这等忘恩负义的人。老奴听他那些话,因想老爷平时极其慷慨,最恨的世态炎凉,凡那有面子不少钱的人,偶尔钱不就手,来此通挪,老爷无不应允。那种人尚且如此,而况是个同乡受过他惠的,今日落难下来,老爷定然周济他,岂有推不认得道理呢?那时老奴见他一派胡言,实在可恶,就想打他一顿,后又想到老爷的事多,那里记得从前许多事呢,恐怕一时忘却,老奴若果真打了他,后来老爷想起来,是真受过他惠的,岂不反怪老奴荒唐,倚著主人势利,欺压穷人,那时老奴就真个该死了。因此将他劝回客寓。他临出门的时候,还说明日再来,定要老爷会他,若再说不认得,就要将老爷的底子掀出来,叫街上人听听。老奴听他那种话,看他那样的情形,甚是不识不尽。只可恨老奴不是从小儿在这里的,此中虚实不甚清楚。若是果有此事,也还罢了;著实无此事,在老奴的拙见,等他明日来时,竟拿封帖子将他送到县里,就说他冒认同乡,捏言讹诈,著实的办他一顿,免得他在街上喊喊叫叫,说是老爷负义忘恩,叫走路的听见也不知谁是谁不是,且可灭了他的口,叫他吃点苦恼。就便老爷真受过他惠的,他再也不敢上门了。非是老奴撮弄老爷办他,为的是一来遮掩耳目,二来警戒他下次。”   韩宏听了这番话,直气得暗暗切齿,因骂道:“好个老奸巨滑的奴才,分明是借著他人当面骂我。我若此时摆布他,又惹得那些奴仆们说我心虚,把个忘恩负义的事更做实了;若是罢了,实在难消这口气。也罢,暂且忍耐,等那姓吉的走了,再借个味儿将他收拾收拾。”心中想罢,便正色说道:“你颇看得透切,天下岂有无交情无瓜葛,一面不认识就来借钱的?况且他遭了难,只好怨着自己运气坏。我也不曾带累他,与我什么相干。他明日若再来罗皂,可莫怪我不念从前!”正要望下说,便停住了口,觉得自己话说溜了,大意露出实话来。因赶紧改口道:“莫怪我不念异乡孤客,定把他送到县里究办,以警将来。”说著便转身进去。顾全也自退出,暗暗的切齿骂道:“好个狼心贼子,我刚才那一番话,句句刺心,他应该转过意来,商量一个法儿安顿那姓吉的,或是送些盘费,使他回乡,仍不失忠厚之道。乃竞一毛不拔,还是忍心害理,说不认得他,真是天良尽丧了。”说着已到自己房内,仍旧坐在那里纳闷,一夕无话。次早起来,一心念著吉庆和在客寓内不知他一夜怎么样子伤感。因就开了账箱,将平时积聚下来的银子,还有二两多些,取出来放在腰内,便急急的去看吉庆和。到了客寓,问明房间,只见那两扇房门仍是紧紧的闭著,就在外面喊了两声,吉庆和从梦里惊醒,这才起来。   你道吉庆和如何起得这样迟呢?只因他昨日回寓之后,前思后想百感交集,一夜未睡,眼睁睁的望到天明才矇胧睡去,故此起得迟了。吉庆和开了房门,顾全走进来,先道了声“早”,然后望下说道:“先生昨日去后,我便回去在房里纳闷,适值主人来唤我,打量他必有话问我,就进去看他什么情形。果然他见面就问,我便趁著他问我的时候,就含讥带讽著实诉说一番,指望他回过意来,送些盘程,先生也好作个计议。争奈他老羞变怒,不但不能帮助,反说先生若果闹狠了,他便要用点势力。我听他这个话,以后便不能说了,因想这种人是不问心术的,说得到,做得到。若真激恼了他,弄出岔枝儿来,不是帮先生忙,反是累先生受害了。况且先生的时运太坏,还是忍耐些的好,因此难以报命,现在可另想了个主意,这城中汉西门有座清凉山,山下有个丛林名妙相寺,寺内住持名唤法真,是河南长沙府首县人。   那和尚与我甚是相得,前日去他寺内闲逛,他对我讲起,说有位施主是杭州人,要写一百部楞严经,去做功德,叫他找人抄写。只要字好,写得快,虽多送些笔资亦不妨事。连日法真和尚正各处找人抄写经卷,想先生是文墨人,字法一定是好的,想荐先生去抄写抄写,既可得他几个钱,又可免了房饭,暂且住两个月再图机会。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若是愿意俯就的,我便去会他,光景不致于推却。“   吉庆和道:“难得老丈关切,顾念同乡,就是暂且栖身,也非容易,那还有什幺不愿意,致拂高情呢?但恐字迹恶劣,不堪中式,这便如何?”顾全道:“先生太谦了。”说著便从腰内将那带来的二两多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二两多银子权作房饭之资,即请收下,不必介意。”吉庆和道:“萍水相逢,诸承关切,已是多情可感,若再蒙厚赐,何以克当?这是断乎不能消受的。”   顾全又道:“老朽是个爽快人,况是同乡,不必过谦,且自收了,等先生发了财,再加倍还我有什么要紧呢!”说罢站起来便告辞而别。吉庆和随著他送出客寓,心中著实的感激,不料奴仆中有这等好人,却从那里说起。一日无话。   次日午后,顾全又来匆匆的说道:“妙相寺昨已去过,法真和尚极口应承,现已招呼人打扫净室,请先生今日就去。”吉庆和听说又感激又欢喜,即便收拾清楚,算清房钱,叫人挑了行李,同著顾全一齐望妙相寺而去。走了一会,已到了清凉古道,时值暑尽秋来的天气,远远见清凉山上古木参天,真有明净如妆景象。   又走了半里多路,只见一带红墙斜映著西山夕照,朝南三座圆门当中,门额上写著“勅赐妙相禅寺”六个金字。对面一垛砖墙,照壁中嵌着磨硃漆的“皆大欢喜”。进了山门,穿过甬道,便是伽蓝殿,两旁列著四大金刚神像。伽蓝殿后是一个极宽大的院落,中间有座白磐石砌就莲花说法台,上面一顺五开间朱漆窗棂,屋顶上现出大雄宝殿,两廊一带房屋,左边是文昌殿,下首便是客堂,右边是关帝殿。下首廊柱上挂著一面粉红漆牌,上写著“僧寮”二字。打从大殿左侧鹅卵石铺成回纹卍字路过去。又是一道重门,里面三间厅房,是寺内僧众打禅之所,两边亦有回廊,廊柱上贴著黄纸写的“禅堂止静,缓步低声”八个字。从西首廊下转入进去,是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左边开著一扇,上竖著一块方丈的扁额。由此而进,静悄悄并无人迹,中间一条曲径,两边皆是翠竹苍梧,古僻幽深,果然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吉庆和见了颇觉羡慕,穿过曲径,便是白磬石三层台阶,上装著紫竹栏杆,上面一所明三暗五古旧的房屋,檐前挂著一排虾须竹帘。吉庆和同顾全步上台阶。   有道人通报进去,法真和尚便迎出来,见了吉庆和,彼此见礼,复又通了名姓,然后依序坐下。小童献上茶,大家先喝了一口。法真又叫人将吉庆和行李搬进来,就在他住房后面桂花亭旁边那所屋内安顿。这才望吉庆和道:“老僧久仰大名,自恨识荆无自。昨得顾老先生荐引,极慰渴怀。今睹清颜实深万幸。以后便可时常叨教了。但是小庵虽居城市,僻近山林,暮鼓晨钟,颇嫌寂寞,加以黄荠淡饭,粥板斋鱼,悦口既难,安居亦陋,尚望包涵一二,莫怪老僧相待之疏。”吉庆和便忙接口答道:“住持说那里话来,小生游子他多,羁人异地,已作穷途之哭,谁怜失路之悲。幸得顾老丈之一言,尤蒙大和尚之见许,三生有幸,一榻可安,得来此地勾留,便是眼前极乐,诚非所料,尚复何言?第恐搅扰禅机,殊为耿耿耳。”法真见他语言不俗,便极口谦逊,复又谈了些书法,顾全这才作别,又向法真道了谢。然后法真与吉庆和送出方丈,见顾全去了,二人才回客厅,只见先前搬行李的那个道人走来说道:“吉先生的房已安顿好了。”法真听说,便领著吉庆和打从东首自己卧房窗脚下过去,绕了三四个湾子,便是桂花亭,越过亭子转入腰门,却是一所小小三开间的屋子,虽不宽大也还洁净。法真便指著那屋内西首一间说道:“这便是先生下榻之所了。”二人同到里间,吉庆和见自己的行李等件已安排得齐齐整整,心中甚是感激。因又向法真说道:“谢谢。”二人复到方丈。不一时摆出晚饭,彼此用毕,又闲谈了一会,才各归卧房而去。   吉庆和到了卧室,就在灯下写了一封平安家信,预备寄回襄阳。忽然触起离愁,便叹道:“不料我吉庆和若大家财,因遭了两桩横事,弄得干干净净,不能在家侍奉老母,共守田园,反致流落异乡,与老僧为伍,命途多舛,何竟一至于斯耶!”著实的感叹了一番。不觉已是二鼓时分,便放开被褥上床安寝,一夕无话。到了五更将尽,听得佛殿上晨钟声响,便自起来开了房门,就有个小童送净面水,梳洗已毕,带了家信走到方丈里面,见法真已在那里打禅,便不敢惊动,回转身来就向各处游玩,又寻知昨日那个道人,将家信交付与他,请他得便寄去。正欲复回方丈,只听背后有人说道:“吉先生起得好早!”吉庆和掉过头来一看,正是法真,因答道:“住持早。”一面说,一面走,不一会又到了方丈,只见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两碗稀饭,于是二人吃了稀饭,在那里闲谈,彼此极相爱慕。由是吉庆和便在此安身,徐图机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法外法僧舍栖身 遇中遇旅人得所话说吉庆和在妙相寺内,终日抄写楞严经,偶有闲暇,便到方丈与法真谈谈。法真也时常到吉庆和房里闲逛,彼此见著面,或议论些禅机佛理,或感叹些世态人情,却好法真立品甚高,脱却势利恶习,故此吉庆和竟与他结了个方外交,倒也颇不寂寞。   流光弹指,又届暮秋,这日正是重阳,法真坐在方丈里无事,忽想起龙山落帽故事,便来邀吉庆和到清凉山登高,刚至桂花亭畔,远远听见吟哦之声,即便顺著声音走去,原来吉庆和在屋内,高诵王摩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那首‘独在异乡为异客’诗。听了一刻又感叹了两句,即走进屋来,说道:“吉先生今日天气甚好,又值重阳,在此苦吟,殊为无味。闻得清凉菊花已放,何不同往一游,一效孟参军之故事呢?”   吉庆和道:“小生久慕清凉,恨无闲暇,今承惠约,当即奉陪。”说著便携手同行,一路闲谈,不觉已刭清凉山下,二人即顺著山坡回环曲折的走去,果然是层峦叠翠,怪石眠云,爽籁风生,不愧清凉世界。吉庆和见了便赞羡不已。二人又走了一会,转上山顶,登高一望,沁人心脾,法真拉著吉庆和的手远远指道:“你看那滚滚长江,扁舟一叶,中流自在,任尔浮沈,若以倪黄之笔写之,便是一幅天然图画。”吉庆和看著正自称赞,忽见阴云四布,日色微明,飞鸟盘旋,波澜特起。法真便说道:“先生风来了,我们下山罢。”说著就走。未到半山,果然木叶齐鸣,松涛怒吼,只见那些游客皆急急的跑下山来,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吉庆和亦赶著前走,因向法真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我们上山的时候,天气何等晴明。不期一霎时光,竟变做这般景象,恼人游兴,奈何,奈何!”法真亦叹道:“天道微茫,固难逆料,人心奸险,亦复如斯。你道现在世间的人情,那里不是这样么!”吉庆和听了这句话,登时触起愁怀,悲感交集。法真见此光景,知他是触起心事来了,便说:“是,先生快走罢!怕要落雨了,此地又无处借伞,等雨落下来怎么走呢。”   说着就一口气走回寺内,方才坐下,只见一阵风声过处,果然的疏疏密密,落下雨来。法真道:“今日乘兴而游,虽未尽兴而返,但抚兹佳景,也算不负满城风雨近重阳了。”吉庆和虽听他说,却是一言不发,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纳闷。法真亦不好相劝,却好摆上晚饭,二人便入座用饭。吉庆和勉强吃了半碗就先走了,回到自己房内,倒在床铺上乱想。只听窗子外面的雨紧一阵慢一阵,打在那梧桐树上淅淅沥沥,落个不住。檐前铁马又被风吹得叮叮当当的乱响,百种凄凉凑在一起,悲悲切切,不觉流下几点泪来,因又闷坐了一会,觉得雨声稍止,便走出房外,望院落中看了一看,只见斜月朦胧,虫声唧唧,已是三鼓时分,方才进房睡下。次早起来,虽然日透纱窗,颇觉新寒砭骨,便拿了一件薄棉短袄穿起来,又在那里抄写经卷。   到了十三这日,午后无事,正与法真在方丈内围棋,一局未终,忽见道人来报:“赵老爷来了。”法真听说便搁下棋枰,迎了出去。少时走进一人,约有五十多岁,厚重简默,举止大方,进了方丈便向吉庆和对作了个揖,然后坐下。有人献上浓茶,他便先喝了一口,问法真道:“这位先生尊姓大名?”法真便一一代答,又向吉庆和道:“这位赵施主是本城一位绅士,壬辰科翰林,丁酉科云南正主考,单名一个弼字,台甫良臣,复命之后,便自在籍纳福。”   吉庆和听说,又望著赵弼道:“久仰斗山,未亲丰采,今瞻颜色,足慰平生。但不知老先生高寿几何?尚乞赐教。”赵弼答道:“老夫今年五十六岁,过蒙厚奖,实不敢当,老拙无能,惭愧,惭愧!”彼此谦逊了一会,便向法真问道:“闻说宝刹有位施主,要抄百部严经去做功德,外间纷纷传说,不知果有此事么?”法真答道:“此事实是有的,现在抄成二十多部。因这位施主讲究书法,选择甚难,一概抄胥,皆不堪用,故此日期虽久,写好的尚无几何。”赵弼道:“可能赐我一观,以扩眼界呢?”法真见说,便命道人捧出一部呈送上来。赵弼展开一看,只见银钩铁画,不亚钟王,正是一卷黄庭,却到好处。由首至尾看了一遍,赞叹不已。叉道:“书法极佳,而且是玉堂风格,只可惜写此经卷,未免辜负苦心,但不知究系何人甘作抄胥之手呢?”法真道:“老施主法眼甚高,待小僧言来恐亦为之酸鼻。”于是就将吉庆和如何被难,韩宏如何忘恩,顾全如何仗义,小僧如何收留,细细说了一遍。   赵弼听罢便肃然起敬,向吉庆和道:“老夫有眼不识明珠,先生大才,实深钦佩。现虽落魄,终必飞腾。古今来多少英雄,半出于险阻艰难之后。那些鸡鸣狗盗,虽属一时显赫,亦不过电光石火,转瞬皆非。先生明达多才,万不可以此郁郁。”吉庆和道:“后学无知,辱蒙赏识,谆谆告诫,敢不铭心。”赵弼见吉庆和举止端庄,语言倜傥,心中著实赞叹。因想道:“他在此抄经,终非长策,何不把他请到我家里,做个记室,他既可以得所,我两个儿子也可就此观摩,一举两得,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又向吉庆和道:“先生在此终有了时,经卷抄完却更作何计议?”吉庆和道:“蓬飘无定,后路茫茫。阮籍穷途,那堪设想。燃眉之急,只好暂救一时了”。赵弼道:“先生书法精妙绝伦,老夫鄙意,却有个冒昧之请,只因寒舍书记无人,拟屈高贤佐理一二。但未审先生之意,肯小就否?”吉庆和道:“一介寒儒,荷邀青眼,实为万幸,夫复何求!更蒙位置之殷,范我驰驱之力,遭逢分外,焉敢固辞。但字类涂鸦,尚求指教耳。”赵弼道:“先生谦谦君子,儒雅风流,令我气下十倍,既蒙不弃,明日当折柬相邀,所有未完经卷,不妨带往寒舍随时代抄。”   说著,转向法真道:“老夫此举,在住持意下如何呢?”法真道:“老施主古道热肠,近所罕有,只此一举,吉先生既可得所,老施主又可得人。洵属一举两得,是好极了。”赵弼听说,又向法真哈哈笑道:“虽然如此,究竟有些割爱呀。”说罢大家又笑了一回,赵弼方告别而去。   次早吉庆和梳洗才毕,见有个道人领著昨日跟赵弼的那个家人,走到房门口,取出赵弼的名帖,向吉庆和面前站定。说道:“家主人请师爷安,特地招呼家人过来请师爷驾,即刻就过去,夫马已预备好了。”吉庆和道:“管家你请稍待,容某稍为拂理,即便起行。”于是检点了一会,喊脚夫挑了行李,又到方丈内与法真作别,彼此均恋恋不舍。法真道:“先生此去,何日复来呢?”吉庆和回答道:“旦暮得闲,便来领教,诸承垂照,容报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