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成全书 - 第 3 页/共 46 页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湏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竪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飬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侃曰从前嵗自谓此病巳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渇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徳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鍜链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躯殻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殻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髙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輙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麽可哀也已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専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専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曽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末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曽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顔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顔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徳者必飬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徳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湏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湏刋落然后根榦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飬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飬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飬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曰存飬个甚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宻处説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已以敬即不湏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湏言敬防得时横说竪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防自己性情湏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惟干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徳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湏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覇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夲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觧便要流入断灭禅定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志道问荀子云飬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防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湏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縁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防来亦只是为得个躯殻的己不曽为个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曽离着躯殻恐汝连那躯殻的已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殻的已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湏思量耳如何聼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湏非礼勿视聼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殻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聼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聼言动湏由汝心这视聼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聼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縁何不能视聼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聼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防视发在耳便防聼发在口便防言发在四肢便防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殻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殻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殻的已必湏用着这个真己便湏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覩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湏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輙自信自好若此真防鸮窃腐防耳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防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覩恐惧不闻飬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湏你自吃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书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着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飬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徳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麽死生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増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湏要圣人品节却似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敎但不是子思本防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敎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敎别说出一叚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敎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敎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敎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湏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敎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敎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靣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顔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顔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畧湏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踈濶湏是要放郑声逺佞人盖顔子是个克已向里徳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踈畧故就他不足处幇补说若在他人湏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乗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顔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防了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徳明明徳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湏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湏用添个敬字縁何孔门倒将一个最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湏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王文成全书巻一
钦定四库全书
王文成全书巻二 明 王守仁 撰语録二【传习録中】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传习録于越凡二册下册摘録先师手书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説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録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録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録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荅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虽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譊譊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已来圣贤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详于答聂文蔚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録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増録之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絶无有纎芥愤鬰不平之气斯録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答顾东桥书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防故稍与提掇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髙用功太防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恠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恠若吾子之髙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髙用功太防何邪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徳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倐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説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歴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歴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倐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闇而不逹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説可见前已畧言之矣此虽吃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茍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末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闇而不逹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敎吾子又何疑乎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防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脩身以殀夀不贰脩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殀夀不贰脩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乆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已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已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殀夀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殀夀不贰是犹以殀夀贰其心者也犹以殀夀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殀夀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殀夀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徳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防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冐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防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晩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隠之理是恻隠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折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愽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防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昬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叚大畧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而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防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禆补増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已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舎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徳而戒其即物穷理诚使昏闇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徳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逹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脗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闇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逹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苖来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苖之顽实以文徳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茍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防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宻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尝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防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见则以为于道未相脗合不为过矣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凊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説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凊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凊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凊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凊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凊之物格然后知温凊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凊之良知而后温凊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缪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塟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逺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防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塟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塟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塟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逺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徃行好古敏求愽学审问温故知新愽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髙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髙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徳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徃行以畜其徳夫以畜其徳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徃行者孰非畜徳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愽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其外者也愽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徳性矣徳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愽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愽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辞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譲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正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歴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畧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防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徳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曽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歴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璿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歴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歴数之学臯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徧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歩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闗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専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闗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防本塞源之论也夫防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惑于异端邪説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蹔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氷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逺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讐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防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防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徳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徳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徳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徳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徳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徳以共安天下之民茍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熈熈皥皥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髙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臯防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已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已之善教也防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葢其心学纯眀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逹而无有乎人已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聦而耳之所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三代之衰王道熄而覇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覇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防人茍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乆也闘争刼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无所防止而覇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囘先王之道圣学既逺覇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増覇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覩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愽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戯之场讙谑跳踉骋竒鬭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逰淹息其间如病狂防心之人莫自知其宏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踈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覇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逺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防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糓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髙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愽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臯防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己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冺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防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启问道通书
吴曽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防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逺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逺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畧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防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防书或防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羣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叚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畧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防知得自家须防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来书云上蔡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防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逺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防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防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凖的乃就实地做工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防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説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来书云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防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乃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逺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防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扵毁誉得防自贼其良知者也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己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徃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乆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防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叚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末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逹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茍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徳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防书至此辄为一感请问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隠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答陆原静书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蹔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乆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有刻蹔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説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作圣之功寔亦不外是矣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隂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隂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隂之精之父隂根阳阳根隂亦非有二也茍吾良知之説明则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闗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又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寔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覩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覩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覩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覩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覩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増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防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茍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隂説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隂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隂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隂也若果静而后生隂动而后生阳则是隂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隂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隂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隠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隂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隂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隂谓之静也自元防运世嵗月日时以至刻抄忽防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隂阳无始在知道者黙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矣
来书云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来书云夫子昨以良知为照心窃谓良知心之本体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惧之心也犹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惧为良知何欤
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尝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诚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贰也贰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贰不贰则不息矣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欲寡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免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刋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曰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潜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乆倐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乆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末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叚工夫大畧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説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説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来书云佛氏又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工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逹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叚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逹一问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查滓便浑化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更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查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查滓原少无多障蔽畧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查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曽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儒所谓明善之浅也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韩范诸公徳业表着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茍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知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逺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畧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逺无有的然慿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逺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岐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着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着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象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着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顔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覔驴之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