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5 页/共 52 页
兜了几个圈子,回到新清和来,相帮送上两张请客票头,一张是金咏南请到迎春坊花琴舫家,一张是祝华封请到兆贵里张月红家。金咏南的是七点钟,祝华封的是八点钟。厚卿便向幼惲道:“这两个既来请我,必定也要请你,想是票头发到陆兰芬那里去了,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幼惲想来不错,便无别话。
厚卿因在嫖赌场中久了,已有了烟瘾,躺下炕去吃烟。幼惲和他对面躺着。张书玉却只是无情无绪,不来应酬。厚卿过好了烟瘾,又坐了一会,早有金咏南的催请票到来,便同着幼惲一同赴席。
到了花琴舫家,见客人已经到齐,金咏南连忙催摆台面。厚卿举眼看时,却只有一半认得,幼惲更只认得陈少东一人,不免一一寒温,请教名姓。金咏南便问:“厚卿、幼惲,你们叫什么人?”厚卿道:“我坐定是张书玉了,幼惲可是仍叫陆兰芬?”幼惲满肚子没得好气,连忙朝他摇头。厚卿向他使个眼色,幼惲不解其故,便不开口,也叫了陆兰芬。随着金咏南去发局票,厚卿乘空附着幼惲耳朵说道:“你在上海又没有做第二个倌人,况且兰芬与你又没翻面,场面上还是好好的,何苦再去叫个陌陌生生的人呢?”幼惲正待回答,那边主人已在邀客入席,便打断了话头。
坐定之后,客人的局已经到齐,只有张书玉、陆兰芬两人还不见来,叫人去催催,说是要转过来。幼惲也还罢了,厚卿却满心不自在起来。直等客人的局已经去了一半,方见陆兰芬进来,淡淡的招呼一声,便默然坐下,一言不发。幼惲也低着头不开口。大家看着诧异,晓得一定有些缘故,却见二人面色不好,倒不便去问他。
接着张书玉也来了,厚卿问他那里的转局,直到台面要散快才来?书玉冷笑道:“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也总有几户客人,勿见得就做仔耐刘大少一干仔,问得阿要稀奇!”厚卿突然被张书玉顶了这几句,气得他面皮紫涨,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金咏南见此光景,虽明知是书玉的不好,却怕刘厚卿性子暴躁,张书玉的脾气又不是肯省事的人,生恐闹出事来,连忙分解道:“厚翁不要动气。书玉向来也不是这个样儿,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未免有点不自在。你是有过相好的客人,总得要比别人体谅他些才好。”厚卿因主人极力劝说,不便发作,只得忍住。张书玉也知自己说话孟浪了些,只因看着刘厚卿是个刮皮客人,不甚放在心上,此刻见厚卿不语,自然不再开口,却止略坐一会,同着陆兰芬起身而去。厚卿、幼惲恨在心头,只得谢了主人,要到兆贵里去。金咏南知他二人另有应酬,便不留他。
到得张月红家,祝毕封因客齐久等,先已入席,见厚卿同幼惲来了,深致不安,便请一同坐下。随问厚卿、幼惲可是仍叫陆兰芬同张书玉。厚卿赌气换叫了一个公阳里的林佩珠,又替幼惲代叫了一个西鼎丰花宝玉。局票去不多时,两人先后来了。
席中大家欢呼畅饮,只有幼惲心中纳闷,没甚精神,并连叫来的局也不去理会。
却听得对过房间也有客人在内请客,甚是热闹,但并不搳拳,也不听见倌人唱曲,只在那里高谈阔论。有一个人的声音甚是熟落,只听得他抗声说道:“你道现在上海的新党,日本的留学生,一个个都是有志之士么?这是认得大错了。他们那班人,开口奴隶,闭口革命,实在他的本意是求为奴隶而不可得,又没有那夤缘钻刺的本钱,所以就把这一班奴隶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今日骂,明日骂,指望要骂得他回心转意,去招致他们一班新党入幕当差,慢慢的得起法来,借此好脱去这一层穷骨。那知朝中这班大老,耳朵是聋的,眼睛是瞎的,心地是面糊蒙着的,面孔是牛皮做成的,就是拍着他的脸痛骂他一场,他也只是不见不闻,我行我素。
所谓‘笑骂由他笑骂,奴隶我自为之’,凭你怎样的大声疾呼,那里叫他得醒?也有万一碰着运气,逢时得济,遇着了贤明的督抚大臣,聘请他做个顾问官,居然的当差入幕起来。无夸这班新党中人,却又是一得到了优差优馆,便把从前革命自由的宗旨、强种流血的心肠,一齐丢入东洋大海,一个个仍旧改成奴隶性质,天天去奴颜婢膝起来。你道可笑不可笑?他们现在的宗旨,是开口闭口总说满人不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固然不错。要晓得,满洲人虽是蒙古入关,究竟还是我们亚洲的同种。所以欲分满汉,先分中西。这班人就该帮扶同种,摈斥外人,方不背同类相扶的主义。不料他们非但不能如此,反去倚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拼命的欺负同种的中国人。总之,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穷得淌屎,却又不中举人,不中进士,无计可施,以致变成了这等一个气质。说起来也甚可怜,那里有什么爱国的热诚,合群的团体?纵使有几个英雄杰士,伤心大局,蒿目时艰,要想力挽狂澜,主持全局,却又是手无寸柄,说也枉然。“说到这里,便长叹了一声。又有一人击节叹赏道:”你这话实在说得痛切!新党中间未尝没有通人志士,却被这班无耻小人借着新党的名目,到处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弄得坏的带累了好的,施展不来,真是可恨!“
听得方幼惲暗暗不住的点头。
原来方幼惲虽是个贵介子弟出身,从小十分聪颖,只是自恃天分,就不肯在书史上用心,只弄些雪月风花的学问。平时也看过几部新书,晓得些中外的大势,向来以新党自居。今天听见这一席议论,却是闻所未闻,不觉爽然自失。
又听见那人高吟道:
华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
接着说道:“这是《花月痕》中韦痴珠的牢骚气派,我年纪虽不逮痴珠,然而天壤茫茫,置身荆棘,其遇合也就相等的了。”又听一人说道:“你是喝了几杯酒,故态复作,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却不听见那人回答,幼惲便静静的听他。停了一会,又听见高吟道:
回首当年万事休,元龙豪气尽销磨。
关山跃马秋横塞,风雨闻鸡夜渡河。
前路苍茫愁日暮,唾壶击缺任悲歌。
何须更忆繁华梦,搔首沉吟唤奈何。
念到末句,那声音就低了好些,只听一人大叫道:“好诗,好诗!沉郁苍凉,读之令人有身世悲凉之感,我当浮一大白,请窥全豹。便听得又吟道:
一夜西风动客愁,只余身世寄扁舟。
千秋事业怜青史,一代功名负黑头。
蜀国相如今贳酒,天涯王粲莫登楼。
匆匆归去真堪笑,惆怅题诗记玉钩。
梦醒扬州一惘然,可怜往事竟成烟。
桓温种柳只流涕,殷浩书空欲问天。
剩有闲情随逝水,拼将绮思逐华年。
输他绝塞从军客,万里秋风早着鞭。
飘泊谁怜屋上鸟,江湖落拓竟何如。
荒唐槐国三年梦,慷慨苏秦十上书。
纵有文章惊四海,更无涕泪哭穷途。
请缨投笔男儿事,夜半床头啸鹿庐。
幼惲听了,赞赏非常,此时再忍不住,便问娘姨:“对过房间是何人请客?”
娘姨道:“听见说是一格姓章格常熟客人。”幼惲便想私去窥探窥探他,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居然这样的见识高超,才华卓荦,因立起来向外便走。走到对房门口,隐在门帘外边,向房里看去,早吃了一惊。原来那向外坐着的主人,就是方才在张园相遇不知姓名的人,心中想道:果然外貌挺秀,内才也自不差。忽听得旁座一人赞道:“秋翁佳作,气韵沉雄,真与杜甫律诗颉颃千古。”正是:斋
伤心身世,悲闻宋玉之辞;极目河山,不断新亭之相。
要知究竟何人,下回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八回 章秋谷意气结新知 方幼惲平康逢旧识
却说方幼惲正在偷看那对过房间的客人,心中转念甚是面善,忽听得那人称呼他“秋翁”,方才兜的想起这人的姓名,不觉大悟,自己笑道:“我的记性怎的坏到这步田地,隔不多时,竟是想他不起,可不是笑话么?”连忙掀起门帘,进去招呼。
看官,你道那不知姓名的少年是谁?原来就是那风流才子、诗酒名家的章秋谷。
自从打发金月兰动身之后,在家中住得不多几日,总觉郁郁寡欢,加以秋谷才华绝世,丰采惊人,论文则援笔万言,论武则上马杀贼。惊心烽火,聊为梁父之吟;举目河山,尽有唐衢之恸。一身傲骨,四海无家,钟期之遇难逢,狂白之金欲尽,不免就牢蚤郁勃,变成个使酒的灌夫,骂人的刘四,竟有些信陵君醇酒妇人的气象起来。便觉在家无趣,重为沪上之游,也住在四马路吉升栈。到此虽不多几日,却着实结识了几个有名的人,一个叫做辛修甫,是个内阁中书,学问极其渊博。秋谷闻名往访,辛修甫与他谈得十分投合,果然名下无虚,一见如故。一个叫做王小屏,是个报馆的主笔,深通时务,兼擅西文。他从前看过秋谷一篇论说,甚是佩服;此次晓得秋谷来申,急急的到栈相访,成了倾盖之交。还有两个,一个叫葛怀民,是个举人;一个是大挑知县,叫吕仰正,却是辛修甫介绍与秋谷相知的。这几个人都是金石论心,芝兰合臭,俯视山海,高见风云,绝无时下少年酒食征逐的恶习。
秋谷自到上海,访他去年一个旧好倌人,名叫陈文仙,年止十七,花妍柳媚,玉润珠温。去年秋谷做他,甚是要好。这陈文仙气息沉静,居然像个闺阁大家,并无红倌人的一种时髦气派,今年从西安坊调到兆贵里来。秋谷除了访友,便到陈文仙处闲坐。文仙也从不叫他吃酒碰和,转是秋谷过意不去,替他绷绷场面。这一日,正是秋谷的主人,请的就是辛修甫等数人,并两个同栈居住的同乡,隔夜已经照会客人点好了菜。秋谷恰午后无事,便到陈文仙处,约他同坐马车到张园吃茶;又遇见了陆兰芬,谈了一会。秋谷因坐不住,便到弹子房去合人打了两盘弹子,方才同了兰芬、文仙出来。天色已是不早,因兰芬苦邀秋谷同文仙去坐坐,便又到兰芬处坐了一会。看看已有七点多钟,兰芬知有台面,不好留他,只叮嘱秋谷常来走走。
原来秋谷与兰芬只是淡淡的交情,并没有什么相好,只是兰芬向来敬重秋谷,所以见了面,不觉十分亲热,以致在张园相遇,引起方幼惲的气来。
只说秋谷同文仙回到院中,辛修甫已先来了,余客也便络绎而来。秋谷做了主人,殷勤对釂无不尽量。到得酒酣耳热之际,辛修甫偶然说起新党悖谬之处。从来酒在肚里,事在心头,早把章秋谷一肚皮的牢骚提了上来,便高谈阔论了一大篇,又痛饮了几大杯酒,方才吟出那四首感怀的七律来。座客一齐称叹。
秋谷连饮了数杯急酒,微觉有了醉意,忽见门帘一起,又走进一个客人高叫秋谷道:“老世兄,幸会幸会!你发得好议论,吟得好诗啊!”秋谷醉眼朦胧,急切认不出他是谁,立起来细看,方认得是小时同学的方幼惲,便笑道:“我的眼钝,几乎认不出来,幼惲兄好眼力。”方幼惲大笑道:“岂敢!你在张园和陆兰芬谈心的时候,我早就看见你了,觉得面熟,又一肚皮想不起你来。刚才若非有人叫了你一声‘秋翁’,只怕到明年也想不起的了。”秋谷也大笑,慌忙作揖,又请幼惲与众客一一相见,道:“不嫌残席,就请一同坐下,叙叙可好?”幼惲道:“我是一个姓祝的朋友请我在张月红处吃酒,恰恰遇见了你,岂非奇逢?你这边我不能久坐,还要过去应酬。你住在什么栈房,我明早过去奉看就是了。”秋谷连说:“不敢奉屈,现在暂寓吉升栈。”幼惲大喜道:“我也是寓吉升栈。既是同栈,更好相叙。
少停回栈,我们再谈罢。“秋谷留他不住。
幼惲仍旧过来,见花宝玉、林佩珠一齐走了,台面将散,刘厚卿看见嚷道:“你这半天走到那里去了?马褂也没有穿。”幼惲对他说了缘故,便同着厚卿谢了主人先走。两人又到花宝玉、林佩珠家去打了两个茶围。林佩珠出局,没有回来,花宝玉已经回院,应酬得甚是周到。幼惲看他相貌,眉目清扬,腰肢柔细,也算得花丛中一个出色人材。
幼惲为着自己心中不快,也无心久坐,拉着刘厚卿出来,路上埋怨他道:“我朝你摇手不叫陆兰芬,你偏要我仍旧叫他。你看他刚才的形状,口也不开,立起身来就往外走,惹气不惹气?”厚卿被他埋怨,倒也无言可答。幼惲又道:“我以前的银票、戒指被他抢去,不上紧去追他,为的是有过相好,不好意思。不料他钱物到手,顿时翻转面来。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如今我们就商量一个主意,去问他硬讨可好?”厚卿笑道:“这是你说痴话,他东西已经入手,你就去问他硬讨,他可肯拿出来么?”幼惲愈觉气忿道:“难道他不肯拿出来就罢了不成?我一个世家子弟,白白的受了他一场糟塌,还送了一大注钱,竟连个妓女都弄不过,这不是笑话么?”厚卿大笑道:“老弟,怎么看着你这样一个人,竟是一点不通世故。你的银票、戒指被他抢去,可有什么凭据么?这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事,可有什么法儿!就是打了官司,那堂上的官儿也要审情度理。你们自然交情深厚,那银票、戒指才得到他的手中,现在你要硬追回来,难道好当他贼赃追取么?这样的事情都要经官,他吃了皇上的俸禄,那里管得了这些闲事!况且宦家子弟饮酒宿娼,自己先有一层不合,怎能再去告他?这里又是租界,不能违背章程,不比内地各处的娼寮,若真个十分可恶,便好打掉他的房间,叫他吃了惊吓。上海地方,是打闹娼家先就犯了捕房的规矩,就要拉到捕房里去。我们都是面子上人,可坍得起这个台么?
你想这事有甚法儿?“
幼惲先前怒气填胸,恨不得立刻把陆兰芬的房间打毁,方出这一口恶气,被厚卿一番话,说得顿口无言。想来想去,呆了多时,觉得这话果然不错,叹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也只好认个晦气,只算自家病了一场,用几个买命的银钱罢了。
但是那一张票子被他抢去还是小事,那一个戒指是母舅徐观察美国回来送给我戴的。
我戴在手上,家父还时常叫我留心,千万不可失去。现在回去,倘然为不见了戒指,查问起来,可不是一件难事?你总要去想个妙法,将那戒指代我收回,感激非浅,那银票就送了他也罢。“厚卿摇头道:”我前天已经碰了他一个钉子,现在就去问他,想来万万无用。你不晓得我在他那里,被他一冷一热的话说得十分难过,我是再不去寻第二个钉子碰了。“幼惲见厚卿不肯答应,便急了道:”不论有用无用,托你务必要去一趟。“我本来也不认得什么陆兰芬、林黛玉,原是你的来头,难道我们的交情,这点点小事多应承不来么?”说罢,又连连作揖。厚卿无奈,应允道:“我去是去,然而收得回收不回,我是不管的,我总尽心竭力替你去干就是了。
“幼惲连连称谢,便催他:”此刻就去,我在栈房候你的回信可好?“厚卿知道推却不脱,只得同幼惲分路,幼惲自回栈去。
厚卿到兰芬院中,寻见了陆兰芬,婉婉转转的将来意说了一遍,又道:“幼惲现在的意思,情愿将二千银子不要,只望收回戒指,你的意思如何?若肯还他,便交给我带去也好?”兰芬听了冷笑道:“耐刘大少来说仔,论理是勿好勿依,不过俚格人忒嫌来得希奇。倪叫俚自家来拿,倪自然要拨俚格,啥格人影子也勿见,像煞倪是啥格强盗。倪倒也有点脾气格,俚耐自家勿来末,倪直头抢定还仔俚格哉。”
厚卿陪笑劝解道:“你也不要动气,他的心上并不怪你,你把戒指给我带去还他,我随后再叫他来陪你的礼可好?”兰芬又冷笑道:“戒指是勿错,倪探子俚一只勒浪,也勿知拨倪放到仔陆里去哉,现在一时无寻处。俚一定要倪还末,倪只好赔仔俚一只末哉。”一面说,一面伸出纤手来,两手共带着十余只金刚钻、红蓝宝石的戒指,耀眼争光,向刘厚卿道:“刘大少,耐拣仔一只罢。”厚卿见他伸出手来,吃了一惊,只见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不觉目定口呆,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既不是他的原物,我怎好胡乱拿去?我回去对他说明,一定叫他自己来拿,好在我是旁人,也不能管你们的事。”兰芬道:“格末谢谢耐,对俚说声,叫俚明朝就来,倪还有闲话说勒。”
厚卿应了,自回吉升栈来,见了方幼惲,把手一拍道:“何如?我说是万万无用的。”幼惲忙问何如。厚卿把兰芬的话向幼惲说了,幼惲气得发昏,长叹一声,默然不语。厚卿也因张书玉忽然改了面孔,不知是为什么,也是闷闷不乐。
过了一夜,幼惲去看章秋谷。原来他住在纳字官房。相见之后,略叙几句寒温,秋谷见他似有不悦之意,便问他道:“幼惲兄,为着什么事情神气这般萧索?”幼惲意欲相告,又觉难以为情,只推头痛并没有什么心事,秋谷道:“我们两人道义相交,幼同笔砚,如有为难之事,尽可同我商量,或者是有可以为力之处,亦未可知。”‘幼惲听了,沉吟不语,欲言不言。秋谷再三问他,幼惲仍是不肯实说。秋谷心中不悦,拂袖而起道:“我再三请问你有何心事,原是一片热肠,想要替你排解,怎么你把我看作外人,半吞半吐的做那妇人女子的样儿,究竟是何意见。”幼惲见秋谷已有怒意,只得把初做兰芬甚是要好,后来为着一对戒指顿然翻面,抢去银票、戒指的前后情形细细说明,又道:“并不是把你当作外人,不肯相告,实是我在张园见兰芬待你甚是亲近,只道你和他也有什么瓜葛,所以不便说明。”秋谷道:“我与兰芬向来认得,却不曾有过交情,并连局也不曾过一个,这有什么嫌疑?”
幼惲乘便要秋谷去替他要回银物,又道:“昨日的光景,兰芬待你甚好,你如肯替我收回,料想兰芬也不好意思不听。”秋谷道:“我生平为人最爱管人闲事,时常骂那班坐观成败的鄙夫都是凉血动物,自家岂肯遇事退避,畏缩不前?但是天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公理,不能专听一人的私见。我也要审情度理,方可替你出头。或者没有什么别故,自然可以替你收回。兰芬也不是那种专爱银钱的人,或是你们有了相好,其中另有别情,那我就不能过问了。”幼惲力辨并无别情。
秋谷听了心中疑惑,想起兰芬为人尚好,向来待客还算略有良心,何至如此?
想了一会,又问幼惲道:“他可晓得你有钱?”幼惲道:“我虽没有同他说过,却是第一天在张园见面的时候,刘厚卿朝他说的。”秋谷猛然拍手笑道:“是了,是了。”便问幼惲在兰芬身上除了那二千两钱之外,一共花过多少银钱,可曾替他办过什么衣裳首饰。幼惲道:“通共算来,那二千两票银不算外,只吃了三台酒,现还没有付钱,就是现付了二十块钱的下脚,也没有替他办甚衣饰,他又并没有向我开口,我也乐得省几个钱。”秋谷不待说完,哈哈大笑道:“算了罢,我的老哥!
你要省钱是要住在家里,为什么要走到上海这花钱的地方来?既然到了此间,上了场面,可就讲不起省钱的话了。你且坐着不要性急慌忙,听我替你讲这道理。“秋谷言无数句,说出一番道理来。幼惲听了,方才如梦初醒,连连点首。正是:
说破高唐之攀,顽石点头;忏除丝竹之情,现身说法。
未知章秋谷所说云何,请听下回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九回 章秋谷苦口劝迷途 陆兰芳惊心怜薄命
且说秋谷向幼惲道:“你想那陆兰芬是四大金刚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人物,平时何等风头,真有好些大人先生的客人,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近不到他的身体。你是个初到上海的人,向来又没有什么名气,通共在张园见过一面,摆了一台酒,却轻轻易易的留你住下,有了交情,就是平常的倌人也不到如此迁就。他是贪图你的什么?为着晓得你是有名富户,想要弄你一大注钱,先给你些甜头,不怕你不死心塌地的报效。这是他们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利害工夫。你是个富家子弟,又没有到过此间,那里懂得这些诀窍,以为第一台酒就留你住了,又是个有名妓女,自然荣幸非常。殊不知既已入了他的圈套,便如飞蛾投火,高鸟惊弓,随你一等吝啬的人,也不得不倾筐倒箧。况且他既破格待你,你更该破格待他,非但应该私下送他些值钱的衣饰,或是多送他几百洋钱,替他排排场面,就是那下脚的洋钱也至少要再加一倍,难道他有名的第一个金刚,这样的排场,那般的声价,留你住了一夜,只值二十块钱不成?他们一班名妓,身分自高,不肯轻易向人开口。他初时指望你是个有钱的好客人,自然总肯花费,直等到过了几天,你仍旧一毛不拔,所以向你开场,要你买那一对戒指。你若答应了他,倒也罢了,却又土头土脑的不肯答应。他看透了你是个拼不得用钱的人,所以先把钱物骗到他手中,然后和你翻面,料想你这样的客人,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才下这一着绝户工夫。你还痴心妄想要去拿回!
他遇着你这种不知世故的人,他不敲你一下竹杠,他也不用做生意了。这些情景都是我身亲其境,阅历之谈,并不是说的空话。我向来性直,句句实言,你却不要见怪,把这一番话,认作我是有意讥诮之谈,那就辜负了我的好意了。“
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方幼惲听得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立起来执着秋谷的手,道:“你这一番说话真是金石之谈,发人深省,指我迷途,我怎敢把你直言当作讥诮?
惟有自家懊悔而已。“秋谷大喜道:”幼惲兄真是聪明,不消几句话的工夫,已是心中明白,此后只要自己留心,不去上当就是了。“幼惲点头称是,想了一会,忽然又气愤起来,向秋谷道:”这陆兰芬十分可恶,竟把我当作傀儡一般,随他提弄。
我想上海妓女爱的是钱,有了钱财就有情义。我回去另汇几千银子出来,重做一个有名的妓女。料想上海地方甚大,名妓不独是陆兰芬一人,那时叫他在旁看着,心中难过,便算报了我的冤仇。你道如何?“
秋谷听了,甚是笑他痴气,不免又要劝解他一番,便道:“这话真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一步也行不开来。依着你的主意是赌气跳槽,叫他在旁懊悔。即使果然如此,拼着自己的银钱去博别人的懊恼,试问于你有何好处?万一重做一个,仍与兰芬一般,或者比他更甚,可不是求荣反辱,你又怎的落场?现在你的心上虽然有些省悟,却还是半明不白的,将来一定要重入迷途。我索性把上海嫖界的情形,从头至尾演说出来,好等你死心塌地。古来教坊之盛起于唐时,多有走马王孙,坠鞭公子,貂裘夜走,桃叶朝迎;亦有一见倾心,终身互订,却又是红颜薄命,到后来免不了月缺花残。如那霍小玉、杜十娘之类,都是女子痴情,男儿薄幸,文人才子千古伤心。至现在上海的倌人情性却又不然,从没有一个妓女从良得个好好的收梢结果,不是不安于室,就是席卷私逃,只听见妓女负心,不听见客人薄幸。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见,并连耳中也不曾听见过来。这是说妓女从良的了。至于逢场作戏,原是面上的应酬,流水行云,本来没有什么深情密意。倌人的心性爱的因是银钱,然而有了银钱就有情义,这句话却又未必。无论你在他面上花了一万八千,就是挥金如土的客人,他们背后也不说他一个好字,反说他是土老儿、曲辫子,这种客人不敲他的竹杠也没有日子的了。银钱花得越多,背后骂得更加利害,这是什么原故呢?他做着一个好户头客人,银钱撒漫,不消说心中是如意的了,却又怕同院的姊妹本家说他做了恩客,所以不肯背后说他。有钱的客人尚且如此,无钱可知;肯用钱的如此,不肯用钱可知。再说到堂子中近来的规矩,更是日趋日下,无从说起。从前都是倌人巴结客人,现在差不多要客人奉承妓女;以前都是客人要拣妓女的风头,现在差不多倌人要看客人的功架。偶然有几个初入勾栏的客人,不懂他们妓院中的规例,就要百般诽笑,甚至当面批评。你想,人家花了钱财,原是寻欢乐,博个快意,怎禁得倒是这般拘束起来,不是去寻开心,倒是自寻烦恼了。你道现在的嫖界还着得脚么?所以我劝你不要痴心。要晓得现在的上海非比从前,要想做个倌人,都要有嫖界的资格,不是门外汉可以误打误撞得的。你吃了陆兰芬如此的亏,还不自家猛省,倒要去再汇几千银子,去寻第二个陆兰芬,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这番议论,比前一席话更加切当精微,尽情抉发,说得方幼惲连连叹服,又问道:“男女之情,无人不有,为什么上海这班妓女竟是太上忘情,难道他果然是个野兽山精,不知情爱的么?”秋谷哈哈笑道:“你的学问竟长进了一层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青楼妓女,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他做的就是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么情义来?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内寻起情种来,岂非更是谬中之谬?那古来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载一时、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现在上海倌人之内,千千万万可寻得出这样一个么?”
幼惲听了,虽然佩服他的议论,然而心上毕竟还有些疑惑,又向秋谷道:“如此说来,上海的堂子倌人没有一个好的,竟是足迹不入青楼的好。但是我前天在张园,看见你同陈文仙坐在一张桌上,喁喁私语,情意缠绵,就是那陆兰芬待你的情形,也是十分巴结。为什么他们待你又甚是见好,这是个什么原故呢?我就不懂得了。”秋谷狂笑道:“我好心相劝,你倒盘驳起我来。我原对你说,上海地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我就把嫖界的资格与你讲个明白。大凡古来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局,换了一派情形。近来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算着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
至于‘才情’两字,不消说起是挂在瓢底的了。什么叫做功架呢?这‘功架’二字,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总要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从容,衫裳倜傥,这是功架的外扬。倌人做了这种客人,就是不甚用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再要说到功架的内场来,这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只好说个大概给你听听。比如初做一个倌人,最怕做出那小家气相,动脚动手,不顾交情的深浅,一味歪缠,这是他们堂子里最犯忌的事情,免不得就要受他们的奚落。至于碰和吃酒,也要看个时候,不可一味听着他们的说话;或者那倌人生意闹忙,和酒不断,便不必去凑他们的热闹,只要不即不离的,每月总有几场和酒,也就是了;或者倌人生意并不见好,和酒稀疏,这却就要不等他们开口,自家请客碰和,绷绷他的场面。若是做了多时,已成熟客,倌人未免要留住夜,却万不可一留便住,总要多方推托,直至无可再推,方才下水。倌人们擒纵客人只靠一个色事。你越是转他的念头,他越是敲你的竹杠。客人们有了这一身功架,倌人就有通天本事,也无可如何。
总之,以我之假,应彼之假;我利彼钝,我逸彼劳,这方是老于嫖界的资格。若用了一点真情,一丝真意,就要上他们的当了。这几句话,便是功架的捷径、嫖界的指南。我从前曾经仿着“四书”做这‘功架’二字道:“功也者,功夫之谓也;架也者,架子之谓也。有工夫而无架子者,盖有之矣,未有无功夫而有架子者也。‘你把这几句揣摩纯熟,便有了一半工程。但是功架出于阅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绝大的经济学问,所以歌场酒阵,整整混了三年,从不曾吃亏落后。幼惲兄以为何如?”
幼惲听了秋谷的第三篇议论,方才心下通明,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嫖界中的三折肱了。不料花柳场中,花钱取乐的地方,也有这许多道理!幸而我还沉溺未深,被你这切切实实的几场提醒,说得光致全无,不然,怕不闹个大大的笑话么?但是陆兰芬拿去那一只戒指是我母舅徐观察给我的,家严时常查问,不见了却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几百块钱,托你想法子去赎他的回来可好?”秋谷笑道:“你既然言下悔悟,我怎肯袖手旁观?那银子虽然未见得拿得回来,这戒指在我身上,取了还你便了。”
幼惲虽被秋谷劝醒,却终是个慳吝的人,见秋谷肯替他到陆兰芬处去要回戒指,只喜得眼笑眉开,连忙立起身来,朝着秋谷深深一揖。秋谷慌忙拉住,笑道:“这点小事当得效劳,又算什么?”当下便拉了幼惲同到兰芬院中,幼惲觉得不好意思,不肯同去。秋谷道:“有我同着,尽去不妨,你难道怕他再要糟蹋你么?”竟扯了幼惲的衣袖向外便走。幼惲力弱,拗他不过,被秋谷一把拖着,好似鸡雏一般,一直走到马路上。幼惲着急道:“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你不怕马路上人笑么?”
秋谷方才放手。
到了兰芬院内,兰芬尚未起来。秋谷问知昨夜没有客人,便直走兰芬卧房坐下,叫幼惲去叫兰芬起来。幼惲摇手不肯,要叫娘姨去唤时。秋谷止住,自己掀开帐子,坐在床沿。看兰芬时,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小袖紧身夹袄,盖着一条熟罗薄棉被,睡得正浓;星眸双合,杏脸微红,一缕漆黑的头发拖于枕畔,约有三尺七八寸长,香气扑人。秋谷便低低的叫了两声。兰芬已经惊醒,开眼见是秋谷,忙笑道:“阿唷!
二少,那哼今朝有工夫到倪搭来,耐是难得格客人啘!“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挽了一挽头发,又披了一件玄色绉纱夹袄,斜盼着秋谷一笑。秋谷乖觉,便走了过来,在靠窗一张洋圈椅上坐下。幼惲却不开口,秋谷正要问他,陆兰芬已下床来,换好弓鞋,又问秋谷道:”二少,倪搭耐是勿大来格,阿是怪仔倪勒勿来介,今朝陆里一阵风拿耐格二少吹仔来哉?“秋谷笑道:”那里是什么风,倒是你的方大少同我来的。“兰芬还只认秋谷取笑,口中答应道:”倪陆里来啥格方大少,耐例说说看嗫。“不防回身过来,却却的与方幼惲打了一个照面。
原来兰芬下床之时,面向床里,所以不曾看见。当下兰芬吃了一惊,倒诧异起来,只得叫了一声:“方大少!”便回头问秋谷道:“唔笃阿是一淘来格?啥格勿声勿响,倒拿倪吓仔一跳。”秋谷笑道:“你说没有方大少,这不是方大少么?”
兰芬也笑了。幼惲见了兰芬,脸上不免有些赸赸的。
兰芬见他和秋谷同来,心中已瞧料了几分,略略应酬了幼惲几句,便一面梳头,与秋谷细细谈心。幼惲在旁看他眉敛春山,含烟如笑,目欺秋水,娇盼欲流,同秋谷谈得娓娓不倦,却并没有狎昵的话头。但觉两人眉目之间,若离若合,幼惲方相信秋谷的话,与兰芬果然没有交情。只听得秋谷同他说道:“现在的客人固然难做,现在的倌人更加难做。倒是那没有什么名气的人,不撑场面,还可支持,你们有了这个名气,撑着这个外场,要想从良,又拣不出个可嫁的人,生意虽然闹忙,日后终无结局,你也要自己留心才好。”兰芬拍手道:“划一,耐格闲话一点勿错。勿瞒耐说,要讨倪转去格人多得势来浪。倪为仔一生一世格事体,勿肯瞎来来,拣来拣去,总无拨对劲格客人。倪格做格个断命生意,也叫呒说法。”兰芬说到此处,忽咽住不说,神气黯然。秋谷也相对不语。
两人这一席长谈,兰芬已梳完头,秋谷对他招手,将兰芬招至后房,剩幼惲一人在外。不多一刻,便见秋谷先出来,随后兰芬走出,到床头边去拿了一个拜匣出来,身边摸出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东西。幼惲偷眼看时,原来是他的戒指,喜得心中乱跳,见兰芬将那戒指递与秋谷,秋谷接来,就带在手上。兰芬对秋谷道:“倪也并勿是要俚格戒指,为仔怕俚勿来,说戒指放勒倪搭,等俚自家来拿。倒说俚自家末勿来,叫仔俚格朋友来问倪要,倪拨俚要得光火起来哉,索性勿还拨俚。
今朝是耐二少爷来,勿好勿答应,勿然是随便啥人来要,倪定归勿拨俚格。“秋谷笑道:”承情之至,改日再谢。“便同了方幼惲出来。兰芬送到楼梯,叫秋谷常来走走,秋谷答应,回栈去了。正是:
红袖青衫相偎倚,佳人名士两倾心。
要知以后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十回 兆贵里刘厚卿行令 吉升栈张书玉发标
且说秋谷回栈,把戒指交还了幼惲,又劝他早些回去。幼惲已经被他提醒,又因家中有信催归,当下也便应了,收拾行装径回常州去了。只有刘厚卿沉迷不改,又做了一个中尚仁里的时髦倌人,叫做洪笑梅。这洪笑梅面貌中平,身材却生得甚是长大,走到人前摇摇摆摆的,毫没有一丝婀娜的神情。自与厚卿落了相好,天天叫他吃酒碰和,还要叫他置办衣饰。厚卿是个钻在钱眼中过日的人,那里拚得这般挥霍?却为着张书玉待他冷淡,跳槽出来,要争这一口闲气,不得不熬住心痛,略略应酬。在洪笑梅虽把他看得并不在眼,刘厚卿却已着实出了一身臭汗。幼惲回去之时,想要与厚卿一同回去,厚卿不肯,依旧住下。
这几日工夫,刘厚卿在洪笑梅处约莫也花了五六百洋钱,曾在笑梅院中请秋谷吃过一台花酒。秋谷为他是幼惲至亲,自己又与他向来认得,不好推却,勉强应酬,却厌他是个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人,只略略的坐了一坐,便托故先走。
隔了数日,秋谷又因他先来应酬,只得在陈文仙处还他一席,坐中免不得仍是辛修甫等几个人。坐定之后,酒过几巡,秋谷便要行令,修甫道:“还是联句,还是飞觞?只不要搳拳摆庄,闹得头痛。”秋谷道:“联句虽好,只是座中恐有不能遵令的人,我想用个容易些的字面飞觞,这才雅俗共赏,你道如何?”修甫等大家称是。只见刘厚卿连忙嚷道:“章秋翁不要故意难我兄弟。我小时虽然读过几年书,这些年来都已还了先生的了,那里行得出什么酒令?我情愿先行受罚三杯,这酒令是不能遵的。”秋谷微笑道:“酒令严如军令,旁人不许阻挠,怎么令官刚才出令,你就先自喧哗,且先罚酒三杯再说。以后如再有人违令,取大杯来连罚十杯。”厚卿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不敢再说,怕真要罚起大杯来。秋谷叫娘姨斟了三杯罚酒放在厚卿面前,逼他一气饮干。厚卿无奈,只得直着喉咙将三杯酒一齐灌下。
秋谷先饮了令杯,道:“我的意思,用‘风花雪月’四字飞觞。我们在坐恰好七人,从第一字起,各飞唐宋诗一句,飞至第七字为止,要依着次序,不许颠倒乱飞。各人饮门面杯一杯;说不出者罚五杯,再敬合席一杯,请旁人代说;说错一字者罚一杯;飞到本地风光或贴切本身者,大家公贺一杯。如今我是令官,就先从我飞起。”便又饮了一杯门面杯,先飞“风”字道:“风波不信菱枝弱。”大家赞好。
其次却轮着葛怀民了。怀民也干了门面杯,飞第二个“风”字道:“春风得意马蹄疾。”秋谷赞道:“吐属不凡,的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这是明年恭喜的预兆了。”
大家公贺一杯,合席饮了。第三轮到秋谷的同乡、一同来沪的何玉山,虽然没有什么才情,也还勉强来得。想了一会,飞了一句:“二月春风似剪刀。”秋谷笑道:“虽不甚切当,恰也总算亏他。”
待要过令时,早见王小屏立起来拦住,道:“且慢。”随取酒壶斟了三杯酒,放在秋谷面前道:“你且吃了罚酒再说。”秋谷呆了一呆,道:“为什么要罚起我来?就是说错了,也没有罚到令官的道理。”小屏道:“你且吃了,再和你说罚酒的缘故。”秋谷不肯。小屏道:“我若说得不是,吃还你加倍罚酒,何如?”秋谷一笑,把三杯罚酒折放在一个茶碗内,一饮而尽。小屏方才说道:“怀民说的是第二个‘风’字,第三个‘风’字还没有飞,如何就跳到第四个‘风’字去?他说错也还罢了,你这令官怎不检举出来,还要旁人来替你纠劾,难道要你这令官是摆样的么?”秋谷方才省悟,大笑道:“该罚,该罚!”连忙罚了何玉山一杯,要他再说一句。玉山想不出来,就连饮了五杯罚酒,又自己执壶敬合席的人各一杯。秋谷代飞了一句:“只愁风日损红芳。”方才轮着小屏。小屏随口飞一句:“飒飒东风细雨来。”又及修甫。
修甫正与一个叫来的倌人名叫谢兰荪在那里并肩携手,细细的讲话,秋谷叫他过令,道:“你们只顾谈心,连酒令也顾不得了。有心违令,要罚十杯。”修甫不答应道:“既要过令,你做令官的就要早些招呼,我不罗唣令官也就罢了,你反要罚起我的酒来,这不是有心罗织么?”秋谷道:“你们既把我举作令官,就要大家遵令,你这般倔强,要加倍罚你二十杯。”修甫愈加不服。吕仰正主张着罚了修甫五杯,修甫勉强饮了,就把令杯递与仰正,叫他接令。秋谷早劈手夺过令杯,道:“第五个‘风’字尚未飞出,便自过令,要罚七杯。”修甫无言可答,也觉好笑,只得又饮了五杯。谢兰荪因秋谷不许代酒,暗地里替他泼掉了两杯。原来修甫不会喝酒,不多几杯便要沉醉,吃了这十余杯急酒,已是头晕眼花,勉强撑住了,飞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秋谷还叫他是敷衍过令,再要罚他五杯,经大家劝住了。吕仰正便飞了一句:“年初十五最风流。”众人都赞他本地风光,合席贺了一杯。原来仰正叫来的局是个雏妓,叫做小媛媛,年止十五,玲珑第一,娇小无双,大家都赞他是个后来之秀,所以仰正就借了这个本地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