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度记 - 第 13 页/共 26 页
眉清目秀,五短身材,色嫩颜娇,一腔丰韵。戴一顶苏吴小帽,尽是风流;穿一领绮罗轻裳,果是标致。说句甜甜美美话儿,卖个斯斯文文腔子。
这汉子上得前来问道:“娘子,这夜静林深,人家离远,却守着一个不省的汉子做甚?”妇人见了也不答,站起身来往林外立着,道:“男女自有分别,且各守嫌,何必问我来历?”汉子道:“我好意问你,只恐这卧着的是你丈夫或兄妹醉倒在此。你孤懦无力,不能扶架他去。便是问知住处,帮你扶他,也是个与人方便。你为何说拒人千里之话?”妇人见汉子说的话近情理,乃说道:“我丈夫担柴卖,想是贪多酒醉,倒卧在此。我妇女力弱不能扶去。望乞替我扶出林间,待少醒走罢。”汉子听得,把他丈夫推了几推,打了几下,力生哪里得醒?这汉子却走近妇前,卖乖使俏,说道:“娘子,夜静林深,无人知觉,你丈夫不醒。不瞒你说,我家赀颇富,前边高楼大屋就是我家。你若肯与我谐个伉俪,成个欢好,大则瞒了丈夫,躲藏我家。小则结个长久,早晚到你家行走,赠你些金珠财宝。就是你丈夫知道,也强如担柴营生。”妇人听得,暴躁起来,说道:“汉子差矣。你道夜静林深无人知觉,无形无声的是鬼神,有眼有知的是天地。你道不醒的丈夫可瞒,不道睁眼的男子可愧。你夸富有家赀,我守妇女节操。”汉子听了,笑道:“娘子莫要错过风流,你看你这等妖娆美貌,嫁了这个丑陋柴夫,怎如我少年才调。若成就个姻缘,却也是个佳会。”妇人怒起,连叫了几声丈夫,却又指着汉子骂道:“是哪里无知恶少,不明道理村夫,不畏神明的痴汉,怎么清平世界淫乱纲常。快走出林,莫讨祸害。倘我丈夫醒来,断不饶你!”汉子道:“你丈夫断然不醒。”妇人道:“你若不去,定有祸害。”汉子道:“风流事儿,有甚祸害?”妇人道:“我拼一命,你祸害即生。”妇人言词真是个贤良,哪里知道这汉子却是妖狐变化。他见妇人坚执不允,便生出恶狠心肠,地下抓了一把土泥,把力生满眼鼻涂了,却又取力生捆柴一根索子,往妇人身上一丢,看看妇人被妖缚倒。
岂料世事邪正,都有个神灵感应。人若心地歪斜,一时起了个奸心、盗心、邪心、淫心、杀心、害心、骗心、骄心、傲心、谄心、媚心,种种歹心,这冥冥中就有一个神灵管着,真是厉害。就如那奸心一起,偏有一个管奸心的神灵。这神灵却怎样管他?是上天赐与他的几桩宝贝。却是甚么宝贝?乃是一条索子,专捆世上奸夫;一把锋芒利刀,专杀不义男子;一个长枷,枷那和奸两个男女;一款转变条儿,却是淫人妻子,妻子淫人。一面手牌,上写着:“押送奸心,堕那抽筋地狱。”一座转轮,轮转那奸淫的入畜生道。这狐妖假借人形,迷乱贤妇。哪知贤妇操了一个贞洁正心,这冥冥中也就有一位神灵管着,真是威严。妇人坚意一点正气,这神灵随执着几件宝贝,乃是一座贞节牌坊,上写着“贤孝”二字;乃是两件珠冠霞帔,叫她好受荣封;乃是一个葫芦,盛着几丸长生灵药,叫她享寿百二;乃是一对长幡宝盖,引她到极乐天宫;乃是一片铁石心肠,叫她死不怕,生不转,专击那狐妖乱怪。这狐妖方才使出妖法,把妇人捆倒,便惊动那正气神灵,刮起一阵狂风。林间跳出一只白额猛虎咆哮,直奔狐妖。狐妖心慌,现出原身,飞奔出林而去。此乃神虎,妇人哪曾看见?
只见林间来了一个老叟,见了妇人道:“娘子夜静林深,因何守着一个醉汉在此?”妇人答道:“老翁,这是我丈夫,醉倒不醒。我妇人力弱扶他不去,故此看守在此。”妇人也只道汉子去,老叟来,一心欢喜。却又想道:“倒是守我妇道,一力拒人;若是邪了一时,撞着这老叟来,可不羞杀了人,伤坏了丈夫行止。”老叟听了妇人之言,乃上前把力生面上土泥去了,说:“怪道你叫他不醒,哪里是酒醉,原来是鬼迷。”却去推了一推,叫了一声,力生顿然酒醒,翻身跳起,抹一抹脸,啐了一口,拿起柴担索子,方才看见娘子与老叟在前。娘子把因由说出,力生谢了老叟,与妻取路回家。正走到一僻路口,只见月已西沉,远寺钟声初响。却说狐妖怕的是虎,正才迷弄妇人,哪曾防神灵放虎来救贤妇?他惧怕起来,正走在这僻路,想起调弄妇人情节,却好月影儿下,夫妇二人走来。他却曾迷过个邪妇,吸了他精髓,遂变了个妇人。在这路口,见了他夫妇,乃上前叫一声:“大哥大嫂,没奈何,带我一带,前途家去。”力生便问大嫂:“你到哪家去?”妇人道:“前村张家去。”却说男子心肠,多少不如妇女的,妇女心肠却也有多少歪乱的。力生见了静夜一个妇人,要带前走。他看妇人妖妖娆娆,便就动了淫心,乃哄自己妻道:“你先家去,恐婆婆记挂。我送这娘子张家去来。”其妻信然,先到家去。老妪见了方才放心,问道:“你丈夫为何不归?”妇人却也真个贤德,恐老婆婆怪子酒醉卧林,乃说道:“丈夫因买柴主顾人家,烦他送个家小到娘家去了。”婆婆道:“媳妇如何也去这半夜?”妇人道:“我也是那人家相留,与他家小作伴。丈夫不时就回。”那老妪听了,方才去睡。
却说狐妖变妇,力生领着她,哪里甚么张家去,却来到近寺前一个静僻小庵倒塌房子处所。这庵中虽供有神像,一向只因在庵住的没有个正经僧道。神像都是泥塑木雕,哪里灵应?有像只当无像。乃今高僧师徒们住在寺中,诸圣卫护,便是破庙颓庵,都有圣灵在内。这狐妖只当平常迷人,把柴夫力生引来。柴夫也只当破庵中每常依栖着些过往乞化闲人,动起欲心。谁知柴夫之妻贤守妇道,他这一点良心不独自家感动,神明保佑,便是丈夫起了淫心,亦能解得冤愆业障。力生同着妖妇一路走到庵前破房子内,他两个正要调情,只见庵中走出一个黄巾力士,手执大斧,喝道:“无知孽畜!何处地方,敢来迷弄汉子,污秽善堂?”一面把柴夫骂道:“无知痴汉!如何妄起淫心?本当杀汝,但念你妻贤德,能守妇道,姑且饶你。快走快走,莫要污秽了山门。”一面举斧就斲狐妖。
狐妖翻转面来,夺了柴夫扁担,变了一个凶恶大汉,两个战斗起来。柴夫吓得飞走道:“惶恐!惶恐!”力士与狐妖两个交斗半会,不见胜负。只见庵门外忽然来了一个邪魔,自称反目魔王,手里拿着一把两面三刀,也不问个来历,帮着狐妖来战力士。力士看看力弱,往空中便走。妖魔也飞空赶上,却好一位女将手执宝剑,上前大喝一声:“妖魔,休得无礼!堂堂力士,你怎敢大胆与他争锋?”妖魔停着刀,住着担,问道:“来的女将,通个姓名。”女将道:妖魔要知我姓名,我说你听:
我家传来本姓孟,清白家声为世重。
父娘起我叫名光,三十婚姻犹未动。
只因我貌生不扬,张门不娶李不用。
当时有士号梁鸿,贤能声名真迈众。
我心情愿入他门,与他百年相守共。
夫妻相爱敬如宾,馈食举案齐眉奉。
裘褐相配布衣交,百年老后神司颂。
颂我真是梁鸿妻,封我为神威显重。
世间反目乱纲常,宝剑光芒岂放纵?
反目魔王与狐妖听了道:“原来是孟光女将。不是你贤,还是梁鸿高节。想你貌丑粉饰,恐怕人厌,举案齐眉,遮了尊容,岂是恭敬?”女将大喝一声道:“你这孽障,你哪里知道,夫即天也,妇人以夫为天,岂有人不敬天之理?只因世有你这反目邪魔,鼓惑得那为夫的不义,为妻的不贤,两作冤家,乖了好合。最可恨把个三纲五常坏了,生出许多冤愆祸害,叫世上愚夫愚妇不知多少误入在你圈套。”女将说了,便把宝剑看着邪魔砍来。那力士也把大斧照着狐妖劈头砍去。妖魔哪里敌得女将,脱个空儿走了。反目魔王临去说道:“我也错上了坟,这狐妖迷人,专一假相亲爱,故作欢好,嚼迷人脑髓,啃男子筋骨。与我何干,来帮助他?”狐妖临走也说道:“我真错放了箭。这反目邪魔,他常使一个撇娇撒赖,自恃容颜,说道:便恼了这瘟老公,他自然要来哄我。使得一个恶心歹心歹意,拳大力粗,说道:便打杀这臭婆娘,也值不得甚。他与两个男女有情,与我何亲,管他作甚?”妖魔说了飞走。笑坏了个力士,却恼坏了个孟光女将,说道:“业障,你走到哪里去!我专管人世不敬夫的妾妇,不顾爱妻的丈夫,定要拨正了正大光明,如何肯轻恕了你?你便走上焰摩天,我也会腾云追赶。”说罢,驾云来赶这反目邪魔。这邪魔,当不过女将威灵,虚架一枪,往空走了,在那空中,寻一个躲女将的处所,做本等事的地方。
却好那远近之处有几等人家夫妻不睦。第一等是夫不义,娶妾多宠,以致结发有如冰炭;又一等是妻妾不贤,妒恶作大,以致犯了七出条款;又一等溺爱己子,作践前妻子女,以致丈夫私怀怨恨;又一等淫赌为非,不顾妻孥,以致室家矛盾;又一等夫嫌妻丑,妻憎夫陋,两不为欢,以致各相吴越;又一等抛妻弃子的,家室咒骂,背夫逃走的。败坏纲常,都是不明正大道理。这几等人家,正在那里有父有母的说儿子的不是;有公有婆的说媳妇的理非;有朋有友的劝他和睦;有妯有娌的教他欢好;有好岳翁岳母的只叫女儿敬女婿;有好郎好舅的只要姐妹重夫君;有好亲好邻的只劝夫妻们相敬相爱。反目邪魔把这几等人家都看在眼里,说道:“你这些劝解的,都是些善人君子,积阴骘、存方便,你便招吉祥、积福寿。却叫我被女将赶捉将来,何处一躲?”正四下里观看,却只见一个人家夫妻两口,在那里争嫌咒骂。邪魔忙奔到他屋檐上蹲着,看他屋内却有两个亲友在堂中讲话。邪魔道:“且休忙下去,只恐是好亲良友,劝解得他们正气起来,却不教我依栖失所?”乃侧着耳朵听那亲友,却不是说劝解夫妻和睦的,乃是两个狐朋狗党,游手好闲,引诱世间良家子弟,搬弄人家夫妇是非。那男子在堂中恶言恶语,骂妻咒妾,那妻妾在房内咬牙切齿,恨友詈夫。却有两个妇女在那妻妾旁添言谤语,全没句好言劝解。
邪魔听得大喜道:“这家是我主顾,且躲在他家,避女将之锋。”乃从屋檐往下,直入那男子之腹,不想那男子腹中却先有个邪魔在内。见了反目邪魔入来,陡然不让,两下里争竞起来。却是甚样邪魔先在腹内,下回自晓。
第四十一回 扶头百辆论风流 改正狐妖谈古董
话说反目邪魔投入这男子之腹,不想王阳无处依栖,偶逢着两个引诱良家子弟的汉子,一个叫做扶闲,一个叫做衬里。这两个人全无生活,全靠扶头,正扶着良家。这男子名唤金百辆,这百辆家颇殷富,只因娶了个妻室,却是个名门之女。虽说是容貌娇美,只是性气刚强,又逞着父兄有些势头,每每与丈夫不相欢好。这丈夫又恃着家富,怪妻不知妇随夫唱,常常不入房中,因此顿生嫌隙。男子被扶闲引诱到那花柳丛中,不分昼夜欢乐嫖风。哪里是百辆贪爱风流,却是王阳邪魔被扶闲、衬里两个引入百辆心腹。这王阳入了百辆腹中,弄得他春心飘荡,不倦无归。这日在堂上正与扶闲两个谈的是:
青楼美人那个妖娆可意,行院妓女那个窈窕多情。那个轻盈杨柳腰,那个娇媚芙蓉面。那个笑语喷香人买笑,那个身躯袅娜客追欢。那个步步金莲,那个纤纤玉笋。那个罗裳着体轻,那个翠钿堆眉俏。那个金凤钗斜插乌云,那个痴虎妞双围鸳颈。那个不施胭粉懒梳妆,那个为爱风流频卖俏。
金百辆正与扶闲两个讲论嫖风,却遇着反目邪魔撞入腹内。王阳见了便骂道:“你这祸根到这里来何干?”反目邪魔见了,也骂道:“你这冤孽据着这里何为?”王阳道:“我为梗化的不知寡欲,因此容留在腹。”反目魔道:“我为女将威灵,战败逃来。”王阳道:“此败家腹中损钞肚内,耗精伤性身里,你躲甚难?”反目魔笑道:“即是这破败去处,你却如何存住?”王阳道:“你还说都是你不效好合,我方到他处来。但我初入来时,却甚完全的家当,只因有你这根因,再加我播弄,怕他百辆也被我们播弄得七零八落,委实容留不得你。”反目魔听了说道:“老兄你既难容我,乞教我个容留的地方。”王阳道:“房内那个娘子却容留得你。”反目魔听了,便出了百辆腹中,入得房内,果见一个妇人生得妖娆美体,貌态轻盈。不知为何因由,只见他:
两目愁眉双锁,一面脂粉懒搽。没情没绪咬银牙,只把乔才咒骂。
反目魔见了这个景象,却也不敢直入,且听这妇人可有甚话说。却又见旁边坐着两个长舌婆子,他两个一会家说你老公的不是,怎么嫖风;一会家说你娘子也怪不得你恼;一会家说抛着你孤衾独枕,真情可恨;一会家说全没个知疼着热的恩爱,委实可嫌。这妇人听了两个婆子言语,咬牙滴泪,骂声不止。反目魔听了笑道:“快哉!快哉!我魔王情性喜的是两口子冤家一般,怕的是夫妻一心一意。往往躲在妇女身内使作的夫妇不和,却被旁边劝解,我便不遂心意。今遇这两个婆子戳火弄烟,使她长长怀怨,便是我魔王躲难的安家。”说罢,一直入了妇人心内,使作的这妇人气一回,骂一回,恹恹成病,倒在牀上去睡,反目邪魔存躲不提。
却说狐妖被黄巾力士抖擞神威。孟光女将显灵赶杀他,却与反目邪魔不相干涉。他在僻路之处想道:“我只因林中调那柴夫妇人,可爱他贞洁不变。这样的妇女生在世间清白,死在阴中成神。你看那孟光女子,阴中只为他敬夫主、守节操,上天封他个女将,神通广大,专管世间夫妻不和的。他如今既赶杀反目邪魔,我不免变化那夫妻相爱的,他定然不来害我。”这狐妖乃跳到半空观看,那家夫妻和睦的不可去搅扰他;那家夫爱妻的不可去吵闹他;那家妻敬夫的不可去缠惹他。却看到金百辆家夫妻反目,意欲到他家弄个手段。却看见反目邪魔躲在那百辆的妻身内,狐妖又想到这邪魔躲处,只恐倒惹女将来寻。如今且到那夫妻相和睦的人家走走。狐妖乃变了一个卖花儿的婆子,手提着一个花匣儿,走到这人家来,入得堂前,只见一个小妇人迎着,叫一声:“花婆,你卖的甚花?”狐妖只因这妇人问了一声,便动了他邪淫恶念,说道,我卖的是:
通草花夭桃活似,盘线花红杏无差。
纸剪花荷莲染色,皮金花梅菊堆黄。
铺绒花石榴喷火,剪彩花兰蕙拖青。
翠毛花金凤生成,珠石花玉兰做就。
这婆子花匣哪里有这许多名色?只因见这妇女娇娆,又动了坏心肠、伤天理的淫性。他只待妇女开口,说要称心美意的花儿,他便显手段,变化妇心爱的名色。这妇女听了花婆口说的各样花名,便道:“我正想两朵珠翠花儿插鬓,盘线花儿簪头,倒好,倒好。”狐妖实时拔了身上两根毫毛,变了几枝盘线花与珠翠花朵,开了匣盖。那妇女一见,喜上心来,便把那花儿捻在手指,笑道:“婆婆,这两样花要多少贯钞?”婆子道:“盘线花要五贯,珠翠花要三百贯。”妇人道:“不多不多。只是珠翠价重,我买无钞。”花婆笑道:“闻知娘子与官人和好,官人多钞,便开口要他买花,他自是顺你心意。”妇人道:“婆婆,你不知我官人吃辛受苦,挣的钱钞养赡妻子,快活茶饭也消受不起,怎么还要他费钞买花?我若开口,他不应承,又恐拂了我意;应承了,我心又不安。这两个心情,人家夫妻们不和都从此起。”婆子道:“虽说一宗买不买小事,便连个夫妻不和。”妇女笑道:“婆婆你哪里知道,人家事大从小起。”婆子又道:“娘子,闻你官人钱钞甚多,难道你便不私聚他几贯?”妇人道:“人家妻室好的,恨不得做女工、省柴米,帮补丈夫挣家业。乃起这不良的心肠,私匿他一贯,便伤了他一贯赀本。”婆子笑盈盈说道:“娘子却也真真贤德,只是婆子有一句话儿不好说。若说出来,珠翠花儿白送与娘子戴,不要一贯钞;便是金银首饰绫罗彩缎,也不要钞,都是白送。”妇人笑道:“哪有这样事情?”婆子笑道:“却有这事情,实不瞒你。我与金百辆家中往来,他如夫妻两个不和,这金百辆只因妻子在家,恃着娘家贵倨势力,早晚一些丈夫不是,便就使嘴变脸,狠言恶语不理丈夫;百辆又恃着财多,被扶头的引到青楼行院人家,那小娘儿见他豪富,款待奉承,比他妻子十分敬爱,故此百辆怪妻,终日晓夜不归。前日与我婆子说行院人家是个无底坑,多少子弟富贵的邪了正念,破坏了家业。他烦我与他寻一个私窝巢,有那家贤德标致的叫我做媒,与他相交一个。便是费几百贯钱钞,也情愿。婆子为此,昨日也走东家、说西家,看了几个娘子,贤德的又少,容颜标致的又不贤德。我看娘子容颜标致,人又贤德,若是肯容我婆子说这一宗私情儿,便是这珠翠白送,还有许多在后。”妇女听了,实时大怒起来,骂道:“你这老贱货,原来假做卖花,诱引人家妇女。难怪道有规矩诗礼人家说得好,道婆、尼婆、花婆、卖婆、媒婆,有嫌有疑的,不是那亲切有来历的,不可与她上门,穿房入屋行走。我方才也未审你个来历,便容你进门卖花。你却原来是这等老婆子。”说罢,妇人举起大巴掌 劈面打来。哪知这妖狐是个邪魅,虽动色心,却又正气,暗夸人家有这样妻小怎不兴旺家门?他被妇女正气的巴掌,一下便打出原身,现了一个狐狸往外飞跑。不防遇这人家的家神,正在万圣寺内保护高僧回来,见了妖狐跑将出来,大喝一声,道:“邪魅如何大胆,闯入善门,调弄人家贤妇?”妖狐见了,他哪里怕,但夸道:“家神,果如你言,真是善门贤妇,你好生与她把守门庭,我老狐不怕你,却也爱敬她。你若好好小心,莫离她门户,莫说火盗双消,不侵她善门,便是她家灾病邪魔也不敢犯,官司口舌也消除,孩提娃子也平安无恙。”狐妖说罢,往外飞走去了。家神听得狐言,乃叹道:“这精怪说的倒也中听。”后有说这几样婆子,邪正不同,不禁绝往来,恐为奸薮;一概禁绝,恐有正气的往来,总在家主提防。非有瓜葛周亲,不无引奸贻害。因此赋五言八句说道:
正气不可绝,有道尼与婆。
若非正气者,其奈妒妇何?
不容家主禁,且听恶婆唆。
诗礼传家法,禁忌不为苛。
却说反目邪魔躲在金百辆妻的腹内,这魔使作的他怨气冲天。孟光女将正赶邪魔无处踪迹,却好神目如电,见邪魔在这妇腹不出头来,无计可施。忽然狐妖走过,女将却认得是对敌过的妖精,见了道:“原来是这孽畜。他虽居兽类,不似人形,只因年久山林受了日精月华之气,遂能多般变幻,常为妇人、男子之形。如今剿灭反目邪魔无计,且哄他过来,帮衬帮衬。”女将乃叫一声:“那狐狸过来听讲!”妖狐听得半空叫,抬起头来看道:“原来是女将。”乃答道:“女将军,你是好合正气,理当扫灭反目邪魔,我老狐与你无干。前日与力士鏖战,也只因邪入正庵,生出许多矛盾。今日你剿魔,我归林谷,叫我则甚?”女将道:“你现居畜类,假托人形,当思六道轮回,何不实修个上等,把那变男子、调戏妇女邪心,求佛门超度,做一个往生正果;把那变妇女、引诱男子歪念,拜神明慈佑,转一处人道法轮。你若执迷生奸弄幻,莫说吾神正气不容,便是你自身难保。”狐妖道:“你赶你的邪魔,我走我的路境,没相干,休多讲。”分开丛刺就要飞走。女将笑道:“料你这些些小兽,何难治你。”乃望西喝一声:“白额何在?”只见远远山中,跳出一只金睛白额虎来,十分凶猛。但见它:
眼如两盏明灯,爪似四钢利锯,斑斓花满一身,尖利刺分双颊。吼一声如电掣雷轰,跳几步似越山跃海。百兽见了潜形,哪个敢狰狞相抗?一时听得神喝,便奋迅咆哮而来。
这虎到得神前,跳跃了一回,把鼻子嗅了几嗅,闻着那草刺丛中腥气,几爪子扒出个狐来。那狐见虎现形,却向着女将哀求救命。女将喝退白额金睛,乃叫一声:“狐狸,你如今归正了么?”狐妖道:“归正了。”女将道:“你既归正,我有用你之处。只因反目邪魔藏于妇腹,使作的他夫妻恩情离异。我以神通大力,追逐不出他来。想你善变有情男女,若是引诱得他离了妇腹,不伤了天伦正气,不阻滞了东行的高僧,仗此善功,叫你也脱离兽道。”狐妖听了答道:“谨领神旨,且请回威灵,待我狐从容定计赚他出来,那时再听上神发落。只是这邪魔也有一分本事,必须得个降他的宝贝。那金百辆夫妻两个离异已久,也须得个和事亲邻,伏望上神作个计较。”女将道:“我赐你个当年过眉的物件,我夫君在日的书文,有此两物,不须亲邻宝贝。”狐妖忙忙接了一看,却是他生前举的案,梁鸿诵的诗。那诗上载的是周文王匹配后妃,只因后妃生有圣德,求之未得,寤寐思之。既而娶之,亲迎于渭,雍雍肃肃,和而有别。那后妃的贤德,真是勤俭孝敬,见于《葛覃》之章;贞一端庄,见于《卷耳》之句;慈惠逮下,见于《椤木》之篇;众妾称颂,见于《螽斯》之咏。狐妖接了在手,展开入目,说道:“这女将夫妇原来看诵了这诗章。虽说是后妃贞静幽闲之德,却也是文王刑于家邦之化。周家百世昌隆,实本于此。我今既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狐妖想了一计,乃摇身一变,却变了个卖古董的汉子,走入金百辆家。只听得百辆在厅堂上说老婆的不是,夸妓者的多情。见了卖古董的汉子,一时眼错,乃叫道:“张大哥,久不见,你携些古董到我家里来卖?”狐妖便随着口答道:“正是,久不曾到老财主家来。”百辆问道:“可有甚好古董?拿来我看。”狐妖道:“有古董,乃是一本《毛诗》,一件吃饭的木碗。”百辆见了笑了又笑。却是何因,下回自晓。
第四十二回 诵毛诗男子知书 付酒案邪魔离妇
百辆见狐妖取出一本《毛诗》、一只木碗,称道:“有好古董在此。”乃大笑起来,说道:“你这个没时的,怎么把一本书、一只碗说是古董?这本书,哪个教书先生没有?便是这只碗,我家喂猫儿饭的也是。”狐妖道:“我把财主当个识货的,原来是个不识古董的。这《毛诗》不是如今教书先生的,却是汉时梁鸿读的书;这木碗,你家纵有千万,却怎比得它?它乃孟光馈食举的案。只因他夫妻相敬如宾,当时显扬大名,亡后声称不泯。莫说仿效他的成佛作祖,说揭了他这书,念他两句儿,便福寿康宁,夫妻百年无异。把他这碗儿盛了一次饭吃,便灾疾不生,男女终世和好。”百辆道:“没对证,没查考,我却不信,且把书拿来我看。”狐妖把书递与百辆一看,百辆方展开,只见那诗内载着“刑于寡妻,御于家邦”,他方才念了这两句,便想道:“关雎乐而不淫。”只想了“不淫”两字,那腹中王阳邪魔便存留不住,往鼻子里一个喷嚏打将出来,飞空走了。百辆一则王阳色魔离身,一则《毛诗》正念,便悔却从前,说道:“一夫一妻,乃男女人伦,怎么我一时不念妻言,便听信扶闲、衬里嫖风弄月,有伤风化?这古董倒也是个真正的,只是我便明白《毛诗》所载,晓得梁孟事迹。我妻尚在偏性执拗,便去赔个小心,说个不是,越长她骄。”百辆踌躇了一会,乃对狐妖说道:“卖古董大哥,我把这本古董书留下,这木碗却没用处。”狐妖听得,便知他因书转意,乃随口说道:“我闻大娘子也要买古董,望乞吩咐侍儿,携入后堂,卖与大娘子吃饭罢。”百辆已是回心,听得这话,便叫侍儿把木碗携入绣房。娘子正在那牀上气哼哼的害病。侍儿携着只木碗走入房来道:“娘子,官人说有个卖古董的,在堂上说这木碗是件古董,乃汉时梁鸿配孟光吃饭的碗,叫侍儿送与娘子买。”娘子听得,方有个回心的意,叵奈反目邪魔牢据在内,哪里畏惧!娘子因此冷笑道:“甚么古董?要它何用?我闻孟光举的案,乃是个酒器,哪里是只木碗?不要它,不要它。”侍儿只得携到堂前,付与狐妖。
狐妖见百辆丈夫读了两句诗书,便回心转意。那扶闲、衬里见百辆买古书、念诗意,却又把妓家风流事情说出来,倒被百辆抢白了几句,说道:“老兄,我一向因山妻无礼,恃势欺夫,偶与你去散心消闷,谁知这家门路难走,连日有些不耐烦。二位可到别处利市利市罢。”扶闲道:“金兄如何说这话?小子见兄纳闷着恼,却不是争田夺地,受亲邻朋友的气,乃是与令正娘子反目,故此劝兄到青楼美人之处散心。此是对症用药。俗语说得好,』病酒还得酒来医『,你如何不把钱去耍乐,却买甚古董?便就是买古董,我们也识得几件周炉汉鼎,如何买这本残书?”衬里也帮着说:“青楼美人家,琴棋书画却也不少,还有笙箫弦管,比这古董更是散心。我晓得金兄是俗语说的』厌常喜新『。若是这家门路不好走,不耐烦,我却另有一家美貌无双、风情出众的,留着这买古董的钱钞,且去耍乐散心。”狐妖听了,只恐百辆心情又被他二人言言语语说转了,乃向扶闲说道:“我进屋来卖古董,见二位只道是官人的良友,劝官人莫要夫妻不和。男儿汉齐家治国,修身乃能齐家。劝他去嫖风耍乐,身便不修,怎能齐家?莫说夫妻是敌体的,不顺从你了,便是仆婢家人,也不服你拘管使唤。二位既非良友,却又破人生意。”衬里笑道:“你这人,说我们破你生意,却不自知破了别人生意。”扶闲道:“正是,他只一人生意,却破了两家生意。”狐妖道:“分明你破我卖古董生意,叫金官人留钞去嫖。”扶闲道:“金官人依你买了古董,便不去嫖,我们坐在此何用?那妓家候着客不来,却不是破了两家生意?”狐妖听了,乃忖道:“这二人原来劝嫖为利。我不免捉弄他一番。”乃随口答应道:“是小子不该破妓家生意,二位也不该劝村里家乡子弟去嫖。他这门儿,原为远方孤客,离家日久,思家心忧,暂寄情怀,却也不是个久恋的门户。久恋失了资本,多少流落他乡,苦了那父母妻子悬望。若是二位坐在此,为要些用,小子昨日卖古董,遇着一个远方客官,钱钞充囊,要寻一个青楼美妓;若是二位肯望他,倒有些用处,小子情愿领二位去。”扶闲听了,便扯出狐妖到堂外,说道:“大哥,你若领我去望那客官,我今作成金官人买你的古董。”狐妖说:“领去,领去。”衬里见他二人堂外说话,却也扯狐妖背后说道:“大哥,你若是领我望客官,倘有用处,厚厚谢你。”狐妖道:“领去,领去。”他二人却不向百辆讲嫖风事,只讲古董倒是汉物,有钞该买。笑坏了一个狐妖,忖道:“世间有这等人心,本当捉弄他一番;但我奉女将叫我引出反目邪魔来,怎奈他倒议古董,牢据在妇人心,且把木碗回复 了女将,再作道理。”却说孟光女将正在空中等狐妖引出邪魔来,只见狐妖走到面前,把买古董劝省了百辆事情说出,却又把妇人不要木碗的事也说道:“女将军,闻你当初举的案是酒杯,为何今日却与我一只木碗?那邪魔在妇女腹中盘据着,却也识货,声声不要,怎肯出来?为甚女将军不把酒杯与我,却把一只木碗与我?”女将笑道:“你哪里知我当时举案齐眉,也不止一酒杯。总是敬丈夫,不敢仰视之意。今劝丈夫当以诗书,安可用酒器以劝娘子?”狐妖道:“如何劝娘子不用酒器?”女将道:“妇女家贤德的多不饮酒。”他说:“这酒乃男子汉散闷陶情之物,却又是败家伐性之浆,妇女家如何吃它?我恐百辆妻小是个贤德的,用它不着,反惹她怪丈夫劝之以酒,益坚邪魔之意。”狐妖又问道:“妇女家若吃了便何如?”女将道:“酒能乱性导淫。男子吃了,到乱性之处,也看不入君子之眼;若是妇人吃多,到那醉乡深处,你可看得?我故不与你当年齐眉的酒器,所以说它是散闷陶情之物。”女将只说了一句陶情之物,却好王阳离了百辆腹中,正探访众弟兄下落,听得“陶情”二字,便去寻着陶情说:“女将点着你名。”这陶情听得,也不问个来历,一阵风却来到半空,听着女将与狐妖讲吃酒酒器。他才伺候个着落,只听得狐妖要女将的举案酒器。女将道:“也只得与你去当古董去卖。”便将一只酒杯儿付与狐妖,说道:“这件古董,若是劝解得夫妻好合,降伏得反目邪魔,便是汝功,却也免劳我寸弦一矢。”
狐妖接了酒器在手,辞了女将,往百辆家来,依旧变个卖古董的,却不是张大哥,乃是李大嫂了。陶情备知其情,随跟着李大嫂到得堂中,只见百辆独坐在堂,一见了狐妖,便问道:“李大嫂到此,想是有甚花粉儿卖?你不知我家娘子近日与我割气,推病卧牀,脂粉不沾?你来,他也不买。”李大嫂道:“老身近日不卖花粉,却卖些古董。”百辆道:“甚么古董?”狐妖自想前日木碗他既不要,如今却说是酒杯,只恐他又不要,乃说道:“是个梳头的油盏儿。”百辆道:“这件古董,我男子汉用不着,女娘家才用的,你且取来我看。”狐妖乃自袖中取出,百辆见了笑道:“这分明是只酒杯,却也非古董。”狐妖道:“古董,古董。”百辆道:“是哪处来历?”狐妖见前说梁鸿的书,孟光的案,如今又说是举的案,恐怕又不要,乃说道:“这古董来历可久远了,乃是夷狄造酒、禹饮而甘之的酒杯。只因他恶旨酒,连这杯儿也弃置不用。后来妲己用它做油盏儿,只因圣王金口玉言,说酒不好,连酒杯儿也就不好;妲己用了他,便也不好。虽然不好,却来历久远,可不是个真正古董。”百辆听了笑道:“这婆子乱说,便说是个汉窑古器也罢了,扯这样谎话。”狐妖便随着口说道:“汉窑,汉窑。”百辆道:“我也不管你甚窑,只是我娘子与我不睦,你可到她房中劝得她和好,便是不买古董,我也谢你。”乃叫侍儿领着李大嫂,进房内见娘子去。
狐妖此时方进得房内,那陶情紧随狐妖的酒杯儿。狐妖进到房中,看那娘子被反目邪魔使作的牢拴心意,只是恨骂丈夫。狐妖一见了,便开口说道:“娘子安福。”娘子道:“甚么安福,我被丈夫气得恹恹成病。”狐妖道:“娘子富家大户,要穿有绸缎绫罗,要戴有金珠首饰,要吃有珍馐美味。你官人又淳良忠厚、亲热多情,有甚气着你?”娘子道:“大嫂,你不知,我丈夫只因我从来心性不会阿哄人,他嗔我性子不好,便听信两个扶头的,终日青楼饮酒,妓女追欢,气得我病恹恹,他也不管分毫。”狐妖道:“娘子,你莫怪我说,这还是你作成了官人到妓家去嫖,却不是两个扶头的引诱。”娘子道:“如何是我作成?”狐妖道:“我前日在一个去处,见一个好嫖的官人,当初家私颇富,只因嫖妓弄得精一无二,褴褛异常,懊悔手内无钱,妻子埋怨,父母不理,亲友耻笑,邻里轻骂,却在那背地里自解自叹,唱个曲儿。我婆子听得,暗笑他到此还有这个心肠。娘子不厌听,我记得,唱与你听。”娘子道:“愿闻,愿闻。”狐妖乃唱道:
论青楼美人可意,买笑心恨我当时。只因妒恶不贤的,使作我费家私。到如今懊悔时迟矣,怎得叫糟糠贤德妻,她回心喜,回心喜,我岂肯恋野雉撇却家鸡!
狐妖唱罢,娘子道:“大嫂这是个甚曲儿?”狐妖道:“我听得这好嫖官人唱了,旁边有人说道,好一个《解三醒》牌儿名曲子,你当初如何不唱?今日唱来,不自怨你贪淫败德,却怪你妻室妒恶。那官人却也说得好,当初妻室不贤,终日使嘴变脸,便是美貌也难近,被朋友引入烟花。那小娘儿爱钞,阿哄奉承,便是丑也欢心。因此妓日益亲,妻日益疏,到如今无钞无钱。那小娘儿做的是这家生意,也不怪他慢我辞我,只是依旧还是妻子,守着贫乏。若是当年妻子和好,我怎肯去嫖风荡产,乐妓抛妻?我婆子今日看来,还是大娘子任性气,使作官人去嫖。”金百辆娘子听了,心里便有几分转意,却奈反目邪魔牢据在内。狐妖知道机关,急急向娘子说道:“依我婆子劝,还要娘子回过笑脸儿来,好好敬官人杯酒儿,他自然与你好合。娘子道:“这事却难。”狐妖乃走出房门,叫一声:“金官人,你须来赔个小心罢。”百辆听得,入得房来。那邪魔还使作的妇人把被蒙着面,狐妖便把酒杯儿递与官人,叫他斟杯酒儿解和。百辆依言,斟了一杯酒在手,揭被去灌娘子。娘子不饮手推,泼了些在被上,那酒气熏入妇鼻。这陶情乘着空儿,直入妇腹,却好反目邪魔被陶情看见,大喝一声骂道:“我当初与他夫妇交个合卺杯儿,今日两忘其好。原来都是你这邪魔使作的他两个无情。”反目魔笑道:“你说与你有情,骂我与他无情,怎知我无情却有情?你有情却没情?”陶情道:“你怎有情?若是有情,便相敬相爱,不致反目相离。”邪魔道:“两夫妻不和,一日两日,就是半年一月,也有和时。和时日月长远,可不是我无情中有情?”陶情听了,大骂道:“你这巧嘴,你离间他夫妻,恨不得终身不会面,才是你本性。若不是我与他两相好合,岂不遂了你心?莫说是夫妻原该恩爱,一时不睦,喜我劝解,便是吴越仇人,也喜我解忿息争。你如何说我无情?”邪魔笑道:“你骂我巧嘴,我骂你饶舌,你不知道男子备百行于身,便与你有些过多放肆处还恕得,若是妇女惟守一节,若与你多情,便生出许多恶来。可不是有情中没情?”陶情又问道:“妇女因我生出许多甚恶?”邪魔道:“世上糟糠贤德的,不与你近;便近你,他却也有节防邪,不被你误。若是不贤德的,亲近了你,豪纵了你,便小则生妒,大则生淫。妇人到个淫妒之处,我不敢说,可不是你有情做了没情?”
陶情与邪魔相争不息,俱难存住,直嚷出娘子身外,却被狐妖见了,忙拔下两根毛,变了索子,去拿他两个。二魔见了笑道:“狐妖,你如何也不分个有情无情,一概来拿,我等哪里怕你!”三个不分皂白,乱争乱嚷,只嚷到半空,却不防孟光女将在空久等,见狐妖引出邪魔,便使兵器来杀,狐妖又助阵空中。二魔慌了,只见陶情口称道:“我是助老狐引出反目邪魔来的,有功人役。”把眼一看,只见万圣禅林相近。陶情说道:“此地曾熟,且去躲躲。”一阵风跑走。那反目魔见陶情跑,他也跑。后边女将带着狐妖赶来。二魔到得山门口,只见神将把守山门,问道:“何物么魔,敢闯佛地?”二魔求道:“我们是被难的,知佛门广大,佛心慈悲,特来求超脱救难。”神将道:“你有甚难?”二魔把衷肠事情说出,神将道:“佛门果是慈悲,却慈悲的是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你这邪魔入不得我山门,与我禅林毫无相干。你且看圣僧在内,千真拥护,大大小小,多少远庵近庙,神司普集。你如何容得?”举起钢鞭要打,却说陶情是个久惯会跑的妖魔,荡着些空儿就走了。他说道:“反目邪魔恼了女将,原与我无干。只因误听名色,自取多事,跑了别处去罢。”陶情跑去。这狐妖随后也赶去,丢下反目邪魔。却好女将赶上,与出门神将两下夹攻,把邪魔拿住。却怎生处治,下回自晓。
第四十三回 授女将威扶惧内 结狐妖义说朋情
世间家道欲兴隆,切莫夫妻两不容。
果是妻贤夫祸少,须知内妒外遭穷。
长城哭倒称姜女,贵主辞开义宋弘。
自古几闻梁孟德,声名天地永长同。
却说女将与山门神将拿住反目邪魔,叫手下用索子捆了。女将骂道:“你这孽障过恶多端,为甚的使作男子汉无情无义,不念妻室是人伦所重,父母求媒妁,择门当户对,行财下礼,何等心肠,巴不得姻缘凑合,成就了秦晋婚媾,与你生下一男半女,后代荣昌!你却昏迷了他心志,使作的那男子失了夫纲。便有一等妒恶不贤的妇女,也不想丈夫是一身之主,三从四德罔闻,愿为有家不念,或是心意不遂,或是穿戴不齐,或是家道贫乏,种种说不尽的不贤。还有不念丈夫无后,不容娶妾,绝了他的香烟。最可恨此一等!都是你使作出来,使她失了妇道。如今既已捆住,宜予重罚。”反目邪魔听了,捣蒜似磕头哀求,只叫:“不是我一人,却是他夫妻两个你使性子,我变嘴脸,再遇着那平日恼妇女的唆使丈夫,平日恼丈夫的谗谤妇女,使他两个不和。我魔不过就中撺掇撺掇。”女将听了,叫手下重加刑拷,那邪魔冤苦喊叫异常。却遇着寺中轻尘师徒到施主家去做善事,起得早了,在山门下歇息。猛然,轻尘一梦非梦,不但目见其形,且耳听其实,上前来看,只见索子捆着一个邪魔在地,云端里一位女将显神。这邪魔见山门外来了一个和尚,便吆喝求救,说道:“老师父望你慈悲,开个方便,救苦救难。”轻尘乃问来历,邪魔备诉苦恼。轻尘道:“你这事情与我僧家毫无干碍,管不得你。”邪魔道:“你僧家摄孤放食,怎么说一切有情无主都沾法会?”只这一句便动了轻尘善念。况他道场施摄专门,乃向女将求个方便。女将道:“方便虽听僧家,只是这孽障作如何方便?”轻尘和尚想了一会,说道:“我施摄法会,虽能普及有情,却不能度脱得这一种大恶。吾寺静室中有东度圣僧居内,待我天晓求他个方便罢。”轻尘说了,女将随把邪魔发付与山门神将。她化一道金光去了。后有夸孟光之贤,因何授她女将之职,只因世有悍妇恶过罗剎,故授她个武勇专制一方欺降男子之妇,因成五言四句说道:
最恶是妻悍,而为男子降。
因授孟女将,威扶惧内郎。
却说轻尘和尚到人家做法事,一心只疑山门外反目邪魔这一宗异事,回到寺中,仍到静室,只见祖师徒闲坐讲论最上一乘道法,因说普度群生功果。忽然轻尘进得室来,把夜间山门外反目邪魔事情说出,便问道:“此等世事,亦于度化有情否?”祖师微笑不答。轻尘再三求度,祖师乃说一句”此魔所关最大“,便看着总持道:“度此魔当借于汝。”轻尘便向尼师合掌说道:“师兄,此事须求道力。”总持道:“此事无难度化,只是老师先到金百辆家,看他夫妇何如。或是和好如初,便纲常已正;或是仍复相争,这断根因自有方便。”轻尘听了这话,随访到百辆家来问邻询里。人人都说他夫妻和好如初,便到寺回复尼师。又问道:“祖师一句说所关最大。请乞师兄教明。”尼师道:“此事易晓,吾师开度甚明。盖为夫妇乃人道至大,上继宗祖,下传子孙。不但关血脉之流演,实系家道之污隆。若是两相爱敬如宾,夫不纵欲伤元,妇不妒淫损德,自然冥送个麒麟之子,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桂兰并馨,家门昌盛。若是两不相和,冤家债主这情节,不是你我出家人说得,所以老祖说所关最大。”轻尘听了,合掌赞叹,复向尼师问道:“师兄,反目根因我备知也。只是山门神将尚收管着反目邪魔,既不容他入污佛地,又不放他败坏人伦,愿求方便法门,度他远离尘世。”尼师道:“此事何难!我小僧曾入静功,遍游地府,目见不忠不孝之臣子,不爱不敬之夫妻,个个有应堕之狱,当受之罪。师兄既精摄孤,当借人家道场法会,关召这反目邪魔,备审他历来几家反目,却是为甚不和。我这里也备开应堕的罪狱,叫他永远不入反目之门,莫使作人世夫妻不明这一种报应。”轻尘听了,便求总持开出地狱罪名。总持道:“地狱在心,何劳纸笔?我说与师兄谛听。”乃说道:
夫不爱妻堕地狱,当审何因行此毒。
或嫌貌陋妇家贫,或娶宠妾将妻辱。
或贪嫖赌拒妻言,或肆骄奢费产屋。
奸盗邪淫总是非,致与妻儿成反目。
此等地狱有酆都,罪下油锅灸皮骨。
若是妻妾不循良,欺妯辱娌骂小叔。
偷馋抹嘴败家常,邻里街坊多不睦。
致使丈夫生厌嫌,因成仇隙犯七出。
此等地狱有刀山,罪入火坑烧肌肉。
当下尼师一一说出,轻尘宗宗记了,二师却又附耳与轻尘说一句话。轻尘到道场等法事完毕,摄孤施食时,把尼师这些说的地狱罪案开读了一遍,又炷香关召反目邪魔。只见山门神将押着邪魔,于灯烛光摇之下,隐隐见邪魔畏避,飞空而去,临去说道:“师父,你也说两句度脱的话儿,只说些地狱罪孽。”轻尘乃把总持附耳的一言说道:“世间有夫妇,如天道有阴阳。阴阳和,雨泽降;夫妇和,家道成。”只说了这一句,那邪魔方才灭迹。轻尘斋事圆满,回寺备细把这事与尼师说了。只见老祖向轻尘说道:“我等只为演化本国,因愿东度,久留寺中。虽然行所住处,随缘而安,但非本愿。”乃叫徒弟收拾,辞别方丈寺众,拜谢圣像,出山门大路,往东海前行。时值初秋,地方虽异,风景不殊。但见:
梧桐飘一叶,时序已初秋。
残暑收微雨,流萤绕远洲。
寒蝉鸣树底,野鹭宿沙头。
老僧随节令,日与道优游。
话表离了万圣禅林数十里,却有个远村,地名新沙,边邻东海。这村人烟辐辏,有座海潮庵,安宿往来僧众。只因客僧中有一等不为生死出家,却为衣食落发。梆子不知怎敲,经文哪知半句,披着一件缁衣,只会一声佛号。这一日化斋不得,倦饿在庵,叹气生恼。却有两个知道些戒行的和尚,见他这嗟嗟叹叹,乃说道:“这和尚化斋不得,入了贪嗔痴孽。”这客僧气哼哼道:“甚么贪嗔痴孽!化斋不出,腹饥难熬。你们吃得饱饱的,还得了人家赠斋钱钞,却来说现成话。”只因这客僧不知戒行,动了这种无名火性,遂惹出一宗烦恼。却说陶情在山门前怕女将威武,一阵风走了。狐妖见他走,随后赶来,却好赶上陶情,被狐妖一把揪住,说道:“你这妖魔,如何脱空而走?早早受降,待我老狐索子捆了去见女将。”陶情笑道:“你这忘情的妖狐,想我老陶帮你诱出反目邪魔,与你献功。我若是该捆的,那女将也不饶我走了。你得了功,反来赶我,还要绳索来捆。”狐妖听了笑道:“你原来是帮功人役,你叫做甚名何姓?却是哪项来历?”陶情道:“若要问我名姓、来历,我说你听:
祖上传流是外苗,只因情性甚雄豪。
有田收得多升斗,采药锅中水火熬。
熬成春夏秋冬酿,世上交欢要我曹。
只因不中高僧意,灵通关上把身逃。
四海九州岛都走遍,多情偏遇没情交。
相逢不饮空回去,枉费心机四处跑。
相交几个兄和弟,胜似亲生共一胞。
一心只为僧怀念,四下谋为要阴挠。
昨朝误听名儿点,助你降魔一盏醪。
你今问我名和姓,一字名情本姓陶。
狐妖虽然一时帮助女将捉拿邪魔,却是畏那金睛白额,不得不行出个正气。他听见陶情这一篇话说,便动了他原来的妖心。乃问道:“陶情哥,你为何要阻演化的僧人?相交几个甚弟兄?”陶情道:“只为当初受了僧家三言两语之气,他又禁绝,不与我们交好,故此知他演化东度,往往又说长道短,把我们弟兄生疏了,东一个,西一个。如今说不得将错就错,因机生机,与他做一场。”狐妖道:“陶情哥,你们错了念头了。我闻圣僧高道,第一等见性明心,第二等慈悲方便,第三等坚持戒行。僧家既持守戒行,不与你有情,却也是他本等,你如何反生机变,鼓惑人心,越犯了他演化的真念?逢一个当方便他,便发一个慈悲。是你以度脱的事阻他,反是以方便的事叫他行也。”陶情道:“依老狐,作何主意?”狐妖道:“我一人不得两人智,你这几个弟兄如今在何处?必须得他们来计较计较。”陶情道:“我们弟兄一个叫做王阳,闻他在前村,依附着一个好游荡的败家子;一个叫做艾多,他依附着一个啬吝奸鄙夫;一个叫做分心魔,他依附着一个好勇斗狠儿郎。当初灵通关上,我们都有个别号,只因各自生心,怕轮转这劫,都改了名姓。前相聚在万圣寺山门,指望与那僧人们讲个道理。一次把门神将不容,这次又不容,如今寻他们也没用。”狐妖听了道:“你们要阻演化的和尚,却也合了我老狐心意。我老狐昨日助女将降魔,也只因畏虎。今日老陶既帮助了我降魔之功,我难道不助你阻僧之力?如今我与你同心合义,便拜个管鲍之交,陈雷之契。”陶情大喜。
当下二妖正结拜个朋友,只听前村海潮庵中木鱼儿声响,有和尚在里念经。那狐妖侧耳顺风一听,只听得梆子乱敲,经文乱念。他便向陶情说道:“是了,是了。这庵中多是演化的和尚,他都是禅和子,连毛僧也不会应教,胡乱敲梆化缘。我与陶情哥去探个光景,若是可以与他讲个道理,倒也免得彼此生嫌。”陶情依言,乃与狐妖摇身一变,却变了两个士人,一个青年不上二十多岁,一个老者六十余春。他两个摇摇摆摆,直入庵来。却只见几个和尚在这庵前几间空屋里,坐着的、站着的、卧着的、盘膝打坐的,也有笑和尚,笑的是有斋吃,有衬钱;也有愁和尚,愁的是没饭吃,没缘化;也有带笑不笑,带愁不愁的。带笑不笑,是见了性,尚未尽明了心;带愁不愁,是化饭不着便饿了,这不有身何害!狐妖变的是个青年士人,只得伶伶俐俐上前说话。他不向那笑和尚开口,专向那愁容苦脸的问道:“师父莫非是东行演化的么?”那愁和尚没心没绪,见二士又不似个打斋布施的,便随口答应道:“东行东行,演化演化。”狐妖又问:“在万圣寺中,闻知度脱了向家父子、郁氏儿男,是列位师父么?”愁和尚随口应道:“正是,正是。”狐妖乃问道:“闻知师父们七情已断,六欲已除。如今却愁眉不展,面带忧容,有何未断未除?”愁和尚只是随口答应。妖狐乃向陶情说道:“人言高僧不言东度,果然不虚。只他这一任外来转变,只以无心答应,便果是高僧。”陶情道:“真假难测,如今装样的不少。已观其貌,当试其心。内外若一,便是真实。”狐妖道:“也说得是。”乃向众和尚说道:“小子二人住居不远,却是父子相交,忘年为友。只因今岁多收了几斛麦,想起人生在世,满目皆是空花,惟有善事,乃为实地。善事不越广种福田,我想种福田,只有斋僧布施,是一宗实事。今特到庵要斋些僧众。”那-众客僧听了,笑的也不笑,愁的也不愁,一齐问道:“二位施主原来是要斋僧布施的,却也是作福无量,享福无穷。且请方才说父子之交,忘年为友,小僧们只道二位长幼不等,乃今说是交情朋友,怎么叫做父子之交、忘年为友?”狐妖道:“这位朋友曾与我先人为友,故叫做父子之交。我今年方二旬,他已六十余春,两相契合不疑,所以叫做忘年为友。”那笑和尚笑着又问道:“我僧家却也有个道友,不知二友之外可有甚好友?”狐妖道:“多着哩!”却是何友,下回自晓。
第四十四回 取水不伤虫蚁命 食馍作怪老僧贪
狐妖乃说道:朋友乃五伦之一,你听我道:
人与人同一类,往来便有交情。益友损友六般名,但把胜吾友敬。
狐妖说罢,笑和尚道:“朋友之交果多。”愁和尚道:“多也,少也!我们饿着肚子,这时哪个朋友斋你,送些布施与你?”狐妖听了道:“我原意来斋僧,你们问我朋友,方才答应。”愁和尚道:“施主是只斋我等见在,还是大众俱斋?可外有衬钱?”狐妖道:“大众也斋,见在也斋,衬钱也有。”愁和尚听了,便笑起来,说道:“施主,这善事只是一次,却是长远而斋?”狐妖道:“今岁尽着收的几斛麦,若是年岁有余收成,依旧斋僧。”愁和尚道:“好善心,好善行!只是和尚今日化斋不出,腹饥之甚。二位施主方便,且布施些钱钞,买几个馍馍充饥,便是一般功德。”狐妖听了,与陶情说道:“人言演化高僧因类普度,怎么我们讲说朋友之交、损益不等,他不借此开发些道理,只是说腹饥要馍馍吃?”陶情道:“高僧妙用不同,莫不是随你口,试你心?你没个忠诚的问,他便没个正经的答。”狐妖道:“高僧高道点化世人,多有装疯作痴,随口诨话,其中却暗藏着至大至深禅机妙理,要人自悟。”陶情道:“虽然遇着这样和尚,他试我,我也试他。”狐妖道:“这是自己先存个不信心去待僧家。”陶情道:“你是何人我是谁?一心要阻拦和尚,却如何讲细微曲折?”狐妖笑道:“我原是个听人指教的。”乃地下拾了两块土泥,叫声:“变!”却变了两个大馍馍。那愁和尚见施主袖内拿出馍馍来,乃笑道:“好施主。”便忙来手抢,那笑和尚中一个也来抢。愁和尚嗔道:“你是化缘得斋,肚饱的,且让我吃罢。”那笑和尚虽难让,狐妖见他面色却变,乃暗笑道:“他说也有个道友,怎么见一个馍馍便动了面色?”这愁和尚拿着两个馍馍,也不管冷热,几口吞下,哪里知道是邪妖诡计?两个土泥入腹便作怪起来,疼痛吆喝,声闻于外。狐妖与陶情笑倒,说道:“演化高僧,原来是假的,阻他何难?”两个正在庵中弄术儿耍和尚,不防祖师师徒一路行来,见远远一座庵堂:
青松隐隐,白石堆堆。青松隐处见雕檐,白石堆中藏小径。高出云中的是钟楼佛殿,流来涧内的是绿水青萍。往来不见一人行,远望但闻多鸟噪。
祖师见道:“上一座小石桥,便在桥上少憩。”三弟子依栏傍立。师徒正讲几何见性明心道理,祖师只见桥下清流可饮,乃命道育持钵汲水。道育下得石桥,见那水中虫蚁杂集,乃循着沟浍而走,说道:“水虽清流,虫蛭游中,不但不洁,且恐惊伤生命。”乃循流到那洁净去处取来献师。道育正举此念,却说阿罗尊者随处显灵,第八位尊者以一法试道育。他却为何?只因狐妖以幻法弄愁和尚,为释门护道,故试道育禅心,因扶演化,乃于水沟傍地,忽然见一人,捧着一个盘子,中有钱钞数贯,见了道育乃说道:“师父,小子是村间人,为父母灾疾,许下斋僧布施。愿以这几贯宝钞敬僧,祈保父母。”道育道:“虽是你为父母孝心,只是我僧家遇缘化斋,这钱钞无处使用。”那人道:“师父说的何话?出家人哪个不贪几贯钞?防天阴、备饥饿,就是破了偏衫,也要钱买。”道育笑道:“补破衲是我僧家本愿,有斋供何必要钱?善人,你只知布施我僧家这钱钞,你哪里知道替我僧家生过孽?世人嚣嚣,只为财利,见了钱钞,必起贪心。我僧家受了你的,必要藏收在身边,或是密贮在囊厢,是我先生个防人贪盗心肠。不如无有,何等清净。”说罢,只看着沟渠中清水要取了献师。那人又道:“师父,你既不受钱钞,难道不开个方便救我父母?”道育道:“留你钱钞问医赎药,便是我的方便。”那人道:“救不得,救不得。”道育道:“你父母在哪里?”那人便指着庵内道:“在这里。”道育抬头一看,只听得庵内吆吆喝喝人声,乃想道:“此是他父母病苦也。”及看那人忽然不见,惊异起来,忙忙取水到桥上,献与祖师,便把这异事说知。祖师乃把慧光一照,说道:“此神人也。为试汝因而救僧。吾且打坐在石桥,汝等弟子当先到庵中,自然知故。”
三弟子领诺,离了石桥,尚远庵门,只见庵中来了三五个和尚,迎着三师问道:“列师可是东行的么?”三师答道:“正是。”和尚道:“我等闻知国王皇叔出国,大小臣工、善男信女、僧尼道俗,千百之多迎送,我等也是等候迎接的。怎么这些时还不见到?”三师答道:“就是我师,他出家本为修行了道,度化众生,便是一人前行,连我等弟子也不肯带,哪里肯惊动众人?”众僧道:“我等是一样出家的,巴不得说个大头势惊动世人,若据三位师父说,真乃高僧也。”道育师便问道:“庵中何人吆吆喝喝?有如病苦?”众僧道:“小庵前有空堂三间,专下往来僧道。今有几个化缘和尚住宿,遇着两位官人说要斋僧,和尚中一个不曾得斋,吃了他两个冷馍馍,便作怪起来,却是他在庵中吆喝。”众僧说了,又问:“祖师何时到此?”三僧说道:“我师在石桥打坐。”众僧忙步往石桥迎接。却说三师走到庵前,便闻着一阵腥风糟气,及抬头,又见那庵堂屋上一团妖氛现出。道副乃向尼总持说:“此庵中定有妖邪迷人,想那没道行僧人染惹了。”尼总持答道:“正是这根因,我等须要提防。”三僧进得庵来,却直上大殿,参拜了世尊圣像,稽首了两庑阿罗尊者。道育见了八位阿罗圣前,便了悟前因,乃合掌称扬道:“佛心无处不慈悲,只要僧道家时时警省,行行正念,自然感应甚神。”三僧参礼毕,只见两廊众僧知是祖师徒弟先到,各各来行礼,问道:“祖师尚在何处?”副师答道:“祖师在众师心头。”那僧们听得,便笑起来,说道:“东度师父真真的有些拨嘴,我等初相见,问声祖师在何处,乃是好去迎接。乃答道:』在我等心头。”副师听了,乃说道:“众位师父,不必疑我言语。假使你问我灵山在哪里,我却不曾走过,也只得答在你心头。”只见一个僧合掌拜下,道:“师父,我弟子悟了。”育师乃问:“往来僧人住在何处?”一僧答道:“师父,我这庵通各处地方,往来游方却多,前边有空堂三间,安住师父们,已打扫了。方丈闻知祖师降临,又收拾殿后一间静室伺候。”育师道:“出家人莫要两样待人,既在佛会,都是有缘,我且与师父看那前堂。若可容我等,又何必他处?”众僧道:“前堂有几众游方化缘僧,闻知方才有两位施主,把了两个冷馍馍与一僧吃了,正在那里作怪。”育师听了道:“是了,是了。我们未进庵门,便已知这作怪。”乃直走入前堂,只见那吃了馍馍的和尚,愁着脸,摸着腹。众僧也有为他愁的,也有说他不是的。为他愁的,便说同行为伴,怜他贪食,受了疾苦;说他不是的,怪他不自爱重,贪食冷物受病。育师见了,合掌道:“善哉善哉!这 馍馍是哪里化来的?”只见堂内走出两个士人来,见了育师神光罩体,道气合身,他两个打一个寒噤。狐妖乃向陶情说道:“这和尚不凡,想乃是演化僧人,我等既撞着,须要做出个手段来。”陶情乃开口向育师问道:“师父们可是东行演化的?”育师道:“正是。”陶情道:“同行有几众?”育师答道:“上有吾师,下有吾师兄两个。”陶情道:“演化行的是何事?”育师道:“随类而化。若是出家僧道,吾师便发慈悲,指陈上乘道理,令其觉悟;若是士农工商在俗众等,吾师便说方便,开导人伦正道,这便是事。”陶情笑道:“上乘道理,我等迷而不悟,若是人伦正道,四海九州岛人民无数,你们一人如何能化?且莫说千万人、千万心,便是我一人也有千万样心。”育师听了笑道:“施主,你可知千万心总归一心,假如我僧家化得一人心,便是化了千万心。”狐妖也开口问道:“师父,你说人伦正道,却是哪样人伦?”育师答道:“大则君臣父子,次则夫妇、朋友、昆弟,各有个纲常天理,便是正道。”狐妖道:“此时且莫讲别理,只说朋友这一伦,便有千百样心,师父却如何演化?”育师道:“朋友之交,任他千百样心,只要尽了我一人之心。”狐妖道:“一人心却是何心?”育师道:“朋友以义合,只要尽了这个义心。”狐妖明晓得这个义字道理,他却故意辩问,只要等僧人说出个演化的去向,他便为陶情设阻拦计策。他哪里知道高僧智慧明静,自庵前已知妖气腥风,及进入堂中观见这两人形色,乃暗忖道:“何处妖邪,敢青天白日迷乱僧人?也只因这和尚动了贪痴,自取作怪,我如今且探这妖邪何故在此。”乃问道:“二位施主到庵何事?”狐妖把斋僧的前话说出。育师道:“善事,善事。我等东行饥渴,正欲化斋,却遇着善人,好歹求化一顿饭食功德。”狐妖听了,私喜道:“陶情要阻拦他正无计,这泥馍馍且要弄他一番,叫他师徒们吃了作怪。”乃取土泥又变了馍馍两个,双手递与育师道:“我与这老朋友在人家吃馍馍省来的几个,只是冷了。师父可吃得便吃,若是吃不得冷斋,便热了吃。莫要似这位长老作怪。”道育道:“不妨。我僧家有个钵盂,却乃是个宝贝,凡遇化的斋饭,不论冷的热的隔宿的,入到钵内,吃了再不作怪。”乃取了一个钵盂在手。那陶情见了,惊讶起来,说道:“这件器皿却不曾相会。”乃向狐妖说:“老狐哥,这长老不比平常,俗语说得好,『看风使船』。可算则算,不可算则走路,莫要惹他。你看他这件吃饭的家火,倒有些古怪。”狐妖道:“什么古怪?我知这是和尚家化饭吃的钵盂。”陶情道:“什么钵盂?老陶从不曾见。” 狐妖道:“你却见的是何器皿?”陶情道:我见的器皿,说与你听:
瓦壶瓶,烧窑上。锡坛儿,出工匠。还有铜罐瓷瓯葫芦样,金银玉斝玛瑙镶厢,琥珀杯儿雕各像。鹦鹉摘桃蜂赶梅,老虎狮驼并兕象。广筵长席说交欢,我与这器相亲傍。钵盂器皿不曾闻,只好盛饭斋和尚。
狐妖道:“你不曾见这器皿,也难怪你。他却是僧家物,待我假问他个来历,你便听知。”狐妖乃向道育问道:“师父,你这器皿有出处么?”道育道,有出处的:
这钵盂,配锡杖,本慈悲,出经藏,不比寻常器皿盆瓯棒,八宝攒成法食盂,五戒如意持斋汤。目连尊者救慈亲,饿鬼狱中超业障,一切毒厌化为尘,邪魔见了魂胆丧。道育说罢,陶情听得,只叫:“老狐,走了罢。你听他说的这家伙厉害,不比我的瓦罐瓷瓯。”狐妖笑道:“老陶,你的瓦罐瓷瓯更厉害多着哩。”陶情道:“瓦罐瓷瓯有甚厉害?”狐妖道:“和尚的钵盂,不过化斋盛饭。你的家伙,荡着的花钱费钞。卖产破家的,也只为你这瓦罐;吃醉了撒酒风,生事惹祸也只为你这瓷瓯。却不是比钵盂厉害多哩!”陶情道:“且看他吃你馍馍,若是着了你手,便厉害也没用。”狐妖道:“说得是。”只见道育接了狐妖两个馍馍在手,便不就吃,乃放在钵盂内,一手捧着盂,一手半合掌,念动咒食真言,那馍馍在盂内,忽然一阵烟起,却是两块土泥。土泥在钵内,忽然拥出一座小小山岗,那岗上走出一只小小金睛白额虎来,渐渐长大。狐妖见了,往庵门外飞走。陶情怨道:“我说这和尚的钵盂厉害。”狐妖慌张张的说道:“果然厉害。只是老陶,你既要阻拦他,也说不得计较个策,破他这个厉害。”陶情道:“往前途相候他,再做计较。”
二妖正在庵门计较,忽然一神将近前大喝道:“何物妖邪,敢立在此?”狐妖见了,便问道:“爷爷是何神道?”神将道:“吾乃巡行庵庙感应正神,监视天下庵庙香火,恐有不守戒行僧道,秽污作践庙堂,冲犯圣像,及护送迎接圣僧、高道往来庵庙的。今有高僧到来,因往迎接。你这两个大胆妖魔,敢立在此!”狐妖心情灵变,乃说道:“爷爷呀,我等闻有东行演化高僧,专一慈悲度脱有情无情、四生六道,我等也是迎候求度脱的。不知高僧今在何处?”神将道:“尚在石桥坐地,庵中现有僧人迎接。”狐妖道:“庵中现有三四个,却有一个执钵盂的,不像是演化的,倒是个拿妖捉怪的。”陶情也说道:“他捧着器皿儿,更厉害。”神将听了,只道果是求度脱的,便发慈悲道:“你等既是向善,当更变个有情,以来求度。”说罢直进庵堂,保护高僧。狐妖乃与陶情计较说道:“老陶,你为甚要阻拦高僧演化?看来这高僧行处有神将拥护,到处有秉教匡扶,你自揣力量,何不更张性情,降伏僧门,修持善果?闻知僧家五百大戒,专灭是你。”陶情道:“老狐,你却不知,我等因依附着几个安乐窝巢,被僧家甚么戒行打破了,不得安身。欲留窝巢,故行拦阻。只是我等力量微薄,难胜他们,坚心忍耐。一向也闻知老狐神通变化,今日如何不能帮扶我老陶一个阻拦的手段?”狐妖听了陶情这衷肠事实,却又被他一褒一贬,乃说道:“老陶,放心放心,我有个计较了。”却是何等计较,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