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 第 12 页/共 69 页
题瀛涯胜览
余友周孺允,家多藏书。予尝从求星槎集以校家本,孺允并以此书见示。盖二人同时入番,可以相参考,亦时有古记之所不载者。昔文文山自北海渡扬子江,便诵东坡「兹游奇绝冠平生」之句。入乱礁洋,青翠万迭,不可名状。今海南际天万里,其日月风云山水之殊异,惜无以极其恢诡之辞也。己未潮生日书。
题文太史书后次谷宝藏衡山真迹六十年,几失而复得之,为之甚喜。以此见衡老之重于时,而次谷之好尚可爱敬也。然衡老所称顾仲瑛事,疑非其类。真愚游馆阁诸公间,与之倡和,乃一时公卿之雅致。而金粟道人,其高风殆不可及。如张翥、杨维祯、柯九思、李孝光诸名贤,岂江南豪右之所可笼致也哉?衡老盖率尔酬应之作,二事本不可以相比也。
题张幼于裒文太史卷
文太史既没,幼于裒其平日所与尺牍,摹之石上。太史尊宿,幼于年辈远不相及,而往复勤恳如素交。吴中自来先后辈相接引类如此。故文学渊源,远有承传,非他郡之所能及也。嗟乎!士固乐于有所为。若夫旷世独立,仰以追思千载之前,俯以望未来之后世,其亦可慨也夫!
题弘玄先生赞后
弘玄先生,姓秦氏,名云,字起和。予姨母之夫也。娄县治吴淞江北,而先妣家在江南,姊娣同嫁县城中,往来尤亲。先妣早弃予,少不复能记忆。先生追道旧事,问之家君,始知其详,为之流涕。家君与先生今年皆七十有六,姨母长一年,今皆康健。而先妣之没,四十七年矣。因书先生传赞,不胜悲感,亦秦风渭阳之志也。
书沈母贞节传后
笠江先生为沈母贞节传,言其孝慈贞淑,女则备矣。余同年友徐子羽,与沈氏为姻家。为予言:母生平未尝跛倚,不妄言笑。其事姑也,以姑爱放生,遇凡禽鸟为人所得,必买而纵之;架食以饲飞鸟,飞鸟恒满于其前。母辄彷效其姑,故其庭中,飞鸟常依人不去也。长子日就,问学县中。次子日新,兼治生产。兄弟更衣而出,共器而食。四十余年,不闻有间言。子羽之言如此,贤母之懿德,益章章矣。子羽又言:沈氏遇仙人吕洞宾者盖三世。余以是知仙人之在天地间,常乘云气,千岁而不化也。沈氏无求于仙,而仙者即之,其世德积善之所感,有以哉!传所有,不论,论其遗事云。母姓蔡氏,上海沈露之妻。年二十六而寡。年五十,有司奏旌其门,时嘉靖三十八年。
书冢庐巢燕卷后
石川张大夫在秋官时,祁州公年既老矣,疏于朝,乞归养。得请,于是日侍公于家,怡怡嬉嬉,不忘孺子之慕。居久之,公卒。大夫用遗命,葬诸邑南横塘之原,庐于墓次,有乳燕之祥。学士先生高其行,纪述歌咏之者累卷,此赠言之所以录也。
按古庐居之制,在中门之外,寝苫枕块。既虞卒哭,柱楣翦屏,芐翦不纳。盖终始不越于殡宫而已矣。故儒者之论,以庐墓为礼之过。然予以为天下之礼,始于人情;人情之所至,皆可以为礼。孝子不忍死其亲,徘徊顾恋于松楸狐兔之间而不能归,此可以观其情之至,而礼之所本。若夫宫襢垩室寝床之数,由之以起焉耳。昔者圣人之为丧礼,而取诸大过。嗟夫!天下之事苟至于过,皆不可以为礼。而独于爱亲之心,则不可以纪极。故圣人以其过者为礼,盖所以用其情也。大夫蹈礼以致佳祥之集,而孚远近之誉,兹岂偶然哉?
予自为童子时,受知于公,所以怜爱之者甚至。德音在耳,俛仰今昔,为之流涕。时欲摭公遗事,有所论述,而未果。于大夫之孝行,深有所感,窃不自揆,序诸末简云。【若夫宫襢以下十六字,常熟刻本删去。今依钞本补之。】
跋唐道虔答友人问疾书「承尊翰下问,适入梦中,有失酬答。仆之贱恙,雅与众异。他人病疟多气乱,仆兹病疟,神转清,寒热作而藻思溥。不足复为兄谈矣。就枕之后,一念感慨,心雄万夫。应制之撰述,面君之议论,原祖宗之纲纪,究庙社之安危,廷诤千言,具有条理。乃遂荡清宿恶,扶植天常,明扬幽沉,剔抉淫蠹,事已就绪,谢政东归。素愿大慰,则夜已过分。以此疾不知当属何门,而治之当用何药也?投以神明之剂,止其思虑之淫,恐非庸常可与,故仆未敢试无妄之药也。承兄爱厚,辄述病原,观毕便掷还小仆,勿令世人知有此怪症也。」
余友唐道虔,以岁贡待选京师,病痁,因人来问疾,答之如此。道虔既殁,其家得之箧中。噫!士之有所负而不获施,使之至于淫溺为病如此,可怨也夫,而道虔竟以是卒,其可悲也夫!
跋小学古事
余少时初入学,见里师必以小学古事为训。时方五、六岁,先生为讲苏子瞻对其母太夫人及许平仲难师之语,竦然知慕之。
自科举之习日敝,以记诵时文为速化之术。士虽登朝着,有不知王祥、孟宗、张巡、许远为何人者。吾里沈次谷先生悯俗之日薄,因演小学古事为歌诗,颇杂以方俗语,使闾巷妇女童稚皆能知之。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民在家,朝夕出入于里门,恒受教于塾之师。里中之有道德,仕而归老者,为之师。次谷虽不仕,亦何愧于古之所谓可以为塾师者耶?
题王氏旧谱后王氏之族,元末有讳梦声者,自分水来为昆山州儒学正,遂居州之东乡。今州为县,而东乡隶太仓州。太仓之王,于今多在仕籍,亦既显矣。梦声以来,其世次可得而详也。
予姊丈汝康在海东解官还,乃有人自越遗王氏旧谱一卷。予阅之,率牵合联缀,其为赝本无疑也。魏公,大名莘人,而岐公自成都华阴徙于舒;左丞之出润州丹阳,而鲁斋先生世居乌伤;皆远不相及,而乃合成一图。晋公三子,魏公其仲也。今魏公独有其弟旭,所谓兄子卫尉寺丞睦,皆没不见。旭之子天章阁侍制子野,魏公长子司封之从弟,而以为其子。岐公之曾大父名求,而以为名鼎。其季父光禄卿罕,从兄礼部侍郎琪,皆知名,而亦不着。此在史传碑志班班可考者,舛戾如此。又独取四公像,剿宋史之文以为传,而托之名公。其它多可笑,不足辨也。
予妻家王氏,其谱亦出太原。自魏公十四世孙山?扈,官平江,始为吴人。叶文庄公所为次其世为南戴王氏者。有谱一卷,皆虞伯生、欧阳元功、张伯雨之手书。甲寅之岁,为倭夷掠去。然其家板本尚存,差有证据。吾姊丈有志前世之谱,为当别加询访可也。
叶文庄公最为好古,然仅得其五世而搜辑加详焉。公殁后,其弟又访于松江之族,复推而上之。其难如此。盖自唐谱学之废,而故家大族迷其先世者多矣,可胜叹哉!
题立嗣辨后
锡命无子,而同父弟宜亦未有子,故以同祖兄宠之子能白为子。时宠有三子,故以能白与锡命子之,其理顺矣。迨后宜生三子,而宠子皆殁。议者谓能白当还宠,而宜子当后锡命。锡命是以为此辨。以为等之兄弟之子,而二十余年蜾蠃式谷之恩,不忍更也。不忍更者,情也,情之所在,即礼也。昔诸葛亮取兄瑾子乔为子,及亮有子瞻,而恪被诛无嗣,亮遣乔还嗣瑾祀。锡命今尚无子,与亮异。而宠未尝无子,而无孙,独可使能白之子嗣之,庶乎无憾也已。
跋程论后
乡先达王文恪公教子弟作论策,以苏氏为法。近时学者止取墨卷及书坊间所刻,猥杂莫辨,惟事剽窃而已。余今所选小录论及墨卷可以为式者,然懒于徧阅,惟取近科会试录及乡试墨卷,不过数十篇。学者如能读苏氏之文,兼取此以为近格,亦不俟乎他求矣。
跋程策后右乡试程策,今兹编类,颇亦有所删削。盖国家典章,庙堂谋议,及当世施行之务,亦或可考于斯。起自壬午,至癸卯,中间缺轶者十之二三。此后亦未及续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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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六 书
上徐阁老书
四月十四日,进士归有光谨再拜献书少师相公合下。有光幸生明公之乡,相望不过百里。自少已知向仰,而无由得一接其声光。庚子之岁,举于南都,而所试之文,乃得达于左右。顾称赏之不置,时有获侍而与闻之者,辄相告以为幸矣。子之见知于当世之巨公长者如此。自后数试于礼部,遇明公之亲知,未尝不传道其语以为宠。有光之试,又辄不利,退而归耕于野。以为古之人有生同世而不相知者矣;有知之而异世者矣。不知者恨其同世,知之者恨其异世。今获与明公同世,而又知之。而明公方在日月之际,有光之蹇拙蔽翳,无复自振,以为今已矣,无以望明公之门矣,是同世而有异世之感也。
往岁,海虞瞿内翰见访,以为「子之不遇不足忧,即徐公当国,子之进有日矣。」今幸而适明公之当国,又幸随多士之末,而自获举以来,几又二月,不一望明公之辉光。此有光之所以食不甘味,寝不成寐者也。
有光尝读易,观消长变更之际,虽圣人不能无惧。而汉、唐、宋之君子,每履其际,其气不能不动,其色不能不形;而天下不能无惊以疑。盖以少不顺而激为大变者,有之矣。今明公处之宴然,而风俗世道为之潜易,如寒暑雨旸之至而人不觉。此古之大臣之所难也。
又尝读史,见汉文帝疏贾谊之少,而问冯唐之老。光武下冯衍之赋,而隆桓荣之经。两汉风俗治体,超轶后代,实在于此。今明公于科举之际,稍示意向,而海内枯槁之士,已于于焉乐观明公之化矣。于此之时,稍有蕴抱,谁不欲争自濯磨以自致于明公,不肯没没而已也?况有光被知于数十年之前者乎?今兹辄有干于阍人者,独以数十年之知,而不一见于明公;明公以数十年之知其人,而不见其一来,其亦不能无怪也。
昔曾舍人巩上范资政书云:「士之愿附于门下者多矣。使巩不自别于其间,固非巩之志,亦合下之所贱也。」有光素慕巩者,故不量其不能如巩,而欲学巩之自别焉。平生颇有所撰述,去家时,不及裒汇成编。橐中得杂稿十九首,谨以为贽。明公试览其文,知其非求于世者也。干冒尊严,伏增惶恐。有光再拜。【按汉书公孙弘传:「弘为丞相,开东合以延贤人。」颜师古注:合,小门也。正门避掾史出入,特开小门以接士。故后世之士上书于尊官称合下。又唐有宰相入合故事,详见五代史。尝见宋板韩文,韩公上书皆作合下,无阁下也。此集昆山本皆作合下,而常熟刻误作阁下,当是但知闺合 【合 依文义当作「阁」。】
之义,而不解有开合入合之事,遂妄改耳。又称讳处,常熟本皆实填讳,而昆山本皆作某字。今按古人文集皆称名,故从常熟本填讳。曾孙庄识。】
上瞿侍郎书
有光少年时,试白下,始识合下,深相慕爱。及先后举于有司,合下一日奋飞九天之上,顾犹不忘布素,见其潦倒,常所隐恻。
往张文隐公为考官,合下与同事。榜出而有光落第,见公于邸第。公忽忽不乐。对客曰:「吾为国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为恨。」又谓有光曰:「吾阅天下士多矣。如子者,可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爇者也。在馆阁中,子之乡惟瞿太史深知之,成都赵孟静知之。」公再为考官,再见之,其言亦如是。又曰:「吾不能得子,二君者终必能得子矣。」
文隐公殁,有光年往岁徂,仕进之心落然。然犹不敢自废罢,徒以文隐公垂殁惓惓之望,亦恃在朝如合下相知者,有所向往耳。间得奉颜色,合下所以接引而加隐恻者尤甚。
前岁始获第,适合下赐告还乡,孤旅之迹,茕茕无依。随调为吏吴兴。夏初入觐还,幸遇合下于京口,所以道生平,慰藉益勤。吴兴西,古鄣南,属在山水穷僻、龙蛇虎豹之与处,黾勉二载,拊循孤穷,以不负孔子之训。诸奸豪、大猾不便者,亟腾谤议,当道怜之,未加黜谪。然羽翼摧残,形神惨沮,方图所以自解而去。因见合下,加奖拔之语,以为士固伸于知己,自此意气复生。方将刷饰于尘垢之中,奋拔于泥涂之内,振迅于阨塞之区;跃然如即拜下风,侍君子,览盛德之辉光。
迩者除书忽下,觖然失望。顾已长贫贱,今备朝籍为六品官,岂求逾分?然窥测当道者意向,盖薄示之谪谴,而往时谗构之说益行矣。计此时除书之下,合下甫到京,席未及暖。国家之议,未有所及,进贤退不肖之志未行也。夫君命无所逃。然朝廷之命官,亦量其才器之所任;士君子处世,亦自度其力分之所堪。而今以为治县之不能,而使之佐郡,非其任也;自知夫治县之不能,而冒以佐郡,非所堪也。苟而赴之,其为自欺而欺君甚矣。
天子新即位,天下之士起废者数十人,皆出于膏肓沉没之中,赫然光显。有光自顾,垂髫荷先朝教养之恩,贡于成均,荐于京兆,无岁不与计偕。望天就日之诚,白首而不摧挫。先皇帝末年始收之。顾今同举进士者,大半超拔,而有光在诸进士之中,复不得比数。以是知其命之有所限,而才之无用也。夫以合下之知己,而有光不获自伸,则无可望者矣。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士之出处进退,迟速有几。自非知几之君子,徘徊疑顾之间,其受中伤多矣。以合下之知未及举,而小人谗构之说亟行,知君子之道莫胜也。其机械且复藏于冥冥之中,未知所究,安敢望荣进之涂哉?
夫志士去国,不毁其名。荀卿、屈原、贾生、董仲舒之徒,去其国而犹全其名。如此四子者,生于今之世,犹难矣。所以复敢渎于合下者。非复有望于荣进,亦欲使之得全其后之名而已。夫能爱惜天下之人材,不得进而成就之,使致其功;抑使退而成就之,使不失其名,此为合下知己之大赐也。今已具疏请告,以为小官之去就,亦当有礼,不宜黯默以受谗人之构陷也。又在县时,获保举者二。应建储诏,得恩封,欲求敕命。愿一言主者,使先人蒙恩地下,人子之志愿毕矣。无任恳恋之至。不宣。有光再拜。
上万侍郎书
居京师,荷蒙垂盼。念三十余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绝而少变;而大臣好贤乐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德高谊之名,令海内之人见之。
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里,才不迨志,动与时忤。然一念为民,不敢自堕于冥冥之中。拊循劳徕,使鳏寡不失其职。发于诚然,鬼神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赏之望。今被挫诎如此,良可悯恻。流言朋兴,从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情,何以能自达于朝廷?赖合下桑梓连壤,所闻所见,独深知而信之。时人以有光徒读书无用,又老大,不能与后来英俊驰骋;妄自测儗,不待问而自以为甄别已有定论矣。夫监郡之于有司之贤不肖,多从意度;又取信于所使咨访之人。秖如不覩其人之面,望其影而定其长短妍丑,亦无当矣。如又加以私情爱憎,又如所谓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复生于今,亦不免于世之麈垢,非饿死抱石,不能自明也。
昨者大计羣吏,仅免下考。今已见谓不能为吏,又使匍匐于州县,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辗转狼狈,不复能自振于羣毁之中。夫以朝廷爱惜人才,当使之无失其所。如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进于天子之科目,至三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从百执事,齿于下列,不敢望公孙丞相、桓少傅,仅如冯都尉白首郎署,亦足以少答天下之士弹冠振衣愿立于朝之志矣。今之时,独贵少俊耳。汉李太尉尝荐樊英等,以为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以备顾问者,怅然为时惜之。有光顾何敢自列于昔贤之所荐!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为国家用老成长厚之风,此亦当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残至此。夫士之所负者,气耳。于其气之方盛,自以古人之功业不足为;其稍歉,则犹欲比肩于今人;其又歉,则视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诎于科试,得一第为州县吏,已为逾分。今则顾念养生之计,欲得郡文学,已复不可望。计已无聊,当引而去之。譬行舟于水,值风水之顺快,可以一泻千里;至于逆浪排天,篙橹俱失,前进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于此时求住泊之所,当何所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