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 第 9 页/共 69 页
张雄字说张雄既冠,请字于余。余辱为宾,不可以辞,则字之曰子溪。
闻之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言人有胜人之德,而操之以不敢胜人之心。德处天下之上,而礼居天下之下,若溪之能受而水归之也。不失其常德而复归于婴儿,人己之胜心不生,则致柔之极矣。
人居天地之间,其才智稍异于人,常有加于愚不肖之心。其才智弥大,其加弥甚。故愚不肖常至于不胜而求反之。天下之争,始于愚不肖之不胜。是以古之君子,有高天下之才智,而退然不敢以有所加,而天下卒莫之胜,则其致柔之极也。然则雄必能守其雌,是谓天下之溪。不能守雌,不能为天下溪,不足以称雄于天下。
陈伯生字说
海虞陈生之名曰寅,未知所以尊其名也,问言于余。余字之曰伯生,而为之论。
天地生人之始,盖混混然也。既而天开于子,子者,滋也,气于此而始滋也。地辟于丑,丑之言纽也,言气之始固也。人生于寅,寅者,言万物之生螾螾然也。然则寅者,人生之时也。故谓之寅,则生气莫盛焉。三代异尚,而孔子以夏时告颜子所以治天下之道。世之君子,以为孔子之意在于改正朔而已,而不知其有取于生之道也。颜子退而得其旨,故不数数于为天下,而请事斯语,至于「三月不违仁」焉。是乃所以服膺孔子所谓「行夏之时」也。吾人相与并生于天地之间,所以知乐其羣而有礼义慈让之心者,夫亦有此生理而已。
或曰:寅者,敬畏也。「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舜之所以命伯夷也。「严恭寅畏天命,自度」,周公所以称中宗也。夫孰知夫寅者,生道也。心生,故能直清,能自检于天命。呜呼!世之君子,不知人生于寅之旨而徒曰敬畏者,鲜不至于助忘而失其本。余故以伯生为寅之字。此乃舜典与无逸之本旨也。悟者必以予言为然矣。
守耕说
嘉定唐虔伯,与予一再晤,然心独慕爱其为人。吾友潘子实、李浩卿,皆虔伯之友也。二君数为予言虔伯,予因二君盖知虔伯也。虔伯之舅曰沈翁,以诚长者见称乡里。力耕六十年矣。未有子,得虔伯为其女夫。予因虔伯盖知翁也。翁名其居之室曰守耕。虔伯因二君,使予为说。
予曰:耕稼之事,古之大圣大贤当其未遇,不惮躬为之。至孔子,乃不复以此教人。盖尝拒樊迟之请,而又曰:「耕也,馁在其中矣。」谓孔子不耕乎?而钓,而弋,而猎较,则孔子未尝不耕也。孔子以为如适其时,不惮躬为之矣。
然可以为君子之时,而不可以为君子之学。君子之学,不耕将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于耕,而不耕者亦无害于不耕。夫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举归于名,独耕者其实存耳。其余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乎古者,为耕者之实耶?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说。
东隅说
东海之际,谓之东隅;西海之际,谓之西隅;南海之际,谓之南隅;北海之际,谓之北隅;中央之际,谓之中隅。人知四海之际谓之隅,庸讵知中央之谓隅也?知中央之为隅,庸讵知四海之隅不谓之中耶?子适于其东而号曰东隅,庸讵知三海之际,不有与我相角者?从三海之际而观之,而号曰东隅;去三海之际而观之,庸讵知我为东隅者?故东隅者,适然者也。
方物之生,各有所适,蜀人奚必知越,越人奚必知燕哉?今子,处乎东者也。循是以西,天不加圆,地不加方。循是而又东,天不加堕,地不加倾。弭节乎旸谷之地,总辔乎扶桑之墟,仰角宿之旦,启曜灵之藏,游遨乎春宫,泛观乎溟渤,夷然隐几而嘘,倚梧而吟者也。故东隅者,适然者也。适然,则几乎道矣。
怀竹说
夏太常风流雅韵,寄于楮墨间。意之所至,挥洒所及,有不自知。虽为好事者所珍袭,然不足以为太常重。盖太常非命于竹者也,适也。而其子孙怀之者,非囿于竹者也,情也。君子之于其先,虽涕唾遗物,莫不可珍,而凄怆惕怵,有不能自已者。
然予有进于是焉。子孙之身,即祖宗之身也。竹犹怀之,而况其身乎?凡人作事无法,浪言茍行,此心漫然,任其所之,皆由于无所怀之故。知所怀也,则竦息顾虑,择地而蹈,将不能以一日自安,况曰吾祖宗之身乎?被发跣袒而号于市,人谓之狂。俄而缨冠振履,揖让进退,人即以为儒者。在乎怀与不怀之间也。为太常子孙者,必慎而言,顾而行,深自贵籍。若持重宝焉,惟恐失之,斯善怀矣。苟徒出于一时感动,俄而忘之,注意于残楮败墨间,而失其所以重,非君子所谓孝思也。
予祖母,实太常之孙女。玄孙焕,与予为表弟,以怀竹自命。予故勖之如此云。
朱钦甫字说
朱钦甫,名邦奇,以其字弗协也,欲更之。
归子曰:古之有名,别称而已,不必其美也。其有字也,为卑者设也,讳名而已,不必其协也。必美以协之者,非古也。虽然,有教焉,君子不废也。子之字足以为教,而征诸其名,何谓弗协乎?盖钦者,天下之事之所以成也。此心少不出于钦,而横溃恣肆,将隳败而不可举,而精神意虑之所遗者多矣。是以号为天下之奇材者,知其无以易乎钦;而钦者,所以用奇者也。骅骝之马,羁馽鞭策而驰骋乎千里之途;楩梓豫章,参天之木,必就规矩而充乎栋梁之用。若必泛驾,必衔橛,必拥肿屈曲以为奇者,非奇也。君子之道,智足以高天下,而不轻用其智;勇足以慑天下,而不轻用其勇;有绝世之姿,而常不敢有先乎庸人之心:故其智勇奋而天下莫能当。若必狂走叫号,挟其所贵,而希心于跅弛之士以为奇者,非奇也。
昔者帝尧之时,天下之英才并庸于朝。于是佥举治水者,莫能出鲧焉。夫英贤之聚也,治水之大任也,而莫能舍鲧也,则鲧者,天下之奇材。而弗钦焉,其与庸无几。兵之诡变,君子恶之。然吾读孙子之书,多警畏之辞,而以处女用脱兔,孙子之为奇者无出于是。钦父可以类观矣,胡可更也?
周时化字说
周永宁时化,居娄门。年甚少,即舍所学游于诸侯王。故赵王贤而好书,时化挟书以往,王颇优遇之。既而之大梁,今镇平王中尉西亭公,尤贤而好书,故时化岁时往来大梁。一日过余,求为其字之说。
古者冠而字,宾为之辞,礼也。时化冠久矣,而其名与字又无当也。然古之命名,不必皆有其义。字而宾赠之,虽不当,冠之时可也。昔汉东平王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大将军王凤,以为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议者多称凤策,而不知王求书而不予,何汉示之不广也!
国家太平二百年,王子虽无事任,而禁网阔略,故得时购四方之书。广厦细旃,从容论道。岂非天子之赐,而国家永宁之効欤?而时化亦得以其时弹铗而游于侯王之门,盖比于天地之陶钧,而虫鱼皆获自遂其生。此其所以自喻者,其在此也!
庄氏二子字说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故曰:「贲无色也。」贲为无色,非无色而后贲也。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雍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冑,目覩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则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
二子字说予昔游吴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孙名之。其后三年,季子生于安亭,而予在昆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孙。
于是福孙且冠娶,予因尔雅之义,字福孙以子祜,字安孙以子宁。念昔与其母共处颠危困厄之中,室家欢聚之日盖少,非有昔人之勤劳天下,而弗能子其子也。以是志之,盖出于其母之意云。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伤,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无愧于所生哉?
抑此偶与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名同。二公生于晋、魏之世,高风大节,邈不可及。使孔子称之,亦必以为夷、惠之俦。夫士期以自修其身,至于富贵,非所能必。幼安之隐,叔子之仕,予难以拟其后。若其渊雅高尚,以道素自居,则士诚不可一日而无此。不然,要为流俗之人。苟得爵禄功名显于世,亦鄙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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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四 杂文
书安南事
安南自黎利立国之后,世修职贡。正德十一年,安南王黎晭为其下陈暠所弒,国人立其兄子譓。陈暠逃据谅山,累年讨平之。
嘉靖元年,莫登庸立譓弟懬,而专有其国。会天子新即位,诏赐外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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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至龙州界,移告谅山卫,无所答;知其国内乱,未达而返。其后登庸鸩杀黎懬,立己子登瀛,僭号改元。而黎譓死清源府,国人奉其子宁为世孙。
十五年,天子以皇子生,谕少傅言颁诏高丽、安南。时安南不宾贡者二十一年,两广大臣岁岁牒问,未得其要领。天子慨然欲发兵诛之。而云南人亦奏安南人武严威犯边。于是少傅言言:「天子继天立极,君主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安南负固为逆,久不来庭,无所逃于天讨。太宗皇帝之兵,初分两道而入。盖安南地域,东起广东之钦州,迤西历广西之左江,至临安之元江为界。而广西龙州所必由之道,凭祥州则其要害也。西则由临安经蒙自县河底之莲花滩,至其东都,四五日程耳。大司马九伐之法,贼贤害民则罚,负固不服则侵,放弒其君则残。蠢兹有苗,实负三罪。上干天讨,自速灭亡。声罪正名,可传檄而定矣。」
明年,黎宁臣郑惟僚潜走京师,奏言登庸逆乱之故,乞正天讨。译问惟僚,言往者凭祥州关隘梗阻,海东、长庆、高平、安平、归化、安西沿边州峒土官,以非安南故所往来,不为假道。惟僚挟宗图奏章入商舶中,随风飘至占城。余二年,始得来见天子。
议者以朝廷方欲兴师,而使者忽至,恐有诈。请遣人到边牒验之,而置惟僚锦衣卫密室中。惟僚奏:「去国日久,不知国内存亡。牒间恐泄事机,贼将生计,旷日弥月,是绝世孙之望,阻国人之心,而显惟僚不为国之罪也。逆徒文书,多于凭祥、上下冻、龙州。昔惟僚帅师攻谅山,使黄公显迎朱埴。朱埴者,故国王所遣告急使也。可问凭祥州人。」某年月,果有谅山卫官黄公显将兵会上官李珠攻上琴,行庐社,以水牛黄牛谢李珠,可验。郑惟僚,黎氏臣也。
天子于是再下廷臣议,决攻讨之计。 【少傅言,贵溪夏文愍公也。昆山刻本误作「贤」。考当时无其人,今正之。】
书郭义官事
郭义官曰和者,有田在会昌、瑞金之间。翁一日之田所。经山中,见虎当道,策马避之,从他径行。虎辄随翁,驯扰不去。翁留妾守田舍,率一岁中数至。翁还城,虎送之江上,入山而去。比将至,虎复来。家人呼为小豹。每见虎来,其妾喜曰:「小豹来,主且至,速为具饭。」语未毕,翁已在门矣。至则随翁帖帖寝处。冬寒,卧翁足上,以覆暖之。竟翁去,复入山。如是以为常。翁初以肉饲之,稍稍与米饭。故会昌人言郭义官饭虎。镇守官闻,欲见之。虎至庭,咆哮庭中,人尽仆。翁亟将虎去。后数十年,虎暴死。翁亦寻卒。
嘉靖癸丑,翁孙惠为昆山主簿,为予言此。又言岁大旱,祷雨不应,众强翁书表焚之。有神凭童子,怒曰:「今岁不应有雨,奈何令郭义官来,今则不得不雨。」顷之,澍雨大降。然翁平日为人诚朴,无异术也。
予尝论之:以为物之鸷者莫如虎,而变化莫如龙。古之人尝有以豢之。而佛、老之书,所称异物多奇怪,学者以为诞妄,不道。然予以为人与人同类,其相戾有不胜其异者。至其理之极,虽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禽兽,无所不同。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学者疑之。郭义官事,要不可知。呜呼!惟其不可知,而后可以极其理之所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