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4 页/共 52 页

且说秋谷明日起来,便到许宝琴家去了一趟,又将各处局帐开销清楚,便回佛照楼来。见了月兰,问他昨夜住在什么地方,秋谷依实回答,月兰默然不语。秋谷觉得月兰也有几分醋意,便将别话打岔开了,随向月兰道:“今日一准要下船的,你先到船上招呼行李,我还到朋友人家走走,再下船来。”月兰依言,把随身的衣服铺盖叫娘姨收拾好了,发下船去,自己随后下船。   秋谷见月兰去了,忙忙的到甘棠桥边,叫一个素日相识的马夫名叫歪毛阿桂的,叫他代叫十四辆橡皮马车,立刻等着要兜圈子。阿桂呆了一呆,问:“要这许多马车何用?”秋谷道:“你不要多管闲事,快去叫来。”阿桂果然飞奔去了。不到一点钟时候,马车都已雇齐,齐齐整整停在甘棠桥下。秋谷便拣一部最新的橡皮车,两个马夫都穿着玄色丝绒水钻镶嵌的号衣,自己坐下,招呼那一众马夫跟着,先到如意堂去接陆韵仙、王二宝、金小宝,又到翠凤堂接小林黛玉、陈巧林等,许宝琴、花云香家是不必说,自然一定在内的了。原来秋谷安心闹标劲,所以把昨日在余香阁的所有倌人通通叫到,要做一个大跑马车的胜会。正是:   潘郎年少,香留陌上之尘;苏小风流,春压鞭丝之影。   后来究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四回 金月兰无端受气 方幼惲有意寻芳   却说秋谷叫齐了那班倌人,两人合坐一车,独秋谷在后与花云香同坐。当下十四部马车,别人在前,秋谷压尾,头连尾接,就如一条游龙一般。马夫把马加上一鞭,各逞精神,那一群马车,便风驰电掣,滔滔滚滚,直向二马路一带兜转来。旁观的人,见十余部马车络绎而来,末后一部车上坐着秋谷,精神轩翥,丰度翩翩,香留荀令之裾,粉傅何郎之面,真似灵和疏柳,张绪当年。花云香与秋谷同坐一车,神彩惊鸿,珮环回雪。半偏云髻,梁家堕马之妆;斜倚香肩,赵后回风之体。又似海棠炤夜,芍药扶春。看的人个个目眩心迷,神惊色骇。再兼那前面坐的倌人,也都是骨格轻盈,丰姿婀娜,争娇斗艳,目送眉迎,把两边茶楼上的客人以及马路的行人都看得呆了,不觉齐声喝彩,啧啧叹羡。秋谷听在耳中,甚是舒畅,连兜了两三个圈子,便叫马夫把马车放到纱厂码头上船。   到了码头,秋谷跨下车来,随开发马夫,叫仍送他们回去,自己便要上船。只见一群倌人一齐下来,拥着秋谷,你一句我一言的说个不了。秋谷忙乱之中也听不仔细,大约是叫他下次早来的意思。秋谷只点头答应。只有花云香携着秋谷的手再三叮嘱,见秋谷匆匆要走,忍不住淌下泪来。秋谷也只好劝他几句,并说不多时就来的话,云香掩泪点头。秋谷也凄然不舍,狠着心撇开云香,跳上船去,立在船头,望着云香等上了马车,看不见了,方才无精打彩的进舱。   金月兰在船窗内望见一大群倌人围住秋谷,恋恋不舍,心中不大自然,却又不好发作。此刻见秋谷面上不甚高兴,倒要打起精神,殷殷勤勤的陪着他谈笑。秋谷倒底是个豪士,一会儿便不放在心上,吩咐船家开船,望常熟进发。   那常熟离苏州只有一日路程,本是苏州府属该管,在船上只住了一夜,明日上午却早到了。秋谷想月兰虽然跟来,万不能同着回去,只好自己先行上岸,到一个同窗朋友家中,与他商量,要替月兰另租房子。   那朋友姓史,字玉卿,狠有几处房产,家中颇是有钱,见秋谷与他商量,便道:“你要租房子,却来得凑巧,我对门一所房子,是楼上楼下十间水阁,房客前月才搬去的。我们至好,也不争论你的房租,竟是请你的贵相知搬进去就是了。”秋谷大喜致谢,又道:“既承吾兄如此关切,租金一定加倍奉上,只是没有动用器物,却一总要借你府上的了。”史玉卿也一口应允。秋谷便先付了二十元房租。史玉卿再三推不脱,只得收了,立刻叫人搬了一张花梨六柱藤床,并些桌椅梳头台等器皿、动用物件过去。好在人多手众,七手八脚,就登时铺设起来。秋谷再回船,叫船家把船放到水阁码头,打发月兰上岸,开销了船钱,船家自去,便同着月兰往楼上房间里来。   月兰见房子虽然不大,却甚是精致,也觉心中欢喜。月兰原带着一个娘姨,便打开铺盖,铺在大床上,挂好帐子。坐不多一刻,早见史家的家人送了一桌菜过来,还有一坛绍酒,向秋谷道:“家爷说,本要与章少爷接风,因自己不便过来,所以送一桌菜在此,要章少爷赏收。”秋谷道:“难为你老爷费心,想得周到,回去替我着实道谢。”封了一块钱赏他,秋谷饭后又到玉卿家,托他寻了一个厨子。当夜晚膳,也是史家送来。秋谷当晚且不回去,就在月兰那边往下。   月兰便一心一意的要嫁秋谷,那知秋谷心上却又不然,心中暗暗的打着算盘,想道:我当初顺口答应,以为他是收不住缰绳的野马,万不肯真心嫁人,不料他竟是认真起来,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道:他此时一心嫁我,是恋着我貌美力强,也不是贪图什么别事。现在我的竭力应酬哄骗他,是趁着一团高兴,博个片刻风情,更不是生死难离的情分。不要说太夫人治家严肃,断断不肯答应娶一个妓女进门,就是瞒着太夫人,把他养在外边,一则不是长久之计;二则妓女水性杨花,只图枕席的欢娱,不顾丈夫的廉耻,自己是长要出门的,又不能处处带他同去,那时孤灯寂寞,长夜凄凉,难保不别生他念;三则既做良家妇女,便有良家妇女的规模,他这样一个飞扬荡佚的人,只看中堂府内尚且逃走出来,何况我一个中人之产,怎样供得他的挥霍、称得他的心情?万一再有卷逃等事,难道我还做第二个黄伯润么?存了这个念头,便觉万万娶他不得。但是他欢天喜地在苏州跟了出来,又不好无缘无故的叫他回去。他既想着一心嫁我的主意,料想也不肯好好开交,便又为难起来。踌躇一会,忽然得计道:“只消如此这般,叫他自己不愿起来,自然改了念头,也就罢了。”定了主意,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秋谷将自己行李搬回家去,又叫了两个老年诚实的家人看守门户,私自吩咐:“无论何人,不许放进,并不许放金月兰主仆走出大门。”两人诺诺领命。秋谷又交代了月兰几句说话:“略停一二日就来看你,你须要定心住下,不可心焦。”交代过了,秋谷便自回去。   月兰等了两日,不见他来,以为必是家中有事耽搁住了。那知秋谷一去不来,直等到半月有余,还是绝无影响。问问那两个家人,又都是装聋做哑,假推不知。虽然饮食不缺,却是寂寞异常,无聊之极。月兰发起急来,要叫娘姨到秋谷家中去请,却被那两个看门的家人拦住,说:“少爷交代过的,一概闲人不许进门,你们也不许出去。”月兰气得发昏,与家人闹了一场。家人不去理会,只是守着门口不放出门。   要知金月兰是个有名荡妇,他此次安心要嫁秋谷,是贪图他貌美力强,要想和他夜夜并头,朝朝交颈,怎禁得秋谷冷淡了他半月有余,又把他关在这陌生地方,不许他出去消遣。这等情形,叫月兰如何忍耐得住?   看看已过了一月,秋谷依然不来,月兰度日如年,急得没法,方才后悔起来。想道:现在人还未到他家,尚且把我这般冷淡,将来到了他家之后,还不知要怎生打发,那里保得住久后的恩情?便暗暗的又想脱身之法。但是自己身无一文,就是脱身出来,作何计较?左思右想,没法儿,只得呆呆的等着秋谷。   直到了四十余日,秋谷方才来了。月兰见秋谷到来,好似黑夜里拾着了斗大明珠一般,一把拉住道:“你好,你好,去了一个多月,面都不见,却叫着家人来糟蹋我,可是该的么?你临走的时候,说一两天就来看我,那知今日望你不来,明日望你不来,差不多把我的眼睛要望穿了。我只认着你把我丢在这里,一世不来的了,你也还有来的日子么?”秋谷故意道:“那两个家人是我叫他们来看门的,怎么会得罪起你来?他们那里有这样的大胆?”月兰便把要叫娘姨来请、家人不许出门的话说知。秋谷故意把家人叫将进来,骂了几句,却暗暗的好笑。月兰又问他多时不来的缘故,可是家里少奶奶管束得凶,不许出来么?秋谷假作面上一红,口中支吾推托道:“我出来得日子久了,到得家里,就被事情缠住,天天想来看你,实在不得脱身,难道少奶奶管得住我么?若管得住,也不放我到苏州去了。”月兰道:“少奶奶向来原是相信你的,所以放你出来;现在不相信你了,自然就不肯放你出门了。”秋谷道:“不要胡说!我章秋谷可是惧内的么?”月兰鼻子里嗤的笑了一声,又把嘴一披道:“啊唷!还要海外!凭你如何解说,我也总不上当的了。”秋谷一笑,忙用别话岔开。冷眼看月兰相待的情形,已不似从前十分熨帖、万种缠绵的样子,心中暗暗得计。   到得晚间,月兰慢慢说起从前未嫁黄伯润之先,有两房间外国木器,铁床、藤椅、大菜台面、汤台一应俱全,寄在娘姨家里,现在既然嫁你,这些器具丢在上海也甚可惜,意思要先到上海一趟,去搬了回来,此处也好摆设,只是自家没有盘费去搬的话,婉婉转转的说了出来。心上还是忐忐忑忑的,恐怕秋谷不肯放他。那知秋谷心上虽然明白,外面只做不知,欣然答道:“我正愁此间的器具不够使用,既有两房间木器在上海,你去搬来甚好。你明日便可动身前去,盘费是小事,你约着要用多少洋钱,我给你就是了。”   月兰见秋谷一口允许,心中大喜。又盘算了一会,方才答道:“明日就走也好。但是我既到上海,总要去会会姊妹们的,我身上没有一件应时的衣饰,怎好意思见人?免不得要你花费。连着往来用度,恐怕也要几百块钱,不知你明日可来得及?”秋谷明和其故,微笑一笑,答道:“几百洋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料想我还预备得来。但是衣服首饰,也只要略略置备些,场面过得去,不致坍台也就是了。”月兰更喜,把秋谷竭力奉承。   这一夜,翠倚红偎,香温玉软。颠狂凤女,春迷洞口之云;前度刘郎,夜捣蓝桥之杵,直到明日午间方起。秋谷便急到一处往来的庄上取了二百洋钱,又向银楼兑了一支珍珠镶嵌的押发。回到月兰处来,将洋钱、押发交与月兰道:“这支押发虽不甚好,也可勉强带得。至于衣服,上海衣庄现成的狠多,你到上海再买也还不迟。这二百洋钱,做来去的盘费,并买几件衣服,料也够了。到了上海,若没有甚事,便赶快些回来,不要十分耽搁。今日晚了,来不及开船。我叫人去雇好了船,你就今夜上船,明日一早好开。”月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偷眼看秋谷甚是高兴,止不住流出眼泪来;又怕秋谷看见根问,慌忙背过脸去,将巾拭干。   秋谷虽也看见,只作不知,叫了家人进来,叫立刻雇只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用小火轮拖至上海。家人答应去了。秋谷也一面留心金月兰的举动,见他尚有些依恋之意,暗中点头,知他天良尚未泯灭,究比林黛玉等较胜一筹,未免心中也有些惆怅。两人大家怀着鬼胎,却不能说出。日西时候,叫船家人回来,船已雇好,开了过来。秋谷便令家人替月兰收拾行李,料理上船,在船上吃了一顿晚膳,秋谷便仍住在船上,此夜比前更加欢畅。   天明后,秋谷起身上岸。月兰惺忪两鬓,携着秋谷的手,送到船头。秋谷立在岸上,看着月兰。月兰却含着两包眼泪,呆呆的也看着秋谷。眼睁睁的看船家拔篙起缆,一棒锣声,那船早顺流而去。秋谷不觉长叹一声,回进水阁,把器具一切还了玉卿,又将房子交代了,便自回去。   如今要把秋谷一边暂时按下。再提起两个曲辫子客人来,只为羡慕张书玉、陆兰芬四大金刚的名望,挟着重资到上海来结交他。但是眼孔不大,终久舍不得大注银钱,又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行动举止不免有些寿头寿脑。你想这等的豪华名妓,那里看得上这种客人?到后来卒至花了一注大钱,受了几场闷气。正是:   人前输却三分丑,被底赢来一段骚。   后来幸而遇着章秋谷替他出场争回场面,劝他回去,他从此知难而退,不敢再到春申。   闲语休提,书归正传。且说常州东门内有一家著名乡宦,姓方名惲,是个翰林出身。散馆得了知县,论俸推升,做了几年贵州知府,便告了病回来。止生一子,名叫宝椿,别字幼惲。这方知府把他钟爱非常。到得渐渐长成,方知府替他娶了贝季瑰太史之妹为媳,便把家事交他掌管。   方幼惲出身纨袴,菽麦不辨,甘苦不知,却只爱奢华放荡;又是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一向听亲友在上海回来,夸说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标致,心中便跃跃欲动。此番趁方知府将家事叫他独掌,便与方知府说明,要到上海去见见世面。方知府心中虽觉不甚喜欢,因是向来溺爱惯的,不忍拂他,只得允许,只再三叮嘱早早回来。这方幼惲便欢天喜地的择了行期,雇好了船,辞别了方知府竟往上海去了。正是:   岂有画堂登犬豕,从来名妓爱金钱。   未知方幼惲究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五回 陆兰芳游园逢土地 方幼惲摆酒闹金刚   且说方幼惲到了上海,拣了石路上一处客栈,是他的本家一位方运判开的,名叫吉升栈,占一间大号官房住下。   这方幼惲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亲友,叫家人帮着茶房铺好行李之后,便走到帐房中来,想和帐房先生谈谈。刚刚跨进帐房门口,见一个人手中拿着一篇帐单,直闯出来,几乎把幼惲撞了一个满怀。幼惲与那人同吃一惊,停住脚步,那人把幼惲认了一认,便大笑道:“原来是幼惲兄,几时到的?你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呀!”   方幼惲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的表亲同乡,姓刘,号厚卿,颇有家财,专喜游荡,只是性情刻啬,也同方幼惲一般。平日方幼惲与他极是亲密,比时一见厚卿,便心中大喜,答道:“我是今天才到,你想必到此多时了。”厚卿道:“我也止到得十多日,不到半月。”幼惲道:“今日遇着了你狠好,我初到此地,一些没有头脑,你比我多到过几次,自然样样熟悉。我此番到此,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要来见识见识怎样一个好法。你可认得他们么?厚卿笑道:”不瞒你老兄说,兄弟此来亦是为此。现在我做的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名叫张书玉,应酬工夫再好没有。你今天到此,本要替你接风,晚上就请你到张书玉家吃饭何如?“幼惲听了大乐,便和厚卿同回房间。   坐了一会,厚卿道:“这栈里的饭菜恶劣非常,我们还是上馆子去罢。”同了幼惲走出吉升栈,望雅叙园来,拣了一个雅座坐下。堂倌送上烟茶,便来问菜。幼惲先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厚卿要了炒肉片、炸八块、鲫鱼汤,要了一壶京庄,又要了醉虾、拌腰片两个碟子。两人先对酌起来。一会,堂倌送上菜来,味儿甚好,吃毕算帐,却甚是便宜,止一千六百余文。两人走到柜上,厚卿会了帐,同到四马路来,在升平楼吃了一碗茶。徜徉一刻,已有三点余钟光景,厚卿便同幼惲回到栈房。   幼惲要坐马车到张园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橡皮马车来。二人上车坐下,马夫摇动鞭子,那马四蹄跑动,如飞而去。刘厚卿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方幼惲却从未坐过,觉得双轮一瞬,电闪星流,异常爽快。那马车望张园一路而来。这日却好是礼拜六,倌人来往的马车甚是热闹,方幼惲坐在车中,那头就如泼浪鼓一般,不住的东西摇晃,真是目迷五色,银海生花。   到了张园,在安垲第泡了一碗茶,坐下看时,倌人来得不多,疏疏落落的。方幼惲见来人尚少,要到别处去走走,被刘厚卿一把拉住,道:“少停一会,就有倌人到来,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各处去乱走。”方幼惲只得坐下。果然,不多时,粉白黛绿一群群联队而来,一个个都是飞燕新妆,惊鸿态度,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浑身镶嵌水钻,晶光晃耀的。   方幼惲正在看得有些头晕,只见一个倌人走到面前,朝着刘厚卿微笑点头,便款步向隔壁一张桌上坐下。方幼惲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只见他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下着玄色弓鞋,一搦凌波,尖如削笋,看得方幼惲已是浑身发痒。再往头上看时,梳一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一支珍珠紥就斜飞凤簪饰,虽是不多几件,而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虽无林下之风,大有萧疏之态。直把个方幼惲看得一双眼睛钉在那倌人身上,呆呆的出了神去,任凭刘厚卿与他说话,他耳中总未听见。   刘厚卿觉得诧异,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觉失声一笑。方把那方幼惲出窍的神魂重新提上身来,惊得一身冷汗。那倌人听得刘厚卿失笑,也回头一看,见方幼惲虽是衣装炫耀,却有些土头土脑的神情;又见他两只眼睛对着自家目不转瞬的呆看,被刘厚卿这一笑,惊得直立起来,失张落智的大有曲气,不觉樱唇半启,皓齿微呈,对着方幼惲嫣然微笑。这方幼惲的神魂,方才被刘厚卿一笑吓了回来,又被那倌人这一笑,把方幼惲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飘飘荡荡的不知散向何处,浑身骨节十分松快,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满身的不得劲儿。刘厚卿在旁看着,甚是好笑。   幼惲好容易定了一回神,挣紥住了,回头低问厚卿那倌人叫甚名字。厚卿哈哈的笑道:“你两人对看了半天,难道还没有晓得名姓么?待我来同你两位做个媒人,见一个礼可好?”那倌人面上一红,瞟了厚卿一眼。厚卿便向那倌人道:“这位是方少大人,在常州第一个有名的富户。”回头又向幼惲道:“你道他是谁人?就是四大金刚坐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哟!你的眼力居然不错。”   方幼惲听得就是陆兰芬,心中更加大喜,以为陆兰芬是上海第一个名妓,尚且有情于我,何况别人?在兰芬心上却又是一个念头,想道:起先我看他是个寿头码子,所以对他一笑,并不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但他既是个有名的富户,料想总肯花几个钱,做妓女的钱财为重,不免折些志气,将机就计的去拉拢他。便放出手段来,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连飞了方幼惲几眼,又向他略略点头。方幼惲虽是门外汉,然而眼风总是看得出的,不觉乐得手舞足蹈。陆兰芬见他已经入彀,便算了茶钱,立起身来,向刘厚卿道:“倪先去哉。”又向方幼惲一笑道:“晏歇一淘请过来。”   临去之时,又似笑非笑的看了幼惲一眼,方才姗姗而去。   方幼惲直看他出了安垲第,方才要问刘厚卿陆兰芬住在那里,早见厚卿竖起一个大指头向着方幼惲道:“好运气!第一回看见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是个老手。”幼惲便问什么叫吊膀子。刘厚卿笑得打跌道:“你连吊膀子都不晓得么?”   便告诉了他原故,幼惲方始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出了大洋房,寻着马车坐下,径回原路。马夫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其时已是掌灯,厚卿叫马夫不必回栈,到新清和坊停车,叫他回栈到帐房去算帐。二人跳下车来,马夫驱车自去。   刘厚卿同着方幼惲走进清和坊巷,不多几家,便是张书玉的牌子。厚卿不让幼惲,竟自当先走进。幼惲暗暗诧异。走到扶梯,听得相帮高叫一声,也听不出叫的什么,倒把幼惲吓一了跳,立住了脚不敢上去。厚卿上了扶梯,连连招手,幼惲方才跟着上来。早见左首的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张书玉满面春风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刘大少!”厚卿一面招呼,一面跨进房去。幼惲跟进房门,厚卿让幼惲在炕上坐下。只见一个娘姨过来对幼惲道:“大少,宽宽马褂嗫。”幼惲慌忙立起身来,脱下马褂,娘姨便来接去,不防张书玉端着一盆西瓜子,要递与幼惲,口内问他尊姓。幼惲见张书玉前来应酬,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我姓方。”双手去接书玉手中的盆子。书玉忍不住掩口要笑,那接着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方幼惲自知错了,涨红了脸,把手往回一缩,书玉手中一个脱空,把一只高脚玻璃盆子跌在地下,打得粉碎。书玉倒吃一惊,惹得一房间的人都笑起来,刘厚卿也止不住要笑,却见方幼惲一张脸上涨得飞红,红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金酱色来,恐他恼羞变怒,连忙摇手止住众人道:“跌碎了个把盆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也要这样的笑法!”众人才止住了笑。一个小大姐便来拾去碎玻璃,将地上的瓜子扫得干干净净。张书玉还在那里格格吱吱的笑个不住。刘厚卿急使个眼色,与幼惲说些闲话,天南地北的攀谈。   停了好一会,幼惲方才转过面色来。刘厚卿叫娘姨取过请客票,又拿了笔砚过来,请幼惲替他写票请客。幼惲替他写了五六张客票,请的是什么纱厂买办金咏南,轮船买办陈少东,又有什么招商局提调祝华封、电报局文案何令仪等,交与相帮发去。不多时相帮回来,说请客多到,一概就来。厚卿满心大喜,便靠在炕上,一面烧烟,一面与张书玉问答。   方幼惲此时已定了心,晓得张书玉也是金刚队中人物,便也仔细看他。只见张书玉家常穿一件湖色绉纱棉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品蓝素缎弓鞋,觉得走起路来,不甚稳当,想是装着高底的缘故;头上却是满头珠翠,灿烂有光。再打量他的眉目时,只见他浓眉大目,方面高颧,却漆黑的画着两道蛾眉,满满的搽着一面脂粉,乍看去竟是胭脂铅粉,同乌煤合成的面孔,辨不出什么妍媸;更且腰圆背厚,实大声洪,胭脂涂得血红,眉毛高高吊起,只觉得满面上杀气横飞,十分可怕,那里有什么如玉如花,分明是一副夜叉变相。方幼惲看了,想道:原来四大金刚的名气也不过如此,都是浪得虚名。怎么方才见过的陆兰芬,又相貌甚好呢?心中计算。知   厚卿所请的客人已陆续到来,大家一揖坐下,问起姓名,知是常州的富户,众人也就肃然起敬。厚卿便写起局票来,问到幼惲,晓得他上海并无相好。厚卿向幼惲道:“你此地没有熟人,就叫陆兰芬罢。”幼惲点头应允。   局票发去,客已到齐,厚卿叫起手巾,邀客入席。坐定之后,张书玉便执壶斟了一巡酒。陆兰芬却第一个来,走进房门,那几步路儿,就如春云出岫一般,被风冉冉吹将上来。走到身边,方扶着幼惲椅背款款坐下。众客多喝一声采。兰芬坐下之后,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厚卿瞅着兰芬笑道:“你的胡琴有二三年不拉了,怎么今天破例起来?”兰芬一笑不语。   方幼惲见陆兰芬换了一件湖色绣花袄,下着玄色缎裙,梳妆雅淡,态度温厚,较之张书玉那种可怕的情形竟有天渊之隔;更是坐近身旁,口脂芬馥,吹气如兰;加以陆兰芬有心勾引,眉梢眼角卖弄风情,把一个未入柔乡、乍经色界的方幼惲,好似雪狮子向火──浑身融化,张大了口,急切再合不拢来。陆兰芬见他如此情形,更加合拍,便慢慢的一问一答,引起谈锋。二人只顾密切谈心起来,直至客人的局到齐,主人要搳通关,方才打断了话头。   陆兰芬却依旧坐着不去,早见兰芬的相帮拿进一搭局票。约有一二十张,来催他转局。兰芬嗔道:“啥格要紧嗄,倪还要坐歇去勒,耐回报俚转过来,嘤嘤喤喤,吵勿清爽。”相帮不敢多言。座客大家叹羡。陈少东先开口向兰芬打着强苏州白道:“阿唷!恩得来,一歇歇才舍勿脱个哉。”兰芬正色道:“陈老,倪搭耐一径客客气气,从来朆说过歇笑话格,耐勿要像煞有价事,勒浪瞎三话四。方大少还是第一转叫勒。”陈少东碰了这个顶子,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正待回答,厚卿急道:“兰芬说的倒是真话,方幼翁果然今朝第一次叫。少翁也不必动气,我们还是来搳拳罢!”陈少东也便趁势收科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笑话,不料兰芬倒动起气来。我是本来没有动气。”兰芬见陈少东自己转弯,便也笑道:“倪是勿会动啥气格,陈老末也勿要扳倪个差头。”厚卿道:“好了好了,你们两家本来都没有动气,我来做个和事人罢!”随即取过酒壶斟了二杯,一杯递给少东,一杯递与兰芬。兰芬立起身来,笑道:“谢谢耐,勿敢当。”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陈少东也干了这一杯,便与厚卿搳拳。兰芬却咬着方幼惲的耳朵,悄悄问道:“耐今朝扰子刘大少末,也应该复复俚个东,停歇阿要就翻到倪搭去,请仔一台罢。”幼惲见合他吃酒,正中下怀,心中大喜,便向厚卿说了,托他代邀在座诸客,停会务必要赏光,翻台到陆兰芬家去。众人一齐应允。   只见兰芬的相帮又拿了十余张局票进来,兰芬皱着眉头对方幼惲道:“格个断命堂差末,厌烦得来!倪头脑子也痛格哉!”方幼惲道:“既是你有转局,你就去罢,只要去去就来,招呼台面就是了。”陆兰芬假意坐着尚不肯走。幼惲又连连催他,方才起身。先叫娘姨回去交代台面,却暗暗的把幼惲衣服扯了一把,口中照例说声“对勿住,停歇就请过来”的套话。出了房门,尚回头望着幼惲一笑,下楼而去。方幼惲被他这一拉,拉得心花怒开,无心饮酒。众客人同厚卿也因还有翻台,便多不肯尽量,大家随意饮了几杯,等菜将近上齐,就叫干稀饭来吃了,谢了主人,一同出门,同到四马路陆兰芬寓的洋房内来。   到得门口,方幼惲便让客人先走。厚卿大笑道:“啊唷!老兄怎的这般老实,你还没有晓得规矩么?上海堂子的规例,进门时主人在前,出门时主人方才在后。   你先走进去,不要混闹的你的怯排场。“幼惲被他排揎了这一阵,觉得不好意思,又羞又笑,方明白刚才张书玉家厚卿先走的道理。   到了楼上,兰芬尚未回来,房间台面已经预备,娘姨请进房中坐下,幼惲便向厚卿道:“此地的规矩,我是一毫不懂。你只好替我招呼招呼客人罢。”厚卿应允,便代客人写了局票,先行发去,又叫先起手巾。   不多时,兰芬已经回来,一进房门便含笑招呼,执壶斟酒,应酬得十分圆到,真是满场飞舞,八面张罗。这一台酒吃得十分酣畅,众客人尽醉方休。方幼惲被兰芬灌得沉迷不醒,睡在炕上犹如死狗一般。刘厚卿恰还清醒,见方幼惲醉到如此,料想不能回栈的了,便先自回去了。   兰芬见众人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幼惲扶到床上去睡,那里叫得醒他?兰芬无奈,打发娘姨等出去,掩上房门,把炕上烟盘移去,自己也便侧身而睡;又取过一条绒毯,替幼惲盖好。幼惲直到五更方才酒醒,见兰芬睡在身旁,春色横眉,脂香扑鼻,真个是:   烟笼芍药,雨洗芙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六回 留夜厢假装阔客 抢汇票硬捉瘟生   且说方幼惲酒醒之后,见陆兰芬睡在身旁,星眼朦胧,玉山颓倒,那一种娇媚之态,真教人心荡神飞。从来酒是色媒,不觉心旌大动,便坐起身来,想去唤他。兰芬早被惊醒,连忙也坐起来,低声问道:“耐故歇心浪那哼?刚刚叫耐勿应,倪吓得来!”幼惲见兰芬陪他坐起,睡眼含饧,桃腮微涩,低言悄语的问他,更是心中快活。便道:“我现在酒已醒了,只是口渴的狠。”兰芬忙道:“倪炖好仔开水来浪,倪去冲碗杏仁露来,耐解解酒阿好。”幼惲点头。兰芬便掀开绒毯,掠了一掠鬓发,下炕去,把莲子壶上炖现成的开水提了下来,取了一只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冲入开水,对了一杯,自己放在口边尝了一尝,方走至榻床旁边,挨着幼惲肩头坐下,把玻璃杯送在幼惲口边。幼惲大醉初醒,口中奇苦,干渴非常,把那一杯杏仁茶不多几口吃个干净,就如醍糊灌顶一般。兰芬候他吃完,放下杯子,又问道:“耐阿要到床浪向去靠歇罢。”幼惲大喜,故意问道:“我睡在床上,你呢?”兰芬低头一笑,觉得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   看官,你道陆兰芬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名妓,平日间有等花了无数冤钱、近也不得一近的客人也是狠多,为什么今日见了方幼惲,就这般出奇的迁就起来?原来陆兰芬自张园见了方幼惲,听刘厚卿说他是个常州首富,便认定了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脚色,有心要去笼络了他,敲他大注的银钱,好供自家的挥霍,所以第一台酒就留他住下。万想不到幼惲是个一钱如命的人,以致大失所望,所以后来终久弄得不欢而散。   闲话休提。且说方幼惲住在兰芬处,明日起来,止给了二十块钱的下脚。兰芬见他出手不大,不像有名富户的规模,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还只认自己骗工尚未到家,所以不肯拿出钱来,就一连几天不放幼惲回栈,把那擒纵客人的手段施展出来。这几日加倍殷勤,直把个方幼惲弄得神魂颠倒。   这一日,兰芬午后起来,坐在窗下梳头,幼惲就坐在梳头桌边呆呆的看他。兰芬梳完了头,对方幼惲道:“倪今朝要到亨达利去看点洋货,耐同仔去阿好?”幼惲此时心神已乱,不觉应允。兰芬大喜,随叫相帮去叫了一部马车来。兰芬与幼惲携手登车,径到亨达利洋行门口停车。   兰芬同着幼惲进去,先看了些表链、香水,不过二三十元;末后看了一对戒指,那戒面上镶的金刚钻竟有黄豆大小,光芒四射,要七百两银子。幼惲猛然听见,早吃了一惊。兰芬笑迷迷的把一对戒指套在手上,向方幼惲道:“方大少,耐看格对戒指那哼?”幼惲料着兰芬必要他出钱代买,心内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落的跳个不住,只好将就看了一看,胡乱称赞了两声,便想走开,被兰芬一把拉住,靠着他的肩头,附耳说道:“倪呒拨洋钱,耐替倪买仔罢。”方幼惲急得涨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兰芬见他面色来得诧异,便追着问道:“方大少,阿肯买拨倪介?”幼惲那里敢答应他。兰芬见此光景,不觉顿时掇转面孔,冷笑一声,便向亨达利的人说道:“物事倪先带得去,洋钱明朝送来。”洋行中人都是久仰大名,向来认得,那有什么不肯?答应了一声。陆兰芬便移步出来,也不招呼幼惲,径自上车坐下。幼惲老着面孔,只得也跨上马车。马夫问道:“还是一直回去,还是要到张园?”兰芬道:“倪勿到张园哉,一直转去罢。”马夫答应,把马车直赶回四马路来。   不消片刻,早到门前。兰芬径自下车进去。幼惲没法,也跟进去。上了楼,兰芬向方幼惲不依道:“方大少,耐是有名气格大客人啘!倪要耐买两只戒指末,一塌刮仔,不过七百两银子,也勿算啥格希奇事体。耐索性勿答应倒也罢哉,板起仔只面孔一声勿响,实梗架音,阿是有心坍坍倪格台?几百两银子格事体,耐方大少也勿造至于啘。”方幼惲被他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勉强说道:“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我带来的银子不够数目,恐怕答应了付不出来。你休要认错了。如今我立刻写信回去,汇几千银子来替你付戒指的钱可好?”兰芬冷笑道:“谢谢耐格好心,只要少坍坍倪格台就好哉!倪穷末穷,七百两银子格事体,还出得起来里!看耐方大少自家心浪阿意得过?”   方幼惲被他逼得愈加局促,只得立刻要了纸笔,写封急信给他家中的帐房,叫他立刻汇二千银子。写完,叫相帮赶紧去送,信面上限着日期。兰芬方才有点笑容,道:“勿然是倪也无啥希奇。不过俚笃说起来,倒说耐方大少买一对戒指才舍勿得,勿要说倪坍勿落格个台,就是耐方大少面浪末,也无啥好看啘,方大少阿对?”幼惲刚刚被他发作了一场,那里还敢驳回,只好连连答应。   自此兰芬相待就冷落了许多,却也还敷衍着他。刘厚卿也来看过幼惲几次,只是幼惲已经迷惑,也不回栈,终日在兰芬那里,昏昏沉沉的过了几日。   那日幼惲还未起身,当差的拿了一封常州来信,并同着一个后马路厚大钱庄的伙计寻到兰芬来,原来是常州汇来的银子,要幼惲亲笔写个收条。娘姨叫醒了幼惲。兰芬正在好睡,便也惊醒。幼惲连忙起来,走到外间。家人送上来信,那钱庄伙计拿出一张即期本庄的票子来,共是二千规银。幼惲看完了信,无甚话说,便进房寻着笔砚,写了一个收条给那钱庄伙计,接了自去。进来再看兰芬,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便问幼惲道:“啥格事体,实梗贼形怪气?”幼惲道:“是我家里汇来的银子。”兰芬又问银子放在何处?幼惲笑道:“不过是一张汇票,凭着票子去拿洋钱,那里来的现银。”兰芬道:“汇票是啥个样式介,拨倪看看哩!”幼惲正要炫耀于他,便在袋中取出,递与兰芬。兰芬看了半晌,半真半假的将一张银票向自家衣袋一塞,向幼惲道:“方大少,耐银子未汇得来哉,倪格戒指铜钱好去还脱仔哉啘。”幼惲见陆兰芬将一张银票轻轻的袋了进去,出其不意,急得满头是汗,急忙赶过来夺时,已经不及,满心烦恼,又不好意思认真,只得勉强按住心神,向兰芬道:“不要取笑,你把票子还了我,那戒指的钱我替你付就是了。”兰芬见他急得不可开交,嗤的一笑道:“阿唷!耐放得定点嗫,吓得来格付神气,阿要难为情!”又伸出手来把幼惲拉着,坐在床上,轻轻把手去摩他的心口,道:“阿唷!急得来!故歇心口里向还勒浪跳,阿要作孽?”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得方幼惲满面羞惭,满心难过,又不好认真发作,那一时的可笑可怜的情状,竟难以言语形容。   陆兰芬料他发作不出,心中暗自好笑,一面还在调侃他道:“方大少,刚刚阿是吓煞哉?头浪出仔几化格汗,倒拿倪别生能一跳,现在阿好仔点哉?”方幼惲被兰芬颠来倒去,就如三两岁的小孩一般玩之股掌,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出来,赌气立起身来,一言不发,便要走出房去,早被一个娘姨劈胸搪住道:“方大少,到啥场化去?”幼惲不语,想要夺路走出,娘姨那里肯放?正在扭结固结之际,兰芬已着好衣服,赶下床来,一把衣角拉住,口中说道:“耐格人阿要无趣!说说笑话末,就说勿连牵哉,可煞作怪。”方幼惲方才本是满心愤恨,想要奔回栈去与刘厚卿商量一个主意,挖他的出来,所以娘姨留他,毫不瞻顾。不知怎么被陆兰芬拉了一把,又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心头那一把三千丈高的无名业火也不知消到那里去了,身体便不觉软绵绵的,回过身来,被兰芬推他坐在椅上,反埋怨他道:“耐末总是实梗性急。倪又勿做啥强盗,阿好抢耐格铜钱,晏歇点倪自然要还耐格。耐放心末哉,勿要急坏了自家格身体,倒勿止格点铜钱。”幼惲听兰芬说仍旧还他,心中大喜,却勉强遮饰道:“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事,所以要紧回栈,并不是为着票子。你既不叫我走,我就不走也好。”兰芬又去温存了一番。   幼惲虽然迷惑,却究竟后天的“色”字,抵不过先天的“财”字,到底二千银子的事情不是轻易,总有些失神落智的。兰芬口中虽说取笑,却只是哄和着他,不肯真拿出来还他。幼惲又不便只管催逼,只急得团团走转,坐立不宁。兰芬看破他的神气,只当并无此事一般。   幼惲勉强在兰芬处又住了一夜,却通晚不曾合眼,到了天明之后才朦胧睡去。八点余钟便又惊醒,就坐起身来兰芬问道:“要紧起来到啥场化去?”幼惲道:“我有正事要回栈房去一趟,下午就来的。”兰芬拉着他的手不放,道:“耐去仔就要来格口虐。”幼惲道:“自然就来。”兰芬道:“耐格人有点鬼头鬼脑,倪倒勿相信耐格闲话。”就在幼惲左手上勒下一个戒指来带在自家手上道:“耐去罢。耐要戒指末,自家来拿。”原来幼惲这个戒指,是他的母舅徐观察出使美国带来送他的,约来也值一千多块洋钱,现在又被兰芬探去,更加心痛,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兰芬暗笑,也不留他,任幼惲一径回栈去了。   只说幼惲回至栈中,满心焦燥,便一直走到刘厚卿房里来。谁知锁着房门,人已不知何处去了。问他的家人,说是好几日没有回来。幼惲想他一定住在张书玉处,便也不回房,寻到新清和来。   走进客堂,还是静悄悄的;及至走上楼梯,并不见一个娘姨、大姐,张书玉的房门却是虚掩,一半开着。就蹑足进房,只见垂着湖色绉纱帐子,衣架上挂着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缎马褂,知是刘厚卿在此。榻上睡着一个小大姐,听得幼惲脚步之声,方才惊醒,连忙坐起,擦着两眼,看不明白,只道是厚卿已经起来,口中说道:“刘大少,啥勿困歇起来介?”方幼惲道:“我不是刘大少,是来看刘大少的,快去请他起来。”小大姐又仔细看了一看,方知认错了人,忙笑道:“阿呀!看错仔眼睛哉,方大少啥能格早介?”一面下了榻床去揭开帐子,低低的叫了两声,把厚卿、书玉一齐惊醒,忙问何人。小大姐道:“方大少来哉,说请刘大少快早点起来,有闲话说勒。”   刘厚卿听幼惲一早寻到此间,谅必有甚要事,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跨下床来,看幼惲的面孔笑道:“前两日我到兰芬处,看你们二人就如蛤蚧一般连得紧紧的,一刻也分不开来,怎么今日就这样的早起,可是当差不合,被他赶了出来么?”幼惲皱着眉头摇手道:“我正为一件事心上十分懊恼,要来寻你商量,你怎么开口就是取笑!”厚卿见他面色仓皇,也就不好再去笑他,只问道:“你有什么事情,清早赶到这里寻我?”幼惲恐被张书玉听见不好意思,移过椅子,附着厚卿的耳朵,低低的把兰芬抢去汇票、戒指的情节说了一遍。“所以来寻你想个法儿去问他要回,可有什么主意?”   厚卿听了不住的摇头,道:“这是你自家不好。汇票、戒指怎的落在他的手中?我看起来,要去问他拿回,只怕是办不到的了。”幼惲再三要他设法,厚卿道:“我只好替你到兰芬那里去问他一声,探探他的口气,至于一定要他拿出来还你,也是拿把不定的。”幼惲听了,略略放心。   厚卿问道:“你一早起来只怕没有吃点心,就在这里吃罢。”厚卿就叫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两人吃毕。张书玉蓬着头,正要下妆梳洗。幼惲看他剩粉残脂,熠然满面,那隔夜画眉的轻煤都一条一条、横七竖八的印在面上,比前更加可怕,暗想:这样一付面貌,怎也居然列在金刚之内?上海地方真是无奇不有的了。略坐一坐,便催厚卿前去。厚卿叫方幼惲在张书玉处宽坐一会等他回来,匆匆的穿了马褂出门而去。见了兰芬,说了一回闲话,便提起幼惲的汇票来。   兰芬告诉他道:“刘大少勿要说起。倪末当俚是个户头客人,勿壳张格位方大少着实有点踱头踱脑。倪前日仔到亨达利去买仔两只戒指,为仔倪自家呒拨洋钱,问仔俚一声,俚就跷起仔格面孔,一理勿理,难末倪也有点光火哉,埋怨仔俚两声。昨日仔俚屋里向汇仔洋钱来哉,倪为仔朆看见过歇汇票,问俚要得来看看,说仔一句笑话,俚加二勿对哉,面孔末涨得通红,头浪向汗末出仔几化,极得来要死要活。倪并勿是要抢俚格汇票嗄,为仔俚做出格副极形,有心叫俚难过难过。刘大少去耐想嗫,倪为仔呒拨洋钱问俚一声,就是耐刘大少末,也勿好意思勿答应倪啘。俚倒直头做得出格,阿要讨气!今朝对勿住刘大少,到倪搭来,托耐刘大少带声信拨俚:倪总勿见得要抢仔俚洋钱格,叫俚尽管放心。倪归搭呒拨啥格老虎勒浪,勿会吃脱仔俚格,叫俚自家只顾来拿末哉。”   厚卿尚未开谈,先被陆兰芬一大片话兜头罩住,竟是无可如何,不便再说,只得自家做个收场道:“他倒并不是不放心,也没有托我问你讨取,我不过自己问问罢了。”说着,更不久坐,回到新清和,见了幼惲,慌问事体如何,厚卿摇头道:“这事竟办不到。据我看来,你竟认个晦气,丢掉了一笔钱也就罢了,若一定要问他讨取,总要你仍旧回去,好好的哄着他,或者可以拿得回来。我是旁人,不好出头多事。”正是:   误入销金之窟,荡子堪怜;重寻照夜之屏,莺花无恙。   要知方幼惲到底如何,下回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回 车走雷声香尘一瞬 酒酣奇气名士高吟   且说方幼惲听了厚卿言语,着急道:“我的口才本不如你,上海又是初到,你既不肯为力,我是更没有指望的了。”厚卿道:“并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现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非但敲竹杠、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你就是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在他身上,不说一个好字。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他的手中,要再去挖他的出来,是休想的了。不如歇了这个念头罢!”幼惲更加着急,厚卿道:“你着急也无用,还是慢慢的想法。”   忽听张书玉冷笑了一声,向厚卿说道:“倪堂子里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唔笃客人用脱仔洋钱也勿犯着,像煞耐刘大少勒倪面上,勿知用脱仔几化洋钱,耐倒自家摸摸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格竹杠?”厚卿道:“我是说的别人,没有说你。   你既没有敲过我的竹杠,为什么要你这样多心?“书玉愈加不依道:”实梗说起来末,倪直头敲仔耐格竹杠哉啘,阿要热昏!“厚卿也打着苏白回答他道:”倪是昨日仔夜里向发仔一个大昏,直到今朝故歇辰光还勿曾转来格勒。“书玉听得厚卿取笑,便急了,连忙瞪他一眼,赶过来要拧厚卿的嘴,道:”你阿要瞎三话四哉,倪要拨生活耐吃格嗫!“厚卿哈哈的笑道:”我的生活,你昨天还没有晓得么?“书玉更加不好意思,红着脸,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拧了两把,拧得厚卿叫声”阿唷坏“,直立起来。幼惲也觉好笑。书玉却才住手不拧,走了开去,口中还自咕噜着,自去梳头。   幼惲终是无精打采的纳闷。厚卿道:“你心中不快,倒要出去散散,我们还是在此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走走,还可解解你的气闷。”幼惲也无可不可的。   厚卿看表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便开一桌菜单,叫相帮到雅叙园去吃一样糟溜鱼片,一样溜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并火腿蛤蜊汤,要两壶酒。不多一刻,菜已送来,便与幼惲对坐小酌。张书玉梳完了头,也来斟了两杯酒,坐在旁边。   幼惲叫他同坐,书玉推辞道:“倪吃饭还有一歇勒,方大少先请末哉。”幼惲本来量浅,又是喝的闷酒,不多几杯便觉有些醉意。厚卿见他面上已有酒意,也不劝他,便叫盛饭上来。两人吃完,又停一会,约有三点余钟。叫相帮去叫马车,因书玉也要同去,多叫了一部。   当下厚卿、幼惲同车,书玉独坐一车,向张园而来。进了园门,马夫照例加紧一鞭,如飞疾驶,至大洋房门口停下。厚卿、幼惲同下车来,书玉还未下车,只听马蹄声响,一部亨斯美自拉缰马车,风一般的跑来,也到安垲第停下。眼光一瞥,早跳下一个美少年,携着一个绝色倌人。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罗十行绵襔,外罩玄色漳缎马褂,生得细腰窄背,白面朱唇,气概非常,丰仪出众,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咄咄逼人。那倌人生得秋水为神,琼瑶作骨。凌波微步,何殊洛浦惊鸿;袅娜依人,不数汉家飞燕。姿容妍媚,举止大方,穿一件白缎子绣花夹袄,头上不多几件钗环。只在厚卿、幼惲眼前一闪,便先进安垲第去了。幼惲、厚卿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般人物,暗暗叹羡。张书玉更看得呆在一旁,直至厚卿同幼惲进去一会,回头不见书玉,厚卿复身出来寻他,方见书玉立在门旁,好似想着什么心事一般。   厚卿问他为什么还不进去,可是等什么人?书玉才被他提醒,忙道:“倪勿是等啥倌人,像煞唔笃还朆进去,所以勒浪看看。”遮掩过了。随同着厚卿走进大洋房,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幼惲却想着刚刚马车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面熟,满腹想不出这个人来,便又留心看他,却却回过头来,见他同着那绝色倌人同坐在斜对一张桌上,真是和璧隋珠,珊瑚玉树,交枝合璞,掩映生辉。   正在细细打量,只见又走进一个倌人,朝着幼惲略略点了点头,却叫了厚卿一声。原来就是陆兰芬,竟不坐下,一直走了过去,忽回头见了那少年,兰芬登时满面堆欢,叫了一声“二少”。那少年也含笑招呼,招他坐下。兰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张椅上,那绝色倌人也招呼了兰芬一声,兰芬竟和那少年密切长谈起来。方幼惲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好发作出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到半点钟时,只见那少年立起身来,同着兰芬三人从右边转出,一面谈笑,一面慢慢的缓步往弹子房一带去了。   兰芬临去,头也不回一回,直把一个方幼惲气得口呆目瞪,无可如何。刘厚卿却被别个朋友邀在隔壁一张桌上谈心,不曾理会。张书玉也闲步往弹子房去了。只剩幼惲一人,无人可说,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着。好容易刘厚卿走了回来,不见了张书玉,忙问书玉他们那里去了!幼惲回答不知。厚卿道:“天色已晚,是回去的时候了,书玉怎不见来?”便惠了茶钞,同幼惲出来,寻到老洋房照相处,都不见书玉的踪影。厚卿说声“奇怪”,回身要到弹子房去寻他。刚走到门口,劈面遇见方才少年同着兰芬出来。兰芬似欲招呼,早已擦肩过去。随后张书玉跟着出来,见了厚卿才立住了脚。厚卿对书玉道:“时候已经不早,快些回去罢。”张书玉一言不发,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同厚卿走到前边。马车早已等了多时,三人登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