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太监西洋记 - 第 30 页/共 64 页

诗曰:      西洋那识绮罗香,未拟良媒自主张。   为爱风流高格调,最堪尘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此日状元遭厄难,殷勤全仗硬担当。      总兵官军令已出,黄凤仙把个南人不怕死的话,南人不肯遗下披挂、兵器、鞍马的话,魍魉鬼作吵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总兵官大惊,说道:“喜得你来禀我,不然我一家大小不得安宁。凡事悉依你处就是。”黄凤仙大喜,心里想道:“果中我唐状元之计。”三通鼓响,黄凤仙押出南朝四员将帅,径出东门,出在东门之处柴篷左侧。张狼牙把个眼瞧一瞧,果然是四副披挂,四副兵器,四副鞍马。他忍不住心头大怒,大喝一声,把个浑身的绳索,逐寸逐分的断了。那三员将帅都寻着活扣儿,一扯一个空。各人得了各人的披挂,各人拿了各人的兵器,各人跨上各人的鞍马,一拥而来,齐奔宝船之上。      却说总兵官主莲英听知道这一场凶报,咬牙切齿,怒目圆睁,骂说道:“好贱婢!你有多大的本领。焉敢卖国求荣!”即时点起精兵一枝,取出披挂,跨鞍上马,开了东门,一径赶将来,高叫道:“卖国求荣的泼贱婢哪里走?”唐状元听见有人吆喝,说道:“黄夫人,倘或有人赶来,我和你怎么处?”黄凤仙道:“—手不敌两掌,我和你四个人,倒反怕他一个人么?”唐状元道:“只因他的术法有些不好处得。”黄凤仙道:“他的术法在我手里,你过会儿看我破来。道犹未了,王莲英一人一骑,当头一枝女兵随后,竟直赶近身来。唐状元叫黄游击护卫元帅先走。他这三个勒转马来,一字儿摆着:黄凤仙在中,唐状元在左,张狼牙在右。只见王莲英摆开阵来,高叫道:“狗烂肉,我费心拿的人把你受用,你还把我的江山都卖了来。”黄凤仙道:“你还不羞哩!你把你父母生来两块皮,哀求了一日还没有人要,还说是你拿的人我受用。”起手就是一刀。王莲英急忙的还一刀,你一刀,我一刀,两个番将,两骑番马,两张番刀,砍做一砣儿。王莲英恨不得一口凉水把个黄凤仙一口吞在肚子里,抖擞精神,越战越英勇。唐状元又恐怕黄凤仙不得胜,一骑马,一杆枪,斜曳而来。王莲英看见唐状元帮杀,心上越发碾酸,提起口刀,单战唐状元。战了三五合,王莲英又拨转马走。唐状元要在黄凤仙面前卖弄手段,竟赶他下去。黄凤仙晓得总兵的毛病,也只得跟他下去。可可的王莲英捧出铁桶来,飞出黑烟来。看看的黑烟又要往下落,只见黄凤仙袖儿里面飞出一个乌鸦,那乌鸦一飞,飞在天上,一个鹞子翻身,却又落将下来,紧紧的落在王莲英的头上,那一股黑烟都不见了。王莲英看见破了术法,没兴而去。      这三位回马不用鞭,径到宝船上。唐状元道:“你总兵官那一股黑烟,是个甚么术法?”黄凤仙道:“叫做蜘蛛罗网法。铁桶儿里面是个蜘蛛,掀开了桶盖,那蜘蛛就飞上去。飞上去复飞下来,抽出的丝就把个人捆缚得定定。故此叫做蜘蛛罗网法。”唐状元道:“黄夫人,你袖儿里飞出来的是个甚么法?”黄凤仙道:“是个乌鸦法。蜘蛛看见了乌鸦,自身难保,还肯吐丝哩!故此就破得他的。”唐状元道:“妙计,妙计!”到了宝船上,拜见元帅。元帅甚喜,颁赏有差。相见大小将官,大小将官甚喜,哪个不说道:“天姿国色,盖世无双。”哪个不说道:“唐状元是个才子,黄凤仙是个佳人。才子佳人信有之。”唐状元道:“今日无事,休息一番。”黄凤仙道:“我那王总兵昨日败阵而去,不知怎么气满胸膛。一会儿就好来厮杀也。”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王总兵在阵前讨战,坐名要黄凤仙。”元帅道:“选下精兵一枝,跟着黄凤仙出马。”马公公道:“新降的妇将,未知他心腹何如,恐有里应外合之变。”元帅道:“黄凤仙忠良谨厚,不必过疑。又且疑人莫用,用人莫疑。”马公公道:“元帅之言,见得最大。”即时差下黄凤仙出阵。      黄凤仙出在阵前,看见个王莲英,自古道:“恩人相见,分外眼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莲英高叫道:“你那败坏我夷邦风俗,辱国的贱人,早早下马受我一刀,免得费我手脚。”黄凤仙大笑,说道:“我把你这个贱婢,你死在头上,还不省得。”拍马舞刀,直取王莲英的首级。王莲英大怒,说道:“你是何等的人?敢来犯我上辈!”急架相迎。两家子杀在一处。黄凤仙心生巧计,兜转马走回来。王莲英杀得气起,竟自赶下来。黄凤仙扭转身子,扑地一响。王莲英眼快,看见是枝箭飞过来,连忙的撇一刀。撇一刀不至紧,把枝箭撇做了两段,每一段中间就爆出十枝小箭来,都射着王莲英的身上。早已一枝中了他的左腿,一时间忍不过疼,败阵而去。原来这个箭总是一枝大箭,箭里面藏着二十枝小箭,不用弓,不用弦,只在袖儿里递将出去。对敌的看见箭来,小不得把个兵器来隔。隔断了那枝大箭,却不爆出那些小箭来?又多又快,少不得伤人。名字叫做个子母箭。这是黄凤仙遇着神师所授,百发百中,故此王莲英受了他这一亏。      黄凤仙借了这些赢势儿,赶他下去。王莲英又古怪,径跑到海边上。黄凤仙也赶到海边上。一赶赶急了他,王莲英连人带马,一毂碌跳进海里去了。黄凤仙骂道:“泼贱人,我晓得你死在头上,只是便饶了你得个囫囵尸骸。”掌起得胜鼓,径回宝船。元帅大喜,赏赐甚厚。黄凤仙领了赏赐回来,唐状元道:“只怕你总兵官是个诈死。”黄凤仙道:“诈死除非是个水囤之法。我平生不曾看见他有这个法儿。”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道:“昨日女将王莲英又来讨战。”唐状元道:“我说是个诈死。”连元帅也吃了一惊,说道:“可看得真么?”蓝旗官道:“一则形象无差,二则他自家称名道姓,岂有个不真的?”马公公道:“夷人心术不端,即此一事,就看得他破了。”王爷道:“假捏军功,依律该斩。”元帅叫过黄凤仙来,吩咐道:“你昨日这一功,却有些不实哩!”黄凤仙道:“非末将敢欺元帅冒认大功,委果是他跳下海去,众军士所共见的。”元帅道:“你是夷人,不知我朝法度。假捏军功,依律处斩,你可晓得么?”黄凤仙道:“晓得了。容末将再去阵前,将功赎罪罢。”元帅道:“这个也通。”唐状元看见元帅说个“也通”两个字,他就晓得元帅心上还有些疑惑,朝着上打一拱,说道:“末将愿同黄凤仙出阵,一则监军,二则助他一臂之力。”元帅依允。      两个人即时披挂上马。王莲英迎着就叫道:“烂狗肉,你可晓得我的厉害么?”黄凤仙道:“饶你厉害,我要活捉你来。”二人大战,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负。王莲英手里又在撮撮弄弄,撮弄出一个小小的葫芦,不过三寸来长,正在朝着太阳来晃也晃。唐状元先前就看见了,带过马来,照着他的葫芦就是一枪。一枪不至紧,戳得个葫芦有千万道的金光一进而出。唐状元的两只眼,如同两道闪电一般,一只眼一道闪电,又还开得个眼?不觉的扑一声响,掉下马来。王莲英伸起刀就要动手,吓得个黄凤仙魂不附体,连忙的架住,救起了唐状元。王莲英又寻着黄凤仙,单单厮杀。杀了一回,也拿出个葫芦,朝着太阳晃一晃,就爆出十万道金光来。黄凤仙看见笑了一笑,说道:“这是我老娘多年不用的,你敢抄这旧文章来哄我么?”轻轻的张开口,对着西北上叹一口气,早已不见了那个万道金光。王莲英看见一法不中,二法不成,连忙的飞过一口剑来,砍着黄凤仙的顶阳骨上。黄凤仙又笑了一笑,把个手指头儿一指,那口剑轻轻的插在地上。王莲英看见不能取胜,心上有些慌张。只见黄凤仙手里又拿了箭来,王莲英越加慌了,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不要把那个暗箭伤人。明日来,我和你明日决一个胜负。”黄凤仙道:“你今番晓得我老娘厉害么?”各自散阵。黄凤仙同着唐状元得胜归来,元帅大喜,又行赏赐。      明日两家又是这等对阵。王莲英说道:“贱人,今日若不斩你首级,誓不回兵!”黄凤仙道:“我今日不斩你的驴头,也不住手。”两个人一行说着话,一行就翻过脸来,提刀大战。双战了二三十合,王莲英诈败佯输,走下阵去。黄凤仙明知其计,偏不怕他,偏要赶他下去。原来王莲英是个拖刀之计,两马相近,扭转身子来,劈头就是一口绣鸾刀。黄凤仙的马跑发了收不住,那一刀可可的照着他的顶阳骨上下来。唐状元看见,吓得浑身抖战,急忙的架起枪来,大喝一声道:“畜生哪里走!”原来圣天子有百神相助,大将军有八面威风。唐状元这一声喝,喝得个黄凤仙的马倒退了三五步,那一刀紧紧的掉在他的马面前。王莲英收起了刀,叫做个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一个怎禁得他两个?没奈何又走到海边上,又跳在海里去了。唐状元道:“这是个脱身之法,我和你把军马扎住在这里,看他几时上来。”一日守到日西,杳无踪迹,方才收兵罢战,报与元帅得知。元帅重赏。      到了明日上,蓝旗官又来报道:“番将讨战。”元帅心上有些吃恼,说道:“西洋地面,专一出这等一个女人,倒有些费嘴。”洪公公道:“这女人都是些邪术,何不去请天师来作—区处?”去问天师,天师道:“还是国师。”又问国师,国师道:“要贫僧擒此女人,先要选下一员好汉,听贫僧的号令。”元帅道:“要个甚么好汉?”国师道:“要个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里水去、火里火去,这等一个好汉才去得。”元帅道:“帐下诸将哪个去得?”道犹未了,只狼牙棒张柏大叫道:“末将不才,其实去得。”元帅道:“怎见得你去得?”张柏道:“末交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里水去、火里火去,故此去得。”国师道:“这个女总兵善能人水,他每番诈败佯输,跳到海里去。你明日和他交手之时,他在前面跳下海,你在后面也要跳下海。又要在海里面和他大杀一场,且要拿得他上来,才算你去得。”张狼牙想一想说道:“跳下海去不至紧,却不淹死了我?我做个魍魉之鬼,怎么能够再来斩将立功?怎么能够再生还大明国?这个事成不得。”心里不肯去,口里不作声。国师早已知其意,笑一笑说道:“你这个人有勇无谋,成不得甚么大事。再有哪个好汉去得?”道犹未了,黄凤仙跪着禀道:“末将不才,勉强去得。”国师道:“那女将下海,你也要下海,须是不怕死,才去得哩!”黄凤仙道:“既然有心为国,一死何辞?”国师看见他英雄慷慨,心里老大的服他,即时间袖儿里取出一件宝贝来,交与黄凤仙。黄凤仙接在手里一看,只见是个滴溜圆圆眼大的一颗珠儿。黄凤仙道:“国师老爷在上,敢问这个宝贝叫做甚么名字?”国师道:“叫做个碧水分鱼。”黄凤仙道:“甚么叫做个碧水分鱼?”国师道:“拿它在手里,跳下水时,水分两开,中间让出—条大路。凡是蛟龙鱼鳖,无所不见,故此叫做个碧水分鱼。我南朝算命的先生,都写它做个抬牌,正取它这一段好处。”黄凤仙道:“我那个女总兵还会驾雾腾云哩!”国师道:“我别有调度,你只管放心前去。”黄凤仙拜谢国师,拿了宝贝儿去。张狼牙说道:“我的胆子略小了些些儿,哪里晓得有这等的宝贝。”这叫做是个当场不展,背后兴兵。国师又请过天师来相见,请他驾起草龙,专等海里的妖精腾云上来,擒拿着他,不可轻放。      安排已毕,到了明日早晨,王莲英又来讨战。黄凤仙单刀出马,两个人杀做一砣儿。杀了一会,五莲英还是昨日的旧谱子,照着个海边上只是一跑。黄凤仙大笑了三声,说道:“你今番再走到哪里去也!”王莲英连人带马跳下海里去了。黄凤仙道:“泼贱人,你会下海,偏我不会下海么?”连人带马,也跑下海去。王莲英心里想道:“这个贱人,今日自送其死。”勒转马来,两家子在海里面,又大战了二十多合。王莲英看见海里水每每的分开去,不淹着个黄凤仙,黄凤仙在水里越战越精爽,他心里就晓得有些不停当,念动真言,宣动密语,连人带马,一驾黑云,腾空而起。黄凤仙大怒,说道:“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哩!”也是一驾黑云,腾空而起。王莲英在头里,张天师看见他起来,一个九龙神帕扑的一声响,罩将下来。黄凤仙听见扑的一声响,怕有个甚么疏失,急忙的落下云来,先在地上。只见王莲英一罩罩着,掉将下来。刚刚的掉将下来,黄凤仙就走近前去,照头一刀,砍下一颗首级。天师落下了草龙来,黄凤仙已是提着个鲜血淋漓的一颗首级。黄凤仙道:“不知天师在上,小将僭了。”天师收了宝贝,说道:“斩将搴旗,怎么论得一僭字。”见了元帅,献上首级。元帅大喜,重颁赏赐,大设筵宴。元帅道:“今番女人国再没有这等一个对头了。”众将官道:“眼见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哪晓得那个女王,听知道总兵官砍了头,倒吓得兢兢战战,吩咐女学士撰下降书降表,吩咐女尚书备办进贡礼物,吩咐女百姓安排香炉花瓶,迎接天使。猛然间,东宫里闪出一个红莲宫主来,朝着女王行了一个礼,说道:“父王有何事烦恼?何不说与孩儿得知。”女王却把个南朝宝船,黄凤仙投降,总兵官被杀各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红莲宫主道:“些小之事,何足挂怀!”女王道:“你怎么看得这等容易?”宫主道:“不是孩儿夸口所说,仗着父王的洪福,凭着孩儿的本领,拿过黄凤仙来,砍他万段,抓过他宝船来,碎为齑粉,此有何难?”女王道:“他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他船上还有一个僧家,拜为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你还在那里做梦哩!”宫主道:“不要说个做梦,我把那个道士,杀得他九梁星里不见了冠儿;我把那个僧家,杀得他南无阿弥不见了圆帽。”女王道:“你生长闺门,深居庭院,怎晓得个厮杀的事?”宫主道:“孩儿不省,自幼儿幽闲无事,精通六韬三略;长大时曾遇天仙,传授我一千兵法。正是幼而学,壮而行,今番却是该我施展的日子。”女王道:“孩儿,你若武艺不精,不可自送其死。”宫主道:“蝼蚁尚且贪生,岂可孩儿不忖量,自送一个死?”女王道:“既如此,全仗你这一功。”      红莲宫主辞了父王,点齐一枝兵马,竟出白云关而来。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道:“怎么又有一个甚么女将?”蓝旗官道:“他自称红莲宫主,口出不逊之言。”王爷道:“既是口出不逊之言,一定是有胆本领。”老爷道:“叫过黄凤仙来,问他一个端的,就见明白。”问到黄凤仙,他说道:“有便有一个红莲宫主,并不曾晓得他有甚么本领。”元帅道:“帐下哪一员将官领兵出阵?”道犹未了,左先锋张计应声道:“未将不才,愿领兵出阵,擒此夷女。”元帅道:“这又是一个新来的女将,你不可易视于他,恐失威望。”张先锋道:“谨依将令,不敢疏虞。”提起一张大杆豹头刀,骑一匹银鬃抓雪马,领了一枝铁甲夜寒兵,飞阵而去。摆一摆虎头,睁一睁环眼,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个女将军:      巧样佳人鬓挽云,金装掼甲越精神。   眉分柳叶一弯翠,脸带桃花两朵春。   勒马自知心上事,迎风谁是意中人?   西洋绝域偏孤零,云雨巫山认未真。      张先峰高叫道:“来者何人?敢拦我的去路?”那女将道:“吾乃西洋女儿国国王位下东官侍御红莲宫主是也。你是何人?”张先锋道:“我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前部左先锋张计是也。”宫主道:“你既是南朝大明国钦差官,也该晓得三分道理,怎么苦苦的上门欺负人?”张先锋道:“你这蕞尔小国,偏敢抗拒天兵,怎么说个欺负二字?”宫主道:“怎见得是个抗拒?”张先锋道:“你不抗拒,怎不早早的递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献上传国玉玺?”红莲宫主大怒,说道:“你无故侵犯我的国土,还讲甚么降书降表!”道犹未了,照头就是一刀。张先锋就还他一刀。自古道:“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一往一来,一上一下,大战三五十合,不分胜负。红莲宫主心生巧计,故意的把个刀虚晃几晃,败阵而走。张先锋看见他的刀法错乱,只说他是真,放心大胆,赶他下去。只见官主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口里说道:“佛爷爷!佛爷爷!你便把个宝贝儿与我,不知它灵也不灵?”连忙的举起来,望空一撇。那宝贝就现出万道争光,千层瑞气,呼一声响,正照着张先锋的头上落将下来,把个张先锋打得东歪西倒,支架不住,滚在地上。番阵上一声梆响,一群女将拥走了一个张先锋。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讨战。元帅道:“陷了左先锋;老大的没趣。”只见右先锋刘荫朝着元帅打个拱,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兵出阵,报复左先锋之仇。”元帅道:“这女将军都是些术法,你们出阵的最要提防他。”右先锋道:“末将知道。”拽起一杆雁翎刀,跨着匹五明马,领了一枝新选锋,飞跑出阵,喝声道:“泼贱婢,你可认得我刘爷么?”抡起那一口刀,就像舞流星的一般,呼呼的只听见响。红莲宫主挡不得手,不上两三回,撇一下刀,败阵而走。刘先锋道:“这又是个赚法,我只是一个不赶他,看他把我怎么。”红莲宫主一径而去了,渐渐的去得远,渐渐的进了关。刘先锋道:“我也且回船再来。”停鞭缓辔,迤逦而行。哪晓得红莲宫主悄悄的在后面赶将来,拿起个宝贝,吹了一口,手里一撇。那一吹不至紧,就像轰天划地的一个响雷公,那一撇不至紧,早已万道金光,千条瑞气。一个响雷公就落在刘先锋的头上,任你就是个孔夫子,也迅雷风烈必变,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个刘先锋。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讨战。元帅还不曾开口,只见狼牙棒张柏高叫道:“蛙虫小辈,何足道哉!饶他就是爪哇国的王神姑,也不过如此!”把个铁幞头往下捺一捺,把个牛角带往上掐一掐,把个狼牙棒手里摆一摆,说道:“元帅少坐片时,容末将擒此妖婢。”攀鞍上马,跑出阵前,劈头就扯开喉咙来,大喝一声:“唗!”就像半天中一声霹雳。喝声未绝,雨点般的狼牙钉捣将去。那张千户人又黑,马又乌,力又大,势又凶,狼牙钉又重,捣得个红莲宫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个倒栽葱,翻在马鞍鞒下。只听见他口里叫道:“菩萨!菩萨!你这个可灵验么?”张狼牙只说是捣得他慌了,口里叫“菩萨”,哪晓得他手里还在鬼弄。张狼牙看见他滚在地上,提起刀来取他的首级。只见豁喇一声响,爆出万道金光,千条紫雾,一座泰山压在张狼牙头上。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个张狼牙。解上女王,女王道:“权且寄监。”红莲宫主怕他监里作吵,吩咐道:“杀了罢。”刚刚的拿出力来,张狼牙照像前番火烧的故事,尽着气力吆喝一声。吆喝这一声不至紧,浑身上的绳索,又是逐寸逐分的断了。掣过狼牙钉来,左冲右突,前滚后掀,恰像个搜山的罗刹,哪一个敢近他的身边。抓住了乌锥马,只是一走如飞。见了元帅,把这些厮杀的事说了一遍。元帅道:“你还卤莽了些。”张狼牙道:“那时节若得两个帮手,也不遭他的毒害。”元帅道:“今番多差几员大将去。”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两员大将:左边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右边是征西前营大都督公子王良。高叫道:“你是甚么样的泼贱婢?有多大的本领,敢生擒我上邦的大将么?”两员将,两骑马,两般兵器,杀得天花乱落如红雨,海水翻腾作雪飞。只见红莲宫主白白嫩嫩,面如出水荷花;袅袅婷婷,身似风中细柳。坐在那马上,虽然有一种风情,肚子里包藏的都是些杀人的肝胆。他看见南阵上来得凶,晓得不是个好相识,哪里敢交手?拨转马只是望本阵而逃。这两个将军杀得性起,也不记得他有甚么妖术,跑着马赶向前去,一心只是要拿住他。      毕竟不知这一赶还是输,还是赢,且听下回分解。 第49回 天师大战女宫主 国师亲见观世音     诗曰:      阴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   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响,月下翻营玉帐寒。   底事戎衣着红粉,敢夸大将独登坛。      却说黄游击、王应袭碾着红莲宫主,只指望活捉他。哪晓得他扭转身子来,一声响,就有万道金光,千条紫气,一个人照头一下。也不知是个山崩将下来,也不知地塌将下来。番阵上一声梆响,早已断送了两个将军。红莲宫主得胜而去,不胜之喜。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大怒,说道:“无端泼妇,敢生擒我四将,成个甚么体面!”王爷道:“斩妖缚邪,天师还是专门的。”元帅去请天师,天师即时出马。红莲宫主看见南阵上擂鼓三通,一声信炮,跑出一枝军马来。前后左右,旌旗闪闪,杀气腾腾,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员将官,眉清目秀,美貌修髯,头上戴着一顶九梁冠,身上披着一领云鹤氅,提一口七星宝剑,跨一匹青鬃骏骑,心里想道:“来者莫非就是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高叫道:“来者莫非是个道士么?”天师喝声道:“唗!我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你敢说甚么道士?”宫主道:“我把你这个诛斩贼,你又没有三个头,你又没有四个臂,何敢领兵侵犯我国?”照头就是一刀。好天师,就还他一剑。你一刀,我一剑,战到三五合,天师剑头上喷出一道火来。宫主道:“天师,你手段不如,空激得剑头上出火。”道犹未了,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天师口里喝上一声:“到!”只见正南上掉下—个天神,脸如赤炭,发似朱砂,浑身上下恰如火燎的—样,睁眉怒眼,手执金鞭,朝着天师打个拱,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天师起眼一看,原来是个赤胆忠良王元帅。天师道:“这女儿国出一个甚么红莲宫主,无限的妖邪,拿了我南朝四员大将,阻我的去路。相烦天神替我擒他过来,才可以过得这一国。”王元帅得了道令,—驾祥云,腾空而起,落下云来,把个红莲宫主照头一鞭。打得红莲宫主万道金光,千条紫焰,反把王灵官一双眼如烟薰一般,如火燎一般,如针刺一般。王元帅不得他到手,驾云而去。      天师道:“有此泼妇。”连忙的一连烧了几道飞符,天上一连掉下了一干天将。天师抬头—瞧,原来是庞、刘、苟、毕四位元帅,齐齐的打一拱,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们,哪里使用!”天师道:“相烦四位天神,擒此夷女。”四员得了道令,落下云来,擒拿宫主。只见宫主身上进出万道金光,四边厢都是些腾腾紫雾,那宫主就脚踏着金光而起。金光一丈,宫主高一丈;金光十丈,宫主高十丈;金光百丈,宫主高百丈;金光千丈,宫主高千丈;金光万丈,宫主高万丈;一高就高在半天之上。四位天神回复道:“此女人已成仙体,小神们未易擒拿。”四位天神驾云而起。天师道:“这等一个女人,会成甚么仙体?却也是个异闻。”      道犹未了,那宫主的宝贝望空一撇,万道金光,千条紫雾,豁喇喇的响将来。天师也没奈何,跨上草龙而起。转到中军,浑身是汗,气喘做一堆。元帅大惊,说道:“天师为何这等模样?”天师却把个始末缘由告诉了一遍。元帅道:“天师尚然如此,何况这些将官!”马公公道:“似此难征,不如收拾转去罢!”王爷道:“兵至于此,有进无退,怎么说个转去的话?纵有甚么妖邪,还有国师在那里,偏你会愁些。”元帅只得去请国师。国师道:“贫僧也只好去劝解他一番。”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红莲宫主讨战。国师戴一顶旧旧的,毗卢帽,着一件旧旧的烂袈裟,一手钵盂,一手锡杖,一个儿逐步的摇也摇,摇近前去。红莲宫主晓得南朝的长老有偌大的神通,他也不敢怠慢,问说道:“来者莫非是金碧峰长老?长老,你既是一个出家人,岂不知佛门中三规五戒?怎么今日跟随着这些造孽中生,堕落这多孽障?”国师道:“宫主在上,非是贫僧出家人肯堕孽障。只因我万岁爷要跟寻玉玺,故此奉命而来。”宫主道:“玉玺不在小国,你何故苦苦加兵?”国师道:“既是玉玺不在,须得一封降书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日后才好回话。”宫主就有些不快活,说道:“长老差矣!小国自来不曾通往你大国,怎么逼勒我要降书降表?你莫怪我说,有我在一日,你这些船难过一日。”国师道:“阿弥善哉!我这宝船上有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岂可就不得过去。”红莲宫主说道:“你也把这大话来谎我。我连日出阵,我连日生擒你大将,只走得一个黑脸贼。虽然走了这一次,终久是个瓮里鳖,船里针,走到哪里去?”国师道:“阿弥陀佛!我南朝的大将,倒也有些难拿哩!”红莲宫主大怒,喝声道:“唗!莫说是你大将难拿,就要拿你这个和尚,何难之有!”国师道:“也有些难处!”红莲宫主把马一夹,提起刀来,就要照头一下。国师不慌不忙,把个九环锡杖到地上一画。只见宫主的马,望后就退走了几十丈之远,打死也不上前去。      宫主心里想道:“这和尚是有些本领,连我的马也怕他。”却又取出那九斤四两重的铜锤来,照国师头上一锤。这一锤正中在老爷的顶阳骨上,早已打得金光直上,紫雾斜飞。那金光直上,就结成一朵千叶的宝莲,把个铜锤托起在半天云里,动也不动。宫主道:“好厉害也!”连忙的取出一口丧门剑来,望空一撇,直取国师的首级。国师不慌不忙,把个手指头儿一指,那口剑就化做一个红红绿绿的蝴蝶儿,迎风飞了。宫主道:“这和尚好厉害,连我的兵器都去了,我岂肯与他甘休!”取过一壶百发百中的九枝箭来,一齐照着国师的身上,豁喇喇一响,都中在国师身上。国师把个袈裟儿抖一抖,那九枝箭都掉将下来。宫主道:“那些烂袈裟有个射不穿之理,好厉害!”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只见金光万道,紫雾千条。国师慢慢的把个钵盂也一撇,只指望收他的宝贝来。原来他的宝贝也厉害,就把个钵盂托在半天之上。国师收下钵盂来,宫主收下宝贝去。国师心里想道:“这是个甚么宝贝?却不晓得它的根苗,怎么好处?”一声念佛,计上心来:“且把个四大色身闪一闪,闪他家去坐下,待我细细的查他一番,看是怎么?”想犹未了,那宫主又把个宝贝飞来。国师闪一个空,应声而倒,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茫茫入九泉。那宫主看见个打死了国师,欢天喜地,只是不敢过来取他首级,跃马而归。归见国王,告诉道:“杀败了南朝道士还不至紧,今日又打死了南朝僧家,得了全胜。不日之间,扫尽了那些宝船,拿尽了那些将帅,我国家苞桑磐石,永保无虞。”女王道:“多亏了孩儿这一番保国之功。”安排筵宴,大赏三军。一连就是三五日。      却说国师闪了宫主回去,慢慢的又收拾起四大色身,归到宝船之上,见了元帅,告诉元帅这一段利害。元帅道:“怎么处他?”国师道:“容贫僧去查他一查,再作区处。”元帅道:“他明日又来讨战,教那个挡他?”国师道:“是我闪了他一闪,他一连有三五日不来。”元帅道:“既如此,就是有缘。”国师老爷归到千叶莲台之上,叫过非幻禅师来,问他道:“你如今五囤之中,还是哪一囤快些?”非幻道:“还是水囤快些。”老爷道:“你今夜囤进女儿国红莲宫主的宫里,看他身上是个甚么宝贝?看他宝贝放在哪里?得下手处,就下手一番;不得下手,你径自回来。”非幻道:“徒弟就去。”非幻禅师盘着双膝,坐在禅床上。老爷吩咐取过一碗净水来,放在禅床之下。非幻禅师早已过了白云关,进了女儿国,满宫殿里面耍了一周,却来到红莲宫主的宫里。只见红莲宫主怀里金光紫气,五色成文,却不看见是个甚么。非幻心里想道:“这个宝贝,除非到晚上睡时,才得他的到手。”到了日西,到了黄昏时候,到了一更多天,红莲宫主净了手,烧了香,脱下了衣服,去上眠床。非幻伺伺候候,只见胸脯前一个紫锦袋儿。非幻道:“这个袋儿却是它了。”只见他又不取下来,带着在眠床之上,怎么好?又想道:“除非是他睡着了,才下手得他。”看看的到了三更上下,仔细听上一听,那宫主睡得着,只听见一片呼呼的鼾响。非幻道:“正是这时候了。”轻轻的伸起手来,把个袋儿摸一摸,只见那红莲宫主扑地一声响。现出三个头,六个臂,脸如泼血,发似朱砂,一根降魔杵拿定在手里,摆也摆的。吓得非幻禅师魂不附体,一个筋斗翻将过来。原来那锦袋儿里面,却是个佛门中头一件的宝贝,常有护法诸天守着,故此惊动了他,就有三头六臂,狠将起来。非幻禅师吃了一吓,归到千叶莲台之上,见了国师。国师道:“是个甚么宝贝儿?”非幻禅师却把个锦袋儿的始末缘故,细说了一遍。国师道:“似此说来,是我佛门中宝贝。”      即时间入了定,吩咐徒弟:闭上了门,掌上了灯,丢下四大假相,一道金光,竟到灵山会上,见了释迦牟尼佛,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我佛门中宝贝?烦你查一查。”牟尼佛看见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佛门中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灵山,一道金光,径到了东天门火云宫里,见了三清祖师,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祖师门下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三清祖师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玄门中的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火云宫,一道金光,径到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天尊,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妖精,偷了天曹中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玉皇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天曹中一件宝贝不少。佛爷道:“除了这三处,有个甚么宝贝?不如再转去亲自看一看。”      一道金光,转到千叶莲台之上。恰好的元帅差人相请。见了元帅,元帅道:“这女将数日不曾来,今日又来讨战,口出不讳之言。”国师道:“他甚么不讳?敢说是打死了贫僧么?”元帅道:“果有此话。”国师笑了一笑,起身而去。去到路上想了一想,叫声:“揭谛神何在?”只见正西上掉下一个金头揭谛神来,跪着说道:“佛爷呼唤小神,何处使用?”佛爷叫他起来,轻轻的说道:“如此如此,不可泄漏天机。”金头揭谛神应声而去。国师老爷慢慢的大摇大摆,还是那个毗卢帽,还是那个袈裟,还是那个钵盂,还是那个锡杖。红莲宫主远远的望见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这个和尚还不曾死哩!咳,一向错认了他。”也等不得他到身边,劈头就是一响,一个宝贝落将下来,把个国师又打翻了,跌在地上。宫主道:“前番放了他,故此他还不死。今番绑他回去也。”一声梆响,一群女兵拥将国师去了。宫主道:“这个和尚光头光脑,有些弄嘴,不要留他。”吩咐刀斧手即时处斩。一会儿,把个国师斩了。一会儿,把个国师的首级悬挂起来,挂在城楼之上,号令诸色人等。女王说道:“孩儿成此大功。”宫主道:“都是父王洪福,孩儿才有此大功。”哪晓得打的是个揭谛神,绑的也是个揭谛神,斩的也是个揭谛神,老爷的真性,已自先在红莲宫主的宫里。宫主满心欢喜,转回本营,径进佛堂里面。原来这个宫主好善,另有一所佛堂,堂上供养的是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宫主进了佛堂,烧了一枝香,拜了四拜,说道:“多谢菩萨的宝贝,今日才能够斩得和尚,明日才退得南朝的兵马。”又拜了两拜,却解下了紫锦袋儿,放在菩萨的桌子上,取出宝贝来抹了两抹,又烧了一炷香,又拜两拜,却才收拾起来,带在胸脯骨上,转进卧房之中去了。国师张开个慧眼,看得真真的。你说这个宝贝岂是等闲的?原来是观世音菩萨的杨柳净瓶儿。国师道:“有此宝贝,怎么不厉害!”      连忙的走出宫来,一道金光,竟到南海补陀落伽山上潮音洞里,见了观世音,问说道:“菩萨,你们不见了宝贝,也不寻哩!”菩萨道:“没有甚么宝贝不见。”佛爷道:“你的净瓶儿往哪里去了?”菩萨看见是个燃灯古佛,不敢隐瞒,说道:“净瓶儿有些缘故,不是不见了。”佛爷道:“是甚么缘故?”菩萨道:“因是西洋女儿国国王生下—个头胎宫主,他心心是佛,口口是经,甚是敬奉于我。我的意思要转度他到中华佛国,故此把个净瓶儿与他,以防夷人侵侮,岂是不见了宝贝儿?”佛爷道:“多谢你转度他到我中华佛国。这如今我中华佛国已经受了他许多的亏苦!”菩萨是个救苦救难的,听见说是受了许多亏苦,他就放下脸来,说道:“原来这个弟子不中度化的。”佛爷道:“不但只是受他的亏苦,他阻住了我们去路,你教我们几时得回朝也。”菩萨道:“佛爷饶罪,容弟子明日差下龙女,去取回来。”      佛爷谢了菩萨,径转莲台去见元帅。元帅吃了一惊,说道:“国师老爷,你是人么?你是鬼么?你是天上掉下来么?你是地下长出来么?”国师道:“阿弥陀佛!元帅,你怎么讲这等话?”元帅道:“你昨日已自败阵在宫主处,怎么今日又会生还?”国师道:“昨日砍头的另是一个,不是贫僧。”两个元帅,大小将官,都不准信。元帅道:“国师老爷,你在哪里去来?”国师道:“是贫僧去女儿国,看那四员大将来。”元帅道:“他们受人监禁,你怎么看得他来?”国师道:“你不信,贫僧—会儿取他回来。”元帅道:“也难讲就取得回来。”国师转上莲台,叫过非幻禅师来,吩咐道:“你再去女儿国司狱司监里,取出我们四员大将回来。出门之时,你把个净水滴他三点,要他得知。”非幻禅师依命而去,去到司狱司,见了四员大将。四将都吃一惊,都说道:“老禅师,你在哪里来?”非幻道:“我承师父的佛旨,特来取你们回船。”都说道:“我们监在牢狱之中,怎么容易得脱?”非幻道:“你们都跟着我走,只要紧紧的闭了眼,不许擅自睁开,直等我喉咙里咳嗽的响,你们才方睁开眼来。”四员大将一齐闭着眼,跟定了个禅师。禅师领在头里,口里念念聒聒,把个净水碗里的水滴了他三点。一会儿咳嗽一声,四员将官一齐睁开眼来,一齐站着在元帅的帐上。元帅大惊,说道:“国师有此神术,何愁那一个甚么宫主!”国师道:“元帅,你今番准信贫僧么?”元帅道:“岂有个不准信之理!”国师道:“贫僧一会儿又要请过宫主来。”元帅道:“国师早肯见爱,免得受了这些熬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红莲宫主在阵前讨战,激得只是暴跳如雷。”怎么暴跳如雷?原来非幻禅师滴了三点净水,那监里就平地水深三尺。那狱官吃了好一惊,及至水退之后,又不见了南朝四员大将。报上宫主。宫主叫取过那僧家的头来看一看,只见桶儿里面又不是一个人头,是个光光的葫芦头。红莲宫主大怒,取过一枝令箭,折为两段,对天发下誓愿,说是若不生擒和尚,活捉南将,与此箭同罪。故此跑出阵来,激得只是暴跳。      国师慢慢的摇将出去。红莲宫主恨不得一口一毂碌吞了他到肚子里,高叫道:“好和尚,焉敢如此戏弄于我!我今日若不拿住了你,砍你做两段,誓不为人!”国师道:“阿弥善哉!怎么就砍做两段?”宫主恨了一声,更不拿动兵器,一只手就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国师又骗他骗儿,把个钵盂也望空一撇。过了半会,国师接了钵盂,宫主眼盼盼的哪里去寻个宝贝。哪晓得善才、龙女在半空中接着他的,归到潮音洞去了。他只说是国师接了他的,把个马狠着一鞭,一手飞过一口刀来,一手掣过一柄锤,这叫做是双敲不怕能单吊。哪晓得国师的妙用,一着争差百着空,国师轻轻的把个钵盂摆一摆,一下子就盖着红莲宫主在地上。      国师转来,不瞅不睬。元帅看见,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今日国师的脸嘴,像个输了阵来的,却又不好问得。”国师却又半日半日不开言。只有马公公的口快,说道:“今日国师眉头不展,脸带忧容,为着甚么?”国师道:“贫僧为着红莲宫主坐在钵盂底下,好闷人也!”这个钵盂盖着火母,是个有名神道,老爷只是这等略略的提破些。二位元帅,大小将官,哪一个不欢喜,那一个口里不打啧啧。元帅道:“虽然是好,却又不得钵盂起来。”国师道:“三日之后,它自然起来。”元帅道:“既是红莲宫主被擒,这女儿国再没有第二个。哪一员将官领兵前去,取下降书降表来?”国师道:“不必我们将官,三日之后,还要红莲宫主自家去取得来。”洪公公道:“国师老爷,你不记得王神姑之事乎?若还再有一个火童,再有一个老母,这西洋就要下到头白哩!”国师道:“今番贫僧另有一个调度。”众人也还有些不准信。      过了三日,去问国师。国师道:“教小徒去掀起来罢!”叫过非幻禅师来,递一条两指阔的帖儿与他,吩咐道:“你先把这个帖儿放在钵盂上转三转,却才掀起它来。”非幻道:“假如他手里还有兵器,却怎么处?”国师摇一摇头,说道:“兵器是没有。你只叫他快取降书降表来,迟了就有罪。”国师说便说得这等容易,连非幻禅师心上也有些疑虑,连众人心上却有些疑虑。国师又说声道:“你快去快来。”非幻禅师应声而去,照依师父口里的话语,拿着帖儿转了三转,伸手掀起钵盂来。那红莲宫主正是闷得不得过的时候,一下子开了钵盂,就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任所为。你看他两只脚平白地跳将起来,刚跳得一下,流水的口里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非幻禅师喝声道:“唗!快去取过降书降表来,迟了半刻工夫,就砍你做万段。”宫主连声答应道:“晓得了。”自家一个儿嘴歪鼻倒而归。      走在路上,心里想道:“我乘兴而来,怎么今日没兴而返?不免说个谎,瞒过了父王,再作道理。”走进宫门,女王接着道:“我儿连日在哪里去来?”宫主扯起谎来,说道:“我连日大战大捷。”刚哝得“大战大捷”之一句,口里流水的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不知道甚么缘故,吃了一慌,问道:“这做甚么?”他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你今番拿住了哪个?”宫主又扯个谎,说道:“拿住了和尚。”刚哝得“拿住了和尚”这一句,口里又流水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大惊道:“这孩儿不知是神收了?不知是鬼迷了?口里只是发呓语,自家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今番还要厮杀么?”宫主又诳嘴说道:“还去厮杀。”刚哝了“还去厮杀”这一句,口里流水的又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沉思了半晌,不晓得他是个甚么缘故。      宫主转进自家宫里佛堂之上,指望去央浼菩萨。哪晓得供养的圣像都不见了,铺设的香炉、花瓶、经卷之类,也都不见了。宫主看见失了菩萨,如鸟失巢,如婴儿失母,跌在地上,号天大哭。哭了一会,听见天上一个人说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如今万事足。明年八月,中天堂里飨福。”宫主听了这话,又哭了一会。女王晓得,跑进来问说道:“孩儿,你不要哭,你有甚么事,不如从直告诉我罢。”宫主看见事已不谐,却把个宝贝的事,钵盂的事,细说了一遍。逐句儿有头有绪,并不曾吆喝。女王道:“你方才吆喝着‘饶命罢 ’,那是个甚么缘故?”宫主道:“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只因吊谎,就有此显应。”女王道:“显应可有个甚形影来?”宫主道:“刚开口哝将—句,就有一个蓝面鬼手里拿着一根降魔杵,照头就打将来。不说谎,他就不来,你说谎,他就来。”这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世上人说谎宫主道:“孩儿今番不敢说谎了。”女王道:“你便直说来罢。”宫主道:“这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      不知这女王可肯降书降表,可肯进贡礼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50回 女儿国力尽投降 满剌伽诚心接待     诗曰:      西洋女儿十六七,颜如红花眼似漆。   兰香满路马如飞,窄袖短鞭娇滴滴。   春风淡荡挽春心,金戈铁甲草堂深。   绣裳不暖锦鸳梦,紫云红雾天沉沉。   芳华谁识去如水,月战星征倦梳洗。   夜来法雨润天街,困杀杨花飞不起。      却说宫主道:“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女王道:“事至于此,怎敢有违。”即时备办。备办已毕,女王道:“孩儿,你去么?”宫主道:“我不去罢。”刚哝得“我不去”一句,口里流水,又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道:“又是那话儿来了。”宫主道:“正然开口,他就打将来。”女王道:“你还去哩!”宫主道:“我去,我去。”女王领着宫主,同来宝船之上,拜见元帅。元帅道:“中国居内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内。自古到今,都是如此。你这等一个女人,焉敢如此无礼么?”女王磕两个头,说道:“都是俺孩儿不知进退,冒犯天威,望乞恕罪!”双手递上一封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好。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女儿国国王茶罗沙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明王大一统,率土无二臣。矧兹巾帼之微,僻处海隅之陋。职惟贞顺,分敢倔强。缘以总兵官王莲英,杪忽蜂腰,虚见辱于齐斧;复以女孩儿红莲宫主,突梯鼠首,滥欲寄于旄头。致冒天诛,平填蚁穴。兹用投戈顿颡,面缚乞身;伏乞借色霁威,海恩纳细。某无任战栗恐惧之至。某年某月某日再拜谨书。      元帅读罢,说道:“好女学士,书颇成文。”女王又跪着,递上一个进贡的草单。元帅道:“你这女人国比他国不同,你但晓得有我天朝,不敢违拗便罢,一毫进贡不受。我堂堂天朝,岂少这些宝贝?”女王禀告再三,元帅再三不受。女王又递上一张礼单,犒赏军士。元帅道:“进贡的礼物尚且不受,何况于此!”反叫军政司回敬他女冠、女带、女袍、女笏、女鞋之类。吩咐他道:“夷狄奉承中国,礼所当然,不为屈己。你今番再不可抗拒我天兵。”女王磕头礼谢。元帅又道:“红莲宫主,你亲为不善,积恶不悛,于律该斩。”叫刀斧手过来,押出这个宫主到辕门外去,枭首示众。一群刀斧手蜂拥而来,把个红莲宫主即时押出辕门外。宫主满口吆喝道:“饶命罢!”女王又磕头道:“饶了小孩儿罢!”元帅不许。只有国师是个慈悲方寸,就听不过这趟讨饶,说道:“元帅在上,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这个女人太过分了,难以恕饶!”国师道:“饶他罢!他明年八月中秋之日,就到我南朝。”元帅道:“这个也难准信。”国师道:“你不准信,你可把坐龙金印印一颗放在他背上,回朝之时,便见明白。”元帅虽不准信,却不敢违拗,国师果真的印一颗印文放在他的背上,饶了他的死,磕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