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 第 80 页/共 354 页
花落又遭连夜雨,堤破又遭浪来推。
玉童离娘出逃,走不向前,一步三回头。
有玉童,离母亲,如刀割肉,
有陆氏,看孩儿,似乱箭穿心。
玉童离娘身,啼哭泪纷纷。
风餐并露宿,沐雨栉风尘。
日间边走边乞讨,夜宿古庙当家门。
玉童蓬头散发,裸身赤脚,来到汉江口岸,面对茫茫大江,坐在江边上憩息。
洛阳一个唱梆子戏的班子,在码头上装箱上船,开往江南。戏班的老板看到玉童,人虽不高,生相蛮好,不知他从何处流浪到此?要是愿跟我去学戏,倒是一块好料。想着想着,便走过去问:“小把戏,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为何一人在此?”玉童对他看看——
未曾开声泪先行,哭哭啼啼诉冤情。
一五一十说得清,落难之中遇恩人。
戏班子的老板,原来是玉童祖父张昌的同窗好友。后来,一个做红花草生意,一个唱梆子戏,张昌又是他的票友。他就想:老友的孙子落到这种地步,要到杭州寻父,我得要救他一把,先乘船带到苏州,班子在苏州唱戏,我再亲自送他到杭州。
一到杭州,老板对玉童说:“你又不知你父亲住在何处,我又没得工夫帮你寻父,你一个人在此慢慢寻访吧。”
杭州城地方大,车来马往,人流如潮,这个没眼的笛子怎么吹呢?只好边要饭边打听了。
第一天到东门,第二天到南门,转过来到西门又到北门。要来要去,周而复始,又从头来起。人家说了,这个小家伙,凳脚能高,不学得习上,沿小就要饭,真是讨饭三年官总怕做,身上筋总懒皱起来了呱,没得把你!挨人家一钝(霉),又气又恨。一天,来到一家饭店门口,一个堂倌手里拿了只空碗来到门口一看,又是这个小叫化。见他站着不走,心里来火:“天天来要,哪有许多饭菜把你!”转身一甩,脚挨门槛一绊,跌出去几丈。“咣”一声,一只瓷碗倒摔破了。堂倌爬起来气对玉童身上出:“快点死走,不要蹲这块害我!”连忙把破碗拾起来对巷弄里一撂。玉童讨个没趣,就去把破碗爿捡在手里,用筷子一敲,“叮叮,叮”,心想起来好悲伤。
玉童就把莲花唱,敲起碗爿答答腔。
“弟子也把莲花唱,两旁善人也帮我答答腔。
金花起呀银花落,(和:金花,银花,莲花落)
莲花落里听根由。(和:嗨嗨活菩萨。)
若要问我的名和姓,
(以下一起一落句的和声与上同)
不是无名少姓人。
高山上点灯明(名)头大,井底栽花根又深。
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祖父张昌是名姓,祖母蒋氏称院君。
若问我父人一个,名字叫做张世登。
不幸祖母身亡故,祖父把后妻娶进门。
生到叔叔人一个,祖父倒又命归阴。
沈氏奶奶心肠黑,欺我一脉三个人。
骗我爹爹贩药草,杭州城里来做营生。
转眼倒有八九个月,生不知来死不明。
奶奶又把良心丧,驱我娘儿两个人。
把我们逼到竹观巷,十里荒滩去求生。
没得粮吃去讨饭,没得屋蹲住茅棚。
到了五月端阳节,叔叔倒是发善心。
送去公鸡和鱼米,又送铜钱一千文。
母亲感恩不过意,为叔杀鸡算饯行。
叔叔夺鸡不准杀,鸡血溅上叔叔身。
脱下血衫回家转,风雨之中失踪影。
奶奶来到竹观巷,只见血汗衫不见人。
她到洛阳县上告一状,害我母亲杀世云。
洛阳老爷眼不明,鸡血人血总分不清。
当堂施威用毒刑,逼打成招定罪名。
我娘监牢遭苦难,我做提茶送饭人。
奶奶趁机又下毒手,她要斩草再除根。
买嘱屠夫王老虎,拦路杀我小残生。
王老伯伯心肠好,饶我一条小性命。
我洛阳县里不能蹲,逃来杭州寻父亲。
我也不是长讨饭,是个离乡落难人。
我今来到杭州地,遇上多少好心人。
也有人家把五十,也有舍我一百文。
有人送我饭和菜,也有帮我寻父亲。”
莲花越唱越好听,总到此地来听冤情。
胖子轧得浑身汗,瘦子只喊骨头疼。
癞子轧得浑身痒,癞屑子抓抓有半升。
拐子轧得跳呀跳,十颠九倒路不平。
驼子轧得透不出气,弯腰曲背总轧平。
瞎子听听莲花经,眼睛睁了像晓星。
聋子听不清莲花落,扒扒耳朵问别人。
哑子听见了莲花经,呜噜呜噜要开声。
道士轧掉道士巾,和尚露出光头顶。
瘌子轧得火冒冒,冒失鬼只当叉高灯。
灯笼店老板跑来骂,吵了他生意做不成。
隔壁来了王大叔,听唱莲花最伤心。
小时也吃后娘苦,直到如今还记得清。
也有后母在场听,听听旁人摸摸心。
我待儿孙个个亲,要帮玉童抱不平。
莲花不必唱多久,略唱几句诉冤情。
街上听唱莲花落的人啊,就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东门有个郭员外名叫郭其才,他在茶馆里吃茶,听说街上有人唱莲花,也走出来看新鲜。听到悲伤之处,也抑不住摸出手绢揩揩眼泪。等人群散开了,他走近玉童身边问:“你是张世登的孩子吗?”“老伯,我是张世登的儿子,叫张玉童。”“呀,几个月之前,是有一个叫张世登的人,在这杭州用一千两假银贩红花草,被卖主告到公堂,收监坐罪,要用一千两银子赎罪,才能出监哩!我要问你,千里迢迢来到杭州寻父呗,可曾有银子带来?”
“伯伯呀,我娘儿两个总遭难,哪来千两雪花银。
伯伯呀,若能赎得我生身父,我愿卖千两雪花银。”
郭员外看玉童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说话流利,温文尔雅,顿生怜爱之心。就试问一声:“不拉,你愿卖身赎父呗,可愿到我家去?
我妻室虽有两三个,男花女花未曾生。
想负螟蛉一颗子,传接我郭家后代根。”
玉童心里明白,要想赎回父亲,只能自己卖身,别无他路——
双膝跪到尘埃地,口口声声叫父亲。
“恩父呀,我愿卖银子一千两,赎我爹爹转家门。”
“小朋友,口说无凭,要写一张卖身契给我哩!”“伯伯,我说你写,写了把银子给我去赎父亲。”“不,我们到茶馆里去请代书写。”郭员外把张玉童带到茶馆,请了代书先生,磨墨掭笔,拿梅红纸折迹,玉童口述,先生动笔:“立字人张玉童,祖居东京洛阳城,北门三里积谷村,父母均被后娘害,又把我玉童赶出门,一家三口遭磨难,如今流落杭州城,急需银子一千两,卖与郭家赎父身,从此我为郭家子,永生永世不忘恩,听从义父家门训,孝敬父母诸大人——
在则赡养他老身,终做烧钱化纸人。”
玉童口里说,代书写得真。
茶馆店里做中证,花押画得紧腾腾。
张玉童跟郭员外来到门口,他妻妾两三个抢了从屋里跳出来:“员外,太阳歪西好几丈,此刻才回来吃中饭?”“嗯,有事耽误了。”“员外,你后面跟的老小(小男孩)哪来的?”“哦,在街上买的,一个便宜儿子。”“多少钱?”“一千两银子。”“哎哟,一千两银子也算便宜?”“银子是不少,看看小伙的相貌,听听他的言语,就不算贵了。”第一个奶奶抢先说:“别说一千两,两千两我总舍得。”她上前拍拍员外的肩头:“员外,这个儿子就算我养的。”第三个奶奶跳出来:“你养的?你也养得出他来?你人也比我矮一段呢,你养的?我养的!”郭员外说:“别争,别争,大家有份——
各出银两二百五,我们四人来担承。”
这遭,大奶奶做帽子,二奶奶做鞋子,三奶奶当厨师,赶紧盛饭给玉童吃。饭菜端出来对台上一顿,玉童看到这雪白的饭,喷香的菜,眼泪倒流下来了——
“恩父恩母呀,我倒在你家享洪福,爹爹还在监牢里做罪人。”
员外说:“玉童,你不要哭,快把饭吃饱了我拿银子同去赎你父亲。”玉童一听,不晓多兴,连忙三扒两噎把饭吃饱,站在门外等员外拿钱。他们赶到府台堂上,一一如一,赎罪的银子算了清清爽爽。手拿一张释赦公文交衙役开枷落锁,把张世登放走。这张世登从监牢里放出来是底高腔调?
脸像裱黄纸,眼落骷髅半寸深。
头发长到足三寸,活活作得不像人。
他抬头一望,看到玉童与一个员外式的人站在门外,赶忙跌跌撞撞扑了过去。“儿呀,你来了哪,你妈妈可曾来呀?”“爹,妈不曾来。”“儿呀,你奶奶把银子肚里钻铅,害得我到杭州就坐监。要是有一千两银子赎罪呗才能回去。你可曾带银子来?”“爹爹呀——
我们娘儿两个遭磨难,哪来有个雪花银。
爹,你还不知道哩,奶奶心黑呢。你出门以后,我们挨她逼到十里长堤,骗我们说那里有三爿典当,七爿钱庄,还有十二个庄房,到了那里一望,只有三间茅棚,我们在那里没吃没烧——
日间沿门去乞讨,夜宿茅棚暂安身。”
“儿呀,你白白地来的,没得银子来赎还是不得回去。”“爹爹呀,你超生了,好回去啦!”“儿呀,到哪弄来银子赎我的?”“爹爹呀——
我从此不算张家人,是郭员外的后代根。
爹爹呀,我今卖与郭员外,赎我爹爹转家门。”
世登听到这一声,恨不得躁死又还魂。
“乖乖呀,我情愿坐死监牢内,再也不回积谷村。
心肝呀,我没得多男并多女,所生你一个秤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