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 第 34 页/共 88 页

却说荆州刘表病重,使人请玄德来托孤,时尚未知曹兵来。玄德引关、张星夜到荆州见刘表。表曰:“吾今病在膏育,托孤于贤弟。我子无才,诸将零落;吾死之后,贤弟可摄荆州。”玄德拜于床下曰:“备当尽竭忠诚,扶助贤侄,安敢以摄荆州之重任乎?”玄德力辞不受。次日,人报曹操兵来。玄德急辞刘表,星夜再回新野。孔明问其故,玄德乃言托孤之事。孔明日:“主公不受,祸不远矣。”玄德曰:“景升待我甚厚,今若举此事,人言我忘其大恩,故不忍也。”   却说刘表病重,又闻曹操领百万之众来平江、汉,此惊不小,商议写遗嘱,令弟刘玄德辅助长子刘琦作荆州之主。蔡夫人闻之大怒,闭上内门,使蔡瑁、张允二人把住外门。其时长子刘琦知父病重,急离江夏,径到荆州父亲处探病,至外门,蔡瑁急当住曰:“荆州命君抚临江夏,为国东藩篱,其任至重;今弃其众而远来,倘东吴兵至,如之奈何?若入见,父必生嗔怒,其病转增,非孝敬也。君宜速回。”刘琦立于门外,大哭一场,上马再回江夏。八月戊申日,刘表在内大叫数声而死。史官有诗曰:   昔闻袁氏居河朔,今见刘君霸汉阳。   无决有谋空战讨,外宽内狭远贤良。   绍因谭、尚须倾国,表为琦、琮立丧邦。   观此可为千古戒,怨魂应是绕荆、襄!   评曰:   董卓狠戾残忍,暴虐不仁,自书契以来,殆末之有者也。《英雄记》:大人见临洮铜人,铸临洮生桌,而铜人毁。世有卓而大乱作,而卓身灭,抑有以也。袁术奢淫放肆,荣不终已,自取之也。臣松之以桀、纣无道,秦、莽纵虐,多历年所。董卓自窃威权,至于陨毙,未盈三周,残恶之性实豺狼之不若。袁术无毫芒之功,纤芥之善,而得狂妄自尊立,固义夫之振腕,人鬼之共疾,但云色淫不终,未见大恶。袁绍、刘表咸有威容器观,知名当世。表跨蹈汉南,绍鹰扬河朔,然皆外宽内忌,好谋无决;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废嫡立庶,舍礼崇爱。至于后嗣颠蹙,社禝倾覆,非不幸也。昔项羽背范增之谋,以丧其王业。绍之杀田丰,乃甚于羽远矣!   蔡夫人与蔡瑁、张允商议,假写遗诏,令次子刘琮为荆州之主,方举哀报文武知会。此时刘琮方年一十四岁,颇聪明,乃聚众言曰:“吾乃汉室宗亲,有荆州之地。今父辞世,吾兄见在江夏,更有叔父刘玄德在新野。汝等立我为主,倘兄与叔兴兵问罪,如何解释?”众官未有言对,只见阶下幕官李珪出班答曰:“公子之言,理当至善。可急发哀书,报知江夏,就请大公子为荆州之主,就教刘玄德一同理事,北可以敌曹操,南可以拒孙权。此万全之计也。”蔡瑁向前言曰:“汝等何人耳,敢乱道以逆故主之遗言也!”李珪出,大骂蔡瑁曰:“皆是蔡氏宗党逆子,送了荆、襄之九郡也,吾宁死,不愿为乱法度之人也!”蔡瑁令推出斩之,将首级献于阶下。遂立刘琮为主,不报刘琦并玄德知,将灵柩上车。蔡氏宗族并分领荆州之兵,护送蔡夫人、刘琮前赴襄阳屯扎,以防刘琦、刘备之乱。就葬表于襄阳城东四十里汉阳之原。却令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守荆州。   琮到襄阳,却才下马,有飞报到。报云:“曹操引大军径望襄阳而来。”琮遂请蒯越、蔡瑁等商议。东曹掾傅巽,字公悌,进言曰:“今故主新亡,大公子在江夏犹不知;倘若知时,必兴兵夺之,则荆州危矣,此一利害也。如今主公自在襄阳,又不报玄德知之;而新野止有一江之隔,他若得知,必兴兵问罪,此二利害也。即目曹操引百万之众,欲吞江、汉,此三利害也。虽有三处之患,巽有一策,可使荆、襄九郡之民安如泰山,亦足以保主公之名爵也。”琮问:“何策可保?”巽曰:“可将荆、襄九郡人马献与曹公,则曹公必重待于主公也。”琮叱之曰:“是何言耶!孤受先君之基业,坐尚未稳,何一旦受制于他人?吾必不为也!”蒯越曰:“傅公悌之言是也。主公若不听纳,其危有三。”琮曰:“何为三危?”越曰:“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今曹丞相南征北讨,以朝廷为名,主公拒之,以人臣而拒人主,逆道也,此名国危,一也。主公以新造之楚而拒抗中原百万之师,此为势危,二也。主公势弱,必求救于玄德以援之,量玄德何足以御曹公?若使足御曹公,则玄德安肯居于主公之下哉?此号身危,三也。有此三危,而欲与曹公争衡,正如一块土而填大海,岂不难乎?况荆、襄之众,闻曹公之兵势若飘风,威如雷电,未战而胆先寒,安能与之敌哉?”琮曰:“诸公善言,非吾不从,安忍以先君之业一旦废之?此诚取笑于天下也。”言未必,一人昂然而进曰:“吾有片言为荆、襄悠久之计,还可听纳否?”众视之,乃荆州上宾,山阳高平人也,姓王,名粲,字仲宣。曾祖王龚,汉顺帝时为太尉。祖王畅,汉灵帝时为司空。父王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粲年幼时,往见左中郎将蔡邕。时邕高宾满座,闻粲至,倒屣迎之。粲容貌瘦弱,身材短小,一座之客皆惊曰:“蔡中郎何为独敬此小子耶?”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皆与之。”年十七,司徒辟,召除为黄门侍郎,因西京扰乱,皆不就。避地来荆州,刘表以为上宾。粲博闻强记,人皆不及。与人共行,观道碑碣,人问曰:“卿能暗诵乎?”粲曰:“能。”因使背诵之,不差一字。观人着棋,棋局坏之,粲为复摆。着棋者不信,遂以帕盖局;粲另取一局以摆之,令相比较,不差一道一子。又善算,其算术略尽,举笔成章,无所改抹。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当时对刘琮曰:“仆有愚计,原进之于将军,可乎?”琮曰:“吾愿闻之。”粲曰:“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今仓卒之际,强弱未分,故人各各有心耳。当此之时,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观今古之成败,能先见机者,则怕受其福。今将军自料,比曹公何如?”琮曰:“吾不如也。”粲曰:“如某所闻,曹公乃人杰也。雄略冠时,智谋出众,摧袁绍于官渡,驱孙权于江外,逐刘备于陇右,破乌丸于白登,已上三句,皆张隙虚伪妄作,非王粲本文,此裴松之所贬也。枭夷荡定者,往往如神,不可胜计。今日之事,去就可知也。将军若听粲之言,卷甲倒戈,应天顺命,以归曹公,彼必重待将军。庶得保己全家,长享福祚,垂之后嗣,此万全之计也。粲遭乱世流落,托命此州,蒙将军父子重用,敢不尽言!将军明听,勿使后悔。”琮曰:“先生之教,虽然如此,亦须告禀母亲知道。”蔡夫人在屏风后转出而言曰:“仲宣之言,公悌之谋,异度之见;兴废之事所见相同,何必告我。”便差人写降书,令宋忠潜地径投曹公纳降书。宋忠直到宛城,见着曹操,献上降书。操大喜,加忠为列侯,赐衣服鞍马,分付教刘琮出廓迎接,便着他永为荆州之主。   宋忠拜别曹操而回襄阳,将次渡江,路上撞见一枝人马。宋忠无路得避,只得相迎,乃是关云长也。云长盘问宋忠,忠惧怕,不敢抵讳,只得以实告之曰:“刘荆州已死,立刘琮为主。闻知曹操军到,使忠纳送降书到宛城,投曹操了。”云长闻之大惊,遂捉宋忠来见玄德。云长备言其事。玄德闻知,哭倒于地。未知性命如何? 诸葛亮火烧新野   却说玄德闻知刘表已死,刘琮降曹,情感于中,泪泣已绝。众将救醒,张飞曰:“大事既然如此,可先斩宋忠,随起大兵渡江,夺了襄阳,杀了刘琮,哥哥便是主也。”玄德曰:“你且缄口,我有斟酌。”遂拔剑而指宋忠曰:“你既知众人作事,何不早来报我?将欲斩汝之头,不足解吾之怒。汝可速去。”宋忠曰:“恐县外有人杀某也。”玄德曰:“既放汝而复杀,非大丈夫也。谁敢违吾!”忠乃拜谢,抱头鼠窜而去。   玄德正忧闷之间,忽报江夏公子差伊籍到来。玄德思昔日之恩,下阶迎接,请于堂上。礼毕,玄德称谢前恩,问其来意。籍告曰:“昨者,大公子同籍抚守江夏,忽闻得刘荆州已故,被蔡夫人与蔡瑁等同谋商议,不来报丧,伪立刘琮为主。公子遂差人往襄阳探听,回说是实;恐使君不知,特差某赍书驰报。”遂呈上哀书。玄德拆封视之。书曰:   孤子刘琦谨献哀言,上达于叔父大人座前:近闻先君薨于荆州,继母与蔡瑁、张允二人谋议,不即报丧,矫立弟刘琮为九郡之主,大乱纲常,实难容忍!伏望叔父垂怜,尽起麾下精兵,约会同灭恶党,共取先君之基业,实为万幸!泣血拜书,立待批回。建安十三年月日书。   玄德看书毕,与伊籍曰:“机伯只知刘琮为主,又不知将九郡已献曹操也!”籍大惊曰:“使君不如以吊丧为名,前赴襄阳,诱刘琮出接就擒下,尽捉诸逆党杀之,则荆州已属使君矣。”孔明曰:“机伯之言是也,吾主公可从之。”玄德垂泪而言曰:“吾兄临危之时,托孤于我。今若背信自济,吾于九泉之下,何颜见吾兄耶?”孔明曰:“若不举此事,目今操兵已至宛城,前军离此不远矣,将如之何?”玄德曰:“不若走樊城以避之。”   正商议间,数次人飞报操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教伊籍回江夏整理军马,一面求计于孔明。孔明曰:“主公且宽心。前番一把火,烧了夏侯惇太半人马;今番曹军又来,必教他中这条计。我等在此屯扎不住了。”便差人四门挂榜,晓谕居民:“无问老小男女,限今日皆跟吾往樊城暂避,不可自误。曹军若到,必行不仁,伤害百姓。”一连差十数次,催趱百姓便行。就差孙乾往西河两岸调拨船只,救济百姓,然后便差糜竺送各官老小到樊城。百姓尽行将起身,遂唤诸将听令,先教云长:“引一千人各带布袋,去白河上流头埋伏,用布袋装上砖石土泥,堰住白河之水。到来日三更已后,但听下流头人喊马嘶,此是兵至矣,急取开布袋,放水淹之,却顺水杀将下来接应。”云长受计去了。孔明唤益德:“引一千军白河渡口埋伏。曹军被淹,此处水势最慢,人马必从此逃难,可乘势杀来接应云长。”益德领计去了。孔明又教子龙:“引三千军先取芦荻干柴,放在新野县近城人家屋上,暗藏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来日是昴日鸡直日,黄昏后必有大风;大风一起,曹军必入城安歇。汝将三千兵分为四队,汝自领军一半;一半分作三队:县南、北、西三门,各五百军。先将火枪火炮火箭射入城去,看火势大作,城外却呐喊,只留东门教彼逃生。你却在东门外伏定,若见败军乱窜,不可截杀,只在背后击之;败军无心恋战,必然奔走。此乃寡敌众也。必得全功,天明会合收军,便回樊城,不可迟误。”赵云听令亦去。孔明再唤糜芳、刘封二人:“可带二千军,一半红旗,一半青旗,去新野县外三十里鹊尾坡地名前摆开,青红旗号混杂。如曹军一到,汝二人便将人马分开:糜芳引红旗一枝军走在左,刘封引青旗一枝军走在右。彼军生疑,必不追赶。汝等却分去县东、西、南、北角上埋伏,只望城中火起,便可追败兵,然后却来白河上流接应主公。时刻休误。”二人受计去了。孔明调拨已定,与玄德登高望之。   却说曹仁、曹洪为前部先锋,引大军十万、战将数员,前面有许褚引三千铁甲军,望新野进发。日当正午,来到鹊尾坡。许褚问乡导官曰:“此处至新野县有多少路?”答曰:“只有三十里。”许褚差数十骑先行探听,望见坡前人马摆开,拨马回报,言说前面依山傍岭一簇人马,尽打青红旗号,不知多少。许褚教执一面皂旗,领三千军一齐向前。刘封、糜芳分为四队,青红旗号各归左右,旗色不杂,队伍不乱。许褚勒马教休赶。左右曰:“何为不赶?”褚曰:“前面必有埋伏之兵。汝等只就此间住扎,我自去禀先锋。”许褚一骑马来见曹仁,禀说前事。曹仁曰:“岂不闻兵法云,有实有虚之论?此是疑兵,必无埋伏,可速进兵,吾乃追之。”许褚复回坡前,提兵直杀入。至林下追寻,一人不见。此时红日坠西。许褚却欲进县,只听得山上大吹大擂,忙引军看时,只见山岭上一簇旌旗丛中,两把伞盖: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对坐饮酒。褚见了大怒,寻径路上山,狭路擂木炮石打将下来,褚不能前进。只听得山后喊声大震,褚欲寻路厮杀,天色已晚。   曹仁曰:“且去抢城,安歇军士。”四门突人,并无阻当之兵,城中又不见一人。曹洪曰:“此是计穷势孤,所以尽带百姓连夜去了。众军权且安身,来日平明进兵。”此时各军饥饿走乏,皆去夺房造饭。曹仁、曹洪就在衙内安歇。初更已后,狂风大起,守门军士飞报火起。曹仁曰:“这火是军士造饭不小心遗漏之火,不可自惊。”说犹未了,数次飞报南、北、西三门等处,皆是火起。   曹仁急叫众将上马时,满县火起,上下通红。当夜之火,又胜博望烧屯之火。后来史官有诗赞之曰:   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汉川。   风伯怒临新野县,祝融飞下焰摩天。   雕梁画栋为焦土,铁马金戈冒黑烟。   惟有卧龙施妙策,神机全在火功篇。   曹仁引众将突烟冒火,寻路奔走,忽一人报东门无火。曹仁等急冲出东门,门上火滚烟飞,军士逃出,自相践踏,死者无数。   却说曹仁等方才脱得火厄,背后一声喊起,赵云引一军赶来。混杀一阵,曹仁败军各逃性命,谁肯回身厮杀。正奔走之间,糜芳又引军一枝冲杀一阵。曹仁大败,夺路而走,忽然喊起,又遇刘封引一彪军追杀一阵。败军奔到四更时分,人困马乏,太半焦头烂额,却方到河边,人马都下河吃水:人争取水,互相喧嚷;马见河水,乱行嘶吼。   却说云长在上流望见新野火起,度其时候,料得军马已到;忽听得下流头人喊马嘶,急令军士一齐掣起布袋,水势滔天,望下冲流,人马皆溺于水中。曹仁引众将望水势慢处夺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听得喊声大震,一枝人马拦路,当先大将乃燕人张益德也。两军混杀一处。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刘玄德败走江陵   却说张飞因关公放了上流水,遂引军从下流杀将来,截住曹仁混杀。忽遇许褚,就与交锋。不十余合,许褚不敢恋战,夺路走脱。张飞赶来,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糜芳、刘封安排船只等候,一齐渡河。孔明教将船筏放火烧毁,军马尽赴樊城去了。   却说曹仁引着败残军马,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见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诸葛村夫安敢如此!”挥动三军,尽至新野,漫山塞野,下住寨栅。操教军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取樊城。刘晔曰:“丞相初到襄阳,必用先买民心;民心若定,纵兵微亦可守矣。目今刘备尽迁新野百姓入樊城,一概尽起兵,二县生灵为齑粉矣。不如先使人招安刘备,纵然不降,亦可以见爱民之心也。若使事急来降,则荆州之地,不须征战矣。然后举荆、襄之兵,可图江南也。”曹操曰:“善。可使谁去?”刘晔曰:“徐庶旧与刘备至厚,见在军中,何不命他往说之?”操曰:“他去不复来,怎生奈何?”晔曰:“庶若不来,贻笑后世。使之勿疑。”唤徐庶至,操曰:“吾本欲踏平樊城,奈怜众百姓之命。汝可往召安刘备,如肯来归降,免罪赐爵;如若执迷不顺,军民共戮,玉石俱焚。吾今知汝忠诚,不疑使之,汝无负吾。”徐庶受命而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见,共诉旧日之情。已毕,庶曰:“操使某来,乃假买民心,操之奸计也。某若不还,必惹万人之笑耻。”庶遂又告曰:“本欲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尽此方寸之地也。今老母已丧,方寸乱矣,无益于事。某至操所,终身不与一谋。公有卧龙之辅佐,何愁大业不成乎?今操欲分八路之兵,填平白河,来攻樊城。公可速行,勿请自误。”辞别而去。   玄德与孔明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此为上计。”玄德曰:“争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相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先使云长去江岸准备船只。孙乾、简雍二人在城中声扬曰:“今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两县之民,若老若幼,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随使君!”即日号哭而行。   却说徐庶回见曹操,乃说刘备等并无降意。操大怒,差五万军去填白河,分八路军克日进兵。   却说新野、樊城百姓听得大军只在后面,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江,两岸哭声不绝。玄德于船上大恸曰:“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面死。左右扯住,闻者莫不恸哭。船到南岸,回顾那百姓未渡者,指南而哭。玄德急差云长催船渡之,方才上马。   转至东门,城上遍插旌旗,壕边密布鹿角,拽起吊桥。玄德勒马于门边大呼曰:“贤侄刘琮,吾但欲救百姓,与你并无疑心,可快开门!”人报刘琮,刘琮惧怕而不能起。蔡瑁、张允得知刘备唤门,径来敌楼上叱之曰:“左右与我乱箭射之!”城外百姓皆望敌楼而哭。忽后城中一将默然跳起,引数百人径上城楼,来杀蔡瑁、张允。此人是谁?身长九尺,面如重枣,目似朗星,如关云长模样,武艺独魁。江表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延大呼曰:“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也!汝等何投曹贼?以图爵禄,非义士之所为!吾今愿请使君,入城诛贼!”轮刀砍死守门将,遂开城门,放下吊桥,大叫:“刘皇叔领兵杀入城,以讨国贼!”张飞跃马,欲引军入城,玄德急扯住曰:“休惊百姓!”飞因城上人放箭,恨不得踏平襄阳,争奈玄德不肯。魏延正言中间,一将飞马引军而至,叱之曰:“汝是无名下将,安敢乱言以犯上耶?”其人身长八尺,面貌雄伟,南阳宛城人也,姓文,名聘,字仲业,乃荆州之大将也,挺抢跃马,直取魏延。两下军在城混战,喊声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矣!”孔明曰:“江陵乃荆州紧要钱粮之地,不如先取江陵为家,胜襄阳多矣!”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百姓尽离襄阳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阳城中百姓,多有乘乱逃出城来,跟玄德而去。魏延战文聘,从巳至未,手下人皆折尽,匹马出城。后面蔡瑁、张允又赶。魏延不见玄德,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   却说同行军马有数十万,大车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道路之傍,偶见刘表坟墓,玄德引众将拜于道傍,痛哭而告曰:“不才辱弟刘备,无德无仁,失兄寄托之重,此实不得已。望兄英魂,垂救荆、襄之民,助备而退曹操!”言甚悲切,三军无不下泪。后军报曰:“曹操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次后渡江赶来也,可不速行?”孔明曰:“江陵要紧,可以拒守。今拥大众十余万皆是百姓,披甲者少,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到江陵?倘曹操至,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若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何以弃之?”百姓闻得,莫不伤感。后来史官习凿齿论刘玄德,此是第一件好处。论曰:   刘玄德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迫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坟,则情感三军;恋赴义之士,则甘与同败。其所以结物情者,岂徒投醪抚寒,含蓼问疾而已哉?其终济大业,不亦宜乎?   后宋贤诗曰:   同难甘心随百姓,顾恩挥泪动三军。   襄阳官道兴兵日,行客犹然忆使君。   玄德将傍百姓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必至,可遣云长速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可起兵乘船会于江陵。”玄德从之,修书使云长、孙乾引五百军,速往江夏求救。云长去了,令益德断后,赵云保护老小,其余管顾百姓而行。走十余里后歇。   却说襄阳城中,因文聘、魏延厮杀,杀死千万余人。事定之后,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唤刘琮相见。琮惧怕,不敢往见,蔡瑁、张允请行。琮教与文聘同去。王威密告琮曰:“曹操得将军既降,刘备已走,心必懈弛无备矣。愿君奋整奇兵数千骑,设于险处击之,操可获矣。获曹,则威震天下,坐而虎视;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非徒收一胜之功,保守今日而已。此难遇之机会,不可失也。”琮闻之,告蔡瑁。瑁叱之曰:“王威不知天命逆顺之理,安敢说吾主也!”威怒曰:“卖国之徒,吾恨力不足以啖汝也!”瑁欲杀之,蒯越劝住。遂与张允同至樊城,拜见曹操。瑁等辞色甚是谄佞。操问:“荆州军马钱粮,今有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马军五万,步军十五万,水军八万,共二十八万。钱粮太半在江陵,其余各处亦足供给一载。”操曰:“战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斗舰艨艟、大小战船七千余只,原是瑁等二人管领。”操加蔡瑁为平南侯、水军大都督,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二人拜谢。操又曰:“刘表在日,希望为荆王,不遂其志已死。今子刘琮既降于吾,吾当表奏天子,必封王位。”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主公不识人耳。蔡瑁,张允乃谄佞之徒,何故加封如此显官,更教都督水军乎?”操笑曰:“吾岂不知人乎?吾所领北地之众,不习水战,今权且用之;成事之后,便当杀戮。”荀攸见说愕然。   却说蔡瑁、张允归见刘琮,所说曹操封王之事。琮大喜。次日,与母蔡夫人赍印绶,执兵符,亲自渡江,伏道拜迎曹操。操抚慰了当,一同入城。蔡瑁、张允令襄阳百姓香花灯烛迎接,文武官员遂拜阶下。操唤蒯越近前,抚慰曰:“吾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也。”异度,乃蒯越字也。遂加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光禄勋,傅巽为关内侯,王粲为关内侯、丞相掾。以十五人皆为列侯。刘琮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琮大惊,辞曰:“琮不愿为官,愿守父母乡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随朝为官,免在江陵被人图害。”琮再三推辞,曹操不准,只得拜辞而去,与蔡夫人同往青州去。只有故将王威,其余官员送至江口而回。操唤于禁,嘱付曰:“你可引五百骑赶上刘琮,全家杀之,以绝后患。”于禁得令,行不数程赶上,曰:“奉丞相令,教杀汝!”蔡夫人抱子刘琮痛哭。于禁喝令军士下手,止有故将王威奋力相杀,被乱军杀之。可惜刘琮全家被于禁杀了便回。   却说曹操痛恨孔明,使人隆中寻孔明妻小,搜寻不知去向。原来孔明先令人搬送去三江内隐避也。操深恨之。   言襄阳既定,刘玄德已去二十余日,荀攸进曰:“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刘备夺之,急难动摇。”操奋然怒曰:“公不早言,孤已忘矣!”随即拘集诸将,新旧中皆无文聘,使人寻之,方才来到。操曰:“你来何迟?”聘对曰:“先日不能辅弼刘荆州以奉国家,荆州虽没,常愿据守汉川,保全境土,生不负于孤弱,死无愧于地下,而计不遂,不得已,以至如此。实怀悲惭,无颜早见耳。”遂欷歔流涕。操怆然曰:“仲业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赐关内侯。操教文聘引军指路。操问左右:“此时刘备约行有多少路?”知者答曰:“闻刘备同百姓日行十数里,计程只有三百余里。”操教各部选精壮五千军马,速即前去,限一日一夜赶上刘备。后大军陆续便进,违令者斩。诸将得令,都来选拣好马铠甲。拴束已了,曹操自骑战马,带领军中能争惯战五千人,一齐上马,自监督众将,星夜赶来。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长阪坡赵云救主   曹操亲领铁甲五千,限一日一夜赶上玄德。令如风火,谁敢怠慢,都跟文聘而进。   却说玄德引十数万百姓、一千余军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分付赵云保护老小,张飞断后。孔明曰:“云长去了,绝无音信,不知如何?”玄德曰:“欲烦军师亲往催促。刘琦昔日感公之教,以获全生,今公一往,事必谐矣。”孔明不敢推辞,引刘封带五百军,先往江夏求救,应允去了。当日,玄德自与简雍、糜竺、糜芳正行之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无半点光彩,耳边只闻嚎啕之声。玄德惊曰:“此是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传一课,失惊曰:“大凶之兆也!应在今夜。主公可弃百姓而走。”玄德曰:“吾从新野相随到此,安忍弃之?”雍曰:“主公恋而不弃,祸不远矣!”便问:“前面是何处?”答曰:“前面便是当阳县,这座山名为景山。”玄德曰:“只就此山住扎。”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宿到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玄德大惊,急忙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迎敌曹操。操率精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死战。正在危急,忽一彪军来,乃张飞也,杀开一条血路,救玄德望东而走。回头观看,南边有千百人马杀到长阪坡下,文聘当先拦住。玄德骂曰:“背主之贼,非大丈夫也!”文聘羞惭满面,领兵投东北角去。背后许褚赶来。张飞保着玄德,杀散铁骑,迤逦望东而走。渐渐喊声远去,玄德方才歇马。喘息未定,回看手下,随行止有百余骑;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皆不知下落。玄德望西哭曰:“居民十数万,皆因恋我,遭此大难!吾家老小,皆不知下落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   正恓惶嚎啕之时,忽见糜芳面带数箭,跪于马前,口言:“反了常山赵子龙也!投曹去了!”玄德叱之曰:“子龙是吾故人,安肯反也?”张飞曰:“他知我等势穷力尽,反投曹操,以图富贵。此乃常理也,何故不信?”玄德曰:“子龙与吾相从患难之时,他心如铁石,岂以富贵能摇动乎?”糜芳曰:“我亲见他引军投操去了。”玄德曰:“子龙必有事故。再说子龙反者,斩之!”张飞曰:“兄弟亲去寻他去。如撞见,一枪刺死!”玄德曰:“休错疑了!岂不见你二兄云长诛颜良也?子龙必不弃吾,任他自去,不要相逼。吾料子龙必不弃吾也。”此玄德知人为哲处。张飞唤众将:“跟我来!”只有二十骑跟去。其余都跟玄德去了。原来张飞常要鞭挞军士,愿跟者少。张飞引二十余骑,同至长阪桥。此桥皆是木植,非石桥也。张飞回看,桥东一带树木,飞生一计粗人作细事,教从者二十余骑,却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只在树林内往来驰骋。飞远看,笑曰:“这二十余骑,当五百人!”飞自横矛立在桥上,凭西而望。   却说赵云自四更军至,与曹军厮杀,往来在曹军阵内冲突,寻不见玄德,又失了主人老小。赵云自思曰:“家眷二十余口,至亲三口:甘、糜二主母,小主人阿斗,都分付在我身上。今日军中失散,有何面目见主人乎?不如决一死战,报答平昔知遇之恩!”此时只有三四十骑随从。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二县百姓嚎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着伤带血而奔走,不计其数;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十万居民,四方八面乱窜逃命。子龙正走之间,见一人卧在草中,子龙近前视之,却是简雍。云急问曰:“曾见主母乎?”雍答曰:“我与你一处赶散,二主母弃了车仗,抱阿斗而走。我飞身上马,转过山坡,被一将背上刺了一枪,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我争斗不得。”云曰:“随骑有马,借一匹来。”又着二将扶简雍先去报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寻主母来!如不见,宁死在沙场上矣!”教扶雍上马,令跟随之人尽脱衣甲,好生扶侍而去。   云引军望长阪坡而去。忽一军大叫“将军”之声,云问曰:“你是何人?”答曰:“我是刘使君帐下小军,护送车仗的,被数箭射倒在此。”赵云便问夫人消息,军答曰:“却才见夫人披头跣足,相随一伙百姓,投南而走。”云见说,也不顾军,望南赶来。只见一伙百姓,男女数百人,相结而去。赵云大叫曰:“中间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见赵云,放声大哭。云滚鞍下马,扎枪而泣曰:“使主母失散,云之罪也!”又问:“糜夫人、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与糜夫人被逐,弃车仗杂于百姓内步行,又撞见一枝军马冲散,糜氏并阿斗不知何处。我独逃生至此。”言未毕,百姓发喊,又撞一枝军来。赵云绰枪上马看时,面前马上绑着一人,乃是糜竺也。背后一将,手提宝刀,又有千余军跟着,乃是曹仁部下健将淳于导,拿住糜竺,正要送去献功。被赵云大喝一声,淳于导便舞刀来迎,只一合,刺导于马下,向前救了糜竺,夺下马二匹。赵云请甘夫人上马,前面杀开大路,直送到长阪坡。张飞横矛立马于桥上,大叫:“子龙!你如何反我哥哥?”赵云曰:“我跟寻不见主母,因此落后,安敢反耶?”张飞曰:“不是简雍先来报我,见你时,那得干休也!”赵云曰:“主公安在?”飞曰:“只在前面不远。”云曰:“糜子仲保夫人先行,赵云仍去寻糜夫人并小主人也。”言罢,引数骑再回旧路。   正走之间,见一将手提铁枪,背着一口剑,引十数骑跃马而来。赵云便不答话,直取那将。交马处,一枪刺着,倒于马下,从者奔走。那员将乃是曹操随身背剑心腹之人夏侯恩。原来曹操有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剑自佩之,青釭剑教夏侯恩佩之。倚天剑镇威,青釭剑杀人。夏侯恩以为无敌之处,乃撇了曹操只顾引人抢夺掳掠。正撞子龙,一枪刺于马下,就夺那口剑,视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宝剑也。云听后军已到,看时,马步官军漫山遍野,尽皆围定百姓掳掠,杀害老小。赵云挺枪拍马,直杀透重围,回头观之,将士渐渐落消。又杀一阵,只剩得孤身。赵云无半点退心,只顾往来寻觅,但逢百姓,便问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儿,左腿上着枪了,走不动,只在面前墙缺内坐的。”   赵云慌来追寻,只见一个人家,被火烧坏矮墙,糜夫人抱着三岁幼子,坐地上而哭。赵云慌忙下马,入见糜夫人。夫人曰:“妾身得见将军,此子有命矣。望将军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只有这点骨肉。将军可护持此子,教他得见父面,妾死无恨矣!”赵云曰:“夫人受难,是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请夫人上马。云自步行,遇敌军必当死战。”糜夫人曰:“不然。将军若不乘此马,此子亦失矣。妾已重伤,死何惜哉!望将军速抱此子去,勿以妾为累也。”云曰:“喊声又近,兵又来到,速请夫人上马。”糜氏将阿斗递与赵云,曰:“此子性命在将军身上,妾身委实不去也。休得两误!”赵云三回五次请夫人上马,夫人不肯上马。四边喊声又起,云大喝曰:“如此不听吾言,后军来也!”糜氏听得,弃阿斗于地上,投枯井而死。赵云恐曹军盗尸,推土墙而掩之。后来子龙不得入武臣庙,与子胥把门,盖因吓喝主母,以致丧命,亦是不忠也。后来史官有诗赞糜夫人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