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8 页/共 52 页
秋谷诧异道:“我又没有同你到书玉院中去过,怎么晓得你们的事情?春树为什么口多不开,没有同我提起?”回头便向春树道:“何如,我早晓得你们这件事情,迟早总有一个乱子。”春树觉得有些惭愧,俯首无言。金小宝又告诉秋谷道:“格个张书玉,实头勿要面皮,几转叫娘姨到倪搭来,要请贡大少过去。倪回报仔俚勿勒浪,俚就一直闯到仔格房间里来,刚刚拨俚撞着,拨倪翻转面孔来说仔一泡,难末格个张书玉恨伤仔倪,说倪抢仔俚格客人哉,要来替倪讲理性。二少,耐想想看,阿有格号道理?真真是上海滩浪少有出见格事体。”
秋谷正要回答,王云生做了主人,要搳一通关,便把秋谷话头打断。秋谷打起精神,搳了五拳,秋谷输了两杯,便一气饮干。王云生完了通关,邵允甫鼓起兴来便要摆庄。云生道:“不必一定摆庄,也搳了通关罢!”允甫依言。原来那邵允甫酒量极大,叫娘姨拿了几只大玻璃杯出来,那杯子一杯大约可盛十二两酒。邵允甫先从秋谷搳起,秋谷无奈,推辞不得,只得也同他搳了五拳,恰是秋谷输的,邵允甫便送过一大杯酒来,陈文仙伸手过来想要拿去代吃,早被邵允甫一手按住酒杯,道:“不准代酒,代者要罚十大杯。”文仙便缩住了手。秋谷赌气取过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那知秋谷吃得太急,又是热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吃了几口茶,方才慢慢平复。秋谷本来甚是鄙薄这位邵大老爷,又听他开口抚宪,闭口藩台,更是心中厌恶,忍不住向邵允甫笑道:“老公祖是个官场,兄弟恰有一个官场笑话。你们贵省湖南从前有一位抚台,是翰林出身,侍郎外放,性情蕴藉,极爱诙谐。有一次这抚台出省阅兵,阅到常德府属,恰好这常德府知府和抚台是同年同学,又是同乡,一向顽皮惯的。抚台阅过了兵,这位府尊就请他署中安息。抚台因同他是多年旧友,十分隆重,欣然答应,便到府署中来。吃过午饭,抚台换了便衣,同常德府到大堂闲走。忽见那大堂旁边竖着两块石碑,约有一丈多高,下面驼碑的乌龟雕得甚是工细,高大异常。抚台看了一会,忽向常德府笑道:”这个乌龟雕得工细非常,大约老兄一府之中,要推这乌龟第一的了。‘常德府也笑道:’回大帅的话,这外乌龟岂但是常德府第一,就是湖南合省也没有这样的大乌龟。依卑府看来,竟是湖南第一。‘说罢,彼此相视大笑。我看你老公祖气象巍巍,今天一定要把你推为第一,况且你公祖善于谋干,将来平地飞升,怕不是个抚台么?“那邵允甫本是个胸无点墨的人,那里听得出秋谷是骂他的说话,还当秋谷真是恭维着他,心中大乐,只喜得他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向秋谷拱手谦让道:”承赞承赞,兄弟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那里一时就会升到抚台?也只好碰碰运气罢了。“
春树听了秋谷取笑他的说话,已是忍笑不住,又听邵允甫懵懵懂懂说了一番得意之言,再也熬忍不住,恰好正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只听“噗嗤”一声,把口中的酒一齐吐了出来,不及回头,喷了金小宝一头一脸、淋淋漓漓的,连衣裳也带湿了好些。春树越发觉得好笑,竟哈哈大笑起来。邵允甫同王云生等不知春树笑的什么,大家眼睁睁的看他。金小宝皱着眉头,取一方洋巾揩干头面,秋谷已叫人绞了一把手巾过来,亲手递与小宝,小宝接了,含笑说声“对勿住”。秋谷笑道:“好呀!
你同我闹起这个来了。“小宝一笑,用手巾把身上酒痕揩净,看春树时,还在那里狂笑不已。小宝推了春树一把,瞅他一眼道:”啥格好笑介,拨耐格一笑,笑脱仔倪一件衣裳,倪要问耐赔格。“春树方才住了笑,道:”件把衣裳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就立刻赔你一件何如?“便立时叫了相帮上来,要写张条子叫他到石路生大衣庄去拿,却被小宝一把拦住道:”耐格种人直头少有出见格,倪搭耐说说笑话,耐就当起真来哉。勿要说倪格件衣裳,就是随便啥格物事末,倪也呒拨格号道理啘。耐一定要赔倪格衣裳,是有心勒浪扳倪格差头哉!阿要忒嫌难为情仔点。“春树笑道:”原是你叫我赔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怎晓得你的意思呢?“小宝听了,轻轻举起手来,在春树背上打了一下。春树道:”你替我捶背,索性多捶两下,这样的棉花拳头捶得不痛不痒的,却是难受得狠。“小宝被他说得也笑起来。
坐了一会,金小宝因有转局,便先走了。秋谷又与陈文仙附耳说了几句,文仙约他当夜到他院中,秋谷应允,文仙便也走了。不多时,菜已上齐,上过干稀饭,客人各散。秋谷也要告辞,被王云生一把拉住,再三苦留。秋谷道:“实不相瞒,我今天要到兆贵里去,所以不能耽搁。”王云生道:“我晓得你要去应酬相好,但时候尚早,在此略坐何妨?”秋谷仍是不肯。阿媛在旁听了,瞪了秋谷一个白眼,口中说道:“王老勿要拉俚,俚耐是要到陈文仙搭去格,倪格号小地方阿肯赏光,洛里好委屈俚介。”说着又把秋谷衣袖一推,道:“耐豪燥点去嗫,别人家等耐勿来,要性急格啘。”秋谷哈哈一笑,回过身来坐在炕上,把阿媛拉着坐在身旁,问他道:“我就是到兆贵里去与你什么相干,要你这样着急?你既然把我留在此间,我今天就在院中借个干铺,你可肯陪我么?”阿媛听秋谷说得刻薄,登时满面生红,想要立起身来走进后房,又被秋谷拉住,只得说道:“耐到兆贵里去本来勿关倪事,倪好心叫耐豪燥点去,耐倒勿见倪格情,耐格人阿有良心?”秋谷笑道:“不要动气,就算我的不是何如?”阿媛道:“勿是耐错,到是倪错?”云生忽向秋谷道:“秋翁既然赏识阿媛,我把林桂芬荐与秋翁可好?”秋谷大喜,深喜云生为人随和,全无醋意,当夜秋谷就在林桂芬家摆了一个双台,直闹至四更方散。从此与王云生交谊又深了一层。有分教:
灵犀一点,暗传青鸟之书;彩凤双飞,不隔蓬山之路。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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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设机关流氓传电报 卖风情名妓访萧郎
且说章秋谷与王云生二人同住栈中,十分莫逆,云生便要与秋谷换起帖来。秋谷道:“我向来没有换帖的朋友,你我既然要好,就不换帖也是一般。”云生便向秋谷道:“我们既是通家,小妾理当相见,就请到我房内,等他叩见。”秋谷一听,心中大喜。秋谷自从那夜一见之后,思思索索的一直想要设法见他,现在听得此言,真是求之不得,便换了衣服,同着王云生走进隔壁房中。
只见这位姨太太坐在靠窗一张桌上,斜倚香肩,双蛾半蹙,好像想什么心事一般,见云生同了秋谷进来,连忙立起。他每天见秋谷在门口往来出入,本来认得,不用招呼。云生叫他过来行礼,他连忙走近秋谷身旁,凌波微步,罗袜无尘,袅袅娜娜的好似风吹杨柳一般,望着秋谷磕下头去。秋谷连忙闪在一旁,还礼不及。云生便邀秋谷坐下。姨太太也坐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双颊微红。秋谷口中天南地北的同云生谈论,暗中细细的偷看着他。只见他穿一件春纱夹袄,系一条玄色缎裙,梳妆淡雅,骨格风华。那一双俊眼水汪汪的活泼非常,巧笑流波,瞳神欲活,左顾右盼,宛转关情。正是:
羞态矜持,秋剪横谈之影;欢痕融洽,春添眉妩之云。
秋谷看得十分畅满,那位姨太太也时时偷转秋波,暗中窥觑。秋谷坐了一会,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起身辞出。云生同步出来。姨太太送到门边方才进去。主
自此,秋谷与云生居然竟是通家,有时云生不在栈中,姨太太见了秋谷也并不回避,彼此目成眉语,差不多要学那红拂私奔。幸而秋谷为人伉直,虽然倜傥风流不拘小节,却是性情阔大举止端方。以前同王云生没有什么瓜葛,所以胸中存着这个念头;现在既然是同他彼此通家,交情莫逆,便不免有些惭愧在心,轻易不肯孟浪从事。
忽一日,秋谷正在栈中刚刚起身,尚未洗脸,忽见王云生神色仓皇,满头是汗,手中拿着一封电报匆匆的走了进来。秋谷见他这样,不晓得什么事情,尚未开口,云生已进房坐下,向秋谷道:“我刚才接到一封急电,是安徽家母寄来,说内人病在垂危,叫我立时回去。但是我有一件为难的事要同你商量,不知你肯答应不肯答应?我此刻方寸已乱,一些也摆布不来,况且我今天晚上就要动身,这事情实在尴尬得狠。”说罢,立起来向秋谷深深打了一拱。秋谷急忙回礼,不知他要相托什么事情,便道:“原来令正病危,这自然该立时回去。此间如有什么不了之事,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总可商量,你只顾请说。”
王云生听了,脸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样子来,随把坐的椅子挪到床边,低声诉说。
原来他这位姨太太也是苏州人氏,妓女出身,名叫李双林,向在芜湖女戏馆中唱戏。
王云生路过芜湖,见他生得标致,用了一千二百银子,将他讨做二房。但是云生十分惧内,太夫人家教极严,虽然娶了双林,那里敢同他回去?所以一向住在浙江。
现在云生接到了这封电报,当天晚上就要上船,只得把双林暂时留在吉升栈中,要托秋谷代为照应,等他到了安徽再作道理。秋谷听了,慨然应允,云生感激非常,又略谈了几句,便连忙辞去。
直至七点余钟,云生方才回栈,将衣箱行李打叠起来,只带了一只衣箱、一个脚篮,其余箱笼一齐留在上海,先叫栈内轿夫把行李发下船去。那天刚刚是礼拜一,长江是招商轮船,恰恰正是江裕,又教家人同着先去招呼。云生自己又到秋谷房间内来作揖告别,就同着秋谷到自己房内坐定。双林红潮晕颊,故意立得远远的,倚着床后的栏杆。云生叫他过来,道:“我今天回去,论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住在栈中如有什么事情,可请章老爷招呼一切。我与他就如自己兄弟一般,你自己须要小心为上。”双林靦靦觍觍的叫了秋谷一声,秋谷谦让不遑,只得含糊答应。秋谷要与云生送行,云生道:“秋翁厚意本不敢辞,但兄弟今天实在没有心绪,并且要早些上船,只好心领了罢。”说着便有匆匆要走的样子,叮嘱了双林几句,便移步出门。秋谷此时留心看双林的举动,只见他眉敛湘烟,眼含秋水,似有许多幽怨说不出来。当下送出门外,觉得眼圈儿一红,连忙背过脸去,袖回香雪,衣展春云,急急的回进房去。秋谷暗暗称赏,便一直送了云生上船,在轮船上又谈了一会方才别去。这里王云生自转安庆不提。
且说秋谷回到栈房过了几日,已是端阳将近。秋谷把一切局钱开销清楚,自己也到陈文仙家住了几天,天销了二十块钱的手巾。文仙劝他不要浪费,秋谷不肯听他。
到了端阳这一天,秋谷上午没有出去,忽见陈文仙明妆丽服,珠翠满头,打扮得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相帮,挑进一担物事。秋谷诧异起来,向文仙道:“你们的节盘已经担过,为什么要送第二回?”文仙含笑答道:“节盘末是相帮笃格孝敬,勿关倪事格。格是倪自家买仔送拨耐格,请耐赏赏倪格光。”说着,叫相帮一一搬将上来。秋谷大为诧异,看那送的礼时,只见是两只上好金腿,十篓白沙枇杷,一盒吕宋烟,一身外国纱衣料。又见相帮端过一只提篮,文仙道:“晓得耐客栈里向格菜勿好吃,倪自家烧仔几样菜,一淘带得来。”就自己去开了篮盖,一样一样的摆在台上。秋谷看时,见是一大盆鲥鱼,一盆白汁巴翅,又是一只整鸭,一碗鲍鱼。原来陈文仙晓得秋谷素来爱吃的品味,所以特地做了送他。
秋谷看了大为奇怪,向文仙笑道:“怎么你忽然这样的破费起来?真是意想不到,又不好辜负你的来意,只好照数全收,但是大大的破费你了。”便叫了家人进来,叫他收拾;又叫把送来的四样菜,送到双林那边与他过节。留文仙坐了一会,文仙恐院中有客,起身要走。秋谷取出二十块钱的钞票来交与当差的,叫他交给相帮作为轿钱送力,却被文仙一把拦住,道:“格个物事是倪自家格一点意思,俚笃送仔来随便赏点好哉,倪实梗搭耐说格闲话,总勿肯听倪一句格。”秋谷笑道:“我原晓得你的意思,不要我浪费银钱,但既是相帮送来,我给他二十块钱也是你的场面。我们要好放在心上,倒不必讲论什么银钱。”文仙不肯,道:“实梗说起来,是倪有心叫相帮来打耐格把式哉啘,耐勿要看仔堂子里向一塌刮仔才是坏人,倪倒并呒拨格号心思,耐勿要缠错哩!”秋谷听了只得收回,给了四块洋钱送力,两块洋钱轿钱,文仙方才欢喜。临行问秋谷几点钟来吃酒,秋谷道:“大约八九点钟,你须要让出房间才好。”文仙应允。
秋谷待文仙走后,出去应酬了一转,傍晚方才回来。尚未坐定,只见隔壁那位王姨太太的娘姨走来,向秋谷道:“姨太太叫我来请章老爷过去,说是有话面谈。
姨太太已经候了多时,请章老爷就去。“
秋谷听了,也不知什么事情,便立起身来走过隔壁。见双林满面春风的迎了出来,向秋谷道了一个万福,又谢他送菜的盛情。秋谷也谦让了几句,随便坐下。举眼看时,只见双林打扮得十分齐整,蛾眉挹翠,檀口含朱,媚态横妍,珠光侧聚,穿一件玄色花纱夹袄,衬一条湖色熟罗裤子,却把裤管高高吊起,露出一对尖尖瘦瘦的双翅,真是:
踏青有迹,一钩软玉之魂;落地无声,两瓣秋莲之影。
秋谷见他这一身打扮,已觉得有些心荡神摇,不能自主。暗想随:“怪道他见了客人不穿裙子,故意卖弄他一对金莲。”再往双林面上看时,只见他:盈盈欲语,羌巧笑以含情;怯怯回眸,欲通辞而未敢。那一双俊眼注着秋谷,半晌无言。秋谷此时看了双林的神景,止不住色胆如天,便起身走过这边,想要与他并坐。猛见门帘一起,那娘姨端着盖碗送上茶来,秋谷吃了一惊,连忙缩住了脚,却已经走到床边,禁不住红生满面。双林见了会意,急唤娘姨道:“你到我镜匣内,把那一瓶香水拿来,请章老爷看个样子,明天好请章老爷照着牌子代买两瓶。”娘姨应了一声,自到房后去取香水,秋谷方才心定。
双林对着秋谷微笑点头,又略略向他摇手,似乎叫他不要性急的样子。秋谷更是满心欢喜。不一刻,那娘姨已在后房把香水取来,双林立起来接着,就走到秋谷身旁,亲手将香水交与秋谷。秋谷伸手接时,双林微微一笑,背转身去,下面那一双凌波三寸的鞋尖,早有意无意的在秋谷脚上碰了一下。这一碰,越发把秋谷引得心痒难搔。双林回身坐下,一面手掠云鬟,一面向秋谷道:“费心代买两瓶香水,今天如晚间没有什么应酬,再请过来坐坐。”秋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那有不领略的道理?答应了,移步出来。双林送到门口,眼波莹莹打了一个暗号,方才回身进去。那娘姨是个粗人,站在门旁眼睁睁的看着,一毫不懂。
秋谷回到自己房中,觉得心满意足,准备着夜间暗渡蓝桥。忽然回过心来,自家一想道:“不好不好,我章秋谷一生,自负品学兼优,虽然花柳陶情,却从不曾干过这钻穴逾墙的行止;况且王云生与我虽是新交,尚称莫逆。从来说‘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之妾不可灭’。我难道这点定力都没有么?”想到此间,便把先前的高兴减了一半,有些问心自疚起来。忽又回念想道:“虽然如此,但是双林十分情况,专注在我一人,又不肯辜负了他的意思。”左思右想,那一缕情丝,把个顶天立地的章秋谷缠得定定的,休想展动分毫。以心问口、以口问心了好一会,跃然而起道:“倾国倾城,佳人难得。就是明知祸水,也只得姑且一行。”主意已定,便在行箧中抽出一本《渔洋诗稿》来,歪在床上看着。那知看了半天,一页也不曾翻动,连秋谷自己也不解看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心上扑扑的跳个不住,不知是忧是喜,好像有无数的酸甜苦辣一齐并上心来,觉得好笑。猛然又想起陈文仙约的话来,心中暗想:“我非但答应文仙吃酒,叫他腾出房间,而且还有几处应酬不能不去。”
便定一定神,掏出表来一看,已有七点余钟,想起辛修甫请他在西安坊吃酒,正是约的七点钟,便连忙立起身来,锁好了房门出去。
到得龙赡珠院中,主客一齐久候,见秋谷一到,立刻叫起手巾,相将入坐。秋谷虽在席上应酬,面上却无精打采,冷冷的不甚高兴。修甫见他这般形景,不由不疑惑起来,便问秋谷道:“你今天为着什么事情这个样子,只怕有什么心事罢?”
秋谷笑道:“你这一问问得奇怪,我好好的有什么心事,你忽然考察起我来?”修甫不好再问。
饮过数巡,忽听见秋谷口中微吟道:
谁将三足鸟,来向天上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
修甫不觉笑道:“怪道你今天失神落智的样儿,原来你有了奇遇,所以不肯告诉别人。”秋谷无意之中因为心上想念双林,随口吟了几句《西厢记》中的口白,却被辛修甫猜破说了出来。秋谷也无从分辩,只得彼此一笑而罢。
这一席酒因在席诸人多要翻台,草草终席。秋谷又应酬了王小屏、贡春树两处花酒,方才同着春树、修甫等一班客人同到兆贵里来。走进陈文仙院内,尚未上楼,便听得陈文仙房中有人在那里高声吵闹,打着一口京腔,又夹着些娘姨大姐劝解之声,十分热闹。秋谷甚是诧异,估量不出那吵闹的是何等样人,到底为着何事。秋谷急于要问,急步登楼。到了客堂,听那吵闹之声依然未息。文仙同娘姨等吓得昏了,也不听见客人上来。秋谷邀众人暂在客堂坐下,仔细听时,有分教:
留云借月,果然别有深情;煮鹤焚琴,何处忽来伧父。
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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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闯房间莽客怒生波 圆好梦良宵花解语
且说章秋谷同了客人来到陈文仙院中,听得有人吵闹。秋谷在外听时,只听见大房间内的客人高声骂道:“我把你这班不知抬举的奴才,你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咱们到你院中是照顾你的生意。你靠着谁的势头,竟把咱们糟蹋起来!房间里明明没有客人,你下着门帘不叫咱们进去,咱们是不给钱的么?你的客人那里去了?咱们倒要见见你这个客人是多大的来头,难道缩着脖子跑了,咱们就罢了不成?“秋谷不听犹可,一听这几句说话,不由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霍地立起身来把纱马褂脱去,抢前一步闯进房来。
看官,你道这个吵闹的客人是什么来历,为何与文仙有意为难?原来这人姓金,名叫和甫,是个吴淞口炮台统领的儿子,平日间仗着他父亲的势耀,在外面无所不为。走到堂子里头,看中了这个倌人,立时立刻硬要摆酒住夜,却又是白吃白喝,一个钱也不肯拿出来。若有那个倌人得罪了他,他一定要带着一班流氓光棍寻事生非,把倌人的房间打一个落花流水。以此北里中人闻着金和甫的大名,一个个心惊心痛。
这金和甫二三月间在聚丰园看见陈文仙出局,一身香艳,满面春情,就如失了魂魄一般,一直跟到兆贵里。走进院中硬要摆酒,当夜就吃了一个双台。依着金和甫,就要在院中住宿。文仙急了,慌与娘姨商量,叫相帮假做叫局,叫到后马路董公馆去碰和,方得脱身逃去,在隔壁花小兰家暗听消息。这里金和甫一直等到一点多钟,不见文仙回院,等得他意懒心灰,娘姨等把他千哄百骗的说:“先生代客碰和,一时不能回院,少大人有心照应,隔日再来末哉。”好容易把他骗出门去。自此之后也一连来过几次,多亏娘姨宝珠姐知风识势,诸事在行,把他敷衍过去。金和甫也渐渐晓得他们的意思,含怒在心,只是宝珠姐等人当面十分巴结,扳不着他的错头。
到了端午晚间,金和甫有心寻事,带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喝得醺醺大醉,闯到文仙院中。文仙出局未回,娘姨等晓得秋谷要来摆酒,又经文仙分付把大房间留着等他,宝珠姐就把门帘放下。刚刚回转身来,劈面撞着金和甫跟着一班流氓,一哄而上就要拥进房去。宝珠姐吃了一惊,连忙拦住和甫,陪着笑面,说道:“对勿住!金少大人,里向有客人勒浪,只好先请客堂间里坐歇,等客人去仔再调阿好?”
金和甫听说内房有客,无可如何,只得就在客堂坐下。那些无赖立的立,坐的坐,挨挨挤挤塞满一层。恰好文仙堂唱回来,见金和甫坐在客堂,无数短衣窄袖的人在旁拥护,心下大惊。明知今日金和甫安心寻衅,一定要打闹房间,然而既然如此,也是无可如何;又刚刚走到客堂,已被金和甫一眼看见,躲避不来,没奈何硬着头皮,双蛾紧蹙,勉勉强强的走进来,叫了一声:“金少大人!”便坐在旁边,低头不语。
和甫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个带来的流氓,走过来在和甫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和甫登时大怒,问宝珠姐道:“刚才你同我说里房现有客人,为什么我来了半天,不听见一些儿声气,分明房里没有客人。我也不管你们青红皂白,我自己闯进房间看看,若是没有客人,你休想安然无事。”说着,不由分说,跳起身来一拥进去,见果然没有客人,更加火上添油,把文仙同宝珠姐叫进房去,问他什么原故,把他不当客人。珠宝姐任是伶俐,到了此刻,也只是顿口无言。文仙被金和甫一惊一气,不觉粉面通红,蛾眉倒竖,索性横了心肠,便冷笑道:“金少大人,耐末勿是做倪一个倌人,倪末也弗是做耐一干仔。客人付仔现洋钱定倪格房间吃酒,倪接仔俚格洋钱,自然只好留拨俚哩。比方耐少大人定仔房间要来请客,拨别人抢仔房间去,耐少大人阿肯答应格?”金和甫听了怒不可遏,厉声喝道:“别人吃酒有了现钱,你们就留给房间。咱们是没有钱的么?你好好的把房间让给咱们,好多着呢!如若不然……”金和甫一面说着,一面早伸出一只巨灵般的手掌来,五个手指就如胡萝葡一般,把文仙的衣袖一把拉住,两眼圆睁,势将用武。文仙只吓得金莲倒退,脚步踉跄,几乎放出哭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门帘一起,一条人影噗的穿将进来,直穿到二人身旁方才立住,也不开口,轻轻的把左手往金和甫臂上一格,金和市不由得臂上酸麻,放了手连退几步,一个鹞子翻身跌下地去。文仙定一定神,方才看见进来的是秋谷,不觉滚下泪来。秋谷不及温存,挥手叫他:“快快躲开!这班人不要怕他,有我在此。”文仙听了,一愁一喜,愁的是恐怕秋谷受亏,喜的是秋谷既已到来,那班朋友辛修甫、王小屏等自然一同到此。修甫住在上海,本来结纳官场,在租界中着实有些手面,不怕金和甫再起风波。便连忙一溜烟,同着宝珠姐躲到隔壁去了。
这里众无赖见金和甫被秋谷一掌打翻,便大嚷起来,一拥上前,先把和甫扶起,乱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好生大胆,竟敢打起我们少大人来!”秋谷微笑道:“不要说是少大人,就是老大人来,我姓章的也不是怕事的人物。你们这班奴才光棍,大胆的只管上来!”
金和甫从地上起来,跌得浑身生痛,气得眼中出火。鼻内生烟,倚仗人多势众,指挥一群无赖,揎拳掳袖的蜂拥而来。秋谷不慌不忙把两手往两边一分,把一班流氓就像倒骨牌的一般,“匹力拍六”,一齐跌倒。金和甫见此情形正在发躁,不防被秋谷当胸一把,揪住衣裳,擒了过来,就如一只小鸡一样,就势往地下一摔,摔得他“阿呀”一声。秋谷一脚把他踏定,骂道:“你这个撒泼的奴才,你占了房间也还罢了,还敢不三不四的骂人!我看你这个样儿,一定是外来流棍。你好好的替我滚了出去万事全体,若有一声不字,叫你进来有路,出去无门。”那金和甫被秋谷踏在地上,口中还硬挣道:“我是个统领少爷,你不可如此糟蹋。”秋谷哈哈笑道:“好一个营官公子,统领公郎,你供了家世出来,难道我就怕了你么?你的老子既在上海统领营兵,你就该凡事敛迹,保守他的官声才是。怎样你在外边这般胡闹,不怕上司得着风声,提参你的老子么?你今日遇见了我尚且如此横行,平日间在外的不法招摇可想而知的了。我就立刻写信到一营,把你的恶迹说个明白,再托各报馆上起报来,看你老子的统领可做得成做不成?”金和市被秋谷一脚踏在地下,踏得浑身骨节酸痛非常,还想着自己是统领的少爷,姑且吓他几句,或是吓退了,也未可知。现在听得秋谷话头利害,像是个大来历的人,已是着慌,又见秋谷人才轩爽,举止大方,一定是个宦家公子,知道今天脱不得身,却又不肯折了志气,出口告饶。
正在为难之际,恰好辛修甫等听得秋谷将他打倒,恐怕秋谷一时不分轻重,打出事来,大家联步进房。修甫一眼看去,就认得他是炮台统领金建屏的儿子金和甫──修甫与他同席几回,所以认得──便连忙上前拦住秋谷道:“此人与我素来相识,你且放他起来,大家坐下,有话慢慢的说。”秋谷的意思本来不要打他,不过警戒他的下回罢了,见修甫上前相劝,顺水推船,趁势把脚一松,回身坐下。金和甫也从地下扒了起来,满面羞惭,与修甫相见。刚刚坐下未及开言,修甫先拦住道:“你们今日的事情原是大家鲁莽。你既然把房间占去,不该出口伤人,以致这位章秋翁忍耐不住动起手来。你虽然跌了两交筋斗,幸而并未受伤。据我看来大家都有不是。俗语说得好,不打不成相识,你们二位从此打成相识,各不介怀,改日我在西安坊摆酒请你二人,与你们做个和事,你们以为何如?可肯听我旁人的劝解么?”
那金和甫本来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瞒着金建屏在外闲闯,惟恐被金建屏查了出来,巴不得有人替他和事,就满口答应道:“既是辛修翁的朋友,彼此多是相知,大家不知不罪,只是章秋翁也要释然才好。”秋谷微微一笑,答道:“金和翁言重了!
我拳脚无情,多多得罪,改天当得负荆。“金和甫连称不敢,面上生红,回身又与修甫说了几句”仰仗费心“的话,自觉坐身不住,拱手告辞。秋谷也不相留,任他带着众人,狐兔成群一哄而去。
金和甫既走之后,陈文仙方从后房走了出来。云髻半偏,花钿不整,眼含泪晕,颊褪红潮,含怨含颦的向秋谷道:“谢谢耐,帮仔倪格忙,格格断命杀千刀,格付架形,赛过是格长毛,人也杀得脱格!倪拨俚吓得来,主意才呒拨格哉,勿知拿俚那哼仔格好。区得耐刚刚跑来,拿俚赶仔出去,勿然是直头一塌糊涂哉!想起来,总是倪做仔格断命生意勿好,随便啥人才好出倪格花头,换仔倪是好好俚格人家人,俚阿敢碰倪一碰?”说着,牵了秋谷的手,泪流不已。秋谷也不觉凄然,安慰了好一会,文仙方才止住,拭干眼泪,走到镜台旁边,一面招呼相帮摆好台面,一面重施朱粉,再画蛾眉,收拾去满面啼妆,平添出一团春色。换好了衣服,移步上来斟了一巡酒。
这一席酒,因是秋谷把金和甫赶走,大家十分高兴,连房间里娘姨大姐也十分巴结,竭力招呼。文仙坐在秋谷身后,虽然不讲什么说话,他两人默默相对,眉目之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况流露出来。秋谷忽回头,见春树叫的金小宝刚刚走进,便问他张书玉的事情,可曾到院中去过,小宝道:“俚耐来是的来歇,不过倪听见说俚要勒浪张园里向等着仔倪,要坍坍倪格台,倪也勿见得怕仔俚勒勿到张园去,随便俚去那哼末哉!”春树笑道:“张书玉要同你吵闹,你只要请章二少保镖,还你无事。”小宝认他取笑,回道:“倪勒浪讲正经闲话,耐咿要来瞎三话四哉。”
春树笑着,把方才的事一一同他说了,又道:“他有了这样本事,你请他替你保镖,还怕什么张书玉么?”小宝听了,似信不信的看着秋谷,笑道:“倒看耐勿出,阿是真格介?”文仙又代说了一遍,小宝方才相信。那席上的倌人听了,大家凝视秋谷,眼波脉脉,俱有欣慕之情。正是:
银灯依约,香迷六曲之屏;宝篆温存,春满九华之帐。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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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王云生安排紥火囤 章秋谷踏破仙人跳
且说当夜席散之后,客人谢过主人,一齐散去。秋谷略坐一会,又慰藉了陈文仙几句,便立起身来,也想回栈。文仙牵住秋谷的衣裳,不肯放他回去。秋谷因惦记双林约他晚间过去,一定不肯住在院中。文仙见留他不住,生起气来,放了手回身坐在床前,翠黛低颦,一言不发。秋谷回过身来,见文仙泪揾秋波,红生宝靥,那一付西子捧心的态度直令人动魄销魂,不觉怜惜起来,心上不知怎样的好,连忙笑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去,只望你不要生气,无论什么说话总可商量。”
文仙见秋谷应了不去,方才抬起头来,拭泪应道:“耐要去末只管去末哉,倪是勿好拉住仔耐格啘。倪就是千日勿好末,也有一日格好处,耐倒直头好意思格。”秋谷笑道:“不要说了,总是我的不是。”说着就走过去,与文仙并肩坐下。文仙一手推开秋谷,道:“勿要像熬有介事。倪间搭是小地方,勿要委屈仔耐。耐豪燥点到别人家去,勿要倪末拉住仔耐格章二少,叫别人家勒浪瞎等一泡,阿要罪过?”
秋谷对着宝珠姐等把舌头一伸,道:“阿唷!唔笃格先生凶得来,拿倪横伊勿好竖伊勿好,倒直头利害哚。舍勒刚刚金家里勒浪格辰光,勿拿点本事出来介。”几句话,说得宝珠姐同文仙都笑起来。文仙道:“倪是从来勿晓得凶别人格,耐自家勿好啘。”秋谷也一笑而罢。
坐谈一刻,相帮已开了稀饭上来,秋谷吃了半碗,文仙也略略点饥,相携就寝。
但见:罗帐四垂,华灯背影。锦帏不卷,珍簟新铺。宝靥偎霞,纤腰抱月。半含雀舌,春融檀口之酥;低照云鬟,暗度麝兰之气。卧后之清宵细细,凤女颠狂;枕边之私语轻轻,檀奴珍重。欢能解事,旖旎如云;侬本多情,温柔似水。正是:古
果然知己心无那,博得蛾眉死也甘。
且说秋谷初六一早醒来,听得自鸣钟“当当”的响了六下,那时五月天气不比冬间,天已大亮。秋谷惦记双林昨夜在栈内空等了一夜,想要回去看他,便坐起身来。回头再看陈文仙时,只见他杏眼朦胧,樱唇半绽,一缕漆黑的头发拖在枕边,膏沐之香中人肺腑,一只雪白的手腕搁在枕上,带着一付金镯,一付翡翠镯头,正在好睡,呼吸之间微微透出豆蔻香味,秋谷悄悄坐起,竟自不知。秋谷见了他这一付可爱的神情,不忍叫唤,恐怕惊醒了他,轻轻的跨下床去,穿好衣服。见宝珠姐睡在榻上,兀自呼声大作,秋谷觉得好笑,不去惊动他们,慢慢的开了房门,走出院中,竟自回栈。
栈内静悄悄的,一个也没有起来。秋谷一直走到自己房间门首,且不开门,先向隔壁一看,只见房门虚掩,露出一条微微的缝儿。秋谷暗想:他果然等了一夜,背地里不知要怎生埋怨呢!便轻轻的推开了半扇门,没有一毫声息,挨身进去。见双林尚还未睡,却坐在床边,开了箱子像似要寻什么衣裳,忽听得脚步之声,急回头见秋谷悄然走进,不觉大吃一惊,惟恐秋谷走到床横,看见箱子里的物件,连忙“硼”的一声,把箱盖盖上,那光景就像箱子里头有什么宝贝一般。随手抢过一把洋锁来,“咯蹬”的把箱子锁好,方才回过身来。
秋谷看双林如此张致,觉得有些疑惑起来,便低低问道:“你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如此贵重?我又不是强盗,难道会抢了你的么?”一句话问得双林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面上竟红起来;定了一定,方才勉强遮饰道:“你不要瞎起疑心,我箱子里头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有什么罕物,给你看看也是不妨。我因等你一夜不来,心上好生懊恼,打算你是不来的了。刚才忽然见你走了进来,恐怕天色已明,有人看见不是玩的,所以我不觉害怕起来。你为什么昨夜不来?累得我吊胆提心,坐守了一夜。你自己想想,恋了别处的相好,哄骗别人,还要来瞎起疑心,你可过意得去么?”好个李双林,这一席说话得来宛转圆融,有情有理,竟被他遮掩过了。一面斜视秋谷,含笑微梁,欲言不语。
章秋谷听了双林这一番言语,虽然不去驳他,却觉得有些诧异,未免还有脱校失节的地方。心上虽如此想,面上却一丝不露,仍旧满面笑容的敷衍着他,又低低的告诉他昨夜不得回来的原故。双林未免还要撒娇撒痴,埋怨几句。秋谷竭意温存。
自此,章秋谷与李双林竟成眷属。窥中堂之韩令,贾午留香;感汉浦之郑郎,洛妃解珮。早不觉一连又是几天,秋谷同双林早把那娘姨买通一路,朝欢暮乐,夜去明来。
有一天,秋谷尚未起身,茶房已经起来扫地。双林着急叫醒秋谷,叫他速速回到自己房间,免得茶房知觉。秋谷被双林唤醒,冒冒失失的起来一看,房门外已经有人行动,出去不得,只好关着房门,乘空再行出去。秋谷见双林起来梳洗,枕旁遗下一串钥匙,秋谷随手取来看时,见那钥匙的形式十分古怪,秋谷便拿着钥匙,走到箱子旁边去配那锁门当作消遣。双林正在梳头,听见钥匙声响,急回头看时,见秋谷已将一把洋锁开在旁边,正要去揭开箱盖。双林大惊失色,三脚两步的急急跑来,将秋谷手中钥匙一把夺去,捺住箱盖仍旧锁上,方埋怨秋谷道:“外面有人行动,你还要翻箱倒笼的吵闹,不肯悄悄的安坐一回,万一被人看见,将来我家老爷晓得风声,追究起来如何了得?我劝你悄没声儿的守过一刻罢。”
秋谷见双林这样惊慌,抢去钥匙,锁好箱子,把前日的疑惑兜的又提上心来。
心中想道:“现在茶房等虽已起来,却是关着房门,那里一时就会被他们看见?就是怕我开箱吵闹,也用不着这等惊慌。明明是这箱子里头一定有什么秘密事务,所以一连两次都是如此张皇,这是不问可知的了。但是我与他既然有了交情,何必还要这般遮掩?真是诧异的事情。”心中盘算,外面假作不知,反笑向双林低低说道:“我们关着房门,料想断断无人闯进,你何必这样胆小?”双林道:“你说得好太平活儿!事情闹了出来,你是不怕,我还有性命么?”秋谷一笑不语。等了一刻,趁着房外无人,一溜烟溜回房去。心中疑虑思索,却想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原故来,便想要设个调虎离山之计,把他调出栈外,要看看他的行李究竟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前两日,秋谷请过双林逛了两次张园,秋谷也和他同去,却是两部马车,双林登车先走,秋谷少停一刻,然后登车。到了张园,两张桌子泡茶,所以去过两回,没有露出一毫形迹。隔了一日,秋谷便哄着双林道:“我前日在张园看见一个倌人,名叫洪菊香,那身材相貌竟和你生得一般无二,只有口音不同。若是你们二人站在一处,不要开口,竟是分辨不出的。你可要去看看么?”那李双林以前两次开箱,见秋谷毫不在意,面上更没有露出一点疑惑的情形,那里想得到秋谷是哄他的说话?
听见有个倌人的相貌与他长得一模一样,自然要去认认他究竟相貌如何,况又是秋谷一同前去,更觉放心,便欢欢喜喜的答应了。秋谷便立刻叫了两部马车来。秋谷向双林道:“我要先到兆贵里去一趟,看那洪菊香可曾前去。他是照例天天要到一趟张园的。你随后就来,不要耽搁。”说罢,便己登车先走。双林见秋谷先走,更自坦然无忌,随后上了马车,带着娘姨向张园去了。
不防秋谷关照马夫,止把马车放到麦家圈,略停一会,仍旧回到吉升栈来。见双林已经去了,心中大喜,便走到帐房,要了双林的房门钥匙,一直进去开了房门。
茶房虽然看见,因秋谷与云生往来甚密,云生走后又把姨太太托他招呼,那里有什么疑忌?任他开进房门。秋谷在自己身旁取出一把钥匙──原来秋谷两天之内,早暗暗画了锁门,将钥匙配好,就随带在身。在秋谷想起来,不过少年好事,喜欢闹玩意儿,要看看他箱内倒底装的什么,要这样的避人眼目,原不是什么歹心。当下开了锁,揭开箱盖看时,只见箱子里头不过几件半旧的平常衣服。翻开衣服,箱底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被单裹着几大包挺硬的东西重得镇手。暗想:“这般呆气,带着现银子出来,所以怕人看见。”便提出一包打开再看时,那知不看犹可,这一看,把个章秋谷看得目定口呆。
看官,你道是什么东西这般郑重?哈哈,原来不是别的,是一包的砖头石块,大的小的,整的碎的,假充银子放在箱中。秋谷呆了一会,还疑惑他是防备盗贼的意思,替他原封不动的放好,索性再打开底下的箱子看个明白,五只箱子多是一般装着碎砖乱石,上面铺着几件衣裳,开到着底两只时,连一件衣服也没有了,一箱都是碎石,塞着许多败絮破棉。
秋谷到了此际方才恍然大悟,信王云生也不是什么浙江候补的官员,这李双林也不是什么芜湖戏馆的妓女,多是王云生的瞒天大谎,掉着那天字第一号的枪花,真个是仙人跳的都头,紥火囤的光棍。他见秋谷性情豪爽,用度奢华,故意赔着本钱,有心结识。王云生却假做了一封电报,立时立刻要回到安徽,把双林留在栈中托他照应,却叫双林暗地把秋谷勾搭上手。到得秋谷上钩之后,隔了十天半月,王云生与双林暗中约定,摹然闯了回来,将男女二人双双捉住。假意摆着架子,说着大话,哄吓别人要杀要打,再不就要送官。他们拿定章秋谷是场面中人,最怕的是出乖露丑,那时要求他息事,不要送官,怕不三千二千银子双手高高的捧出来,孝敬了他,还要叫你写张伏辩。到了这个时光,就是明晓得他是个仙人跳的流氓,中了他的诡计,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说不出一个“不”字。你道利害不利害?凭你章秋谷这样一个聪明人物,平时何等精明,若不是为了两次开箱,生出一番疑忌,也几乎着了他的道儿,险不被他敲了一下大大的竹杠。
当下秋谷暗恨王云生、李双林做得好事,竟顽起仙人跳的勾当来。又想道:“我现在既然识破,随处可以留心,面上只当不知,暗中仍旧与他来往,试试他怎样的一个开场。就是被他们当场拿住,难道我章秋谷就怕这一班光棍么?”主意打定,便把箱子一只只通通装好,照着原排的部位,一毫不错。又把房门锁好,便跳上马车,叫马夫加紧一鞭,星飞电掣的赶到张园。正是:主
大海鲸鲲,不上金钩之饵;摩天鸾鹤,难惊高鸟之弓。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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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闹张园醋海起风潮 苦劝和金刚寻旧好
且说前回书中章秋谷几乎被骗,幸而识破机关。列公且住,这王云生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为什么不骗别人,单单要寻着秋谷,这是什么道理呢?其中也有一个缘故,诸君耐烦静听,待在下一一的演说出来,好待看官明白。
这主云生的原籍本是扬州,从小爱嫖爱赌。家中狠有点儿田产,父母死后不上几年,被他嫖赌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便改了行业出去当差,央人荐到浙江一个候补知府公馆内当了几年跟班,居然也有了积蓄。后来这知府轮署了绍兴府,王云生跟到署中,作威作福无所不为,直闹到风声大了,地方绅士联名上控起来,上台准了状词,就把这知府当时撤任。知府恨极,便把王云生发到县里,打了二千板子,又把他监禁一年。期满出来,浙江住不得了,便挟着几年的积蓄,直到苏州,要想寻条门路,依旧跟官。寻了多时,门路不曾寻着,银钱用得一空,却在青阳地结识了一班朋友,多是流氓马夫一流人物。
这王云生绝了资斧,免不得跟了这班流氓拆梢度日。适值章秋谷游玩苏州,就住在佛照楼栈内,银钱挥霍,服御奢华,又见他临行之际在余香阁点了一个满堂红,不到两点钟时就用去了百元上下。隔了一天,又雇了十余部马车,在二马路兜到阊门,通通兜了一个圈子。王云生同着一班流氓,看在眼里,见秋谷这般撒漫,一定是个富家,便想要纠集众人敲他一下竹杠。一则见章秋谷气宇不凡,不敢冒昧;二则那一天,秋谷在丹桂戏园粉墨登台,那舞刀的一场解数,不但看戏的众人称道,就是本园的武小生陈云仙也是极口称扬,自叹不及。明晓得秋谷是个拳棒名家,若突然去拆起他的稍来,光棍不吃眼前亏,不要拆梢没有拆成。反被秋谷白打一顿。
有此两层畏缩,所以大家不敢开场。众人彼此商量了一会,想不着个计较出来,王云生便想出这个紥火囤的主意,包了一个城内摆碰和台子的私窠子,叫做李雪梅,替他改了名字,说知缘故,约定将来得彩三七均分。因王云生久在官场,颇请礼节,众人就推他做了老大,把李雪梅充了他的姨太太,大家凑出本钱,又拣两个略为漂亮些的当作家人。部署已定,方才雇船到常熟来。
那知秋谷回了常熟,正事甚忙,那有工夫闲走?好容易等得秋谷送了金月兰回到上海,不多几时,秋谷自家也到沪江,这王云生就跟到上海来,与秋谷同栈房住下,磨拳擦掌的想要大大的弄他一注银钱。他在苏州看了秋谷的豪华气脉,料定他是个百万财翁,那知章秋谷不过一个中人之产;全是外面的排场,又且阅历甚深,十分精细。
这王云生到了上海,候了半月有余,只指望秋谷见了双林,先来拜会。那知候了多时,秋谷的面也不曾见着,只得借着同栈为名,先去拜望,慢慢的亲热起来。
假说要和他换帖,其实是要叫双林出来相见,卖弄风骚,秋谷果然着了他的道儿。
王云生便假做一封电报,说是妻子病重,立刻要回到安徽,故意把双林留在栈中,托秋谷随时照应,好等他慢慢的上钩。他自己却并不当真回去,那一夜上船之后,打发了栈内的茶房回去,依旧把行李搬上岸来,在左近一个小栈房内暗暗住下,打听风声。双林用的娘姨也是他们一路,便悄悄的传送消息,知道秋谷早已上钩。
只因这王云生自己假充是浙江的候补官员,此番接了家中电报,赶回安庆,却是众目昭彰。大家晓得的事体,若过了三天五日突然走了回来,不但秋谷疑心,就是客栈中人在旁看见也不兔要心中疑惑,明是仙人跳的行为。况且他那一封电报又是假的,不敢出场,未免有些不妥之处,所以定要扣准日期,装做在安庆回来的样儿,方好遮掩众人的耳目。计算的安排的智出万全,要叫秋谷无从摆脱。万不料这两天之内,双林无意之中露出马脚,自己还全然不晓,却被秋谷做了提防,把他们多时的计算安排一朝化作了虚乌有,赔了应酬的本钱不算,还出了一个名声,上海地方从此无颜再到。在他们看起来,也就叫“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