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 第 10 页/共 16 页
夫山中之钟鼓,即军中之号令,天中之雷霆也,电雷一奋,则百谷草木皆甲坼;号令一宣,则百万齐声,山川震沸。山中钟鼓,亦犹是也。未鸣之前,寂寥无声,万虑俱息;一鸣则蝶梦还周,耳目焕然,改观易听矣。纵有杂念,一击遂忘;纵有愁思,一捶便废;纵有狂志悦色,一闻音声,皆不知何处去矣。不但尔山寺僧众然也,远者近者孰不闻之?闻则自然悲仰,亦且回心易向,知身世之无几,悟劳攘之无由矣。然则山中钟鼓所系匪鲜浅也,可听小沙弥辈任意乱敲乎?轻重疾徐,自有尺度:轻则令人喜,重能令人惧,疾能令人趋,徐能令人息,直与军中号令、天中雷霆等耳,可轻乎哉!虽曰远近之所望而敬者,僧之律行,然声音之道原与心通,未有平素律行僧宝而钟鼓之音不清越而和平也。既以律行起人畏敬于先,又听钟鼓和鸣于清晨良霄(宵)之下。时时闻此,则时时熏心;朝朝暮暮闻此,则朝朝暮暮感悦。故有不待入门礼佛见僧而潜修顿改者,此钟鼓之音为之也,所系诚非细也。不然,我之撞钟击鼓,如同儿戏,彼反怒其惊我眠而聒我耳,反令其生噪心矣。
一、早晚守塔
封塔后即祀木主,以百日为度,早晚俱烧香,唯中午供饭一盏,清茶一瓯,豆豉少许,上悬琉璃。我平生不爱人哭哀哀,不爱人闭眼愁眉作妇人女子贱态。丈夫汉喜则清风朗月,跳跃歌舞,怒则迅雷呼风,鼓浪崩沙,加三军万马,声沸数里,安得有此俗气,况出家人哉!
且人生以在世为客,以死为归,归家则喜而相庆,亦自谓得所而自庆也,又况至七八十而后归,其为庆幸,益以无涯,若复有伤感者,是不欲我得所也,岂出家人之所宜乎?古有死而念佛相送,即今人出郭作歌送客之礼,生死一例。苟送客而哀兴,岂不重难为客耶?客既不乐,主人亦何好也?是以再四叮咛,非怕汝等哭也,恐伤我归客之心也。唯当思我所嗜者。
我爱书,四时祭祀必陈我所亲校正批点与纂集抄录之书于供卓之右,而置畅衣裳于供卓之左,早陈设,至晚便收。每年共十二次祭祀,虽名为祭祀,亦只是一饭一茶一少许豆豉耳。公我爱香,须烧好香;我爱钱,须烧好纸钱;我爱书,须牢收我书,一卷莫轻借人,时时搬出日头晒晒,干便收讫。虽庄纯甫近来以教子故,亦肯看书,要书,但决不可与之。且彼亦不知我死,纵或于别处闻知我死而来,亦不可与以我书。
李四官若来,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决不可遣人报我死,我死不在今日也。自我遣家眷回乡,独自在此落发为僧时,即是死人了也,已欲他辈皆以死人待我了也,是以我至今再不曾遣一力到家者,以谓已死无所用顾家也。故我尝自谓我能为忠臣者,以此能忘家忘身之念卜之也,非欺诞说大话也。不然,晋江虽远,不过三千余里,遣一僧持一金即到矣,余岂惜此小费哉?不过以死自待,又欲他辈以死待我,则彼此两无且:出家者安意出家,在家者安意做人家。免道途之劳费,省江湖之风波,不徒可以成就彼,是亦彼之所以成就我也。
何也?彼劳苦则我心亦自愁苦,彼惊惧则我心亦自疑惧;彼不得安意做人家,我亦必以为使彼不得做人家者我陷之也。是以不愿遣人往问之。其不肯遣人往问之者,正以绝之而使之不来也。庄纯甫不晓我意,犹以世俗情礼待我,今已到此三次矣。其家既穷,来时必假借路费,借倩家人,非四十余日不得到此,非一月日不好遽回,又非四五十日未易抵家。审如此,则我只宜在家出家矣,何必如此以害庄纯甫乎?故每每到此,则我不乐甚也,亦以使之不敢复来故也。既不肯使之来此,又岂肯遣人往彼乎?一向既不肯遣人往彼,今日又岂可遣人往彼报死乎?何者?总之,我死不在今日也。我死既不在今日,何谓封塔而乃以死待我也?则汝等之当如平日又可知也,待我如平日,事我如生前,言语不苟,行事不苟,比旧更加谨慎,使人人咸曰龙湖僧之守禁戒也如此,龙湖僧之不谬为卓吾侍者也又如此,其为喜悦我也甚矣,又何必以不复见我为苦而生悲怆也?我之形虽不可复见,而我心则开卷即在矣。读其书,见其人,精神且千万倍,若彼形骸外矣,又何如我书乎?况读其豫约,守其戒禁,则卓吾老子终日对面,十目视之无有如其显,十手指之无有如其亲者,又何必悲恋此一具瘦骨柴头,以为能不忘老子也耶?勉之戒之!
我初至麻城, 曾承庵创买县城下今添盖楼屋所谓维摩庵者, 皆是周友山物,余已别有《维摩庵创建始未》一书寄北京与周友山矣。中间开载布施事颇详悉,其未悉者又开具缘簿中,先寄周友山于川中。二项兼查,则维摩庵布施功德主,亦昭昭可案覆而审,不得没其实也。《创建始末》尚有两册:一册留龙湖上院为照;一册以待笃实僧能坚守楼屋静室者,然后当友山面前给与之。世间风俗日以偷薄,不守本分,虽百姓亦难,何况出家之者。谨守清规,莫乱收徒众以为能!纵不能学我一分半分,亦当学我一厘两厘,何苦劳劳碌碌,日夜不止也。在家之人,尚为有妻儿亲眷等,衣食人情,逼迫无措,我出家人,一身亦不曾出一丁银米之差,若不知休,非但人祸,天必刑之,难逃免也。周友山既舍此庵,不是小事。此庵见交银七十二两与曾、刘二家矣,可轻视之欤!
夫友山之所以敬我者,以我稍成一个人也。我之所以不回家,不他往者,以友山之知我也。我自幼寡交,少知游。稍长,从薄宦于外,虽时时有敬我者,然亦皮肤粗浅视我耳;深知我者无如周友山。故我不还家,不复别往寻朋友也,想行遍天下,亦只如此已矣,且友山非但知我,亦甚重我。夫士为知己死,何也?知己之难遇也。今士子得一科第,便以所取座主为亲爷娘,终身不能忘;捉学官取之为案首,即以提学官为恩师,事之如事父兄:以其知己也。以文相知,犹然如此,况心相知哉!故天下未有人而不喜人知己者,则我之不归家又可知矣。今世不察,既以不归家病我,家中乡里之人,又以不归家为我病。我心中只好自问自答,曰:“尔若知我,取我为案首,我自归矣,何必苦劝我归也。”然友山实是我师,匪但知我已也。此其退藏之密,实老子之后一人,我自望之若跂,尤不欲归也。尔等谨守我塔,长守清规,友山在世,定必护尔,尔等保无恐也。
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梅澹然是出世丈夫,虽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之,今既学道,有端的知见,我无忧矣。虽不曾拜我为师,——彼知我不肯为人师也——然已时时遣人走三十里问法,余虽欲不答得乎?彼以师礼默默事我,我纵不受半个徒弟于世间,亦难以不答其请,故凡答彼请教之书,彼以师称我,我亦以澹然师答其称,终不欲犯此不为人师之戒也。呜呼!不相见面相师,不独师而彼此皆以师称,亦异矣!
于澹然称师者,澹然已落发为佛子也,于众位称菩萨者,众位皆在家,故称菩萨也,然亦真正是菩萨。家殷而门户重,即亲戚往来常礼,亦自无闲旷之期,安得时时聚首共谈此事乎?不聚而谈,则退而看经教,时时问话,皆有的据,此岂可以好名称之!夫即使好名而后为,已是天下奇男子所希有之事,况实在为生死起念,早晚唯向佛门中勤渠拜请者乎?敬之敬之!亦以众菩萨女身也,又是有亲戚爱妒不等,生出闲言长语,不可耳闻也,犹然不一理会,只知埋头学佛道,作出世人,况尔等出家儿,并无一事,安可不究心,安可不念佛耶?
我有西方诀,最说得亲切,念佛求生西方者,须知此趣向,则有端的志气矣。不然,虽曰修西方,亦是一句见成语耳。故念佛者定须看通了西方诀,方为真修西方之人。夫念佛者,欲见西方弥陀佛也。见阿弥陀佛了,即是生西方了,无别有西方可生也。见性者,见自性阿弥陀佛也。见自性阿弥陀佛了,即是成佛了,亦无别有佛可成也。故修西方者,总为欲见佛耳,虽只得面见彼佛阿弥陀,然既常在佛之旁,又岂有不得见自己佛之理耶?时时目击,时时耳闻,时时心领而意会。无杂学,无杂事,一日听之,百日亦听之;一劫伴之,百万劫亦与之伴:心志纯一,再无别有往生之想矣,不成佛更何待耶?故凡成佛之路甚多,更无有念佛一件直截不磋者;是以大地众生,咸知修习此一念也。然问之最聪明灵利肯念佛者,竟无一人晓了此意,则虽念佛何益?既不以成佛为念,而妄谓佛是决不可成之物,则虽生西方,欲以奚为?纵得至彼,亦自不肯信佛言语,自然复生别想,欲往别处去矣,即见佛犹不见也。
故世之念佛修西方者可笑也,决万万无生西方之理也。纵一日百万声佛,百事不理,专一如此,然我知其非往生之路也,须是发愿欲求生西方见佛,而时时听其教旨,半言不敢不信,不敢不理会,乃是求往生之本愿正经主意耳。以上虽说守塔事,而终之以修净土要诀,盖皆前贤之所未发,故详列之,以为早晚念佛之因。
一、感慨平生
善因等众菩萨,见我涅槃,必定差人来看。夫诸菩萨甚难得,若善因者,以一手面综数产,纤悉无遗;以家妇而养诸姑,昏嫁尽礼。不但各无间言,亦且咸得欢心,非其本性和平,真心孝友,安能如此?我闻其才力、其识见大不寻常,而善因固自视若无有也。时时至绣佛精舍,与其妹澹师穷究真乘,必得见佛而后已。故我(犹)(尤)真心敬重之。此皆尔等所熟闻,非千里以外人,百年以远事,或出传说未可信也←等但说出家便是佛了,便过在家人了。今我亦出家,宁有过人者,盖大有不得已焉耳,非以出家为好而后出家也,亦非以必出家乃可修道然后出家也。在家不好修道乎?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从训蒙师时又不必言,既长而入学,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其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宁飘流四外,不归家也。其访友朋求知已之心虽切,然已亮天下无有知我者;只以不愿属人管一节,既弃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实意。特以世人难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游,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摄得我。故我于邓鼎石初履县时,虽身不敢到县庭,然彼以礼帖来,我可无名帖答之乎?是以书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则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则自受缚。寻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夫流寓则古今时时有之,目令郡邑志书,称名宦则必继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贤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贤隐逸名流也。有贤公祖父母,则必有贤隐逸名流,书流寓则与公祖父母等称贤矣。宦必有名乃纪,非名宦则不纪,故曰名宦。若流寓则不问可知其贤,故但曰流寓,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而终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邵康节范阳人也,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孰谓非大贤上圣而能随寓皆安者乎?是以不问而知其贤也。然既书流寓矣,又书客子,不已赘耶?盖流而寓矣,非筑室而居其地,则种地面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称客子,则知其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马公、邵康节之流也。去住时日久近,皆未可知,县公虽欲以父母临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临我,则父母虽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书四字,而后作客之意与不属管束之情畅然明白,然终不如落发出家之为愈。盖落发则虽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况别省之人哉!或曰:“既如此,在本乡可以落发,又何必麻城?”噫!我在此落发,犹必设尽计校,而后刀得临头。此鼎石见我落发,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尔若说我乍闻之,整一日不吃饭,饭来亦不下咽,李老伯决定留发也。且汝若能劝得李老伯蓄发,我便说尔是个真孝子,是个第一好官。”呜呼!余之落发,岂容易哉!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后落发,又岂容易哉!写至此,我自酸鼻,尔等切勿以落发为好事,而轻易受人布施也!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面足矣。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高、殷皆入阁,潘、陈、吕皆入阁,高之扫除少年英俊名进士无数矣,独我以触迕得全,高亦人杰哉!最苦者,为员外郎,不得尚书谢、大理卿董并汪意。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余安得免触耶?又最苦而遇尚书赵。赵于道学有名。孰知道学益有名,而我之触益又甚也?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骆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而终不免与之触,何耶?渠过于刻厉,故遂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反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记余尝苦劝骆曰:“边方杂夷,法难尽执,日过一日,与军与夷共享太平足矣。仕于此者,无家则难住;携家则万里崎岖而入,狼狈而去。尤不可不体念之!但有一能,即为贤者,岂容备责?但无人告发,即装聋哑,何须细问?盖清谨勇往,只可责已,不可责人,若尽责人,则我之清能亦不足为美矣,况天下事亦只宜如此耶!”嗟嗟!孰知余竟以此相触也哉!虽相触,然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此余平生之大略也。上之不能如东方生之避世金马门,以万乘为僚友,含垢忍耻,游戏仕路;最上又不能如胡广之中庸,梁江总之头黑,冯道之五代。贪禄而不能忍诟,其得免于虎口,亦天之幸耳!既老而思胜算,就此一著,已非上策,尔等安得知耶!
故余尝谓世间有三种人决宜出家。盖三种而出家,非避难,即无计治生,利其闲散,可以成就吾之懒也,无足言也。三种者何?盖世有一种如梅福之徒,以生为我酷,形为我辱,智为我毒,身为我桎梏,的然见身世之为赘疣,不得不弃官而隐夫洪崖、玉笥之间者,一也。
又有一种,如严光、阮籍、陈抟、邵雍辈,苟不得比于吕尚之遇文王,管仲之遇齐桓,孔明之遇先主,傅说之遇高宗,则宁隐无出。故夫子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女,则何以哉?”又曰:“沽之哉!我待价者也。”是以孔子终身不仕而隐也。其曰“有道则仕,无道则怀”,不过以赞伯王等云耳。若夫子苟不遇知已善价,则虽有道之世,不肯沽也。此又一种也。夫天下曷尝有知己之人哉?况真为天下知已之主欤!其不得不隐居于岩穴、钓台、苏门之山,固其所矣。又有一种,则陶渊明辈是也:亦贪富贵,亦苦贫穷。苦贫穷,故以乞食为耻,而曰“扣门拙言词”;爱富贵故求为彭泽令,因遣一力与儿,而曰“助汝薪水之劳”。
然无耐其不肯折腰何,是以八十日便赋《归去》也。此又一种也。适怀林在傍研墨,问曰:“不审和尚于此三种何居?”余曰:“卓哉!梅福、庄周之见,我无是也。必遇知己之主而后出,必有盖世真才,我无是才也,故亦无是见也。其唯陶公乎?”夫陶公清风千古,余又何人,敢称庶几,然其一念真实,受不得世间管束,则偶与同耳,敢附骥耶!
以上六条,未条复潦倒哀鸣,可知余言之不顾矣。劝尔等勿哭勿哀,而我复言之哀哀,真情实意,固自不可强也。我愿尔等勿哀,又愿尔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难止,人安能止?
寒灯小话
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盲曰:“丘坦之此去不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某谓大人莫太感伤,因为鄙俚之语以劝大人。语曰:“这世界真可哀:乾坤如许大,好人难容载。我劝大人莫太伤怀。古来尽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尽天下无知己,必然有时还来。”乱曰:“此说不然。此人聪明大有才,到处逢人多相爱。只恨一去太无情,不念老人日夜难待。”十五夜,复闻人道有一老先生特地往丘家拜访荆州袁生,且亲下请书以邀之。袁生拜既不答,召又不应;丘生又系一老先生通家子,亦竟不与袁生商之。而人相视,莫不惊骇,以为此皆人世所未有者。大人谓:“袁生只为不省人间礼数,取怒于人,是以邀游至此,今又责之备,袁生安所逃死耶!嗟嗟!袁生之难也,乌得无罪乎!”怀林小沙弥从旁晒曰:“袁家、丘家决定是天上人初来下降人世者,是以不省人世事也。若是世间人,安有不省世间礼数之理?”某谓林言甚辩。大人曰:“林之言是也。夫唯真天上人,是以不知有人世事。故世间人之所能知者,天人不知;世间人之所能行者,天人不能:是以谓之天人也。夫世间人之所能知能行者,天人既已不知不能,则天人之所知者世间人亦决不知,天人之所能者世间人亦决不能。若慕天人以其所不知不能,而复责天人以世之所共知共能,是犹责人世以知能,而复求其如天人之不知与不能也,不亦难欤!则不惟天人失其为天人,将世间人亦失其为世间人矣,是责备之过也。吾谓不如取天人之所独知独能者而以与之好,而略其所不知不能之不如世间人者,而不为之求备焉,则善矣。”
因感而赋诗三章,以法责备者之惑:不是天人初下世,如何不省世人礼?省得世人礼不难,尔来我往知礼矣。既不能知人世礼,如何敢到人间世?任尔胸藏万斛珠,不如百拜头至地。去年曾有一新郎,两处奔波苦苦忙,粪扫堆边都是也,痴人却说郎非常。
是夜,怀林侍次,见有猫儿伏在禅椅之下。林曰:“这猫儿日间祗拾得几块带肉的骨头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叹曰:“人言最无义者是猫儿,今看养他顾他时,他即恋着不去。以此观之,猫儿义矣!”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
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矣。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馀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祗是一付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
守庵僧每日斋,皆取给于城内外人家供给盏饭,推其馀乃以饭往来方僧道侣。是日,道侣中有一人再来索食,守僧怒骂不已。大人闻之,谓某辈曰:“不与食亦罢,何太辱骂也?
况又盏饭之馀乎!”因论及常志等,谓:“常志每借得银物,随手辄尽,此其视守僧之骂道人较胜矣。且常志等平日亦自谓能轻财好施,当过守僧十倍也。”某谓:“此说未当,要不过伯仲之间耳。此守僧之骂道人,伤于太俭者也。公知为施主惜馀饭,而不知为施主广积福;但知化饭之难,欲以饱其徒,不知受骂之苦,反以伤佛心:是太俭之故也。若常志辈,但见假借名色以得人之银,若甚容易,而不知屡借名色以要人之银,人实难堪。况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是太奢之过也。奢俭俱非,何以称常志之胜。”
大人曰:“若如子言,则轻财之名不美乎?彼固慕轻财之名而后为之者也。”某曰:“嗟哉!
是何言欤!夫古之言轻财者、必曰重义,未有无故而轻财者也。故重义者必轻财,而轻财者以重义故,是以有轻财重义之说,有散财结客之说。是故范纯佑麦舟之予,以石曼卿故;非石曼卿,则一麦不肯妄费矣。
鲁子敬有一囷三千米之予,以周公瑾故,非公瑾则一粱肯妄费矣。为公瑾是以给客故散财,为石曼卿是以重义故轻财。今得人钱财,视同粪土,岂为谋王图伯,用之以结客乎?抑救灾恤患,而激于义之不能以已也?要不过纵洒色之欲,滋豪奴之贪,乱而不理,懦而不敢明耳,何曾有一文施及于大贤之待朝哺者。此为浪费纵欲,而借口轻财,是天下之浪子皆轻财之夫也,反不如太俭者之为得,故曰‘与其奢也宁俭’。”
九月二十七日,林随长者游至西城,发足欲往万寿寺。寺有僧,长者每游必至方丈。是日忽逢暴雨,势似天以同来,长者避雨于季士门下。不一盏茶,雨过,然平地皆水,可以行舟矣。林启长者曰:“此骤雨,水未退,不如升堂一坐,稍待水退乃往。”长者登堂,坐于中堂之上。时有老仆即欲入报,长者递止之曰:“勿报,我躲雨至此,权坐一时,切勿报!
不报,我尚多坐一时;若报,主人出,我不过一茶即起矣。”偶宅中有老姆从内出,见是长者,不觉发声曰:“是卓吾老爹,何不速报!”便番身入内,口中道:“卓吾老爹在堂,快报知!快报知!”于时主人出,安座已。坐未一茶,长者果起。至道中,问林曰:“何此家妇人女子尽识李卓吾耶?”林曰:“偏是妇人女子识得,具丈夫相者反不识也。此间男子见长者个个攒眉。”长者曰:“如尔言,反比不得妇人耶?”林曰:“不然。男于惯见长者,故作寻常看,此老妇人乍见耳,乍见是以生希有想、欢喜想也。长者但自念,果寻常乎,希有乎,不必问林也。若说男子不如妇人,非矣。”长者曰:“尔言是!尔言是!”疾行至万寿寺,会其僧。其僧索书。书数纸已,其徒又索联句。联句曰:“僧即俗,俗即僧,好个道场;尔为尔,我为我,大家游戏。”是夜雨不止,雨点大如车轮。长者肩舆淋漓带雨而归,大叫于舆上曰:”子看我与尔共作雨中游,何如?”林对曰:“真可谓游戏三昧,大神通自在长者矣!”
玉合
此记亦有许多曲折,但当要紧处却缓慢,却泛散,是以未尽其美,然亦不可不谓之不知趣矣。韩君平之遇柳姬,其事甚奇,设使不遇两奇人,虽曰奇,亦徒然耳。此昔人所以叹恨于无缘也。方君平之未得柳姬也,乃不费一毫力气而遂得之,则李王孙之奇,千载无其匹也。
迨君平之既失柳姬也,乃不费一时力气而遂复得之,则许中丞之奇,唯有昆仑奴千载可相伯仲也。呜呼!世之遭遇奇事如君平者,亦岂少哉!唯不遇奇人,卒致两地含冤,抱恨以死,悲矣!然君平者唯得之太易,故失之亦易,非许俊奇杰,安得复哉?此许中丞所以更奇也。
昆仑奴
许中丞片时计取柳姬,使玉合重圆;昆仑奴当时力取红绡,使重关不阻:是皆天地间缓急有用人也,是以谓之侠耳。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他。古今天下,苟不遇侠而妄委之,终不可用也。或不知其为侠而轻置之,则亦不肯为我死,为我用也。
侠士之所以贵者,才智兼资,不难于死事,而在于成事也。使死而可以成事,则死真无难矣!使死而不足以成事,则亦岂肯以轻死哉!贯高之必出张王,审出张王而后绝吭以死者是也。若昆仑奴既能成主之事,又能完主之身,则奴愿毕矣,纵死亦有何难,但郭家自无奈昆仑奴何耳。剑术纵精,初何足恃。设使无剑术,郭家四五十人亦能奈之何乎?观其酬对之语可见矣。况彼五十人者,自谓囊中之物,不料其能出此网矣。一夫敢死,千夫莫当,况仅仅五十人而肯以活命换死命乎?直溃围出,本自无阻,而奈何以剑术目之!谓之剑术且不可,而乃谓之剑侠,不益伤乎!讲得有侠也?人能侠剑,剑又安能侠人?人而侠剑,直匹夫之雄耳,西楚伯王所谓“学交成,去,学万人敌”者是也。夫万人之敌,岂一剑之任耶!彼以剑侠称烈士者,真可谓不识侠者矣。呜呼!侠之一字,岂易言哉!自古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同一侠耳。夫剑之有术,亦非真英雄者之所愿也。何也?天下无不破之术也。我以术自圣,彼亦必以术自神,术而逢术,则术穷矣。曾谓荆卿而未尝闻此乎?张良之击秦皇也,时无术士,故子房得以身免,使遇术者,立为齑粉矣。故黄石老大嗔怪于圮桥之下也。嗣后不用一术,只以无穷神妙不可测识之术应之。灭秦兴汉,灭项兴刘,韩、彭之俎醢不及,萧何之械系不及,吕后之妒悍不及,功成名遂而身退,堂堂大道,何神之有,何术之有,况剑术耶?
吾是以深悲鲁勾践之陋也,彼其区区,又何足以知荆卿哉!荆卿者,盖真侠者也,非以剑术侠也。
拜月
此记关目极好,说得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笔也。首似散漫,终致奇绝,以配《西厢》,不妨相追逐也。自当与天地相终始,有此世界,即离不得此传奇。肯以为然否?纵不以为然,吾当自然其然。详试读之,当使人有兄兄妹妹,义夫节妇之思焉。兰比崔重名,尤为闲雅,事出无奈,犹必对天盟誓,愿终始不相背负,可谓贞正之极矣。兴福投窜林莽,知恩报恩,自是常理。而卒结以良缘,许之归妹,兴福为妹夫,世隆为妻兄,无德不酬,无恩不答。天之报施善人,又何其巧欤!
红拂
此记关目好,曲好,白好,事好。乐昌破镜重合,红拂智眼无双,虬髯弃家入海,越公并遣双妓,皆可师可法,可敬可羡,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
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概多矣。今之乐犹古之乐,幸无差别视之其可!
卷五读史
曹公二首
曹公欲以爱女嫁丁仪,五官中郎将曰:“妇人观貌,而丁仪目眇,恐爱女不悦。”后公与仪会,因坐而剧谈,勃然起曰:“丁掾好士,即使其两目盲,犹当嫁女与之,何况但眇。
是儿误我!”呜呼!曹公爱才而忘其眇,爱才而忘其爱,爱才而忘其女之所不爱,若曹公真可谓爱才之极矣!然丁掾亦何可当也?夫人以目眇为病,而丁掾独以目眇见为奇,吾是以知曾公之具眼矣。是故独能以双眼视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爱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纵可以不称岳翁,而不得不称以知已之主!
又
魏武病头风,方伏枕时,一见陈琳檄,即跃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我疾!”夫文章可以起病, 是天下之良药不从口入而从心授也 即起于见文章,是天下之真药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领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医之善用药,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难于有陈琳,而独难于有魏武。设使呈陈琳之檄于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为好,然未必递皆能愈疾也。
唯愈疾,然后见魏武之爱才最笃,契慕独深也。故吾不喜陈琳之能文章,而喜陈琳之遇知己。
盖知己甚难,虽琳亦不容不怀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岂不是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礼赋》,浩然“不才”诗,已弃之如秦、越人矣,况六朝之庸主哉!况沈、谢引短推长,僧虔秃笔自免,孝标空续《辨命》哉!
杨修
史称丞相主簿杨修谋立曾植为魏嗣,曹丕患之,以车载废麓,内吴质与之谋。修以白操,丕大惧,质曰:“无害也。”明日复以麓载绢而入,推验无人,操由是疑。又修每当就植,虑有关白,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馀条,敕门下随问应答。于是教裁出,答即入,操怪之,乃收杀修。此为实录矣。或以修聪敏异常,又与袁氏为婚,故曹公忌之。夫曹公爱才,今古所推,虽祢正平之无状,犹尔相容,陈孔璋之檄辱及父祖,且收以为记室,安得有此?且有此,安得兼群雄而并天下也?其欲谋立临淄,为丕等所谮是的,盖临淄本以才捷爱幸,秉意投修,故修亦自以植为知己。植既数与修书,无所避忌,修亦每于操前驰骋聪明,则修之不善韬晦,自宜取败。修与祢正平、孔北海俱相知,俱是一流人,故俱败。
反骚
朱子曰:“雄少好辞赋,慕司马相如之作,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郴流涕焉。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以吊屈原云。”李生曰:《离骚》离优也;《反骚》,反其辞,以甚忧也,正谓屈子翻愁结耳。此以世不足愤,其愤世也益甚;以俗为不足嫉,其嫉俗愈深。以神龙之渊潜为懿,则其卑鄙世人,驴骡下上,视屈子为何物,而视世为何等乎?盖深以为可惜,又深以可怜,痛原转加,而哭世转剧也。夫有伯夷之行,则以饿死为快;有士师之冲,则以不见羞汗为德:各从所好而已。若执夷之清而欲兼柳之和,有惠之和又欲并夷之清,则惠不成惠,夷不成夷,皆假焉耳。屈子者夷之伦,扬雄者惠之类,虽相反而实相知也,实未郴相痛念也。此假人者岂但不知雄,而亦岂知屈乎?庙柳柳州有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颠覆兮,又岂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其不渝兮,夫唯服道而守义。吁嗟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予涕其盈眶¨今之人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退默然以自服兮,曰吾言之而不行!”其伤今念古,亦可感也!独太史公《屈原传》最得之。
史记屈原
夫为井者泄淤泥而莹清泉,可以汲矣,而乃不汲,真不能不令人心恻也。故知王明则臣主并受其福,不明则臣主并受其辱,又何福之能得乎?然则怀王客死于秦,屈原沉没于渊,正并受其辱者耳,曷足怪也!张仪侮弄楚怀,直似儿戏,屈原乃欲托之为元首,望之如尧、舜、三王,虽忠亦痴。观者但取其心可矣。昏愚庸主有何草制可定,左右近侍绝无与原同心者,则原亦太孤孑而无助矣。且所草稿既未定,上官大夫等安得见之?既得而见,则是吾示天下以公也。公则无有我人,又何待夺,又何夺之而下与乎?即椎以为上官大夫之能可也,不待彼有夺意斯善矣。此以人事君之道,臣之所以广忠益者,真大忠也,甚不可以不察也。
渔父
细玩此篇,毕竟是有此渔父,非假设之辞也。观其鼓枻之歌,迥然清商,绝不同调,末即顿显拒绝之迹,遂去不复与言,可以见矣。如原决有此见,肯沉汨罗乎?实相矛盾,各执一家言也。公为渔父则易,为屈于则难,屈子所谓邦无道则愚以犯难者也。谁不能智,唯愚不可及矣。渔父之见,原亦知之,原亦能言之,则谓为屈原假设之词亦可。
招魂
朱子曰:”古者人死,则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也。说者以为招魂复魂,有祷祠之道,尽爱之心,盖犹冀其复生耳。
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而峻之俗,乃或以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闵屈原放逐,恐其魂魄离散,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其尽爱致祷,犹古遗意。是以太史公读之而哀其志焉。”李生曰:上帝命巫阳占筮屈平所在,与之魂魄。巫阳谓屈原放逐江南,魂魄不复日久,不待占而后知,筮而后与也。公宜即差掌梦之官往招其魂,速之来归耳。夫返魂还魄,生死肉骨,天帝专之,乃使阳筮之,帝之不足为明矣。故阳谓帝命难从,而自以己情来招引之也。天帝亦遂辞巫阳,而谢不能复用屈原焉。盖玉自比巫阳,而以上官、子兰等比掌梦之官,以怀、襄比天帝,辞意隐矣。其招之辞,只述上下四方之不可久处,但道故国土地、饮食、宫室、声妓、宴游之乐,宗族之美,绝不言当日事,可谓至妙至妙。善哉招也!
痛哉招也!乐哉招也!同时景差亦有《大招辞》。至汉时淮南小山作《招隐士》。朱子曰:“淮南王安好招致宾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词赋,以类相从,或称大山,或称小山,汉《汉文志》有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是也。”王逸云:“小山之徒,闵伤屈原身虽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彰其志。”
诫子诗
“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柳惠为工ˉ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谲不逢。古尽身危,好名得华。有群累生,孤贵失和。遗馀不匮,自尽无多。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卓吾子曰:既云随时之宜,则首阳非拙;既云无有常家,则何必柳下而后为工?班固赞曰:“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而扬雄亦以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蔑如’也。然朔名过实者,以其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盖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尚容。其滑稽之雄乎!”卓吾子曰:向既称朔口谐辩倡,则是论胜也,而曰“不能持论”何哉?向之所谓论者,向去朔未远,千载而上,恍然犹将见之,而问于长老之在朔时者,向可知也”朔时,朝野无半人知朔,唯武帝知朔,故朔有谏必听。此同时诸长老,谁是知朔者而问朔也?不见设客难乎?吁!“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篾如”乎不也?雄之为人益可知矣。卑卑弄其唇吻,欲以博万世之名,视朔奚啻霄壤!予此参驳,当为朔、雄实录。
非有先生论
遇得其人,则一言以兴;遇不得其人,则一言遂死。千载遇少而不遇多,此志士所以在山,仁人所以尽养寿命也。唯其不忍为,是以莫肯为,歌咏弹琴,乐而忘死,宜矣。然则东方生盖亦幸而遭遇汉武者也。人谓大隐居市朝,以东方生为朝隐。噫!使非武帝爱才知朔如此,敢一日而居市朝之间哉?最先避世而歌德衰者朔也。
子虚
子虚班固曰:“史迁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余谓扬雄此言非但不知人,亦且不知文;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言,非但不知言,亦且不知讽矣。既不知讽,宜其剧秦而美新也。
贾谊
班固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尽(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于事者著于《传》云。”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论也。立论则不免搀杂别项经史闻见,反成秽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尽依司马氏之旧,又甚有见,但不宜更添论赞于后也。何也?论赞须具旷古双眼,非区区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刘向亦文儒也,然筋骨胜,肝肠胜,人品不同,故见识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虽不能超于文之外,然与固远矣。
汉之儒者咸以董仲舒为称首,今观仲舒不计功谋之云,似矣。而以明灾异下狱论死,何也?夫欲明灾异,是欲计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计功谋利矣,而欲明灾异者何也?既欲明灾异以求免于害,而又谓仁人不计利,谓越无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义明道为耶?
其视贾谊之通达国体,真实切用何如耶?班氏何知,知有旧时所闻耳,而欲以贬谊,岂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虽然,董氏特腐耳,非诈也,直至今日,则为穿窬之盗矣。
其未得富贵也,养吾之声名以要朝廷之富贵,凡可以欺世盗名者,无所不至。其既得富贵也,复以朝廷之富贵养吾之声名,凡所以临难苟免者,无所不为。岂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随声雷同以议贾生,故余因读贾、晁二子经世论策,痛班氏之溺于闻见,敢于沦议,遂为歌曰:驷不及舌,慎莫作孽!通达国体,刘向自别。三表五饵,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里之绝。汉廷诸子,谊实度越。利不可谋,何其迂阔!何以用之?皤须鹤发。从容庙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说。
晁错
班固赞曰:“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其父睹之,经于沟渎,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
卓吾曰:晁错对策,直推汉文于五帝,非谀也,以其臣皆莫及也。故曰:“五帝神圣,其臣莫及,而自亲事。”亲事则不可不知术数矣。今观其时在廷诸臣,仅贾生耳。贾生虽千古之英,然与文帝远矣,是岂文帝咸有一德之臣乎?夫既不得如五伯之佐,贤于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复与主而俱贤,则孝文真孤立无辅者矣。是故晁错伤之,而推之以与五帝并也。然谓汉文无辅则可,谓其不知术数则不可。夫治国之术多矣,若谓人尽不知术数,必欲其皆就已之术数,则亦岂得谓之知术数哉?汉文有汉文之术数也,汉高有汉高之术数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术数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挟以成大功者,未郴皆有真实一定之术数。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语治。虽其间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会,真若执左券而后为之者也。是故因其时,用其术,世无定时,我无定术,是之谓与时消息而已不劳,上也。执其术,驭其时,时固无常,术则有定,是之谓执一定以应于无穷,次也,若夫不见其时,不知其术,时在则术在,而术不能违时;术在则时在,而时亦不能违术:此则管夷吾诸人能之,上之上也。若晁错者,不过刑名之一家,申、商之一术,反以文帝为不知学术,而欲牵使从已,惑矣!
夫申、商之术,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视之尽如指掌也,然而祸患则自己当之矣。
故错以其残忍刻薄之术,辅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残忍刻薄之术,还害其身。呜呼!孰知错伤文帝之无辅,而其父反以伤晁错之无父乎!是故国尔忘家,错唯知日夜伤刘氏之不尊也。
公尔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伤晁氏之不安矣。千载之下,真令人悲伤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讥其父不能学赵母,谬哉!
绝交书
此书若出相知者代康而为之辞则可;若康自为此词,恐无此理。涛之举康,盖所谓真相知者;而康之才亦实称所举。康谓己之情性不堪做官,做官必取祸,是也;谓涛不知己,而故欲贻之祸,则不是。以己为鸳雏,以涛为死鼠,又不是。以举我者为不相知,而直与之绝,又以己为真不爱官,以涛为爱官者,尊己卑人,不情实甚,则尤为不是矣。呜呼!如康之天才,稍加以学,抑又何当也,而肯袭前人之口吻,作不情之遁辞乎?然此书实峻绝可畏,千载之下,犹可想见其人。毋曰余贬康也,全为上上人说耳。
养生论
嵇、阮称同心,而阮则体妙心玄,一似有闻者,观其放言,与孙登之啸可睹也。若向秀注《庄子》,尤为已见大意之人,真可谓庄周之惠施矣。康与二子游,何不就彼问道?今读《养生论》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识真仙,亦且不识养生矣。何以当面蹉过如此耶?以此聪明出尘好汉,虽向、阮亦无如之何,真令人恨恨。虽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辞之妙,则岂“七贤”之所可及哉!
琴赋
《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余谓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声,而不知手亦有声也。如风撼树,但见树鸣,谓树不鸣不可也,谓树能鸣亦不可。此可以知手之有声矣。听者指谓琴声,是犹指树鸣也,不亦泥欤!尸子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因风而思民愠,此舜心也,舜之吟也。微子伤殷之将亡,见鸿雁高飞,援琴作操,不敢鸣之于口,而但鸣之于手,此微子心也,微子之吟也。文王既得后妃,则琴瑟以友之,钟鼓以乐之,向之展转反侧,寤寐思(复)者,遂不复有,故其琴为《关雎》。而孔子读而赞之曰:“《关雎》乐而不淫。”言虽乐之过矣,而不可以为过也。此非文王之心乎?非文王其谁能吟之?汉高祖以雄才大略取天下,喜仁柔之太子既有羽翼,可以安汉;又悲赵王母子属在吕后,无以自全。故其倚瑟而歌鸿鹄,虽泣下沾襟,而其声慷慨,实有慰藉之色,非汉高之心乎?非汉高又孰能吟之?
由此观之,同一心也,同一吟也,乃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夫心同吟同,则自然亦同,乃又谓“渐近自然”,又何也?岂非叔夜所谓未达礼乐之情者耶!故曰:“言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康亦曰:“复之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傅仲武《舞赋》云:“歌以咏言,舞以尽意。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以意尽于舞,形察于声也。由此言之,有声之不如无声也审矣,尽言之不如尽意又审矣。然则谓手为无声,谓手为不能吟亦可。唯不能吟,故善听者独得其心而知其深也,其为自然何可加者,而孰云其不如肉也耶?吾又以是观之,同一琴也,以之弹于袁孝尼之前,声何夸也?以之弹于临绝之际,声何惨也?琴自一耳,心固殊也。心殊则手殊,手殊则声殊,何莫非自然者,而谓手不能二声可乎?而谓彼声自然,此声不出于自然可乎?故蔡邕闻弦而知杀心,钟子听弦而知流水,师旷听弦而识南风之不(兢),盖自然之道,得手应心.其妙固若此也。
幽愤诗
康诣狱明安无罪,此义之至难看也,诗中多自责之辞,何哉?若果当自责,此时而后自责,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无罪,又复畏死而自责,吾不知之矣。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为义者,是故终其身乐义而忘死,则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责为也?亦犹世人畏死而不敢为义者,终其身宁无义而自不肯以义而为朋友死也,则亦无自责时矣。朋友君臣,莫不皆然。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许以死,乃临死而自责者。“好善暗人”之云,岂别有所指而非以指吕安乎否耶?当时太学生三千人,同日伏阙上书,以为康请,则康益可以死而无责矣。钟会以反虏乘机害康,岂康尚未之知,而犹欲颐性养寿,改弦易辙于山阿岩岫之间耶?此岂嵇康颐性养寿时也?余谓叔夜何如人也,临终奏《广陵散》,必无此纷坛自责,错谬幸生之贱态,或好事者增饰于其间耳,览者自能辩之。
酒德颂
《法言》曰:“螟岭之子,蜾赢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李轨曰:“螟岭涉,蜾惠峰虫′虫无子,取涉蔽而殪之,幽而养之,祝曰‘类我’,久则化成蜂虫矣。”此颂唯结语独新妙,非《法言》引用意,读者详之!今人言养子为螟蛉子即此。然则道学先生、礼法俗士,举皆蜂虫之螟蛉于哉!犹自谓二豪,悲欤!
思旧赋
向秀《恩旧赋》只说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气骨,则古今所希也。岂秀方图自全,不敢尽耶?则此赋可无作也,旧亦可无尔思矣。秀后康死,不知复活几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犹为千古人豪所叹,而秀则已矣,谁复更思秀者,而乃为此无尽算计也耶!且李斯叹东门,比拟亦大不伦。“竹林七贤”,此为最无骨头者,莫曰先辈初无臧贬“七贤”者也。
杨升庵集
余读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圣贤,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尔思。于是乎前面生者,犹冀有待于后世;后而生者,又每叹恨于后时;同时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骥,比之如附青云。则圣贤之生死固大矣。
余读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阅诸序文,而序文又不载。此盖以为序人之文,只宜称赞其文云耳,亦犹序学道者必大其道,叙功业者必大其功,叙人品者必表扬其古,而岂知其不然乎?盖所谓文集者,谓其人之文的然必可传于后世,然后集而传之也。
则其人之文当皎然如日星之炳焕,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叙赞乎?彼叙赞不已赘乎?
况其人或未必能文,则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传,面遂赞而序之以传也?故愚尝谓世之叙文者多,其无识孙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显其父祖耳。不然,则其势之不容以不请,而又不容以不文辞者也。夫文而待人以传,则其文可知也,将谁传之也?若其不敢不请,又不敢辞,则叙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与生平之次第,使读者有考焉斯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