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 第 58 页/共 88 页
次日,潘璋又来搦战,兴、苞二人要与助战,忠不从;吴班要与助战,忠亦不从,却自引五千兵出迎。战不数合,璋拖刀便走。忠纵马追之,厉声大叫曰:“吾与关公报仇!休得走也!”追至三十余里,四面喊声大震,伏兵齐出:右边周泰,左边韩当,前有潘璋,后有凌统,把黄忠困在垓心。忽然狂风大起,忠心慌,急退时,山坡上马忠引一军出,黄忠被困,不能抵当,被马忠一箭射中肩窝,险些儿落马。吴兵见忠中箭力危,却一齐来攻。后面喊声大起,两路军杀来,吴兵溃散,救出黄忠,乃是关兴、张苞也。二小将保送黄忠径到御前营中。忠年老血衰,箭疮痛苦,命在旦夕。先主御驾自来看视,抚其臂曰:“令老将军中伤,朕之过矣!”忠曰:“臣乃一武夫耳,幸遇陛下。臣今年七十有五,寿亦足矣。望陛下善保龙体,以图中原!”言讫,不省人事。是夜殒于御营。史官有庙赞诗曰:
老将说黄忠,收川立大功。重披金锁甲,双挽铁胎弓。
馘斩惊曹操,流芳镇蜀中。临亡头似雪,犹自显威风。
赞曰:
将军敦壮,摧锋登难;立功立事,于时之干。
先主见黄忠气绝,哀伤不已,具棺椁,敕葬于成都。先主叹曰:“五虎大将,已亡三人,朕尚不能复仇,深可痛哉!”先主引御林军直至猇亭,大会诸将,水陆俱进。水路令黄权领兵,先主自率大军于旱路进发。马良等皆谏,不听。时章武二年二月中旬,先主分兵八路,来取猇亭。
韩当、周泰听知御驾来征,自引兵出迎。两阵对圆,韩当、周泰出马,只见蜀营门旗开处,先主自出,黄罗销金伞盖,左右白旄黄钺,金银旌节,前后围绕。韩当大叫曰:“陛下今为蜀主,何自轻出?倘有疏虞,悔之何及!”先主遥指骂曰:“汝等吴狗,伤朕手足,誓不同天地、共日月也!若还早降,免其死罪!”韩当回顾众将曰:“谁敢冲突蜀兵乎?”言未尽,手将夏恂挺枪出马。先主背后张苞挺丈八矛,纵马而出,大喝一声,直取夏恂。恂见苞声若巨雷,天生豪杰,杀气冲天,心中惊惧,恰待要走,周泰弟周平见恂抵敌不住,平挥刀骤马而来。关兴见了,跃马提刀来迎。张苞大喝一声,一矛刺夏恂于马下。周平大惊,措手不及,被关兴一刀斩之。二小将便取韩、周,韩、周慌退入阵。先主见之,叹曰:“虎父无犬子也!”用御鞭一指,蜀兵掩杀将来,吴兵大败。那八路兵势若泰山,杀的那吴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却说甘宁正在船中染病,听知蜀兵大至,火急上马时,一彪蛮兵骤至,人皆披发跣足,或使弓弩长枪,傍牌刀斧。为首乃是胡王沙摩柯,生得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使一个铁蒺藜骨朵,腰带两张弓,威风抖擞。甘宁见其势大,不敢交锋,拨马而走,被沙摩柯一箭射中宁项,带箭而走,到于富池口,坐在大树之下而死。树上群鸦数百,以绕其尸。吴王葬之,立庙祭祀。至今富池口有甘宁庙,往来客商祭祀极灵。有神鸦送客一程,乃是神人感应也。后人有庙赞诗曰:
巴郡甘兴霸,长江锦幔舟。关公不敢渡,曹操镇常忧。
劫寨将轻骑,驱兵饮巨瓯。神鸦灵显圣,香火永千秋!
却说先主全获大功,遂得猇亭。吴兵各自四散逃走。先主收兵,诸将上功,只不见关兴。先主慌令张苞等四面跟寻。原来关兴杀入吴阵,正遇仇人潘璋,骤马赶来。璋大惊,奔入山谷内,不知所往。兴寻思只在山里,往来寻觅不见。看看天晚,迷踪失路。幸得星月有光,追至山僻之间,时有二更,到一庄上,下马击门。忽一老夫出而问之,兴曰:“吾是战将,失迷到此,求一饭充饥。”老夫引入,兴见一神堂,内点着明灯,中间绘画关公神象。兴哭而拜之。老夫问曰:“将军如何哭也?”兴曰:“此吾父也。”老夫便拜。兴问曰:“何故供养吾父?”老夫答曰:“此间皆是尊神地方。在生之日,家家侍奉,何况今日为神乎?老夫只望蜀兵早早报仇。今将军到此,百姓有福矣。”置酒食待之,卸鞍喂马。
约有三更已后,忽门外又一人击户,老夫出而问之,乃吴将潘璋,亦来投宿。恰入草堂,关兴见之,按剑在手,大喝曰:“反贼休走!”璋回身便出。忽门外一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飘三缕美髯,绿袍金铠,按剑而入。璋见是关公显圣,便大叫一声,神魂惊散,转身回时,被兴一剑斩之,取心沥血,到神堂祭祀。兴得了父亲的青龙偃月刀,却将潘璋首级拴于马项之下,辞了老夫,就骑了潘璋的马,望本营而来。于是老夫将璋尸首拖出烧埋。
关兴行无数里,忽听得人言马嘶,一彪军来到,为首将乃潘璋部将马忠也。忠见兴杀了主将潘璋,将首级拴于马项之下,青龙刀又被兴得了。忠见之,勃然大怒,纵马来取关兴。兴见马忠是害父仇人,气冲牛斗,举青龙刀望忠便砍。忠闪过,败走。部下三百军叫曰:“将军休走!我等并力击之!”马忠拨回马来,众军一声喊起,将关兴围在垓心。兴力孤,不能展转。忽见西北上一彪军杀来,乃是张苞跟寻关兴也。马忠见得救兵到来,慌忙自退。关兴、张苞一处赶来。赶不数里,前面糜芳、傅士仁引兵来寻马忠。两军相合,混战一处。背后凌统又引一军来到。苞、兴二人兵少,慌忙撤退,回至猇亭,来见先主,献上首级,具言此事。先主惊异,赏犒三军。
却说马忠回见韩当、周泰,收聚败兵,各分头守把。军士中伤者不计其数。马忠带糜芳、傅士仁于江渚屯扎。当夜三更,军士皆哭声不止。糜芳暗听之,众军言曰:“我等皆是荆州之兵,被吕蒙诡计,送了主公性命。今刘皇帝御驾亲征,东吴早晚休矣。所恨者,糜芳、傅士仁也。我等何不杀此二贼,去献天子?功劳不小也。”众言曰:“不要性急,等个空儿,便就下手。”糜芳听毕大惊,遂与傅士仁商议曰:“军心变动,我二人性命难保。刘先主所恨者,马忠也。何不杀了他,将首级去献先主,告称我等不得已而降之。今知御驾前来,特地诣营请罪。”仁曰:“不可。去必有祸。”芳曰:“先主宽仁厚德,目今阿斗太子是我外甥,先主但念我国戚之情,必不肯加害。”二人计较已定,先备了马。三更入帐刺杀马忠,将首级割了,二人带数十骑,径投猇亭而来。伏路军人先引见张南、冯习,具说其事。
次日,到御营中来见先主,献上马忠首级,哭告于前曰:“臣等实无反心,被吕蒙诡计,称言关公已亡,赚开城门,臣等不得已而降之。今闻圣驾前来,特杀此贼,以雪陛下之恨。臣等伏候请罪。”先主大怒曰:“朕自离成都许多时,你两个如何不来请罪?今日势危,故来巧言令色,欲全其身!朕若饶你,至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而见关公乎!”言讫,令关兴在御营中设关公灵位。先主亲捧马忠首级,诣前祭祀,哀伤甚切;又令关兴将糜芳、傅士仁剥去衣服,跪于灵前,亲自用刀剮之,以祭关公。忽张苞上帐,哭拜于地曰:“二伯父仇人皆已诛戮,臣父冤抑,何日报之?”先主曰:“贤侄勿忧。朕当土平江南,杀尽吴狗,务擒二贼,与你亲自醢之,以祭你父。你父英灵知朕心也!”苞泣谢而退。
此时,先主威声大振,江南之人尽皆胆裂,日夜号哭。韩当、周泰大惊,急奏吴王,具言糜芳、傅士仁杀了马忠,去归蜀帝,亦被醢之。孙权心怯,遂聚文武商议。步骘奏曰:“先主所恨者,乃吕蒙、潘璋、马忠、糜芳、傅士仁也。废关公皆此数人,今尽亡矣。独有范强、张达二人,乃刺张飞之辈,见在东吴。何不擒此二人,并飞首级,遣使送还,及交与荆州,送归夫人,上表求和,再会前情,共图灭魏,平分天下,有何不可?若如此行之,则蜀兵自退矣。”权从其言,遂具沉香木匣,盛贮飞首;叱武士擒下范强、张达,囚于槛车之内;令程秉为使,赍国书,望猇亭而来。
却说先主欲发兵前进,忽近臣奏曰:“东吴遣使送张车骑之首,并囚范强、张达二贼至矣。”先主两手加额曰:“此天之所赐,亦由三弟之灵也!”即令张苞设飞灵位,先主自祭。见飞首在匣中,面不改色,先主哀伤甚切。张苞自仗利刀,将范强、张达万剮凌迟,祭父之灵。后人有诗曰:
范强、张达是仇人,更有糜芳、傅士仁。
天理昭然还受报,猇亭分剮祭灵神。
先主令张苞剮了范、张二贼,祭了张飞,怒气不息,定要灭吴。马良奏曰:“仇人尽戮,其恨可雪矣。吴大夫程秉到此,欲还荆州,再进夫人,永结亲情之好,共图灭魏,以分天下,伏候圣旨。”先主大怒曰:“朕切齿仇人,乃孙权也!今若与和,负二弟当日之盟也!今先灭吴,次却收魏,一统天下,效光武之中兴,是所愿也!联欲斩来使,以绝吴情。”多官苦告方免。程秉抱头鼠窜,回奏吴王曰:“蜀不从讲和,誓欲灭吴伐魏,恢复汉室。众臣皆谏,坚执不听。”权大惊,举手失措。忽阶下一人奏曰:“见有擎天之柱,如何不用耶?”众视之,乃阚泽也。权曰:“德润足知其才,乃是何人也?”当日阚泽举荐之人未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陆逊定计破蜀兵
却说阚泽奏曰:“昔日东吴大事全在周郎,次后鲁子敬代之。子敬亡后,决于吕子明。今子明虽丧,见有陆伯言在于荆州。此人名虽儒生,足有雄才大略。以臣论之,不在周郎之下。前破关公,皆伯言之谋也。王上若能用之,破蜀必矣。如其有失,臣请先纳其头。”权曰:“非德润之言,孤几误大事也!”即令去召陆逊。张昭奏曰:“陆逊乃一书生耳,非刘备之敌手也!切不可用之。”顾雍亦曰:“陆逊年幼,才疏德薄,恐诸公不服;若不服,则生祸乱,必误于大王也。”步骘亦曰:“逊只可在于别郡听使令而已;若托以大事,非其宜也。”阚泽大呼曰:“若不用陆伯言,则东吴休矣!臣愿将全家以保之!”权曰:“孤亦知陆伯言乃奇才也,孤当托之。”泽曰:“大王若不付以重任,其才不能尽展也。”权曰:“然。”于是召陆逊至。逊本名陆议,后改名逊,字伯言,乃吴郡吴人也。汉城门校尉陆纡音迂之孙,九江都尉陆骏之子。身长八尺,面如美玉,体似凝酥,官领镇西将军。逊参拜吴王。权曰:“今蜀兵临境,孤命卿总督军马,以破刘备,如何?”逊曰:“江东文武,皆大王故旧之臣;臣年幼无才,安能制之?”权曰:“阚德润以全家保卿去破刘备,孤亦素知其才。今拜卿为大都督,卿勿推辞。”逊曰:“倘文武不服,何如?”权取所佩剑与之,曰:“如有不听号令者,先斩后奏。”逊曰:“臣受恩久矣,故不敢辞。大王来日当聚多官以赐之。”阚泽奏曰:“古之命将,必当筑台会众,捧白旄黄钺、印绶兵符,嘱云:‘阃之内,寡人主之;阃之外,将军制之。’然后名正言顺,事必成矣。大王宜遵此理,择日筑坛,拜伯言为大都督,假节钺,则众人自然服矣。”权从之,命人连夜筑坛完备,大会百官,请陆逊登坛,拜为大都督,假节,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娄侯,赐以宝剑印绶,令掌六郡八十一州兼荆、楚诸路军马。吴王嘱之曰:“‘阃之内,孤主之;阃之外,将军制之。’先斩后奏。”
逊领命下坛,令徐盛、丁奉为护卫,即日起行。比及陆逊出师,早调诸路军马,水陆并进。有文书先到于边庭,具言此事。韩当、周泰大惊曰:“主上如何以小书生总兵也?”不时逊至,众皆不服。逊升帐议事,只得参贺。逊曰:“王上命吾为大将,以破蜀兵。军有常法,公等各宜遵守。违者王法无亲,勿令自悔。”众皆默然。周泰曰:“目今安东将军孙桓,乃主上小侄,见困于夷陵城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请都督早施良策,救出孙桓,以安主上之心也。吾料此行非都督,大众不能解之。”逊曰:“吾素知孙安东深得军心,必能坚守,不必救之。待吾破蜀毕,彼自出矣。”众皆暗笑而退。韩当与周泰曰:“命此孺子为将,东吴休矣!公见彼所行乎?”泰曰:“吾故以言试之,早无一计,安能破蜀也?”
次日,陆逊传下号令,教诸将各处关防牢守隘口,不许轻敌。众皆笑其懦,不依坚守。次日,陆逊升帐,唤诸将曰:“吾钦承王命,总督诸军,昨已三令五申,令汝等各处坚守,俱不遵吾令,何也?”韩当曰:“吾自从破虏将军平定江南,经数百战矣。其诸将,或从讨逆将军,或从当今大王,皆是披坚执锐,出生入死之士也。今主上命汝为大都督,令退蜀兵,可早定计,调拨军马,分投征战,以图大事。今却令坚守,以待天自杀贼,乃无谋之甚也。吾非贪生怕死之人,使我等堕其锐气,是何理也?”言讫,帐下诸将皆应声而言曰:“韩将军之言是也。吾等情愿决一死战!”陆逊听毕,掣剑在手,而言曰:“刘备威震天下,曹操尚且惧怕,今入东吴境内,实非容易之敌也。汝等诸将皆荷国恩,当相和顺,共破蜀兵,以报王上。吾今自有妙算,非汝等所能知也。汝等各不相顺而违军令,是何道理?仆虽一介书生,今蒙王上托以重任者,以吾有尺寸可取,能忍辱负重故也。汝各守隘口,牢把险要,不许妄动。如违令者皆斩!各宜退去,再勿复言。”众皆愤恨而去。
却说先主自猇亭摆布军马,直至川口,接连七百里,前后四十营寨,夜则火光耀天,昼则旌旗蔽日。忽然细作人报说:“东吴用陆逊为大都督,总制军马。逊令诸将各守险要不出。”先主问曰:“陆逊何等之人也?”马良奏曰:“逊乃江东一书生,年幼多才,深有谋略。前袭荆州者,皆此人之诡计也。”先主大怒曰:“竖子之谋,损朕二弟,何不早说也?”便要进兵。马良谏曰:“陆逊之才,不亚周郎,未可轻敌也。”先主曰:“朕用兵老矣,今反不如一黄口孺子耶?尔勿多疑,看朕擒之!”先主亲领前军,攻打诸处关津隘口。
韩当见先主兵来,差人报知陆逊。逊恐韩当妄动,急飞马而来,正见韩当立马于山上,遥望蜀兵漫山遍野而来,军中隐隐有黄罗盖伞。当欲奋勇下山击之,忽逊至,并马而观,知是先主。当指之曰:“军中必有先主也,吾欲击之。”逊曰:“刘备举兵东下,连胜十余阵,锐气正盛。可宜乘高守险,不可轻出,出则不利。损吴大利,非小故也。今但奖励将士,广布守御之策,以观其变。今彼驰骋于平原旷野之间,正得其志;其求战不得,必移屯于山林树木间。此时吾当用其计也。将军宜忍风火之性,以图安国之计也。”韩当面虽应允,心中只是不服。
却说先主使前队搦战,辱骂百端。逊令塞耳休听,不许出迎,遂亲自遍历诸关隘口,抚慰将士,皆令坚守。先主见吴军不出,在御营中心焦不悦。马良奏曰:“陆逊虽是书生,深有谋略。今陛下提兵远来,攻战自春历夏,彼之不出,必待我军之变也。愿陛下详之。”先主曰:“彼有何谋?但怯敌耳。向者数败,今安敢再出!”先锋冯习奏曰:“即目炎天,军屯于赤火之中,取水稍远,深为不便。”先主命各营皆移于山林茂盛之地,近溪傍涧,待过夏到秋,并力进兵。冯习遂传圣旨,令诸寨皆移于林木阴密之处。马良奏曰:“若军一动,倘吴兵骤至,如之奈何?”先主曰:“朕令吴班引万余弱兵,近吴寨于平地屯住。朕亲选八千精兵,伏于山谷之中。若陆逊知朕移营,必出攻击,却令吴班诈败。逊若追赶,朕引兵突出,断其归路,擒此孺子,江南一鼓而下矣。”文武皆贺曰:“陛下神机,陆逊安能及也!”
马良曰:“近闻诸葛丞相在东川点看各处隘口,恐魏兵入寇。陛下何不将各营移居之地,画成图本,问于丞相,可乎?”先主曰:“朕素知兵法,又何问之?”良曰:“‘兼听则明,偏听则蔽。’圣人之言也。”先主曰:“卿可自去各营,画成四至八道图本,亲去东川去问丞相。如有不便,可急来报知。”马良领命而去。于是蜀兵移于林木阴密处所避暑。
早有细作报知韩当、周泰。韩、周二人听得此事,来见陆逊,曰:“目今蜀兵四十余营,皆移于山林密处,依溪傍涧,以就其水。都督可乘虚击之。”逊听其言,即起兵来击。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先主夜走白帝城
章武二年夏六月,天气亢炎无雨。韩当、周泰探知先主传旨,令蜀军移营以避暑就凉,急来报知陆逊。逊大喜,遂引兵先来观看动静,只见平地一屯,不及万余,太半皆是老弱之众,中军大书“先锋吴班”旗号。周泰曰:“吾视此等之兵,如儿戏耳。”言讫,乃与陆逊曰:“吾愿同韩将军分两路兵击之,如其不胜者斩。”逊观看良久,以鞭指之曰:“隐隐前面山谷中,杀气冲日而出,其下必有伏兵也。故平地设吴班之兵,乃诱敌耳。诸公切不可出。只三日之内,山谷中之兵必然出矣。”众将听毕,皆以为懦,各守隘口去讫。
次日,吴班引军到关前搦战,耀武扬威大叫,辱骂不绝;多有解衣卸甲,赤身裸体,或睡或坐。徐盛、丁奉入帐来请陆逊曰:“蜀兵欺辱至甚,某等愿出击之!”逊笑曰:“汝等但知血气之勇耳,岂知孙、吴玄妙处?汝等后日必见其诈也。”徐盛曰:“三日移营已定,安能击之矣?”逊曰:“吾正欲令彼移营也。”诸将哂笑而退。过三日后,会诸将于关上看之,见吴班兵退去。逊指之曰:“杀气起矣!刘备必从山谷中出也。”言讫,只见八千精兵皆全装惯束,护先主而过。吴兵见之,尽皆胆裂。逊曰:“吾之不听诸公击班者,正所为此计也。今伏兵已出,旬日之内,将破蜀矣。”诸将皆曰:“破蜀当在初,今入五六百里,相守经七八月,其诸要害已固守,击之必无利矣。”逊曰:“诸公不知兵法。备乃世之枭雄,更多思虑,其兵始集,法度精专。今守之久矣,不得我便,兵疲意阻,计不复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诸将方才叹服。后人有诗曰:
坐帐谈兵按《六韬》,安排香饵钓鲸鳌。
三分自是多英俊,又显江南陆逊高。
却说陆逊已决了破蜀之策,遂修笺遣使奏于吴王。笺曰:
窃以夷陵要害之地,乃国家之关防也,虽为易得,亦复易失;若一失之,非损一郡之地,则荆州可忧矣。臣今日争之,必令事谐。刘备干冒天常,不守窟穴,而自送死。臣虽不才,凭奉威灵,以顺讨逆,破敌在于即今。论备于前后,多败少成,不足为忧。臣初疑水陆俱进,今弃船就步,处处结营,察其布置,必无良策。伏愿至尊高枕无忧,指日报胜捷也!臣陆逊百拜。
吴王览毕,大喜曰:“江东复有此异人,孤何忧哉!诸将皆上书,尽言其懦,孤独不信。今观斯言,真妙论也。”于是大起吴兵来接应。
却说先主于猇亭尽驱水军顺流而下,沿江屯扎水寨,深入吴境。黄权谏曰:“水军沿江而下,进则容易,退则实难。臣愿为前驱,以当其寇。陛下宜在后阵,此则万无一失也。”先主曰:“既吴贼胆落,朕长驱大进,有何碍乎?今迁延岁月,何日成功耶?”众官苦谏,先主不从,遂分兵两路,命黄权督江北之兵,以防魏寇;先主自督江南诸军,夹江分投结营,以图进取。
细作探知,连夜报入许都来。近臣入内奏知魏主曰:“今蜀兵树栅连营,纵横七百余里,分四十余屯,皆傍山林下寨。今黄权督兵在江北岸,每日出哨百余里,不知何意?”魏主闻之,仰面笑曰:“刘备死限至矣!”群臣请问其故,魏主曰:“刘玄德不晓兵法也!岂有七百里营寨而可拒敌乎?包原隰音洗险阻屯兵者,此兵法之大忌也。玄德必遭东吴陆逊之手,联故知其死也。旬日之内,必消息至矣。”群臣犹未信,皆请拨兵备之。魏主曰:“陆逊若胜,必尽举吴兵去取西川矣。吴兵远去,国中空虚,朕虚托以兵助战,令三路一齐进兵,东吴唾手而可取也。”众贺曰:“神妙之算!”魏主下旨,命曹仁督一军出濡须,曹休督一军取洞口,曹真督一军出南郡:“三路军马会合日期,暗袭东吴。朕后自来接应。”调遣已定。
不说魏兵袭吴。且说马良至东川见孔明,呈上图本而言曰:“今移营夹江,横占七百里,下四十余屯,皆依溪傍涧、林木茂盛之处。陛下令良将图本来与丞相看之。”孔明观讫,拍案叫苦曰:“是何人教主上如此下寨?可斩此人!”马良曰:“皆主上自为,非他人之谋。”孔明叹曰:“汉朝气数休矣!”良问其故,孔明曰:“包原隰险阻而结营,此兵家之大忌。倘或举火,何以解之?又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拒敌乎?祸不远矣!陆逊拒守不出,正为此也。汝当速去,以谏天子,改屯诸营,不可如此。若遥远,则难以救应。”良曰:“倘吴兵取胜,如之奈何?”孔明曰:“陆逊不敢来追也,成都无虞。”良曰:“逊何故不追?”孔明曰:“恐魏兵袭之。主上若有失,当投白帝城避之。吾入川时,已伏下十万兵在鱼腹浦也。陆逊若来,吾必擒之。”良大惊曰:“某于鱼腹浦往来数次,未尝见一卒,丞相何故诈也?”孔明曰:“后来必见,不劳多问。”马良求了表章,火速投御营前来。孔明复回成都,令军救应。
却说陆逊见蜀兵懈怠,不复提防,升帐聚大小将士听令,曰:“吾自受命以来,未尝出战;今观蜀兵,足知动静。今欲先取江南岸一营,谁敢去取?”言未尽,韩当、周泰、凌统等应声而言曰:“某等愿往。”逊教皆退不用,独唤阶前末将淳于丹曰:“吾与汝五千军,去取江南第四营,蜀将傅彤所守。今晚就要成功。吾自提兵救应。”淳于丹引兵去了。又唤徐盛、丁奉曰:“汝等各领兵三千,屯于寨外五里。如淳于丹败回,有兵赶来,当以救之,却不可赶去。”二将受令,引军去了。
却说淳于丹领军,黄昏时分而进,到蜀寨前,时已三更之后。丹令鼓噪而入。蜀营内一彪军出,为首蜀将傅彤,挺枪出马,直取淳于丹。丹敌不住,拨马而走。忽然喊声大震,一彪军拦住去路,为首大将赵融。丹夺路而走,折兵太半。正走之间,山后一彪蛮兵拦住,为首番王沙摩柯。丹死战得脱,止剩百余骑败残兵而逃,背后三路军赶来。比及离营五里,吴将徐盛、丁奉二人两下杀来,蜀兵退去,救了淳于丹回营。
丹带箭入见陆逊请罪。逊曰:“非汝之过也,吾欲试敌人之虚实耳。破蜀之法,吾自晓矣。”徐盛、丁奉曰:“蜀兵势大,难以破之。似此论之,空杀兵耳。”逊笑曰:“吾这计策,但瞒不过诸葛亮耳。天幸此人不在,使吾成大功也!”遂集大小将士听令,使朱然于水路进兵,来日午后东南风大作,用船装载茅草,依计而行;韩当引一军攻江北岸,周泰引一军攻江南岸,每人手执茅草一束,内藏硫黄焰硝,各带火种,各执枪刀,一齐而上。但到蜀营,顺风举火,蜀兵四十屯,只烧二十屯,每间一屯而烧一屯也。各军预带干粮,不许暂退,昼夜追袭,只擒了刘备方止。众将听了军令,各受计而去。
却说先主正在御营寻思破吴之计,忽见帐前中军旗旙,无风自倒。先主问程畿曰:“此为何兆?”畿曰:“今夜莫非吴兵劫营也?”先主曰:“昨夜杀尽,安敢再来?”畿曰:“倘是陆逊试敌耳。”先主不信。忽报说:“山上远远望见吴兵,尽沿山望东去了。”先主曰:“此是疑兵,皆令休动。”命关兴、张苞各引五百骑出巡。黄昏时分,关兴回奏曰:“江北营中火起。”先主教再探去。张苞亦回奏曰:“南边营内火起。”先主听毕,令关兴亲往江北,张苞亲往江南,各看虚实:“倘吴兵到时,可急回报。”二将领命去了。
初更时分,东南风骤起,只见御营左屯火发。方欲救时,御营右屯火起。风紧火急,树木皆着,喊声大震。两屯军马齐出,奔杂御营中,御林军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后面吴兵杀到,又不知多少军马。先主急上马去,奔先锋冯习营时,习营中火光连天而起。江南、江北,照耀如同白日。冯习慌上马,引数十骑而走,正逢吴将徐盛军到,围住冯习,乱箭射死。徐盛引军来追先主。
却说先主见火遍起,往西奔走,为首一军拦住,是吴将丁奉;急欲回时,后面徐盛追至,两下夹攻。先主大惊,四面无路。忽然喊声大震,一彪军杀入重围,乃是张苞,救了先主,引御林军奔走。正行之间,前面一军又到,张苞出迎,乃是蜀将傅彤,合兵一处而行。背后吴兵追至。先主前到一山,名为马鞍山。张苞、傅彤请先主上的山时,山下喊声又起,乃是陆逊大队人马,早将马鞍山围住。先主在山上,令张苞、傅彤死据山口。先主遥望遍野火光不绝,死尸重叠,塞江而下。
次日,吴兵愈加,四下放火烧山,军士乱窜,先主惊慌。忽然火光中一将,引数骑杀上山来,先主视之,乃是关兴。兴伏地请曰:“四下火光逼近,不可久停。陛下速奔白帝城,再收军马可也。”先主曰:“谁敢断后?”傅彤奏曰:“臣愿以死当之!”
当日黄昏,关兴在前,张苞在后,留傅彤断后,保着先主杀下山来。吴兵见先主奔走,皆要争功,各引大军遮天盖地往西追赶。先主令军士尽脱袍铠,塞道而焚,以断后军。正行之间,喊声大震,吴将朱然引一军从江岸上杀来,截住去路。先主叫曰:“朕死于此处矣!”关兴、张苞骤马冲突,被乱箭射回,各带重伤,不能杀出。背后喊声又起,陆逊引大军从山谷中杀来。先主正慌急之间,只见前面喊声大震,朱然军纷纷落涧,滚滚投岩,一彪军杀入,前来救驾。先主听知,大喜曰:“朕复生矣!”毕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八阵图石伏陆逊
救驾者乃常山真定人也,姓赵,名云,字子龙,官授虎威将军。此时赵云在川中江州,听知吴、蜀交兵,遂引军出。忽见东南一带火光冲天,云心惊,远远探视,不想先主遭困,云奋勇冲杀而来。陆逊闻是子龙,令军退去。云正杀之间,偶遇朱然,一枪刺然于马下,杀散吴兵,救出先主,望白帝城而走。先主曰:“朕今得脱矣,手下将士如何?”云曰:“敌军在后,不可久迟。陛下且入白帝城歇息,臣再引兵复来救之。”此时先主仅存百余人入白帝城。后人赞陆逊诗曰:
陆逊运良筹,能分吴国忧。挥毫关将堕,焚铠蜀王羞。
功业昭千载,声名播九州。至今巫峡地,草木尚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