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翁大全集 - 第 114 页/共 256 页
昨论尧、舜至圣,故授受止于「允执厥中」一言,禹次一等,故益之三言,以示功夫,与颜子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勿失之意相同。伊川谓:「精一所以致之,执中所以行之。」则见精一与执中分为两途矣。夫万世传心之学,不过此十六字,禹次二圣,即有三言之赘,下禹数十辈者,不知又将何如?
所谓中、所谓善,不过只是天理,前乎千百世之既往,后乎千百世之将来,其间千圣万贤,千言万语虽不同,同归天理二字耳,更复何加?精一是执功夫,皆兼体用心事言。
清问:「昨者坐中一友言夜睡不著,先生谓其未曾体认天理,故睡不著。清因举蔡季通『先睡心、后睡眼』,文公以为古今未发之妙言之,先生不以为然,岂以其岐心目为二理耶?」
吾意不以为然者,非以岐心目为二理也,只先著一个睡字,便是安排,事事亦复如是。所谓体认天理者,亦非想象,想象亦便是安排,心中无事,天理自见,无事便自睡得著,何意何必!
清问:「宋哲宗锐志于学,一日于轩前折柳,程子谏以方春不可无故摧折。哲宗不平,掷之于地。司马公谓使人主不肯亲近儒生,正为如此。夫从容讽谏,固足以转移君心,而有犯勿欺寔君子事君之道。若司马公之言是,则于其君折柳之时,果将何以为谏?」
君子事君,固当随事谏正,然使明道言之,必圆转和平,自能入人,足以感动人主之心,此事系乎德盛所致,不可强为。
清问:「昨在公所,与僚友笑谈间,因出一谑语,回顾群吏,赧然有惭色。适潘叔愚至,清语之故,叔愚谓:『此即是天理发见,此即是良知良能,由此用功夫去,终身将无谑语也。』清谓修于显者易,谨于独者难。君子修身,虽无隐显之间,然处幽独而谑语知愧,则功夫斯进矣,不识何如?」
介卿能知过不欺,叔愚能推类辅仁,两得之矣,且戏言生于思也,思常无邪,何间隐显?何有谑浪?
孟源问:「向在嘉会所,曾与朋友论『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源谓此三语者,盖言心即事、心即物、心即理也。子思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言诚即物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是言我一物也,是天地万物一体者也,学者识此意,即无分彼此、内外、动静,一以贯之诚是也。苟未能然,必常因其所发而加困勉之功,必格物、必穷理,即功夫始有实地也。又所谓物,非若后儒漫指天下之物之谓也;源所谓理,非若后儒所云在物为理之谓也。要皆本于吾心,如吾心发一念事亲,即亲为一物;发一念事君,即君为一物也。必尽吾心以孝其亲,尽吾心以忠其君,是所谓得其理矣。使吾心容有未尽,是君亲之物未格而忠孝之亏矣。以此例之,万事万物,莫不皆然。窃意子思、孟子所谓,乃诚者之事,源所谓『发处用功』,乃诚之者之事。但功夫有生熟,固造诣有安勉耳,则亦不害其为体用一原、内外一道也。未知当否?」
所言「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三句无病。又云「心即事、心即物、心即理」,似欠明。又云「一念事亲事君即为物,非若后儒指天下之物为物」,则又似以万物在心之外,是心外有物矣。不若大其心,包天地万物而与之一体,则夫一念之发,以至天下之物,无不在内。而以其浑沦,则理在天地万物;以其散殊,则理在事亲君之间,即心而事物在,即事而理在,乃为完全也。如是体认,不亦可乎!诚者、诚之者无不同条共贯,有生熟、无彼此。
冲窃谓「予欲无言」,与「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意同,皆是圣人用功,纯亦不已处,此惟颜子识之,而子贡之徒不能与也。旧注二章俱看得浅了,是否?
「予欲无言」与「默而识之」,圣人自学教人,无不皆然,非徒设言以发门弟之问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正是此学,故程明道先生云:「惟颜子便默识。」君知得如此,便须加默识功夫,自受用便须省得言语,先正传注不必议其浅深也。
冲问:「知言养气是一套事也,集义以养气,似忠信进德之事,知言则有修辞立诚之意焉,但知言兼人己,是否?」
不必将易二句来体贴,立言各有端绪。知言养气是孟子之学紧要处,程子曰:「知言即是知道。」最好。由是言之,「知言」是知所有,「养气」是养所有;「知言」非谓能观人,能观人是成德之事,「知言」是为学之事。「知言」者,因人之言而警发吾之心,故因诐淫邪遁之辞,而知其必有以蔽陷离穷乎我心也,是所谓警发吾心之良知,即知道矣,非知所有乎?由是而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是养其志气,非养所有乎?知兼人己一语得之。
毛式之日来功夫尽切身,冲家居全得此友往来商确耳,但渠铢较寸量念头尚未肯放下,多病精神不足,可惜也。愿先生疗以一言,渠若见得完全,却会守得牢固。
毛君素笃信吾学,随处体认天理,此吾之中和汤也,服得时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听;常常服之,则百病不生,而满身气体中和矣,何待手劳脚攘,铢较寸量乎?此心天理譬之衡尺,衡尺不动而铢铢寸寸自分自付,而衡尺不与焉,舜之所以无为而天下治者,此也。此剂中和汤,自尧、舜以来治病皆同。天理人心不在事,心兼乎事也。
朱鹏问:「道通云:『随处体认天理,即孔门博约一贯之义者。』然则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须合作一句看始明。请示。」
随处体认天理,与博约一贯同,皆本于精一执中之传。博文约礼还是二句,然只一段,功夫一齐并用,岂不是同一体认天理!
鹏又问:「天理体认得亲切,涵养得熟后,则富贵贫贱、出处去就,与夫日用一切应酬,便能顺应故也,不识涵养未熟时如何?」
天理是圣贤真种子,苗而不秀、秀而不实,虽有良种子亦无用,故体之为贤,熟之为大贤,熟之化之为圣人。夫人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学者虽涵养未熟,然顷刻体之,则顷刻便能顺应;若顷刻体认之功间断,即顷刻便倒行逆施。
先生尝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便是良知,亦便是天理。」冲窃以为是非之心,其在人也,虽私欲亦蒙蔽他不得。譬诸做强盗人,若说他是强盗,他便是怒;又如做官人要钱的,渠亦怕人知觉,及见人称「某官何等清廉」,渠亦知敬而自愧,可见他本心自是明白,虽其贪利之心亦蔽他不得,此正是他天理之心未尝泯灭处。学者能常常体察乎此,依著自己是非之心知得真切处,存养扩充将去,此便是致良知,亦便是随处体认天理也。然有谓先生不欲学者之言良知,岂虑其体察未到,将误认于理欲之间,遂以为真知也耶?
如此看得好!吾于大学小人闲居章测难备言此意。小人至为不善,见君子即知掩不善,又知著其善,又知自愧怍,人视己如见肺肝。又如贼盗至为不道,使其乍见孺子将入井,即有怵惕恻隐之心,岂不是良知?良知二字自孟子发之,岂不欲学者言之?但学者往往徒以为言,又言得别了,皆说心知是非皆良知,知得是便行到底,知得非便去到底,如此是致,恐师心自用,还须学问思辩笃行,乃为善致。昨见邹主客记中说得好。
葛洞问:「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今日这个头脑学问讲得停当时,须是夫妇间磨炼得过,纔是著实功夫,纔可说到天德王道,不然恐只是伪也。」
如此体察最好,然必须实认功夫,即无往而非天理矣,不可徒作话说也。
冲尝见学者多言:「圣贤言语句句是疗病之药,须是博览牢记在心,遇一病发,即疗以药。」冲戏谓之曰:「安能得此宽大肚子,盛受此许多药柤。」或曰:「然则学于古训,非与?」冲曰:「乌乎非也!圣贤之言,诚疗病药石也;随服随疗,病去则已;若服过多,则反耗元气,君必欲多带药物以防病发,则请增以一方。晦翁曰:『知得如此是病,便不如此是药。』此方可以疗万病矣。」此意如何?
今时学者多是此见解,殊不知如此欲以疗病,乃反添一病也,纵有如许大肚载药柤,又反是一大病也。学于古训,古训岂可不学?但古人学与今人别。学者,觉也,古训者,圣人之心也。学之所以觉我之心也,我之心即圣人之心,觉了便不须留心,最是用药之气,以疗吾之元气而不用柤也。若元气好时,中和之药亦不妨多,心在则古训之学亦不妨多,子不闻「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乎?
葛洞尝问:「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何谓也?」冲答曰:「君子以畜德为本,而前言往行,皆培壅灌溉之资,兼有扶植防护之意,亦犹病愈则已之说也。昔人有读书不求记与不求甚解者,此最得读书之法,须知不求记与不求甚解之时,有何作用始得。」洞又问:「所谓作用者何意?」冲只令渠自悟。何如?
德者,我之德性也,非得之于前言往行也;因前言往行以开发乎我、培灌乎我,如种树然,必根于心乃可。故吾尝谓:「根立而不灌焉者,死矣;根不立而灌焉者,死矣。」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者,正谓如此。识者,知识也,入乎耳、感乎心也。若读为去声,则是识记也,则是后世记诵之学也,何关于德?
冲尝谓:「学者尚论古人,偶觉古人心事有未安处,切不可辄生议论,虽于今之贤者亦然。不惟失忠厚之道,即此便不是学问,就是朋友中亦不可轻指其失,恐其心自有所安处,正与我所见不同也。或云讲论,或学问,则不在此例。二说俱当否?」
正是如此立心。
王盘问:「地步除却颜子已在几上做著了,吾人惟有一念觉处。间断时,纔知得不是,便向志上打发起来,就求实落存去,以为常惺惺法,不知是否?又明道先生谓:『觉悟便是惺』,先生诗谓『一念正时便是惺』,亦即谓此处否与?」
此意已尽,然必须见参前倚衡,乃是觉,存习之久,便可到颜子几上功夫。
盘又问:「圣人之无言,正默契乎道也,若颜子之如愚,明道之如泥塑人,其亦必有事焉也乎?」
孔、颜、明道无言、如愚、如泥塑人,正须必有事焉乃可也。吾子初学见得如此,便好用功以有诸己,不然只是意见说话也。
先生言:「知仁勇三者,俱不可无。」盘意须是此志一立起,自然一念愤发处便是勇,亲切处便是知,延引去生生不已,即是天理,即是本体,所谓仁也。说仁便知勇都该载,只要好生体认得,许多昏杂意念,都可自无,却还由这个志鞭策出来,纔能如此做得,所以今日之学惟患不立志。是否?三者皆天理也,只是一事,知是精察以知此,仁是纯心以存此,勇是果确而不息乎此。学者只体认天理,三者皆在其中,昏杂意念自不生,不须头绪多般想象,即是昏杂了也。
冲窃疑人主之学,只是「正心诚意」四个字,正在此著功尽不妨。圣人天聪明之尽,只是尽得这四字。人主大患,凡在作聪明,但尽得正心诚意功夫来,自然聪明睿智足以有临,身与家国天下之事,无微不烛,更容不得分一毫精神别处用也。舜无为而治,恐亦是如此。
独说正心诚意,遗了身家国天下事,所以不得完全。还是意心身家国天下,都在格物至其理上作一段工夫用,则心不落于空虚,而事不流于用智,都是一团天理,自然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所谓一了百了也。
冲窃以人主之职只是论相,宰相之职惟辅君正心诚意,与旁求俊乂、布列庶位二者而已,但得君心正,野无遗贤,则天下国家事正不必皆己出,而可以坐享太平矣。周公握发吐餔以见贤者,而犹恐失之,为是故也。后来惟明道程先生识得此意,故其言曰:「我只是格君心。」又曰:「但得他人致世如唐虞三代,我愿为唐虞三代之民。」何等公平正大!此等意思,在吾辈今日恐亦不可不知也。
君相须是咸有一德,方可济天下之事。学者他日见用,莫不有此,则今日所学,正要存此志。
洞问:「宋神宗时,使程明道、张横渠二先生并居要路,朝廷更责任得重,则三代之治决须复得,但斡乾转坤之柄,窃恐还须明道手中方运得去。不识是否?」
程明道先生真王佐才也,真有王道手段,观其风动处便不同。所言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一疏,便是王道规模。
昨与陈子才论为守令,冲谓:「先就他民情土俗,略加点掇,使各安生乐业,然后可以有为。若先立己见,要得他那许多百姓一一依著圈套行,秪见其生事而扰民也。因言朝廷若要天下太平,须是责重守令。凡遇选守令时,须召见温语,谕令之任,其在两考之内,务须家给人足,风移俗易,监司不得文法相拘。既赴任后,仍留神访察,以时激励,如汉朝最得御守令之术,所以汉世良吏为盛。此在今日,恐亦不难举也,如何?
牧民者如牧牛羊矣,牧牛羊者,只令不失其刍,不扰其群而矣。天下之乱,只因上人生之耳。
先生儒佛之辩明矣。冲窃以为论佛氏曰:「当先根究其初心不合从躯壳起念,且缓责其苦根尘、绝伦理之罪。盖由其举足之差,遂使其缪至此极也。」故冲每与朋侪言学,须先探讯其志,然后与论功夫。若其志不正,虽与讲得极亲切,只是替他培壅得私己的心,反帮助润饰得他病痛。后来纵欲败度,伤残伦理,或反有甚于佛氏者。孔子于门人往往诱其言志,孟子欲人察于善利之间者,殆为是耳。故自学教人,皆宜先正其志,何如?
佛氏初心躯壳起念,即是苦根尘、绝伦理之罪,是同条共贯事。然问罪者先须按其实迹赃证,乃可诛之也。今只诛其躯壳起念,则彼又有无诸相之说,必不肯服。从事圣人之书者,亦有纵欲败度、伤残伦理,然不可谓之儒,圣人必不取之。而佛者之教,正欲人人绝灭伦理,如水火之不相同。子比而同之,且抑扬之间,辞气过矣!正志之说甚好。
衢问:「先生教人体认天理,衢只于无事时,常明诸心,看认天理万物一体之义,至有事时,只就此心上体会,体会便应去,求个是便了,不识然不?」
吾所谓天理者,体认于心,即心学也。有事无事,原是此心,无事时万物一体,有事时物各付物,皆是天理充塞流行,其实无一事。
勖问:「宇宙内事,千绪万端,皆不由己,惟有一心在我耳。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所谓在我者,此心之谓与!圣贤教人千言万语,无非心学也,书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之一字,其心学之要与?」
当思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与「思则得之」者是何物乃可。这个机括,诚为在我,其得其失,将谁责乎?
泉翁大全集卷之六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