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 第 219 页/共 354 页
各自回营习武艺,操兵练马做营生。”
再讲玉石星陶天浪被虎衔去。众位须知,此虎并非凡虎,是云梦山水帘洞王禅老祖座下的神虎。因王禅老祖见陶家冤屈难伸,故差神虎将陶天浪衔上高山,传授武艺,好叫他日后下山报仇。众位要问,陶天浪何时下山?
只要等清江城打擂比武艺,陶天浪才下山救双亲。
丢开陶天浪被虎衔上云梦高山不讲,再谈他父亲陶文彬去湖广投亲。饥餐渴饮往前行,半路之上遇强人。头一次银两包袱被抢去,第二次浑身剥得赤条条。
若问强盗名和姓,是张狼刘狗两个人。
张狼、刘狗这两个恶贼,在山东至淮城一带,大有恶名。人人见他害怕,专作短路大盗。官兵曾多次捉拿,都是顽抗脱逃。而陶文彬在路上两次遇盗,幸而强盗不识宝扇,总被陶文彬苦苦求饶,夺去包袱衣裤,归还他两把宝扇。而陶文彬虽有两把穿金扇在身,一不能变卖银两,二不能充饥当饱,无衣无食,沿途乞讨,令人悲伤!在路上又不敢问人,更不敢走阳关大道。惊慌中走岔路道,不觉来到淮安,栖宿在准安北门城楼之下。只见城楼上高挂他兄弟二人图像,注明拿捉陶家二叛。因此,陶文彬宿在城楼一夜,明晨天不亮就离城往乡间乞讨。饥寒交迫,非止一日,在乡间带跑带要,不觉到了寒风刺骨的深秋时刻。一日来到一个李家大庄。二公子从东头进庄,见一家有三间草屋,大门朝南。陶文彬来到这家门前,见一人在屋内吃粥,面前摆着一盘咸菜,靠着粥盆。陶文彬见了满心欢喜,就向这家讨粥,聊作充饥御寒。于是连忙往门里叫道:“门内主人,行行好事,布施我落难之人一碗汤粥,暂度性命,功德无量。”那门内之人开口说道:“你这花子,太不识相,我今天正在气满胸怀,你还嗦嗦向我要吃,赶快走开,莫叫我心烦!”陶文彬说:“我这花子,只顾要饭,哪晓你肚子里有气,但不知所气何事?”那人说:“实不相瞒,这里不是我的住宅,是一个不贤东家。我本姓李,叫李金波,在这庄上坐个学馆,教几个学生,都是他们轮流供饭。今天轮到这家供饭,走来一看,只一盆稀粥在此,我正要做一首诗羞辱这个不贤东家,却又遇见你来要粥,你说气不气也?”陶文彬说:“原来李先生欲作佳句,暗骂东家,那就请先生做诗吧。如做得不当,也好让我花子批改批改。”李先生一听,大发雷霆:“你这花子,讨饭不知饥饱,困觉不知颠倒,在我关爷面前舞刀?我黑墨水也吃了几瓢,倒不如你讨饭的花子啦!快滚开,不要扰乱我做诗的思路!”陶二公子说:“先生不要动怒,你且做出来让我看看,倒底是长葫芦还是扁瓠子。”李先生说:“我做出来,你要批削,如不及我之才,定不放你过门;如比我才学高超,这一盆粥我李某一口不吃,全给你是了。”陶文彬说:“既是如此说法,做来我看。”李先生说:“花子,你且听我吟来——
合米煮成粥一瓯,西风吹来浪波愁。
远看好似西湖水,缺少渔翁下钓钩。”
李先生吟完这首诗问道:“花子,你听见了吗?”陶文彬说:“我听见了,老夫子这四句之中,没有一句工整,全是狗屁不通,不堪入耳。”李先生一听,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说:“你这花子,真是满肚子稻草,一口马屁喷人。”陶文彬说:“你没才能,不要出口伤人,听我花子批来。你说‘合米煮成粥一瓯’,你知道,一升谓之十合,如一升米煮成十碗粥,那粥是不稀的了。下句话,‘西风吹起浪波愁’,这个人家的门朝南,西风怎么吹得进来?既然风不得进来,无风怎么会起浪?‘远看好似西湖水’,西湖水清澈见底,一碗粥虽汤且浊,怎好与西湖水相比?最后一句,更是狗屁,什么‘缺少渔翁下钓钩’?这碗粥既不像西湖之水,又怎能下钓钩呢? 请问,我花子批削得对与不对,快把粥端来给我花子充饥!”那李先生仍不服输:“你照此吟上一首给我听听,如比我高,才有粥吃。”陶文彬说:“如吟出来不比你高,我花子决不吃你一口粥汤!你且听我吟来——
数米煮成粥一瓯,鼻风吹起两条沟。
远看好似团圆镜,照见先生在里头。”
陶文彬吟罢:“先生,你看如何?”先生这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花子真是才高学深,请你再念一遍,让我用笔记下,再请你吃粥。”陶文彬巴不得立时粥要到嘴才好,无奈又念一遍。李先生写在纸上,又念几遍,连忙起身,请花子吃粥,陶文彬倒把粥吃得精光。先生一看,碗底朝天,咂咂嘴道:“花子,怎么不留点给我?”陶文彬说:“请原谅,今朝就算我跑的花子向坐的花子分点饭吃吃吧,日后让我有了升腾,再还饭与你。”先生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花落去,紧一紧裤带去教学生。
陶文彬捞到一饱,也就沿着乡村小道,速速前行。行走一天,眼看夕阳西下,乌鸦归巢,心想,城里去不得,乡下较安宁,就在这乡间找个地方住下才好。于是一路留心,走到时已深更,才见一家廊檐之下有堆乱草。走廊墙壁上有一窗户,窗户内透出一点灯光。这里既有点亮光,下有乱草御寒,上有廊檐挡露,陶文彬就在此处住下。
这户人家姓张,外号叫张邋遢,夫妻二人又懒,远近闻名,无人不晓。
说起邋遢真邋遢,草堆头边连灶脚。
鸡子上台屙,鸭子满地拉。
天阴下雨烧不着,跺脚巴天哭菩萨。
这家夫妻二人,男的懒皱筋,女的懒得怕起身。有一天深夜,一个夜麻子——小偷,把他家的门撬开,到屋里偷东西。夫妻二人被撬门声惊醒了,男的用脚拱一拱女的,说:“有贼进家了,你起来把贼赶走。”女的可起来?不起来,反用脚踢了男的三下:“你不好起来,他又不是偷我一个人的!”于是二人都懒得怕起身。那小偷听见床上有人说话,晓得不好偷,就稀稀步子跑出门,不偷了。那男人在床上高声叫:“喂,朋友——
你走也不替我关好门,省得我们再起身。”
这家夫妻二人,竟懒到这种功程。今夜陶文彬宿在他家廊檐下,他并不知道。三更过后,陶文彬一觉睡醒,只听夫妻二人咕咕哝哝的,男的说:“我要小解。”叫女的把小马桶拿把他。女的说:“小马桶满的,如何好用?”男人叫女的端出去倒掉。女的说:“你要用,自动手。”俗话说,大、小二“恭”,霸王的力气总背不动啊!男的熬得实在不能再忍,只好自己爬起来,急得鞋子也来不及穿,端起个小马桶,走到窗户前,狠狠地从窗户上对外一泼——
没头没脑对陶文彬身上浇,一道白光上九霄。
众位,这一道白光是何缘故?弟子前面已经讲过:“陶家挨满门抄斩之时,就是八败星上身之日,直至今晚,被张邋遢用尿桶一浇,就把陶文彬身上的八败星,化作一道白光吓走了。八败星脱离,陶文彬要交好运。
好运歹运且不论,浑身尿气臭难闻。
翻来复去睡不着,指望日出天大明。
恰巧架上金鸡猫咬死,谯楼上睡杀打更人。
陶文彬好容易熬到东方发白,连忙爬起来就走,来到一处僻静地方,把身上一件单薄衣裳,放水里洗净晒干,一连要了四五个村庄,才把肚子要饱。他想,今夜不能在乡间过宿,如再被那尿桶一泼,岂不要从头霉到脚。今夜必须偷进淮安城,睡到北门城楼下的穴洞中去。那是我睡过几次的老地方,虽在奸贼的眼皮下,倒未遭风险。陶文彬悄悄来到城楼下外面的洞窟,把乱草扯平,躺下来就睡。正入梦乡,忽听城楼上一声喝令:“站住,听候搜查!”原来是个夜麻子——小偷,深夜出来行窃的。城楼上巡哨的下来一查,用面貌册一对照,不是陶家二叛。喝道:“去你妈的,不关老子的事!”陶文彬听得清清爽爽,明明朗朗,是专缉他兄弟二人的。想到这里,不觉心惊胆怕,恐到天明,被奸人拿住,那还有命!不如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于是连忙起身,听一听城楼上的动静,又往乡间而去。离城约有十里之遥,来到一座王家大庄。庄上有一大户姓王名寿,官居吏部尚书之职,即王天官是也。王寿生了一男一女,男儿名叫王瑞琳,女儿名叫王玉花。男儿读书笨拙,女儿美貌玲珑。因王天官退职还乡,在家教读子女。还有一个外甥名叫刘瑞琏,亦住在王府读书。
陶文彬来到王天官庄上,向庄户讨吃。讨了几家,因午饭过后,家家洗锅关门,没有讨到汤水下肚,腹中饥饿,神困力乏,就在王天官的花园墙外阳光下坐着。一者是歇歇脚养养神,二者将身上的虱子捉捉干净。正捉之间,只听墙内有吟诗咏对的咿唔之声。原来是王天官出一对联与他儿子王瑞琳、外甥刘瑞琏,叫他们对上。那上联是:“洪泽湖片片是水”,谁知他们表兄弟二人,横一遍竖一遍地哼呀念呀,都不得成联。陶文彬听了替他们干着急:这些笨蛋,此下联呢,俯首可拾,何必如此费心?欲想给他们解困。等墙内二人再次念出“洪泽湖片片是水”时,陶文彬不禁站起身来:“峻嵩岭处处皆山”。王瑞琳表兄二人一听,猛然一惊:“刚才花园外谁人出句,听来极为合辙。”说罢,二人来到园外,东寻西找,不见行人,顿觉事出蹊跷。于是回头沿着花园墙向西张看。举目一望,只见一个讨饭花子坐在墙下,别无他人。刘瑞琏说:“表弟,待我前去一问,以释谜团。”刘瑞琏走近陶文彬身旁:“花郎,适才可见是谁在此念一诗联?”陶文彬对他二人看看,说道:“是我花子的拙句,见笑见笑。”“很好很好,我等不及你才,请再复念一遍如何?”陶公子觉得好笑,无奈又复念一遍。刘、王二人如获至宝,进花园去了。哪知这二人离嘴忘句,刚进园内,又把下联忘了。王瑞琳说:“表弟,你可记得下联?”刘瑞琏说:“我一个字都记不得了,你可记得几个字?”“啊呀,我如记得,还用问你!”他们二人在那光翻白眼。刘瑞琏说:“我们不要在此煞费苦心,快去到园外把花子请到书房里来,叫他写在我们手上,要是忘了,对手心一看就是了。”表兄弟二人来到园外,向陶文彬说了许多好话,才把花子请到书房。刘瑞琏磨墨掭笔,说:“我们二人断不让你白劳,多少总是要送你一些银子。”陶文彬说:“二位公子既有如此说法,须知古人之言:诗文同骨肉,决不为钱财,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说罢,接过狼毫,把下联写上他们的手心,当即告别二位公子要走。王瑞琳说:“且慢,请用一杯茶,我们还有些菲薄之敬,以作茶资。”说罢,从身边取出二两银子。陶文彬一见,更加要走,说道:“二位公子在上,莫看我讨饭花子,并非是爱财之人。诗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今日既蒙雅爱,看得起我落难之人,比送我银子还好!”谁知王、刘二位公子执意要送他钱文,在两下推辞之际,只听一声咳嗽,老天官来了。王、刘二人一听咳嗽之声,连忙把陶文彬往门后边一藏,怕被王天官看见有花子在书房里,必定要受责罚。他们把陶文彬藏好,就见王天官进了书房,往桌案椅上一坐,问道:“你们的对子对出了吗?”刘瑞琏说:“早对好了。”“既对好,拿来我看。”哪知他们二人又忘记了,各人只是偷看手心。天官说:“你们早已对好,为什么迟迟不给我看,光看手掌,我又不曾责打你们手心,手心不红不痛,难道手上有字不成?把手伸来我看!”事已如此,两人无言以对,只得磨磨蹭蹭来到天官面前。老天官“叭”的一声,拍动桌子,大声喝道:“把手伸出来!”表兄弟二人一吓,一齐把手伸到天官面前。天官一看,手心里正是写的下联:峻嵩岭处处皆山。老天官一看大吃一惊,忙问:“这句下联是谁替你们对的?必须从实说来,万事全休,不然,每人重责四十手心,还要把那出对之人交来,你们说是不说?”老天官连问几声,他二人你对我相,我对你望,一言不答。
个个当着天官面,眼不眨来气不伸。
可怜陶文彬吓得在门后发抖,倘若他们把我招出来,这位大人定然不饶,把我交到北京定罪,不是死路一条?!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抖——
抖动门板像打筛,把天官惊得站起来。
天官问:“门内何物作响?”王、刘二公子连忙答:“老鼠作响!”天官说:“你们读书愚笨,听响声倒很灵敏!我不相信,晴天白日之时,老鼠就出来造反啦,让我去看!”说罢,天官走过去把门一拉,只见一人,衣衫褴褛,不堪入目。陶文彬连忙下跪,口内只喊饶命!天官说:“不要说饶你命,险险乎把我的命都吓走了。我问你,为何躲在书房门后?还是想偷书,还是想偷笔?谅你这等落魄之人,偷去书笔,也是无用,要说偷衣、偷钱,书房里没有。你究竟来此作甚?必须把家乡地址,姓甚名谁,干何勾当,一一从实招来,饶你一命,如有半点含糊,立即就此重办!”可怜把陶文彬吓得面如土色,心往下一忒,有话也说不出。
王天官又说:“你好好说来,我饶你性命,但不能有半点隐瞒!”陶文彬说:“老太爷在上,容花子禀告。
大人哪,问起花子家不远,家住北京邹家村。
父名叫作邹员外,母是吃斋念佛人。
生我们兄弟人两个,总是知文达礼人。
不幸爹娘归西去,家被天火烧干净。
我兄弟双双无生路,直往湖广去投亲。
兄长不知归何处,未知死来也未知生。
我今讨饭到此地,路经淮安这座城。
今日正从贵庄过,只听园内有念诗声。
怪我小子冒昧很,隔墙听句答诗文。”
王天官说:“喔,原来他们手心里的对句,是你的佳作!”“大人在上,正是小子信口胡谈,望大人海涵!”“哦,看来你也是书家子弟。”随命书童泡茶相待。王天官又说:“依你讲来,你乃北京大邹庄人氏,老夫问你一人,但不知你可认识?”“大人在上,问起北京之人,有名则知,无名不晓,但不知所问何人?”天官说:“要问这人,在北京他如雷贯耳,在弘治皇下为臣,官拜当朝首相,姓陶名彦山。因听得他全家被严贼斩绝,只逃出两个公子,大公子陶文灿,二公子陶文彬,不知逃往何处?你可知情?”陶文彬一听,心下一惊,故意赖道:“问小子这事,我绝不知情。”“喔,你既是北京人,为何不知?你在外沿街乞讨,岂不知画影图形,捉拿他兄弟两个叛逆?”陶文彬听罢,心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二目含泪,一言不发。王天官见此情景,亦是惊疑不止,故作诈言说:“你正是叛党之后陶文彬吗?不可满口胡言。”陶文彬听得此言,只吓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抖,口中只喊:“大人哪,小子实不信陶,望大人不要错认,万望成全落难之人,胜造七级浮屠!”王天官说:“来,来,来,你不必如此哀求,站起来一旁就坐,老夫有话问你。”说罢,陶文彬站起身来,坐在一旁,书童又送过茶来,像是为陶公子压惊。王天官说:“你不用害怕,老夫对你实说了吧。陶首相本与老夫是八拜之交,又是一殿称臣,同朝好友。闻他被害之后,老夫心怀愤懑,暗恨严贼,久要替陶相爷报仇,只因时机未到,不便下手,只要你对我说出实情,老夫无不成全于你!”陶文彬听罢,觉得王天官和颜悦色,说的是一片好言,并无恶意诈我,只好说出真情:“大人在上,既蒙高抬贵手,小子则掏心恭禀,求大人恩庇!
大人哪,在下正是陶文彬,不敢虚言哄大人。
我被狂风刮进王善花园内, 从王府逃出到如今。
兄长杀出北京城,逃往何处不知情。”
王天官一听,万分高兴。“原来贤侄到此,真乃万千之喜!贤侄,老夫刚才言语吓唬,受惊受惊,望勿记怀!”“大人何出此言,小的感恩也来不及,又何敢记怀!”王天官叫道:“我儿王瑞琳与甥侄刘瑞琏前来见礼!”陶文彬顶礼相还。王大人又吩咐家童取出新衣给陶文彬——
香汤沐浴洗个澡,上下换得簇簇新。
王大人又唤来府内家将、童仆、奴婢使女:“不准走漏风声,就此只叫邹公子,不叫陶公子。”家将等人个个答应,唯大人是命,决不走漏风声。王天官又对陶文彬说:“贤侄呀,老夫有一言与你相商,但不知你意下如何?”陶文彬说:“大人有话请讲,小侄无不从命!”王大人说:“没有别事相谈,一则贤侄落在我处,请放心守候;二则老夫自告老归家,教读我的小子与外甥。谁想他们两个愚笨至极,老夫也无这大的精力教授他们。如今贤侄既来,就暂且屈驾,教授他俩读书,老夫断不白烦,所有修金,如数奉上。”陶文彬道:“小侄自知不才,深恐误失令郎,如不嫌弃,小侄谨遵台命,决不推诿。”说罢,就在书房叫王、刘二位公子对陶文彬重新见礼,拜师为尊。从此陶文彬在王府,一边教书,一边自习。
莺声琅琅哼诗文,惊动王府女佳人。
陶文彬在天官府与二位公子伴读,后楼王玉花小姐身边有两个丫环,一个叫春梅,一个叫秋菊,她们常到书楼送茶送水,竟把陶文彬看在眼里。暗想,这人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耳垂肩,两手过膝,十分俊俏,谅非寻常之人。春梅、秋菊这两个丫头,竟把陶文彬的品貌,一一传到后楼,向王玉花小姐说道:“府内新来这位相公,他的美貌,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不亚于仙子降世。”王玉花小姐说:“凭你们眼光就把他说成盖世无双,我就不信。”两个丫环说:“你小姐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不信,跟我们一同前去,你在屏风后面看看如何?”谁想,小姐竟被她们说动,连忙跟春梅、秋菊二人悄悄来到屏风后面,偷眼向陶文彬一望,王玉花浑身打了一个寒噤,果然这位公子生得美不可言,不由得暗暗赞道:“但见他——
又不高,又不矮,体态文雅,
天庭圆,地阁方,美貌男郎。
吕布难与他比美,广寒仙子也欠三分。
王玉花越看越想看,心像猫抓少章程。
奴家空有花月貌,只怕嫁个郎君不如他。
王玉花一见陶文彬就如痴如醉,恨不能立时要叫他上楼相会,才称她意。身边两个丫环说:“小姐,我们回楼去吧,天色不早了。”王小姐嘴上答应,脚下丝毫不动。等两个丫环催促数次,催得小姐脸上发红,才跚跚上楼。小姐来到楼上,茶也不思,饭也不想,满面生愁,懒谈闲事,只问两个丫环如何能把公子请上楼来,商议婚姻之事。二丫环说:“不能,他是个教书之人,每日陪公子读书,怎能离开?况且——
全府上下人丁旺,筛子看门眼又多。”
王玉花说:“这如何是好?”只急得小姐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春梅与秋菊见小姐如此心境,遂说:“小姐,奴有妙计,包管小姐心想事成。”王小姐问:“你们有何良策,快快说来。”春梅说:“小姐呀,明日清晨我替你备一杯净水,折一根杨枝来,你咬破舌尖,口吐鲜血,披头散发,乱跳乱舞,说有菩萨下凡,指点婚姻大事,不致贻误终身。”小姐说:“此计甚好,我到时可随机应变,见风使舵,想来父母必信无疑。你们速速与我取茶杯一个,杨枝一根,备我应用。”早点过后,王玉花打散青丝,咬破舌尖,狂舞乱跳,装神弄鬼。早有春梅、秋菊急急下楼,报与老爷、太太:“大事不好,小姐口吐鲜血,乱说乱舞,只吓得小婢不敢靠近她身,故而前来报与老爷。”王天官夫妇二人听得此言,猛吃一惊。忙问:“此事可真?”“老爷,奴婢岂敢妄报,请老爷、太太速速上楼。”天官夫妇哪敢耽搁,来到楼上,只见小姐披头散发,口吐血沫,手舞杨枝,口中念道:“慈航普渡,遍及众生,吾神到此,广开善门。”小姐叫嚷不息,王天官吓得不知所措,老夫人连忙下跪祷告:“苍天在上,神明有灵,我女癫狂,是何原因?伏乞菩萨示明,我等苍生当恭听神命,决不食言。”说罢,老夫人又叩几个响头。这话正中王玉花心意,便故意说道:“吾神并非无名,南海观音是也!”王天官说:“原来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阿弥陀佛!”念罢,夫妻二人又叩头在地:“但不知菩萨下凡为了何事?”王玉花故意说:“只为你女儿玉花的终身大事,吾神特来指点,她与陶文彬五百年前有月老牵定,故吾神将陶文彬指引到此,目下良时将近,必须择日完婚,不可迟延!吾神已经言明,但不知你们做父母的意下如何?”王天官夫妇一齐说:“既是菩萨为媒,我等亦无异说,谨遵神圣之言,请菩萨回銮去吧!”王小姐又故意说:“吾神回銮不难,你夫妻不能阳奉阴违。如有违者,男遭霹雳,女遭火焚,你等休当儿戏!”说着,王玉花把口一张,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好似神灵退去。王天官连忙吩咐春梅打盆水来,替小姐洗脸梳头。王玉花说:“爹娘何故上楼,怎不叫小女迎接!春梅,你们兴到哪里去了?爹爹上楼,也不通报一声!”王天官说:“儿呀,你莫怪春梅,刚才有神附上你身,是春梅报到楼下,我们才上楼看你来的。你方才说的那些言词,还记得吗?”“爹爹,女儿好生得很,没有说什么话语。”王天官说:“儿呀,刚才菩萨临凡为你作媒的。”小姐听说“为媒”二字,故意不答,不理不睬。老夫人说:“老爷呀,你不必在此多问,让女儿好好睡吧。我们且下楼去,商议他们的婚姻大事。”
天官夫妇下楼去,两人讲讲也称心。
玉花惊出一身汗,梅香笑了肚里疼。
也是梅香花样精,请出菩萨做媒人。
王天官夫妇来到楼下,叫家童到小书房把陶二公子请来。王天官说:“贤侄请坐。”陶文彬说:“谢谢大人,告坐了。不知呼唤小侄来此,有何吩咐?”王天官说:“有请贤侄,非为别事,只因小女王玉花,昨日有神明附体,云及婚姻二字,本与贤侄五百年前就有缘注定,所以神明把你指引来此,就为撮合你们姻缘相会,望贤侄切莫推辞。神明还说——
好男不愿遭雷打,好女不允被火焚。
贤侄呀,趁此秋高气爽节,你们两人就完姻。”
陶文彬一听,心中暗想:我不能随口答应。我有血海深仇未报,还要去襄阳借兵,怎可招赘在此享乐?想罢,对王天官说:“承蒙大人怜念小侄孤苦,收留在此,理应遵命,无奈小侄大仇未报,不敢在此妄贪令爱,望年伯大人见谅!”天官说:“此乃神圣之言,焉能推托?贤侄不必多言,我老夫择日办事。”陶文彬见此情景,谅难推托,只得回书房而去。
王天官扳开通书万年历,择个良辰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吩咐家佣杀猪宰羊,备办酒浆。又请裁缝把新衣做,大红枕上绣鸳鸯,嫁妆就在淮城办,要请厨师到酒楼,门前高搭红绿彩,一对绣球挂两边。
自古有钱无难事,各色物件办齐全。
老夫人连忙迈步上楼说:“闺女,你不必描龙绣凤了,你的喜期就在明日重阳佳节。赶快梳梳洗洗,叫春梅把楼上葺理葺理,其他的衣服、妆奁,一切都已办齐,所以娘来向你道喜。”
众位,你晓王玉花回的什么话?她故意说:“娘,我年纪还小,还不懂地厚天高,况且我也不曾见过那个公子,是高子矮子、王二麻子,还是长葫芦扁瓠子,年纪轻轻就与他同帐子!”老夫人说:“小姐,你不曾见过那公子,我和你爹爹见过不知多少遍哩。那公子,人品端正,才貌双全,我们做父母的还骗你?观音菩萨还骗你?好,听娘的话,我下楼去了。”
王老太太下楼房,喜坏了小姐女红妆。
九月初九那天,王府张灯结彩,灯烛辉煌,府内大小人等,个个换上新装。陶文彬香汤沐浴洗过澡,王玉花梳头打扮换衣裳。正因为陶公子在王府躲难,王天官操办女儿的喜事,也不对外声张——
满堂共饮喜庆酒,全府上下贺新房。
喜娘将小姐与公子搀到高厅,王玉花对公子一细看,真不愧是忠臣的后代,好人家的子孙,品貌出众,举止斯文,也不亏我王玉花一生。陶文彬乍对王玉花一看,好像嫦娥降世,昭君再生。
只说以前三美才貌好,竟比她们胜三分。
良时一到,喜娘催促新郎新娘拜堂。七盏明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先拜家堂和神祖,后拜天官二大人,
夫妻拜过和合相,喜娘搀了入洞房。
淮安地方的风俗,跟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差不多,新婚之期,三日之内无分长幼尊卑,都可闹新房的。喜娘搀新人入房,后面跟着一众家童、奴婢,还有家将人等都来凑热闹,讨喜糖喜果,还要新郎新娘吟诗作对。陶文彬落落大方,不负众望,乃借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诵上一首: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众人听了莫名其妙,哈哈大笑。有一能作家将听了赞叹不已:这是陶公子遇难得喜的感叹,妙极,妙极!这时,鼓打三更,喜娘催促众人散场,让新人入欢。众人散去,喜娘关门离开。
开头一对新人像画眉叫,后来就雨打“知了”不作声。
陶文彬在王府招亲又算得到安身处,再讲陶文灿身在扬州过光阴。
陶文灿在扬州贾家与刁婵梅成亲,虽然夫妻恩爱,相敬相亲,就是刁婵梅不能开口说话,陶文灿有难言之苦。一天,贾老头夫妇到平山堂进香。因为收了义子义女,心上高兴,每月初一、月半两期,都如期敬神了愿。这天,陶文灿也被钞关那班徒弟请去吃酒。刁婵梅正在房中闲坐,忽听一阵风声过后,就听到有人喊:“徒女过来!”刁姑娘一听,连忙站起来朝窗外一看,原来是骊山老母到此。刁婵梅只得把头点了几点,作拜见师父之礼。骊山老母随即从身边取出丹丸一粒,说道:“徒女,你的哑口之难已满,速将此丸吞下,即可开口说话。”刁姑娘就在窗内伸手接过丹丸,向师父点头致谢之时,只见一道祥光而去。刁婵梅——
一粒丹丸吞下肚,响响琅琅就开声。
这时正逢陶文灿从钞关回来。刁姑娘说:“官人,你回来了吗?”陶文灿大吃一惊,转而高兴:“贤妻,今日为何能开口说话,真乃天大的造化,还要请父母大人来高兴高兴。”正说之间,贾老头夫妇从平山堂进香打转。那刁姑娘眼明嘴快,连忙叫声:“父母大人安好。”二老一见,惊得目瞪口呆。贾母转而一喜——
“该应我俩福气好, 哑子开口叫爹娘。”
贾志成高兴得哈哈一笑——
哈哈哈哈一声笑,一颗门牙掉下来。
贾老头问:“儿呀,快说快说,你至今从未开口说话,这半天之中怎会说话的?”刁婵梅见公婆大人和丈夫急急催问,她倒为难了。如说真情,恐有诸多不便,无奈只好说谎:“大人在上,问到儿媳为何哑口,说来却是话长——
奴家住扬子江边张家墩,父亲有名张善人,
母亲吃斋多行善,张门没有后代根,
只生小奴人一个,奶名叫作张凤珍。
我家有万贯,田连阡陌。那年正逢春江水暖,鸟语花香之时,全家乘船游江散心。先是朗朗晴天,后是日色昏昏,忽然一阵龙卷风裹来,把船底吹了朝天,全家落入江心。
该应张家不断根,渔船救了我张凤珍。
一直来到瓜洲地,依靠渔婆过光阴。
谁知破屋又遭连夜雨,堤破又遭浪来冲。不幸渔公渔婆得急病,双双无救命归阴。
可怜只剩奴一命,日夜啼哭苦伤心。
自从那时吓破胆,不能开口把话云。
哭得几番想投江死,又怕张家断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