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缘 - 第 2 页/共 11 页
话说童仁见外甥肯去考文,满心欢喜。当下别去,又到钱林家,去催他择日。钱林择了日期,吩咐家人修下酒饭。
堪堪到了那日,先是朱辉与冯旭到来,见礼,分宾主坐下。随后,童仁与花文芳来了,各各相见。钱林吩咐家人在大厅上东西摆下两席,放下文房四宝,就请花、冯。二人谦逊了一会,冯旭只得僭坐了东首,花文芳坐了西首。钱林邀朱、童二公正中坐下,只等题目。
不一时,家人送上题目,走到钱林面前,[让钱林]看看,朱、童二公又看了,才送到冯旭面前。冯旭看到题目,然后送到花文芳面前。花文芳见那题目上边只得四个字,写的是“孝慈则忠”,心下暗想:“还好,我最怕的多字眼题目。”
冯旭有了题目,登时研起墨来,举笔也不思索,一挥就做完了一篇。花文芳见了这个题目,只道容易,举起笔来要写,他心中乱了手脚,左思右想,口内又哼了一会,站起来走了几点。只见冯旭到做了三、四篇,他心里越发慌张,只得走来坐下,提起笔来,也就胡乱做了几句。忽见冯旭走到朱、童二公面前,道:“小侄不才,已经完篇,请二位老伯与钱兄过目。”花文芳听了,分外着急。朱辉看了一看,递与童仁。童仁略略看了一眼,送与钱林。童仁眼看文芳在座上有惊谎之状,说道:“凡做文字,不论前后,你可慢慢做来。”花文芳口虽答应,心中暗恨:“都是你这个老畜生,带累我今日出丑。那个要与冯兄争论婚姻之事。”迟延一会,方才写完。取了卷子,走出席,道:“今已完篇。”朱辉接那卷子。童仁道:“且慢,天色已晚,可将二卷传进,与小姐过目,看是取中那一卷。”随将卷子递与钱林。钱林接过,就到里边去了。花文芳正欲上轿,童仁道:“你等卷子出来,回去不迟。”文芳只得勉强坐下,心中痛恨。
且说钱林走到后堂,见了母亲,道:“两家卷子写完了。”太太随即着翠秀将卷子拿到后楼,听凭小姐选择。
翠秀来到后楼,见了小姐,道:“请小姐选择。”小姐展开一看,只见那冯旭的文字,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不但文字做得好,看他笔法,真乃龙蛇之体,心中赞道:“话不虚传,果然高才。”忙取笔在手,圈了又圈,不一时卷子看完。又把花文芳的卷子展开一看,看了一两行,小姐也忍不住笑,不觉笑将起来。小姐道:“你二人过来看看文芳做的文字,狗屁一般。”翠笑、落霞看了几行,一齐都笑起来。小姐捉起笔来,在他卷子上叉了又叉,将卷子批得稀烂。及至批完,心中想道:“不该把他卷批坏了。”丫环道:“如今既已批了他的卷子,悔也迟了。”正是:满天撒下针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不言小姐心中暗悔,翠秀心中想到:“小姐今取中了冯旭的文字,也不枉我与他同拜天地一常”说道:“小姐,如今他们众人现在前厅等候,不若将这文字送出。”小姐无奈,只得将二卷交与翠秀。翠秀送到太太面前,道:“小姐取中了姓冯的文字!”钱林接过一看,果然圈而又圈,点而又点。又将花文芳的卷子一看,大惊道:“妹妹如何这般世情不懂,怎把花文芳的卷子批得稀烂,怎好拿出去见他?”太太吃惊道:“他的文字做得如何?”钱林道:“他的文章实在做得不能,只是不取他就罢了,为何动起笔来将他批得不堪?他乃宰相之子,又有舅舅现在前厅。人人有面,他就没趣。”[太太]叫声:“孩儿怎处?为今之计,只好将他卷子存下便了。”钱林道:“这个使不得,今日考文,原为的择婿,怎不送出?”又迟延了一会,无奈,只得走将出来,将花文芳的卷藏在袖内。
朱、童二公见钱林走出,一齐问道:“不知取中了那个?借来一观。”钱林只得将冯旭的卷子取出,送与二位。冯旭与花文芳也就走来观看。朱辉道:“恭喜贤侄,已经取了你的卷子了。”童仁道:“如今取中冯旭的,可把舍甥的卷子取出,比看那个高下。”钱林脸上失色道:“老伯,长兄文字不消比罢。”童仁道:“两物一比,自有高下。难道朱年兄的媒就做得成,老夫脸面就不如他?两人必须把原卷取出来看一看,若果然做得不通,老夫与舍甥就罢了。”钱林不觉出了个神,卷子从袖里掉下来了,童仁赶上前,一反拾起来一看。不看犹可,一看那时,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大叫道:“如此欺人太甚,你家是个都堂之女,这般放肆,不把冢宰公子放在眼内。就是文章不好,为何批得这般模样?罢了罢了,我看你两家的事是做得成是做不成。”说罢,向着花文花道:“你做的文章!”花文芳把脸一红,忙把卷子扯得粉碎,向地下一掼,也不作别,匆匆上轿而去。正是:任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童仁见外甥去了,心中好不气恼,只得也就上轿,钱林送至大门口,打一躬,道:“还求老伯周全,不必伤了闲气。”童仁也不回答,一路来到相府下轿,进门看见妹妹,话也不说,只是叹气连天。恰好花文芳也到面前,也是气冲冲坐下。太太看见这等光景,问道:“哥哥,你甥舅两个前去考文,为何如此气闷回来?”童仁就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岂不气死我也!”太太道:“他也不该这等欺负我们。”童仁道:“我若让他两家做成亲事,我誓不为人。”花文芳道:“舅舅也不必气,我外甥自有主意。”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话分两处,且说朱辉见童、花二人不悦而去,对钱林道:“他恼自他恼,我们只选吉日结亲。”钱林道:“老伯言之有理。”登时别了上轿,同冯旭回复林璋。林璋便问考去何如,朱辉大笑,[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林璋道:]“我看花文芳原不是读书之人,今日出他之丑,下次再不敢在人前卖美了。既然姻事已定,奈我场期渐近,明日便要起身进京,凡事都拜托年兄。”朱辉道:“小弟知道。”当下别过不表。
次日,林璋别了妹子。汤彪、冯旭送下船,一路无辞。到了扬州,□□住下,要别换船只。岸上寻了下处,住下数日,叫埠头。埠头道:“三日后也有一位是进京会试的,不若林老爷同舟,如何?”林璋道:“妙极,妙极。”当时说了价钱,丢下定银。汤彪道:“久闻扬州乃繁华之地,且喜今日空闲,何不前去一游?”林璋道:“甚好。”三人带了家丁,一路进城。上埂子街,见三街六市做买卖的来往纷纷。信步到教场,抬头一看,只见许多蓬子都是相面、测字、算命的,无数闲人争闹。又只见个布招牌写着“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又见牌上写着两句道:一张铁嘴说尽人间生与死两只俊眼看见世上败和兴汤彪道:“老伯进京,何不相相气色?”林璋心里也要相相,见汤彪叫他相面,正合他意,走进蓬子,把手一拱道:“先生请了。”姚夏封看见三个斯文的人走进,连忙立起身,道:“三位先生请坐。”彼时三人坐在凳上。姚夏封道:“请问三位尊姓,贵处何方?到此何干?”汤彪道:“这位是进京去的,姓林。”指着冯旭道:“此位姓冯。在下姓汤,俱是浙江人。”林璋道:“请先生法眼,相相我的气色如何。”姚夏封相了一会,道:“尊相据小子看来,天庭丰满,地角方圆,他年必登科甲,日后定掌威权。”林璋道:“今春可得上进?”姚夏封又相了一会,道:“水星照命,倘在船水之上,诸事小心为妙。但功名今春无望,应在明秋,自有大贵人提拔。那时,位列台臣之上,可掌生死之权,有诗为证:‘正月寅宫面带伤,加官进禄喜洋洋。目下却当水星现,不须仔细向前行。’”相毕林璋,汤彪道:“在下也请教先生。”姚夏封道:“请君正了。”汤彪只得坐正了。
大凡教场之中来的江湖,有些生意之人便围了观看。姚夏封这蓬外站了几层人,围得满满的,争看姚夏封相面。姚夏封才将汤彪相了一会,正欲开讲,只见外边来了一个英雄,头戴范阳毡帽,身穿一件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丝鸾带,足蹬元缎朝靴,后跟三、四个家丁,身长丈二,膀阔三挺。他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他也不知甚么事,大踏步走将上来,分开众人,走到里边。看见是个相面先生替那人相面,他心里也要相相。他也等不得相完了汤彪,就把汤彪一推,道:“待俺相相再相。”汤彪大怒,喝道:“你这个人好无礼,事有先后,因何把我一推,先替你相?”那位英雄那里受得住他的气,登时大怒,圆睁怪眼,喝道:“该打奴才!”汤彪道:“你转敢骂我,匹夫!”那人道:“俺骂你不算为奇,还要打你哩!”汤彪大怒,道:“要打谁怕你打,你这狗狼养的忘八旦,要打就打,怕你也不算好汉!”那人只奔汤彪,汤彪竟奔那人。二位英雄彼时就动了手,也不知谁强谁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姚夏封广陵风鉴常万青南海朝山
词曰: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许多是非成败。富贵高楼舞榭,凄凉废塚荒苔。万般回首化尘埃,惟有青山不改。
话言二位英雄交手相打,一个似风乘懒象,一个如酒醉班彪,那些看的人越看越多,把那林璋、冯旭二人唬得战战兢兢,也不敢上前解劝,口中叫道:“不要打,有话说话!”正是:乱烘烘翻江搅海,闹嚷嚷地裂山崩。
那大汉的家丁向汤彪道:“爷不要动手,我家爷是打不得的,乃世袭公侯的公子。”跟汤彪的家人也叫道:“爷不要相打,我家公子也是打不得的。我家老爷现任金陵总制操江。”姚夏封劝道:“俱是功臣之后,正是‘荷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二位英雄听了,方才住手。
林璋、冯旭二人看见他二人不动手,十分欢喜,忙向前邀那人道:“且请入座。请问尊姓大名。”那人笑道:“俺是山东登州府[人],姓常,名万青,俺高祖是高皇功臣,名遇春,只因功高,加封世袭国公之职。今奉家母之命,南海朝山进香,打从此处经过,今日是俺不是,冲撞公子。请教尊姓大名。”汤彪道:“小弟高祖也是高皇驾下功臣,姓汤名和。家父名英,小弟汤彪。家父现任总制操江。因送我叔父进京会试,今日得罪长兄,望乞恕罪。”常万青哈哈大笑道:“俺们祖父俱是一殿之臣,今日相逢,就是在会之人,真正三生有幸。”说毕,大笑起身。汤彪指定林璋道:“此位是小弟的年伯,姓林名璋,金华府人氏。”又反映着冯旭道:“此位是年伯的外甥,姓冯名旭,住在杭州。我二人同送年伯至此,不想幸遇常兄,真三生有幸。”万青闻言大喜,道:“今日天已晚了,欲待请教这位先生相相,只怕来不及了。不若将姚先生请到小弟敝寓,将尊兄二位细细请教,不知姚先生肯允否?”姚夏封听了,满口应承,忙忙卷起招牌,收了笔砚,包将起来,寄在对门点心店里。板凳、桌子自有人收去。随着四人一同而去。
走出钞关门,来至寓处,恰好常万青也在此下着,万青吩咐家人备下酒席伺候。说罢,请姚先生观相。姚夏封观了一会,说道:“公爷莫怪小子直言。”万青道:“君子问祸不问福。吉凶祸福,但说何妨。”姚夏封道:“公爷的尊面印堂红光直透天堂,后面杀气山根,红白不分,半载就要见了。那时刀兵一动,只恨千军万马之中,死里逃生,应遍方妙。”常万青道:“目下国家太平,那有刀兵之事。”姚夏封道:“公爷记着就是了。小子一言,决不可忘。还要借左手一观。”常万青伸出左手与他细细观看。看了一会,便道:“现观左掌,这般买大甲与腥血,真乃大贵人之手也。有诗为证:‘天庭红光冒火星,满身杀气气冲冲。刀枪队里应行遍,日后名扬到处闻。’”相毕了常万青,又将汤彪看了一会,道:“天庭饱满,一生衣禄无虞;而地角方圆,独秉将才有自。看来日后保做封疆大吏,决不有诬。有诗为证:‘目下天仓只取黄,一生富贵任荣昌,有朝将相权操手,方表男儿当自强。’”相毕,又相冯旭,细相一会,说道:“冯相公莫怪小子直言。”冯旭道:“但言何妨。”夏封道:“目下天庭黑暗,必有大变:田堂不明,死里逃生;阴气太盛,准有五、六位夫人。只有几件坏处,还有几件好处。你天庭离耸,后来依禄无亏,地角方圆,晚年富贵定龋你过了这个土星,交到三八二十四岁之外,那时夫妻团圆,腰金衣紫。他年必生贵子,日下须要小心。有诗为证:‘土星照命有灾殃,谨防小人暗里伤。家业凋残犹自可,分离骨肉兆非祥。’”姚夏封相毕常、汤、冯三人,常万青命家丁取银十两谢他。姚夏封称谢而去。登时酒席齐备。请他四人入席,林璋首席,万青、汤、冯对面坐了。四人传杯弄盏,饮了一会,酒至半酣,常万青道:“林老伯在上,小侄有一言奉告。”林璋道:“愿闻。”万青道:“小侄欲与令甥、汤兄结个金兰好友,不知老伯可允否?”林璋道:“舍甥软弱,全仗二位公子扶持。”万青听了大喜,取了文房四主,叙了年庚。万青居长,汤彪第二,冯旭第三,三人同拜天地,正是:指向南山拜友朋,朝着北海结盟昆。
山崩有日情常在,海若干枯义不分。
三人各发誓毕,起身,又与林璋见礼,依旧坐下饮酒,兄弟相称。四个人吃到四鼓方才安枕。
次日,林璋动身,三人送他登舟而去。这且不表,后书交代。
单言常、汤、冯三人又在此地游玩两三日,竟向杭州去了。若逢名山胜景,便停舟赏玩。一路无辞。
那日,到了杭州。冯旭把汤二人邀到家中,备酒款待。冯旭进内见了母亲,把送舅舅的话说了一遍:“今有常、汤二兄要进来拜见母亲。”太太听了大喜,常、汤二人拜见已毕,“伯母”称呼。当日言罢安歇。
次日,正欲邀常、汤二人游西湖,只见老家人进来禀到:“钱相公到来。闻得相公回来,特来奉候。”冯旭连忙邀进厅堂,与万青见礼,各道姓名坐下。献茶之后,钱林道:“小弟此来,与兄商议舍妹之事,要上紧为妙,早早行聘过门,完了多少口舌。花文芳那厮怀恨在心,恐有风波,如之奈何?”冯旭应道:“既蒙兄爱,只是小弟没有原聘,为之奈何?”常万青在旁听见此言,忙回道:“做亲乃两家情愿,花姓何人,敢生风波?”汤彪道:“兄长不知。”遂将冯贤弟考文、又将花文芳仗势之话告诉了一遍。万青闻言,不觉大喜道:“原来为着贤弟的姻事,不知所费几何?”冯旭道:“至少也得千金。”常万青道:“不过千金,有甚大事。愚兄有一言,不知可中二位贤弟之听否?”二人答应道:“兄长之言,怎敢不听。”常万青道:“既钱兄令妹取中冯贤弟,何不将弟妇早早娶回门来,成全夫妻?俺方才听见只千金足矣,愚兄今相助千金。”汤彪道:“弟有此心久矣,只是一时不能救急。”万青大喜,道:“趁俺们在此,大家吃杯喜酒。”这万青是个直性人,遂吩咐家丁将包箱抬出来,取了一千两银子交与冯旭。冯旭拜谢,叫家人送到后堂。自己又进内如此这般对太太说了一遍。太太口称:“难得”。冯旭走将出来,对常万青道:“家母多多致谢兄长。”万青道:“些须小事,何劳伯母挂齿,兄弟就此言过,不必再提‘称谢’二字了。兄弟快把年庚开写明白,请位先生选个好良辰,我们要吃喜酒哩。”当日也不去游西湖,就在家内备酒,留钱林同席,饮至更深辞去。
次日,着老苍头到先生处取了年庚。常万青、汤彪见了上面写着“选的本年四月十八日,上合天恩,紫微黄道良辰,乃三堂大吉大利之展。又选二月二十六日纳聘大吉。”常万青见了,大喜道:“我们只好吃了行礼酒,等俺南海朝山回再看新人罢。”说毕,哈哈大笑。
此时是二月初旬,不过半月光景就要过礼,冯旭坐了轿子,先到朱辉家,将此事说了。[说了]行礼吉日。朱辉道:“贤侄请回,老夫即到钱府通知便了。”
冯旭辞别,朱辉即到钱林家来。迎进厅堂,分宾坐下。礼毕,用茶之后,朱辉道:“向日老夫为媒,如今令亲那边有了吉期。”就把所选吉日言了一遍,“尊府好预备行人”钱林满口称谢,道:“义劳老伯大驾。既是舍亲婚娶,小侄所备不堪妆奁,还望老伯包涵。”朱辉道:“岂敢岂敢。”当下别了钱林,钱林送出大门。
朱辉又到冯旭家来,与常、汤二人相会,各各通名。冯旭称:“年伯,只是劳动大驾。”朱辉道:“恭喜贤侄,令亲那边并无别论,可准备大礼便了。”冯旭答道:“小侄知道。”当下朱辉别去不表。
再言钱林送出朱辉,进内将朱辉之言告禀母亲。太太听了,满心欢喜。且言翠秀听见小姐是四月十八日过门,心中好生欢喜,转身来到楼上,对小姐说道:“恭喜小姐。”月英道:“喜从何来?”翠秀道:“婢子方才到前边去,见太太同公子说话,今日朱翰林到来,说是冯姑爷那里有了吉日,选定四月十八日吉时过门。”月英听了,把头低下,也不再问。按下不言。
话分两头,且说童仁着人打探得冯旭有了迎娶吉日,心中大惊,忙至相府。下轿进了内室,看见妹子,见礼送下,忙命花有怜:“快快把你大爷请来,说我有要紧话与他说。”花有怜答应。
且说花文芳自从那日考文被钱月英把文字批坏,又当着众人出了丑态,回到府中,又被舅舅数说一番,心中好不气闷。不觉身子有些不快,一病月余,不能离床,目下方好。那日,正在书房纳闷,忽见有怜走到面前说道:“今日舅老爷到来,请大爷说话。”文芳听了,只得起身进内,看见舅舅,见礼坐下。童仁道:“你一向[不]曾出门,可知外边新闻否?”文芳道:“外甥一病月余,日下才觉好些,不知外边的新闻。”童仁道:“你不知冯旭择了日期,四月十八日新迎钱月英过门,本月二十六日行礼。你道可恼不可恼,难道你家堂堂相府,寻不出一门高亲么?只是他两家欺人太甚,自古道:‘杀人可恕,情礼难容’。故此前[来]告诉贤甥,听你上裁。”花文芳听了舅舅这番言语,不觉心中大气,大怒道:“甥男若把这头亲事好好叫冯旭夺去,誓不为人。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必舅舅费心,愚甥自有主意。”童仁道:“他家日期甚近,必须上紧方妥。”花文芳道:“不消舅舅过虑。”童仁起身走了。
文芳送舅舅去了回来,到书房中,忙叫花有怜,吩咐道:“你可把魏临川叫来商议,要夺冯旭的亲事。”正是:弹破纸窗容易补,坏人阴德最难当。
不知这魏临川来此怎样与花文芳议论,可夺得月英过来夺不过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朱翰林代为月老冯子清聘定月英
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是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福,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花有怜奉了主人之命去寻魏临川。原来这魏临川住在花府隔壁,就是花文芳的房子。花有怜出了大门,就是临川家。用手敲门,只听得里面莺声呖呖,问道:“那个敲门?”花有怜听见这一句问是那个,这般嫩声,身体早已酥麻了半边,遂自暗忖道:“人人说魏临川的老婆标致,我从不曾见过,方才从门缝里张见他一面,始知真假。”连忙回道:“你且开门便知。”按下开门不题。
且说魏临川见花文芳半月不见面,他就心中暗想:“莫非花文芳辞我,故此不见我面?我们靠这张嘴做篾片,不但吃人家的,还想拿人家的。他既然不欢喜我,难道一定靠他不成?正是:‘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若是在别家帮闲,要在各衙门包揽人家打官司;写刀笔,去了又不能照顾家务。家中只有一个小丫环,名唤小红,才得十五岁,常在家中灶上烧火,不得空闲,势处两难。”
且魏临川的老婆崔氏今年才得二十一岁,生得百般娇娆,十分俊俏。也不是魏临川娶来的。那年,魏临川在苏州贩卖布疋,寓在阊门外崔家布行里。不知崔氏怎么露到他眼里,他千方百计算计,被他缠上了手。与他商议,雇下船只逃回杭州,做了夫妻。次日,那个老儿不见了这个女儿,要去经官缉拿,无奈这丑名难当,传扬开去,脸面何在?细查店中只少个姓魏的客人,明知是他将女儿拐去,叹了一声道:“养了这个不孝的女儿,只当无了的也就罢了。”
这崔氏见小红烧火,又听见打门甚急,只得走来轻轻把门开了。见一个俊俏书生,生得唇红齿白,好生标致。花有怜抬头一看,见那妇人千般娇媚,百种风流,此时魂不附体,遂暗想到:“话不虚传,果有十分姿色。”但见:秋水盈盈两眼,淡淡双蛾,金链小巧袜凌波,嫩脸风弹得破。
唇似樱桃红绽,乌云巧挽,蟾窝月殿坠嫦娥,只少天边玉兔。
花有怜向前道:“娘子拜揖。”崔氏欠身,述了个万福。妇人笑嘻嘻问道:“官人何来?”花有怜道:“小子是隔壁花府来的,奉大爷之命,来请魏相公过去说话。”妇人听见,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是花府大叔,请进献茶。拙夫却不在家,等他回来,妾身叫他来府便了。”花有怜道:“一回,请他就来。”只得转身就走。妇人道:“有慢大叔了。”花有怜回道:“不敢,不敢。”慢慢走着,心中暗想:“怎能这妇人与我上了手,就死也甘心。”按下不表。
且言崔氏痴呆呆站在门看,两眼望着花有怜去了,只待花有怜走进府中,他才将门关上。走到堂屋里坐下,心中想到:“世上的男子竟有这般标致的。”正是:东边出日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
花有怜走到书房。看见花文芳低着头恩主意,叫道:“大爷,魏相公不在家,对他娘子说了,来家就到。”花文芳道:“你为何就去这半日才回来?一定在外顽要。”花有怜道:“等他娘子慢慢开门。”花文芳道:“人人说魏临川娘子标致,你方才见了否?”花有怜道:“他的才能婆却有十二分人才,年纪已近二十岁,小人见了他,也觉动人。”花文芳惊问道:“果然生得好?”有怜道:“小人怎敢哄大爷。”文芳道:“你可有甚么法儿使我见他一面?倘能到手,我大爷府中丫环甚多,凭你拣那一个赏你为妻。”有怜道:“大爷莫要哄小的。”想了一会,道:“这妇人包管大爷上手。”文芳听了大喜,道:“你可快快说来。”
有怜正欲说话,听得窗外笑嘻嘻叫道:“大爷,连日晚生少来请安。”原来是魏临川到了。花文芳道:“老魏,我一向身子不快,你为何不来看我?”临川道:“晚生日日来请安,怎奈门公回我:‘大爷不能会客’,晚生不敢进来面会。今日有些事,出门走走,回来听见房下说大叔在舍。晚生听见大爷呼唤,飞奔而来。”文芳道:“你且坐下,我大爷有件机密事儿与你商议。”魏临川道:“是。”方才坐下。小书童献上茶来,临川接茶在手。有怜在旁叫道:“魏相公,我方才到你府上去,你那里去的?”临川笑嘻嘻道:“方才就是大叔到舍,真真得罪。方才有小事出门,没有迎接,恕不在舍奉陪之罪。”花文芳道:“老魏,我大爷唤你来,非为别事,都是我舅舅这该死的老畜生带累我许多丑处。”临川道:“大爷怎么出丑,晚生就不知道。”花文芳道:“我坐在家内好好的,他走来替我做媒,说:‘我访得钱林的妹子才貌双全,要到他家作伐。’不想,当日先有朱辉在那里作伐,与冯相公议亲。”临川道:“他见舅老爷替大爷做媒,就该让大爷了。”“钱林见两家议亲,不好允承,回道:‘改日奉邀冯、花二兄到舍,待舍妹出题,一旦取中那个文字,便成就姻事。’彼时我家老畜生回来告请我,叫我前去考文。我大爷想道,我的文章那里做得过冯旭,我就不肯去考文。无奈我家老不死的在家母面前说了许多言语,一逼二逼,逼我到钱林家去考文。那日出了题目,各各做了进去。那知钱月英那贼人他也不管人受得住受不住,将我大爷的文字批得稀烂,将冯旭的文字圈了又圈,点而又点,当了众人使我没趣。回家,因此一气就害了一场大病,几乎要见阎君。今日我那老不死的又来,说是冯旭择了四月十八日要娶钱月英过门,本月二十六日下聘,叫我将钱月英夺将过来为妻。论理这头亲事,冯旭是我的好朋友,让他娶了也罢,无奈我那老不死的不肯,叫我夺他过来。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叫有怜请你到来商议一个万全之计。能将这头亲事夺将过来关系脸面,重重相谢,决不食言。”临川听了这一番言语,半晌方才回言道:“大爷,这件事据晚生想来却难办了。冯旭到看了年庚过门,如何扭转得来?必得想个万全妙策方可行得。容晚生慢慢想来,此非一日之功,大爷切莫性急。”文芳道:“他行聘之日甚速,你可上心想去,断不可忘记了。”临川道:“大爷放心,都在晚生身上。”当日就留临川小饮,至更初,临川别去。
花文芳见临川去了,叫过有怜来,问道:“我大爷记挂着魏临川的妻子,你有甚么法儿使我大爷见他一面?”花有怜道:“大爷,明日带五十两银子竟到他家,只说是讨信。倘魏临川在家时,就将这银子与他家用;若是魏临川不在家,就将银子递与他娘子,见机而作。”正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花文芳听了,满心欢喜,当日就与花有怜宿了。次日起来,用了早膳,又换了一件华服,也不带人跟随,袖内笼了五十两银子,一人悄悄走出府来。到魏临川门首,用手扣门。里面听见有人扣门,慌忙将门一看。临川看见文芳,连忙道:“不知大爷驾临,请进献茶。”花文芳借此言遂走进去。
原来临川住的是合面两进房子,朝南三间做了客位,一厢做了锅灶,还有一厢与小红丫环卧房。花文芳一看,四册图书密密俱是,名人书画、斗方贴满墙壁。他是个倒开门,走至客位,就看见堂屋中间一座家堂龛子,香炉、烛台擦得如银子相似,只见那卧房门两扇都有门帘垂下,又见客坐里正中挂了一幅条画,香几上摆着一枝花瓶,内插了一技文杏花。那边又摆着一面大理石的插屏,两旁放着六张楠木椅子、四张小腿机。花文芳道:“一向未曾到府,府上收拾得十分雅致洁净。”临川道:“大爷请坐。”文芳才与他施礼坐下。只听房中叫道:“小红,有客到来,快送出茶去。”这一句娇滴滴的声音把个花文芳酥了半边身子,说道:“想是尊嫂,尚未拜揖。”妇人遂将门帘揭起,深深还了个万福。花文芳偷眼瞧去,果然生得俊俏,百般娇嫩,万种风流,令人可爱。不好十分顾盼,便又往客位坐下。小红献茶已毕,文芳道:“昨日别后,我一夜不曾合眼,特地到府讨信。可曾想甚么奇策?”临川道:“晚生昨日原说大爷不要性急,非一日之功。”花文芳道:“不是我性急,无奈我舅舅来摧我。”忙取出五十两银子,道:“你权且收为日用,望兄早定良谋,后当重谢。”临川见银子,转过口来道:“大爷何必多心,这事包在晚生身上,明日到府奉复。”
那妇人站在门内,看见花文芳拿出银子来,好不欢喜,又叫小红捧出几样精致点心放在桌上。临川忙请他吃茶。那花文芳一面吃茶,两只眼睛只是在房内勾看。会了一会,只得起身。妇人口中说道:“有慢大爷了。”花文芳道:“不敢,不敢。”临川送出大门回身,崔氏走出来,道:“花文芳为何送你许多银子?”临川就将始末根由说了一遍:“倘若事成之后,不怕花文芳不养着我夫妻二人一世。”妇人听了,大家欢喜不表。
且言花文芳回到书房,看见花有怜,道:“果然好个妇人!你有甚么法儿将他与我弄上了手?”有怜道:“大爷,凡要想人家的老婆,慢慢商量,不要性急。”
当日已过。次日,吃了早饭,那里放得下心来。袖中又拿了十两银子,他也不与花有怜说知,悄悄走出府来,要到魏家来,想他的老婆不知可能到手。正是:不施万丈深潭计,安得骊龙项下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魏家妇人前卖俏花文芳黑夜偷情
词曰:
尘世曾无月旦,红颜倏尔相看。未听笛意飞扬,间来庭院,贪恋娇娘。辜负了半夜光阴梦一常且说花文芳悄悄出了府门,只奔魏临川家而来,用手将门一推,只听得“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见那妇人站在堂屋门外,手中拿着许多姜葱望廊下走,要向那砂铫中丢下。原来魏临川喜吃脚鱼,那妇人正来下姜葱,不想恰遇着花文芳进来。魏临川先行出去时,妇人忘了关门。花文芳抬头看见妇人脸似桃花,眉如柳叶,身穿一件银红衫子,上加水田背心,束一条大红湖绉汗巾,下系一条玉色绸裙,下边露出两个红菱。花文芳一见,魂飞飘荡,即时乱了,意马心猿,也不问临川在家不在家。自古道:“色胆如天”,忙忙走到廊下,望着妇人道:“尊嫂拜揖,”妇人忙欠身还了个万福,叫道:“花大爷,请客位里坐。”花文芳道:“临川兄可在家?”妇人笑嘻嘻回道:“不在家,方才出去。有何话说,说下来,等他回来对他说罢。”花文芳听说“不在家”三字,心中好不欢喜,回道:“没有甚么话说,就是昨日托他的那事,特来讨他的实信。不想又不在家,只好在府等他回来。”妇人道:“正是,大爷请坐。”
花文芳不到客位里坐,就在堂屋椅子上坐下,假意问道:“我前日吩咐木、瓦两匠替府上收拾房子,不知可曾来收拾?”妇人道:“收拾过了。”花文芳道:“可漏么?”妇人道:“有些漏。”花文芳道:“屋漏还可,人只怕漏就来不得了。”妇人听见“人漏”二字,便不回答,微微笑了一声,赶紧走往房里去了。
花文芳见有些意思,随将那袖内十两银子,立起身来,走至房门首,将门帘一掀,道:“尊嫂,这些微银子送与尊嫂买朵花戴戴罢。”妇人家原来水性之人,又见了一包银子,忙道:“怎好多谢大爷的。”伸手来接,花文芳双手递这银子,趁势将白生生一只手一把捏住,死也不放。妇人道:“大爷请尊重些,恐我家他来撞见,不好看相。”花文芳见妇人如此言语,登时跪下,叫道:“尊嫂,快快救命罢。”紧紧抱住,就欲求欢。妇人见花文芳抱住不放,又恐小红来看见不雅,忙道:“大爷,你且起来,有话与你商量。”花文芳只得起身,道:“尊嫂有话快说。”妇人道:“你今速速回去,恐魏临川回来。你今日把魏临川关到府内过宿,你到晚间悄悄前来便了。”花文芳道:“尊嫂,你叫我那里等得到晚上。只怕你哄我,是个脱身之计。”妇人道:“我若哄你,叫我不逢好死。”花文芳见妇人发誓,方才放心,道:“只恐你家门关了,我若要敲门打户,恐惊动邻舍知之,奈何?”妇人道:“这有何难,你怕惊动邻人,你可拾起一块瓦片来,朝着我家屋上一掼,以为暗号。那时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就轻轻的开了门,放你进来。”说毕,[又道]:“你快些去罢,我料临川就来。”花文芳道:“尊嫂不可失信。”妇人点头道:“不必多言。”花文芳抱住就对了一个“吕”字,妇人也不做声。
花文芳只得撇手走出,出了他家门首,走了数步,已到自家门首。进了府门,走进书房坐下,想那妇人的好处。想了一会,不见临川来,忙叫有怜过去,吩咐道:“你今快去将魏临安请来。”有怜应声而去。这花文芳坐了一会,不见有怜同临川来,又立起身走了几步,把日色望望,今日才得过午,走来走去,好不心焦。
且言花有怜出了府门,来至魏临川家扣门。魏临川正与崔氏吃脚鱼饭,听得扣门,走来开门。见是有怜,忙请他客位里坐下,忙叫小红献茶。花有怜道:“大爷在府,不见你回信,好不心焦,叫我来请你就去。”魏临川道:“我吃完了饭就来。”花有怜道:“我在此等你吃完了饭,与你一同去罢。”临川道:“得罪你了。”连忙到堂屋吃酒饭。
那花有怜又将妇人上下一看,越觉可爱,心中暗想:“要是我家大爷到了手,我就有指望了。”正在那里左思右想,心神不定,那魏临川饭吃完了,走过来道:“得罪得罪,我同大叔过去罢。”
花有怜同魏临川来到府门,进至书房,花文芳看见他二人到了,便道:“你好难请呀。”魏临川笑道:“大爷为何这般着急?晚生为这件事日夜思想,睡也睡不着,想了几个主意,还不大好,竟不好回复大爷。想个十全之计,要一箭射中才好。”说毕,花文芳道:“非我着急,我的舅舅日日来催,我也无话回他。你若去了,就不放在心上。我如今只是不放你回去,你若想出来,除非想出妙计来,那时才放你回去。”魏临川道:“晚生就住在府上,与大爷解解愁闷便了。”花文芳听见,才笑起来,道:“老魏,你说了半日的话,这一句才中听。”
彼时说说笑笑,不觉红日西沉,玉兔东升。花文芳见天色晚了,好不欢喜,吩咐拿酒来。不一时,小书童捧上盘碟摆下。同魏临川对面饮了三五盏,就吩咐取饭来。书童答应,忙去了取了饭来,盛两碗。花文芳道:“你这奴才,我大爷吃了饭到舅老爷家去,魏相公还要饮酒,为何也盛上饭来?”这个书童想道:“每常时又舍不得酒,与临川吃才吃得一两壶就叫拿饭今日倒吃了三壶盛饭,倒说我不知人事。不知今日何为改了调了?”花文芳吃毕饭,道:“魏兄,你可畅饮一杯。我到家母舅那边,说话就来。”临川起身道:“大爷请便。”花文芳忙叫有怜过来,吩咐道:“魏相公一人饮酒不乐,你可陪着他饮一杯儿。”花有怜答应:“晓得。”
花文芳起身出门,来到魏临川家门首,弯腰寻了一块瓦片,不想又摸了一手的屎,急急的将瓦片朝屋上一掼。那妇人听见屋上瓦响,忙忙走出,轻轻将门开了。花文芳听得门响,用手推开门,将身闪进。那妇人将门关上。花文芳见了妇人,一把抱祝妇人忙将他推开,道:“你身上为何这样臭?”花文芳笑道:“方才拾瓦片摸了一手的屎。”妇人听见,也觉好笑,道:“待我取水来与你洗洗。”花文芳道:“亲亲,你快些取水来,不要等取了我的身体。”妇人道:“忙甚的。”忙去取水,拿了香肥皂、手巾来,花文芳洗了手,问道:“小丫环那里去了?”妇人道:“我叫她先睡去了。”花文芳连忙抱住,扯他往房里去。妇人道:“魏临川你可曾把他关在家内?”花文芳说道:“已经关在书房内,书童、花有怜看守着他吃酒,不妨事的。”抱至房内,将欲上床取乐,忽听得打门甚凶,叫道:“开门!是我回来了。”妇人大惊道:“不好了,魏临川回来了,如何是好?”花文芳听见魏临川回来,只惊得魂不附体。正是:五脏内少了七魄,顶梁门唬走三魂。
不知花文芳怎得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魏临川于中取利花文芳将计就计
话说花文芳正欲上床,听得魏临川来,唬得目定神痴,说道:“怎么好?快快放我出去。”崔氏看见他如此模样,道:“你这样小胆儿,就来偷人家老婆么?”花文芳道:“你叫我那处躲躲方好。”崔氏道:“你且莫慌,且把身子蹬下来,扒入床下躲避,等他睡了,放你出去。千万不可做声,倘若知道,你我性命难保。”花文芳此时要命,不顾灰尘,如狗一般扒进去,躲在床底下,战战兢兢的道:“你快些叫他睡。”崔氏道:“我知道。”拿了一枝烛台走来开门。
魏临川进了门来,问道:“如何这一会才来开门?”崔氏道:“哄我等了一个更次,等得不耐烦,方才睡下。”临川道:“小红难道有这些瞌睡?”崔氏道:“他平日到了晚间就像个瞌睡鬼。”说毕,将门关好。
到了房中,崔氏故意问道:“你在那里吃酒,此刻才回?”魏临川道:“我被花文芳这个狗头关在书房吃酒,要我定计去害冯旭,他吃了几杯就到他舅舅家去了,叫花有怜陪我吃了一会,不见他来,我想一件事情不放心,我就溜了回来。”崔氏道:“想起甚么事情这等要紧?”魏临川道:“那花文芳这个狗头不是好人,就像色中饿鬼。他昨日到我家中来,立意要见你,你揖后来坐到客位里,两只狗眼只是向房内乱勾。莫要被他看见了你,将我关在家内,今日恐怕溜在我家,与你……”说到此处,就不作声了。崔氏道:“与我怎样?”魏临川道:“与你那个。”崔氏一口啐道:“你在那里吃了臊尿回来,有天没日头的嚼咀、说胡话,你把老娘当做甚么人看待?老娘也不是那等人。”魏临川道:“你若正经,当初也不该跟我逃走了。”崔氏听见滴了他上水毛,哭骂道:“你这天杀的,好没良心!老娘是怎样待你,到今日,拿着老娘散酒疯。”临川见崔氏认真哭起来,只得陪个笑脸,道:“你我夫妻那里不说,句把笑话顽顽,怎么就认起真来了。”崔氏骂道:“你这个不逢好死的强盗,别的话还可,这偷人养汉事情都是赖得人的么?”临川笑道:“是我不是,请睡了罢。”崔氏道:“你要睡只管去睡,莫管我的闲事。”魏临川将衣巾除下,扒上床,把头压在枕上,就打起呼来。
崔氏又叫了一会,方把烛台取在手中,转将下来,向床下一张,只见花文芳睡在一边。用手一招,花文芳自床下慢慢扒了出来。崔氏遮了他的身子,出了房门,来至客位。花文芳低低笑道:“唬杀我也。”一把搂抱求欢。崔氏道:“不可,恐他醒来,不当稳便。我有一计:明日将魏临川叫到府中去,吩咐门上不可放他回来。你家花园在隔壁,明日晚间取张梯子,扒上墙头。到了明日,拿张板凳接脚,扶你下来,岂不为妙?免得在大街往来,被人看出破绽来。墙上来墙上去,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你我二人之事。此刻快快回去。”有诗为证: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不毒,最毒妇人心。
看官,你道妇人中难道都是毒的么?就没有几个贤慧而不毒的?不观史书所截王昭君和番北地、孟姜女哭倒长城、楚虞姬营中自刎、浣纱女抱石投江,难道四个古人心肠也是毒的?不是这个原故。自古道:“淫心最毒”,凡妇人淫心一生,不毒者亦毒了,这叫做“最毒妇人心”。花文芳道:“蒙贤嫂重爱,只是叫我今夜如何耐法?”崔氏道:“今日是万万不能的。”花文芳无奈,急将妇人搂抱,做了一刻干夫妻,方才撒手。于是渒人轻轻将门开了。花文芳那里舍得出门,妇人将他向外一推,把门紧闭。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崔氏悄悄回来,进房上床睡了不题。
且说花文芳到了街上,黑洞洞的,好难行走。他生长富贵之门,何尝走过黑路?只因贪花好色,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得移步向前走去。不想脚下一滑,“扑咚”一交,倒于地下,原来是一泡稀粪。跌了一身的屎,臭气难闻。莫奈何,扒起来,摸着墙根而走。摸了一会,到了自家门首,用手扣门。里面问道:“是谁打门?”花文芳在外边骂道:“该死的狗才,还不开门!”门公听得是大爷声音,慌忙将灯照着,开了大门。花文芳进了大门,门公闻见一阵臭味,将灯一照,只见大爷浑身都是灰尘,又见黑地里一人回来,不成模样,问道:“大爷为何这般光景?到那里去的?”花文芳大声喝道:“该死的狗才,要你管么?”竟望里边去了。门公好不没趣,将门关上。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不表门公,且说花文芳来到书房,叫道:“有怜快来!”那有怜已在榻上打盹,猛然听得大爷呼唤,慌忙扒将起来,走到文芳面前。一见大爷这般模样,问道:“大爷为何如此光景?”花文芳道:“都是你带累我吃这场大苦,险些儿性命不保。我吩咐你将魏临川关在书房,你为甚事放他出去?我几乎被他捉住送了性命。”有怜听了,笑道:“正是‘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怜又问道:“大爷怎样脱身回家?”花文芳道:“多亏妇人设谋定计,躲在床下,等他睡了,放我出来。走到街上,遇见一地烂狗屎,一滑,跌了一身。你道气也不气?”有怜道:“小的去解手回来,那魏临川就不见了。大爷不消气,待我取些水来,大爷净手。”忙忙代他脱下衣巾,取水净手已毕,换了衣巾。有怜又问道:“大爷是尝着妇人的滋味了?”文芳摇头道:“正待上床,撞见他回来敲门。妇人约我明日晚上从墙头上过去。你可明日早些把魏临川关在书房,不可放他去。我到晚间过去。”说毕,就在书房歇了,少不得将有怜权做妇人一回。
次日早间,着有怜去请魏临川。来至门前,用手扣门。妇人与魏临川尚未起来,听见扣门,问妇人道:“何人扣门?”妇人也不睬他。魏临川道:“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做声?”妇人道:“你这天杀的,不知在那里吃了臊尿回来,拿着老娘撒酒疯,今日要说个明白。老娘一剪刀剪下头发,就往庵堂去了。”魏临川道:“果然我昨日吃醉了,这叫做‘大人不记小事’,自古道:‘君子避酒客。’不要着恼。下次再如此,贤妻骂也罢打也罢。”妇人忍不住笑将起来:“你真真是张篾片嘴,那个说得过你。”魏临川道:“就是个死人,还要说活了哩。”妇人一笑。又听见扣门甚凶,魏临川忙叫小红开门,看是何人。崔氏道:“你好个当家人,叫这个小红开门,倘遇着一个歹人走将进来,将客坐的东西拿去,那时怎处?你还不起来自己开门。”魏临川道:“怎奈我昨日吃伤了酒,身子有些懒动。不然,你起来看是何人。”妇人道:“我不好去,清早上头不梳脸不洗,倘或是个生人,成何体统。”
魏临川只得穿了衣服,走了开门。见是花有怜,请进坐下,道:“大叔今日起得恁早。”花有怜道:“因你昨日晚上溜回,大爷把我责罚一顿,今日叫我绝早请你过去。”魏临川道:“你请坐一坐,我洗了脸去。”花有怜道:“你到我府中洗脸罢。”拉他同行。
魏临川叫小红关门,妇人大房听见应声“晓得”。不一时,进了府门,来至书房,见花文芳,行过礼坐下。花文芳道:“你好好昨日为何溜了回去?我大爷回来,不见了你,我就一夜不曾睡着。”临川道:“晚生回去,也不曾合眼。”文芳道:“你为何不睡?”临川道:“坐着想主意。”文芳道:“主意有了么?快快说与我知道。”临川道:“待晚生洗过脸,吃些点心再说。”文芳忙令魏临川说出害冯旭的主意。正是: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不知怎样害得冯旭,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书房内明修栈道墙头上暗渡陈仓
话说文芳问临川有何妙计能害冯旭,临川道:“大爷要我献计不难,只要依着晚生用计便了。到了二十六日这日是冯旭过礼,到钱家去,大爷坐了轿到两家恭喜,正是‘恼人须在肚,相见也何妨’。如今他两家和睦,与他和好,除他疑心,渐入佳境,晚生自有妙策。大爷若不依晚生,别请高才计较。”花文芳原是想他的婆娘,“不如将计就计,把他软住在此,等我今晚与他老婆成就了再处。”便道:“我大爷依你之计,只是不放你回家。”魏临川道:“大爷既肯依晚生,晚生岂敢不依大爷之命。”又说了几句闲话,只见书童摆下饭菜。二人用毕,花文芳望见日光尚早,想道:“老天,老天,往日不觉就晚了,今日如何还不晚?”叫过有怜,附耳道:“如此如此”,有怜点头:“知道。”
堪堪天晚,花文芳吩咐拿酒,书童摆下酒肴。吃了两三杯,有怜道:“舅老爷着人来请大爷说话,就要过去。”花文芳道:“晓得,先拿饭来吃。”书童连忙送上饭。文芳吃毕,道:“老魏,你且慢慢饮,等我回来陪你。”临川道:“大爷请便。”随即起身去了,暗叫有怜吩咐门上不许放魏临川出去,又叫人取张梯子放在花园墙边。花有怜答应,不一时,有怜走来,回道:“那张梯子小人拿不动。”文芳道:“叫别人拿。”有怜道:“他们都不在花园。”文芳道:“我同你二人拿去。”走到花园,费了许多气力,方才将梯子竖起。取了一块石子在手,吩咐有怜:“去罢。”
花文芳扒上梯子,上了墙头,将石子向他房上一丢,只听得骨碌碌滚将下去,不一时,见黑影中妇人扒上晒台来。台上放了一条板凳靠墙,口中说道:“你可垫定了脚,看仔细些,慢慢下来拉你。”文芳道:“你可扶稳了。”战战兢兢扒过墙头,接着板凳挪下来,二人携手下了晒台。
进得房门,只见房中高烧银烛。花文芳作了一个揖,道:“那个小丫环不见么?”妇人道:“先去睡了。”文芳道:“既蒙嫂嫂垂爱,万望早赴佳期。”妇人道:“何须着急,有句话儿说个明白:倘你日后娶有妻房,将妾身放于何地?”花文芳道:“小生何能负尊嫂今日之情。”妇人道:“你口说无凭,须要罚个誓儿,我才肯信。”文芳连忙跪到尘埃,道:“老天大上,弟子花文芳若负了崔氏今日之情,叫我死于万剑之下。”崔氏将文芳扶起,道:“愿君转祸呈祥。”看官,花文芳只说赌个牙疼咒儿,谁知后来果应其言,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花文芳即欲上床。崔氏道:“且慢,你我有缘,妾身置得一杯水酒,与你同饮一杯。”文芳道:“何须如此。”那妇人亲自摆下六个小菜、一壶暖酒、两付杯筷,请文芳上坐,吃了两杯酒。文芳在灯下观看妇人,三杯酒下肚,脸上红里泛白,那有心肠吃酒,起身将妇人抱到床上。正是:云鬓蓬松起战场,花园锦簇布刀枪。
手忙脚乱高低绊,唇舌相将吞吐忙。
说不尽他二人万种温柔、百般欢畅,不觉漏下五更。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妇人见天色微明,催文芳起来,赶早过去,今日晚上早些过来。文芳起身,穿了衣服,慌慌忙忙扒上晒台。妇人送上台,便扶住板凳,道:“好生过去罢,不可失约。”文芳道:“不必叮咛。”慢慢走过墙头,接着梯子下去,走到自己房中去,睡到晌午方才起来。花有怜进来,道:“大爷,如今是相思如愿了。”文芳道:“我不瞒你说,今晚他还约我过去。”
话休重叙,书中要爽快为妙。花文芳自此夜夜过去,非止一日。堪堪至二十六日,却是冯旭行聘之期。魏临川催花文芳恭喜钱、冯两家。花文芳只得依他,坐了轿子,登堂拜贺。家丁拿着名帖先到冯家,传进名帖,下轿。冯旭道:“一向少来奉候。”文芳道:“彼此少情。”茶毕,文芳起身。冯旭道:“花兄为何匆匆而行?”文芳道:“小弟还要到钱兄那边贺喜。”冯旭送出大门。
花文芳来到钱家,依然登堂。钱林邀他坐下,献茶。文芳笑嘻嘻的道:“小弟方才在令亲那边恭喜大礼,尚未过来?”钱林道:“月老尚未过去。”文旁即便告辞回府,这且不言。
单讲汤彪见花文芳来,笑道:“一向不见面,想他心中为此婚姻之事,今日为何反来恭喜?”冯旭道:“他原是小弟好友,心中虽恼,不好不来。”说毕,只见朱辉到了。众人见礼,冯旭称谢道:“又惊动老伯台驾。”遂邀同观大礼。朱辉逐一看过,人夫已齐,两边吹打,家人挂红一盒一盒捧出,街坊上人争看,好不热闹。城中缙绅大人凡有相识与那些三学朋友俱到两家恭贺,那个不知冯旭与钱林家做亲。两家俱是车马填门。
等到礼毕回来时,冯旭着人下帖请酒,便问汤彪:“文芳可请他一声,不来就罢了。”汤彪点头道:“是。”
且说花文芳回到书房,正在告诉临川到两家去的情景,忽见门公拿着名帖来道:“冯相公着人来请酒。”魏临川接过来看,写的是“即午涤卮,候光。”下写着“眷同学第冯旭顿首拜”。魏临川道:“我正要他来请大爷赴席,我好用计。”文芳依言,到了晚间竟自去赴席,暂且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