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17 页/共 52 页
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有分教:
多情蝴蝶,春留枕上之香;懊恼鸳鸯,惊起花间之梦。
还有下文贝小姐包厢、霍春荣被捉、章秋谷夜盗红绡、王云生再拖骗局等许多节目,都在四集书中,请看续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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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方小松演说风流案 贝夫人看戏丽华园
且说前回书中章秋谷同着贡春树、方小松,并带了高桂宝,同到丽华戏馆,要看霍春荣的戏。章秋谷坐定之后,检看戏单,见今天霍春荣排的恰好是《花蝴蝶》。
方小松向章秋谷说道:“你可晓得霍春荣的历史么?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章秋谷和贡春树听了不觉大为诧异,章秋谷便问小松道:“怎么说霍春荣是中堂的门婿?
这句话儿我却有些不信,那里有这样的事儿?他既是中堂的门婿,为什么不去做官?
只要拿了他丈人的一封八行,那一省不好去当差署缺,还肯在苏州唱戏,做这种卑贱的勾当么?“方小松听了哈哈的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般老实,难道真个中堂的门婿肯来唱戏么?“秋谷也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要这样说呢?“
刘、松道:“这件事儿,说也话长,真是江苏省内唯一无二的新闻。待我慢慢儿的和你细说。”一面说着,就回过眼光两旁一看,把手指着一间包厢内道:“你看这里头坐的却是的的真真中堂的小姐、翰苑的夫人,这个新闻就出在他们府上,你在上海难道没有一点风声?”秋谷听了,不及回答小松,连忙转过眼光,跟着方小松手指的包厢里面仔细看去,只见包厢内坐着一位服御辉煌的中年妇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妇。那中年妇人约莫有四十余岁,面上却还不甚看得出来,看着只像个三十多岁的样子。徐娘年纪,未褪娇红;中妇风情,犹传眉妩。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十分活泼,就像那秋月无尘,春星照彩,明显着一付娇娆的态度出来。这样的妇人,若在少年时可想而知一定是个尤物。再看那旁坐的少妇时,更是冰雪为肌,琼瑶作骨,芙蓉如面,杨柳为腰。太真红玉之香,洛浦凌波之影,低鬟顾影,媚态横生。真是宝月祥云,明珠仙露,把个章秋谷竟看得呆了多时。又见他珠翠满头,纱罗被体,那头上的簪饰映着保险灯的光彩,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背后更有许多俊俏青衣成群围列。那包厢之外,立着几个家人垂手侍立,肃然无声。
章秋谷看罢:方才向方小松道:“看他们这个样儿,一定是个贵家内眷。不过那神情意态,觉得甚是飞扬,眉目之间隐隐有些荡意。你怎么说他们府内出的什么新闻,快些把这件新闻的原委细细讲来,好待我们静听。”春树也异口同声的叫小松快讲。方小松微笑一笑,方才附耳低声,把这件故事细细的讲说出来。
看官,在下做到此间,只好把章秋谷一边按下,且把这件新闻一一的演说出来,好叫看官们不至茫无头绪。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你道那厢房内的妇女究竟是何等人家的内眷?说将起来,来历却也不小。原来这中年妇人的母家姓余,他父亲名叫余颂南,翰苑出身,历任京秩,后来熬炼得资格深了,辈数老了,就荐升了刑部尚书,并在军机处赞画枢务,居然就是一位中堂。这余中堂生平只有一个女儿,十分溺爱。嫁与苏州贝太史为室,丰姿虽是娇娆,情性却甚为悍戾。偏偏这位贝太史又是个惧内庸夫,到了外边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一到进了自己的房门,看见了床头的这尊菩萨,便由不得神魂飞越,毛骨悚然。久而久之,这位贝太史便不知不觉的做了重生的陈季堂,再世的裴御史。贝太史自从点了庶常,也放了一任主考,不知怎的,外间物议沸腾,声名甚是狼籍,都说他出卖举人。至于这件事儿的有无,在下做书的当时并不在场,隔着一个省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在下没有亲知灼见,却也不敢一定下什么断语。
只说贝太史的口碑传入都中,就被一个御史参了一本。那班京城里头的都老爷照例是这个样儿。若遇着那势焰薰天、威权炙手的人,凭着他怎样的卖官纳贿、枉法徇私,这班都老爷在一旁看着听着,都是袖手旁观,罚咒也不敢去动他一动。若有一个御史参动了头,还要窥测天颜的喜怒,要是皇上看了御史的参本果然震怒起来,免不得要传旨查办,这班都老爷得着了这个消息,一个个都发起狠来,你参一本,我参一本,大家都去射那死老虎。称想这个人既经参奏,已属是个待罪人员,何苦趁别人的热闹再去参他?这位贝太史就吃了这个苦头,给这班都老爷横参一本,竖参一本。那本上说的话儿,什么“似此败坏科场,贿通关节,若不从严查办,何以正士气而肃官方”。皇上看了这许多参本,从来说众口成城,自然也要震怒起来,便将原折发交浙江巡抚认真查办。
幸亏这位余中堂晓得这件事儿,心上虽然恨着女婿不该做出这样事儿,削他的颜面,却又看着女儿面上,不得不替他嘱托弥缝。这科场贿通关节的事儿,闹了出来不是顽的,就是从轻办理,也要问一个边远充军。余中堂无可奈何,只得替他上上嘱托,安顿了那几个原参的御史,又自己亲笔切切实实的写了一封信,托那浙江抚台替他辩护,方才把这一桩天字第一号的风波平了下来。浙江巡抚果然上了一个折子,替贝太史竭力辩护,无非是查无实据、合无仰恳天恩、免其议处的这些话头。
这个折子到了军机,又有余中堂在里头照应,方得从轻发落,把贝太史议了一个回籍闲住的处分。
贝太史回得苏州,刚刚进门,就被这位夫人指着脸儿痛骂了一顿,说:“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怎么竟敢这般大胆,连举人也卖起来?若不亏我父亲在京城里头同你竭力想法,这个时候只怕你这个狗头早已滚下来了。像你这样不争气的人儿受了王法,让我做了寡妇,到也干净些儿,省得你活在世上现眼!”把这位贝太史骂得满面羞惭,满心惶恐,低着头屏息而立,连哼都不敢哼一声。贝夫人骂了多时,见他不敢开口,也就消了几分怒气,到了晚间,贝太史少不得也要奴颜婢膝,陪着无数小心,方才哄得夫人欢喜。
自此之后,贝太史时常想起丈人的救命之恩,见了夫人越发怕得神出鬼入。更兼贝太史本来是个寒士出身,他封翁虽曾做过几年道台,家中却没有什么积蓄。你想一个当穷翰林的人,那里挣得起家产?刚刚巴得放了一任试差,又被那班不近人情的御史参了回来,依旧是两袖清风、一肩行李,渐渐的就有些支持不住起来。幸亏这位余中堂的小姐嫁过门来奁资丰富,足足的二三十万;他又善于居积,数年之内又赚了无数的利钱出来。他见贝太史手中竭蹶,金尽囊空,不免又要将他谩骂一场;骂过之后,索性不要他管了,自己拿出钱来供给贝太史的用度。贝太史乐得坐享其成,随意挥霍。但是贝太史现在的身家性命都是从老婆身上得来,家庭之内不得不曲意承颜,格外又加了二十四分恭顺。贝夫人的性气一天狠是一天,贝太史的惧内却一日甚于一日??怕老婆怕到极处。这贝夫人自然就趾高气扬、飞扬跋扈起来。
贝夫人将近中年,止生了一个女儿,却生得似玉如花,千娇百媚。贝夫人溺爱这个女儿,一言难尽,总而言之,也和余中堂的溺爱贝夫人差不多。
贝小姐到十九岁上,就嫁了一个常熟人姓彭的,也是一位太史公,家道十分寒素,相貌又甚不扬,更兼生性不羁,疏狂放荡,骄态逼人。贝夫人听了贝太史的话儿,又被媒人撺掇,便把一个心爱的女儿轻轻易易的许了这位彭太史,说定招赘进门,择了吉期,就把彭太史赘了进来。
贝夫人只道彭太史少年翰苑,定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不料新郎官进得门来,贝夫人见他面目不扬,身材短小。说也奇怪,贝小姐倒还没有什么,把一个做丈母的贝夫人气得个发昏,默默无言。当夜就使出他那一种野蛮手段,硬硬的把贝小姐叫了进来,和自己同床睡觉,不许他出去和彭太史成婚。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把彭太史气得目瞪口呆。待要和他讲个明白,却又是已觉得有些碍口,说不出来,只得放在心中隐忍不发。那贝小姐年幼娇痴,毕竟和彭太史有些夫妻的情愫,也只好偷寒送暖,暗地关情。见贝夫人这样作为,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一个意见,又不好意思去问他。久而久之,这贝小姐受了专制的压力,不知不觉把从前心上的夫妇爱情都消入东洋大海去了。
看官且住,从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父母的见那女儿出阁,自然要指望他“琴瑟和鸣,夫妻好合”才是道理,怎么这位贝夫人用着野蛮手段禁制了自己的女儿,不许他夫妇合婚成礼,天地之内那有这样诧怪的事情?若果然竟有这样人儿,那也可算得宇宙之大,无所不有的了。你们试想,贝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心思?原来他仗着自己是中堂之女、翰苑之妻,更兼门第清华,家财百万,女儿的面貌又生得珠圆玉润,柳媚花娇,算计自家这样的女儿,那般的声势,一定要配一个风流熨贴的如意郎君,方不辜负他女儿的才貌。见了彭太史这般模样,气到极处,便想出一个极糊涂的主见来,忘了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两句俗语,倚着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竟想替贝小姐于正门之外另辟一个便门,好任他拣选入才,评量面目,差不多有那山阴公主面首三十人的样子。你想这贝夫人的意见,糊涂到怎么一个田地!而且贝夫人虽然将近中年,却是意气飞扬,神情荡越,绝不像贵家命妇的规模。
贝太史虽然晓得,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却那里敢来问他一问?随着这贝夫人带领了小姐各处烧香随喜,看戏游园,渐渐的风声不雅起来。贝太史也只好眼开眼闭,装作痴聋。贝小姐更是个少年女子,有什么定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贝夫人这样的一个尤物,今天看戏,明日烧香,到处卖弄风骚,招蜂引蝶。贝小姐看了这种样子,慢慢也便乐此不疲。那苏州城内,贝家太太的名声,却是通国皆知的了。
有一天,贝夫人带了贝小姐到城外丽华戏馆包了一个包厢,一同看戏。恰恰的霍春荣新自上海到苏,演得不多几日。那一天霍春荣排的戏正是《白水滩》。霍春荣的面貌本来不错,加以浑身结束伶俏非常,衣服鲜明,声情激越。那几步抬步的身段,更觉得气概高华,丰仪出众。刚刚出得场门,只听得一片喝彩之声轰然震耳。
到得打翻青面虎的一场,霍春荣本来武功纯熟,一路棍法,使得旋转如风,虽然傀儡登场,却也有些惊心动目。贝夫人仔细看那霍春荣时,只见他蜂腰猿臂,英武过人,而眼媚横波,眉含黛色,眉目之间却又有些媚态。贝夫人看得出神,贝小姐也眼波澄澄,只注在霍春荣一人身上。那霍春荣是个著名吊膀子的都头,一见了标致些儿的女人,便要百计千方钻头觅缝的谋他到手,何况今夜是送上门的买卖?又见贝夫人等衣装炫耀,仆从如云,料想是个大家内眷,吊上了他们的膀子一定有些好处,不比寻常,便也越发的在台上卖弄精神,把眼光注定在贝夫人包厢之内,一连飞了他们几个眼风,把贝夫人母女二人看得心旌摇摇,六神无主。
贝夫人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叫了包厢的案目上来,指名要点霍春荣的戏,点了一出《义旗令》。霍春荣见他们点戏,晓得已经入彀,甚是欢喜,便进去换了衣服,重扮了黄天霸出来。这一出戏唱得更是认真。贝夫人叫家人放了一封赏洋,只听得“锵啷啷”一声,那雪白的洋钱就如雨点一般在台上四周乱滚。霍春荣见了十分得意,做到吃紧之际,贝夫人放出那绝娇必脆的喉咙高叫一声:“好呀!”这一声喝彩,惊动了合园看戏的人,一个个回头张望。有分教:
狼腰猿臂,惊回蝴蝶之魂;燕颔虎头,飞入鸳鸯之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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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巧姻缘良夜渡银河 杀风景三更飞黑索
且说贝夫人看到得意之时,不觉一声喝彩,早惊动了合园看戏的人。大家回过头看时,早看见贝夫人母女二人坐在包厢看戏,看得眉飞色舞,壹志凝神,如承丈人之蜩,如射大夫之雉。看的人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见了这个样儿,免不得一个个暗中好笑,却也不去管他。
这贝夫人坐在包厢,只顾和台上的霍春荣眉来眼去,及至《义旗令》做完之后,霍春荣换了一身簇新的纱罗衣服,故意走到包厢,向着贝夫人请安谢赏。贝夫人眉花眼笑,慌忙叫他不要多礼,便搭讪着和霍春荣问答起来,那一对眼光就如电光石火一般,忽来忽往,飘疾如风。贝小姐坐在贝夫人背后,羞怯怯的低下头去,再也抬不起来,红晕腮痕,绿凝眉妩,却时时在暗中飞过眼风,偷看霍春荣的面貌,一汪秋水,漠漠含情。一班仆婢侍立在旁,虽然也都看见,只是素来畏惧这位夫人,连贝太史尚且怕他,不敢去管他的帐,何况这班小人?可想而知是怕他的了。当下贝夫人和霍春荣缠绵情话,直到散了戏场,方才回去。
自这一天之后,贝夫人每夜带着小姐出来看戏,又时常把霍春荣叫到公馆中去。
每每晚上十二点钟进去,直至明天午后方才出来,也不晓得他们在内干的什么事儿,这却在下没有看见,不敢乱说。但是霍春荣有时拿出绝精致的扇袋荷包给旁人观看,说是贝夫人母女亲手制造送给他的。这样去看起来,只怕霍春荣在贝府中一箭双雕,恩情美满,也未可知。只苦了两位太史公,担了惧内的名头,还要受这般的糟蹋,在下虽然是个旁人,却也免不得有些气愤。
这一件事儿,苏州省内把他当作新闻,茶坊酒肆,三三两两,谈的都是贝府的新闻。方小松久在苏州,那有不知之理?恰值章秋谷同贡春树到了苏州,要到丽华去看霍春荣的戏,方小松同着秋谷、春树走进戏园,一眼先看见了贝夫人母女二人早已端端正正的坐在包厢里面,不觉暗中好笑,方向秋谷说出一句顽话儿来,说:“你不要轻看了霍春荣,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章秋谷听了十分疑怪,似信不信的追问他,究竟这里头怎么一回事儿,方小松方才把贝夫人和霍春荣的故事一一的演说出来。
秋谷听了甚是气愤,道:“不信天下竟有这般奇事,这贝太史难道是没有血气的么?怎么任着老婆这样的出来胡闹!”小松大笑道:“岂敢。他果然有了血气,也不至于怕老婆怕到这种样儿。我们多是旁人,何必去管他们的闲事?落得看看他们的情形。”正在说话,台上早换了筱荣祥的《文昭关》上来。这筱荣祥台容甚好,嗓音也还不差,唱过了《文昭关》,就是霍春荣的《花蝴蝶》了。
霍春荣出得台来,秋谷定睛凝视,只见他穿一件织金云缎玄色夹衣,内衬绣花短袄,绣花叉裤,浑身钉着水钻,行动时光华照目,映着那台上保险灯的影儿,分外精莹。品貌果然甚好,丰姿不减当年,更兼口白清亮,身段圆融,煞是可爱。只见包厢内的贝夫人母女,两双眼睛钉在霍春荣身上,目不转睛只顾呆呆的观看。到了交手的一场,霍春荣的一把单刀旋转如飞,满身围绕,但觉得刀光闪烁,灯影迷离,浑身上下,但见一线寒光,丝毫不漏。连秋谷在台下看着,也不觉高声喝起彩来。再做到《水战鸳鸯桥》的一场,霍春荣扑那两交斤斗,更是十分快捷。台下看戏诸人,叫好之声哄然不绝。
秋谷暗想:霍春荣的面貌着实不差,又有这一身本领,也算得梨园角色之内一个出色的人材,怪不得这班妇女见了他就要把持不定。正在心中转念,霍春荣早已走进戏房,换了衣服走下台来,竟到贝夫人坐的包厢里面,坐在贝夫人背后,贝夫人和他说说笑笑,甚是亲热。章秋谷看了,气愤非常,向方小松道:“怎么如今世上竟有这样无耻的妇人!”小松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可晓得如今风气不比从前,还有什么讲究么?”秋谷听了不觉一声太息,默默无言。又坐了一会,因看不惯贝夫人和霍春荣那种肉麻样子,便拉了方小松和贡春树先自走了出来,高桂宝也同出戏园,方小松同着秋谷、春树仍到桂宝院中。
方小松摆酒接风,荐了两个倌人给秋谷、春树二人,一个叫金媛媛,一个叫朱素卿。秋谷便叫了金媛媛,春树便叫了朱素卿。不多时,两人一齐到了。秋谷看金媛媛时,身材袅娜,骨格轻盈,虽然赶不上陈文仙,也还罢了。再看朱素卿,面貌也和金媛媛仿佛,都是中上之材。秋谷虽叫了金媛媛的局,却并不在意,倒是金媛媛和朱素卿见他们举止豪华,风仪秀美,格外的巴结起来,秋谷也只得略略应酬。
这一席直到了三点多钟方才散席。秋谷同春树一起回到船上歇息,方小松不必说起,自然就是住在高桂宝家的了。
按下秋谷一边,只说丽华戏园。那一天章秋谷等走后,闹了一场风波,你道是什么事情?原来贝夫人在丽华看戏,恰好包厢对面另有一个看戏客人,这人姓郭,是个广东的候补道,苏州人氏,和贝太史狠有交情,为人任侠,喜抱不平,气概高华,性情慷爽。只是有一桩坏处,性如烈火,急躁非常,向和贝太史诗酒往来,互相爱敬。这贝太史原是一个诗酒名家,风流才子,若单看他的表面,那里晓得他是个惧内的都头、怕老婆的领袖!这位郭观察虽是和他要好,却一向不晓得他的家事,只道贝夫人是个名门闺秀,自然是贝太史的内助,三从俱备、四德兼全的了。
有一天,郭观察在亲戚家中听见了贝夫人这些笑话,郭观察那里肯信!反说那亲戚不该污蔑闺门。那亲戚向他力辨道:“这件事儿并不是我一人知道,苏州城内到处皆知,你只顾去细加察访就是了。我和贝府上又没有什么仇恨,为什么要捏造这些说话呢!”郭道台听了,觉得他亲戚的话甚是有理,然而终是半疑半信的,不肯当真。隔了几天,郭道台自家出去细细的打听了一回,果然众口相同,大家都把贝夫人姘戏子的事儿当作新闻传说。
郭道台打听得实,直气得他气涌心头,双眉倒竖,一时忍耐不住,一口气直走到贝太史家来,要见了贝太史和他当面说明,叫他以后当心防范。那知事有凑巧,贝太史刚刚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两天之前往上海去了。郭道台见不着贝太史,恨得他擦掌摩拳,气无可出。暗想:“贝太史这样一个人,也算有些名气,怎么娶着这般妇女?怎不叫人和他代抱不平?”气了一会,忽又转一个念头,想道:“天下的事情,眼见是实,耳闻是虚。虽然众口一辞,我却究竟没有看见,难保不是他人捏造的话儿。我何不到丽华去看几天戏,一则解了自家的疑惑,二则看看他们情形,岂不是好?”主意已定,便到丽华戏馆一连看了几天,把贝夫人和霍春荣的情事一齐看在心上,十分愤恨,无计可施。
这郭道台和江苏臬台朱竹君交情极好,并且是结拜弟兄。这一天见了朱臬台,偶然提起这件事情,还气得咬牙切齿的,问朱臬台可有什么法儿?朱臬台也诧异道:“天下竟有这般恶棍,难道贝太史竟是丝毫不觉,也不约束约束的么?”郭道台又把贝太史家事,怎样的惧内,如何的情形,把近来听见的话儿和盘托出。朱臬台想了一回道:“这件事儿,要办他也甚容易,只要办他个外来流棍,把贝府的这些事情隐过不提,料想贝夫人也没有什么法子庇护着他,你道这个办法如何?”郭道台听了大喜,道:“这样办法果然甚好。像这样的淫棍,把他留在苏州,真是害人不浅的东西,办掉了他,也是你的一件德政。”说着,立起来打了一躬,朱臬台笑道:“究竟你和他有什么冤仇,要你这般着急?”当下又谈了一回,定了主意,郭道台就走了。
朱臬台次日上院,把这件事细细的禀了抚台,抚台勃然大怒,便叫他下去立刻饬县提人,从严究办。朱臬台答应下来,恐怕饬县提人漏了信息,被他逃走;或者霍春荣得了这个消息,竟去躲在贝府里头,又不好去派人搜捉,岂不便宜了这个棍徒?当下不露风声,密密的下了一个密札给那马路工程局的委员李兰生,札内还附了一个访牌,话头说得十分利害,叫他立刻会同捕房连夜拿人。
原来苏州马路止有一个捕房,没有会审公廨。凡有马路讼案以及华洋交涉这些事情,都是工程局委员兼管,所以工程局在马路极是有权。李兰生接到这角公文,不敢怠慢,连忙叫上四个能干差役吩咐一番,又去知照捕房,派了两个巡捕协同拿捉。这班差捕到得戏园,霍春荣正在台上唱戏,不便去拿;及至唱完了戏下台,又在贝夫人包厢里面谈谈说说,甚是开心。此时丽华园主已经知道,再三央恳廨差巡捕不要在园内拿人,待他出了戏园再行拿捉。差人等初时不肯,又送了他们一笔差钱,方才答应守在戏园门口,等他出去顺手擒拿,不怕他飞上天去。
那贝夫人等到戏场将散,便上轿进城,霍春荣慢吞吞跟在轿子后头,想要跟进城内。不提防刚刚一脚跨出园门,早有一个差人走上前来,就是劈胸一把。霍春荣梦里也不晓得朱臬台叫人捉他,只认做或者是他的仇家,要想同他拚命;那时止不住心头火发,用了一个解手法儿,左手把廨差的手托开,霍地将身子闪过,右手向廨差的额下随手一叉。这个廨差不曾防备他要动手,招架不及,早被他叉得仰面一交,直跌得有四五步远近。两旁的人一齐吃惊。还有三个差人、两个巡捕见了这般光景,一个个心中大怒,便一拥上前,高声喊道:“我们是臬台朱大人派来拿你。
你这个东西,好生大胆,竟敢动手殴差!你还不好好的跟了我们前去,直要自讨苦吃么?“霍春荣听得臬台拿他,这一惊却也非同小可,那里还敢动手?又见巡捕把号叫放在手中,预备着要吹的样子,越发不敢怎样。凭着他们四五人把他横拖倒曳,扭辫子的扭辫子,揪胸脯的揪胸脯。差人又在身边取出铁链来,哗啷一声将他锁上。
正拖着要走,前面贝夫人坐在轿中听得后边喧嚷,不晓得什么事情,叫一个家人回来打听。那家人见霍春荣被他们一班差人、巡捕锁了起来,连忙走到贝夫人轿前说知备细。贝夫人大惊失色,急急的又叫两个家人回去问那差人:霍春荣犯的是什么案情;可好暂时交保,到了过堂的时候不妨竟到贝府提人。又大大的许他们重酬差费。在贝夫人的意思,想着如今世上只重银钱,凭你再是天大的官司,只要用银钱承抵,料想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万想不到霍春荣的案情就是为他自己。那些差人听得贝府许他银子,心上虽然欢喜──从来公门中人,见了银钱就似苍蝇见血一般,那肯轻轻的放过?无奈霍春荣的案情甚重,怎敢受他们的贿赂?正是:
三更怪雨,摧残并蒂之花;一夜罡风,惊散同心之鸟。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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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美优伶驳翻堂上官 懦太史不问河东吼
却说廨差和巡捕在戏园门口锁了霍春荣,正要走时,见贝府的家人急急的赶来询问,并重重的许了谢仪。若是换了别人,只要案情犯得轻些,这班差人便好得钱买放,怎奈这霍春荣是臬台的公事提人,更兼犯的案情甚重。若要买放了他,就是工程局委员也耽不起这个处分,何况这班差人,那敢怠慢?一个差人便冷笑一声道:“我们是奉上差遣,概不由己。这霍春荣是臬台朱大人立等提案的人,我们耽不起这个干系。你想,朱大人的性情何等利害!我们若把他放走,我们自己还要性命么?倒是请你们太太回去,叫贝大人写封信到朱大人那里和他说个情儿,料想朱大人没有不答应的。此刻向我们话说,却是没用。”一面说着,一面把霍春荣前推后拥径自去了。
贝夫人在轿子里头看得分明,听得真切,见霍春荣铁索钉铛的被一班差人拉着,脚不点地的走了过去。贝夫人看了这般光景,止不住一阵心酸,早流下泪来。想来霍春荣的案情犯得重了,所以臬台立刻提人。自家想来想,想不出一个搭救的法儿,只得要依着差人的说话,叫贝太史写信去保他出来。偏偏的贝太史又到上海去了,不在苏州,一时不得回来。只得自行回去,在轿中跺脚恨道:“平日间用他不着的时候,他偏要挨在家中,这个当儿要用着他起来,却又走到上海去了。”
贝夫人回到家中,母女二人十分懊恼。贝小姐红着眼圈,含了一汪珠泪,默然不语。贝夫人也背过脸儿暗中流泪,口内却还在那里安慰着贝小姐道:“你不要心慌,待我慢慢儿的想法。好在你父亲也就要回来。等他回来之后,叫他写信,或者亲去见那朱臬台。难道咱们这等一分人家,要保一个人都保不下来么?”贝小姐听了,略略心上安了些儿,却终是满心不快,便也睡了。
一夜之中,一个半老徐娘,一个卢家少妇,不知流掉了许多眼泪。锦帏虚掩,宝枕横陈;蜡泪未消,春痕犹腻。红愁绿怨,凄凉斗帐之春;冰簟银床,辜负华清之梦。好容易盼到次日,贝夫人一早起来,便叫一个家人到电报局去,打个急电到上海去,要叫贝太史立刻回来;又叫两个家人去到臬台衙门打听霍春荣的消息。那知这件事儿异常机密,再也打听不出来。
这一天工夫,贝夫人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又过一天,贝太史在上海接着了家中一个急电,叫他立时回去,不晓得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倒大大的吃了一惊,果然立刻趁了轮船回到苏州。贝夫人见丈夫回来了,略觉放心。
这个时候,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免不得也要放些笑面出来,便叫他写信给朱臬台,保那霍春荣出来。贝太史听了,呆了一呆,不敢开口。
原来贝夫人和霍春荣的事实,贝太史也有点风声,虽然心中愤恨,却也无可如何,又不敢把霍春荣怎样。现在听得朱臬台访拿他,正在心中快活,不提防他这位夫人竟堂堂皇皇的叫他写信,要把霍春荣取保出来,不觉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贝夫人见他并不开口,已经有些怒意,便问道:“怎样样,为什么一句口都不开?难道我烦你这点事儿,你都不答应么?”贝太史见他夫人发怒,粉面生红,蛾眉微竖,又吓得手足慌忙,满心里想要教训他几句,无奈见了他的影子,听了他的声音,更觉得筋酥骨软。此刻见夫人发起火来,那里还敢驳回,挣了半晌方才挣出一句话来道:“我不晓得他犯的是什么案情,怎么就好写信?况且朱竹君也不是遇事生风的人,这件事儿一定内中有个道理。若是冒冒失失的写封信去就要保人,他答应了还好;若不答应,可不是落了一个下风?你也要替我想想才是。”贝夫人怒道:“我不管他犯的是什么案情,横竖是冤枉的就是了。你不肯写信,难道就罢了不成?”说着把一对秋波狠狠的瞪着贝太史,差不多又要发作。若是贝太史是个有些性气的人,把正言责备夫人几句,就是贝夫人再要凶悍些儿,也不能把贝太史当真怎样。无奈贝太史向来惧内,真是闻风胆落,望影惊心。现在见他夫人倒竖双眉,又将发作,就吓得诺诺连声的道:“我也没有说一定不肯写信,不过问问他的案情,好像被他们看了,说你连他犯的什么案情也没有弄得清楚,还要来保什么人?所以我和你商量一回儿,并不是不肯听你的话,你休要这般动气。”
贝夫人听了贝太史一番说话,方才收了怒容,却又冷笑一声道:“他犯的什么案情,我知道么?你一个做男子的,这点事儿打听不出,反来问起我来,可不是个笑话?”
贝太史又碰这个钉子,也只好低头忍受,便向贝夫人道:“你既然一定要去保他,我就去写信就是了。”贝夫人听他肯写,立刻换了一面的笑容,向贝太史笑道:“我不过叫你写一封信儿,你就装腔做势的不肯答应,一定要呕上我的气来才肯去写,我真不懂你是个什么性情。”说着,又笑了。又问道:“你清早进城,可曾吃过点心?”贝太史道:“我接了你的电报,不知家中有什么事情,急得我一夜没有合眼。轮船一到码头。我就忙着上岸赶紧回来,这早晚何曾吃过什么点心?”贝夫人听了,慌忙替他张罗点心。一会儿来了,贝夫人即向他笑道:“你今天没有吃过点心,想是有些饿了,快些吃罢!吃饱了好去写信。”贝太史这一刻儿的快活,真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受过他夫人这般优待,只把他乐得抓耳挠腮,不知怎样才好,把方才那一肚皮的怨气早消化到九霄云外去了。吃了点心,急匆匆的往外便走。贝夫人叫住他问道:“可是去写信么?”贝太史连连答应,果然走到书房内,顺着他夫人的意思,实实结结的写了一封信,拿进来给贝夫人看了。贝夫人甚是欢喜,叫他快些送去。贝太史又在信中加盖了一方名字图章,叫了一个能干家人,当面吩咐了几句说话,叫他把这一封信送到臬台衙门,面见朱臬台,要讨一个回信。家人答应去了。
不料家人去了一会,空手回来,也没有回信。贝太史甚是诧异,急问:“怎么没有回信,可是没有见着朱大人吗?”家人道:“见是见着的。朱大人正在签押房着公事,家人把老爷的的信呈上,并说要求大人赏封回信,好待家人回去销差。不想朱大人拆开了信看了一回,冷笑一声,问道:”这霍春荣这案情,难道你家大人竟不晓得么?“家人回道:”小的主人初从上海回来,实在不知备细,总求大人开恩准他取保,小的主人就感激不尽了。‘朱大人听了不但不肯答应,反又冷笑两声,对家人说:“你回去上复你们贵上,这霍春荣是抚台的访牌,不干我事,况且犯的案情十分暖昧,你们贵上就不管这件事情也罢。’家人无法,只得回来,听老爷的示下。”
贝太史听了,尚在沉吟,贝夫人早急得手足如冰,花容失色,急向贝太史道:“他既是这般说法,你最好径去拜会他一趟,打听打听究竟是怎样一个道理,或者再写封信给那抚台,料想讨了情儿也还使得。不然像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戏子都保不下来,以后还要想办得了事么?”贝太史听了贝夫人一派一厢情愿的话头,虽是心中狠不愿意,又不敢推辞,只得说道:“这个抚台我和他没有来往,写信去也是枉然,还是朱臬台和我的交情还好,或者到他那里问了个明白,和他商议一个法儿。
只是朱臬台答应了,叫他取保,料想抚台也没有什么不肯。你道何如?“贝夫人听见丈夫肯去,又欢喜起来,立刻替他取出衣冠,亲手和他穿带。这又是向来没有的事情,破题儿第一次。贝太史受了这般恩宠,不觉的有些感激涕零起来,自然尽心竭力的和他办事。
不料轿子到了臬台衙门,投进贴子,隔了半天也不叫请。贝太史呆呆的坐在轿内,等得好不心焦;又等了好一会,方见一个家人拿着名贴慢吞吞的走了出来,走到轿子面前说声“挡驾”,请一个安。贝太史十分疑惑,连忙把来的家人叫住,细细问他为什么今天不见。那家人把眼看着贝太史的面上,嘻的笑了一声,方才答道:“大人有公事,不能见客。”说了这一句,竟自走了进去。
贝太史看了这般光景,只得回来向贝夫人说了。贝夫人也无计可施,只同着小姐无情无绪的暗中流泪。贝太史看在眼中也不敢问。
贝夫人想了一天,忽然想了一个主意出来,心中大喜。你道他想的是什么主意?
他忽然想起父亲现在军机声名赫奕,只要打个电报给他父亲,请他父亲在京里一个电报打给江苏巡抚,和霍春荣说个情儿。料想外省督抚一个个都要巴结军机处的人员;就是一个军机章京,他也不肯得罪,何况他父亲做了相国十年,那有办不到的事情?想定了主意,便逼着贝太史和他拟了一个极长的电稿,约有二百多字,说了无数的谎话,也不晓得怎样措辞,做书的人当初没有看见他的底稿,也只好付之阙如的了。
当下拟好了电报,叫家人到电报局内打了一个三等商电,这一个电报却就花了一百四五十块钱,立时立刻发了出去。
贝夫人自从发了这个电报,指望余中堂听了他的说话,打个电报给苏州抚台,眼见得霍春荣不日便可放出狴犴,重圆绮梦,眼睁睁的只望霍春荣出来。那知过了两天,余中堂外来了一回电,电报局翻好号码送了过来。贝夫人见了余中堂回电,心中大喜,只道霍春荣的事情有些指望,谁知拆开来一看,那电码端端正正的不多几个字儿,除了住处、姓名之外,只有八个大字,是“事涉优伶,毋庸过问”。贝夫人看了,气得他把一张电报撕得粉碎,掼在地上,又把他父亲咒骂了一场。自此之后,贝夫人无可奈何,只得死心塌地的,暗暗的叫人去看了霍春荣几次,花了好些使费,因此霍春荣虽然拘禁县监,倒也并不吃苦。
贝夫人一边的事按下不提,只说霍春荣被差人拿去,在巡捕房关了一夜,工程局委员问了一堂,霍春荣自己也昏天黑地的说不出为了什么事情。工程局委员道:“你的事情本来是上宪提人,我也不来问你,只把你解到臬台那里,看你的远气罢了。”说着就叫廨差押下去,备了文书,将他申解到臬台衙门。臬台朱竹君看了文书,也不提讯,把霍春荣发到元和县来,叫他问供。
元和县大老爷接到了臬台的公事不敢怠慢,立刻升堂,把霍春荣带上堂来。那霍春荣到了县堂,跪在地下,不等县大老爷开口,先是高声问道:“小的究竟犯了什么罪犯,要朱大人这样的费心搜捉?”县大老爷见他这般强项,不由也动起火来,把惊堂一拍道:“你这个该死的棍徒,你引诱贝大人的妻女,夜入人家,还说没有罪么?本县看你还是好好的招成,免受刑罚。”霍春荣见县大老爷这般问法,胆又放大了几分,定一定神,又高声答道:“戏子唱戏为生,向来安分,不敢做这样的事情,求大老爷明鉴。”县大老爷又拍着惊堂道:“现在有真赃实据,你还要希图抵赖么?”霍春荣心中暗想:“事到如今,左右难逃公道,落得索性把他挺撞一番。”
便又高声道:“大老爷既说现有真赃实据,请问大老爷是个什么赃据呢?”县大老爷又喝道:“你时常自己拿着什么扇袋、荷包给人观看,说是贝夫人母女亲手制造送给你的,难道还不算真赃实据不成?”
霍春荣听到此处,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堂差役相顾失色。县大老爷又羞又怒,高声喝道:“你笑的什么!”难道本县问错了么?“霍春荣笑了一会方才回道:”就是这荷包、扇袋,就算做引诱的凭据么?不瞒你大老爷说,戏子在京城里头唱戏,那些王爷、中堂的太太、小姐们说戏子唱得好戏,时常叫到府中说说闲话,不算什么希奇。再说起荷包、扇袋来,戏子在京城里,常有太太们赏些活计,更算不了什么事情。大老爷说戏子引诱贝大人家的妻女,戏子唱戏为生,那有这般大胆?
不过贝大人的太太常到戏园看戏,贝大人又是个头等乡绅,点了戏子的戏,戏子不能不唱。贝太太放了赏钱,戏子不能不上去谢赏。谢赏的时候,贝太太叫住戏子,问几句话儿,戏子不敢不应。贝太太一团好意,和戏子说句话儿,难道戏子就好跑掉了么?至于大老爷说戏子夜入人家,戏子一个唱戏的人那敢向人家混走?都是贝太太几次叫人来叫戏子进城,戏子方敢进去。况且贝大人家是何等的规矩,那样的门墙,就凭着戏子这样一个人儿,里边没有招呼,就走进得去么?这样的事情,大老爷要说是戏子的罪名,戏子就死也不服。大老爷若是不信,只顾叫人到贝府上去打听,若有一定虚言,听凭大老爷怎生惩罚。“正是:
一夕公庭之供,口利如风;三千堂上之刑,鞭飞碧血。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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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霍春荣利口受官刑 宋子英丧心施骗局
且说霍春荣在元和县堂上侃侃凿凿的说出一番口供,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贝夫人身上,自家却卸得干干净净的,好像与他无涉一般。这位元和县大老爷听了他一番口供,竟被他顶得目瞪口呆,那里敢再问下去?怕他再要说出别家闺阃的事来,得罪了苏州城内的乡绅不是顽的。当下坐在公堂上面,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停了一回方才说道:“你方才说的话儿都是胡闹,难道贝大人的太太和你有什么交涉不成?”
霍春荣听了又冷笑道:“大老爷不是方才问着戏子,说是戏子引诱了贝大人的妻女,戏子才敢从实供招;此刻怎么又说这般说话,可是大老爷忘记了么?”这几句话,说得两旁差役都好笑起来,虽然不敢喧嚷,却已一个个掩口葫芦。县大老爷听了大怒道:“你这大胆的棍徒,这般可恶!连本县都顶撞起来。”吩咐左右掌嘴。差人答应一声,喊了一声堂威,正要上前,霍春荣两手一拦道:“且慢,戏子若是说错了什么活儿,或是真犯了什么罪名,才好领大老爷的刑法,戏子到底在大老爷案下犯的何等事情?还请大老爷明鉴。”
县大老爷被霍春荣这一顶,竟是无言可答。呆了一刻,方才咬牙大怒道:“你仗着这般利口顶撞本县,本县今天偏要打你一遭。”说着,又喝差役快些动手。差役见本官发怒,不敢怠慢,不由分说,上来了几个差人,把霍春荣按住,一五一十的打了四十,打完了放他起来。县大老爷又道:“你既然不肯供招,本县一天到晚的公事甚多,那有工夫问你?浑深你是臬宪解来的人,且待本县去禀复了朱大人再来问你。”说完这几句话,便喝叫差人带他下去。
霍春荣被差人带了下来,仰着脸儿冷笑道:“我自己的罪名通没有晓得,倒打了四十个嘴巴,岂不可笑!”一面说着,一面挺着胸脯,大踏步走了下去。
这里县大老爷完了堂事,一径便到臬台衙门禀见。朱臬台慢慢的踱了出来,说了几句闲话,便问:“霍春荣的案子问得怎么样了?”元和县便从袖中取出一纸供单,鞠躬献上。朱臬台看了一遍,就冷笑一声,问那元和县道:“我不懂你的问案为什么这样的糊涂?你想这个事情关涉人家内眷,怎么好和他当面说明?惹得他牵牵连连的说了这么一大篇儿,还是听了他的好呢,还是不听他的好呢?将来传扬出来,得罪了绅士还在其次,何苦去坏人家闺阃的名声?”说得元和县面红耳赤,跼蹐不安,连忙立起身来请了一个安,道:“大人明鉴,这都是卑职糊涂,没有想到这层道理。卑职下去再问就是了。”朱臬台又冷笑道:“不敢劳动,还时老兄下去,仍旧将霍春荣申解上来,我自己来问罢。”元和县听了,满面羞惭,只得诺诺连声的退了下去,果然仍把霍春荣解了上来。
朱臬台听得霍春荣解到,便传呼伺候,立刻升堂。臬台升坐大堂,不比州县,那两旁伺候的吏书兵役黑压压的站了一堂,甚是威武。朱臬台踱出大堂,端然正坐。
两旁吏役齐齐的喊了一声。霍春荣提到堂上,却也有些心惊,偷眼看那朱臬台时,只觉得满面霜威,棱棱可畏。他还当是昨日在元和县堂上一般,朱臬台还没有开口问他,霍春荣倒反跪上了一步,高声问道:“蒙大人赏提,戏子不知犯了什么案情,要求大人的明示。”臬台听了微微的冷笑道:“你这个利口刁徒,到了本司这里还敢巧言狡展,本司只问:你既是唱戏为生,平日就该安分,为什么拆梢打架,遇事生风,学那流氓的行径?本司久已访闻,你是一个不安本分的棍徒,你还不晓得自己的罪名么”你可知本司这个地方,比不得元和县堂上,不准你开口多言!“说着把惊堂一拍,喝一声打:”打!“
霍春荣正要分辩,无奈臬台衙门的差人十分凶狠,况是朱臬台预先分付下的,一声喝打,立时就拥了七八个人上来,凭着霍春荣高声叫冤,众人只是不理。鹰拿燕雀的一般,把霍春荣揪翻在地,剥去背上的衣服,露出脊梁,两个行刑的皂隶手中拿着一对藤鞭,一起一落的向着霍春荣背上便打。霍春荣大叫道:“话还没有说得明白,怎么就这般混打起来?”朱臬台只当作不听见的,只是敲着旗鼓,喝叫重重的打这狗头。原来刑杖之中惟有藤鞭最是利害,京津一带惩治青皮都用这个藤鞭,仿佛就和站笼一般。
当下打了二百多鞭,霍春荣的背上已是条条见血,打到五百更是血肉模糊。好个霍春荣,咬定了牙齿一声不哼;痛到极处,反高声大叫道:“我到底犯了何等重罪,要受这样的刑罚?不说一个明白,就把我打死也是枉然!”朱臬台冷笑道:“你要问你的罪名,本司就是办你外来的流棍……”霍春荣不等朱臬台说完,又喊道:“就是外来的棍徒,也没有这般的打法。”朱臬台向着旁边站的书吏说道:“你们看他这个样儿,真是目无官长,他在本司这里尚且这样的咆哮公堂,平日之间可想而知,一定不是个安守本分的了。”说着又喝叫结实再打。打到后来,一鞭下来,那背上的血四围乱溅,打得浑身上下真是一个血人,差不多气咽声嘶,只有一丝游气,朱臬台方才喝住。那时霍春荣已打得和死人一般,热血攻心,眼睛倒插,四个差人把他扛下堂去。
朱臬台见霍春荣打得这个样儿,心上十分畅快,当下叠成文卷,定罪申详,把霍春荣当作个著名流棍,定了五年的监禁罪名。从此霍春荣收在县监,鞭痕利害,沉重非常,这也是他到处贪欢的风流业报。幸亏贝夫人暗暗的叫人进监看视,花了许多使费,又按月接济他的用度,所以霍春荣虽在监中,倒也并不吃苦。只苦的是贝夫人母女二人,哑吃黄连,无从诉说。最恨的萧郎咫尺,门外天涯;对月伤心,背灯弹泪。这相思病儿,也不知害到何时方能了结。真是心期凄惋,宝髻慵梳,睡思惺忪,熏笼愁椅。春蚕半死,犹留未尽之丝;蜡炬成灰,尚有将燃之泪。贝夫人更是恹恹牵牵的大病了一场,医了多时方才全愈,这也不去管他。如今且把霍春荣和贝太史的新闻一齐按下,再说起章秋谷、贡春树的正文来。
且说章秋谷和贡春树在船上住了一夜。次日,小松出城看望,说起霍春荣被臬台拿去的事情,秋谷拊掌称快。小松道:“虽然如此,但是苏州戏馆却少一个人材。”
三人谈了一会,秋谷便同着小松进城,看了几家亲友。有一位陆侍郎的公子叫做陆仲文,请秋谷游了一天虎丘,坐的是小陈家双开门的船,酒菜甚是洁清。陆公子带的一个局,叫做王小宝,面貌也在中上之间,应酬却甚是周到。秋谷看他云鬟腻绿,杏靥浮红,香辅微开,星眸低缬,和陆公子不住的咬着耳朵,凭肩私语。秋谷看了,想起花云香和许宝琴二人,不觉微微叹息,停杯不饮。幸亏金媛媛十分要好,见秋谷有些不乐的样儿,想些说话和他解闷。接着主人陆仲文摆起拳庄来,要找秋谷掊拳,方把秋谷的心事混了过去。
过了几天,陆仲文又请章秋谷、贡春树二人在王小宝家吃酒,却只有章秋谷一人到来。陆仲文诧问:“春树那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秋谷微笑道:“春树么,他有一件切己的事情,今天料理去了。”仲文又问:“春树有什么切己的事情?”
秋谷笑而不答。
这一席酒,却是秋谷叫的金媛媛第一个先来,到了台面上,先用一对秋波四围飞了一转,然后对着秋谷低鬟一笑,方才坐了下来。坐定之后,张开了折扇遮着面孔,和秋谷密密切切的谈得甚是投机。却被陆仲文一眼看见,先自笑着嚷道:“唔笃两家头啥要好得来,到仔台面浪还是格付架形。就是有啥闲话末,晏歇点到仔被头里向也好说格啘。”说得秋谷一笑,回转头来。金媛媛涨得粉面通红的道:“陆大少末,总是实梗瞎三话四。倪搭章二少客客气气,无啥交关,耐勿要来浪说得像煞有介事。”陆仲文拍手笑道:“章二少故歇末客客气气,停歇歇到仔床浪就勿客气哉,阿怕倪勿晓得?”金媛媛无言可笑,只得也笑了。一座客人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