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度记 - 第 14 页/共 26 页

第四十五回 严父戒子结良朋 岁寒老友嗔狐党   狐妖向陶情说道:“东度僧人,我看他们遇着修行访道的,便指说见性明心道理。若是遇着不在道的,便指陈三纲五常生人的道理。其人若明这道理,他便坦然前行。若是其人不明这道理,他便不行,必要度脱了这不明人。我想五常中朋友也是有关系的。方才既在堂中说了父子交、忘年友,我与你便依附个朋友交。不明道理的去与他们辩驳,误了他行程,便遂了你拦阻。”陶情道:“此计甚妙,只是要在这村前村后,寻几个不明朋友之交的,去费他们一番唇舌功夫。”   按下二妖计较。且说副、尼二僧在殿上与众僧讲禅,候祖师驾临。道育却在堂中接了狐妖馍馍,放在钵内,念动真言,显化出虎来。狐妖畏虎,一阵风走了。道育师乃笑道:“我说堂中腥风糟气,原来果有妖魔在内。”乃向愁僧说道:“师兄,你休怪妖邪,都是你心贪自取作怪,出家人愁道不愁食。经文说得好:我身本不有。身既无有,食便是空虚。有斋无斋,置之度外。谁叫你忧愁,便生出烦恼魔障。”育师说罢,把钵盂向涧中取半盂水来,念一句梵语,与愁僧吃下,实时安愈。众客僧方才问师来历。育师乃把祖师演化东行说出,客僧个个称扬拜谢,一齐向桥边来迎祖师。后有称道育师盂水救愁僧五言四句说道:   贪心招怪孽,盂水荡妖氛。   度汝愁和尚,宁知不有身。   却说这边海新沙村中居人甚众,农工商贾,遵习道理的不少,结纳交友,往来欢好的也多。有一人名唤仁辅,家私颇富,结纳的几个朋友都是财帛相交,酒肉为友。其财帛相交的,阿谀趋奉,真也殷懃。其酒肉为友的,花言巧语,真也契阔。一日,仁辅正在堂中,与这一班交友,讲论的不入诗书正道,都说的是些博奕游闲、花柳浪荡事情。狐妖与陶情在庵门计较了一番,说道:“僧人正讲的是人伦、朋友交谊,我与你就在前途观看那贫穷富贵之人,看他是甚么交游,鼓弄他一番,却与这和尚规正,一则见闻他些话头,一则废他些时日。”陶情道:“交游的事情,惟我极熟,门路却多。”狐妖笑道:“果然结交朋友少不得你,只是你既知这门路,你且与我讲一讲,好去寻人。”陶情乃讲道:   朋友从古来,五常赖扶植。   有等势力交,财帛与酒食。   同道或同类,善柔共便辟。   直谅友多闻,三损并三益。   结盟刎劲交,少友忘年密。   故旧生死情,同袍共砚笔。   门路说来多,屈指非只一。   狐妖道:“我也知门路多,如今且与你弄个隐身法儿,走到前村,看哪家堂上相聚的交朋,好歹去鼓弄一番,看那僧人怎么演化。”陶情道:“却也要看他是哪一家朋友,亲的使他疏,薄的使他厚,这计较方成。”狐妖听了,乃与陶情使一个隐身法,他见人,人却不见他。走东邻,穿西舍,却好来到仁辅家。只见堂上几个朋友,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与主人讲论。狐妖与陶情听了说道:“这宗门路得计较了。”他二妖伺候,听那坐着的讲些博奕事情,仁辅笑嘻嘻答应。只见正讲间,堂后一个老叟走将出来,也不拱手,也不叙礼,便看着仁辅说道:“交朋友以义,必须彼此德业相劝,过失相规,这方是良友。我老人家在内,听得你这两位说的无一言正道,俱是嫖赌事情。青天白日做些正经好事,结交几个有益无损良朋。若是这样歪朋,使我老子厌心。你二位快走快走,莫要勾引良家子弟。况我老子这家私,也是辛勤出来,好朋友扶助的。”那两人口中即答应道:“我小子,讲便讲了几句嫖风博弈的话,却不是这家吹手扶头,囊家久惯,却是来叫大官人放些债,生些利的。偶说句耍乐话,老尊长莫疑莫怪。”老叟道:“便是劝人放债,也是个财帛相交,希图利债。我家若一日无钱,你这耍乐话儿也没的来说。便是这堂屋之上,也不来坐。”那两人听了,往门外咕咕哝哝去了。   狐妖与陶情说道:“这家父严教子,与子驱逐无益朋友,不是我等计较,别家去看。”陶情道:“两个坐着的去了,且看这两个立着的却是何友。”只见老叟说了两个坐着的去了,却看见两个立着的,只道是人家后生仆辈,便进屋去了。这两个乃向仁辅说道:“你老叟说的一团道理,只是不当人前嗔怪大官人的朋友。况你也是有主张的,便是花费几贯,也自有来处钱补。”他两个巧语甜蜜,那仁辅欢喜,忙叫侍儿供设酒饭款待。他两个方才坐下,狐妖看他细嚼慢咽,那些阿谀奉承全没个道义言语,乃向陶情道:“这二人却上了我们计较也。”正说间,只见屋内一个妇女叫道:“官人,你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怎么相交两个酒食之辈?我为中馈妻房,叫我碌碌劳苦,打点节品,费心烹饪,只道待你多学多识、道义之交,却原来是有损无益之友。”那两人听了,羞惭满面,手放下酒杯饭碗,口里忙说道:“大娘子,你也是贤德的,我二人却不是劝嫖赌乐游荡的,却是早晚过来候大官安福的。”妇女道:“人各有家,人各有安福,我官人因何不到你堂上吃酒饭,问安福?若是没有这酒饭相待,这安福且从容待候你;若是真真问安福,方才听那两个讲嫖风的,你便该直言规谏,使我公公听了不出来动这一番言语,却不是老者安?我官人不听得嫖赌之言,不笑嘻嘻答应,必然保守家财,却不是官人福?我在堂后听你说的都是巧语花言,便知你等是酒食朋友。”一个听了就起身要走,一个便扯住道:“话便是贤德,只是坏了大官人体面。女人家只宜居室中规谏,怎么把官人朋友当面抢白?既已见教,且终了他官人款待高情。”起身的又说道:“罢,罢,去了罢。人家娘子能明明抢白,便能恶恶打来。莫要惹她,去了罢。这酒饭再到别友家去吃罢。”一路烟跑了。   狐妖见这光景,向陶情说道:“这家子不但父严,亦且妻悍,不容丈夫搭无益之交。不是我等计较,再往别家去看。”二魔方出堂门,往外欲走,只见一人衣冠齐楚,仆从跟随,走入仁辅门来。狐妖道:“这来的朋友不同,料又是一等。”陶情道:“只恐是亲戚。”狐妖道:“且随他进堂,看主人何待。”只见这人走入堂中,仁辅忙入内更衣出迎,侍儿仆婢收拾开待客的酒饭家伙。那一个酒食朋友门外去了。仁辅迎得这人,宾主叙礼。礼毕,便开口说道:“小子一来候安福,二来邻有宦游解组归来,欲相交几个林下老友,盘桓余年。小子意欲纳交,只恐力薄,特来奉约往拜。倘结成交契,早晚也沾他些贵气。便是我与老兄处在村间,也有些光彩。”仁辅听了说道:“事便是好,只恐我等扳援高贵,惹人嘲笑。亦且他尊贵体面,拿出傲慢,我等怎当?”这人道:“我闻他与人交好,说我无官守,林下逍遥,便与常情一类。况处乡里,有何高下?这便是个达尊,有道理的。况我等以势分纳交,原该卑以自牧。”仁辅听了,满口应承,便吩咐童仆跟随,与这人出门望客。狐妖与陶情道:“这计较却成了。”陶情道:“看此,定是势利交。”狐妖道:“古语说得好,『结交须胜己,似我不如无。』”陶情道:“正是,我也闻得,『居必择邻,交必择友。』我们且随他去,看光景再做计较。”   二妖隐着身,跟着仁辅二人出得门来。只见那两家僮仆,你也兄,我也弟,两相交好。陶情便问狐妖道:“你看此辈也有个交好,这却唤做何交?”狐妖道:“这叫做同类交。”陶情道:“同类交,可有个义字么?”狐妖道:“生死交,刎颈交,没有他的;势利交,直谅交,没有他的;笔砚交,宾主交,没有他的。倒是个酒食交,有他的。那主人会席,此辈不空争食其余,却有何义?”陶情道:“这也计较不成,且到那宦家,看他如何,再做道理。”二妖隐着身,随着众人,走到宦老门首。只见那:   阀阅高排门第,缙绅首出人家。   朱户分开环面,彩椽上有雕花。   但观鹤鹿来往,不闻鸟雀喧哗。   这厢叩阍有礼,那壁应客无差。   仁辅二人走到大门,小心低问,只见把门的答应了,进去禀知。怎知二妖隐着身,一直到了厅堂上。却见那尊长陪伴着三五个朋友,闲谈笑话。把门的禀知,尊长忙出堂相接。二人入得堂前,下气柔声,谦恭逊顺,却也真个十分小心。狐妖与陶情道:“我观二人实乃谄媚交。”陶情道:“此处可要和尚度么?”狐妖道:“敬尊长的礼当,做尊长的安受,未足计较,还不动僧人之度。且再看众坐着的情义何如。”只见那堂上众友,也有峨冠博带的,也有穿绫着缎的,也有宽袍大袖的,也有道巾野服的,也有布衣青衿的,许多坐客交谈接语。只见那尊长席间敬礼,却只在那布衣面上专意。陶情向狐妖道:“这尊长矫情励俗,不与那富贵的交谈,乃与那寒薄的接语。”狐妖道:“相交不在贫富,只要有才略,想此布衣多才多略。且听他借资布衣,是何言语。”乃听尊长与那布衣讲的,都是三四十年前淡饭黄齑事,寒窗笔砚时。狐妖道:“原来是贫贱交。这尊长不忘旧故,可谓高贤。那和尚见了又何以度?我们计较不成,罢,罢,还到别家去看。”   二妖隐着身,走出尊长大门。二妖现了形,往前正走,只见路口一座亭子里边,坐着两个乡老。狐妖上前拱了拱手,便与陶情坐在亭子内。只听那两老口口声声都讲的是是非、谗言、谤语,辨白心迹。狐妖仍旧变个青年,乃向那老者问道:“老翁二位,也有几岁年纪?老人家,时光也见得多了,世事必经练久了。有甚要紧,气哼哼的讲是非、分青白,不自保爱?”那乡老一个开口说道:“乡兄,你不知,我相交一个朋友,平日也不曾慢待了他,便是交财也明,往还也不失了礼节,只因些小怨隙,他便背前面后说我的短,讲他的长,故此的不得不生恼。”狐妖道:“既如此,便绝了交好也罢。”乡老道:“既相交为友,如何便绝交?”狐妖道:“老翁叫做匿怨交,最为君子所恶。”乡老道:“你这人不知道理,怎便说我是匿怨交?殊不知我乡老当初是三人为友,歃血定盟,岁寒不变。只因小子占了些春光,被几个风流亲爱携我入秦楼,或拉我到楚馆,又教我随他书斋绣阁,与那兰蕙争香。这一朋友还有时相谅,那一个朋友便背前面后说我抛弃交情,逐甚风流,坏了节操,故此在这里辨白心迹。”狐妖正欲问老者姓名家乡,只见远远又来了一个乡老。这两老忙起身,笑语无间。那来的乡老便看着这两老说道:“你二老,可该背后议论人短长?我与你二老是结盟交契。只因你炎凉占先,弄香腻粉,做了个匪人交。我本虚心忠言劝你,你何故在此怨我?”二老只是笑而不答。陶情问道:“三位老尊,大姓何名?家住何处?”三老答道:“山野村老,也悚谈名姓,料住在此山中,往来熟识。”狐妖道:“既幸相逢,便通个名姓,以便称呼。”一老便道:“老拙叫做春魁,这友叫做后凋,这友叫做此君。”便问道:“二位也通个姓名。”狐妖不肯说,只见陶情便答道:“小子陶情,这友叫做畏虎。”狐妖只听得一个虎字儿,便吃了一惊,变了颜色。三老却也通灵,便笑道:“畏老兄似曾相识,倒是陶老兄不曾会面。”狐妖一则知三老是岁寒友,无可计较,一则听老者说似曾相识,恐知自家来历,乃扯着陶情说道:“别家再看去。”乃辞三老说道:“小子们要前途赶路寻友,不得奉陪。”三乡老笑道:“你这狐朋酒友,哪里去?我三老久已知你来历,你如何妄借人形,伤坏雅道,梗高僧道化,欺我岁寒交情?”狐妖被三老说出来历,便胡厮赖,乱嚷乱叫,只寻空儿要走,被三老缠住难脱。那陶情是久惯一路烟的,丢了狐妖,一阵风跑去了。这三老扯住狐妖道:“你老老实实说来,方才跑去的是谁?你与他有何缘故相识?”狐妖只得说出真情,说道:   他是破除万事无过,为助我擒反目邪魔。   因此结为忘年小友,不匡遇着演化头陀。   我把土泥变为斋饭,被他钵盂破了馍馍。   顷刻盂中长出山岭,猛虎咆哮跳下山坡。   我狐生来有些畏惧,一路烟走也没奈何。   谁知撞见三位老友,识破了我来历根颗。   三个乡老听了,大喝一声,说道:“清平世界,高僧演的也是王化,怎容你这狐朋、狗党、么魔!”狐妖没了法,只想要逃走。却怎生逃走,下回自晓。       第四十六回 正纲常见性明心 谈光景事殊时异   话说狐妖见陶情老友一阵烟跑去了,这三乡老拉住不放他,道:“患难中便见交情,可见这陶情是个面交酒友。”狐妖苦苦哀求三老放手。这三老说道:“你这妖魔不求那高僧度脱,离了畜生之道,却还要假借人形,妄托友道嚼人。吾等常与山君往来,须率扯他到山君处,叫他把你碎嚼。”三友正讲,只见一人飞奔到亭子上来,口称“范子”,见三老拉住狐妖,乃问道:“三位老叟,如何扯住这位青年朋友不放?”三老不答,但问:“足下何往?”范子答道:“吾与一友,期二载千里相会,今其期矣,千里赴约。”三老听了,遂放了扯狐妖之手,近范子前一揖,说道:“君可谓知己交,世上有此信人,吾等当亲当敬,又何必与此狐交,作甚计较?”狐妖见三老放了手不睬,含羞退去。范子也别了三老,说道:“吾要赶千里程途,不暇与老叟聚谈。”乃飞走去了。三老方才讲道:“闻狐妖说,演化高僧过此,他们能发明纲常正道,我等既世称三友,便把这友道求他们指教一二。”按下三老在亭子前等候高僧不提。且说道育在堂中钵盂内现出山虎,吓走了狐妖,乃向那愁和尚说道:“师兄,你入了贪魔,自取作怪。你只知敲梆化斋,哪知贪迷觉悟?”愁和尚摸着腹,只叫“爷爷呀救难”。育师乃把钵盂盛了些涧水与他吞下,顷刻平安,那众僧方才合掌称谢。只听得山门众僧迎接祖师进了正殿,参礼圣像,相见了方丈。三弟子上前侍立,顷刻殿前聚集许多善信。也有来历的,说道:“好一个长老,像貌非凡。”也有来求道的,见了祖师庄严色相,便参礼十分。这来求道的,也有一等谈空说妙,问法参禅。却有一等,听闻得高僧指明纲常伦理,能使不忠不孝等类改行从善。只这一等人,其中便有家中或父不慈,或子不孝,或夫不爱,或妻不敬,种种家庭不和的,望着演化僧到,特来参谒求教。这些人,只道高僧有奇术神法,把那反常背道、不忠不孝的转变过来。哪知高僧只据着生人性分中正大光明的道理,一提撕开导耳。当时聚着善信中,便是仁辅与宦尊众友。那亭子上三乡老齐来探谒,道副大师一一请问众檀越姓氏。只见宦尊开口说道:“老子舒中来也,解组归来,闲居无事,与这位朋友盘桓终日,以乐余年,闻得高僧自国度远来演化,特谒莲座,以聆妙旨。”祖师不答,但说一偈。说道:   俯仰从前,一正而定。   逍遥已后,勿浇乃性。   那宦尊听得,拜受谢教,说道:“人言不差,果然高僧因类演化,老子知偈意矣。但只是老子与众友来临,须是人人求一个超脱。”祖师乃目视副师,副师领悟,乃向宦尊说道:“吾师教本无言,说偈只为尊长有问,不得不言。尊长欲人人尽言,非吾师本意。我小僧代言,且只就老尊长说众友来临,小僧看众位色相不等,有知是上交老尊长,还是尊长下交取友?这友道多端,总归一义。”尊长点首,说道:“老子晓得了,只是一件事请问你;出家人当讲些见性明心的宗教、虚无微妙的禅机。我闻你们自出国门,只讲的是纲常伦理之言,演化忠孝廉节之辈,这三纲五常乃是在家生人的道理,你出家人既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何谆谆只讲这俗家的事?”副师道:“老尊长,就你说见性明心,这性是何物?这心是何物?世人若把这纲常正了,便就是见性明心。”宦尊笑道:“不是这等说,把宗教离远了。”副师道:“老尊长,你离了道理讲性,还是你远了。”舒宦尊又问道:“师父,你们东度之意何为?”副师道:“我祖师与震旦国度有昔劫之缘,又因崔、寇诛尽沙门,吾师于慧照中,观见崔、寇不忠君上,自然王法不容。乃若沙门被诛,却也是他自取灭亡,岂有披剃出家,不守禅规,天道肯与你安然受享?僧等为此远行,要使这不忠的知王法,鉴报应,改心从善;要使那破戒的守禅规,遵释教,不堕无明。”舒宦尊听了道:“人言不差,都说东行高僧如镜悬照,物随其来,都在光中。我老子时时想慕,刻刻欲会,今日相逢,听得教言,实慰我心耳。”副师笑道:“此可谓友道中神交也。”那亭中三乡老听了,一齐说道:“交情说到神交,这点精诚,古今能有几个?古语说得好:『坐则见于墙,食则见于羹。』心同道同,便是交道也。”   众方讲论,只见那堂中几个和尚都上殿来,参礼祖师毕,便问副师:“从哪条路来的?”副师答道:“自惺惺里来。”和尚又问:“往何处去?”副师道:“从东路去。”和尚道:“我等正从东来,师父们要小心谨慎。这东路有些阻碍。”副师问道:“有甚阻碍?”只见那愁和尚把脸越加愁容,说道:“难行难走!”   第一宗是海水茫茫风波险。   第二宗是剪径妖孽劫行囊。   第三宗是被难沙门无度脱。   第四宗是不重僧村难化斋。   第五宗是程途遥远没处宿。   副师听了道:“海水风波,我国王有赐的宝舟,可恃以无惑。若是剪径妖孽,我僧家有何一介行李与他劫掠?被难的沙门要求度脱,正是我等演化夙愿。出家人到处,难道饥饿而死?必有伽蓝打供。这程途遥远,随所住处,便露宿林栖,有何不便?”愁和尚越加哭起来,说道:“依师兄所说,四宗都罢了,只有这被难的却是那被诛的冤魂,一灵飞越,到这方乡,倚草附木,迷往来行商过客,我等饶着是逃难一事同人,他鬼寻熟的迷,几乎被他迷倒。”副师道:“你既是吾僧家,岂不会往生超度真言、驱邪缚鬼神咒,如何害怕?”愁和尚道:“他生前与我等也不同心,死后越加惫赖,说我们吃素看经的得了太子救难,得以逃生,他吃酒茹荤的偏生古怪,神道不饶他,个个被伤。伤了倒也罢,却还要把他堕入地狱。我等逃来时,正是他们迷人日,只恐如今都堕入地狱,路途清宁好走了。若是还有漏网的,师兄们却也要小心在意。”副师听了笑道:“师兄,你说来只会哭,便是不会出家的。岂不知一切尽皆空,凡人见怪不怪,遇邪无邪,自然恐惧不生。你若是愁眉苦脸,枉吃了素,何尝看经?”副师说了,众善信赞叹,各各辞出庵门而去,祖师师徒在庵静室打坐不提。   且说陶情与狐妖冒居友道,见事不得个计较,又被那岁寒三老友扯着,怕惹出事来,一路烟走了。却走到东南通道的荒僻路上,举目无一个识知,自己揣度,说道:“我想当初灵通关浑迹,到今尚无一个着落日子。”只因狐妖讲到弟兄朋友处,遂想起王阳、艾多、分心魔这一班结义,不知漂泊何地。正然思想,只见远远几个人来,陶情立住脚,睁开眼看,那来的乃是几个踉踉跄跄酒头汉子,走近前来,见了陶情便道:“老兄缘何独立于此?摆脱不似旧时,憔悴大殊昔日。”陶情见了道:“原来是昔年交契老友。一向在何处立脚?”众人道:“往昔与兄逐日交欢,只因北魏有神元通晋,带了几个僧人回国,那好僧持戒,把我等驱逐无所。却有那不守戒行的,日日与我等相亲,遂而留住脚头。今日那不守戒行的,弄出败兴,我等存留不住,故此远行到此。”陶情道:“别来已久,众兄还是往日光景么?”只见一个道:“时异事殊,我等都改名换姓。便是与一个相亲,他也起个别号,就是我当年与老兄相好时,名叫打辣酥,如今改作终日昏了。”陶情笑道:“这等说来,众兄都有别号了?”众人道:“都有,都有。”陶情便一个个问,终日昏乃指一个、说一个道:“这位叫做百年浑,这位叫做沽来美,这位叫做只到酉,这位叫做乐陶陶,这位叫做口流涎,这位叫做吸百川,这位叫做吃不尽。”陶情道:“你众友高兴,另立名色,便是我小弟当年叫做雨里雾,如今也改做陶情。我且问终日昏老兄,你与那不守戒行的相亲,弄出甚么败兴?”终日昏道:“小弟们一言难尽,都有几句《西江月》曲儿。”陶情道:“怎么还有心肠做曲儿?”终日昏道:“你知道的,有了我等,再没个不哼两句儿的。”陶情便道:“说来,说来。”终日昏乃说道:   原为相亲解闷,谁知他朝夕不离。忘却敲钟打鼓念阿弥,斋醮全然不齐。   陶情问道:“老兄,你这个曲儿说的是出家和尚与你相亲,他却如何败兴?”终日昏道:“这僧人师徒两个没早没晚与我盘桓。一日施主家请他荐亡,师父道:『徒弟,明日施主家荐亡,今日戒饮罢。』徒弟道:『明早戒不迟。』次日起早,看着瓮缸,恨了一声道:『冤家且忍耐半日儿。』我小弟在瓮中只得由他。他师徒到施主家,一日法事毕回来,等不得,点了一盏灯,拿了一把壶来瓮边,我听着他叫一声:『徒弟,冷的吗?』那徒弟道:『熬了这一日,哪里等得再烧火去暖。』那师父方把灯放下去揭瓮,只见一阵风起,我在瓮中听那风:忽地声如吼,门窗尽刮开。老僧没计策,只叫点灯来。老僧方揭瓮盖,忽然一阵狂风把灯吹灭,便叫徒弟点灯来。那徒弟道:『堂中灯火俱被狂风吹灭。』急急走到瓮边,只见黑屋中一个亡魂哀哀号泣,说道:『二位师父,好歹再熬今日一晚,免开瓮罢。我承功德,道力已接引生方。如吃了这瓮中物,不但不得生方,且还要堕入地狱。』那师父听了害怕起来,叫道:『徒弟,见了鬼也。』徒弟胆大,乃说道:『我等荐亡道场,八众僧人,却难道今日都不开瓮?』那魂随应声道:『六个俱守戒行,所以我才得他道力;若是师父二位,只恐自身不保,还能救度亡魂?只是你有一日之戒,便也成就了功德;若是今晚开了瓮,不但我无缘法,你两众也有后灾。』他师徒哪里肯依?便把瓮黑屋里揭开,也不灌入壶瓶,便把杓子你一杓,我一杓,冷吃到个醺酣方才点灯。他两个师徒终日昏昏,我小弟所以起了这个名色。只因他如此,后来积出这败兴灾殃,我故此离了他到此。”陶情听了道:“你当初不该与他出家僧相亲。”终日昏道:“他来亲我,谁去亲他?那六个不亲我的,我可敢去惹他?”陶情听了,乃问百年浑说:“老兄想也是师徒们败兴来的?”百年浑道:“小弟另是一家事故。”陶情问道:“哪家事故?”百年浑道:“我也依样画葫芦,说个曲儿。”乃说道:   偶向朱门寄迹,谁知那白社攒眉?相亲相爱百年期,只为他下楼不记。   陶情听了道:“老兄,怎么他下楼不记?”百年浑道:“我遇着一个贵客爱我,携我到他家终日款待宾朋。这宾朋中也有尊敬长上的,一团礼节待我;也有天性不饮的,毫不沾染于我。不想座席中一个与我滥交的,他哪里顾甚贵倨,管甚礼节,只到个瓮尽杯空,还要使得人家瓶壶不闲,差家童送到他家里。这个滥交,到了八九十岁也无一日清醒。将近百年还是终朝酩酊。子孙劝他老人家保重要紧,哪里肯依?却好从楼上去,便不记下楼时,一交跌下来,跌个呜呼丧矣,他才放我。”陶情道:“败兴,败兴。且问只到酉老兄,可也是跌下楼来伤了残生的一般?”只到酉道:“不同,不同。小子遇着一个风流朋友,尽是相爱。到临了,也弄得败兴,饶着败兴,也有个《西江月》说与老兄听。”   适量而止为上,谁教他贪滥恣情。恹恹镇日不能醒,不到黄昏不定。   陶情听了道:“老兄,这也是他风流佳趣。”只到酉道:“甚么佳趣?这朋友秉来瘦弱,性子骄傲,逐日携我不是青楼乐地,便是红杏花村。朝朝过酗,夜夜滥贪。那父母爱他,医家劝他,不好说的。”陶情道:“怎么不好说?”且听下回自晓。       第四十七回 祖师慈悲救患难 道士方便试妖精   只到酉说:“他父母爱他,叫他节制些,莫要吃,早伤了性命;那医家劝他裁减些,莫要到个药饵难医。他哪里肯依?只是逐日恹恹害病一般,好饮食一毫也咽不下,美味汤水儿吃下也难安,所以说他昏昏只到酉。小弟便随着他起了这个名号。”陶情道:“你既有托,缘何也来?”只到西道:“便是他不听父母教,不依医人劝,生出毒病儿来,也到个亡之命矣,才走将来。”   陶情道:“败兴,真个败兴。且问沽来美、乐陶陶与口流涎、吸百川、吃不尽列兄,也都有个毒病儿,方才得放你来?”众人道:实不瞒老兄,我们也都是一般。但是有节制的,略略不为所困。却也有一个曲儿你听:   谁不是沽来美味,那个不快乐陶陶?流涎不尽百中川糟,爱养浅斟为妙。   陶情听了道:“众位既是相亲的,都是高人放达,浅斟樽节,不为所困,宜乎贫贱相守,淡薄为交,何故又来到此?”沽来美道:“我众人虽说有相亲相爱,古语说的好,『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世间万事总皆空,便是我沽来的美,沽尽也空,乐陶陶,乐毕也空。涎了也空,川竭也空。只是吃不尽,便也是我等不尽。那吃的,便是老彭八百岁,也有了时空。”陶情听了道:“不差,不差,说得是。”终日昏便问陶情道:“老兄,你的行径,也说与我们知道。”   陶情道:“我小弟也照列位说个《西江月》罢。”乃说道:   自叹生来遭际,与人欢合怡怡。文齐怎奈福难齐,专与僧人割气。   终日昏听了陶情说“专与僧人割气”,乃道:“老兄,你如何与僧人割气?小弟却与僧人相亲。”陶情道:“我这僧人,比你那僧人不同。你那僧人是不守戒的,终有个空隙儿与你弄倒。若是我遇着的这僧人,没个空隙儿弄他。”终日昏道:“我们一味消愁解闷,却也没个空隙与哪个拿着。”陶情笑道:“正谓我们空隙儿多,被他拿着了,所以我东走西奔,没个计较。”终日昏道:“我们有甚空隙儿与他拿着?”陶情道:“他说有等人被我们发作起来,父母也认不得,把言语触了;弟兄也顾不得,把手足伤了;夫妻也忘记了,把恩爱失却;朋友也不念情,把交道绝了。还有不忍一朝之忿,装醉儿撒泼,惹祸生非,又有不知礼义廉耻,钻穴逾墙,这都是我们空隙儿,如何计较他?”终日昏道:“这等说来,果是与我亲的僧人,天涯相隔,不同的远着哩。这僧人如今在何处?”陶情道:“他今在海潮庵居住。”终日昏道:“我等就到这庵中见他,有何相碍?”陶情道:“难见的,难见的。”众人道:“如何难见?”陶情说道:“高僧慧眼,见了就知邪正,把门神将、秉教大力神王不容我等混入禅林,以此难入。”众人道:“我等各有变化神通,哪怕他慧眼与那神王?”陶情道:“失敬,失敬。列位俱有变化神通,且问终日昏老兄,会变何样神通?”终日昏道:“我会变脸,行见白就变红。”陶情听了摇头道:“不大,不大。”又问:“百年浑老兄,何变?”百年浑道:“我会变性,一会善,神不欺,鬼不欺;一会恶,天不怕,地不怕。”陶情也只摇头道:“不济,不济。”又问:“只到酉老兄,何变?”只道酉说:“我会变炎凉,一时寒飕飕,玉楼冻破;一时闹热热,银粟回春。”陶情更摇着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又问沽来美等:“列位老兄何变?”沽来美道:“我会变乜斜。”陶情道:“怎么叫乜斜?”沽来美道:“疲缠他入我圈套,腾挪他上我门头。”陶情笑道:“都不中用。高僧们神通广大,智慧幽深,老老实实待他出庵,再作计较。”按下不提。   且说祖师在庵殿上静坐,三弟子侍立,忽然向道副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沙海邻村三五十族,苦罹于患难,虽然在他自作自受,却也未免动出家人恻隐。吾既居此,且已识故,安可坐观,不为之救?汝三弟子当往救之。但须得一物将去,庶不费力。”乃举目视着两庑阿罗尊者,向三弟子说道:“汝等当借尊者神力。”道副大师领悟,即于祖师座前,稽首辞出庵门。尼总持也领悟,乃于两庑阿罗尊者前稽首,随出庵门。道育师也领悟,乃于正殿世尊前稽首,随出庵门。在堂众僧,不知其意,也有向祖师问缘故的,也有随出庵外看三位高僧的,都不明白,祖师也不言不答。却说道副三位出了庵门,往边海荒沙直走,头也不回。三人正走人烟绝迹之处,满目荒沙。道副便向尼总持说道:“师尊于慧照中见邻村人民罹于患难,二师弟知否?”尼师道:“我见师兄领师旨,即稽首辞行,料有向方,又何劳疑猜?师尊目视两庑尊者,说当借神力,我故稽首阿罗前辞前。”乃问育师。育师说:“我亦二师兄之意,但思世尊万法教主救苦救难,到处显灵,故稽首辞出庵门。祖师既向师兄说,必料师兄亦得慧照。又说我等三人去救,何必询问?只是我二人尚未深明邻村何所,村人何难。师兄谅知觉而来也。”道副大师道:“我听师尊之言,邻村料不出东西南北,何敢多问,以逆师尊不言之教?”   三个正说间,只见那沙岸上一个老僧盘膝坐地,手持数珠,口念经咒。三人上前稽首,那老僧只手还答。副师乃问道:“这荒沙何处?前去有村落人家么?”老僧不言,半晌,只等口中经咒念完,乃看着三人问道:“何处行僧,到此不知路头,还要问人?民间可有个不知止处,便妄自走来?作速回去。前村只因善恶人心杂处,惹了一个精怪,恶的应当受他害也罢了,只是善门之家,畏怕惊惶,却也不安。你三位要化斋,却也无斋。便有斋,却也难吃。不如回去,有座海潮庵可住往来僧道。那村居人颇多,还有缘化。”道副道:“我等是奉师命前来救人患难的,岂有回去之理?”老僧道:“精怪厉害,有甚要紧?便违了师父之命何妨?”副师听了也不问了,直向前走。老僧忙叫转来说道:“出家人,性子何急?”副师道:“天地间君父之命不可违,就是师命又岂可逆?比如,君命之蹈汤,父命之赴火,随行犹怕迟,尚敢退回?我等师命,便是精怪厉害,料不比汤火的厉害。”正说间,只见远远一个童子手持一杯茶来,说是近村人家送与打坐老僧吃的。老僧接茶在手,便递与副师说:“三位远来,合当受此。”副师辞谢道:“食必让长,我等安敢当其赐?”老僧笑道:“三位好心,只是你既奉师意救人患难,此去前沙尚远,这精怪降伏却也不难。我有一瓶在此,即把此茶注于其中,荡邪驱魅,不说甘露,可持而去。”副师方接在手,老僧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精怪来了?”三人回头,老僧与童子忽然不见。   副师接过茶瓶,乃想起祖师之言,借尊者神力,乃望空拜礼。向尼、育二师说道:“此九位阿罗显圣,虽然试我等道心,亦系慈悲民众。但不知此茶瓶作何用处。”按下三位高僧望前路行走。且说这海沙村落,地名铁钩湾。村有百里,居人稠密。家家捕鱼虾,食海兽,离海荒沙还出那獐、狐、鹿、免,人恣猎射网罟,却也好狡异常,取尽生灵,堕成恶孽。却也有十中二三善心男妇持斋的不去取,吃荤的家无取具。只说这射猎网罟之家,百样奸巧,伤生害命,杀气太重。不但人遭苦极必报,就是飞禽走兽、鱼虾蝼蚁,伤害太急了,他也思想报仇。他一物微蠢,岂能报仇?冥冥之中却有神灵发慈悲之念,存好生之仁,痛恨那伤害生灵之辈,每每降灾与祸。可怜这村人,只知非血食不美,非射猎网罟无以资生,恣意妄为,恨不得竭泽而渔,空林而弋。他哪里知道,杀一生命,便生一仇怼。古语说得好,“人无伤虎心,虎无杀人意。”鹊歇牛背,不歇人肩,知人有捉他心,害他计。蚊虫见人手指即飞,蝼蚁遇雨得浮草而渡,他岂无心,不贪生活?何苦人心不知慈悯,百计害它,以恣口腹!只因这村人作此恶孽,就生出一个精怪。这精怪却出世不在深林大谷,乃生在水中,却是一个大虾精。他一微虾,筋力又瘦,如何成精?只为取他子子孙孙,食者太多,他积怒成仇,积仇思报,便成了一个精怪。一日在海中,与众虾计议,说道:“这村人太恶,百计来捉我等。恨我无鹃鹏之翅,蛟龙之灵,以快雄心。闻知这村人,荒沙处捕獐、捉鹿,看那獐、狐、鹿、兔中可有恨这村人的,或是结个伴儿,或是请教个法儿,把这村人弄得他个七颠八倒,也不饶他。”众虾道:“我等正在此怀恨他捉了去,咀嚼甚苦。”虾精道:“我只见他网儿撒去,叫作一网打尽,大大小小都被他捞去,却不知他怎样咀嚼,何等样苦。”众虾道:“他捞将去,大的剪去须爪,去须还不觉,只剪爪便疼痛难忍。”虾精哭起来道:“是么,是么?比如一人手膊被刀割去,可疼可痛。”众虾又道:“剪爪正痛。他却又送入滚油汤锅,这疼痛怎忍!”虾精道:“可怜,可怜。真是难忍,小的被他捞去却如何?”众虾道:“小的无须爪之痛,却有汤油之苦。更有一宗可怜处,说起这苦更甚,不是下磨盘,便是下碓春,放上许多盐,做成虾儿酱。这个苦恼真真可怜。”虾精听了,收了眼泪,道:“此仇海深,怎生不报?”乃分身一变,变了一个长须老人。上得海滩,直投荒沙、深林密处,寻个獐、狐、鹿、兔,四荒观望,哪讨一个?都被村人射猎尽了。虾精正坐在深林,只见远远来了一个青年后生,虾精观看那后生:   乔妆打扮,摇摆行来。一裹巾勒着齐眉,夹布衣遮来全体。腰束一根吕公縧,脚穿两只罗汉趿。手拿纨扇跳钻钻,眼望松林来疾疾。   虾精见后生近前,便问:“小朋友,从何处来?”后生一时答应忙了,便说:“来处来。”乃问:“老汉子坐此做何事?”虾精听了便道:“你这后生,调嘴弄舌,必是个不做本等事业,闲游浪荡之人。”后生道:“你如何识得?”虾精道:“唐突相逢,须当敬老,怎么我问你何处来,你便答我来处来。”后生道:“你这老汉子必定也是个妄自尊大,不合时宜的老汉。”虾精道:“你如何识得?”后生道:“你先坐此,见人来全五个主道,身也不起,手也不动,便问我来历。我实不瞒你,小子姓狐名狸,来处也远着哩。”虾精道:“远也说说我听。”狐狸乃说道:   家住昆仑山岛,常与鹿豕交游。   只因性灵变化,偶来沙海滩头。   有功捉得反目,无情交了陶流。   到此人穷反本,还思旧境优游。   虾精听了,故意做个假托熟,道:“原来是狐老兄,我一向久闻你与甚么陶情结为契交,今日如何独行到此?”狐狸乃答道:“我与他原是个面交酒友,一遇患难,他便高飞远去,你不知这个人以酒为名,到处苟合,若是不合,便一路烟无踪无影。且问老汉子高姓大名?”虾精道:“若问我姓名,也说说你听。”   生在汪洋水国,与鱼为乐交游。   只因子孙众盛,各分湖海潜留。   苦遭网罟伤害,弄得家破人愁。   为此来寻走兽,要与渔猎报仇。   狐狸听了,笑道:“原来是长须老精怪,真真的你有屈没处申,我想你生长海洋,不求闻达,苦被村人百计嚼你,果然仇恨不可不报。只是你有何手段,会甚神通,把这海村,生他些祸害?”虾精道:“一人不得二智,正在此无计。我想,我技不若长蛟。他一鼓浪,把这村人漂没,却又不忍。有善人仁人不伤害我,怎的教他玉石不分,一概罹害?”狐狸道:“不瞒老兄说,我一向称为狐妖,却也有些变化手段。你若不信,我复了原相你看。”后生把身一抖,只见原是一个九尾狐狸。老汉子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忠厚妖精。你既忠厚待我,我也把个忠厚待你。”这老汉子也把身一抖,却复了原身,是一个大爪虾。一个放下四足,在那沙上打虎跳;一个直戳起两须,一个直戳起两须,在那地下效蟆游。   二精正露原身,却好一个全真手捧着一个葫芦儿,走近沙路上来。二精看见那全真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顶黄冠子,身披白道衣。   麻鞋双脚着,丝带满腰围。   蒲垫肩头担,拂尘手内挥。   葫芦盛妙药,想是走方医。   二精见了全真来,躲又不及,变又已迟,被那全真看见了狐狸,道:“业障,怎么捉着个大虾?吃又不吃,放又不放。”这狐狸原有妖性,乃呱呱讲话不似讲话,叫嚎不像叫嚎。全真原是仙风道骨,一见便知,笑道:“原来是个多年老狐与一个老虾。你这两个业障必有个原故,我闻你多年受了日精月华之气,善变人身。我且背过身子,闭了双目,让你变出个会讲话的模样,再问你来历。”全真乃背过身,闭了眼,却又想道:“这业障定然要走。”乃于葫芦内取出一丸丹药。却是何说,下回自晓。       第四十八回 仙佛宝器收蛟患 祖师说偈试沙弥   狐精见全真背过身去,乃暗相说道:“我们正讲报仇这村,却撞着这个全真来,如何躲避?却又不便变化。不如乘他转身,走了罢。”虾精道:“我闻全真多会呼风唤雨,降妖捉怪,若走得干净便罢了;若走得不干净,被他捉将来,倒惹得不干净。”狐精说道:“打扮得虽然是个全真,却不知他可是个有道的真实全真?如今世上好歹念两句《参同契》,记几句《悟真篇》,手里拿着个葫芦儿,不知卖的谁家药?装模做样,诱哄愚夫,也是个全真。”虾精道:“我看他是个真全真。他若是假全真,见了你这个狐狸,拿了你去剥皮吃肉,便是虾儿,莫想饶你。真全真,故此好生存心,背过身闭了目,叫你变出人形,问你个来历。你看他葫芦内取了一丸药在手,全有个仁心爱物,把金丹度人的意思。”狐精道:“依你主意变个人形,与全真度脱罢。”二精乃摇身一变,依旧狐精变个后生,虾精变个老汉。全真转过身,睁开眼看见,笑道:“业障果是有能。”乃叫二精近前来,二精逡巡畏缩,不敢近前。全真道:“我出家人,方便好生,决不伤汝,汝不必怕。有何情由,实实说来。”二精乃把前情说出。全真道:“我非别人,乃海岛玄隐真仙弟子本智便是。我师蓬莱得道逍遥,我亦成道。昨慧光照出,这邻近村乡人心积恶,上天发怒,应有灾难。但恶类之中尚存一二善人,我是以恐玉石不分,殃及善类。今听汝等所说,有个道理。你二精可变作活物,待我变做贩卖之人,到这村中试人善恶。若是善人,当脱其难,若是恶人,当降其灾。”狐精道:“这等我便变做个兔子罢。”虾精道:“我还原本身。”全真道:“虾不可共兔卖,须是变做个野鸡,以便我为猎户卖。”一时各自变化起来,宛然一个猎户,担着雉兔,走长街,过短巷,无一家不叫着要买。且说道,荒沙近日不出禽兽,村中因此稀少,争着叫买。猎户只是假争钱钞不足。   却好走到一人家门首,只见门内走出一个男子来,看见猎户,便骂了一声,说道:“这等一个精壮汉子,不去做些别样经营,却担着两个活物卖钱。你得了钱钞,不过买柴籴谷,充你一日之饥,却叫这两个性命伤了。可怜也是它出世一番,有眼看着人世,有耳听着声响,有口食着草粟,有性知道疼痒,被你捉来送入人腹。”猎户听了,乃向二精说道:“走遍村乡都是要买活物,惟有这家汉子,你听他口口声声何等善言善语。若天降灾殃,不救这人家如何过意?”虾精道:“这汉子言语虽善,不知他家道何如?”全真道:“须是到他家里观看方知。”虾精变的却是雉鸡,便故意飞入这人家。只听得个妇人在屋内哼哼的说道:“病歪歪的,叫汉子买个鸡儿做汤,他道放着鱼虾不做汤吃,偏要活活杀鸡害个大性命。”虾精听了,吓得飞将出来,说道:“仇人,仇人。虾儿、鱼儿又不是性命,怪不得这人家妇女有病。他既要吃我,我便乘他病,报他一场。”全真道:“虾精且莫躁性,我爱他个不杀飞禽,且全他家室。”只见狐精说道:“这满村都争买兔雉,连走兽也杀,此仇我当去报。”全真道:“你如何报?”狐精道:“我与他个好还报他,那好动刀杀的,便报他个项下出血。”虾精道:“他便有寸铁利刃,你却没刀。”狐精道:“乘他项下生疮害毒,我便叫他无药可疗,血流不止。他若是炮烙油火,滚沸汤锅,我便报他个浑身腐烂,遍体脓伤。”虾精道:“犹不足以报恨,他尽坑了生灵种类,也少不得还他个大小灾病。”全真听了道:“你这二精也怪不得你还恨思报。只是那不害你的,却也是个恩家,你如何不报他?”二精道:“我也报他个合家大小安福,善人寿命延长。”全真道:“这是神天主张的,你一物之微,敢操祸福之柄?”二精道:“这也非神天,也非我等,总是善恶人心自作自受。”   正说间,只见天风猛烈,海水泛滥起来。烟雾潆潆,却见蛟腾无数。看看村落漂没,那村人汹汹慌乱。这二精越助风潮。全真独力救援。正在势孤力弱之际,只见西南上来了三个僧人,手执着一个茶瓶,口中念着菩萨梵语。那海潮渐平,长蛟化为蚯蚓般样,也有钻入全真葫芦内的,也有收入僧瓶的,顿时村沙宁静。那村人看见沙滩之上神僧、高道救护,齐齐奔来拜谢。这三僧犹自狰狞,怒目而视。只见那众村人中两个老者,说道:“我这沙滩久未起蛟,村中也平安多日,今日祸患,若非众师救难,村人险葬于鱼虾之腹。”全真乃笑道:“汝等欲免其葬腹之因,当须动一慈仁之度。且问二位老叟,你可认得这一个后生,这一个老汉?”那老者上下看了一看,道:“不相认。我两老一家斋素,不出屋门,生平交少,故与这二位不认得。”二精听了笑道:“不是我这众位师父救了你这村落,还是你二老救了众人。我等仇心少略消了。”说罢不见。三僧方才与全真相见,各叙道话。后人有五言八句说道:   莫说世间物,蠛蠓乃化生。   亦具血肉性,宁无生死情?   有心思报复,无力与相争。   仁人多造福,不忍听其声。   且说祖师打坐宝殿,庵内众僧候其出定,乃问道:“老祖师命三位高徒哪处公干?莫不是化缘?我这庵中颇有常住供养。若是化缘,我等方才跟出庵门,见高徒从东海沙荒处行去,村远人稀。只要走到铁钩湾。叵奈这村落人家行善的少,不但无斋化,且还要受诸苦恼回来。这地方多精怪,捉弄得村人家家不得宁静。又且长蛟时起,海水泛滥,漂没人家,走得快些,还得生命,若是迟了,或是黑夜,多被冲去。高徒不当往此村去。”祖师不答,但说:“出家人,莫要拣好地化缘。信步而行,随所住处。”正说间,只见庵前远近,善信接踵而来,都是家中六亲不和,灾病煎熬,不得安静的,听闻高僧演化,齐来求度。祖师欲待不言,又因弟子外出,恐辜来众问道之心。欲言则往往来来,非止一人一事,不胜烦扰。乃于众善信前,说一偈道:   一切不平等,根因皆自作。   自作自为医,何须问人药。   祖师说偈罢,乃侧目直视着焚香小沙弥,说道:“小和尚,烧香的心肠在哪里?难道炉香叫他自己烟焚?”众善信中,有明白的,点头赞叹,合掌称谢;也有不明白的,却问那点头的道:“高僧说的禅机梵语,是如何讲解?”众中却有那宦尊在内,他便向那不明白的说道:“高僧之意说道:各人家不平等的事,都是你自家生出来的,若思想这事根因病患从何起,当从何止,自然就安静,何须责备于人?比如焚香,焚与不焚,皆在沙弥一心自主。”宦尊说了,众善信还有不明白的,说道:“闻知高僧有徒弟三个,肯与人备细讲解,怎么不在殿中?”却说道副三众与全真救了铁钩湾蛟患,全真向副师说道:“师知这村人灾患何始么?”副师道:“作恶之报。”全真又问:“师知这灾患何救么?”副师道:“作善之报。”全真又问:“师既知报恶,却又知报善。报恶不苦了善,报善不纵了恶么?”副师道:“蛟患,正所以报恶;我等来救,正所以报善。”全真笑道:“师言尚未尽了。我等来救,是报善,尚未报恶。未报恶者,他恶贯未满也。小道昨来,见二精怪也非精怪,乃作恶的蓄怨积恨所成。这村人,若是了明这一种怨恨根因,速行改省,物各有性灵,你爱生恶死,他岂独无?但存方便,就无精怪。若是执迷不悟,恣口腹之美,不顾生灵之命,这精怪怎肯罢休?”副师道:“我等既为救善人,非为报恶人而来。我已稽首世尊前,乞发大慈。须是善人益坚其向善之心,恶人惩创其作恶之念,始终成就了这来救护功德,事在道师作主。”全真道:“闻知三位禅师道力高深,神通宏广,还是禅师作主。”副师道:“我等僧家一意慈悲救善,即是惩恶,但恐恶的不知因救善而得救,改善之心不坚,还是道师贵教情法并施,功德易就,请勿推辞。我等也须瞻仰道力。”全真听了,乃说道:“村人善信易化,恶心难改。若不大显一番神通,怎能更转他的恶意?如今说不得贫道用法惩恶,禅师用情示度。俗云:救人须救到底。”副师答道:“一切听道师主持行法。”   全真乃把手一挥,叫一声:“狐、虾二精何在?”只见狐精仍旧后生,虾精依然老汉,二精站立面前,道:“仙师何事召吾二怪?”全真道:“村人作恶无他,非干名犯义之大憝,非反常背道之巨谴;不过是忍心杀害昆虫,为汝等冤家债主,汝等积恨益深,他那里恣情不悟。我两门愍念愚氓,造此恶化,几被蛟患。还来救护,只是救护了村人,与你等毫未有济,更存留杀机于汝等。吾今欲五全功德,必须要汝等协力。”二精问道:“仙师,何为五全功德?”全真道:“一全善人无难,二全恶业知消,三全鱼虾免害,四全鹿兔无伤,五全我与禅师皆成了普度之愿。”二精合掌赞扬道:“愿随道力驱使,不敢违背。”全真乃叫虾精说道:“你变这老汉极相宜,可把狐精变个兔子,携上村间去卖,看是哪家专要食兔,与你狐辈最仇。你可乘他家祸害灾殃,加一等作跷蹊古怪,我把这葫芦中丹药与你一粒,恐有法术医人来救,一凭你将丹相机妙用。”虾精老汉接了丹药,正欲辞行,副师乃叫住道:“汝等惩创恶家,恐波及善类,可将我僧这茶瓶携去,遇有难解之难,也能助一善功。”虾老接在手而去。   却说这村名铁钩湾,言人心最险有如秤钩。就有一人姓辛名独。这人奸险存心,诡诈行事,害人利己,刻众成家,恶贯满盈,家中灾难迭出,却也说不尽他的坎坷。一日,梦其祖先说道:“辛独,你当改过自新,行些善事,救解身家灾难,就是宗祖冥中也得超升。你如不改,只恐祸患临来,悔之晚矣。”这辛独哪里信从?一日,妻妾子女灾殃不保,他却遇着虾老拴着一只活兔子村中卖,乃叫着:“老汉子拿兔子来,我买。”虾老近前把兔子递与他。辛独见有近邻几个人来,只道是来争买兔的,他忙把兔子收入屋内,却把钱钞付虾老。只见那近邻人中,一个善老人说道:“辛独,你不该忍心又买活兔,伤它性命。我看蛟患方安,都是圣僧高道救护,你也当向些善。”辛独笑道:“家有病人,想此活兔为食。要人病好,哪顾生兔?”虾老听了道:“全真为方便善人,因纵了这恶。他只知收了活兔进屋,怎知收了祸害入门?”虾老拿着丸药茶瓶,站立在辛独门前。却说狐精变了兔子,被辛独收入屋内。他却把兔子放在一个罩内,伺候宰割烹庖。哪知狐精变的兔子知这情由,乃掀开罩子走出来,前后屋内观看。只见辛独家中妻子大大小小灾病异常,却见许多恶邪凶怪守住不离。见了狐精,这些邪怪便恶狠狠起来,说道:“你这送命的兔子,因何又被他得来?”狐精把身一抖,却变了一个后生。他把隐身法儿又使出,辛家人哪里见他?只听辛独见罩开不见兔子,大嚷大骂去寻。狐精却问这些邪怪缘故。邪怪道:“我等皆是辛独往日恣意杀害的禽兽、鱼虾,苦被他百计咀嚼,一灵饮恨不散,结聚在此,只待时日,报他个合家不救。”狐精道:“我闻这村中伤害汝等的人家不少,如何独守在他屋内?”邪怪道:“我们做不得主。还有这村中报应大力王神,他执有册籍,家家都有个次第开载。”狐精道:“册簿怎样开载?”一个邪怪道:“今早闻得神王到海潮庵参谒高僧去了。留下册籍在那邻家善老儿屋内。且问你:方才是一个兔子,怎么就变了个青年后生?我知道,莫非你也是被他坑害买来的冤孽?”狐精道:“不是,不是。我是要报仇的走兽。只因皈依了僧道方便之门,为救善人到此。”那邪怪一听狐精之言,乃大怒起来说:“怪道蛟患不作,我等空守时日,徒抱着仇恨。闻知是甚么和尚道士救了。据你说救了善人,却不纵放了恶党?叫我等被他伤害了的,不得讨他命,报他仇。”说罢,一齐抢上来把个狐精拿倒。狐精措手不及,隐身法儿也不灵,依旧复了个活兔子。辛独家婢见了,忙忙捉拿了去,放在罩内。狐精偷眼看那些邪怪,却也都是禽兽昆虫之类,只见家婢把兔子罩住,却去报与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