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 第 15 页/共 16 页

过聊城   谁道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渤海新开府,中原尽点兵。倭夷两步卒,廊庙几公卿。   不见鲁连子,射书救聊城?   过武城   弦歌古渡口,经过欲停舟。世变人何往,神伤意不留。文章夸海岱,礼乐在春秋。   堪笑延陵札,同时失子游!   其二   先师无戏论,一笑定千秋。白雪难同调,青云谁见收。春风吹细草,明月照行舟。   鲁国多男子,几人居上头?   七言八句   自武昌渡江宿大别   疏钟夜半落云房,今夕何由见武昌?流水有情怜我老,秋风无恙断人肠。   千年芳草题鹦鹉,万里长江入汉阳。大别原非分别者,登临不用更悲伤。   晓行逢征东将士却寄梅中丞   烽火城西百将屯,寒烟晓爨万家村。雄边子弟夸雕鞯,绝塞将军早闭门。   而海何年知浪静,登坛空自拜君恩。云中今有真颇牧,安得移来觐至尊?   晚过居庸   重门天险设居庸,百二山河势转雄。关吏不闻占紫气,行人或共说非熊。   湾环出水马蹄涩,回复穿云月露融。燕市即今休感慨,汉家封事已从容。   九日至极乐寺闻袁中郎且至因喜而赋   世道由来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时逢重九花应醉,人至论心病亦苏。   老桧深枝喧暮鹊,西风落日下庭梧。黄金台上思千里,为报中郎速进途。   元日极乐寺大雨雪   万国衣冠共一新,婆裟独占上方春。谁知向阙山呼日,正是飞花极乐辰?   寂寂僧归云际寺,溶溶月照陇头人。年来鬓发随刀落,欲脱尘劳却惹尘。   雨中塔寺和袁小修韵   无端滞落此江濒,雨湿征衫逢故人。公道三元犹浪迹,谁知深院有孤身?   才倾八斗难留客,酒赋千钟不厌贫。自是仙郎佳况在,何妨老子倍精神。   读羊叔子劝伐吴表   三马同槽买邺都,转身卖与小羌胡。山涛不是私忧者,羊祜宁知非算无?   天堑长江权入晋,地分左衽终输吴。当时王谢成何事?只好清谈对酒垆。   读刘禹锡金陵怀古   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怀古独称刘。千寻铁锁沉江底,百万龙骧上石头。   赋就群公皆阁笔,功成二子莫为仇。钟山王气千年在,不见长江日夜浮!   琉璃寺   琉璃道上日初西,马绕秋风万木低。僧舍不关从客去,田家有酒为谁携?   篱边小雨催黄菊,山岫明星报晓鸡。自有深公为伴侣,何妨一笑过前溪!   赴京留别云松上人   支公遁妓此山居,深院巢云愧不如。自借松风一高枕,始知僧舍是吾庐。   风吹竹柏袈裟破,月满池塘钟磬虚。独有宿缘酬未毕,临歧策马复踌躇。   望鲁台礼谒二程祠二程俱产于此   日暮西风江上台,森森古木使人哀。二云一夜真堪赋,鲁国何年入望来?   千载推贤唯伯仲,百年想像见婴孩。翛然欲下门庭雪,知是先生爱不才。   增补一   答李如真   弟学佛人也,异端者流,圣门之所深辟。弟是以于孔氏之徒不敢轻易请教者,非一日矣。   盖恐其辟已也,谓其志不在于性命,恐其术业不同,未必能开我之眼,愈我之疾。我年衰老,又未敢泛泛然为无益之请,以虚度此有限时光,非敢忘旧日亲故之恩,如兄所云“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之云也。念弟非薄人也,自己学问未曾明白,虽承朋友接引之恩,切欲报之而其道无由,非能报之而不为之报也。   承兄远教,感切难言。第弟禅学也,路径不同,可如之何!且如“亲民”之旨,“无恶”   之旨,种种“不厌”“不倦”之旨,非不亲切可听,的的可行。公念弟至今德尚未明,安能作亲民事乎?学尚未知所止,安敢自谓我不厌乎?既未能不厌,又安能为不倦事乎?切恐知学则自能不厌,如饥者之食必不厌饱,寒者之衣必不厌多。今于生死性命尚未如饥寒之甚,虽欲不厌,又可能耶?若不知学,而但取“不厌”者以为题目功夫,则恐学未几而厌自随之矣。欲能如颜子之好学,得欤?欲如夫子之忘食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可得欤?况望其能不倦也乎哉!此盖或侗老足以当之,若弟则不敢以此自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学脉也。   何也?未能知学之故也,未能自明已德故也,未能成己、立已、尽己之性故也。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则亲之;其不如己者,不敢亲也;便佞者、善柔者皆我之损,不敢亲也。   既不敢亲,则恶我者从生焉,我恶之者亦从生焉,亦自然之理耳。譬如父之于子然,子之贤不肖虽各不同,然为父者未尝不亲之也,未尝有恶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则田宅财帛欲将有托,功名事业欲将有寄,种种自大父来者,今皆于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为念也?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给,暮宿未知何处,寒衣未审谁授,日夕窃窃焉唯恐失所尚,无心于得子,又安知有子而欲付托此等事乎?正弟之谓也。此弟于侗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弟非薄于故旧之人也,虽欲厚之而其遭固无从也。吁!安得大事遂明,轮回永断,从此一听长者之教,一意亲民而宗“不厌”“不倦”学脉乎!   且兄祗欲为仁,不务识仁,又似于孔门明德致知之教远矣;今又专向文学之场,精研音释等事,似又以为仁为第二义矣。杂学如此,故弟犹不知所请教也,非薄之调也,念兄未必能并弟之眼,愈弟之疾也。大抵兄高明过于前人,德行欲列于颜、闵,文学欲高于游、夏,政事不数于求、由,此亦惟兄之多能能自兼之,弟惟此一事犹惶惶然恐终身不得到手也。人之贤不肖悬绝且千万余里,真不可概论有如是哉!弟今惟自愧尔矣。(《李温陵集》卷一)   答何克斋尚书   某生于闽,长于海,丐食于卫,就学于燕,访友于白下,质正于四方。自是两都人物之渊,东南才富之产,阳明先生之徒若孙及临济的派、丹阳正脉,但有一言之几乎道者,皆某所参礼也,不扣尽底蕴固不止矣。五十而至滇,非谋道矣,直糊口万里之外耳。三年而出滇,复寓楚,今又移寓于楚之麻城矣。人今以某为麻城人,虽某亦自以为麻城人也。公百福具备,俗之人皆能颂公,某若加上辞,赘矣。故惟道其平生取友者如此。(《李温陵集》卷一)   与焦从吾   此间自楚倥去后,寥寥太甚,因思向日亲近善知识时,全不觉知身在何方,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将至。盖真切友朋,死生在念,万分精进,亦自不知故耳。自今实难度日矣。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无处馆宿,不数日即回。今春三月复至此中,拟邀无念、曾承庵泛舟白下,与兄相从。夫兄以盖世聪明,而一生全力尽向诗文草圣场中,又不幸而得力,故于死生念头不过一分两分,微而又微也如此。且当处穷之日,未必能为地主,是以未敢决来。然念兄实不容不与弟会者。兄虽强壮,然亦儿于知命矣。此时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势益忙,精力渐衰,求文字者造门日益众,恐益不暇为此矣ˇ名富贵等,平生尽能道是身外物,到此反为主而性命反为宾,奈之何?我与兄相处,惟此一事,故不觉如此。(《李温陵集》   卷二)   又与从吾   无念来归,得尊教,今三阅月矣,绝无音使,岂科场事忙不暇作字乎?抑湖中无鸿雁,江中少鲤鱼也?都院信使不断,亦可附之,难曰不便也。此中如坐井,舍无念无可谈者。虽时时对古人,终有眼昏气倦时。想白下一字如万金,兄何故靳不与耶?   念弟实当会兄。古人言语多有来历,或可通于古未必可通于今者,时时对书,则时时想兄,愿得侍兄之侧也,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一也。学问一事,至今未了,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二也。老虽无用,而时时疑著三圣人经纶大用,判若黑白,不啻千里万里,但均为至圣,未可轻议之,此又弟之不可少兄者三也。若夫目击在道,晤言消忧,则半刻离兄不得,此弟之所以日望兄往来佳信也。闻霍丘有高中门生,便一往贺,顺道至此,慰我渴怀,然后赴京,不亦可欤?万勿以多事自托也。   《福建录》《孝第策》冠绝,当与阳明《山东试录》并传。“朱紫阳断案”至引伯玉四十九、孔子七十从心,真大手段,大见识,弟向云“善作者纯贬而褒意自寓,纯褒而贬意自存”是也。兄于大文章殊佳,如碑记等作绝可。苏长公片言只字与金玉同声,虽千古未见其比,则以其胸中绝无俗气,下笔不作寻常语,不步人脚故耳。如大文章终未免有依仿在。后辈有志向者何人,暇中一一示我,我亦爱知之。世间无根器人莫引之谈学,彼不为名便是为利,无益也。   又与从吾孝廉   《经》云:“尘劳之俦,为如来种。”彼真正具五力者,向三界中作如意事,入魔王侣为魔王伴,全不觉知是魔与佛也。愿兄早了业缘,速登上第,完世间人,了出世法,乃见全力云。   近居龙湖,渐远城市,比旧更觉寂寞,更是弟之晚年便宜处耳、谓百姓生而六十,便免差役,盖朝廷亦知其精力既衰,放之闲食,全不以世间事责问之矣,而自不知暇逸,可乎!   《弘明集》无可观者,只有一件最得意事。昔时读《谢康乐》,自负慧业文人,颇疑其夸;日于集中见其辨学诸篇,乃甚精细。此其自志学之年即事远公,得会道生诸名侣,其自负固宜。然则陶公虽同时,亦实未知康乐,矧遗民诸贤哉!谢公实重远公,远公实雅爱谢公,彼谓嫌其心杂不许入社者,俗士之妄语耳。远公甚爱贤,所见亦高,观其与人书,委曲过细,唯恐或伤,况谢公聪悟如是,又以师道事远公,远公安忍拒之!千载高贤埋没至今,得我方尔出见于世,此一喜也。主摩诘以诗名,论者虽谓其通于禅理,犹未遽以真禅归之,况知其文之妙乎!盖禅为诗所掩,而文章又为禅所掩,不欲观之矣。今观《六祖塔铭》等文章清妙,岂减诗才哉!此又一喜也。   意欲别集《儒禅》一书,凡说禅者依世次汇入,而苦无书;有者又多分散,如杨亿、张子韶、王精、文文山集皆分散无存。若《僧禅》则专集僧语,又另为一集,与《儒禅》并行,大约以精切简要为贵。使读者开卷了然,醍醐一味,入道更易耳。《华严合论》精妙不可当,一字不可改易,盖又一《华严》也。如向、郭注《庄子》,不可便以《庄子》为经,向、郭为注;如左丘明传《春秋》,不可便以《春秋》为经,左氏为传。何者?使无《春秋》,左氏自然流行,以左氏又一经也,使无《庄于》,向、郭自然流行,以向、郭又一经也。然则执向、郭以解《庄子》,据左氏以论《春秋》者,其人为不智矣。(《李温陵集》卷二)   复耿中丞   四海虽大而朋友实难,豪士无多而好学者益鲜。若夫一往参诣,务于自得,直至不见是而无闷,不见知而不悔者,则令弟子庸一人实当之,而今不幸死矣!仆尚友四方,愿欲生死于友朋之手而不可得,故一见于庸,遂自谓可以死矣,而讵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兴言及此,我怀何如也!公素笃于天伦,五内之割,不言可知。且不待远求而自得同志之朋于家庭之内,祝余之叹,岂虚也哉!屡欲附一书奉慰,第神绪忽忽,自心且不能平,而敢遽以世俗游词奉劝于公也耶?今已矣!惟念此问学一事,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诣耳。夫古人明以此学为大学,此人为大人矣。夫大人者,岂寻常人之所能识耶?当老子时,识老子者惟孔子一人;当孔子时,识孔子者又止颜子一人。盖知已之难如此。使令弟子庸在时,若再有一人能知之,则亦不足以为子庸矣。嗟嗟!勿言之矣!今所憾者,仆数千里之来,直为公兄弟二人耳。今公又在朝矣,旷然离索,其谁陶铸我也?夫为学而不求友与求友而不务胜己者,不能屈耻忍痛,  甘受天下之大炉锤,  虽曰好学,吾不信也。欲成大器,为大人,称大学,可得耶?(   《李温陵集》卷二)   答周二鲁   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适,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秕糠。此儒者之用,所以竟为蒙庄所排,青牛所诃,而以为不如良贾也。盖其朝闻夕可,虽无异路,至于用世处身之术,断断乎非儒者所能企及。后世稍有知其略者,犹能致清净宁一之化,如汉文帝、曹相国、汲长孺等,自利利他,同归于至顺极治,则亲当黄帝、老子时又何如耶?仆实喜之而习气太重,不能庶几其万一,盖口说自适而终是好适人之适,口说为已而终是看得自己太轻故耳。   老子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处众人之所恶,则几于道矣。”卜在黄安时,终日杜门,不能与众同尘;到麻城,然后游戏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间,始能与众同尘矣,而又未能和光也。何也?以与中丞犹有辩学诸书也。自今恩之,辩有何益!祗见纷纷不解,彼此锋锐益甚,光芒愈炽,非但无益而反涉于吝骄,自蹈于宋儒攻新法之故辙而不自知矣。岂非以不知为己,不知自适,故不能和光,而务欲以自炫其光之故与!静言思之,实为可耻。故决意去发,欲以人山之深,免与世人争长较短。盖未能对面忘情,其势不得不复为闭户独处之计耳,虽生死大事不必如此,但自愧劳扰一生,年已六十二,风前之烛,曾无几时,祝自此以往,皆未死之年,待死之身,便宜岁月日时也乎!若又不知自适,更待何时乃得自适也耶?且游戏玩耍者,众人之所同,而儒者之所恶;若落发毁貌,则非但儒生恶之,虽众人亦恶之矣。和光之道,莫甚于此,仆又何惜此几茎毛而不处于众人之所恶耶?   非敢自谓庶几于道,特以居卑处辱,居退处下,居虚处独,水之为物,本自至善,人特不能似之耳。仆是以勉强为此举动,盖老而无用,尤相宜也。   白下此时,五台先生在刑曹,而近溪先生亦已到。仆愧老矣,不能匍匐趋侍,兄既同官于此,幸早发兴一会之,五台先生骨刚胆烈,更历已久,练熟世故,明解朝典、不假言矣。   至其出世之学,心领神解,又已多年,而绝口不谈,逢人但说因说果,令人鄙笑。遇真正儒者,如痴如梦,翻令见疑。则此老欺人太甚,自谓海内无人故耳。亦又以见此老之善藏其用,非人可及也。只有丈夫志愿,或用世,或出世,俱不宜磋过此老也。近老今年七十四矣,少而学道,盖真正英雄,真主侠客,而能回光敛焰,专精般若之门者,老而糟粕尽弃,秽恶聚躬、盖和光同尘之极,俗儒不知,尽道是实如此不肖。老子云:“天下谓我道大,似不肖。   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盖大之极则何所不有,其以为不肖也固宜。人尽以此老为不肖,则知此老者自希;知此老者既希,则此老益以贵矣。又何疑乎!仆实知此二老者,今天下之第一流也,后世之第一流也。用世处世,经世出世,俱已至到。风但细心听客,决知尺有大受用处也。然此言亦仆之不能自适处也,不真为己处也。何也?兄未尝问我此两人,又未尝欲会此两人者,我何故说此两人至此极也,岂非心肠太热之故欤!一笑!一笑!   (《李温陵集》卷四)   答周柳塘   耿老与周书云,“往见说卓吾狎妓事,其书尚存,而顷书来乃谓弟不能参会卓吾禅机。   昔颜山农于讲学会中忽起就地打滚,曰:“试看我良知!’士友至今传为笑柄。卓吾种种作用,无非打滚意也。第惜其发之无当,机锋不妙耳。”又谓“鲁桥诸公之会宴邓令君也,卓吾将优旦调弄,此亦禅机也,打滚意也。盖彼谓鲁桥之学,随身规矩太严,欲解其枷锁耳。   然鲁桥之学,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见其举动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信先横,安能悟之令解脱哉!”又谓“卓吾曾强其弟狎妓,此亦禅机也。”又谓“卓吾曾率众僧入一嫠妇之室乞斋,卒令此妇冒帷簿之羞,士绅多憾之,此亦禅机也。夫子见南子是也。   南子闻车声而知伯玉之贤,必其人可与言者。卓吾蔑视吾党无能解会其意,故求之妇人之中。   吾党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过矣。弟恐此妇聪明未及南子,则此机锋又发不当矣。”   余观侗老此书,无非为我掩丑,故作此极好名色以代我丑耳。不知我生平吃亏正在掩丑著好,掩不善以著善,堕在“小人闲居无所不至”之中,自谓人可得欺,而卒陷于自欺者。   幸赖真切友朋针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觉悟知非,痛憾追省,渐渐发露本真,不敢以丑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犹在诈善掩恶途中,未得全真还元,而侗老乃直以我为丑,曲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学于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迹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谓丑者,亦据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为丑则人共丑之,俗人以为美则人共美之。   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习见如是,习闻如是。闻见为主于内,而丑美遂定于外,坚于胶脂,密不可解,故虽有贤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况顽愚固执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虽以是为定见,贤人君子虽以是为定论,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发露于暗室屋漏之中,惟见以为丑,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广众之下,亦其势然耳。夫子所谓独之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谓也。故《大学》屡言慎独则毋自欺,毋自欺则能自慊,能自慊则能诚意。能诚意则出鬼门关矣。人鬼之分,实在于此,故我终不敢掩世俗之所谓丑者,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决不忍为我粉饰遮护至此矣。   中间所云“禅机”,亦大非是。夫祖师于四方学者初入门时,未辩深浅,顾以片言单词,或棒或喝试之,所谓探水竿也。学者不知,粘著竿头,不肯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后略示鞭影,而虚实分矣。后学不知,指为机锋,已自可笑。况我则皆真正行事,非禅也;自取快乐,非机也。我于丙戌之春,脾病载余,几成老废,百计调理,药转无效。及家属既归,独身在楚,时时出游,恣意所适。然后饱闷自消,不须山查导化之剂;郁火自降,不用参蓍扶元之药;未及半载而故吾复矣。乃知真药非假金石,疾病多因牵强,则到处从众携手听歌,自是吾自取适,极乐真机,无一虚假掩覆之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与禅机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辈相随;弟以我故随我,我得所托矣。弟辈何故弃妻孥从我于数千里之外乎?心实怜之,故自体念之耳,又何禅机之有耶?   至于嫠妇,则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来,遣家属后,彼氏时时送茶馈果,供奉肉身菩萨,极其虔恪矣。我初不问,惟有等视十方诸供佛者,但有接而无答也。后因事闻县中,言语颇杂,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中诸友所知也。然我心终有一点疑:以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虽强亦誓不许,专心供佛,希图来报,如此诚笃,何缘更有如此传闻事,故与大众共一访之耳。此氏有嗣子三十余岁,请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访问,乃知孤寡无聊,真实受人欺吓也。其氏年已不称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亲属无堪倚者,子女俱无,其情何如?流言止于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怜之耳。此又与学道何与乎?念我入麻城以来,三年所矣,除相爱数人外,谁肯以升合见遗者?氏既初终如一,敬礼不废,我自报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禅机之有,而以见南子事相证也?大抵我一世俗庸众人心肠耳,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人皆见南子,吾亦可以见南子,何禅而何机乎?子路不知,无怪其弗悦夫子之见也,而况千载之下耶!人皆可见,而夫子不可见,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无不可者,而何不可见之有?若曰礼,若曰禅机,皆子路等伦,可无辩也。   所云山农打滚事,则浅学未曾闻之;若果有之,则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何与诸人事,而又以为禅机也?夫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休时,大廷广众之中,馅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膝事以幸一时之宠。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打滚,而独山农一打滚便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滚将去。余谓山农亦一时打滚,向后绝不闻有道山农滚者,则虽山农亦不能终身滚,二况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闻学山农滚者,而何必愁人之学山农滚也?此皆平日杞忧太重之故,吾独憾山农不能终身滚滚也”   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本知山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师,吾岂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学,实求之志也。然此亦自山农自得处耳,与禅机总不相干也。山农为己之极,故能如是,倘有一毫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为己便是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为已之外别有为人之学也。盖山农欲于大众之中试此机锋,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会深契,山农亦未始不乐也。吾又安知其中无聪明善悟者如罗公其人,故作此丑态以相参乎?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罗公其人者在,则一打滚而西来大意默默接受去矣,安得恐他人传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领者自领。幸有领者,即千笑方笑,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原不为不可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于一人领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说矣。其亦太徇外而为人矣。   至于以刘鲁桥为恭敬,又太悖谬”老之粗浮有可怜悯者,不妨饶舌重为注破,何如?夫恭敬岂易易耶!古人一笃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是果鲁桥之恭乎?吾特恨鲁桥之未恭耳,何曾以恭为鲁桥病也。古人一修敬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鲁桥之敬乎?吾特憾鲁桥之未敬耳,问曾以敬为鲁桥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鲁桥便以为恭敬,则临朝端默如神者决不召祸败。卫士传餐,衡石程书,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亡也耶?   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言之则为圣人;不知而言之而学之,则为赵括读父书,优孟学孙叔,岂其真乎!岂得不谓之假乎!诚可笑也。   弟极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终不敢以庸众人之心事兄与侗老者,亦其禀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外,而假为世间承奉之语以相奉承,取快于二公一时之忻悦已耶!(《李温陵集》卷四)   寄答留都   观兄所示彼书,凡百生事,皆是仰资于人者。此言谁欺乎!然其中字字句句皆切中我之病,非但我时时供状招称,虽与我相处者亦洞然知我所患之症候如此也。所以然者,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故虽屡承诸公之爱,诲谕之勤,而卒不能改者,惧其有碍于晚年快乐故也。自私自利则与一体万物者别矣,纵狂自恣则与谨言慎行者殊矣。万千丑态,其原皆从此出。此之责我是也。   然已无足责矣。何也?我以供招到官,问罪归结,容之为化外之民矣。若又责之无已,便为已甚,非“万物一体”之度也,非“无有作恶”也,非心肝五脏皆仁心之蕴蓄也,非爱人无己之圣贤也,非言为世法、行为世则、百世之师也。故余每从而反之曰:吾之所少者,万物一体之仁也,作恶也。今彼于我一人尚不能体,安能体万物乎?于我一人尚恶之如是,安在其无作恶也?屡反责之而不知痛,安在其有恻隐之仁心也?彼责我者,我件件皆有,我反而责彼者亦件件皆有,而彼便断然以为妄,故我更不敢说耳。虽然,纵我所盲未必有当于彼心,然中间岂无一二之几乎道者?而皆目之为狂与妄,则以作恶在心,固结而难遽解,是以虽有中听之言,亦并弃置不理。则其病与我均也,其为不虚与我若也,其为有物与我类也;其为捷捷辩言,惟务己胜,欲以成全师道,则又我之所不屑矣。而乃以责我,故我不服之。   使建昌先生以此责我,我敢不受责乎?何也?彼真无作恶也,彼真万物一体也。今我未尝不言孝弟忠信也,而谓我以孝弟为剩语,何说乎?夫责人者必己无之而后可以责人之无,己有之而后可以责人之有也。今己无矣而反责人令有,己有矣而反责人令无,又何也?然此亦好意也。我但承彼好意,更不问彼之有无何如,我但虚己,勿管彼之不虚;我但受教,勿管彼之好臣所教;我但不敢害人,勿管彼之说我害人。则处己处彼,两得其当,纷纷之言,自然冰释。何如,何如?   然弟终有不容默者。兄固纯是仁体矣,合邑士大夫亦皆有仁体者也。今但以仁体称兄,恐合邑士大夫皆以我为麻痹不仁之人矣。此甚非长者之言“一体”之意也。分别太重,自视太高,于“亲民”“无作恶”之旨亦太有欠缺在矣。前与杨太史书亦有批评,倘一一寄去,乃足见兄与彼相处之厚也。不然,便是敬大官,非真彼之益友矣。且彼来书时时怨憾邓和尚,岂以彼所恶者必令人人皆恶之,有一人不恶,便时时仇憾此人乎?不然,何以千书万书骂邓和尚无时已也?即此一事,其作恶何如!其忌刻不仁何如!人有谓邓和尚未尝害得县中一个人,害县中人者彼也。今彼回矣,试虚心一看,一时前呼后拥,填门塞路,趋走奉承,称说老师不离口者,果皆邓和尚所教坏之人乎?若有一个肯依邓豁渠之教,则门前可张雀罗,谁肯趋炎附热,假托师弟名色以争奔竟耶?彼恶邓豁渠,豁渠决以此恶彼,此报施常理也。公不作恶,便无回礼。至嘱!至嘱!(《李温陵集》卷四》   书常顺手卷呈顾冲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