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9 页/共 52 页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且说章秋谷上了马车,一口气直到张国,马车在安垲第门口停下。秋谷因恐怕双林在张园等久要起疑心,急于进去,便一跃而下,正要进门,忽见门口拥着一班不三不四的马夫,多是纺绸短衫,纺绸裤子,窄袖高领,盘着油晃晃的一根大辫,脚下多是挖花鞋子,一个个揎拳掳袖,怒目横眉的,像似要与人寻事一般。秋谷看了这班人的行径,心中甚是骇怪,估量不出为的什么事情。   回过头来见草地上还有一群马夫,却三个一堆、五个一簇的往来闲走。秋谷虽然看见,不去管他,便一直进去。刚刚走到中间,耳中听见好像一个倌人的口声在那里与人相骂,却像金小宝的声音。秋谷想起前日小宝席间的说话,心中早已瞧料了几分,顺着那相骂的声音看去,只见张书玉不施脂粉,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头上也没有一些首饰,双眉倒竖,杀气横飞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又见金小宝立在当地,对着众人,指手画脚的不知说些什么。秋谷方才明白,定是张书玉因贡春树被金小宝平空夺去,吃起醋来,所以在张园等着小宝,要和他一决雌雄,争回嫖客。秋谷看了,心中想道:“刚才门外的那班马夫,一定是书玉约来帮助的了。但是金小宝没有防备,恐怕未免吃亏。”又四面看了一转,却不见春树的影儿,又恐被小宝、书玉二人看见,多要请他评起理来,无从偏袒,便把身子隐在一旁。   只听得金小宝道:“别人家格吃醋末放勒心浪,俚耐格吃醋,放勒面浪仔勿算,还要跑到归搭来,搭倪讲哈格理性,赛过恐怕呒拨人晓得,自家勒浪挂招牌,陪笃大家想想看,客人末勿止做一格倌人,倌人末勿止做一个客人,有本事末,伴牢仔客人勿要放俚出去。现在俚耐总说倪抢仔俚格客人哉,倪做仔生意,挂仔牌子,客人来来去去,只好随俚个便,倪阿好叫俚勿来格?就算是倪抢仔俚格客人末,也是客人自家情愿到倪搭来格,耐亦勿是俚格家主婆,阿好管牢仔俚介,做出格付极形来,阿要踉跄?”这几句不痛不痒尖刁刻薄的说话,张书玉听了气得面青唇白,半晌无言,一时竟回答不出什么来。停了一刻,方才跳起身来指着金小宝,大骂道:“耐格肏千人格烂污婊子,直头勿要面皮!倪搭格客人做得好好里格,平空拨耐引仔过去,还要背后说倪格邱话。耐要拉客人末,四马路浪几几化化格人勒浪,耐做仔野鸡,随便去拉格两格好哉啘。拉仔倪格客人去,还勒浪像煞有介事,勿要面孔格肏千人。”一席话把个金小宝骂得火星直冒,冷笑答道:“倪是烂污婊子,耐是好好里是人家人啘,倪归格辰光是花烟间里格出身,所以大家才勒浪叫倪老枪。耐去想嗫,倪花烟间里向出身格人末,阿要啥格面孔?自然马夫、戏子姘得一塌糊涂哉啘,耐格实梗一个规矩人,阿好搭倪说话?”说得旁人多大笑起来,秋谷也暗笑不已。   张书玉听小宝说得愈加刻薄,枭着了他的痛疮,越发无明业火按捺不住,霍地立起身向外便走,口中说道:“倪也无啥闲话替耐说,耐有本事末跑到外势来,倪大家说个明白,勿敢出来末,是只众生。”小宝微笑答道:“随便到啥地方,倪怕仔耐勿去末,上海滩浪,倪也勿要住哉!”一面立起来,跟着张书玉往外就走。   那知刚刚走出门前,张书玉对着一班马夫使个眼色,这些马夫大家会意,一拥而上,竟把一个金小宝围在当中。小宝见此情形,大惊失色,方才晓得张书玉有心算计,自己入了牢笼,今天免不了一场羞辱。只见张书玉对着金小宝冷笑道:“耐格烂污婊子,阿敢再凶?今朝勿拨点生活耐吃吃末,呒拨日脚格哉!”那些马夫听了,七手八脚的围着金小宝,正要动手。   小宝只急得红生粉面,汗透罗衣,正在窘急万分、分说不得之际,只见那些马夫忽然往旁边一卸,开了一条路出来。小宝大喜,举目看时,原来就是章秋谷,先前隐在一旁,恐怕被他们看见;后来听得书玉与小宝恶言相抵,大家翻了面皮,又见张书玉立起身来,金小宝随后出去,暗说:“不好,小宝跟他出去,定要吃亏。”   便连忙随后跟来。出了洋房门口,便看见一班马夫围着小宝,声势汹汹,小宝只急得粉黛霪霪,喘汗交下。秋谷见此光景,心中不忍,知道不得开交,便急急的走上一步,把两手往人丛插进,两下一分。那班马夫多是淘虚身体的人,那里禁得起秋谷的神力?被秋谷轻轻这一分,早一个个东倒西歪,让出一条大路。   秋谷见这班马夫如此无用,暗暗好笑,走进围中,向书玉、小宝二人说道:“你们有什么事情也要好好的讲说,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这样胡闹起来,不怕打出祸来的么?你们聚了这许多的人,在此七乱八糟的吵闹,倘被巡捕听见赶了进来,大家不便。无论你们两下有什么委屈,有我在此承当,你们大家不许多说。”张书玉听了尚未开口,金小宝见秋谷进来排解,心中大喜,抢先说道:“倪今朝礼拜日到间搭来坐歇,勿壳张俚耐来起倪格花头,倪是从来朆搭别人吵过歇。二少,耐替倪评评格个理性看。”秋谷摇手道:“你们的事情我统通晓得。你也不许多言,书玉也不消生气,大家同我进来,有话好说。”说罢,一手携了小宝,一手携了书玉,拔步向内便走。   张书玉心中虽然怪着秋谷不该多事,待要发作几句时,无奈书玉一见章秋谷那一付玉树临风的骨格,一个身子就酥麻了半边,不由的怒气全消,春云上颊,伏伏贴贴的跟着秋谷举步进来。那班马夫原是张书玉约来的人,要想把金小宝羞辱一场,出出他的酸风醋气。不料突然走出一个章秋谷,分开了众人,同着书玉、小宝二人往内便走,那班人见张书玉一言不发,跟着他走进洋房,蛇无头而不行,大家只得一哄而散。   这里秋谷携着两人的纤手走了进来,拣一张桌子泡茶坐定,方才对着张书玉笑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样生气,我来替你们做个和事何如?”张书玉见秋谷开口问他,把先前的一腔怒气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只向秋谷似嗔不笑的道:“耐倒好格,阿对倪得起?”说着便低下头去,眼圈儿一红,似有无穷怨恨说不出来。秋谷明知其故,陪笑说道:“你们彼此不要相争,大家伤了和气,我叫他两边走走,不要冷落你一边可好?”书玉听了,抬起头来,低低的啐了秋谷一口,又把嘴一披道:“耐格人末,说说就呒拨好话出来哉,格号呒拨良心格众生,啥人来说俚介,故歇想起来,才是耐格勿好,耐勿该应……”书玉说到此际,说了半句咽住不说,却只呆呆的瞅着秋谷。瞅了半晌,方把一个指头向秋谷额上狠狠的推了一推,道:“倪也呒啥说头,耐自家去想罢!”   秋谷听了书上的话,回心一想,觉得自己果然有些对不起他的地方,便先向金小宝道:“你在此间没有什么事情,你先回去罢,以后或者你们席上相逢,大家不消提起,免得旁观不雅,坏了彼此的名声。”小宝受了这一场惊吓,云鬓蓬松,钗环撩乱,身上的一身外国纱衫裤也都有了皱痕,巴不得要立时回院,重新插带梳头,听了秋谷叫他先自回去,答应一声立起身来,叫了同来的一个小大姐一同出去。   这里秋谷着实的安慰了书玉一番,又说:“这件事情,与小宝无干,多是春树一人不好,做了相好,三三两两的没有良心,就是垃圾马车一般。你也不犯着为他生气。我明天一定把他拉到你的院中,凭你怎生处治便了。”书玉听了秋谷这一番心平气和的说话,方才敛怒成欢,转忧为喜,向秋谷笑道:“倪本来勿认得啥姓贡格客人,才是耐荐拨仔倪,弄得鸭屎臭。老实说,格号客人,倪做仔俚也勿见得绷得出啥格场面,不过情理浪讲勿过去末,倪总要搭俚说两声闲话,故歇俚耐勿高兴来未,倪也勿在乎此,只要耐二少有心照应,绷绷倪格场面,勿要坍倪格台好哉。”   说着,斜视而笑。   秋谷正要回答,忽想起双林尚在园中,不知可曾回去,怎么刚才不见他的影儿?   便不及和书玉说话,立起来向书玉道:“我还有些小事,要在这里寻一个人。你先回到院中,停会晚间我再来与你细谈。”书玉听了,俊眼含娇,眉尖微蹙,道:“倪闲话才说完哉,耐勿去末,倪也只好随耐格便,只要耐天理良心自家去想想看末哉。”秋谷连声“晚间决不负约,你只管放心”,一面说着,一面急往四下里寻觅双林,那里找他得着?   秋谷十分焦躁,正要上楼去找,先一抬头,只见双林倚在靠东的一带栏杆上面,看着秋谷微微含笑。秋谷大喜,急忙走上楼去问他:“何故不到楼下泡茶?累得我寻了一身大汗。”双林道:“我因楼下人多,又见有人吵闹,所以改在楼上。等了多时,方才见你来了,为什么又不上来?”正是:   摧花折柳,大兴醋海之波;倚玉偎香,双入桃源之洞。   欲知以后如何,下文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二十二回 香车宝马陌上相逢 纸醉金迷花前旖旎   且说秋谷向双林说道:“我先到兆贵里去了一趟,刚刚他们院中有客摆酒,菊香要应酬台面,料想今天不得出来。我出了兆贵里,跳上马车一直到此,听得他们相骂,两下几乎动起手来。我因张书玉、金小宝两人都是向来认得,恐怕他们闹出事来,所以把他们解劝回去,方才想着你尚在园中未曾回栈,急急的四边寻你,想不到忽然在楼上泡起茶来。”说着,双林因菊香不来,便要回栈。秋谷一同下来,马车已在门前伺候。秋谷与双林先后登车,但见夕照衡山,林梢倒影,一路滔滔滚滚的直望大马路泥城桥一带跑来。帽影鞭丝,马龙车水,在着那斜阳影里驰骤争先。   秋谷与双林两部马车,一前一后,紧紧跟着,一个是徐娘未老,春风三月之花;一个是张绪当年,汉苑灵和之柳。秋谷前面有几部倌人的马车,时时回过头来秋波送娇,瓠犀微露的对着秋谷脉脉含情。   秋谷正在心旷神怡,应接不暇之际,忽见对面飞也似的一般来了一部马车。两个马夫一齐穿着号衣,马车上的装饰也十分精致:杨妃色的车垫车围,倚着绣花靠枕。车上坐着一个倌人,翠羽明珰,烟鬟雾鬓。感飞仙于洛浦,神彩回风;拥宜主之罗衣,珮环照夜。珠光外露,宝气内含。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而顾盼之间婀娜多姿,丰神绝世。秋谷不觉目光定了一定,微吃一惊。暗想:“这个倌人甚是面熟,好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又不是金刚队中的人物。这一付身段煞是可人。看他眉目之间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不过善于装饰,一天风韵随处撩人,就觉得比那天生丽质还要略胜一筹。”正在心中思想,忽又见那倌人欠起身来,一对秋波眼不转睛的注视秋谷,两下眼光一错。那马夫跑得电掣风驰,已离有一箭之地,猛听得那倌人巧始莺喉,高叫一声:“二少!”   秋谷听了,甚觉诧异,便立起身来,远远的应了一声,心中还在盘算,不知他究竟是谁。又见那倌人指挥马夫勒住僵绳,缓缓的回过车来,加上一鞭,跟在秋谷马车后面。秋谷见他来得切近,仔细看了一回,忽失声道:“你是黛玉啊!听说你先前嫁了邱八,甚是得意,为何又要出来?”   看官,你道那车上是谁?原来真是去年嫁人、坐第二把交椅的金刚林黛玉。当下黛玉含笑答道:“倪格闲话一时也说俚勿完,等歇倪到大菜间去搭耐说罢。”秋谷也因隔着马车谈心不便,点了一点头,便关照自己车上的马夫,叫双林的马车先回吉升栈去,自己的马车同着林黛玉一直到一品香来。   马车到了门前一齐停下,黛玉款步下车,一同上了楼梯,占了第六号房间,进去坐下。秋谷尚未开口,黛玉先向秋谷笑道:“耐格眼睛总算还好,倒还认得倪勒。”   原来秋谷从前与黛玉甚是要好,彼此无话不谈,不过秋谷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所以他们两下虽然往来秘密,却没有什么交情,后来秋谷回去之后,再到申江,听见黛玉已经嫁了邱八,秋谷不禁怅然,未免有人面桃花之恨。现在旧好重逢,心上自然欢喜。当下秋谷答道:“我们相别不到一年,倒像过了好几十年的样子。你的面貌比先前瘦了好些,却觉得神彩飞扬,容光照耀,比从前更是不同。所以我觌面相逢,也没有想着是你。后来听了你的声气,方才记起你来。”说着,秋谷急于要问他在邱家为着何故重落风尘,几时到的上海,细细盘问。黛玉听秋谷问他,不觉触起去年的苦境,长叹一声道:“说起倪格事体来,真真作孽,倪今朝到仔上海,赛过是重投格人身。”说到此处,便滚下泪来,真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秋谷连忙安慰他几句,逼他快说。黛玉方才噙着珠泪,把初嫁邱八,以及近日下堂的情形,从头至尾一字一句的诉说出来。说到此间,做书的不得不暂停笔墨,把林黛玉嫁人复出的情节细细的铺叙一番,提清眉目,免得看官们无从捉摸,抱怨在下的头绪不清。   闲话休提,只说那邱八是个甚等样人物?原来他祖籍湖州,家财百万,浙江一省大家都晓得邱八公子的大名。从小儿父母双亡,家无兄弟,幸亏他一个嫡亲母舅把他抚养成人。到了娶亲之后,他母舅见邱八心地也还明白,便把那百万家财一齐交代,叫他自己支持门户。这邱八从小极是聪明,为人浑厚,举止大方。作事虽然精爽,却没有一毫吝刻的心肠;性情虽是豪华,却没有一点骄奢的习气。若有明师益友朝夕追随,把他成就起来,岂不是绝好的青年子弟?无奈无人管束,渐渐的自家放荡身心,就自然而然有那一班帮闲绰趣的朋友,掇臀放屁的把声色狗马来引动他。这邱八虽然质地聪明,却是个少年公子的心性,那里有什么定力把持,就不由的挟着重资,同了这一班朋友走到上海,任情的挥霍起来。在妓院中做着那天字第一号的瘟生,赌场中做那有一无二的冤桶,无论长三幺二,野鸡住家,以及广东堂子、外国妓院,各处的番摊牌九,甚至城隍庙内的地摊,他也要一处处的阅历过来,尝些滋味。不到两年,就把那百万家财销化了十分之四。虽然挥霍了数十万金,他自己却也长了十分见识,无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自此之后,这邱八也不肯像从前一般憨嫖滥赌,收抬行李,回到湖州。每年之中,一定要到上海四次,春、夏。秋、冬每季一次。身边带着一万银子的钞票,纵情花柳,到处留名,要把这一万银子用得精光,方才立刻束装回去。若有朋友约他去到赌场玩耍,他也不推辞,却只带一千银子。进了赌场动起手来,他若赢了,就把身边所有的本利一齐滚上,庄家每每被他卷得精光,吃亏不小;若是风头不顺,他却又甚是调皮,输掉的身边带的一千银子,他就回转身来尘土不沾,拍腿就走,也不作翻本的念头。以此一班赌脚见了邱八进来,一个个攒眉蹙额,却又无可如何。   到了嫖界之中,他若看中了一个倌人,随意到院中走走,却只是随随便便的,不一定去转他的念头,就是吃酒碰和,也要他自己高兴,不肯附和着倌人。倘若倌人偶然开口,要他请客碰和绷绷场面,他就立刻翻转面皮,把局帐开销清楚,从此断了交情。有些倌人做得久了,摸着了他的脾气,从不轻易开口叫他吃酒、叫他碰和,他却又不等倌人开口,自家先就和酒连绵,十分报效,并且打首饰做衣裳,绝没有一毫吝啬。也有那些倌人不知道邱八的性情,想要敲他的竹杠,他非但不肯答应,把那倌人教训一场,还要立刻跳槽,当时叫局,给一个大大的没趣。就是住夜留厢,也要那倌人再三俯就方肯应酬,从不肯轻易自家开口。以此妓院中人见了邱八,十分巴结,处处小心,惟恐有些儿不到之处被他扳着了差头,他立时就要发挥,不顾倌人的场面。真是个赌博场中的大彼得,平康巷里的拿坡仑。   这一年邱八到了上海,正值林黛玉也在申江悬牌应客。黛玉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应酬队里的能员,况且盛名之下,自然枇杷门巷,车马纷纷。无奈黛玉的生意虽然甚好,却是浪费银钱奢华无度,做了两节,渐渐的支持不来,勉强各处移挪,略为敷衍。过节之后,各处店家因黛玉旧欠未清,大家不肯赊欠。刚刚过了中秋,正是起生意的时候,黛玉两手空空,借尽当绝,没有垫场,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直把个林黛玉急得走头无路,进退两难。左思右想,只有淴浴的一个法子,却一时那里寻得出这样的一个主儿?   说也凑巧,却好邱八到了上海,住在鼎升栈内,已经耽搁了一月有余。因邱八在上海试办一家丝厂,那丝厂开创之初,未免事情忙碌,所以暂时不得回家。邱八这回到此,看中了范彩霞,就到东荟芳范彩霞院中,接二连三的碰和摆酒,不多几日,便有了交情。这范彩霞生得皓腕纤腰,长身玉立,蛾眉挹翠,凤目流波,也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应酬圆转,丰格轻盈。但是神气之间觉得有些秋气,迥不如林黛玉的一团和蔼、八面春风。   半月之前,邱八在范彩霞家请客,有一个姓马的客人把黛玉叫到席上。黛玉素来认得邱八,况又久闻大名,极意应酬了邱八一回,暗想:范彩霞做着了这种客人,也是他交的花运甚好。邱八见了黛玉,虽是向来相识,恰见他回眸顾盼,卖弄风头,一到席间就唱一折昆腔《长生殿》里的《絮阁》。原来林黛玉的昆腔,上海颇颇的有名,轻易不肯就唱,真是穿云裂石之音,刻羽引宫之技。唱完之后,又把在席主客一个个的应酬转来,丝毫不漏。邱八着实赞了黛玉几句,心中也在暗想:“彩霞的应酬工夫虽然不错,若要比起林黛玉,未免较逊一筹。”心中便存了个要做黛玉的念头。两下都有些意思。   此番被林黛玉千思万想,想着了他,心中大喜;盘算了一会,就备了几色极丰盛的礼物,叫一个房间里娘姨名叫金秀的,教导了一番说话,带一个相帮挑着礼盒,又取了自己一张林黛玉的名片,又附着金秀的耳朵说了几句极密切的话。金秀点头会意,带了礼物一直送到鼎升栈来,在帐房内问明了邱八的房间是二十五号楼上官房。   却好邱八还未出去,正同他手下的一班朋友在那里谈论丝厂的事情,见金秀进来,笑迷迷的叫了一声:“八少!”相帮跟着进来呈上礼物,乃是鹿脯、燕窝、金腿、鱼翅四样。邱八见了甚觉奇异,看着金秀却又不认得他,疑惑他是新到范彩霞家,彩霞叫他来的,便道:“你想是新到他家,我所以不认得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送起礼来?”金秀含着笑,袋里取出黛玉的名片来放在桌上,口中说道:“倪先生特为叫倪过来,请请八少格安,格点点物事勿好算啥格礼。倪先生说,总是倪格意思,请八少留仔赏赏人,难末倪先生有两句闲话搭八少说,叫倪来请八少过去坐歇。倪搭末不过地方小点,勿得知八少阿肯赏倪格光?”邱八听得金秀一番说话来得十分圆转,心中自然欢喜,晓得林黛玉要吊他的膀子,特地叫娘姨过来请他。这邱八前回在席上见了黛玉,已是留情,更兼林黛玉也是个金刚队里的出色人员,又是这般的迁就着他,不觉心花怒开,十分得意,便向金秀道:“既是你先生这般要好,送来礼物,我自然一概全收,停回晚间再到你们院中请客。”便叫家人进来把送的礼收了进去,又朝着那家人使个眼色。不多一会,取出一卷红纸封的洋钱,也不知他多少,放在盘内。金秀是已经受了黛玉的教导,成竹在胸,急忙枪上一步,把那一封洋钱仍旧取出,放在邱八面前,陪笑说道:“笑话哉,倪送仔格点物事,八少还要赏啥格洋钱。倪来格辰光,先生再三再四交代倪格,叫倪勿许收八少格赏钱。八少有心照应末,等八少到倪搭来仔,再说末哉。倪先生实梗交代仔,倪要拿仔转去,是先生要搭倪反得一塌糊涂哉。倪先生说过歇格,说八少搭倪真心要好末,放勒心浪,勿在乎一定要绷啥格场面。八少,耐是格明白人,洛里一样事体瞒耐得过?耐阿好体贴倪点,叫倪转去少吃两句钝杠。”   说也奇怪,自有个茶花女的放诞风流,就有个收服他的亚猛;自有个莫立亚堆的奸巧诈伪,就有个侦缉他的呵尔晤斯。这也是新法格致家,心理学中的一种作用。   这邱八的性情向来极是尴尬,不知怎样听了金秀的两番说话觉得甜迷迷的,不知不觉在耳朵中钻了进去,不由的满面是笑,连连点头。这真是名妓的揣摸迷人的伎俩。   可惜那林黛玉终究不是格致专门,不懂心理学中他心通的妙用,后来终久弄得棋输一着,几乎九死一生,这也真是林黛玉一生哄骗客人的报应。   当下金秀同着相帮回去,见了黛玉,把邱八的情形说了一番。黛玉大喜,晓得有了几分意思。果然上灯之后,邱八已到院中。黛玉打起全付的精神,应酬得邱八甚是欢喜。当时写了请客票头叫相帮分头去发,就摆了一个双台面,黛玉坐在席间竭力巴结。不多一会,叫局的局条一起一起,陆续而来,顷刻之间已接了二十余张局票。黛玉叫娘姨回报,多要在王家库转过来,依然坐着不去,与邱八谈得甚是亲密,一时之间把邱八灌了无数迷汤。邱八被黛玉一番追魂摄魄的言语,说得心里觉得浑淘淘的,六神无主,竟把持不定起来。只见黛玉忽地起身,走到后房去了,过了一刻走了出来,却是换了一身衣服,连弓鞋裤子一齐更换,明妆丽服,光艳照人。   黛玉先前是穿一件湖色外国缎夹袄,杨妃色外国缎裤子,宝蓝弓鞋。现在进去,换了一件玄色织银夹袄,宝蓝织金裤子,玄色平金弓鞋,越显得明眸皓齿,粉颈香肩。   邱八见了,甚觉高兴,恨不得立刻把黛玉搂了过来团成一片,上上下下的把林黛玉看个不住。黛玉故意一手扶着椅背,用指尖掠着云鬓,俊眼四流,娇波欲笑,又把眉尖微蹙,跷起弓鞋,欠身下去,用手握着鞋尖捏了几捏,方才背转身来,退到原处坐下。那光景就是风飐蜻蜒,十分娇弱。黛玉坐在邱八背后;低垂云鬓,斜亸香肩。那眼光四面飘来,将到邱八面前,忽地回头斜坐,从背后转过秋波,大宽转的打了一个圈子,眼波澄澄正注到邱八面上。见邱八不转睛的看他,面红微笑,依旧低下头来。正是:   低颦浅笑,春添颊上之涡;宝枕银屏,花压双星之影。   欲知邱八与黛玉究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二十三回 瘟富翁误堕迷途 名校书安心淴浴   且说林黛玉见邱八仔细看他,低低的朝着邱八笑道:“啥格好看介,阿是勿认得倪?”邱八笑道:“并不是不认得你,只为你一刻之间换了两身衣服,越觉娇媚动人,所以我留心打量一番,打算要替你画个小照。”黛玉听了把嘴一披道:“倪是勿好格,陆里赶得上范彩霞?耐勿要钝嗫!”邱八一笑,也学着苏白道:“阿唷,先生勿要客气,倪倒是真心闲话嗫!”说得一席客人通笑起来。黛玉故意把邱八瞟了一眼,道:“故歇末说得实梗好,只怕隔脱仔两日厌烦起来,倪搭请也请耐勿到。”   说话之间,黛玉又进去转了一转,又换了一身衣服。密色绣花缎袄,妃色绣花裤子,天青缎子弓鞋,将头上珠花一齐卸去,单戴着一只一条龙珍珠押发。脸上的脂粉洗得淡了些些,那粉颊之上略略晕起两个酒窝,觉得他淡抹浓妆,无一不好。   邱八虽然是个花丛老手,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风情,只乐得心窝上奇痒难熬,扒搔不着。黛玉见邱八已经入彀,越发的笑语殷勤,风生四座。   邱八忽然想着,问林黛玉道:“刚刚有好几张叫局的票头来叫你的局,你为什么不去应酬?台面虽然要紧,好去了再回来的呀!你不怕脱了局得罪客人么?”黛玉含笑道:“耐八少是难得到倪搭来格,耐肯赏仔倪格光,就是倪交仔运哉。格两上堂差勿去,得罪仔客人末,啥格希奇勿煞,倪刚刚关照下去,说倪今朝堂差勿出哉。”邱八听了,十分欢喜。那一班客人要拍邱八的马屁,好讨他的喜欢,大家极力称扬,恨不得把个林黛玉立时就抬上天去。依着他们的口气,差不多说得个邱八就是个再世的李药师,林黛玉便是个当今的张红拂。这一席酒直吃到十二点钟方才散席,客人陆续辞去。   黛玉见邱八贼忒嘻嘻的坐下,天南地北的扳谈,明知邱八心中巴不得要想住下,却做个欲擒故纵的法儿,立起身来,袅袅娜娜的走到邱八身旁,低声问道:“辰光勿早哉哩,耐阿要原到范彩霞搭去罢。倪是勿好留耐格,明朝说起来,大家难为情。”   说着,把身子一倒,直倒入邱八怀中,并倚香肩,低偎檀口,又问着邱八道:“八少,倪格说闲话阿对?”邱八此时已经心荡魂摇,六神无主,急切问张开大口,一时说不出话来。黛玉又逼他一句道:“勿然末勒浪倪搭,借仔一夜干铺罢,倪到后房去困,让耐一干仔舒舒齐齐阿好?故歇是深秋天气哉,勿要半夜里转去受仔风寒,倪倒担勿落格个干系。耐格身体又亏,勿是约约乎格。”邱八听了,觉得林黛玉说的话一句一句的打入心坎里来,十分熨贴,就是自己家中的妻子,那里有这样关心?   便含笑向黛玉道:“你特地叫娘姨过去把我请到院中,现在好意思推我出去么?   我就依着你的话儿,在你院中借个干铺,但你却不许避到后房。我们大家规规矩矩的可好?“黛玉道:”只要耐八少肯赏光,是再好勿有哉啘。耐八少说格闲话,随便那哼倪总呒啥勿肯格,只怕倪呒拨格号福气。“说着背脸低头,掩口而笑,邱八更觉魂消。   这一夜,邱八就在黛玉院中住下。黛玉把平生第一等迷人的伎俩施展出来,任是邱八的外交学问再好些儿,已不知不觉的把一块主权所及的地方,轻轻地输到林黛玉的势力圈内去了,施着那禁制的压力,渐渐的不得自由起来。这邱八住了一夜,被黛玉骗得骨软筋酥,给了五十块钱的下脚,又体己给了黛玉三百块钱。黛玉故意分毫不受,退还邱八道:“倪故歇呒拨啥格用场,等到倪有用场格辰光再问耐拿好哉,倪倒勿像格号倌人单敲客人格竹杠。既然大家要好末,也勿在乎格点洋钱,八少阿是?”邱八听他说得有理,也便收回,心上反觉过意不去,便问黛玉可要什么衣裳首饰?黛玉一口咬定不要,反说邱八不晓得他的脾气,当他是爱抄小货的倌人。   邱八听了,那里晓得黛玉存着一个要借他淴浴的念头,只认得黛玉同他恩到极处,所以不肯叫他浪费银钱。   隔了两日,黛玉关照相帮,说先生有病暂时不能出局,须要调理几时。就有什么客人来到院中,黛玉自己不去应酬,只叫娘姨回覆有病不能出来,却成日成夜的伴着邱八,和他寸步不离。邱八一举一动都是黛玉亲身服侍,不肯假手他人。那班娘姨、大姐的趋奉殷勤更不消说。邱八因他们连日辛苦,另外给了一百块钱。黛玉执意不许,叫娘姨仍旧退还,自己却向邱八说道:“倪出仔工钱用仔俚笃,生来该应服侍格,要赏啥格洋钱!倪也晓得耐格脾气,勿要说是一百毛毛洋钱,就是一千一万,耐也勿放勒心浪。不过倪人末吃仔格碗断命堂子饭,倒勿是格号坏人,要倪坏仔良心敲客人笃格竹杠,倪从来勿行格。”说得邱八更加欢喜,伏伏贴贴的住在院中。   又隔了几天,黛玉看准邱八的性情已是死心塌地,没有什么变卦的了,那一天夜饭之后,黛玉正陪着邱人说说笑笑,甚是高兴,忽然皱着双眉,看着邱八。看了半晌,长叹一声,那一对秋波便流下泪来,慌得邱八连忙追问。黛玉只是不答应他,尽管低头温泪,那一种可怜情态,真如雨打桃花,风欺杨柳,画也画不出来。邱八见他这样,十分心痛,便挨着黛玉一处坐了,低低的问他。黛玉一言不发,只把粉面偎着邱八脸儿,拉着他的手呜呜咽咽的,那眼中的泪就是如乱滚珍珠一般,扑籁籁的流个不住。凭着邱八怎样温存,怎样追问,只是漠漠无言,直把个邱八哭得急了,恨不得自己替他,拍着胸脯道:“无论你有天大的为难,总有我一人承认。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你快快住了哭,和我说个明白。你可知你哭到这个样儿,叫我心上好生难过,替又替你不得,倘若哭坏了怎么好呢?”黛玉听邱八说到这句话儿,心上好生欢喜,方才停住了哭,拭了泪痕,抬起头来看着邱八,叹一口气道:“别人家看仔倪末像煞蛮开心,倪心浪说勿出格心事,赛过勒浪黄连树底下弹琴。”急得个邱八做足道:“急惊风撞着了你这慢郎中,我这样的问你,你还要说着闲话。”黛玉道:“倪格事体才是肐里肐搭格,说起来也叫作孽。”   黛玉便装点了一番说话,说自己的亏空约有二万开外,又不肯坏了良心,敲客人的竹杠,所以生意虽然甚好,总是不够开销,以致亏空愈拖愈重;前节又被客人漂了两笔局帐,各店帐开销不转,几乎坏了名头,生意做不下去。添枝带叶,细细的向邱八说了一遍。又道:“倪故歇想起来,做仔格个断命生意,总归呒拨收梢,倪倒是早点肯坏坏良心末,也勿造至于弄到实梗样式,故歇倒是上勿上,落勿落,要除脱仔牌子勿做生意末,倪坍勿起格个台,要做下去末,倪实在拖勿起格亏空。   八少,耐替倪想想看,叫倪阿有啥格法子?“   邱八听了,哈哈的笑道:“我道你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要急得这般模样。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点儿亏空,也值得放在心上,这样的张皇,难道我姓邱的这点事儿都担当不起么?”黛玉道:“耐八少看仔格点亏空自然呒啥希奇,像倪陆里想得出啥法子?”邱八道:“你究竟有若干亏空,不妨对我说明,待我替你慢慢的想法。”   黛王朝着邱八看了一眼,面上做出一付感激的样儿,却又朝他摇手,道:“谢谢耐格好心,肯替倪想法,原是再好勿有格事体,不过倪无缘无故拿仔耐格洋钱,叫倪心浪陆里意得过,故歇倪想起来,随便那哼总归还是嫁仔人格好。不过倪要嫁起人来,比仔别个倌人加二烦难。倪勒浪上海滩浪总算有点名气,老实说推扳点格客人,倪也看俚勿上。再说起格排滑头码子格年轻客人,要讨倪转去格多煞来浪,格是加二勿连牵哉。格个嫁人是一生一世格正经事体,勿是勒浪弄白相,倪又勿比格排呒拨长心格倌人,嫁仔人再要出来做生意。倪要末勿嫁,嫁仔人末陆里再好出来,所以倪拣来拣去,总归呒拨中意格客人,像耐人少一样格客人,倪看得总算中意格哉,耐人少咿是格规规矩矩格人,陆里肯讨格倌人转去?八少耐去搭倪想嗫;倪看中仔客人末,客人笃勿肯要倪;客人看中倪末,偏生倪又勿肯嫁俚。说来说去,总归一格勿成功。倪格种人活勒世浪,真真叫作孽嗫!”说着把眼睛挤了一挤,觉得眼里酸酸的好像又要流下泪来。   邱八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就如新莺巧啭,娇鸟弄晴,又似成衣的熨斗一般浑身熨贴,三万六千毛孔无一处不曾熨到,满身发起奇痒,从骨髓缝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活来,向黛玉笑道:“你也太多虑了!你既然想要嫁人,何不早些与我商议?   只要你自己心中情愿,没有什么委屈的地方,我总可以替你设法。只怕你心中不愿嫁人,三心两意的打不定主见,我就无从提起了。“黛玉道:”倪末阿有啥勿愿意格?倪格碗断命饭也吃得勿要吃格哉。只怕耐八少看倪勿中,勿肯要倪,倪也呒啥念头转呢。“邱八道:”只要你拿定念头,不要到了将来自家懊悔,我岂有倒反推辞的道理?但有一件,我却有些不甚放心,你须要自己心中打算,免得懊悔嫌迟。“   黛玉问他还有那件事儿不甚放心,邱八道:“你们做了倌人,身体是散淡惯的,一嫁了人,便要依着良家的规矩,有许多不能自由的地方。你们堂子出身的人那里受得住这般的拘束?我们二人,现在的交情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要讲到‘嫁’‘娶’二字,也甚是烦难,不是可以卤莽从事得的。万一你心中不愿,口是心非,那时我把你娶到家中,进退不得,岂不是为好成恶,耽误了你一生一世的事情?所以我也要预先同你说明,好等你自家筹划,不要勉强应承,这倒不是玩的。”   黛玉听了着急起来,便拉邱八的手道:“倪格闲话,一塌刮仔才搭耐说完哉。   耐再要说倪三心两意,耐倌人阿有良心?耐既然勿相信倪末,等倪罚格咒拨耐听听,省得耐吓杀仔人。“说着,便发誓道:”倪要说仔一句假话,呒拨真心末,叫倪活勿过今年格大年夜。“邱八听了,连忙按住黛玉的嘴,道:”我不过一句话儿,你也值得这样的着急,一定要发起誓来。“黛玉道:”耐开口闭口总说倪是坏人,叫倪阿要发极格!“   邱八此时觉得心满意足,畅快非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看着黛玉嘻嘻的笑个不住。黛玉横波斜睨,星眼朦胧,也用一方白细手巾掩口匿笑。四体慵抬,玉山自倒,倚在邱八身上,好像没有一丝气力一般。邱八便问他倒底有多少亏空?黛玉便一一的细说出来,却止有一半真情,其余多是虚报,约有二万开外。若在别人听了这许多亏空,怕不先就吓得顿口无言,筋酥骨软。幸而邱八家中真有百万家财,听了黛玉这些亏空,不过口中答应一声,全不在他心上。当夜黛玉又把邱八灌了无数迷汤,说了许多刺骨锥心的说话,追魂摄魄的深情,任是邱八花丛阅历的惯家,也免不得被他迷得梦魂颠倒。   到了次日,邱八便请了他一个朋友来,名叫陆友恭的,却是个有名的堂子帮闲、青楼蔑片。请了他来,与黛玉讲论身价。黛玉却一口咬定不要丝毫身价,只要邱八替他还清亏空,此外不取分文;并说他拣来拣去,并不是为着邱八有钱,为的是拣中邱八的人物,所以情愿嫁他。邱八起先尚有些疑疑惑惑的,没有十分决定,及至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觉得十分入耳,好似鱼吞香饵,蝶恋花心,被他钩得定定的,那里还计算什么将来?当下一口许定,先替他还清亏空,然后择日迎娶。林黛玉见邱八已经应允,便立刻叫相帮的出去,把门首那一块一尺余长、四寸余阔、金地黑字的书寓牌子探了进来。黛玉亲手接了,放在桌上,回过身来笑迷迷的走到邱八身旁,并肩坐下,向邱八道:“故歇倪探仔格块牌子下来,倪就是耐格人哉,难是随便啥人到倪搭来,倪也勿见格哉。”邱八见他做事爽快,自是欢喜。   隔了一天,邱八便去划了一张二万银子的期票,先交与黛玉,到期付银;又择了三日之后,迎娶黛玉进门。黛玉收了邱八这张银票,也不知他究竟还了许多亏空,自家留下若干,这却做书的人未曾看见,不便讲他。   只说邱八在新马路赁了一所五楼五底的洋房作为公馆,以为迎娶黛玉的地方。   那公馆内铺设得十分富丽,尽是红木、紫檀镶嵌螺甸的木器,夺目辉煌;又有两间大莱间,都是外国家生,装饰得更是雅洁,邱八在上海的应酬本来阔大,那班知己些的朋友公送了两班髦儿戏,闹热非常。到了吉期,一样的红裙披风,朝珠补褂,清香彩轿,顶马高灯,把个四大金刚的林黛玉抬到家中。新人出轿之后,喜娘扶着黛玉,独自一人参拜天地,然后向邱八见礼。邱八连忙朝着喜娘摇手,叫他不要叩头,只行常礼。于是喜娘扶着黛玉深深万福,邱八也微微的还了一躬,方才送入洞房,大家饮酒。正是:   楼上花枝之影,昨夜星辰;枕边钿合之盟,春宵苦短。   欲知黛玉嫁了邱八,究竟如何,下文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二十四回 邱公子狠心惩爱妾 林黛玉拼命闹华堂   且说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后,邱八看承黛玉甚是殷勤,又恐黛玉坐在家中气闷,天天同着黛玉坐了马车到张园去兜个圈子。上灯之后,便同到一品香去吃顿番菜,有时吃过大菜再到丹桂茶园去看看夜戏,以为常事。黛玉倒也并不寂寞,所以嫁了邱八将近半月有余,倒还没有寻事生非、借端吵闹。   光阴迅速,已经一月有余。邱八因在上海耽搁久了,便和黛玉商议,要退了房子同他回到湖州。黛玉心上虽然不愿,却也无可如何,只好暂时答应一同回去,到了湖州之后再行计较脱身的法儿。邱八便雇了一号大船,把公馆中一切新买的器具一齐装载上船。黛玉也带了一个娘姨、两个大姐,收拾登舟。   邱八到轮船局中,单雇了一号轮船拖带,不消一日,早到了湖州。大船直顶到邱八门口的水码头停下,早有许多当差的一哄上船,先见了主人,再叩见了这位新姨太太,便乱烘烘把行李搬上岸去。邱八向黛玉道:“你既然到此,却不比住在上海的时候,上岸之后见了我们内人,先要你委屈一遭,朝他行个全礼,好在他平素为人甚是贤惠,待你一定不差,你凡事看在我的面上退让一分,尽他一个面子,我终不肯叫你吃亏。你可肯听我一句说话么?”黛玉听了面上登时变色,半晌不应。   邱八见他不肯,又说了无数安慰解劝的说话。黛玉无奈,只得勉强应承。   进门之后,见了那位八少奶奶,忍气吞声行了一个全礼。少奶奶果然甚是和气,见林黛玉朝他叩下头去,满面堆下笑来,一把拉住,连说不要客气。黛玉已叩完了头起来,连忙叫他坐下,说了几句闲话,又叫人替他赶紧收拾房间。一会儿房间已经铺设齐整,少奶奶便携了黛玉的手一同过来。黛玉见房屋高大,铺设鲜明,比上海的房间收拾得更加富丽,略略觉得安心。少奶奶送了黛玉进房,又向他道:“你要什么,只管向我去取。我家事烦杂,恐怕有料理不到的地方。”当夜又送了一席菜摆在黛玉房内,算是替他暖房,请了邱八进来一同坐下。是夜,邱八依旧住在黛玉房中。   到了明日,众家亲友晓得邱八回家,又新在上海娶了一个妓女,大家陆续登堂,纷纷道喜。只为邱八是城中首富,没有一人不趋奉他,把邱八倒忙了好几天。接着就是本城绅士,大家请酒,忙得打发不开。有时通宵在外,竟不回家;有时在家中书房安歇,还要料理家事,清算田租,盘查各处的帐目。因邱八出门已久,那帐目就堆积了一大堆,忙得个发昏,那里有返归内室的工夫?不要说是林黛玉房内绝脚不来,就是正室夫人也难得和他一面。别人也还罢了,这林黛玉是个有名荡妇,熬得清水直流。依着黛玉的本心,原只要借着邱八淴一个浴,替他还清债务,好等他脱然无累的重落风尘,并不是真心要嫁。现在邱八已经落了他的圈套,花了二万多银子把他娶到家中,总算是达其目的,如愿以偿的了。黛玉到了此际也没有别的心肠,只是辗转思量要想一个脱身之计。但是邱八是个有名富户,家中仆婢如云,而且规矩极其严肃,黛玉平日之间不要说想脱身逃走,就是等闲要走出中门一步,也是艰难,倒弄得进退两难,展变不得。黛玉方才懊悔起来,左思右想没有法儿,只得慢慢的打鸡骂狗,借事生端,渐渐的露出不安于室的样子来。幸亏邱八的正室夫人甚是贤惠,不去与他计较,黛玉无从费气,无可奈何。   不觉又过了几天,邱八把两月中欠积的事情料理清楚,应酬也渐渐的少了,晓得黛玉已经久旷,便先到黛玉房中住了一夜,觉得黛玉待他冷冷的不甚应接,那神气之间也是十分萧索,默默无言。邱八大为诧异,便留意看他举动,却又不好意思问他。   到了午后,黛玉便向邱八道:“倪到仔间搭一格多月,人也几乎闷煞快,再要实梗样式下去,是实头要生病哉。倪明朝要到上海去住格两日,让倪去坐坐马车,吃吃大菜,等倪散散心看,勿然是坐勒屋里向,倪头脑子也涨格哉。耐阿肯同倪去?”   邱八听黛玉说得容易,倒好笑起来,便回报他道:“你从前住在上海是在堂子里头,况且又是自家身体,天天可以出门。现在你既已嫁人,便是良家妇女,理应守着规矩,轻易不可出门。就算现在你要到上海,我同你一同前去,也比不得当初你做着倌人,可以随心任意到处招摇。我先时原曾和你说过,恐怕你做过倌人,受不得人家的拘束。现在我娶你到家不到两月,你果然已经不惯起来,可不被我料着了么?”   黛玉听了,面红眉竖,不发一言,停了半晌方才冷笑道:“倪住勒浪上海格辰光,看见几化人家格太太。小姐,日日勒浪坐马车游张园,做仔人家人,勿相信大门才出勿得格哉。倪又勿到上海去轧啥格姘头,啥格希奇勿煞格事体,阿要像煞有价事?”   说着,又冷笑了一声。   邱八听黛玉出言生硬,忽然同他顶撞起来,从前那一付温柔婉转的神情不知消到那里去了,顿时换出一付铁铮铮的面色来,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怒意。还只道黛玉是无心顶撞,勉强按住了怒气,又向他说道:“你坐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气闷起来,原也怪你不得。只要你除了上海去的念头,凭你要想着法儿如何消遣,我总依你的话就是了。”黛玉听邱八的口风始终不肯放松,心中甚是着急,又见邱八并不翻腔,话风倒反有些迁就,越发胆大起来,把邱八也只当作寻常公子哥儿,易于打发,便又向邱八道:“倪上海是定规要去格,耐勿要勒浪扭结固结,耐勿肯同倪去末,倪自家一干仔去末哉。”邱八听了,再捺不住,那心上的火直冒到顶门上来,也冷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说话!从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嫁我,便要听我的指挥。你还当在上海做着倌人,凭着你的性儿胡闹,无人管束么?老实对你说声,我邱八不是个省事的人物,叫你自家见亮早早收篷;如若再要不知进退,随口胡言,那时间莫怪我反面无情,不留你的地步。”   黛玉见邱八反了面皮,心上一毫不怕,却自己心中想道:若不与他这一个决裂,那里撒手得开?这样蝎蝎螫螫的将就下来,何时得个了局?不如借着他翻脸的题目,索性和他大闹一场,且看他怎生应付,再作道理。想定主意,便也翻转面来,粉面通红,蛾眉倒竖,大声说道:“耐勿要缠错仔人!倪嫁末总算嫁拨仔耐,勿见得有啥格卖身文书。耐要管牢仔倪,叫倪一直勿要出去,今生今世耐做勿到格哉。老实搭耐说,倪上海末定规要去格,明朝倪一干仔动身,看耐阿有本事拉牢仔倪,随便耐去那哼,倪总勿见得怕仔耐格。”   邱八起初还认林黛玉真是看中了他的人物,一心一意的嫁他,并没有要他写什么婚书卖契。现在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方才晓得黛玉是借他淴,骗得他的银钱到手,登时掉过头来,拿定邱八没有婚书,又没有借据,就是告到当官,那邱八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重落风尘,说不出一个“不”字,也算得诡计阴谋毒如蛇蝎了。   当下邱八听他说出这一番说话来,明知自己当初大意,没有婚书,拿不住他的把柄,这一气气得非同小可,顿口无言,一时呆在椅子上竟说不出什么说话。呆了半晌方才回过这一口气来,定一定神,跳起身来指着林黛玉的面孔,骂道:“我把你这良心丧尽的混帐东西!你把我当作瘟生,这是你的运气来了。你当初没有进我的门也还罢了,现在你既然进了我的大门,凭你如何,你休想移挪一步!你把我也当作那班曲辫子的客人,就如木偶一般,凭着你颠来倒去的闹玩意儿么?你口口声声想到上海,那里有什么事情?无非想到了上海,捉个空儿逃走出去,过了一年半载,等得我这里事情冷了,你却依然做起生意来。我劝你休要打错了念头,你既然嫁我,便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出去,看你有什么本事飞上了天!”   黛玉听了愈加着恼,也立起身来道:“耐勿许倪出去末,倪定规要去,看耐有本事那哼!开口闭口总说倪故歇嫁仔耐哉,倪嫁耐阿有啥格凭据?耐倒拿倪格婚书出来大家看看。老实搭耐说仔罢,嫁人呒拨婚书是勿好算数格。耐格一转末总算上仔倪格当哉,下转叫耐学学倪格乖,勿要再上仔别人家格当去,阿晓得?”一面说着,一面带着同来的娘姨往外就走,口中说道:“倪要少陪耐哉,倪格衣裳首饰,一塌刮子送拨仔耐阿好?倪也勿要哉。”   邱八被黛玉说得七窍生烟,三厂暴躁,回过念头一想:“当初果然上了他的恶当,不曾要得一张婚书,现在就是和他打到官司,两下都没有凭据,他只要绝口不招,也和他争执不得。花了二万开外的银子也还罢了,但是自己向来自负是个花柳惯家,从不曾着了别人的圈套花这冤枉的银钱;现在受了林黛玉这样的一个骗局,还仍旧被他走到上海,再落平康,非但坏了向来的名气,将来到了上海,怎样有脸见人?”心中正在万分懊悔,又见黛玉摇摇摆摆的一直往外就走,更是烈火飞腾,猛然间把心一横,想道:“他这样的奸刁十恶,难道我就看他走了不成?无论如何,拼着再花掉一注银钱,也没有什么不了的事。”主意已定,连忙追上前去。   黛玉刚刚跨出中堂,被邱八赶到后边,把黛玉的衣服一把揪住,用尽平生之力向内一拖,把个林黛玉拖得几乎跌倒。邱八拖住了黛玉,不等黛玉开口,一片声叫:“来人!”就有四五个家人听见,答应一声齐赶进来。见主人与黛玉这个样儿,都吓得不敢开口,垂手立在一旁。邱八气呼呼的指着黛玉道:“你们快把他捆起来!”   众家人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手。黛玉听得邱八要叫人捆他,趁势撒起泼来,望着邱八一头撞去,把邱八撞了一个躘. 黛玉便滚倒在地,把头发技在背后,就像活鬼一般,反大哭起来。急得邱八朝着家人顿足,骂道:“你们这一班无用的奴才,怎么我叫你们捆他,你们大家不肯动手?明天你们替我一起儿滚蛋,我用不着你们这起混帐东西!”众家人立在旁边本来不敢动手,听得主人这般发急,没奈何上来几个,走到黛玉身旁正要动手,谁知林黛玉老奸巨滑,看见邱八认真翻起面来,不是头路,此刻自家身体还在别人手内,眼前不免吃亏,见众家人一拥上前,明知不好,连忙住了哭,在地上扒起身来,不等众人动手,一溜烟望自家房内就走。邱八见他仍旧缩回房内,冷笑一声,暂时叫住家人不要动手,自己跟着黛玉也走进来。   只见黛玉刚刚走到房内,一直抢至烟榻旁边,把榻上烟盘内的一个洋錾白银烟盒抢在手中,随手开了盒盖,把那一盒子装得满满的鸦片烟,望着自己的口内作势便倒。说时迟,那时快,早被旁边一个带来的娘姨从背后伸过一只手来劈手夺去,口中喊道:“大小姐,耐有啥格闲话末,好好里搭俚说末哉,年纪轻轻,啥格就要寻死路。”黛玉装作恨恨的样儿,向那娘姨道:“倪格号人身活勒世浪无啥趣势,还是死仔格好,耐勿要来多管嗫。”说着假作要夺那娘姨手中的烟盒。娘姨急得看着邱八,口中嚷道:“大小姐要吃生鸦片烟哉呀,唔笃大家来劝劝嗫。”黛玉一面在那里用力的要抢娘姨手中的烟盒,两人结做一堆;一面却偷眼看着邱八的面孔,指望他怕他寻死,心中不忍起来过来解劝,便算自己占了上风。那知道邱八绝不关。   也也不过来相劝,只望着黛玉和娘姨二人不住的冷笑。黛玉见了这般光景,明晓得那邱八已经看破机关,倒反弄得开交不得。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恰好那位八少奶奶听得他们吵闹,赶了过来。刚刚走进房门,见黛玉这般做作,认以为真,不免大吃一吓,连忙赶上前去,把娘姨手中的一只烟盒接了过来,随手就向门外一摔,只听得“当啷”一声,一个装烟的银盒子不知撩到那里去了。又把黛玉拖了过来,捺他坐下,口中劝道:“你们偶然斗口,也是人家常有的事情,有话也须好好的说,为什么这样的认起真来?”黛玉此时正是不得落场,万分惭愧,巴不得有人相劝,连忙借此坐下,泪流满面,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