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6 页/共 52 页
结末才轮到刘厚卿,厚卿一手接了酒杯,面涨通红,假作思索。秋谷将象箸敲着桌子催他,厚卿更加着急,急得咳嗽连声,还是秋谷看不过,向厚卿道:“一时想不出来,我就代飞一句可好?”厚卿就如逢了郊天大赦一般,忙道:“我实在荒了多年,竟一句也搜索不出,秋翁肯替我代说,兄弟认罚就是。”众人十分好笑,秋谷就飞了一句:“昨夜星辰昨夜风。”厚卿连吃了五杯,秋谷也陪了一杯。
正要从新起令,用“花”字飞觞,只见厚卿的家人走了进来,向厚卿道:“张书玉亲到栈里来寻少爷,说有要紧话说,叫小的立刻来请少爷回去,已经坐在房里等了半天,看他着急得了不得,也不知他有什么事情。”厚卿听得张书玉亲身到客栈寻他,还有要紧话说,觉得这句说话,耳中甜迷迷的钻了进去,料想他没有什么事情,不过为了几天不到他院中去,所以自己寻他。心中欢喜,面上便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来,立起身向秋谷道:“我回去走走就来,不知他来寻我有甚缘故,须要回栈问他一声。”秋谷却早料到书玉到栈寻他,必定不是什么好意,见厚卿十分高兴,不好当面说穿,便答道:“去去就来也好,我们在此专候。”厚卿连称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马褂,一直回栈而来。
到了自己的房间,抬头一看,只见书玉高高的坐在床上,却是怒容满面,同娘姨阿宝姐在那里咬着耳朵说话。见厚卿跨进房门,娘姨便含笑向书玉道:“先生勿要发极哉,刘大少来格哉。”有啥闲话末,同俚商量商量,料想刘大少也总要替耐想点法子格。“厚卿见书玉面有怒容,已是吃吓,又听得阿宝姐这等话头,虽摸不着头脑,知道事情不妙,老大着忙,又不好退回出去,只得进房坐下。正要开口,只听张书玉迎头问道:”刘大少,耐倒好格!倪就是有啥格推扳耐格地方,耐心浪勿舒齐末,也好朝倪说格啘,耐倒好意思跳槽,跳到仔洪笑梅搭去,倪搭人影子也勿见,还要瞎三话四,说勒倪搭用脱仔几化洋钱哉。耐倒自家摸摸良心,阿有介事?
勿要有仔天呒拨仔日头。现在外势才晓得耐刘大少用仔歹格洋钱拨倪哉,倪格新欠帐格店家,才来问倪收帐,逼得倪走头无路,人也急杀快。耐想半节里向阿有啥格洋钱还帐?勿还俚笃末,倪又坍勿落格个台。倪想想,也无拨啥格法子,横竖横竖格哉,倪归碗断命堂子饭也吃得勿要吃格哉。耐刘大少既然放仔格句闲话出去,叫倪做勿落生意末,倪索性拜托仔耐刘大少,一塌刮仔替倪开销仔罢,耐刘大少也勿在乎此格。
厚卿听他要他开销帐目,口气说得大了,早发极起来,勉强向张书玉道:“你这话从那里说起?非但我没有对人说过,并且待你也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不过应酬场面多带了一个局,这就算是跳了槽么?倌人也不止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做一个倌人,怎么你的店帐要我替你开销?难道你不认得我这个人,就欠的帐目都不要还么?你们想想可有这个道理?”书玉听了只冷笑一声,向阿宝姐道:“耐听听看,才勿关俚事,阿要推得干净!”又正色向厚卿道:“刘大少,耐勿要假痴假呆,倪向来格闲话说一句是一句,勿是啥格说仔搂白相。耐倒要替倪打算打算笃嗫!”
厚卿被他逼住,没有转身,已是十分惹气;又见张书玉声色利害,明知他不肯空回,只急得两足乱跳道:“这是什么说话!无缘无故的来寻起我来,叫我怎样的打算?我又没有用你的钱,没有欠你的帐,听凭你怎样便了。”书玉冷笑道:“上海滩浪有铜钱格人末也多煞,倪啥勒勿去寻着别人,独独寻着耐刘大少一干仔?耐自家想想,说出该号闲话来,阿对倪得住?”
厚卿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更加摸不着缘故,只是干着急,口中嚷道:“我倒底说了什么,你也要说个明白,不要半吞半吐,弄得人糊里糊涂。依着你的心上,要我怎样,你放着正经话不说,单单的同我转起大远的圈子来,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主意?”书玉道:“耐自家对别人说格闲话自家明白,倪也勿来替耐啥对格话头。
倪现在牌子拿脱仔,生意也勿做哉。娘姨笃格带挡,一千几百块,各处格店帐末,二千多点;一塌刮仔勿到五千洋钱。说起来是也呒啥希奇,就不过半中节里,一歇辰光要倪还起洋钱来,收末收勿着,借末无借处,叫倪身浪也勿会出啥洋钱。刘大少,倪一径待耐末也朆坏过歇良心,耐勿应该放倪格谣言,故歇弄得倪勿上勿落,格一杯酒是要挨拨耐吃格哉。“
厚卿听他盘子开得阔绰,心上没有了主意,虽然明知书玉有心敲他的竹杠,然而张书玉既然起了这个念头,料想不是三百、五百块钱可以打得倒他的,免不得要忍着心痛买个彼此相安;却不料他开口就要五千,早吃了一吓,心想就是一半,也要二千块钱。厚卿向来为人比幼惲更加刻啬,那里割舍得下?心中踌躇,方寸交战了一会,不觉恨起张书玉来,恨他无故生枝,硬敲他的竹杠。又被书玉说了一席不讲情理、一厢情愿的蛮话,心中更加了几分焦躁,那怒气竟按捺不住起来,便也变了面孔,冷笑道:“倌人敲客人的竹杠,也要客人情愿,方才显出交情。你说这样的蛮话,就是我情愿出钱,你也没有什么趣味。我在上海多年,倌人要客人的小货,我也见得甚多,却从未看见你这种泛蛮的人,真是第一遭儿,实在可笑!我还有正事在身,也没有工夫和你讲理,你请罢,我却先要失陪了。”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出。
那晓得张书玉性情本来悍泼,淫恶非常;又因厚卿跳槽到洪笑梅家,天天摆酒碰和的报效,眼睁睁看着大肥的鸭子,盖在锅里还被他飞了出去,已是气得不可开交。却没有想到他自己,那一天在张园看见了章秋谷,心荡神飞,恨不得立刻与他团成一块,把十分情意都用在章秋谷身上,去吊他的膀子。万不料章秋谷眼力高强,他这一副尊容那里看得上眼,所以凭着张书玉百般做作,搔头弄姿,抹巾障袖,只如没有看见一般,付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张书玉却受了个老大没趣,又羞又气,他却还不死心,想慢慢的跟着,再去打动于他。刚刚走出弹子房,就遇见厚卿寻他,叫他一同回去。张书玉满肚皮没好气,只得上了马车一同回去,反怪着厚卿不该打断他吊膀子的心肠。看着厚卿的面目委琐,举止堪憎,越看越气,心中便二十四分厌恶他起来,便待他淡淡的,冷言冷语的讥诮。及至厚卿叫局,故意迟至台面将散,催了几遍方才到来,是有意叫他知难而退的意思。又不料厚卿跳到洪笑梅那里,居然的放开手段,银钱挥霍起来,懊悔前日不该做断了他,便要想个撒下瞒天大网,捞他一个罄尽的主意。同娘姨们商议了几日,才想出这一条计策来;预备先软后硬,要和厚卿大闹一场,万不肯空回白转。他明欺厚卿虽然滑溜,却是个无用怕事的人,就是事情决撒,也不怕他去告状经官。听见厚卿一场发作,正中下怀,只见他腮边起两朵红云,眉际横一团杀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声说道:“刘大少,耐勿要勒浪摆啥格松香架子,勿要说耐格种客人,就是比仔耐再要利害点,倪也勿见得吓杀仔人。耐开口闭口说倪敲耐格竹杠,倪就算是敲耐格竹杠末哉,老实说,倪格排客人勒倪身浪用格一千、八百,三千搭仔二千洋钱,也勿算啥事体。只有耐末一格铜钱才勿肯用,寒色搂抖极杀仔人,还要说倪敲仔耐格竹杠哉。倪自然总有道理勒,好敲耐格竹杠啘。耐今朝到底那哼?说一句闲话拨倪,勿要勒浪装啥格妈虎。”
厚卿正待要走,却被张书玉翻转面皮,不遗余力的数说了一顿,只气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这说话真是岂有此理!
难道世上没有王法的么?“一面说,一面仍想脱身走出,早被书玉抢上前劈胸揪住。
正是:
爱河滚滚,大家同在沉沦;情海茫茫,何苦自寻烦恼。
不知厚卿怎生打发书玉,且待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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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对酒当歌忽逢旧友 阳春白雪快和新诗
且说书玉抢步上前,把厚卿胸前衣服一把扭住道:“晓得耐刘大少是有财有势,倪也壳张格哉,上海县新衙门随时耐刘大少格便,耐勿要走嗫。”厚卿被他扭住,不由的心中乱跳,又急又气,嚷道:“你、你、你要怎、怎样?怎、怎么不、不、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动、动起手来?这、这、这样拉拉扯扯的,算、算、算什么样子!”书玉道:“耐勿理倪格闲话,要想走出去,倪自然只好动手哉啘。”厚卿着了急,把书玉用力一推,想要把他的手推开方好脱身。那知书玉力大非常,一把衣服紧紧的拉住,那里肯放!只是脚下跳着高底,立脚不稳。厚卿用力一推,来得势猛,竟是仰面一交。厚卿因衣服被他带住,也是一交,跌在书玉身上。那书玉吃了一交筋斗,愈加撒泼,高声喊道:“耐只顾打末哉,唔笃大家来看嗫!”
只一闹,把栈中茶房并隔壁房间的客人,都一齐拥到厚卿房门口来,却不知为着何事。阿宝姐见不是势头,连忙上前拉开厚卿,又把书玉扶起,劝书玉道:“先生勿要实梗嗫!有啥闲话末,好好里替刘大少说,刘大少也无啥勿肯格呀!”又向刘厚卿道:“刘大少勿要动气,倪先生末也是一时之火。耐是老相好哉,总要包涵俚点,大家好好里商量末哉。”书玉跌了一交,头发已经披下,更如枉死城内放出来的小鬼一般,愈加可怕;被阿宝姐扶了起来,也趁势住了口,却还咕噜着道:“俚耐要打末让俚去打末哉,倪索性拿格条性命交拨仔俚完毕。倪活勒世浪也呒拨啥格好处,拨别人家逼杀快。”
那厚卿被阿宝姐拉开,捺在椅上坐下,看看今天这般风势,料想不得好好开交,走又走不脱,回又回不去,心上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走转,想不出个脱身的法儿。忽想起章秋谷来,曾替方幼惲在陆兰芬处讨回戒指,在上海花柳场中颇颇的有些名气,大家都晓得这一个人,而且为人重义,风骨非常。若得他肯来劝解书玉,调处这件事情,真是十分把稳,便连忙叫了当差的来,分付他道:“你快快到南兆贵里陈文仙院中,飞请章老爷立刻就来,说我在栈中有要紧事情,无论如何务必请他就到,不可耽搁。”当差的答应了,忙忙到兆贵里去。
只说秋谷自刘厚卿回栈之后,对修甫等说道:“这个人虽是世家子弟,实在俗不可耐,满面上露着浮华之气,不是个可交的人。听见我要行令,便吓得屁滚尿流,这种人真是可笑!如今他既去了,我们这酒令却止剩了六人,况且这令极是浅近,实在无趣,我们改作即席联句罢。”修甫等一齐称善。
秋谷便先干了一杯,修甫等也干了,问娘姨要过纸笔,秋谷提起笔来正要写起句时,忽见门帘一起,又闯进一个人来。秋谷忙起身看时,那人向秋谷兜头一揖,道:“你好快活!在苏州闹了个大大的名儿,也不来招呼我一声,没有看见你们的盛会。现在又走到上海来,可被我寻着了。”秋谷连忙回揖。原来这个人与秋谷是总角之交,姓贡,号叫春树,是一个诗词名手,正与秋谷旗鼓相当,且又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压沈,那神情意态一味的温柔抚媚,竟如美女一般,迥非秋谷那一种眉目清扬、神情英武的态度。秋谷与他诗文知己,互相推许。
这贡春树本是杭州人氏,幼年随着父亲,做过一任常州府同知。他父亲终于任所,身后略略有些宦囊,苏州还有几处房屋。贡春树因杭州地方没有什么宗支亲友,便不回原籍,就在常州府城居住。秋谷因曾祖以下坟墓俱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必到常州扫墓,便住在春树家中,诗酒盘桓,十分相得。此番贡春树打听得秋谷在苏州青阳地浪游曲院,用度豪华,便赶到苏州要与秋谷相会,不料秋谷已经回去了,扑了一空。春树在苏州住了两月,顺便收取房租。前日方幼惲自上海回去,路过苏州,恰好遇见了春树,与他说知备细。春树方晓得秋谷已到上海,便急急赶来,打算与秋谷商量一件事情,要秋谷替他出力,却忘记了问明方幼惲住在什么栈房,所以到了码头,只好先将行李发在三洋径桥长发栈去,自己却各处寻问。上灯之后,方才寻到吉升栈来,晓得秋谷在兆贵里请客,连忙径到陈文仙院中来寻秋谷。
当下秋谷问明了春树的行止,方知他特地到沪相访,故友相逢,心中大喜,便向春树道:“你来得正好,我在此间结了一班朋友,都是性命道义之交,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一般,你且见过了这几位,再说别话。”春树便与修甫等拱手,彼此问了姓名。春树见修甫、仰正等意气惊人,行为豪爽,修甫等见春树仪容俊雅,谈吐风流。从来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不觉大家共相倾慕。修甫等便让春树上坐,春树不肯,修甫道:“春树兄今日才来,又是远客,我等忝为地主,岂有僭坐之理?”
春树推辞不得,方才坐下。
春树见台上有笔砚信笺,问秋谷道:“你们台上放着笔砚,想是行什么酒令,却被我这催租隶来败了你们的清兴。”秋谷微笑,将改令联句向他说了。春树大笑道:“席间联句是近来一班斗方名士的习气,你如何也学起他们来?好好的饮酒何等不妙,却做这等酸子的事情!我是第一个不遵令的。”秋谷一笑,答道:“我们的席中联句,是大家舒写性情,平章风月,却不是做了诗连忙去刻在新闻纸上的斗方名士可比。你既不以为然,我亦乐得藏拙,免得去搜索枯肠,但是你刚刚入席,就第一个违了我的酒令,却饶你不得,须要罚你十杯,若喝不了这许多,罚你即席赋诗自赎。”春树道:“要我做诗不难,我即席赋诗,你亦要立时和韵,方算得令官的公允。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就要鼓噪了。”秋谷笑道:“依你,依你,但古人七步八叉,俱有成例,若构思迟了,就要加倍罚你二十杯,须要落笔如风,不许停顿,你可敢答应么?”春树毅然作色道:“这个何难?料想也未见得难我得倒。你且吃了令杯,看我立时挥洒何如?”秋谷道:“我做令官并无私曲,你若能文不加点,大家也要公贺三杯。”秋谷果然干了令杯。
春树要过一张八行信笺,也不思索,提起笔来,看他走笔如飞。秋谷等在旁看着,只见写得好一笔赵松雪的行楷,娟秀非常,写着《即席赋赠秋谷章君》一首七律道:
五陵公子正翩翩,裘马清狂佳客前。
太白豪情穷碧落,冬郎才调况青年。
诗肠对月原如水,剑气凌云快欲仙。
春树写到此处,正要奋笔直书结句,忽然一想,错了一个韵脚,便略略停了一停,要换个韵,却未免就停笔不下。秋谷早大笑道:“温八叉今竟如何,若再停一刻,便要倍罚二十杯了。”春树笑道:“你不要自恃做了令官作威作福,停会待我也做一回令官考你一考,看你这曹子建还能七步成章否?”秋谷道:“你不要与我斗口,且完了正文再说。”春树一面说,一面早把两句结句写了出来。众人看是:
我愧郊寒并岛瘦,闻君高论为开颜。
修甫等一齐赞好。秋谷笑道:“诗意甚佳,姑且免罚,但是揄扬太过,却要罚你一杯,我也陪你一杯。”春树也不推辞,欣然饮了,道:“你的令官已经卸任,待我这令官也来出个题目何如?”秋谷笑道:“任从尊意。”春树道:“我如今先要你原韵和出一首,非但不许停顿,而且还要击钵催诗。若鼓已绝而诗未成,也要罚你二十杯,众位以为何如?”修甫等齐和道:“秋翁向来诗才敏捷,真可倚马万言,想必不至受罚。我辈拭目以俟佳作便了。”
秋谷笑了一笑,随取过纸笔来。春树取一支象箸,在茶杯上“当”的打了一下,道:“鼓声已起,速速做来。”秋谷提笔便写,兔起鹘落,满纸淋漓,一笔草书比春树更加神速,不一刻早已写完。春树也自怪诧,暗想:怎地比自己更快?果然并生瑜、亮,自己较逊一等。大家看那诗时,只见写着也是一首七律,上写“奉和原韵”:
江南词客太翩翩,况在临安画阁前。
己分玉萧成隔世,漫将锦瑟误流年。
惭无叔宝风前度,应有瑶台月下仙。
拚把清樽同一醉,不须惆怅问朱颜。
众人看完道好。秋谷笑道:“我向来不爱和韵,今日被他逼住,无可如何,只得潦草塞责,诸兄怎还要谬赞起来,岂非违心之论?”仰正道:“我们知己相叙,不作套谈,秋谷为何总有一番谦逊,这要罚你一杯。”就斟了一杯酒送过来,秋谷倒也无言可答,只得受罚了一杯。
春树还有些心中不服,便又出令道:“我见《随园诗话》中有新婚诗,以‘阶乖骸埋’四字为韵,我想这四个韵脚虽然难用,也不至十二分艰难,我们在座各依韵和他一首。我却要自家僭妄,做个令官品评甲乙。”向秋谷道:“你可能遵我的令么?”秋谷道:“只要大家承认你做令官,独我一人,岂有不肯道令之理。”修甫等道:“树春兄此令甚好,我们大家遵令而行。”春树大喜,复向众人告罪,先饮了门面一杯,众人也多干了,便各各构思起来。那知看着虽不甚难,却也不甚容易,春树自家也在沉吟。
却是秋谷略一思索,取过纸来,早已一挥而就。众人惊异看时,只见写道:
十里珠帘开画靥,两行宫使列瑶阶。
仙裙簇蝶情初定,玉佩和鸾愿未乖。
慧质只应天上有,冰姿直与雪同骸。
明灯更照红绡色,莫令名花宝帐埋。
大家看了,哄然叫好。修甫道:“有此佳作在前,我等只好大家搁笔,不必再去苦思力索的了。”秋谷道:“我们诸位都是高才,怎么也这般谦逊起来?”修甫道:“并不是故意推辞,我同你讲这缘故,你就明白了。这四个韵脚本来难押,有《随园诗话》一首于前,又有你这一首于后,我们就是再做出来,也是拾人唾余,味同嚼蜡了。我们还是受罚一杯罢了。”就大家斟了一杯干了,又公贺了秋谷三杯。
修甫把秋谷这一首诗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赞叹不置。连贡春树暗中也是十分佩服,秋谷真是天赋清才,不同流俗,就也极意称扬。秋谷谦让不已。
正说之间,只见又闯进一个人,满头大汗。秋谷诧异,看时,原来就是刚才来请厚卿回去的家人,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向秋谷说道:“张书玉来了。家爷叫家人来请老爷立刻前去,有要话说呢。”秋谷更觉奇异,笑道:“张书玉是去寻你家少爷的,你家少爷同他有甚瓜葛,我却同他没有什么交情。他有话说,怎么你来寻起我来?你不要弄错了人罢!”那家人因厚卿被书玉糟蹋,不成局面,心中也是着急,又为厚卿吩咐他立刻去请秋谷,他果然并不停留,飞一般跑到兆贵里来。
跑得气喘,便夹七夹八的说了几句。此时被秋谷提醒,自家也觉好笑,定一定神,方才说道:“家人来得慌忙,说错了话,实是张书玉寻到栈中要与家爷拚命,家爷着急,才吩咐家人来请老爷的。”秋谷更加摸不着头脑,诧怪得了不得,修甫等大家也觉希奇。秋谷又问道:“张书玉好好的,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同你家少爷拚起命来?他既要拚命,又请我去做什么?你可慢慢的讲。”那家人方把书玉要厚卿开销店帐、动手揪扭的话说了出来。秋谷皱着眉头道:“这样的事情何必定来请我,难道我还能止住他不闹么?你去上复你家少爷,说我没有工夫管这闲事。”那家人见秋谷不去,便着了急,又道:“老爷的明见,家爷再三吩咐家人,说一定要请到老爷。老爷若是不去,家人回去销不得差。况且家爷这事全要仗着老爷调停,别人料想也是分解不来的。还求老爷的恩典,体恤家人罢!”说着,又打了一个千,恭恭敬敬直挺挺的站着伺候。秋谷听那家人说话例甚是伶俐,料推却不得,况也要去看看张书玉究竟做出什么悍泼情形,便点了一点头。那家人大喜。
秋谷又对修甫等道:“本欲与诸兄畅叙一宵,无奈又有别事,只得失陪,改日再行补叙的了。”众人齐称:“好说。”秋谷起身要走,陈文仙亲手替他披上马褂,又替他扭好,低问他:“今夜可还来?”秋谷摇头,便别了众人要走。春树一把拉住道:“且慢,我还有正经话有同你说呢!”就附着耳朵说了几句。秋谷皱皱眉道:“你又去闯出祸来,我可不能管了。”春树着急,又悄悄说了几句。秋谷道:“你同我回栈去,慢慢的商量罢。”春树便同秋谷同走出来。众人因主人已去,随意用过干稀饭,一哄而散。
看官且慢,那有秋谷做了主人,不等客人先散,自己先走的道理?殊不知秋谷是个豪士,落落难合的,同这班人都是道义之交,相交以神,不拘形迹,况且他们数人都敬重秋谷的才华文采,大家都是胸襟阔大的人,全不在这些小节。正是:斋
琼枝璧月,人争掷果之姿;斗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笔。
欲知秋谷如何劝解,只看下回便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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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翻花样偷天换日 吊膀子接木移花
不说章秋谷同着贡春树回栈,再说刘厚卿自从打发家人去请秋谷,略觉放心。
等了一会,还不见来,心中焦躁。偷眼看张书玉时,头发虽然挽起,那面上还是铁铮铮的杀气横飞,一双眼睛定定的斜睃着他,又有个要发作的意思。只看得厚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如坐针毡,急得满屋子里团团打转,眼巴巴的只望秋谷到来,好央他劝解书玉。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原来等人心焦,况且厚卿有事在心,更觉得时候长久,满口里乱骂那家人:“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这样没用,去请一个人也请不来!”忽听书玉冷笑道:“耐就是去请仔耐格朋友来,也无拨啥格说法啘。阿是朋友来仔末,倪就怕耐,勿敢替耐说话哉?”厚卿听了又羞又恨,欲待骂他几句,又怕书玉性情凶恶,索性借此大闹起来,客中甚是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气,不敢开口。那一种可笑可怜的情状,真是好看。
好容易等得外间脚步之声,约略是秋谷的声音来了,心中一块石头刚才落地。
果然不多时,那家人先抢步进来,回道:“章老爷来了。”厚卿大喜,忙走到门口。
家人便打起门帘,只见秋谷笑吟吟的进来,口中说道:“有累吾兄久等,心切不安。”
厚卿连称“不敢”,迎进房来坐下。秋谷道:“刚才盛价来说,你与书玉有些口角,但书玉同你向来要好,为什么淘气起来?或是你自家有不到之处也未可知。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到底是为什么缘故?”
先前秋谷进来,书玉本是坐在床上,低着头装做没有看见;及至秋谷开口,并不派着书玉不是,反说厚卿或是有些不到。这本是秋谷的口才,不劝自劝,料想书玉听了自然心中欢喜,方好乘便劝和。果然张书玉听得秋谷说话在行,不由的就有几分高兴,抬起头来打量秋谷的相貌时,心中早突然一跳,又喜又惊,原来就是张园相遇、眠思梦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儿。此际书玉不由自主,连忙立起来叫了秋谷一声,登时把方才面上的那一团杀气威光,消化得干干净净,变作满面笑容,喜孜孜的在台旁坐下,便告诉秋谷道:“章大少,耐勿晓得倪格事体,倪说拨耐听仔,随便啥人也要心浪惹气格。格个刘大少,做仔倪一个多点月哉。自从俚到仔倪搭来,倪倒当俚好客人格,从来朆叫俚打啥格首饰,做啥格衣裳,碰和吃酒也随俚格便,洋钱是加二朆见歇。倒说归转仔,俚来叫倪格局,倪为仔转局过去晏仔点点,俚就此扳倪格差头,搭倪反子一泡,倪搭勿来哉,跳槽过去,另外做仔格洪笑梅,日日替俚碰和吃酒,做衣裳,打首饰。倪也勿去管俚,只当无介事,不过少做一个客人,算得好说闲说格哉。勿壳张俚勒浪外势,还要说倪格邱话,放倪格谣言,倒说俚勒浪倪搭白相仔勿到一个月,用脱仔论万洋钿哉。难末拨倪格排欠帐格店家、借债格户头听见仔,大家勿好哉,一淘到倪搭来,收帐格收帐,要债格要债,才问倪要洋钱。章大少,耐去想嗫,半节里倪陆里来啥格洋钱,勿还俚笃末倪又坍勿落台,逼得来倪急杀快。格件事体弄僵哉啘,倪想起来才是刘大少格勿好,勿放倪格谣言末,倪也勿造至于实梗样子。今朝倪实在弄勿落哉,跑到刘大少搭来,想问俚借点洋钱开销开销,等倪过仔节,收帐下来,更好还俚,也勿算敲俚格竹杠。俚耐洋钱末勿借,拿倪骂仔一泡勿算,还要动手打倪,推仔倪一交筋斗。章大少,耐想想看,世界路浪,阿有格号道理?请耐章大少替倪评评,倪是横竖呒啥念头转,今朝定规要俚拨倪一句闲话,随俚去拿倪那哼末哉。”口中说着,一面笑微微的向秋谷连丢几个眼风,又用金莲在桌子底下,勾住秋谷,那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把秋谷浑身上下钉住呆看,恨不得要立刻扑在秋谷怀中。
厚卿初时见秋谷进来坐定,刚刚开口,张书玉便是满面含春,撇去了先时凶狠形容,平添出一副温柔体态,厚卿心中暗想:秋谷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他才开口,张书玉便不似先前那般形状,出奇的柔顺起来?后来听张书玉向秋谷一番说话,句句说他不是,甚是气忿,待要开口辨白几句,却被秋谷对他连连摇手,厚卿只得默默无言。
好个张书玉,把一番话说得来婉转非常,遮掩得自己并没一些不是,秋谷暗暗点头称赞,到了紧要之处,也还飞他二个眼风。书玉觉得秋谷今日情态温存,绝不是前日在张园那一副待理不理的面孔,更是十分意满,那两旁面颊之上,早泛出点点桃花,隐隐的眉目之间,大含荡意。
秋谷听他说完了一席话,心中想道:我要驳倒他,叫他无言可答,有何难处?
但是书玉本是泼赖非常,厚卿又是十分无用,我一个旁人怎好管他闲事?不要弄得他恼羞变怒,依旧不讲情理起来,于自家面子岂不有碍?只是又有一件难处,书玉本来有心于我,前天在张园极意迁就,吊我的膀子,我却嫌他面貌不好,没有理会于他。如今自家要替厚卿调处劝解这件事情,不用说,拿得稳书玉是一说一听的。
既要曲意替他和解,自家却就免不得要领书玉的盛情。看着书玉那雄赳赳的神情,着实有些退避三舍,不觉的就为难起来。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条“接木移花”的计策,心中大喜道:“有了,有了!只消如此这般,这事便有二十四分拿手,不怕书玉再要装腔。”
正待开口,只听得厚卿接口道:“秋谷兄,你不要听他的说话,我并没有在外边放他什么谣言,这是他一厢情愿的主意,你须要替我分解分解才好。”书玉在旁冷笑,接口正要驳他,也被秋谷朝他摇头示意,书玉便不开口。秋谷向厚卿微笑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书玉无缘无故不见得起你的花头。你们这班曲辫子的大少爷,专喜对着别人说你自己的阔劲,如何用钱,如何发标,乌烟瘴气,闹得一塌糊涂。在你们的心上,以为不如此装不出自家的幌子。那晓得嫖场的诀窍,世路的人情,非但装不来自家的场面,还出了个吹牛屄说大话的名头,从此别人看你不起,就如自己贴了招子,出卖曲辫子的招牌一般。书玉的说话固然不可全信,未免也有些过甚之谈,然而想情度理起来,你也不要推得干干净净。大约在人前说几句大话,说在书玉面上用了多少银钱,想去哄动人家来巴结你,也是有的。我从来未曾开口,早已洞察情形,你若再要在我面前遮掩支吾,不肯说出实话,那却你就怪我不得,不管你们的帐了。”
厚卿被他说着了真病,面上红了一阵,闭口无言。张书玉更是喜欢,五体投地。
秋谷却向书玉道:“你的意思我都晓得,自然总有个调停。你且到我的房间去略坐片时,你有什么说话,我再同你商量可好?”书玉巴不得秋谷说这一声,大喜应允,又向秋谷道:“章大少格说话,句句才说到倪格心浪。”回头将手指着厚卿道:“俚耐格闲话,搭耐章大少一样仔末,倪也勿要替俚反哉。”说着又斜盼着秋谷一笑,以目送情。厚卿看见,岂有不知?虽也不免有些醋意,但是看着秋谷样样较胜一筹,自己那里比他得上?况且又要秋谷替他调处,自然只好由他,只在腹中暗暗的叹着冷气。
秋谷随手立起来,向厚卿说道:“我去去就来回你的话,你可不要出去。”厚卿连连答应。书玉也不理厚卿,同了阿宝姐跟在秋谷后面就走。厚卿虽然心中不乐,也无可如何,只自家悔恨当初不该做他,如今弄得这般无趣。
只说书玉跟着秋谷一路走上楼来,心中暗喜。只说秋谷将他引到自己房间,必定有什么心腹的说话,却不晓得秋谷另有一番意思。秋谷在兆贵里同了贡春树回来,因为他与刘厚卿素不相识,便叫他在自己房中宽坐等候。春树正是等得不耐烦,反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见秋谷进来,背后还同着一个倌人,忙笑道:“你在那里有什么正经?去了半天,把我丢在这里,好不心焦。”
书玉跟着秋谷走进房间,见房内还有一个客人,心中觉得不甚自然;及至举目看时,那知不看犹可,一看早又吃了一惊。只见春树容华俊雅,骨格风流,粉面朱唇,细腰窄背,同秋谷立在一处,真是一对璧人,不分上下。但春树是一团的妩媚非常,秋谷是一派的英风流露,若要两人相并,还觉得秋谷胜些。书玉心中暗想:怎么相貌好的都聚在一处?为什么我在上海见了无数客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的呢?看看秋谷,又看看春树,把个书玉竟看呆了。秋谷招呼他坐下,方才觉得,未免不好意思,随便在窗口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秋谷却不向书玉说话,叫过春树来悄悄附耳说了几句。春树微笑,回头把书玉细细的上下打量一番,朝书玉微微一笑,又向秋谷摇头。秋谷顿然不悦道:“你不答应么?”春树点一点头。秋谷便道:“你不听我的说话,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可不必再来找我。”春树忙陪笑道:“你不要着急,我倒不是不答应,倒是怕你要吃……”春树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朝着书玉格格的笑。秋谷道:“吃什么?说下去,你说出不好的话来,可不要怪我粗鲁。”
春树听了,连忙将头项缩了一缩,舌头伸了一伸,说道:“罢罢,我不说了。谁不知你是个拳棒名家,我这几根鸡肋,那里当得起你的尊拳?”秋谷也一笑,便剪住了话头。
此时张书玉坐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们两个,听得秋谷与春树互相问答,又看着他笑,心中早已十分明白。若在别人,说了这几句说话,书玉早已就板起面孔来,无奈书玉看着秋谷同春树两人,一个是玉树临风,一个是琼枝照月,恨不得取一碗清水过来,把这两个傅粉郎君一齐吞下肚去,爱还爱不过来,巴不得他们与他说笑。
看张书玉这一时的光景,就是叫他无论如何,他也断无不肯。
当下秋谷携着春树的手,向书玉道:“这是我的把弟贡春树,待我替你们做个媒人。”书玉低鬟一笑,不觉面上生红,把秋谷斜睃了一眼。秋谷对春树道:“你今夜就在他那里请一台酒可好?”春树道:“摆酒不难,只是时候已经不早,那里还请得着什么客人?况且我初到上海,也没人认得。”秋谷大笑道:“你这说话越说越呆,真真是个饭桶,叫你请客,无非开个堂簿的意思,以后便可往来,难道叫你认真请客么?”春树恍然,也自好笑。
书玉眉花眼笑的道:“贡大少要吃酒末,倪先转去预备起来阿好?”秋谷道:“你先回去也好,但是厚卿的事情,你究竟是什么一个主意,你不妨同我说明,可好看我的薄面,将就了结。”书玉道:“倪也勿是一定要俚那哼,为仔俚讨气勿过,倪有心要替俚拌拌嘴舌。既然耐章大少说仔末,随便章大少末哉,倪总呒拨啥勿肯格。”秋谷大喜,笑道:“你既听我的说话,也不必与他吵闹,料想你也不是一定希罕他的银钱,只要他以后晓得些轻重也就是了。现在总算我来替他讨个情,叫他拿出几百银子,罚他个不该乱放谣言,他此后料也无颜再在你家走动,你道如何?”
书玉道:“章大少格闲话,倪总无啥勿听。谢谢耐,要耐章大少费心,就是实梗末哉。”秋谷笑道:“这是我承你的情,看我得起,怎么你倒谢起我来?”说着,便连忙去厚卿那里,替他说了情形,又道:“我的意思,硬作主张,你竟是干干净净送他五百银子,从此一刀两断,他也勉勉强强的应了下来,你的意思怎样?”
厚卿听张书玉居然应允,心中虽是欢喜,却又舍不得五百银子,蝎蝎螫螫的说道:“怎么竟要五百银子?可好费秋翁的心,这数目少些?”秋谷不觉大怒道:“原来你这个人如此的不知好歹,怪不得张书玉要敲你的竹杠。照你这样说来,倒是我多事的不是。我也不管你们的闲事,我去回复他就是了。”秋谷说这几句话时声色俱厉。厚卿见秋谷发怒,已是吓慌,知道自己失言,十分懊悔;又见秋谷拂衣要走,更加着急,连忙拦住秋谷,连连作揖,赔了许多不是,秋谷方息了怒气。说定明日汇了银子,由秋谷经手付与书玉,又数说了厚卿几句,便回自己房间里来。
见春树与书玉二人谈得正是热闹,阿宝姐坐在一旁打盹。
秋谷进来,笑道:“时光不早,我们就到书玉院中去罢!”当下议定,夜深无处请客,单请秋谷一人。先打发书玉回去,二人随后慢慢的同到院中。书玉含笑相迎,房中台面已经摆好,秋谷等一到,就起手巾入席。秋谷见并无外人,便令书玉同吃,书玉不肯。秋谷道:“我们二人不比别客,你难道还要拘着院中规矩么?”
书玉一想不错,果然坐了。席间,与秋谷谈些旧事,秋谷酒落欢肠,已觉微醉。这一席酒虽止有三人,却低酌浅斟,吃得甚是爽快。书玉虽觉有些美中不足,然而看着春树的面貌娇柔,丰姿倜傥,也甚是喜欢。
秋谷饮到半酣,便要先走,被春树留住,悄悄谈了一会。秋谷道:“这样的好差使,为什么不去寻着别人,总只缠我一个,这是什么道理?”春树陪笑央求,又朝秋谷作揖,秋谷勉强点一点头道:“也只好碰你的运气便了。”春树大喜。书玉在旁,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又不好问他,秋谷便先回栈去了。正是:斋
一双蝴蝶,可怜同命之虫;卅六鸳鸯,妒煞双飞之鸟。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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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汪宏超花钱代审 金汉良拼命吹牛
且说秋谷回栈之后过了一夜,明日一早便会见了刘厚卿,问他银子可曾齐备,厚卿回称:“钞票已经现成。”便在枕头旁一个大皮包内取出一卷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与秋谷。秋谷收了起来,因见厚卿瘟得利害,觉得他也甚可怜。
厚卿将钞票交代了秋谷,又连连致谢秋谷费心。秋谷便想再费一番唇舌,把刘厚卿劝醒转来,便他不至沉迷不醒,也算大家认得一场。便邀厚卿到自己房间坐下,将以前劝解方幼惲的几层说话,恳恳切切的功了厚卿一遍。又道:“你道张书玉同你吵闹,是要敲你的竹杠么?他是因为你土头土脑的不甚漂亮,又不肯爽爽快快的花钱,他心上不愿意你在他院中走动,所以平空把你冷淡起来,好等你从此不来的意思。你想上海堂子还有什么玩头?即如我章秋谷,老于嫖界的人,也要步步留心,不肯一丝大意。凭着你这样一个人,不知嫖界的情形,不懂院中的规矩,平空的走到上海,要去嫖起四大金刚的张书玉来,上海的金刚可是好嫖的么?像你这样没有功架、不肯花钱的客人,他眼睛角里也没有梢着你,你还要想去装呆做傻与他论交情。他不糟蹋你,倒糟蹋我么?”
厚卿虽是沉迷,倒底心上总还明白,听了秋谷这一番议论,把上海堂子的情形,倌人的性度,一齐抉发出来,无论再是下愚不移,听了这种激切的说话,也不由得毛骨悚然,通身汗下,便向秋谷道:“秋翁现身说法,真令顽石点头。怪不得方幼惲经你一番劝解,立时收拾归家。我如今回想起来,真真是个痴子,花了多少冤钱不算,还惹出许多气来,岂不是自寻苦吃?我在此间略停数日,便也要回到常州,从此看破他们的手段,不再去惹草拈花,省得辜负了秋翁的苦心劝解。”
秋谷起初劝解厚卿之时,还当他未必果能猛省,姑且把他提醒一番。今见厚卿居然言下大悟,心中爽快非常,哈哈大笑道:“果然厚卿兄甚是聪明,一说已经明白。我章秋谷浪游花柳,到处留情,未免也惹下了许多风流孽障。如今仗着这广长妙舌,居然劝得你们勒马回头,也是我一生快心之举了。”厚卿听了,感激万分,想秋谷这样的人,侠骨柔肠,真是世间难得,着实谢了几声。秋谷连忙止住,又说了几句闲话,拱手别了厚卿,便到别处寻人去了。天有正午,方才到栈,吃过了饭,想着厚卿的钞票还在身边尚未交出,本来想去问春树的信,就到新清和张书玉院中来。
出了栈房,信步慢慢的行走。新清和离吉升栈本来甚近,不用坐车。正走到大新街口,忽见对面一乘光彩辉煌的轿子,三个轿夫都着绉纱紧身小袄,绉纱兜裆马裤,抬着轿子飞一般的直撞过来。那轿子是用翠色洋蓝大呢做了四围的轿衣,通身用白绒线绣着折枝梅竹,中间还镶嵌着水钻,光华夺目。轿子四角边结着四个湖色流苏,两旁玻璃也衬着绣花软帘,垂着湖色绉纱黑线酒花的遮阳,瘦瘦的一付杭州香藤轿杠,杠上前后也结着四个小小的彩球。那轿子四周更用白铜打就的各色折枝花样,钉在轿上,耀眼争光,收拾得十分精致。秋谷暗想:好一乘讲究的轿子,谅来是什么红倌人坐的了,但是天气刚刚过午,为何出这样的早堂差?正在暗想,那乘轿子抬得飞快,已是擦肩过来。秋谷要看轿内坐的倌人面貌如何,便住了脚步,仔细往轿内看时,那知不是倌人,竟是坐的一个男子,扶手板也没有,端端正正??坐在轿中。秋谷大为诧异,看那男人时,穿着玄色外国缎马褂,鼻架金丝眼镜,衣裳甚是华丽,帽子上还钉着一块披霞,面上却满面烟色,青生生的甚是难看。獐头鼠目,缩头拱肩坐在轿中,眼睛四围乱转,得意洋洋的神气。秋谷见了这副怪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天下真有如此寿头码子,真是可笑!轿子刚刚过去,忽听得轿中那人叫了一声:“秋谷兄几时来的?”秋谷不及回答,轿子已折到四马路去了,秋谷听了他的声音,方才想起原来是这个人。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常州有名的冤桶瘟生,姓金,号汉良,是个乌龟的儿子。本不姓金,他父亲叫金幼川,因为自家无子,就把这乌龟的儿子抱养成人,便顶姓了金,承受了这金幼川的一分家产。
这金幼川也不是好好出身,本来一贫如洗,在一个徽州汪家管管帐目。可巧这汪家同一个姓申的举人争夺地基,大家告状,地方官判断不来,姓申的就赶到省中,在臬台衙门告了一状。臬台准了状词,提审起来。汪家虽有家财,却是向来胆小,极是怕见官员,又为自己没有功名,恐怕上堂出丑,便害怕起来,要叫这管帐的去顶名冒审。金幼川那里肯去,汪家急了,便许他若肯替代上堂,无论吃苦与不吃苦,总送他一万银子。这金幼川虽然怕打,却是漆黑的眼睛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由不得就答应了,跟着差人到了苏州。
不多两天,臬台挂牌提审,先问了原告的口供,再传被告上来。金幼川仗着胆子上堂跪下,臬台把他看了一看,用旗鼓在公案上一拍,问道:“你可就是汪宏超么?”金幼川战抖抖的答应了一声:“监生正是。”臬台又问道:“你这监生是在那一案报捐的,折色几成,可曾领到部照?从实进上来。”两旁吏役齐齐的吆喝一声。金幼川原不曾捐过监生,只道监生是个微末的功名,臬台不致追问,不料臬台认真盘驳起来,他如何回答得出?又被两旁差役喊了一声堂威,愈加慌得六神无主,竟说不出什么来。臬台又拍着惊堂道:“讲!”满堂人役又喊了一声,把个金幼川吓得呆了,一句话也挣不出来。臬台大怒道:“怎么本司问你的话,你竟不回答?
好大胆的奴才,掌嘴!“值刑皂隶轰然答应一声,赶上几个人来,不由分说,把金幼川拿住,一个捺住他的肩头,一个扳着他的脸面,把个嘴巴放得平平的。金幼川听得臬台叫打,已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就要喊也喊不出了。早被差役取过皮掌,照着金幼川的嘴巴,一五一十的打了四十,方才放他起来。那臬台堂上的刑法十分利害,这四十个嘴巴,直打得金幼川肿了半边的面孔,就如猴儿屁股一般,牙齿也打了两个下来,满口里喷出鲜血,只把他打得昏天黑地,连他自己的生年月日都一齐忘了,那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臬台又拍案喝道:”看你这般光景,你这功名料想不是真的,本司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同你追究,只问你争夺基地的案情,你这欺贫倚富的奴才,为什么去争夺人家的基地?在本司这里好好的供上来,若有一字支吾,你可知道本司的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