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缘 - 第 4 页/共 11 页

大人见冯旭死去,叫左右取凉水喷面。没个时辰,“嗳呀”一声,苏醒转来,哼了声,道:“人心天理,天理人心。”大人道:“快快招来。”冯旭道:“大老爷,犯生从问招起?平地风波,做成圈套,只求大老爷将魏临川拿到一问,犯生就有生路了。”大人发怒道:“自古一人杀一人,理当抵偿,难道魏临川到来替你不成?”吩咐一声“收紧”,众役答应,又收了一绳。可怜又昏死去,过了半晌,方才苏醒,叫道:“犯生愿招了。”大人道:“你怎么杀死花公子的爱妾?”冯旭供道:“那日犯生到花公子府内做诗文会,吃酒更深,不能回家,就在他家书房住宿。偶然看见他的爱妾,彼时犯生起了邪心,向前调戏。谁知那女子烈性不从,高声喊叫。犯生恐花公子知道,不好看相,一时性起,将他杀死是实。”大人见冯旭招了,叫他画供,松了刑具,定了死罪,秋后处决。当堂上了刑具,交与钱塘县。大人退堂。正是:任凭铜口并铁舌,只怕问官做对头。 大人提起笔来批道:“审得因奸杀死人命是实,已定秋后处决,着钱塘县收监,连夜做上详文通详。”登时发下,将冯旭解出辕门。 那钱林看见冯旭夹得这般光景,好不伤心,叫道:“妹夫无辜受刑,此冤何时得雪,我于心何安。”抱住冯旭放声大哭,冯旭将眼一睁,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生前不能报此冤仇,死后必到阎罗面前辨明白。钱兄念小弟母亲只生小弟一人,我死之后,望乞照应一二,小弟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但令妹之婚,不必提了,恐误他的终身,听兄另择高门。不可将小弟挂怀,反伤性命。”钱林正要回答,只听得喊道:“带钱林!”把个钱林唬得战战兢兢,忙道:“妹丈,小弟不及细说,大人提审了。” 众役一声报道:“犯人进。”内役应道:“进”一声吆喝,来至丹墀。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点名已毕,打开刑具。”问道:“钱林,你为何因盗了相府许多金银器皿,从实招来,免刑法。”钱林禀道:“公祖大老爷,容犯生细禀。”就将两家亲事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与钱塘县详文一般。都堂道:“相府与你做亲,也不为低,你怎么将妹子定要嫁冯旭?冯旭因奸杀死人命,本院审明,已经定罪,秋后处决。将来你妹子另嫁,不若本部院代为做媒,将你妹子许配相府,两家改为秦晋之好,一则除你贼盗之罪,二则免革衣衿,三则花太师看你妹子分上,把你做个官,荣宗耀祖,岂不好么?”钱林听了,唬得哑口无言,惊了半晌,方才禀道:“犯生的妹子已受冯家之聘,杭城那个不知?况又是翰林朱老先生做的月老,于理不合,一女怎吃两家茶?求大老爷开恩,此事行不得。”都堂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如雷,道:“不识抬举的畜生,本部院代你妹子做媒,难道不如一个翰林不成?理上不合。”忙叫过头役吩咐道:“将钱林押下,写了遵依上来,听花府择日纳采过门。”钱林禀道:“容生员回去与母亲商议,再来禀复。”都堂道:“自古云:‘妇人之道有三从。’那三从?在家女子从父,出嫁女子从夫,夫死众子。你今在此做了主,令堂有甚别论。”钱林正欲再禀,猛听得堂上三通鼓响,大老爷退堂。众役一声吆喝,承差催促钱林出了辕门,道:“钱相公,快写了遵依。”交与承差才放钱林回去不表。 再言都堂发下冯旭,仍叫钱塘县收监。孙知县正在内堂纳闷,家人走来,禀道:“都堂大人将冯旭发回收监,又将承行书办责了三十大板。冯旭定了秋后处决。现有文书,请老爷观看。”孙知县大惊,忙把文书接过一看:“罢了罢了,可怜杭州一个才子被无辜冤枉,已定秋后处决,这也可恼。”随即吩咐出来将冯旭收监,又把承行叫进宅门。那个书办见了本官,两泪交流,道:“大老爷责了小人三十大极,还要老爷连夜通详,如违,官参吏革。”孙知县问道:“钱林什么口供?”书办道:“大老爷将钱林释放,硬断钱氏与花公子为婚,逼写遵依。”孙知县听了大怒,道:“分明是将人命诬害冯旭,硬断钱氏与花姓。责本县的书办就如打本县一般,又叫本县通详,本县也不通详,看他怎么参我!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理当报效朝廷,代民伸冤。理枉这样,瞒天害理,岂是行得的?宁叫本县将前程革去,决不做这样瞒天昧已之事。”吩咐刑房:“文书不可做,看他怎么奈何于我。”要知大人如何难为孙知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罗太守安抚百姓孙知县复任钱塘话说孙知县吩咐书办莫出详文不表。再言那都堂只等详文到来,这也不提。却说花能在辕门伺候听审,都堂并未叫家属,他就站在旁边听审。只等都堂审毕退堂,他才回来报与老爷知道,如此如此这般,细细说来一遍。花文芳听了,不觉手舞足蹈,满心欢喜,随赏了花能一两银子。魏临川忙向前作了揖,道:“恭喜大爷,晚生向大爷借几两银子家用。”花文芳便叫有怜拿五十两银子与他。花文芳道:“老魏,不要回家,恐孙知县拿你,我叫有怜送到你家去。”魏临川称谢。 不表花有怜送过去,再言冯旭老家人打听明白,即忙来到府中,报与太太知道,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太太听了,正是:惊走六叶连肝肺,少了三魂七魄心。 不觉一个筋斗,跌倒在地,登时气绝。慌得合家仆妇人等上前搀扶,扶头的扶头,撮脚的撮脚,哭的哭,叫的叫,忙在一堆。救了半日,方才醒来,口中咽咽啼哭道:“娇儿呀,自小时为娘的把你当作掌上之珍,长到一十六岁,连手也不曾向你弹一弹,不想今日被这奸贼害了,受这般酷刑,怎悄叫做娘的伤心。”只哭得死去还魂不表。 再言钱林释放回家中,见了母亲。太太看见,好不欢喜。月英在后楼,见哥哥来家,急下楼来看兄长。太太问道:“我的儿,来来,你妹夫可曾释放?”钱林见母亲问起妹夫,不觉双目流泪。太太问道:“为何伤心?”钱林就将前后之事说了一遍。太太、小姐、合家仆人妇人等齐哭起来。哭了一会,小姐叫声:“母亲慢哭,我想起来,都是孩儿不是,惹出这样灾祸。当日一时不知人事,将这奸贼文字批坏了,就害了冯郎。冯郎在一日,守他一日,倘若有些长短,惟有死而已。都堂这等丧心,硬将孩儿断与花贼,古言‘好马不配双鞍’,孩儿宁死不从。”说罢,又放声大哭。一家儿哭得天昏地黑不表。 话分两头,再表东方白问成冯旭死罪,又将钱月英硬断与花文芳,只等知县出详,要把冯旭秋后处决。等了一日,不见详文。等到第三日,还是无影响,都堂大骂道:“好大胆的狗官,这等放肆。”随即出令箭一枝,着了旗牌到钱塘县去,将知县提来。旗牌领了令箭,怎敢怠慢,飞马而来,到了钱塘县,高声叫道:“今有都堂令箭,火速提知县到辕门。”孙知县不慌不忙,早已预备现成,把印带在身边,即刻上轿,同了旗牌而来。 不多一会,来到辕门,旗牌进缴令箭。即刻将知县传进。报门已毕,知县来至内堂,看见大人坐在堂上,一脸怒色,且上前行过参礼,站在一旁,禀道:“大老爷传卑职,不知有何吩咐?”都堂将脸一变,道:“前日相府人命本院已经审得明白,定了罪案,着贵县速结通详,为何许久详文不到?贵县太疲软了。”知县忙打一躬道:“不知大老爷叫卑职怎么详去?”都堂道:“本部院前已批明,冯旭已定秋后处决,难道贵县不知么?”孙知县又打一躬,禀道:“如此通详,倘部内驳下,人命重情,又无证见,又无凶器,怎就问成死罪?卑职难以从命。”都堂大怒,道:“据贵县说来,本部院屈断了冯旭?不肯出结通详,贵县怕部内驳下,难道不是本院属下?不要为他人之事误了自己考程,可怜你十载寒窗之苦。”孙知县又打一躬,禀道:“老大人,卑职已知官参吏革,卑职愿听参革,断不肯做这没天理之事。”都堂听了此言,将惊堂一拍,两边众役吆喝一声,道:“你有多大前程,敢如此顶撞本院,难道参不得你么?”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大人请息台怒,何须动劳清心,卑职将印呈上就是了。”说毕,向袖中取出印来,送至公案之上,禀道:“大人就请收过。”都堂道:“不识抬举的狗官,如此大胆,这般放肆,也罢,知县退出听参,本部院另委人护樱”孙知县告辞出来,上轿回衙,收拾出宅不表。 话分两头,再言朱辉打听冯旭、钱林之事,家人探听明白,回复主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朱辉听了,大惊道:“有这等事情。”随即取了一个名帖,着人邀请三学生员,“有要紧的话说,此系大关风化之事,务要齐集合下。”家人领命而去。 不一时,众生员随后俱至。茶毕,分宾坐下,众秀才道:“不知老先生有何台谕?”朱辉道:“请诸位年兄非为别事,只因抚台将冯旭讯夹,问成死罪,秋后处决,又把钱月英小姐硬断与花文芳为妻,逼勒钱林写遵依,叫孙父师照伊审断出结通详。孙父师秉公详报,不肯瞒昧己、当堂缴樱现将孙父师摘印,委员护樱如此父母罢职,我等岂可坐视?是以请列位年兄到舍,通同商议,定有公论,以重国法,以维风化。”众秀才听了,一齐都道:“反了,反了,那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大乖伦纪。他也不过是个抚台,如此奸恶,我们齐集辕门,递公呈,挽留孙父师之任,出脱冯旭生员这罪名。不知老先生意见若何?亦不知晚生卑识见有当否?均乞老先生裁度速行,迟则鞭长莫及。”众人齐声道:“臭兰同味,他将吾辈如此屈害,我等岂肯甘心。”朱辉道:“诸位莫忙,先写公呈,将老夫为首,众秀才列后。”不一时,起稿者起槁,誊正者誊正,顷刻写完公呈,填明姓字。一时走出门来,只奔都堂辕门而来。 但见街坊上百姓听见都堂将知县孙老爷坏了,又见绅士纷纷投递公呈保留孙知县,于是大家吆喝道:“自从孙老爷到任之后,清如水,明如镜,不爱民财,不劳民力,士庶欢依,万民乐业。处公断直,爱戴咸施,清理讼狱,不怕乡绅,不徇人情,盗贼潜踪,百姓安堵。这位清廉正直的老爷如今被都堂坏了,再换一位新官到来,我们百姓又要受他灾殃了。我们如今买卖也不做了,相率罢市,要保留青天。如有一家不关门,就将臭屎泼在他家。”众人齐心,即时传下黄旗,家家闭户,个个关门。这些众秀才看见,好不欢喜,叫道:“列位,俱同我等到辕门保留孙老爷。”众百姓齐声应道:“晓得。”只见纷纷而来,就有五、六千人。众口叨叨,拥至都堂辕门保留孙知县。正是:乱轰轰翻江搅海,闹嚷嚷地裂山崩。 不多一时,到了辕门,大家齐声喊到:“我等生员百姓有公呈在此,要面见大老爷。”喊毕,一齐拥上,挤满大堂,拿起鼓槌乱打乱敲,喊声如雷。 不知好歹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冯子清钱塘起解钱文山哭别舟中话说众秀才同朱辉与众百姓一齐来至辕门,挤满大堂,不论青红皂白,拿起鼓槌乱打。只听得扑修修乱响,堂上上声叫喊,如山崩地裂之势。那些头役、巡役官儿见人多势众,那里拦得住,一时乱了王法。 东方白正在私衙,猛听得山崩地裂之声,唬了一跳。正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槌门心不惊。 慌忙传出话来,问道:“什么事如此喧哗?”堂官忙忙走出一看,只见大堂挤满,何只三、五千人,忙问何事。巡捕官走来,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堂官听了,好不着急,连忙走到内堂,细禀一番。东方白闻听此言,吃了一惊,暗想道:“如何退得众人?欲等拿他正法,无奈人多恐有不服,弄出事来。”想道:“有了。”随向令箭架上取了一枝令箭付与堂官,走出交与旗牌,快马而去。 不一时,合城文武官员纷纷齐到辕门,看这般形状,杭州府忙忙问道:“你们这些生员、百姓不可罗唣,端的为件什么事?好向本府说明。”众秀才道:“老公祖听禀,今有抚台大人不公,诬断人命,硬配婚姻,将吾孙父师无故摘去印信,因此朱乡绅为首,同三学生员与众百姓大有不服,齐集辕门,有公呈保留孙父母复任。”知府听了众人之言,吩咐道:“那绅衿、众秀才、百姓们听着,你们既有公状,交与本府,面见大人,保留孙知县便了。你等须要守分,惜保身命,在此不可罗唣。”〔对〕众生员道:“本府已知,尔等暂退,本府见大老爷,自有道理。”众生员才将公呈递与大爷,方才住口。 不一时,藩司、臬司俱到,文武百官纷纷在见抚台。见礼已毕,东方白道:“诸位年兄请坐。”备言此事。杭州府将公呈与都堂看了。道:“列位年兄,为今之计,怎生发落?”杭州府打一躬,道:“据卑职意思,先要安民,为钱塘县复任,慢慢参他。另委知县复审人命,定罪通详。”都堂道:“这些乡绅、生员、百姓们在本院堂上这般吵闹,就拿他不得问他个哄堂之罪?”知府禀道:“亲人多势众,恐闹出事来。依卑职愚见,先要安民,乃国家之根本,倘民心一变,利害多端。”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都堂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甚觉无颜,好生没趣。正是:纵教汲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东方白只因顺了一人之情,被这些秀才、百姓们一场大闹,又被这些属下官员冷一句热一句说得他脸上毫无光彩,一时回答不出,半晌,方才说道:“听众年兄高见便了。”藩司道:“要罗知府安民。”知府慌忙走出大堂,高声叫道:“三学生员听着,尔等俱是念书之人,必知礼法,不可在大老爷堂上造次。本府面求大老爷,着孙知县复任,审冯旭这案通详。尔等速速散去。”又叫道:“众百姓们听着,本府已求过大老爷,孙知县仍复钱塘县,尔等各理生业,照常买卖,毋得在此混乱,致于法纪。”众秀〔才〕与众百姓听了太爷这一番言语,齐声道:“公祖大老爷示下,敢不领遵。孙老爷如果复任,将冯旭开活,我等各散。”知府道:“自然从公论断,不致枉法殃民。”于是众人大叫道:“快走,快走。”纷纷散去。不一时,散个干干净净。 罗太守复进内堂,禀明抚台知悉,各官方才辞出,都堂称谢道:“各位年兄,各自回衙理事。”不表。 且言孙知县将印交与都堂回衙,打点出宅,吩咐家人收拾家伙。〔家人〕好不烦恼:“只因我家老爷直性一生,今日为了一个秀才,把自己一个知县白白丢了。”只见听事官忙走至宅门报道:“今有府大老爷亲自送印来,请老爷迎接。”家人忙忙禀到孙老爷听了,道:“那有此事?”言犹未了,只听得幌幌的锣响,打上大堂来。孙知县只得出来迎接。进了内衙,见礼坐下。献茶已毕,孙知县道:“卑职解任,不知大老爷驾临,没有远迎,望大老爷恕罪。”说毕,又道:“自然是盘查仓库,卑职丝毫不曾亏空。”罗知府笑道:“年兄不知复任之喜么?本府奉抚台之命送印至此,请收了。”随向袖中取出文书,摆在案上。知县忙打一躬道:“卑职多谢大老爷恩德。”罗知府交代过了,即便起身。 知县送出上轿,又打一躬,转身回来,将文书细看,却是着他复审通详意思。只得坐了大堂,监中提出冯旭,知县叫抬起头来一看,见众役将一扇门抬了冯旭。可怜冯旭睡在门上,哭声不止,两只腿有碗口粗大,好不凄惨。孙知县叹声道:“人心天理,于心何忍,这样刑法。”问道:“冯旭,你在抚台大老爷堂上招成因奸杀死人命,问成死罪,如今没得说了么?”冯旭叫道:“青天大老爷,犯生怎当得三拷六问,那里受得起这样酷刑?只得屈打成招。犯生就死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了。”知县道:“你可知本县为你坏了官儿么?多亏三学生员与众百姓罢市,保留本县复任,要本县复审此案,以便结详。你把口供慢慢从直招来。本县审出,详文结案。”冯旭又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与前供一般。知县吩咐衙役好好抬冯旭去收监,仍照前定流徙之罪,一千里之外,吩咐承行书吏出详不表。 且说花文芳正坐书房同魏临川商量,道:“如今冯旭是世兄一夹棍招了,问成死罪,秋后处决。我大爷那里等得秋后处决再娶钱氏过门。我有一计在心,择日行聘,只就在这个月内把月英娶过门来。”话犹未了,只见花能进来报道:“大爷,今有都堂大老爷叫孙知县出详,那知县不肯。大老爷下令箭将知县即时提了印信。”花文芳听了,满心欢喜,说道:“这个狗官一般也〔有〕今日。我明日出了邀单,倘若知县要借盘费,叫他们不要给,任凭讨饭回去。随着人知会各乡绅,方消我大爷之气。” 只见花兴走来,报道:“街上反了,百姓纷纷罢市,不做买卖,要保留知县与冯旭,大闹辕门。还有朱翰林为首,邀了三学生员,就有几千人,齐在辕门堂上。连都堂大老爷也无了主意,竟传合城文武百官前来安民,又将孙知县复原任,把冯旭提出复审,仍照前供定罪,流徙一千里之外。”花文芳听得此言,吃了一惊,叫道:“冯旭不死,吾之大患,如之奈何?”魏临川道:“斩草不除根,来春依旧发。”花文芳道:“老魏,你有何妙计断送冯旭的性命?”魏临川道:“要送他的性命有何难哉。”不知魏临川说出什么计来,可能害得冯旭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季坤奉主命差遣花能黑夜里放火话说魏临川道:“大爷若要断送冯旭的性命,不难。知县详文上司,发配地方。大爷差个能干家丁,随着在后,到了中途无人之处,将冯旭杀了,岂不除了大害?”花文芳听了大喜,按下不表。 再言详文各宪,俱准,臬司批发江南淮安府桃源县之军。孙知县点了一个长解,叫做萧升,起了文书,当堂起解。 再说冯家人打听明白,飞奔回家,报与太太知道。太太听得此言,又惊又喜,喜的是孩儿得了生路,惊的是公子远离膝下。事到其间,没奈何,只得收拾路费、衣巾,着家人送与相公。 不言冯太太家中啼哭,再言老家人拿了包袱、路费走到县前,看见相公,放声大哭,冯旭流泪道:“你是老家人,莫要哭坏了身子。但我此去,生死未保,家中大小事体要你料理。太太年纪高大,早晚劝解一声,不必记挂了我,少要伤悲。倘上天怜念,得回家乡,断不负你老仆情义。”说毕,大哭一场,只见萧升走来,叫道:“冯相公,少要哭了。我知你的棒疮疼痛,不能起走,我已雇下一只好船,快坐上船开行。”老家人止不住泪痕,取出盘费、包袱,禀与相公道:“这是太太叫送与相公的。”又另取出一个包儿,向萧升道:“些须薄礼,送与大叔,望大叔路上照看我小主人,念他是负屈含冤。”说毕,双膝跪下。萧升一把搀起,叫到:“老家人放心,都在我身上。快些分手。”老家人又叫:“相公须要小心保重,要紧为是。”冯旭此时回答不出,将头点了两点。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不表老家人哭罢,再言萧升等着冯旭下了船,正欲开行,只见岸上一人跑得汗如雨下,问道:“钱塘县有个姓冯的犯人不知在那只船上?”冯旭在舱中听得是钱林的声音,忙答道:“钱兄,小弟在这个船上哩。”钱林连忙上船,并不言语,抱头大哭。船家道:“相公,请岸上罢,我们要开船呢。”钱林道:“把船儿慢慢开行,待我相送一程。”船家解缆开行。钱林道:“妹夫不幸被花文芳这个奸贼诬害,此时诸凡都要你们照应,千万千万,拜托拜托。”又向冯旭道:“前日东方白把妹夫问成死罪,小弟合家悲伤。后来打听孙父母复任,将妹夫充满桃源县。小弟赶至县前,听说已经下船,特地赶来一会,还有些微薄敬相送,路上买茶吃。”冯旭道:“多蒙钱兄挂念。小弟死里逃生,此去不知吉凶,只是放心不下家母,望兄照应,没齿不忘,是所深冀。”钱林道:“这些小事冯兄切莫挂怀,老姻处诸凡事体俱在小弟身上。倘若皇天开眼,圣主英明,得邀大赦,那时重返家门,举家聚首,共庆团圆,合当欢乐。”冯旭道:“但不知兄弟前番盗情,东方白怎生发落?”钱林道:“东方白将小弟释放,硬将舍妹断配花文芳。”冯旭道:“东方白如此硬断,彼时兄长怎处?”钱林道:“事到其间,也不得不从,兼之逼取小弟遵依,此时怎敢违拗?”冯旭听了这一番言语,大叫一声:“气死我也!”登时昏去,不醒人事。慌得钱林把他的人中用手指掐祝过了半晌,方才叫道:“这奸贼分明夺我婚姻,诬害于我。”忙问道:“令妹何以自处?”钱林道:“舍妹宁死不从。”冯旭道:“虽如此说,奸贼怎肯甘心,势必又起风波。”钱林哭道:“今日为送妹夫起身,过后,自然另行计较,画一善策,以塞奸贼之口,以绝奸贼之心。但妹夫此行,一路务要小心保重为要。”不觉二人又大哭起来。哭了一会,船家道:“相公请上岸动罢已到了白新关。”冯旭道:“兄长请回,小弟就此去也。”钱林此时无奈,只得上岸,挥泪而别。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不表钱、冯二人分手,再言花文芳打听明白冯旭充军桃源,已经起身,忙问临川道:“依你老魏,差人随去,半路中杀死冯旭,绝其后患。”魏临川道:“依你大爷,今夜先差一人至冯旭家中去放火,烧得他干干净净,将他主仆一齐烧死,免得兴词告状。绝了钱小姐妄想之心,大爷娶过门来,他也真心实意同大爷快乐,大爷再差个当家丁随在冯旭船后,水路上不便动手,等到起旱时节,至旷野所在,连解差杀了,岂不永绝后患?”花文芳听了大喜,忙叫有怜取了两封银子来摆在桌上。临川道:“此项何用?”花文芳道:“用此二人前去,须要把些盘费,他们方肯用心替我办事。”临川道:“晚生今有一句话欲要禀时,又不好启齿。”文芳道:“有话但说保妨。”魏临川道:“不日大爷娶小姐,晚生少不得在府照应,那些到府恭贺之人必多,只悉无件好衣服奉陪诸客。”花文芳不好回他,只得把些银子与了他。临川接过,道:“晚生今夜回家一走,明日早来。”花文芳相允,回家不表。 且说花文芳复又拿了银子,将花能唤到书房来,将要叫他到冯旭家夜里放火,怎长怎短细细告说一遍,遂将五十两银子赏与花能。文芳吩咐道:“今夜身带硝磺,多运干柴,你悄悄堆在冯家门口,前后都要。守到人静更深之时,放起火来,将他合家大小主仆等尽行烧死,休教走脱一个。事毕回家,我大爷还有重赏。”花能答应下去。又把季坤叫到面前,道:“先时叫你杀了春英,只望将冯旭害死,不想遇着孙文进这个狗官不肯,如今充发桃源县去了。冯旭一日不死,岂不是心腹中的大患?这是五十两银子,权且赏你作个盘费。你可悄悄随在他船后,等他路上遇着起旱,无人之处,将冯旭并解差一齐结果了两个人性命,文书带回,我大爷书荐你到太师爷都中,大小做个官儿。”季坤道:“小人蒙大爷抬举,敢不尽心报效微劳。”花文芳又道:“此事断不可走漏风声。”季坤答应就走。文芳叫住道:“今日夜已深了,明日黎明去罢。”季坤退出。 花文芳又叫花有怜。有怜走来,文芳道:“我有事和你商议,魏临川这个狗头不是好人,钱月英尚未过门,他到用了好几两银子。明日钱氏过门,我就受他一世之累了。不若等他明日晚上用酒灌醉,将他杀了,尸首埋在花园,人不知鬼不晓,岂不干净?那时将他老婆带进府中,听我大爷受用,岂不为妙?崔氏如有真心向我,我便抬举他,如若做嘴做脸,那时打入下人,不怕他飞出府去。你道好也不好?”路上说话,草里有人。看官,相公书房之中那里有草?不是这个讲究。这叫作路旁说话,巧里有人。不想季坤拿了五十两银子在外边解解手,回房睡觉,刚刚走到书房窗下,听得房内有人说话,他就侧耳听了一会。一一听得明白,暗骂道:“花文芳这个驴囚命的、狗娘养的,原来不是好人。他终日思想钱小姐,叫魏临川定计,平空害了冯旭,目下已有八分到手,先又将他的老婆占了,到今日不念其功,反算计害他性命。料天地难容这般恶人。我季坤向日得他五十两银子,将春英杀了,如今又得他五十两银子,又叫我去杀冯旭、解差二人。事成之后,钱月英过门来,岂不计算到咱家身上?咱家且留心看他怎样害我的性命。”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不言季坤回房,再言花有怜听了大爷这番言语。叫道:“大爷,何须如此。自从杀了春英姐,书房之中时常见神见鬼,每逢阴雨夜间出来作怪。倘再杀死魏临川,府中就有两个冤魂,一齐作起怪来,怎了?不若依小人之计,叫做‘借刀杀人’,借他人之力,除大爷心中患,不知大爷肯行否?”花文芳忙问道:“你有何计策,快快说来。”花有怜不慌不忙说出这条妙计。可能害得魏临川的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有怜定计害临川月英家门带姑孝话说花有怜向花文芳道:“要送魏临川性命不难,小人明日做了三千两灌铅银子,等他明日来,大爷就说行聘要些绸缎,叫他南京去买。他若被人识破,告到当官、审问他,定然招说是府中的银子。地方官必行文来查。大爷只回并无此人。回文一转,地方官怎肯轻放与他,自然夹打成招,问成罪,下在牢中。又无人料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死在牢中。就名‘借刀杀人’。”花文芳听了,道:“好计,好计!” 不表主仆定计,再说魏临川来到自家门首,用手敲门。崔氏正要上床,忽听得打门,问道:“是那个?”魏临川应道:“是我回来了。”崔氏执灯开门,魏临川回身将门关好,进房,将银子递与崔氏,道:“你可收了。”崔氏问道:“你躲在花文芳家房里,差人来拿你,把老婆险些唬死。如今事情怎样了?”临川道:“此事已经完结,冯旭今已充发出去。我又同文芳要了百两银子,□□□□□□送回家来。过些时还要同他借几百银子使用哩。明日我就过去,只等他娶过钱月英,才得空闲。事毕之后,花文芳少不得还要重重谢我。”崔氏道:“这件事你到好日子过,又用过他好几百两银子,只怕他事成之后,未必谢你了。”崔氏说毕,魏临川笑道:“他若不谢我,杭州城那个不知我的刀笔利害,我就出首,看他怕不怕。”夫妻二人谈谈说说,就睡觉了。 再表花能奉了主人之命,悄悄带了众人,搬运干柴并硝磺引火之物,来到冯家门首前后堆放。等到更鼓正打三下,忙取火种四面点着。不一时,火焰冲天,人趁风威,风助火势,好不利害。但见:连烟连雾,红光灼灼掣飞天;势猛风狂,赤焰团团旋绕屋。一派声喧聒耳,四围逼住逃人。烈烈轰轰,好似千军万马;嘈嘈杂杂,几同地陷山崩。大厦高房,霎时间尽成灰烬;男奔女窜,都变作烂额焦头。冤魂渺渺诉阎罗,邻舍忙忙咸顾命。 此时可怜冯太太受过朝廷封诰,这时候全家仆妇人等俱死于贼人之手。 街上百姓、左右邻人看见火势凶狠,无不前呼后喊,乱叫救火。坊中保甲飞报,合城文武官员都来救火。那里救得,顷刻工夫,把个尚书府第烧得干干净净,人亡业荆那些过往百姓们都为他嗟叹道:“冯公子遭了一场负屈官司,方才逃出活命,今家中又被火焚,真叫做人离财散,家破人亡。”三更天起火,烧到天明方熄。地方查点冯家,共烧死男女上下人口计二十九个。 再说钱林闻得走水,着人探听何处。不一时,家人报道:“冯姑老爷家火烧得干干净净。”钱林问道:“冯太太现在何处?”家人道:“小的闻那些邻舍说,火从外烧进,封了门户,一个都不能逃出,共烧死二十余口。”钱太太同公子、小姐姐听了此言,俱大哭起来。小姐哭了一会,道:“哥哥,冯郎远配他乡,婆婆今被火烧死。还求哥哥前去找寻婆婆骨殖,买棺收殓。”钱林道:“正该如此。”同着家人到火场来,但只见一片光地,还有烧不了的木头在那里冒烟。钱林催人来取骨殖,那里还分得清是太太不是太太,只得将那些枯骨拣在一堆,用棺木盛了,寄在地藏庵中,请僧超度。 钱林回家说与母亲、妹子知道。月英大哭一场,走至太太前,双膝跪下,哭道:“孩儿有句话禀告母亲。”太太用手搀起,道:“我儿,有何话说起来讲。”小姐道:“孩儿自恨命苦,冯郎因为孩儿被奸人陷害充军,不幸婆婆遭此大难,亦因孩儿惹得灾殃。孩儿生则冯家之人,死则冯家之鬼。既为人妇,婆死不变其服,于心何忍?孩儿意欲变服,不知母亲、哥哥意下如何?”太太道:“我儿既受冯家之聘,则为冯家之人。你夫主远离,你该如此。但你尚在娘家门内,有我在上,不便十分重服,只略穿些素便了。”小姐前拜了两拜,道:“多谢母亲。”又向哥哥道了万福,方才回楼。换了一身素服,坐在后楼恸哭不题。 且说花能放火回来之后,禀复主人:“冯家一个也不曾逃出。”花文芳大喜,道:“此乃你之功,另日还有重赏。”花能退出。只见魏临川笑嘻嘻的走来,作了一个揖坐下。花文芳道:“放火之人功成回来。”临川道:“别无他说,快快差人将冯旭杀了,永无后患。大爷那时打算迎娶完婚,岂不快乐。”花文芳听了,忙把季坤叫到面前,道:“我昨日吩咐你的言语,可即前去,不可有误。”季坤答应,连忙赶冯旭船只不表。 再言花文芳到了晚上同临川吃酒,叫道:“老魏,我明日钱府行聘,须要项好绸缎、各色上上东西,才显得我相府体面,叫那合城文武官员、绅衿百姓人等知道,见得相府行事与别人不同。我意欲烦你代我往南京去备办些微礼物、绸缎,你肯为我去么?”魏临川听得叫他置办行聘之物,满心欢喜,暗想道:“银钱把我是件美事。”满口应承道:“晚生蒙大爷许多抬举,敢不尽力买办。”花文芳道:“想我大爷这件事,全亏你,若不是你的主意妙计,怎能夺得过来。就是你用我二三千两银子,那个与你计较。成亲之后,我还要谢你哩。”魏临川道:“岂敢,好说。”又吃了几杯酒,花文芳道:“我们杭州没有上好的缎子,必须打发人往南京买些时样的花纹的才好。只是目下府中能办事的人又打发了两个进京去,此时实在没有妥当之人。若差他们前去,实有些不放心。”魏临川道:“这有何难,大爷肯放心我晚生,我晚生就到南京一走。”文芳道:“怎好劳你。”吩咐有怜:“你明日兑起三千两银子交与魏相公,魏相公上南京制买绸缎。”又道:“老魏,莫辞辛苦,早早回来,还要置办别物。”魏临门道:“晓得。”心中打算至少也要赚他五六百金。花文芳道:“老魏,你今晚归家,收拾行李,别了尊嫂,明日一准起身,乃是出行的上好日子。我叫有怜将银子花了,装在箱内;明日先叫下一只船要紧。”魏临川答应,去了回家。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知后事如何,魏临川几时才买齐货物回转杭州,几时才与崔氏相见,要知底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花文芳纳采行聘钱月英认义姊妹话说魏临川辞了花文芳,来到自己家中。崔氏问道:“你昨日原说不回家的,为什么又回来?”魏临川道:“有件大富贵与你知道:花文芳见我们有功,托我上南京买缎子,兑了三千两银子,买办一切行礼之物。你道是一件大富贵么?事完之后,还要重重谢我,岂不是你我夫妻一生受用。”崔氏道:“那时起身?”临川道:“后日一准起身,着我归家收拾行李。”崔氏笑道:“你往南京发一财,拣那好花样的缎子代我买两件。”心中快活,笑道:“你今出远门,我办个酒儿与你饯饯行,只是没有备得菜蔬。”魏临川道:“家无常礼,只要你有点好心,我老人家随便吃杯罢了。”崔氏笑嘻嘻摆下酒来,夫妻二人同饮。崔氏道:“我要的物件你切莫忘记了。”临川道:“这个不必叮咛,等我回来,任你拣下几正时样的就是了。”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吃完了酒,携手上床。 次日,崔氏起来,代他收拾齐备。临川走上街,买了些鱼肉等物,叫崔氏炮制吃饭。饭毕。就去叫船。慢慢走到河边,叫了一只船,讲定价钱。 过了一宵,到了第二日清晨,起来吃过早饭,叫人挑了行李,吩咐家中小心火烛,门户要紧,竟自抻着行李下船,交付船家。转身来到相府,见了花文芳,作了揖,道:“晚生的行李已发下船去,特来向大爷说声。”花文芳道:“我的银子俱已兑齐封好,盛贮箱内。”忙吩咐有怜着人抬下船去。有怜答应,将即三千两灌铅银子抬下船去,交与船家,回来说道:“银子装下船去了。”魏临川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晚生就此告别。”花文芳又拿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老魏,此项可作路费,那箱内装封的不用拆动。一路须要小心。”临川接了银子,道:“晚生告别,多则二十天,少则半个月即回。”花文芳又吩咐有怜送魏相公上船,有怜答应一声,就去[送]魏临川下船。 有怜看看船家开了船,有怜回复大爷。花文芳听了大喜,道:“魏临川呀魏临川,你可知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随吩咐有怜快把崔氏带进府来。”花有怜暗想道:“却是带进府来,有多少不便。府中人多眼众,我想早晚亲近,就不能了。”接口道:“大爷,你须思着,目下又无钱小姐过门,况且魏临川才去,尚不知他事如何,崔氏笼中之鸟,网内之鱼,慢慢带他进府,有何难处。此刻魏临川出门去,大爷不要从墙头上过去,走他家大门,也是同在府内一样。”花文芳道:“你也讲得是。”即吩咐花能:“到先生家拣选日期并下聘吉日,回来禀我。”花能去不多时,回来禀道:“日子有了。”文芳接过一看,选择四月二十八日迎娶,十八日行聘。花文芳随吩咐花能:“你到钱家,就说是都堂大老爷差来知照十八日纳采,二十八日迎娶。” 花能果至钱府门首,叫道:“有人么?”只见走出一个老家人,问道:“做什么?”花能道:“我是都堂差来,知照你家相公,花府十八日行聘,二十八日迎娶你家小姐,可预备行人。”说毕,转身就走。老家人正待要问端的,花能就不见了,只得又到后堂将此事说了一遍。太太、小姐、公子闻言,俱各大惊,齐哭将起来。后边仆妇丫头听得前堂哭声甚高,一齐跑出来,方知花文芳明日行聘,二十八日迎娶小姐。大家俱哭起来。小姐硬着心肠住了哭声,劝道:“母亲,你乃年高之人,少要悲伤,恐坏了身子。只怨多生我不孝之女,连累母、兄受无限忧惊。孩儿拼一死,那奸贼自然罢休。”说毕,廊下石沿上一头撞去,唬得众人忙抱祝大家齐哭,哭得天昏地暗。 翠秀说道:“太太、公子、小姐,哭也无益。事已至此,就是小姐方才撞死,奸贼也不干休,又何必遗患于公子。小婢到有个计策,不知可使得否?”太太住了哭声,道:“你有何计,快快说来。”翠秀道:“婢子自幼进府,蒙太太抚养之恩,真乃是天高地厚之德。又蒙公子、小姐不以下人看待,此恩此德,无由得报。婢子细想起来,冯姑爷家失火,多因奸人所害,又将冯姑爷害了他充军去了。他如今倚势欺人,又仗着都堂之威,硬来即小姐过门。倘无人与他娶去,只怕我家也不得太平了。相公乃是读书之人,怎与奸人为亲?婢子无由可报小姐知遇之恩,意欲假小姐妆束代嫁过去,那时才得安稳。不知太太尊意若何?”“怎好连累于你。”翠秀道:“小姐此言差矣。如婢子得嫁相府,做了媳妇,也就罢了,有甚亏负于我。”太太叫道:“我儿,他也说得是。”小姐哭道:“姐姐呀,你若真心如此,乃我大恩人也,请上受我一拜。”太太道:“老身收为义女,你二人结个姐妹罢。”翠秀道:“婢子还有话说。我今抵嫁过去,小姐切不可在家居祝自古道:‘墙有风,壁有耳。’后来被奸人识破,那时反为不美。等他明日过礼之后,小姐必须寻个僻静去处躲藏躲藏,方为上策。”太太闻言,说道:“我儿说得极是,只是没有这个僻静之处,这便怎么了?”想了一会,道:“有了,我有一个兄弟,现在山东,不免叫女孩投奔他舅舅任所去罢。怎奈是弓鞋袜子,路远山遥,怎生去得?”原来钱太太的兄弟名唤马天奇,现任山东道。小姐道:“母亲放心,待孩儿女扮男装,落霞扮作书童模样一同前去便了。”太太点头,向着落霞道:“你二人一向在府,我从不以下人相待,老身一总收为义女。”二人走过,向太太拜了四拜,又与公子、小姐见礼。已毕,小姐和二人回楼。 翠秀今年十七,小姐今年十六,落霞与小姐同庚,月分比小姐小些。小姐叫翠秀是姐姐,落霞是妹妹。翠秀心中暗想:“当日在花园内与冯郎同拜天地,实指望小姐过去,团圆一处,谁知被奸人害得冯郎家败人亡,我等东奔西逃,正是‘生生拆散鸳鸯队,活活分开连理枝。’花文芳、花文芳,我与你不共戴天之仇,待明日抵嫁过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冯郎向日所赠之扇,留之无用,何不将此扇交与小姐,倘得后来团圆,转交冯郎,也见我一片心肠。”连忙取出,叫道:“小姐,我有一言相告。”小姐道:“姐姐有何说话?”翠秀道:“正月初九日冯郎赠妾这柄金扇,收藏至今。实指望三人同在一处,不想奸贼起这风波。妾到他家,要这扇子无用。拜托小姐与贤妹,他日相逢冯郎,将妾这番苦衷转达冯郎,实非我赵翠秀负心,奈势处于无可如何。若不为权宜之便,钱氏一门又与冯姓同遭其害,岂不玉石俱焚?”小姐与落霞听了,不觉大哭起来。三人在后楼哭个不了。次日,小姐仍是哭泣。二个劝道:“不必过于悲伤,哭坏了身子,难以出门。”小姐见他二人解劝,略略收了些泪,这且不表。 再说花文芳礼物收拾齐备,各处亲眷俱下了请帖。舅舅童仁作媒,挤齐聘礼,出了府门,十分热闹。童仁坐了大轿,抬到钱家门口,下轿升堂。钱林勉强迎接见礼,他宾坐下。献茶已毕,不一时,大礼齐至,摆满厅堂。家丁上前叩贺。钱林打开礼单一看,上面写着:“二十八日吉时亲迎。”遂向童仁道:“老先生,为何吉期如此之速?叫晚生妆奁一时那处备办得来。”童仁答道:“亲翁说那里话,舍甥那边各色齐备,总不要亲翁费心,只求令妹早早过门。”说毕,家人上酒。童仁起身,打发行人回去。 街坊百姓纷纷谈论道:“花公子这般作恶,硬将冯秀才的妻子夺将过去。”那一个道:“钱家也不该接他的礼物,这不是一家女儿吃两家茶?”又有一人说道:“那怕他吃三家茶,管他作甚。” 不言众百姓纷纷讲论,早有人传到朱翰林耳内。大怒道:“花文芳本是禽兽之徒,竟自将亲夺去。钱林这个畜生好生无礼,为何收他礼物?况且冯旭尚在,倘蒙龙天睁眼,侥幸回家,老夫是他媒人,有何言语回答他?我如今也不同花文芳讲,先将三学生员请来,同钱林讲讲理,且把这小畜打他一顿,然后扯他到孙父师堂上评评理。”取了一个单帖,写了名姓,着家人请三学生到来:“我有大事相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钱月英改妆避祸文芳开宴款家人话说朱翰林听得钱林受了花文芳的聘,他就动了无名之火,叫家人去邀三学生员,要与钱林讲礼。惊动后面夫人,连忙走出,只见老爷气冲冲的,问道:“所为何事这般气恼?”朱翰林将钱林复受花家之聘细说一遍:“我如今邀三学秀才先将钱林私行痛打一顿,然后拉至县前讲礼。”夫人劝道:“老爷年交七旬以外,那个叫你多事,做什么媒人。常言道:‘好不做媒人好不做保,这个快活那里讨。’当日为媒,原是好意,只望他两家成其秦晋,那知道被花文芳将冯旭诬害了人命,判断充军。都堂硬断花、钱为婚。那钱林受聘也是出于无奈,欲待不受,怎当都堂之威。你今苦与他争闹,花文芳岂不与你结怨?他乃堂堂相府,都堂又是他的门生,那时反讨没趣。我劝老爷将此念头息了罢,正是‘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一席话,说得朱辉哑口无言,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多事,不该作媒,多这个烦恼。若林璋回来,叫我把什么面目去见他。”正是:是非是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朱辉因今日一口气,忧忧闷闷,不上半月而亡。 且说花文芳这日见行过礼去,家人回来,旋即取看庚帖。见钱林已允,满心欢喜。 那合城武皆知相府过礼,都来贺喜。东方白亦来称贺。唯有钱塘县孙老爷不到。摆不筵席筵宴,款待宾朋。优人开场演戏。 酒完席散,童仁向妹子道:“妹夫在朝,也该报个喜信与他,犹恐又与文芳扳亲。”太太吩咐花文芳写下家书,差人到京报喜不提。 再言钱林收了礼物,打发行人已去,太太叫道:“翠秀我儿,为娘恭喜你。”翠秀道:“太太呀,妾身不过全小姐的节操,有何喜来。请太太速催小姐起身,迟则变生。”月英听了,一阵心酸,不觉泪如雨下,哭将起来。翠秀道:“事已如此,小姐不必过于悲伤,快些收换衣巾。”众人幼小姐回楼拿了公子的衣服,小姐更换起来,又与落霞改扮书童模样。钱林预先雇定船只。太太收拾盘费,打在行李之内。诸色齐备,只待黄昏起身,一家人好不苦楚。 将至初更,小姐与落霞叫声:“母亲请上,孩儿拜别了。”太太流下泪来,叫道:“两个孩儿,一路小心保重要紧。”放声大哭起来。又向钱林道:“哥哥受小妹一拜。”二人拜毕,小姐道:“愚妹有一言奉告:父母单生你我二人,不幸爹爹去世太早,只有母亲在堂。妹子今又遭此大变,远离膝下。哥哥务要早晚体贴母亲年老,时常从旁解劝,不要思念妹子,致伤身体。”钱林道:“妹子放心前去,何劳谆嘱。”小姐又向翠秀道:“恩姐请上,遇妹等拜别。”翠秀道:“遇姐也有一拜。”三人拜毕,小姐向翠秀含泪道:“恩姐若到花府为媳,愿你夫倡妇随,早生贵子,千万照看母亲、兄长要紧。”翠秀闻小姐相嘱之言,叫道:“我那有恩有义的小姐呀,你竟说我翠秀是真心肯嫁此人么?我实欲为冯郎报仇之心甚切,又不好明说出来,只得含泪吞声而已。何劳小姐嘱咐。愚姐之心,唯天可表,他人那里知道,日后小姐方晓。”落霞亦过来拜别。合府仆妇丫头人等无不嚎陶痛哭。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翠秀见哭得无了无休,难分难舍,叫道:“小姐听,夜已深了,不必留恋,快快下船去罢。”小姐无奈,硬着心肠叫:“母亲,孩去了。”又转身叫道:“哥哥、姐姐,小妹今日分离,不知何日相逢。”太太一闻此言,好不伤心,扯住小姐,那里肯放。钱林早已预备两乘轿子,催促妹子上轿。正是:半空落下无情剑,斩断人间恩爱情。 轿夫抬起,悄悄出了城门。到了河边,正要下船,钱林叫声:“兄弟,一路保重要紧。”小姐只声“哥哥”,别话回答不出,将头点了两点。船家登时开船往山东去了。 话分两头,再表季坤奉了主人之命追赶冯旭,直至苏州浒墅关上方才追着。一路紧紧随在船后,争奈人眼凑杂,难以下手。过了扬子江,堪堪到了扬州,解差萧升换了船只,直到淮安。季坤奉命之后,好不心焦。怎当他一路坐船,何能下手。到清江浦,过了黄河,季坤想到:“前面王家营离桃源县无多路了,少不得要起早走些路,不在此处下手,等待何时?不免赶上前去躲在树林之内等他便了。” 不言季坤先自去了,再言解子萧升见冯旭是个读书之人,又打了一场屈官司,又蒙府老家人求他路上照应,一路上真个丝毫不难为他。及到王家营,萧升叫道:“冯相公,此去桃源不过四十余里了,想你棒疮疼痛,走不动了,不免就在此间歇宿罢。明日起个五更,好早到了桃源县里去投文。”冯旭道:“但凭兄长尊意。”萧升遂拣了一个饭店歇了。 再言季坤忙往前途去看,只见有个树林,想道:“此处却子僻静,且在此处等他。堪堪天晚,二人到来,必定是在王家营饭店歇了。我今在此等他,料他飞也飞不过去。” 再说冯旭、萧升二人次日五鼓向前慢慢走去。不多时,到了大树林,猛听得一个大叫道:“快快留下买路钱。”冯旭听得此言,早已跌倒在地。萧升大哭道:“朋友,你是个新做强盗的,我是个奉公文解送军犯到桃源,你有盘费转送我些,好回去的。”季坤也不答话,举起朴刀。萧升不防备他杀人,水火棍不曾招架,被他一刀砍为两段。正是:一刀过去红光冒,化作南柯一梦人。 季坤砍死解差,见冯旭跌倒在地,大叫一声,跳到冯旭面前,喝道:“着刀罢!”冯旭瞑目受死,[话]也说不出来。要知冯旭性命如何,巳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季坤仗义释冯旭有怜智谋赚崔氏话言季坤将解差一刀杀死,转身来奔冯旭,大喝一声“看刀!”冯旭此际无奈,先已跌倒在地,瞑目受死。季坤正欲提刀砍下,回心一想道:“且住,我想花文芳这驴肏的是天下最没良心的人。那魏临川费了多少心机害这冯旭,他主仆商量计策,做下圈套,用假银子害他性命。前番叫我杀了春英,今日以叫我来杀了解差,只剩冯旭一人。我如今上前断送他的性命,有何难哉。就把冯旭杀了,回去花文芳见杀人容易,又要害咱。想冯旭又不是咱的仇人对头,何苦定要害他的性命。正是:‘当场若不行方便,徒使入山空手回。’”季坤想罢,叫道:“冯相公,你且起来,咱有话对你说。”冯旭昏在地下,慢慢醒来,耳内听得叫他,冯旭口中叫道:“大王爷饶命,小人是个犯人,并无财帛。”季坤道:“咱不要你的银钱,咱也不是大王。你且起来。”冯旭听得不是强盗,心中稍安,慢慢执起来。季坤将手扯住他,道:“冯相公,你可认得咱么?”冯旭睁眼一看,却认不得大王爷是何人。冯旭又睁眼看了一会,到底认不得。季坤道:“咱不是别人,实对你说罢,咱是花府中的马夫,叫做季坤。奉主人之命,前来杀你。方才一刀将解差杀了。”冯旭听了,只唬得战战竞竞,双膝跪下,哀告道:“饶命。”季坤道:“我若要杀你,便不告诉你了。咱家见你负屈含冤,故此有意放你逃生。你如今快快去罢。”冯旭听见,伏身跪下,道:“恩人请上,受我冯旭一拜。”季坤扶起,说:“不消如此。天色已明,快快逃生去罢。” 冯旭正转身,又叫道:“恩人如今放了我,你怎好回复主人?”季坤[想]道:“世上那有这等厚道君子,咱到放了他,他还愁着咱怎见主人。”李坤道:“冯相公,此非说话之所。天已明了,杀了解差,现在道旁倘有人看见,不当稳便。待咱家把这尸首拖到林内,还有细话说与你听。”即使走去将尸首拖至林内,还搜出文书。走出林子,用手拾起水火棍来,叫道:“冯相公,快走。”冯旭道:“恩人,我两腿棒疮疼痛,不能行走。”季坤无奈,只得抱了冯旭飞走,走了一会,见一个小小树林,方才放下。季坤叫道:“冯相公,此处僻静,咱把花家的话告诉与你。那花文芳害你,是要夺你的妻子,故将爱妾春英叫我杀死,还害于你。谁知你不肯招,他就到都堂那里告诉将你拿去,若打成招,问成死罪,硬把月英断与花文芳为妻。亏的三学生员与那众百姓罢市,大闹辕门,孙知县定你军罪。又叫花能将你——”就住口不说了。冯旭道:“恩人为甚么不说了?”季坤道:“咱若说出来,恐你着惊。”冯旭道:“便说何妨。”季坤道:“他差花能将你家团团围住,用干柴放火,烧得干干净净。”冯旭忙问:“老母及众人可曾逃出?”季坤遥头道:“全家尽行烧死,一个都没有逃出。”冯旭叫道:“有这等事情!”即时昏绝于地。季坤连忙扶祝半晌,方才叫道:“我的苦命亲娘,死的好不伤心。养我不孝之子,致令母亲这般惨死,我做了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有何面目生于人世?被人唾骂,无所逃罪。”说毕,往树上撞去。季坤忙抱住,道:“冯相公,大仇未报,你就死在九泉之下,难见你令堂之面。”冯旭便放声大哭起来,叫道:“花贼,花贼,我与你何仇,这般毒手害我。”哭个不了。季坤劝道:“哭也无益。你方才所云咱怎见主人,他乃黑心之人,咱家如今也不回去了。咱家原是山西曲阳县人,就打从此处回家罢了。”叫声:“冯相公,咱料你也没有盘费。花文芳与我五十两银于,差咱来杀你。咱今将此银子奉送相公使用。”即取出递与冯旭,道:“咱去也。”冯旭见季坤这般仁义,忙忙跪下,道:“恩公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冯旭不得上进便罢,若是皇天睁眼,倘得寸进,必然报答深恩。”将头嗑了几个,抬起头来,只见李坤去了有半里之遥。冯旭收了银子,哭哭啼啼,如醉如痴不表。再言萧升尸首在林子内过了数日,有些臭气出来。路上行人看见林内一个死尸,地保即忙报了桃源县。少不得相验,无有尸亲,不知是何方人,为什么杀死的。知县吩咐:“掩埋去罢。” 话分两头。再表魏临川在船,催船家快走,直奔金陵。非止一日,那日早到,寻了寓所住下。次日,来至缎行,将手一拱,道:“店官请了。”那人连忙走出柜来见礼,道:“客人请坐。”即叫小使献茶,问道:“客官尊姓?贵府何处?”魏临川道:“在下姓魏,是浙江省人氏。请问店官尊姓。”店主道:“贱姓高。请问魏先生到此有何贵干?”魏临川道:“特到贵店办些绸缎。久闻宝店主人公平,货真价实,故尔拜望。”店主人道:“不敢,请先看缎子。”随即邀魏临川到后厅将各色缎子搬出来观看,定了价钱,讲了平色,共该银二千四百五十两有零。魏临川为何这等性急要赶回去去?因花文芳过礼日子甚近,有好些银子经手,故此心急。对店言人说道:“银子现成在寓,着人同去发来。倘可代我备两个箱子,回来点数下箱,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开船。”店主人应道,随叫几个小使跟魏临川去将银子发来,吩咐备席款待。 魏临川起身,店主人送出门,一供而别。来至寓所,开了房门,拿出五百两另外放在箱内,叫了来人抬去二千五百两银子回去。不知店主人可认出真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使假银暗中好计公堂上明受非刑再表魏临川回了缎店小使,抬了那二千五百两假银子到缎行。店主人忙迎接,来至后厅坐下。魏临川叫把箱子打开,一封一封见交主人,交代明白。店主人拆开一封,见是纹银,就上天平一兑,一丝一毫不少。一连兑了十数封,平色一样,就包起来,说道:“不消兑了。”吩咐小使抬到后面,就将他号过的绸缎查点清白,交代魏临川,下在箱内,封皮封好,叫人先抬往寓中去了,然后请客人坐席。魏临川用毕后,辞过店主。店主送出门外。自己回到下处,点了缎子,放在箱内,叫人雇下船只,次日要回杭州不表。 再言店主人次日将银子抬出,上天平一兑,封封都不少,连兑了二十余封,也没有看出假的来。忽有一个走进,却是个银匠,系绍兴人,在这南京开了个银铺,是店主请来要将银子出色。店主人道:“请坐。”蛮子道:“有坐。”他又拿了一封,倒在天平内,兑了一兑,倒出来。银匠一眼瞧去,伸手拿了一锭在手,细细一看,又在桌上将银子翻来复去。那银子在桌上两边歪了一歪,就不动了。银匠叫道:“是灌铅。”店主人唬了一惊,道:“那有此事?”银匠道:“你不信,剪开看来便知。”随即一剪,只听得“格擦”一声,剪成两段。大家一齐观看,外面是一层银皮,内里是铅,忙取第二锭剪开,俱是一般样的,一时剪了八、九锭,俱是一样,再将未兑的拆开、一样如是。店主人忙了手脚,忙叫昨日抬缎子的人来,问道:“他寓在何处?”答道:“寓在水西门钱家客店。” 店主人忙叫众人同自己齐齐赶出了水西门钱家客店,问道:“魏客人可在店内?”店主人回道:“今早已雇下船回去了。”缎店主人道:“是个骗子,用灌铅银买我缎子。”店主人道:“莫要忙,此时尚未开船,是[我]替他叫的船,你们趁此赶至河边去看。” 众人一齐望向河边走,正往前行,顶头撞见船家长,叫道:“钱大爷出城做什么?”饭店主人问道:“魏客人在船上否?”船家道:“现在船上,我上岸买些米、小菜就开船了。”众人听了,一齐赶到船边,叫道:“魏客人。”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饭店主人、缎店主人俱到,[不]知是何事情,将手一拱,道:“二位主人到此何干?”众人大喝一声,道:“打你这个贼子!”向前不分青红皂白,拳头、巴掌乱如雨下,打将过来。两店主人骂道:“拿你这光棍到县里去。”众人不由分说,推推操操,直奔县前而去。正是:从前做过事,今朝一齐来。 众人将魏临川扭至县前,正遇上元县升堂。将魏临川带至,知县问道:“甚事喧哗?”缎店主人跪下禀道:“小人是老爷的子民,开了一个缎店。这个光棍说是杭州人,到小人店中来买缎子,讲明价钱,共该银二千五百两。不想他的银子俱是灌铅假银,来拐小人的绸缎,故此扭来,求老爷做主。”知县听见,叫魏临川问道:“你这奴才,是那里人?叫什么名字?从实招来,因何用假银子买他的缎子?”临川道:“小人是杭州,名字叫魏临川,特来此地置买缎子。小人的银子俱是一色文银,这店家无故把小人打得浑身是伤,求老爷做主,救孤客还乡。”缎店主人道:“有光棍的假银子在此为凭。他把假银哄骗,缎子俱发下船去了,[若]不是小人赶得快,连血本都骗了。”临川道:“小人原带来银三千正价,兑了二千五百两,现有五百两在船上箱内,怎么他就说是假的?分明是害小人。”知县道:“既然存有现剩银两,两下取来一对,便见分明。”即刻差人到两处取银来比较:“本县在堂立等。”差人答应,来至两处将银取来对证。抬至县堂,知县先将缎店银两封封拆开,用剪剪开,锭锭俱是灌铅。又将船上取来的银子剪开,一看,俱是一样。知县把惊堂一拍,骂道:“你这奴才,分明是个骗子,惯用假银,在本县堂上还想支吾。我地方百姓被害,快快招来,免受刑法。”魏临川强辩道:“小人实在是银子,一定是他捣换了。”知县道:“若照你供,也只是在他家的该是假银,为何你这个箱内的银,他也盗换去了么?”叫左右:“取大刑过来,将这光夹起。”众役一声答应,魏临川大叫道:“老爷,夹不得,这宗银子有来头的。”知县问道:“你这银子有什么来头?快快说来。”魏临川道:“这银子三千两是花府公子娶亲,着小人来此办买绸缎,小人不知真假。”知县问道:“你是他家什么人?”临川道:“是跟随公子的。”知县道:“原来是篾片。”吩咐收监,“候本县行文到杭州查问,如果是花府假银,将他解回。若无此事,本县决不轻耍”临川磕了个头:“多谢老爷。”带下监着。 知县又把缎店[主]人叫上,吩咐道:“候本县行文回来发落,你原缎抬回,照常生理,不必在此伺候。”缎店[主]人磕了头,同众人来到河边,将原缎抬回不表。 知县又吩咐刑房做下文书,差人往杭州丢了。 再言临川在监中思想道:“花府怎有这宗银子?为何害我至此?我替他出了许多心力,今日反来害我。”想了一会,道:“岂有此理,想是来头银子,他也不知。文书一到,自然代我料理,放我回去,恐怕我吃亏。” 再言差人奉了本官差遣,走到钱塘县,当堂投递文书。再言知县一看,方知魏临川果系花府差往南京去了,如今为什么用假银子坐在监中?上元县行文来查有无,忙着人到花府去问。 差人即刻来到花府,对门公说了备细,门公来到书房,对大爷说了一遍。花文芳道:“果中了我的计策。”随吩咐道:“说我相府并没有差个什么姓魏的往南京买缎子,一定是外边光棍假冒相府之名。”门公出来,对差人说道:“相府中并没有差个姓魏的去买什么缎子,这是个光棍骗子。” 孙知县听了相府之言,就写下回文,仍交与原来差人带转。赶了数日,才到南京,竟至衙门,呈上回文。当堂拆封,知县看了,不觉大怒,即刻传下三班众役,坐了大堂,标了监票,提出魏临川来。要知临川招与不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赵翠秀代主替嫁花有怜奸拐红颜话说上元县见了回文,即刻升堂,将魏临川提到丹墀下。知县喝道:“你这奴才有多少匪党在外坑害良民,快快招来!免得本县动刑。”魏临川听见并无二字,唬了一跳,禀道:“这宗银子实在系花分子亲付,只求大老爷开恩,将小的解回,便见明白。”知县喝道:“你这奴才在本县境内害本县子民,要配解上杭州,意欲半路脱逃,先把你这奴才狗腿夹断,后问口供。”吩咐夹起。两边一声答应,走上三、五个衙役,不由分说,拉上堂来,扯去鞋裤,将腿夹起。魏临川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晌方才醒来,口称:“老爷,小的这件事真正冤枉。”知县大怒,道:“这光棍还要抵赖,称什么冤枉。”吩咐收绳,两边一声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问道:“招不招,这假银子从何而来?”魏临川哀告道:“实系花府的。”知县喝道:“你还说是花府的,既然是花府的,为何花府不认?本县知道你这奴才久走江湖,惯会熬刑。”吩咐右再收。两边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知县吩咐取凉水喷面。魏临川醒来,知县问道:“招也不招?”魏临川道:“爷爷,小人是冤枉难招。”知县大怒,骂道:“你这光棍如此熬刑,还称冤枉,又用棍打这狗头。”两边衙役一声答应,举起无情棍来,认定夹棍上打来。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了,半晌醒来,叫道:“爷爷,小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这完银子本不是花府的,是小人自造的。来骗他缎子是实,不想天眼恢恢,被他识破。”知县见魏临川招了,又问道:“你匪党共有多少人?做过几次?”魏临川道:“就是小人一个,没有匪党。这是初次出来,被人识破。”知县暗想:“这样光棍也不知害了多少百姓,不如早早送他性命,替万民除害。”吩咐松了刑具。两边答应,登时松了刑具。知县叫道:“魏临川,本县开活你。”魏临川磕了一个头,道:“愿老爷高升一品,世代公候。”知县笑道:“本县就此放你,恐百姓说本县断事不明,且带去收监。”后书没有交代。 且说花府内忙忙碌碌,今日是二十五,到二十八日娶钱氏小姐过门。[花文芳道]:“待等钱小姐娶过门时,慢慢待崔氏进府。”有怜听了此言,也就不提起了,一心料理娶亲之事。有怜心中暗想:“我家大爷几番要把崔氏带进府来,那时我却不能相会他了,岂不是破头雪?他才息了这个念头,将来把钱氏小姐娶过门,依旧将崔氏带进府来,终久我在空处。目下大爷娶亲的银子是我掌管,不如拐他几千两银子,与崔氏商议逃到他州外省,做个长久夫妻,岂不为美?强如这样偷偷摸摸,担惊受怕。不知崔氏心中如何,不若到晚间去试试她的意思,然后用计拐她。”主意已定,堪堪天色已晚,将身子溜出府前,到了魏家门首,轻轻用手扣门。 崔氏正在房中,心里暗想:“魏临川怎么去了个多月不见回来?莫非把他的银子拐到别处去了?将我丢下,也未可知。又想起:“花文芳足迹不来,连有怜的影子都不见,叫人摸不着一个实信,好不心焦。”想了一会,正要去睡,忽听敲门,心下想道:“不知是那个冤家到了。”忙拿烛台到门口,低低问道:“却是何人?”有怜道:“是你心上人。”崔氏轻轻把门开了。花有怜把门推上。崔氏关好,到房中坐下,问道:“为何你这一向总不来走走?今日那阵风儿吹得来的?”花有怜笑道:“因大爷姻事甚忙,终是没有工夫前来,今日特地偷闲来走走,唯恐你寂寞。”崔氏问道:“魏监川为何还不回来?是何原故花文芳亦不来走走?”花有怜笑道:“谁想着你,你还想着他,今月他断你的想头罢。”崔氏见花有怜说话蹊跷,[问道]:“难道他不回来了么?”有怜道:“也差不多。”崔氏惊问道:“为什么事他不回来?你这冤家不要哄我,把实话对我说。若不把真话告诉我,我从今后不许你上我门。”花有怜见妇人急了,遂道:“你若有真心待我,我便把实话对你说。”“我怎么没有真心待你,你今日若不说真话,你就请回去,从今不必上我的门。”花有怜道:“我若把真话告诉与你,只怕你要着恼。原来我家大爷是天下第一个负心人,一向魏临川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把那钱氏夺了过来,谁知他生出一条毒计,害了他的性命。造下三千两假银子,打发他上南京买缎子,不知怎么犯在上元县,那里就行文来查。我家大爷好不狠心,他不招认,说临川是个光棍,假冒相府之名、叫上元县重究。那知县见了回文,自然重处。想魏临川久已作泉下之鬼。你想我家大爷的心肠毒也不毒,狠也不狠!” 崔氏一闻此言,大惊道:“原来花文芳是这般狼心狗肺,暗中把我的丈夫害了他的性命,叫我倚靠何人?”不觉大哭起来。花有怜劝道:“你且不必啼哭,我的话未曾说完。”崔氏收住泪,道:“有话快对我说。”花有怜道:“我说来你又会着恼。我家大爷连日不来,你道为什么原故?今日是二十五日,到了二十八日他将钱月英迎娶过门,就要带你进府。你若小心小胆伏侍他,他就留心在你身上。倘有一些不到处,他一时性起,反过脸来,轻者是骂,重者是打,再重则置于死地。自古道:‘候门深似海’,那个敢与他要命?我今日特地把这个底儿与你,你却要小心,不要落在他圈套之中,那时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崔氏听了花有怜这一番言语,登时恼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把银牙一咬,骂道:“这个奸贼如此可恶,无故将我丈夫害了性命,这般无情,不记当日对天发誓:死于刀剑之下,我只叫他犯了咒神,现报于我。”花有怜道:“你且定神细想主意,不必单是着急。”崔氏又道:“我明拿个包头,齐眉举起,走到钱塘县那里,代丈夫伸冤报仇,将这个奸贼拿到,当堂把他做过恶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怎么把我强奸,怎要夺钱氏,怎么叫我丈夫定计害了冯旭,怎样叫马夫季坤杀了春英,怎么叫花能放火烧死冯家许多人口,怎样做了假银害了我丈夫的性命。”花有怜听了这一悉话,忙了手脚。不知崔氏如何可能出首,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假小姐闺中哭别真公子婚娶新人话说花有怜见崔氏说出许多话来,恐伯花文芳知道消息,那时难以脱逃,口中叫道:“姐姐,不可辞动。你说明日要去喊官,出首花文芳,此话亏得你在我面前说,墙有风,壁有耳,倘若他人听见,只怕事未成而机先露,那时性命难保。”崔氏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那知这个没天理的强盗这般作恶,错在当时,恨不得咬这奸喊一口肉下来才消我恨。”说毕,哭个不止。花有怜道:“你也不管进他府不进他府?”崔氏道:“那个进他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别姐姐,下次不得相见了。”崔氏道:“你到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你。想大爷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临川这般情义待他,他还要害了他的性命,姐姐待他这般恩爱,他还要设法陷害姐姐。我是他个门下,诸事俱是我任,倘一时做差了些微,白白的送了这条性命。目下他府中上千上万的银子在我手中支用,不如拿他数千两银子逃到他州外县。手中有了银子,娶他一房家小,做起人家,岂不天长地久,过活日子?故此与姐姐作别,下次不得见面了。”崔氏听见,大哭起来,道:“花文芳这个奸贼是个没良心的,那知你也是个歹人。你明日走了,我是个妇人家,怎能出这奸贼之手?不如我和你一同前去,不知你肯与不肯?”花有怜心中暗暗欢喜,口中说道:“我怎肯丢下你来死在奸人之手。姐姐若肯同我去时,与你商议,早也不能,迟也不可,须到二十八日,是他奸贼娶钱小姐之日,府中唱戏,乱烘烘的,人多出入。我预先一日把金银透出,送到你家中。将包袱捆紧现成了,等我雇下船只,到那更鼓时分下船,叫船家不管跑到那里去便了。”崔氏听了,不觉欢喜起来,说道:“你不要失信。”有怜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四马难追。”崔氏欢喜。有怜当夜就在这里歇宿,次日回家。崔氏在家收拾箱笼细软等物,准备逃走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