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 - 第 107 页/共 114 页
○第一道
臣闻天下有权臣,有重臣,二者其迹相近而难明。天下之人知恶夫权臣之为,而世之重臣亦遂不容于其间。夫权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有;而重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无也。天下徒见其外,而不察其中,见其皆侵天子之权,而不察其所为之不类,是以举皆嫉之而无所喜。此亦已太过也。今夫权臣之所为者,重臣之所切齿,而重臣之所取者,权臣之所不顾也。将为权臣耶,必将内悦其君之心,委曲听顺,而无所违戾,外窃其生杀予夺之柄,黜陡天下,以见己之权,而没其君之威惠。内能使其君欢爱悦怿,无所不顺,而安为之上;外能使其公卿大夫、百官庶吏无所归命,而争为之腹心。上爱下顺,合而为一,然后权臣之势遂成而不可拔。至于重臣则不然。君有所为,不可以必争;争之不能,而其事有所必不可听,则专行而不顾。待其成败之迹著,则上之心将释然而自解。其在朝廷之中,天子为之然而有所畏,士大夫不敢安肆怠惰于其侧。爵禄庆赏,己得以议其可否,而不求以为己之私惠;刀锯斧钺,己得以参其轻重,而不求以为己之私势。要以使天子有所不可必为,而群下有所震惧,而己不与其利。何者?为重臣者,不待天下之归己,而为权臣者,亦无所事天子之畏己也。故各因其行事而观其意之所在,则天下谁可欺者?臣故曰:为天下安可一日而无重臣也?且今使天下而无重臣,则朝廷之事,惟天子之所为而无所可否。虽使天子有纳谏之明,而百官畏惧战栗,无平昔尊重之势,谁肯触忌讳,冒罪戾,而为天下言者?惟其小小得失之际,乃敢上章欢哗而无所惮,至于国之大事、安危存亡之所系,则将卷舌而去,谁敢发而受其祸?此人主之所大患也。悲夫!后世之君,徒见天下之权臣出入唯唯,以其有礼,而不知此乃所以潜溃其国;徒见天下之重臣,刚毅果敢,喜逆其意,则以为不逊,而不知其有社稷之虑。二者淆乱于心而不能辨其邪正,是以丧乱相仍而不悟,何足伤也!昔者卫太子聚兵以诛江充,武帝震怒,发兵而攻之京师,至使丞相、太子相与交战,不胜而走,又使天下极其所往,而翦灭其迹。当此之时,苟有重臣,出身而当之,拥护太子,以待上意之少解,徐发其所蔽而开其所怒,则其父子之际,尚可得而全也。惟无重臣,故天下皆能知之而不敢言。臣愚以为,凡为天下,宜有以养其重臣之威,使天下百官有所畏忌,而缓急之间,能有所坚忍持重而不可夺者。窃观方今四海无变,非常之事宜其息而不作,然及今日而虑之,则可以无异日之患。不然者,谁能知其果无有也,而不为之计哉!抑臣闻之,今世之弊,弊在于法禁太密,一举足不如律令,法吏且以为言,而不问其意之所属。是以虽天子之大臣,亦安敢有所为于法律之外以安天下之大事?故为天子之计,莫若少宽其法,使大臣得有所守,而不为法之所夺。昔申屠嘉为丞相,至召天子之幸臣邓通,立之堂下而诘责其过。是时通几至于死而不救,天子知之,亦不为怪。而申屠嘉亦卒非汉之权臣。由此观之,重臣何损于天下哉!
○第二道
臣闻:仲尼之称管仲曰:“夺伯氏骈邑三百,饭蔬食,没齿无怨言。”又读《蜀志》,其言诸葛孔明迁李平、殛廖立,及孔明既死,而此二人皆哭泣有至死者。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嗟叹古人之不可及,而窃愍今世之不能也。夫为天下国家,惟刚者能守其法,而公者能以刚服天下。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天下者,天子之天下也。赏罚之柄、予夺之事,其出于天子,本无敢言者。惟其不公,故有一人焉,受戮而去,虽其当罪,而亦勃然有不服之心。而上之人虽其甚公于此,而亦畏其不服,而不敢显然明斥其罪。故夫天下之不公,足以败天下之至刚,而天下之不刚,亦足以破天下之至公。二者相与并行,然后可以深服天下之众。臣尝窃悲唐季五代之乱,外有执兵强忿之臣,威盖天下,而以其力内胁天子。天子不敢辄忤其意。意有所不悦,则其上下不能自保。当此之时,人主务为安身之政,不敢以其刚心而守其公事,此其势不得不然耳。方今海内治安,外无诸侯之虞,而内无执政之患。然臣切观之于政令刑赏之际,常若有所畏而不敢自必者。此其故何也?夫朝廷之臣,无罪而留,有罪而黜,此为臣之常也。故其有罪,以为当黜,则官必削;以为不当黜,则无故而置之外地,犹为不可也。今有罪而推之于外,反从而增其爵秩,是将以为赏耶?为刑耶?是不可得而知也。盖曰:“姑以镇抚其耿耿之意。”彼其失为近臣而去也,虽赐之千金,而犹有所慊然于其心。且天下之罪人,而皆欲满其所怀,则为天子安可以有所刑戮哉?然而事之所不平者,又非特如此也。黜之者一人,则必有折而辨之者一人,以为黜者之有所不悦乎其辨之者也,而使与之皆黜。夫此二人,其罪果谁在乎?以其言而黜人,亦以其言而黜之,是为黜者报仇耳。是以天下虽无强臣之灾,而臣下窃揣天子之心,皆有所持而邀之,此其弊始于执之不刚,而成于守之不公矣。朝廷之事,臣安得知其有所不公者?然窃怪每有所除,吏民间莫不切切口语,以为此谁人之亲戚故旧而得之者;每有所措置,亦莫不以为此谁人之所欲而行之者。使上之人,凡果如此,则宜乎人之受罪而不服,而吾亦不敢以加于人也。《诗》云:“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唯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夫人惟能不侮鳏寡也,而后能不畏强御。臣故曰:惟无私者能以刚服天下,此其势然也。且夫古之为君者,有所大乐,而今世不知也。人君之乐,非乐夫有天下,而乐得与天下去恶而奖善以快吾志。今使天下有不义之臣,诛之不获,而又从而尊之。尊之不足以为悦,而又从而黜其所怨,以慰其盛怒。此二事者,夫岂为君之乐哉?盖事有所不可并从,而欲不可以皆得。今夫人之有所私爱而不公者,是亦人之所乐焉耳。然其为乐,有所害于为君之乐,是以不若弃彼而全此也。且事之利害,有知之而患不可为者,有患不之知而可行者。今欲洁然无私而行吾法之所至,有罪而黜而无所姑息,使天下皆知赏之为赏,罚之为罚。此非有所勤苦而难成者,而顾患不肯为夫管仲、孔明,惟其为之而已矣。
○第三道
臣闻天下有无穷之才,不叩则不鸣,不触则不发。是以古之圣人,迎其好善之端,而作其勉强之气,洗濯磨淬,日夜不息,凡此将以求尽天下之无穷也。夫天下譬如大器焉。有器不用,而置诸牖下,久则虫生其中。故善用器者,提携不去,时濯而溉之,使之日亲于人而获尽其力,以无速败。有小丈夫,徒知爱其器,而不知所以为爱也。知措诸地之安,而不知不释吾手之为不坏也。是以事不得成,而其器速朽。且夫天下之物,人则皆用其形,而不求其神也。神者何也?物之精华果锐之气也。精华果锐之气,其在物也,烨然而有光,确然而能坚。是气也,亡则物皆枵然无所用之。夫是气也,时叩而存之,则日长而不衰;置而不知求,则脱去而不居。是气也,物莫不有也,而人为甚。《孟子》有言曰:“人之日夜之所息,与平旦之气,昼日之所为,有以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夫夜气者,所谓精华果锐之气也。天下乱,则君子有以自养而全之;而天下治,则天子养之以求其用。今朝廷之精明、战阵之勇力、狱讼之所以能尽其情、而钱谷之所以能治其要、处天下之纷纭而物莫能乱者,皆是气之所为也。盖古者英雄之君,惟能叩天下之才而存之,是以所求而必从,所欲而必得。汉武帝、唐太宗国富而兵强,所欲如意,而天下之才,用之不见其尽。当其季年,元臣宿将,死者太半,而新进之士,亦自足以办天下。由此观之,则天下固有无穷之才,而独患乎上之不叩不触,而使其神弛放而不张也。臣窃观当今之人,治文章,习议论,明会计,听狱讼,所以为治者,其类莫不备有,而天下之所少者,独将帅武力之臣。往者,天下既安,先世老将已死,而西寇作难。当此之时,天子茫然反顾,思得奇才良将以属之兵,而终莫可得。其后数年,边鄙日蹙,兵势日急,士大夫始渐习兵,而西夏臣服。以至于今又将十有余年,而曩之所谓西边之良将者亦已略尽矣。而天下之人,未知谁可任以为将,此甚可虑也。夫天下之事,莫难于用兵,而今世之所畏,莫甚于为将。责之以难事,强之以其所畏,而不作其气,是以将帅之士,若此不可得也。盖尝闻之,善用兵者,虽匹夫之贱,亦莫不养其气,而后求其用。方其未战也,使之投石超距以致其勇,故其后遇敌而不惧,见难而效死。何者?气盛故也。今天下有大弊二:以天下之治安,而薄天下之武臣;以天下之冗官,而废天下之武举。彼其见天下之方然,则摧沮退缩而无自喜之意。今之武臣,其子孙之家往往转而从进士矣。故臣欲复武举,重武臣,而天子时亦亲试之以骑射,以观其能否而为之赏罚,如唐贞观之故事,虽未足以尽天下之奇才,要以使之知上意之所悦,有以自重而争尽其力,则夫将帅之士,可以渐见矣。
○第四道
臣闻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见天下之患而去之,就其所安而从之,则可久而无忧。有浅丈夫见其生于东也,而尽力于东,以忘其西;见其起于外也,而锐意于外,以忘其中。是以祸生于无常,而变起于不测,莫能救也。昔者西汉之祸,当文、景之世,天下莫不以为必起于诸侯之太强也。然至武帝之时,七国之余,日以渐衰,天下坦然,四顾以为无虞。而陵夷至于元、成之间,朝廷之强臣实制其命,而汉以不祀。世祖、显宗即平天下,以为世之所患,莫不在乎朝廷之强臣矣,而东汉之亡,其祸乃起于宦官。由此观之,则天下之患安在其防之哉?人之将死也,或病于太劳,或病于饮酒。天下之人见其死于此也,而曰必无劳力与饮酒,则是不亦拘而害事哉?彼其死也,必有以启之,是以劳力而能为灾,饮酒而能为病,而天下之人,岂必皆死于此!昔唐季五代之乱,其乱果何在也?海内之兵,各隶其将,大者数十万人,而小者不下数万,抚循鞠养,美衣丰食,同其甘苦而顺其好恶,甚者养以为子,而授之以其姓。故当是时,军旋之士,各知其将,而不识天子之惠,君有所令不从,而听其将。而将之所为,虽有大奸不义,而无所违拒。故其乱也,奸臣擅命,拥兵而不可制。而方其不为乱也,所攻而必降,所守而必固。良将劲兵遍于天下,其所摧败破灭,足以上快天子郁郁之心,而外抗敌国窃发之难。何者?兵安其将,而乐为用命也。然今世之人,遂以其乱为戒,而不收其功,举天下之兵数百万人,而不立素将,将兵者无腹心亲爱之兵,而士卒亦无所附著而欲为之效命者。故命将之日,士卒不知其何人,皆莫敢仰视其面。夫莫敢仰视,是祸之本也。此其为祸,非有胁从骈起之殃。缓则畏而怨之,而有急,则无不忍之意。此二者,用兵之深忌,而当今之人,盖亦已知之矣。然而不敢改者,畏唐季五代之祸也。而臣窃以为不然,天下之事,有此利也,则必有此害。天下之无全利,是圣人之所不能如之何也。而圣人之所能,要在不究其利。利未究而变其方,使其害未至而事已迁,故能享天下之利,而不受其害。昔唐季五代之法,岂不大利于世?惟其利已尽而不知变,是以其害随之而生。故我太祖、太宗以为,不可以长久而改易其政,以便一时之安。为将者去其兵权,而为兵者使不知将。凡此皆所以杜天下之私恩而破其私计,其意以为足以变五代豪将之风,而非以为后世之可长用也。故臣以为,当今之势,不变其法,无以求成功。且夫邀天下之大利,则必有所犯天下之危,欲享大利而顾其全安,则事不可成。而方今之弊,在乎不欲有所摇撼,而徒得天下之利,不欲有所劳苦,而遂致天下之安。今夫欲人之成功,必先捐兵以与人。欲先捐兵以与人,则先事于择将。择将而得将,苟诚知其忠,虽举天下以与之而无忧,而况数万之兵哉!昔唐之乱,其为变者,非其所命之将也,皆其盗贼之人,所不得已而以为将者。故夫将帅岂必尽疑其为奸,要以无畏其择之之劳,而遂以破天下之大利,盖天下之患,夫岂必在此也?
○第五道
臣闻天下之勇士,可使用兵,而不可使主兵;天下之智士,可使主兵,而不可使养兵。养兵者,君子之事也。故用兵之难,而养兵尤难。何者?士气之难伏也。举兵而征行,三军之士,其心在号令,而其气在战;息兵而为营,三军之士,其心在垒壁,而其气在御;陈兵而遇敌,三军之士,其心在白刃,而其气在胜。气之所在者,毒之所向也。故兵在外,士气在敌,而不在其上。是故抚之而易悦,予之而易足,诛之而易定,动之而易使。其上之人,御之以勇而驱之以智,则百万之众可以无足忧者。及夫天下既安,三军之士各反其家,美衣甘食,优游无为。投石超距,不足以泄其怒,而各求其上之所短。当此之时,军中之士,环视四顾,而始不可忍矣。是故久于不用,则其意不欲复战;久于不使,则其意不欲复役。夫惟不欲而强使之,与之出战则不乐,而与之从役则为乱,此必然之势也。夫古者兵出于农,其欲动之尤难。然当周之季,诸侯之强,天下之民日起而操兵。齐、晋、秦、楚,以其兵车徜徉天下,万里而后反,而天下之民不敢言病。至于后世,平居无事,竭天下以养士卒,一旦有急,当得其力,乃反傲睨邀赏,不肯即去。夫其平时衣食其上,有难而起,起而斗死,有事而役,役而尽力,此其势宜若愈于三代之农夫矣。而当今之病其不然,此岂非其养之之过欤?臣观天下之兵,其数莫如京师之多,而士卒趑趄难制,亦莫如京师之甚。何者?天子在位,以仁御兵士,不知战而狃于赏,令之稍急,则目攘臂而言不逊,此甚可恶也。且京师,宗庙禁闱之所在,而使不义之徒周环布列于其左右,而尚何以为安?臣闻养兵而兵骄戾,其责在将。方今京师之将,所在者谁乎?匹夫小人以次当迁,而为之什百之长。此其为名,尚未离乎卒伍也。而其上之所统,独有三太尉。推而上之,则至于枢密使。此四大臣者,非在什伍部曲之间以日夕训练之者也。且夫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今使大臣独制其上,恩意不交而德泽不洽,上下不相信,特以势相从,而无以义附者,则是未可以法治也。使朝廷大臣而曲躬伛偻,亲问疾苦,如异时出兵行阵之间,此则其势有所不给矣。古者南北军有监军御史,有护军诸校,各有军正、正丞,是以任安、胡建之徒,忠信守节之士,得以出入军中,获其欢心,而后训之以礼,绳之以法,有所诛灭,而士卒皆服。如此而后,兵可用也。今奈何独使狼戾之人自相临御,而天子独以贪暴无知之匹夫,为左右之卫哉?臣愚以为宜略如汉制,设为诸校,使常处军中,既以抚之,且渐诛戮其豪横,而训之知礼。《传》曰:晋悼公知栾纠之能御,以和于政也,以为戎御,使训诸御知义。知荀宾之有力而不暴也,以为戎右,使训勇力之士时使。故军中之吏,非其近之则不能得其欢心,不得其心,则虽有法而不能用,有法不能用,则士不可以劳苦,而兵不可以应卒。有兵不能以应卒,而有将不能以使众,此最天下之大患也。
●栾城应诏集卷八
【进策五道】
【臣事下】
○第一道
臣闻圣人之治天下,常使人有孜孜不已之意。下自一介之民与凡百执事之人,咸愿竭其筋力以自附于上;而上至公卿大夫,虽其甚尊,志得意满,无所求望,而亦莫不劳苦其思虑,日夜求进而不息。至有一沐而三握、一饭而三吐、食不暇饱、汲汲于事常若有所未足者。是以天下之事,小大毕举,无所废败。而上之人,可以不劳力而万事皆理。昔者世之隆替,臣常已略观之矣。尧舜之时,洚水横流,民不粒食,事变繁多,灾害并兴,而尧舜之身至于垂拱而无为。何者?天下之人,各为之用力而不辞也。至于末世,海内安,四方无虞,人生于其间,其势皆有荒怠之心,各安其所而不愿有所兴作,故天下渐以衰惫而不振。《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夫国之所以至于亡者,惟其旧而无以新之欤?天下旧而不复新,则其事业有所断而不复。当此之时,而不知与之相期于长久不已之道,而时作其怠惰之气,则天下之事几乎息矣。嗟夫!道路之人,使之趋十里,而与之百钱,则十里而止,使之趋百里而与之千钱,则百里而止。何者?所与其者,止于十里与百里,而其利亦止于此而已。今世之士,何以异此?出于布衣者,其志不过一命之禄。既命,则忘其布衣之学。仕于州县者,其志不过于改官之宠。官既改,则丧其州县之节。自是以上,因循递迁,十有余年之间,则其势自至于郡守,此不待有所修饰而至者,其志极矣。幸而其间有欲持自奋厉之心,然后其意稍广,而不肯自弃于贪污之党,外自漕刑,内自台谏馆阁,而至于两制,亦又极矣。又幸而有求为宰相者,则其志又益广,至于宰相而极矣。盖天子之所以使天下慕悦,而乐为吾用者,下自一命之臣,而上至于宰相,其节级相次者,有四而已。彼其一命者,或无望于改官;郡守者,或无望于两制;两制者,或无望于宰相;而为宰相者,无所复望。则各安于其所,而谁肯为天子尽力者?且夫世之士大夫,如此其众也,仁人君子,如此其不少也。而臣何敢妄有以诋之哉?盖臣闻之,方今之人,其已改官者有廉隅节干之效,常不若其在州县之时;而为两制者,其慷慨劲挺之操,常不若其为漕刑、台谏之日。虽其奇才伟人,卓然特异、不为利变者,固不在此,而世之为此者,亦已众矣。夫以爵禄而劝天下,爵禄已极,则人之怠心生;以术使天下,则天下之人,终身奔走而不知止。昔者,汉之官吏,自县令而为刺史,自刺史而为郡守,自郡守而为九卿,自九卿而为三公,自下而上,至于人臣之极者,亦有四而已。然当此之时,吏久于官而不知厌。方今朝廷郡县之职,列级分等,不可胜数,从其下而为之,三岁而一迁,至于终身,可以无倦矣。而人亦各自知其分之所止。而清高显荣者,虽至老死而不可辄人,是以在位者,懈而不可自奋。何者?彼能通其君臣之欢,坦然其无高下峻绝不可扳援之势,而吾则不然。今天下之屑,因其朝见而荣其勤苦,丁宁访问以开导其心志,且时择其尤勤劳者,有以赐予之,使知朝廷之不甚远,而容有冀于其间。上之大吏时召而赐之,闲燕与之讲论政事,而勉之于功名,相邀于后世不朽之际,与夫子孙皆享其福之利。时亦有以督责其荒第废之愆,使之有所愧耻于天子之恩意,而不倦于事。此岂非臣所谓奔走天下之数欤?
○第二道
臣闻圣人之于人,不恃其必然,而恃吾有以使之;不恃其皆贤,而恃吾有以驱之。夫使天下之人皆有忠信正直之心,则为天下安俟乎?圣人惟其不然,是以使之有方,驱之有术,不可一日而去也。今夫天下之官,莫不以为可任而后任之矣。上自两府之大臣,而下至于九品之贱吏,近自朝廷之中,而远至于千里之外,上下相伺,而左右相觉,不为不密也。然又内为之御史,而外为之漕刑,使督察天下之奸人而纠其不法,如此则天下何恃其皆贤,而期之以必然哉?然尚有所未尽者。盖天下之事,任人不若任势,而变吏不如变法。法行而势立,则天下之吏,虽其非贤,而皆欲勉强以求成功,故天子可以不劳而得忠良之人。今世之弊,任弊法而用不便之势,劳苦于求贤,而不知为法之弊。是以天下幸而得贤,则可以侥幸于治安;不幸而无贤焉,则遂靡而不振。且御史、漕刑,天子之所恃以知百官之能否者也。今不为之立法,而望其皆贤,故臣所谓有所未尽者,谓此事也。夫此二官,虽其内外之不同,而其于击搏群下,权势轻重,本无以相远也。而自近以来,为御史者,莫不洗濯磨淬以自见其圭角,慷慨论列,不顾天下之怨。是以朝廷之中,上无容奸而下无宿诈。正直之士莫不相庆,以为庶几可以大治。然臣愚以为,方今内肃而外不振。千里之外,贪吏昼日取人之金而莫之或禁,远人咨嗟,无所告诉,莫不饮泣太息仰而呼天者。深惟国家所以设漕刑之意,正以天下有此等不平之故耳。今海内幸无变,而远方之民戚然皆苦贪吏之祸,则所谓漕刑者,尚何以为?然人之性不甚相远,岂其为御史则皆有嫉恶之心,而至于漕刑则皆得卤莽苟容之人?盖上之所以使之者未至也。臣观御史之职,虽其属吏之中,苟有能出身尽命,排击天下之奸邪,则数年之间,可以至于两制而无难,而其不能者,退斥罢免,不免为碌碌之吏,是以御史皆务为讦直之行。而漕刑之官,虽端坐默默无所发レ,其终亦不失为两制。而其抗直不挠者亦不过如此,而徒取天下之怨。是以皆好为宽仁,以收敦厚之名。岂国家知用之御史,而不知用之漕刑哉?臣欲使两府大臣详察天下漕刑之官,唯其有所举按、不畏强御者,而后使得至于两制,而其不然者,不免为常吏。变法而任势,与之更新,使天下之官吏,各从其势之所便而为之,而其上之人得贤而任之,则固已大善。如其不幸而无贤,则亦不至于纷乱而不可治,虽庸人亦可使之自力而为政。如此则天下将内严而外明,奸吏求以自伏而不得其处,天下庶乎可以为治矣。
○第三道
臣闻天下惟其有权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众。权者,天下之所为去就也;利者,天下之所为奔走也。能是非可否者之谓“权”,能贫富贵贱者之谓“利”。天子者,收天下之权而自执之,敛天下之利而亲用之者也。故天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之尊,而下至于闾阎匹夫之贱、府史胥徒、僮仆奴妾,以次相属而相役,至于疲弊劳苦,老死而不去,缓急可以使之相救,危难可以使之相死,蹈白刃,赴深谷,可使用命,而不敢辞。何者?彼利于人者,固役于人也。千金之家,持其赢余,以モ贷邻里之贫民,薄息缓取,而可以豪横于乡党。刺客武士为之效死,而莫之能制。此权利之所致也。臣闻天子者,执天下之权,而擅四海九州之利。爵禄庆赏、金玉钱币,此其富非特千金之利也;予夺可否,刑戮诛灭,此其势非特千金之权也。古之人君,得天下之权利而专之,是故所为而成,所欲而就。谋臣猛将为之尽力,有死而无二。社稷之臣,可使死宗庙;郡县之臣,可使死封疆;文吏,可使死其职;武吏,可使死其兵。天下之人,其存心积虑,皆以为当然。是以寇至而不惧,难生而无变。方其平居无事之际,天子衣食而养之,以待天下之事。故有事而死,亦其势然也。当今天下之人,食天子之禄,被天子之爵,衣青紫,佩印绶,从吏卒,纵横赫奕者常遍天下,一旦有急,皆莫肯死者,此甚可怪也。往年广南之乱,大吏据城拥兵,贼至而莫敢击,逃遁奔走,伏于草莽之间,以避兵革之祸。至使蛮夷之人,得以横行于中原。人民流离,方数千里,几为丘墟,而无一死战之吏。国家每岁收天下之士。士之发于饥寒,取官而去者,动以数百为辈。六年之间,考足而无过,则又为之改爵而增其禄秩。幸而有超群拔类之才,则公卿大臣又得荐之于天子而特宠贵之,翱翔朝廷之间,不出十年,可以安坐谈笑而为两制。此其为法,尚何所负于天下,而士大夫终莫肯奋而为之用,何也?夫明哲之君,以其法邀天下。而其不能者,天下之人反以其法邀之。故邀在我,则奔走者人也;邀在人,则奔走者我也。今世之法,夫岂不欲以邀人哉?莅官六七考,求举者五六人,凡此皆备具而无所过失,然后为之改爵而增其禄秩。夫此岂诚足以邀人哉?为法而不足以邀人,则人将反以吾法而相邀。今之官吏,考足而无过,且有举者,则天子宁有以却之邪?是不得不从而予之矣。如此则是天子之爵禄,非天子之惠,而天下之势也。士大夫以势取爵禄,是以举皆不德其上。凡今天子之权,反而入于下,而天子之利,变而为轻取易得之物矣。盖臣闻天下有二弊:有法乱之弊,有法弊之弊。法乱,则使人纷纭而无所执;法弊,则使人牵制而不自得。古之圣人,法乱则以立法救之;而法弊则受之以无法。夫无法者,非纵横放肆之谓也,上之人,投弃规矩,而使天下无所执以邀其君,是之谓无法。今夫官吏之法,其亦无曰举者与考而已。使一二大臣,得详其才与不才,举者具而考足,才也与之,而不才也置之,虽有考不足而举者不具,其可与者,则或亦与之也。凡皆务与天下为所不可测,使吏无所执吾法以邀我,收天子之权利而归之于上。如此,则议者将以为荡然无法,则大吏易以为奸。臣闻人惟不为奸也,而后任以为大吏,苟天下之广,而无一二大臣可信者,则国非其国矣。且自唐季以来,世之设法者,始皆务以防其大臣。盖唐之盛时,其所以试天下之士,与调天下之选人者,皆无一定之法,而惟有司之为听。夫是以下不得邀其上,而上有以役其下。臣故曰:惟有权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众。此不可不深察也。
○第四道
臣闻圣人之为天下,不务逆人之心。人心之所向,因而顺之;人心之所去,因而废之,故天下乐从其所为。惟其一人之所欲,不可以施于天下,不得已而后有所矫拂而不用,盖非以为天下之人皆不可以顺适其意也。昔生民之初,生而有饥寒牝牡之患,饮食男女之际,天下之所同欲也。而圣人不求绝其情,又从而为之节文,教之炮燔烹饪、嫁娶生养之道,使皆得其志,是以天下安其法而不怨。后世有小丈夫,不达其意之本末,而以为礼义之教,皆人之所作为以制天下之非僻。徒见天下邪放之民,皆不便于礼义之法,乃欲务矫天下之情,置其所好而施其所恶,此何其不思之甚也!且虽圣人,不能有所特设以驱天下。盖因天下之所安,而遂成其法,如此而已。如使圣人而不与天下同心,违众矫世,以自立其说,则天下几何其不叛而去也?今之说者则不然,以为天下之私欲,必有害于国之公事,而国之公事亦必有所拂于天下之私欲。分而异之,使天下公私之际,譬如吴越之不可以相通,不恤人情之所不安,而独求见其所为至公而无私者。盖事之不通,莫不由此之故。今夫人之情,非其所乐而强使为之,则皆有怏怏不快之心,是故所为而无成,所任而不称其职。臣闻方今之制,吏之生于南者,必置之北;生于东者,必投之西。岭南、吴越之人,而必使冒苦寒,践霜雪以治燕、赵之事;秦陇、蜀汉之士,而必使涉江湖,冲雾露以守扬、越之地。虽其上之人逼而行之,无所不从而行者,望其所之,怨叹咨嗟,不能以自安。吏卒送迎于道路,远者涉数千里,财用殚竭,困弊于外。既至,而好恶不相通,风格不相习,耳目之所见,饮食之所便,皆不得其当。譬如侨居于他乡,其心常屑屑而不舒,数日求去,而不肯虑长久之计。民不喜其吏,而吏不喜其俗,二者相与龃龉而不合,以不暇有所施设。而吏之生于其地者,莫不自以为天下之所不若。而今之法,为吏者不得还处其乡里,虽数百里之外,亦辄不可。而又以京师之所在,而定天下远近之次。凡京师之人所谓近者,皆四方之所谓至远;而京师之所谓远者,或四方之所谓近也。今欲以近优累劳之吏,而不知其有不乐者,为此之故也。且夫人生于乡闾之中,其亲戚坟墓,不过百里之间。至于千里之内,则譬如道路之人,亦何所施其私?而又风俗相安,上下相信,知其利害,而详其好恶,近者安处其近,而远者乐得其远。二者各获其所求,而无汲汲之心,耳目开明,而心不乱,可以容有所立。凡此数者,盖亦无损于国矣。而特守此区区无益之公,此岂王者之意哉?且三代之时,九州之中,建国千有八百,大者不过百里,而小者数十里。数十里之间,其民之为士者有之,为大夫者有之。凡所以治其国人者,亦其国人也,安得异国之人而后用哉?臣愚以谓如此之类可一切革去,以顺天下之欲。今使天下之吏皆同为奸,则虽非其乡里,而亦不可有所复容。苟以为可任,则虽其父母之国,岂必多置节目以防其弊,而况处之数百千里之间哉!
○第五道
臣闻大人之道,行之而可名,名之而可言,布之天下而无疑,施之后世而愧,堂堂乎立于四海,虽一介之士,而无所不安,此其所以为大人之道欤?今夫天下之人,天子谁不役其力者,而天下皆不敢以为非,此诚得其可役之名而役之。是以天子安坐于上,而士大夫为之奔走于天下,大者为之运筹画策,治百官以济其大事,而小者为之按米盐、视鞭,以奉其小职。文吏为之簿书会计、详其出内取予之数,而使天下不敢欺;武吏为之擐金被革、习其战阵攻斗之事,而使天下不敢犯。劳苦其筋力,而竭其思虑,甚者捐首领、暴骨肉于原野而不知避。何者?食其禄也。至于田野之民,耕田而食,或生而不至市井,然及其有税而可役,趋走于县吏之前,恭谨有礼,不教而自习,而其尤难者,至使之斩捕盗贼,挽弓巡徼,疲弊而不敢求免,此岂非食其地之故欤?故夫天下之人,凡天下之所得而使令者,皆可得而名也。而臣窃怪府史胥徒,古者皆有禄以食其家,而其不足者,皆得计口而受田,以补其不给,夫是以能使之尽力于公事,而不恤其私计。盖周之所谓官田者,府史胥徒之田也。而今世之法,收市人而补以为吏,无禄以养其身,而无田以畜其妻子,又有鞭朴戮辱之患。而天下之人,皆喜为之。其所以责之者甚烦且难,而其所以使之者无名而可言。而其甚者,又使之入钱而后补,虽得复役,而其所免不足以偿其终身之劳。此独何也?天子以无名使之,而天下之人亦肯以无名而为之。此岂可不求其情哉?且夫天子举四海而寄之其臣,郡县之官又举而寄之其郡县之小吏。刑法之轻重,财用之多少,无所不在。是以掌仓库者,得以为盗;而治狱讼者,得以为奸。为奸之利,上足以养父母,而下足以畜妻子。其所以无故而安为之者,为此之故也。是以虽无爵禄之劝,而可得而使;虽有刑戮耻辱之患,而不肯舍而去。而其上之人,驱其无禄之身,而遇之以有禄之法,恬不为怪。此乃公使之为奸,以当其所得之禄,而遂以为可得而使之也。如此则尚何以示天下?臣愚以为,凡人之在官,不可以无故而用其力,或使以其税,而或使以其禄。故夫府史胥吏不可以无禄使也。然臣观之,方今天下苦财用之不给,而用度有所不足,其势必无以及此。而古者周官之法,民这为讼者入束矢,为狱者入钧金,视其不直者,而纳其所入。盖自秦汉以来,其法始废而不用。故臣亦欲使天下之至于狱者,皆有所入于官,以自见其直,而其不直者,亦皆没其所入,以为胥吏之俸禄。辨其等差而别其多少,以时给之,以足其衣食之用。其所以取之于民者不苛,而其所以为利者甚博。盖上之于民,常患其好讼而不直,以身试法而无所畏忌。刑之而又使之有入于官,此所以深惩其心,而又其所得止以厚吏。此有以见乎非贪民之财也,而为吏者可以无俟为奸,而有以自养,名正而言顺。虽其为奸,从而戮之,则亦无愧乎吾心。呜呼!古之所谓正名者,犹此类也夫。
●栾城应诏集卷九
◆进策五道
【民政上】
○第一道
臣闻王道之至于民也,其亦深矣。贤人君子,自洁于上,而民不免为小人;朝廷之间,揖让如礼,而民不免为盗贼,礼行于上,而淫僻邪放之心起于下而不能止。此犹未免为王道之未成也。王道之本,始于民之自喜,而成于民之相爱。而王者之所以求之于民者,其粗始于力田,而其精极于孝悌廉耻之际。力田者,民之最劳,而孝悌廉耻者,匹夫匹妇之所不悦。强所最劳,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劝所不悦,而使之有相爱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于民,其亦深矣。古者天下之灾,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祸起于民之不自喜于力田。天下之乱,盗贼放恣,兵革不息,而民不乐业,此其祸起于民之不相爱,而弃其孝悌廉耻之节。夫自喜,则虽有太劳而其事不迁;相爱,则虽有强很之心,而顾其亲戚之乐,以不忍自弃于不义。此二者,王道之大权也。方今天下之人,狃于工商之利,而不喜于农,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无能,然后安于田亩而不去。山林饥饿之民,皆有盗跖趑趄之心,而闺门之内,父子交忿而不知友。朝廷之上,难有贤人,而其教不逮于下。是故士大夫之间,莫不以为王道之远而难成也。然臣窃观三代之遗文,至于《诗》,而以为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难者。夫人之不喜乎此,是未得为此之味也。故圣人之为诗,道其耕耘播种之势,而述其岁终仓廪丰实,妇子喜乐之际,以感动其意。故曰:“良耜,ㄈ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其饣襄伊黍,其笠伊纠。其斯赵,以薅荼蓼。”当此时也,民既劳矣,故为之言其室家来饣盍而慰劳之者,以勉卒其业。而其终章曰:“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桎桎,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享牡。有救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当此之时,岁功既毕,民之劳者,得以与其妇子皆乐于此,休息闲暇,饮酒食肉,以自快于一岁。则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尽力者有以轻用其力,而狼戾无亲之人有所慕悦,而自改其操。此非独于诗云尔,导之使获其利,而教之使其乐,亦如是云。且民之性固安于所乐,而悦于所利。此臣所以为王道之无难者也。盖臣闻之,诱民之势,远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与竞。今行于朝廷之中,而田野之民无迁善之心,此岂非其远而难至者哉?明择郡县之吏,而谨法律之禁,刑者布市,而顽民不悛。夫乡党之民,其视郡县之吏,自以为非其比肩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于前,不为之愧。此其势可以及民之明罪,而不可以及其隐慝。此岂非其近而无所与竞者邪?惟其里巷亲戚之间,幼之所与同戏,而壮之所以共事,此则其所与竞者也。臣愚以为,古者郡县有三老、啬夫,今可使推择民之孝悌、无过、力田不惰、为民之素所服者为之。无使治事,而使讥诮教诲其民之怠惰而无良者。而岁时伏腊,郡县颇置礼焉以风天下,使慕悦其事,使民皆有愧耻勉强不服之心。今不从民之所与竞而教之,而从其所素畏。夫其所素畏者,彼不自以为伍,而何敢求望其万一。故教天下自所与竞者始,而王道可以渐至于下矣。
○第二道
臣闻三代之盛时,天下之人,自匹夫以上,莫不务自修洁,以求为君子。父子相爱,兄弟相悦,孝悌忠信之美,发于士大夫之间,而下至于田亩,朝夕从事,终身而不厌。至于战国,王道衰息,秦人驱其民,而纳之于耕耘战斗之中,天下翕然而从之。南亩之民而皆争为干戈旗鼓之事,以首争首,以力搏力,进则有死于战,退则有死于将,其患无所不至。夫周秦之间,其相去不数十百年。周之小民皆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独喜于战攻,虽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此二者臣窃知其故也。夫天下之人,不能心知礼义之美,而亦不能奋不自顾以陷于死伤之地。其所以能至于此者,其上之人实使之然也。然而闾巷之民,劫而从之,则可以与之侥幸于一时之功,而不可以望其久远。而周秦之风俗,皆累世而不变,此不可不察其术也。盖周之制,使天下之士孝悌忠信,闻于乡党而达于国人者,皆得以登于有司。而秦之法,使其武健壮勇,能斩捕甲首者,得以自复其役,上者优之以爵禄,而下者皆得役属其乡里。天下之人,知其利之所在,则皆争为之,而尚安知其他?然周以之兴,而秦以之亡,天下遂皆尤秦之不能,而不知秦之所以使天下者,亦无以异于周之所以使天下。何者?至便之势所以奔走天下,万世之所不易也。而特论其所以使之者,何如焉耳?今者天下之患,实在于民昏而不知教。然臣以为,其罪不在于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且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而在国欲得其忠,弟兄欲其相与为爱,而朋友欲其相与为信,临财欲其思廉,而患难欲其思义,此诚天子之所欲于天下者。古之圣人,所欲而遂求之,求之以势而使之自至。是以天下争为其所求,以求称其意。今有人使人为之牧其牛羊,将责之以其牛羊之肥,则因其肥瘠,而制其利害。使夫牧者趋其所利而从之,则可以不劳而坐得其所欲。今求之以牛羊之肥瘠,而乃使之尽力于樵苏之事,以其薪之多少而制其赏罚之轻重,则夫牧人将为牧邪?将为樵邪?为樵,则失牛羊之肥;而为牧,则无以得赏。故其人举皆为樵,而无事于牧。吾之所欲者牧也,而后樵之为得,此无足怪也。今夫天下之人,所以求利于上者,果安在哉?士大夫为声病剽略之文,而治苟且记问之学,曳裾束带、俯仰周旋,而皆有意于天子爵禄。夫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岂在是也!然天子所以求之者惟此,而人之所由以有得者,亦惟此。是以若此不可却也。嗟夫!欲求天下忠信孝悌之人,而求之于一日之试,天下尚谁知忠信孝悌之可喜,而一日之试之可耻而不为者?《诗》云:“无言不酬,无德不报。”臣以为欲得其所求,宜遂以其所欲而求之,开之以利而作其怠,则天下必有应者。今间岁而一收天下之才,奇人善士,固宜有起而入于其中。然天下之人,不能深明天子之意,而以其所为求之者,止于其目之所见。是以尽力于科举,而不知自反于仁义。臣欲复古者孝悌之科,使州县得以与今之进士同举而皆进,使天下之人,时获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天子之所欲。如此则天下宜可渐化,以副上之所求。然臣非谓孝悌之科必多得天下之贤才,而要以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在,而各趋于其利,则庶乎其不待教而忠信之俗可以渐复。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术欤!
○第三道
臣闻圣人将有以夺之,必有以予之,将有以正之,必有以柔之。纳之于正,而无伤其心,去其邪僻,而无绝其不忍之意。有所矫拂天下,大变其俗,而天下不知其为变也。释然而顺,油然而化,无所龃龉,而天下遂至于大正矣。盖天下之民邪淫不法、纷乱而至于不可告语者,非今世而然也。夫古者三代之民,耕田而后食其粟,蚕缫而后衣其帛。欲享其利,而勤其力;欲获其报,而厚其施;欲求其父子之亲,则尽心于慈孝之道;欲求兄弟之和,则致力于友悌之节;欲求夫妇之相安、朋友之相信,亦莫不务其所以致之之术。故民各治其生,无望于侥幸之福,而力行于可信之事。凡其所以养生求福之道,如此其精也。至其不幸而死,其亲戚子弟又为之死丧祭祀、岁时伏腊之制,所以报其先祖之恩而安恤孝子之意者,甚具而有法。笾豆簋、饮食酒醴之荐,大者于庙,而小者于寝,荐新时祭,春秋不阙。故民终三年之忧,而又有终身不绝之恩爱,惨然若其父祖之居于其前而享其报也。至于后世则不然。民怠于自修,而其所以养生求福之道,皆归于鬼神冥寞之间,不知先王丧纪祭祀之礼。而其所以追养其先祖之意,皆入于佛老虚诞之说。是以四夷之教,交于中国,纵横放肆。其尊贵富盛拟于王者,而其徒党遍于天下,其宫室栋宇、衣服饮食,常侈于天下之民。而中国之人、明哲礼义之士,亦未尝以为怪。幸而其间有疑怪不信之心,则又安视而不能去。此其故何也?彼能执天下养生报死之权,而吾无以当之,是以若此不可制也。盖天下之君子尝欲去之,而亦既去矣,去之不久而远复其故。其根之入于民者甚深,而其道悦于民者甚佞。世之君子,未有以解其所以入,而易其所以悦,是以终不能服天下之意。天下之民以为养生报死皆出于此,吾未有以易之,而遂绝其教。欲纳之于正而伤其心,欲去其邪僻而绝其不忍之意,故民之从之也甚难。闻之曰:“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作乎此者,必有以动乎彼也。”夫天下之民,非有所悦乎佛老之道,而悦乎养生报死之术。今能使之得其所以悦之实,而去其所悦之名,则天下何病而不从?盖先王之教民养生有方,而报死有礼。凡国之赏罚黜陟,各当其处,贫富贵贱,皆出于其人之所当然。力田而多收,畏法而无罪,行立而名声发,德成而爵禄至。天下之人皆知其所以获福之因,故无惑于鬼神。而其祭祀之礼,所以仁其祖宗而慰其子孙之意者,非有卤莽不详之意也。故孝子慈孙有所归心,而无事于佛老。臣愚以为,严赏罚,敕官吏,明好恶,慎取予,不赦有罪,使佛老之福不得苟且而惑其生;因天下之爵秩,建宗庙,严祭祀,立尸祝,有以塞人子之意,使佛老之报不得乘隙而制其死。盖汉、唐之际,尝有行此者矣,而佛老之说未去;尝有去者矣,而赏罚不详、祭祀不谨,是以其道牢固而不可去,既去而复反其旧。今者国家幸而欲减损其徒,日月削将至于亡。然臣愚恐天下尚犹有不忍之心。天下有不忍之心,则其势不可以久去。故臣欲夺之而有以予之,正之而有以柔之,使天下无憾于见夺,而日安其新。此圣人所以变天下之术欤!
○第四道
臣闻管子治齐,始变周法,使兵民异处。制国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而士乡十五。制鄙以为五属,立五大夫,使各治一属之政。国中之士为兵,鄙野之民为农,农不知战而士不知稼,各治其事而食其力。兵以卫农,农以资兵。发兵征行,暴露战斗,而农夫不知其勤;深耕疾耨,沾体涂足,而士卒不知其劳。当是之时,桓公南征伐楚、济汝,逾方城,望汶山;北伐山戎,弗刂零支,斩孤竹;西攘白狄,逾大行,渡辟耳之溪。九合诸侯,筑夷仪,城楚丘,徜徉四方。国无罢敝之民,而天下诸侯往来应接之不暇。及秦孝公欲并海内,商君为之唱谋,使秦人莫不执兵以事战伐,而不得反顾而为农。阴诱六国之民,使专力以耕关中之田,而无战攻守御之役。二者更相为用,而天下卒以不抗。何者?我能累累出兵不息,而彼不能应;我能外战而内不乏食,而彼必不战而后食可足。此二者管仲、商鞅之深谋也。自管仲死,其遗谋旧策,后世无复能用,而独其分兵与民之法,遂至于今不废。何者?其事诚有以便天下也。今夫农夫竭力以辟天下之地,醵其所得以衣食天下之武士,而免其死亡战斗之患。此人之情,谁不可者?然当今天下之事,与管仲、商鞅之时则已大异矣。古者霸王在上,仓廪丰实,百姓富足,地利已尽,而民未乏困,当此之时,谓之人有余。今天下之田,疾耕不能遍,而蓬蒿藜莠实尽其利,人不得以为食,禽兽之所蕃息,当此之时,谓之地有余。古之圣人,人有余,则务在于使人,是以天下之人虽其甚蕃,而举无废功。地有余,则务在于辟地,是以天下之地,虽其甚宽,而举无遗力。今也海内之田,病于有余,而上之人务在于使人,不已过哉!臣观京师之兵,不下数十百万,沿边大郡,不下数万人,天下郡县千人为辈,而江淮漕运之卒,不可胜计,此亦已侈于使人矣。且夫人不足,而使人之制不为少减,是谓逆天而违人。昔齐桓之世,人力可谓有余矣,而十五乡之士不过三万,车不过八百乘。何者?惧不能久也。方今天下之地,所当厚兵之处,不过京师与西边、北边之郡耳。昔太祖、太宗既平天下,四方远国或数千里,以为远人险讠皮,未可以尽知其情也,故使关中之士往而屯焉,以镇服其乱心。及天下既安,四海一家,而因循久远,遂莫之变。夫天下之兵,莫如各居其乡,安其水土而习其险易,而特病其不知战。故今世之患,在不教乡兵,而专任屯戍之士,为抗贼之备。且天下治平,非缘边之郡,则山林匹夫之盗,及其未集而诛之,可以无事于大兵。苟其有大盗,则其为变,故亦非戍兵数百千人之所能制。若其要塞之地,不可无备之处,乃当厚其士兵以代之耳。闻之古者良将之用兵,不求其多,而求其乐战。今之为兵之人,夫岂皆乐乎为兵哉?或者饥馑困踬,不能以自存,而或者年少无赖,既入而不能以自脱。盖其间常有思归者矣。故臣欲罢其思归之士,以减屯戍之兵,虽使去者太半,臣以为处者犹可以足于事也。盖古者有余则使之以宽,而不足则使之以约。苟必待其有余,而后能办天下之事,则无为贵智矣。
○第五道
臣闻近代以来,天下之变备矣。世之君子随其破败而为之立法,补苴缺漏,疏剔棼秽,其为法亦已尽矣,而后世之弊常不为之少息。其法既立而旋亡,其民暂享其利而不能久。因循维持至于今世,承百王之弊,而独受其责,其病最为繁多,而古人已行之遗策,又莫不尽废而不举,是以为国百有余年而不至于治平者,由此之故也。盖天下之多虞,其始自井田之亡。田制一败,而民事大坏,纷纷而不可止。其始也,兼并之民众而贫民失职,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富者田连阡陌,以势相役,收太半之税。耕者穷饿,而不耕者得食。以为不便,故从而为之法曰:限民名田,贵者无过若干,而贫者足以自养。此董生之法也。天下之人,兼并而有余,则思以为骄奢。骄奢之风行于天下,则富者至于破其资畜,而贫者耻于不若,以争为盗而不知厌。民皆有为盗之心,则为之上者甚危而难安,故为之法曰:立制而明等,使多者不得过,而少者无所慕也,以平风俗。此贾生之法也。民之为性,丰年食之而无余,饥年则转死沟壑而莫之救。富商大贾乘其不足而贵卖之,以重其灾,因其有余而贱取之,以待其敝。予夺之柄归于豪民,而上不知收,粒米狼戾而不为敛,藜藿不继而不为发,故为之法曰:贱而官为籴之,以无伤农,贵而官为发之,以无伤末。小饥则发小熟之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敛。此李悝之法也。古者三代之兵,出而为兵,入而为长。出兵临敌,则国有资粮之忧;而兵罢役休,则无复养兵之费。及至后世,海内多故,而征伐不息,以为害农,故特为设兵以办天下之武事。其始若不伤农者,而要其终衣食之奉,农亦必受其困,故为之法曰:不战,则耕以自养,而耕之闲暇,则习为击刺,以待寇至。此赵充国之法也。盖古之遗制,其不可施于今者甚多。而臣不敢复以为说,而此四者皆天下之所共知而不行者也。未知之而不行,此其故何欤?臣闻事固有可以无术而行者,有时异事变,无术而不可行者。均民以名田,齐众以立制,是无术而可以直行者也。平籴以救灾,屯田以宽农,是无术而不可行者也。古者贤君在上,用度足而财不竭,捐其有余,以备民之所不足,而不害于岁计。今者,岁入不足以为出,国之经费犹有所不给,而何暇及于未然之备?古者将严而兵易使,其兵安于劬劳,故虽使为农而不敢乱。今者天下之兵,使之执劳者,皆不知战,而可与战者,皆骄而不可使,衣食丰溢,而筋力罢惫,且其平居自处甚倨,而安肯为农夫之事?故屯田平籴之利,举世以为不可复者,由此之故也。曷亦思其术矣?臣尝闻之:贾人之治产也,将欲有为而无以为资者,不以其所以谋朝夕之利者为之也。盖取诸其不急之处而蓄之,徐徐而为之,故其业不伤而事成。夫天子之道,食租衣税,其余之取于民者,亦非其正矣。茶盐酒铁之类,此近世之所设耳。夫古之时,未尝有此四物者之用也,而其为国亦无所乏绝。臣愚以为可于其中择取一焉,而置之用度之外,岁以为平籴之资,且其既已置之用度之余,则不复有所顾惜,而发之也轻。发之也轻,而后民食其利,其与今之所谓常平者,亦已大异矣。抑尝闻之,人之牧马者,不可使之畜豚彘。马彘之相去未能几也,而犹且不可使。今世之兵,以兵募之,而欲强之以为农,此其不从,固无足怪者。今欲以兵屯田,盖亦告之以将屯田而募焉。人固有无田以为农而愿耕者,从其愿而使之,则虽劳而无怨。苟屯田之兵既多而可用,则夫不耕而食者,可因其死亡而勿复补,以待其自衰矣。嗟夫!古之人其制天下之患,其亦已略尽矣,而其守法者,常至于怠惰而不举。是以世之弊常若近起于今者,而不求古之遗法而依之以为治,可不大悲矣哉!
●栾城应诏集卷十
◆进策五道
【民政下】
○第一道
臣闻三代之时,无兵役之忧。降及近世,有养兵之困,而无兴役之患。至于今,而养兵兴役之事,皆不得其当,而可为之深忧。盖古者兵出于农,而役出于民,有农则不忧无兵,而有民则不忧无役。五口之家,常有一人之兵,而二十之男子,岁有三日之役。故其兵强而费不增,役起而为素具,虽有大兵大役,而不忧事之不集。至于兵罢役休,而无日夜不息之费。其后周衰,井田破坏,陵夷至于末世,天下无复天子之田,皆民之所自有。天下之民不食天子之田,是故独责其税,而不任之以死伤战斗之患。天子有养兵之忧,而天下无攻守劬劳之民,以为大忧,故调其财以为养兵之用。而天下之役,凡其所以转输漕运、营建兴筑之事,又皆出于民。当此之时,民之所以供上之令者三:曰“租”,曰“调”,曰“庸”。租者,地之所当出;调者,兵之所当费;庸者,岁之所当役也。故使之纳粟于官,以为田之租。人入布帛以为兵之调,岁役其力,不役,则出其力之所直,以为役之庸。此三者农夫皆兼为之,而游惰末作之民,亦不免于庸调。运重漕远,天子不知其费,而一出于民。民岁役二旬,而不役者,当帛六十尺,民亦不至于大苦。故隋、唐之间,有养兵之困,而无兴役之患。此其为法,虽不若三代之兵不待天子之养,然天下之役犹有可赖者,皆民为之也。及其后世,又不能守,乃始变法而为“两税”,以至于今。天下非有田者不可得而使,而有田者之役,亦不过奔走之用,而不与天子之大事。天下有大兴筑,有大漕运,则常患无以为使。故募冗兵以供力役之急,不知击刺战陈之法,而坐食天子之奉。由是国有武备之兵,而又有力役之兵,此二者其所以奉养之具,皆出于农也。而四海之游民,无尺寸之庸调,为农者常使阴出古者游民之所入,而天子亦常兼任养兵兴役之大患。故夫兵役之弊,当今之世,可谓极矣。臣愚以为,天子平日无事而养兵不息,此其事出于不得已。惟其干戈旗鼓之攻,而后可使任其责。至于力役之际,挽车船,筑宫室,造城郭,此非有死亡陷败之危,天下之民,诚所当任而不辞,不至以累兵革之人,以重费天子之廪食。然当今之所谓可役者,不过曰农也,而农已甚困,盖常使决天下之费矣。而工商技巧之民,与夫游闲无职之徒,常遍天下,优游终日,而无所役属。盖《周官》之法,民之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今可使尽为近世之法,皆出庸调之赋,庸以养力役之兵,而调以助农夫养武备之士。而力役之兵,可因其老疾死亡,遂勿复补。而使游民之丁,代任其役,如期而止,以除其庸之所当入。而其不役者,则亦收其庸,不使一日而阙。盖圣人之于天下,不惟重乎苟廉而无求,惟其能缓天下之所不给而节其太幸,则虽有取而不害于为义。今者虽能使游民无劳苦嗟叹之声,而常使农夫独任其困,天下之人皆知为农之不便,则相率而事于末。末众而农衰,则天子之所独任者愈少而不足于用。故臣欲收游民之庸调,使天下无侥幸苟免之人,而且以纾农夫之困。苟天下之游民自不免于庸调之劳,其势不耕则无以供亿其上,此又可驱而归之于南亩。要之十岁之后,必将使农夫众多,而工商之类渐以衰息。如此而后,使天下举皆从租庸调之制,而去夫所谓两税者,而兵役之忧,可以稍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