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 - 第 106 页/共 114 页
●栾城应诏集卷四
◆进论五首
【礼论】
昔者商周之际,何其为礼之易也。其在宗庙、朝廷之中,笾豆簋、牛羊酒醴之荐,交于堂上,而天子、诸侯、大夫、卿士,周旋揖让,献酬百拜,乐作于下,而礼行于上,雍容和穆,终日而不乱。夫古之人,何其知礼而行之不劳也?当此之时,天下之人惟其习惯而无疑,衣服、器皿、冠冕、佩玉,皆其所常用也,是以其人入于其间,耳目聪明而手足无所忤,其身安于礼之曲折,而其心不乱,以能深思礼乐之意,故其廉耻退让之心,盎然见于其面,而坌然发于其躬。夫是以能使天下观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气。至于后世,风俗变易,更数千年以至于今,天下之事已大异矣。然天下之人,尚皆记录三代礼乐之名,详其节目,而习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衣,而御古之器皿,伛偻拳曲,劳苦于宗庙、朝廷之中,区区而莫得其纪,交错纷乱而不中节。此无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习也,而强使焉。甚矣夫!后世之好古也。昔者上古之世,盖常有巢居穴处,污樽坏饮、燔黍捭豚、蒉桴土鼓,而以为是足以养生送死,而无以加之者矣。及其后世,圣人以为不足大利于天下,是故易之以宫室,新之以笾豆鼎俎之器,以济天下之所不足,而尽去太古之法。惟其祭祀以交于鬼神,乃始荐其血毛,豚解而腥之,体解而阎之,以为是不忘本,而非以为后世之礼不足用也。是以退而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簋、笾豆、羹,以极今世之美,未闻其牵于上古之说,选懦而不决也。且方今之人,佩玉服冕而垂旒拱手,而不知所为,而天下之人亦且见而笑之,是何所复望于其有以感发天下之心哉?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庙之际,圣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灵,庶几得而享之,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饮食之际,而设其器用,荐其酒食,皆从其生,以冀其来而安之。而后世宗庙之祭,皆用三代之器,则是先祖终莫得而安也。盖三代之时,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为之高下大小之制。今世之礼,坐于床而食于床上,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变。虽使三代之圣人生于今而用之,亦将以为便安。故夫三代之视上古,犹今之视三代也。三代之器,不可复用矣,而其制礼之意,尚可依仿以为法也。宗庙之祭,荐之以血毛,重之以体荐,有以存古之遗风矣。而其馀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所便,以从鬼神之所安。惟其春秋社稷释奠、释菜,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则皆从其器。盖周人之祭蜡与田祖也,吹苇龠,击土鼓,此亦各从其所安焉耳。嗟夫!天下之礼,宏阔而难言,自非圣人,而何以处此?惟其推之而不明,讲之而不祥,则遂以为不可。盖其近于正而易行,庶几天下之安而从之,是固不可易也。
【易论】
《易》者,卜筮之书也。挟策布卦,以分阴阳而明吉凶,此日者之事,而非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存乎其爻之辞,而不在其数,数非圣人之所尽心也。然《易》始于卦,而至于六十四,此其为书未离乎用数也。而世之人皆耻言《易》之数,或者言而不得其要,纷纭迂阔而不可解。此高论之士所以耻而不言欤?夫《易》本于卜筮,而圣人阔言于其间,以尽天下之人情,使其为数纷乱而不可考,则圣人岂肯以其有用之言而托之无用之数哉?今夫《易》之所谓九六者,老阴、老阳之数也。九为老阳,而七为少阳;六为老阴,而八为少阴。此四数乾,天下莫知其所为如此者也。或者以为阳之数极于九,而其次极于七,故七为少而九为老。至于老阴,苟以为以极者而言也,则老阴当十,而少阴当八,今少阴八,而老阴反当其下之六,则又为之说曰:阴不可以有加于阳,故抑而处之于下。使阴果不可以有加于阳也,而曷有曰老阴八,而少阴六?且夫阴阳之数,此天地之所为也,而圣人岂得与于其间而制其予夺哉?此其尤不可者也。夫阴阳之有老少,此未尝见于他书也,而见于《易》。《易》之所以或为老或为少者,为夫揲蓍之故也。故夫说者宜于其揲蓍焉而求之。揲蓍之法曰:卦一归奇,三揲之余,而以四数之。得九而以为老阳,得八而以为少阴,得七而以为少阳,得六而以为老阴。然而阴阳之所以为老少者,不在乎七八九六也,七八九六徒以为识焉耳。老者,阴阳之纯也;少者,阴阳之杂而不纯者也。阳数皆奇,而阴数皆偶,故乾以一为之爻,而坤以二。天下之物,以少为主,故乾之子皆二阴,而坤之女皆二阳。老阴、老阳者,乾坤是也;少阴、少阳者,乾坤之子是也。揲蓍者,其一揲也,少者五,而多者九。其二、其三,少者四而多者八。多少者,奇偶之象也。一爻而三揲,譬如一卦而三爻也。阴阳之老少,于卦见之于爻,而于爻见之于揲。使其果有取于七八九六,则夫此三揲者,区区焉分其少多而各为之处,果何以为也?今夫三揲而皆少,此无以异于《乾》之三爻而皆奇也。三揲而皆多,此无以异于《坤》之三爻而皆偶也。三揲而少者一,此无以异于《震》《坎》《艮》之一奇而二偶也。三揲而多者一,此无以异于《巽》《离》《兑》之一偶而二奇也。若夫七八九六,此乃取以为识,而非其义之所在,不可强以为说也。
【书论】
愚读《史记·商君列传》,观其改法定令,变更秦国之风俗,诛秦民之议令者以数千人,黥太子之师,劓太子之傅,而后法令大行,未尝不壮其勇而有决也。曰:嗟夫!世俗之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终。使天下之人,各陈其所知,而守其所学,以议天下之事,则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然及观三代之书,至其将有以矫拂世俗之际,则其所以告谕天下者,常丁宁激切,而不倦,必使天下尽知其君之心,而又从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信以为如此,而后从事。其言回曲宛转,譬如平人自相议论而诘其是非者。愚始读而疑之,以为近于濡滞迂远而无决,然其使天下乐从而无黾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发而无纷纭异同之论,此则王者之意也。故常以为,当尧舜之时,其君臣相得之心,欢乐而无间,相与吁俞嗟叹,唯诺于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亲,虽其有所相是非论辩,以求曲直之当,亦无足怪者。及至汤、武征伐之际,周旋反复,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晓天下,此又其势然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势阔远而不同,天子有所欲为,而其匹夫匹妇私有异论于天下,以龃龉其上之画策,令之而莫肯听。当此之时,刑驱而势胁之,天下夫谁敢不听从?而其上之人,优游而徐譬之,使之信之而后从。此非王者之心,谁能处而待之而不倦欤?盖盘庚之迁,天下皆咨嗟而不悦。盘庚为之称其先王盛德明圣而犹五迁,以至于今。今不承于古,恐天之断弃汝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从也,则又曰:“汝罔暨余同心,我先后将降汝罪疾,乃祖先父亦将告我高后曰:‘作大,戮于朕孙。’”盖其所以开其不悟之心,而谕之以其所以当然者如此其详也。若夫商君则不然,以为要使汝获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为,故无所求于众人之论,而亦无以告谕于天下,然其事亦终于有成。是以后世之论,以为三代之治柔懦而不决。然此乃王霸之所以为异者也。夫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议及于百姓,以观其意之所向。及其不可听,则又反复而谕之,以穷极其说而服其不然之心,是以其民亲而爱之。呜呼,此王霸之所为不同也哉!
【诗论】
自仲尼之亡,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盖其患在于责其义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之迂学,乃皆曲为之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夫圣人之为经,惟其于《礼》、《春秋》,然后无一言之虚而莫不可考,然犹未尝不近于人情。至于《书》出于一时言语之间,而《易》之文为卜筮而作,故时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说,此其于法度已不如《礼》、《春秋》之严矣。而况乎《诗》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其言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下及于饮食床笫、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而尚何以绳墨法度、区区而求诸其间哉?此亦足以见其志之不通矣。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是以其意可观,而其言可通也。今《诗》之传曰“殷其{},在南山之阳”;“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扬之水,白石凿凿”;“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瞻彼洛矣,维水泱泱”,若此者皆“兴”也。而至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南有つ木,葛ぱ累之”;“南有乔木,不可休息”;“维鹊有巢,惟鸠居之”;“要々草虫,阜螽”,若此者又皆“兴”也。其意以为“兴”者,有所取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见其事。故凡诗之为此事而作,而其言有及于是物者,则必强为是物之说,以求合其事。盖其为学亦以劳矣。且彼不知夫《诗》之体固有“比”也,而皆合之以为“兴”。夫“兴”之为言,犹曰:“其意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此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殷其{}》,曰:“殷其{},在南山之阳。”此非有所取乎{}也,盖必其当时之所见,而有动乎其意。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说,此其所以为“兴”也。若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诚有取于其挚而有别,是以谓之“比”而非“兴”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以与“比”同,而无强为之说,以求合其作时之事,则夫《诗》之义,庶几乎可以意晓而无劳矣。
【春秋论】
事有以拂乎吾心,则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顺适乎吾意,则吾言优柔而不怒。天下之人,其喜怒哀乐之情,可以一言而知也。喜之言,岂可以为怒之言邪?此天下之人,皆能辩之。而至于圣人,其言丁宁反复、布于方册者甚多,而其喜怒好恶之所在者,又甚明而易知也。然天下之人,常患求而莫得其意之所主,此其故何也?天下之人,以为圣人之文章,非复天下之言也,而求之太过。求之太过,是以圣人之言更为深远而不可晓。且夫天下何不以己推之也?将以喜夫其人,而加之以怒之之言,则天下且以为病狂,而圣人岂有以异乎人哉!不知其好恶之情,而不求其言之喜怒,是所谓大惑也。昔者仲尼删《诗》于衰周之末,上自商、周之盛王,至于幽、厉失道之际,而下讫于陈灵,自诗人以来至于仲尼之世,盖已数百余年矣。愚常怪《大雅》、《小雅》之诗,当幽、厉之时,而称道文、武、成、康之盛德,及其终篇,又不见幽、厉之暴虐,此谁知其为幽、厉之诗而非文、武、成、康之诗者?盖察于辞气,有幽忧不乐之意,是以系之幽、厉而无疑也。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天下之是非,杂然而触乎其心,见恶而怒,见善而喜,则夫是非之际,又可以求诸其言之喜怒之间矣。今夫人之于事,有喜而言之者,有怒而言之者,有怨而言之者。喜而言之,则其言和而无伤;怒而言之,则其言厉而不温;怒而言之,则其言深而不诚。此其大凡也。《春秋》之于仲孙湫之来,曰:“齐仲孙来。”于季友之归,曰:“季子来归。”此所谓喜之之言也;于鲁郑之易田,曰:“郑伯以璧假许田。”于晋文之召王,曰:“天王狩于河阳。”此所谓怨之之言也;于叔牙之杀,曰:“公子牙卒。”于庆父之奔,曰:“公子庆父如齐。”此所谓急之之言也。夫喜之而和,怒之而厉,怨之而深,此三者无以加矣。至于《公羊》、《谷梁》之传则不然,日月土地皆所以为训也。夫日月之不知,土地之不详,何足以为喜,而何足以为怒?此喜怒之所不在也。《春秋》书曰:“戎伐凡伯于楚丘。”而以为卫伐凡伯。《春秋》书曰:“齐仲孙来。”而以为吾仲孙怒而至于变人之国。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愚故曰:《春秋》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观其辞气之所向而已矣。
●栾城应诏集卷五
◆进论五首
【燕赵论】
昔者三代之法,使天下立学校而教民,行乡射饮酒之礼。于岁之终,田事既毕,而会其乡党之耆老,设其笾豆酒食之荐,而天子之大夫亲为之行礼。盖以为田野之民,裸裎其股肱,而劳苦其筋力,长幼亲作,以趋一时之利,习于鄙野之俗,而不知孝悌之节,顽冒无耻,不可告语,而易与为乱。是以因其休息而教之以礼,使之有所不忘于其心。故三代之民,虽耕田荷任之贱,其所有为者甚鄙,而其中必有所守,其心甚朴,而亦不至于无知以犯非义。何者?其上之人不以为鄙而不足教,而其民亦喜于为善也。至于后世之衰,天下之民,愚者不知君臣父子之义,而天下之风俗日已败乱。今夫轻扬而剽悍、好利而多变者,吴、楚之俗也;劲勇而沉靖、椎钝而少文者,燕、赵之俗也。以轻扬剽悍之人,而有好利多变之心,无三代王者之化,宜其起而为乱矣。若夫北方燕、赵之国,其劲勇沉靖者,可以义动,而椎鲁少文者,可以信结也。然而燕、赵之间,其民常至于自负其勇以为盗贼,无以异于吴、楚者,何也?其劲勇近于好乱,而其椎钝近于无知。上失其道,而燕赵之良民,不复见于当世,而其暴戾之夫每每乱天子之治。仲尼曰:“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好勇而无义,则为盗。”故古之圣人止乱以义,止盗以义,使天下之人皆知父子君臣之义,而谁与为乱哉?昔者唐室之衰,燕、赵之人,八十年之间,百战以奉贼臣,竭力致死,不顾败亡,以抗天子之兵,而以为忠臣义士之所当然。当此之时,燕、赵之士,惟无义也,故举其忠诚专一之心,而用之天下之至逆,以拒天下之至顺,而不知其非也。孟子曰:“无常产而有常心者,惟士为能。若夫民无常产,因无常心。苟无常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故夫燕、赵之地,常苦夫士大夫之寡也。
【蜀论】
匹夫匹妇,天下之所易也;武夫任侠,天下之所畏也。天下之人,知夫至刚之不可屈,而不知夫至柔之不可犯也。是以天下之乱,常至于渐深而莫之能止。盖其所畏者,愈骄而不可制,而其所易者,不得志而思以为乱也。秦、晋之勇,蜀、汉之怯,怯者重犯禁,而勇者轻为奸,天下之所知也。当战国之时,秦、晋之兵弯弓而带剑,驰骋上下,咄嗟叱吒,蜀、汉之士所不能当也。然而天下既安,秦、晋之间,豪民杀人以报仇,椎埋发冢以快其意,而终不敢为大变也。蜀人畏吏奉法,俯首听命,而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适,辄起而从乱。此其故何也?观其平居无事,盗入其室,惧伤而不敢校,此非有好乱难制之气也。然其弊常至于大乱而不可救,则亦优柔不决之俗,有以启之耳。今夫秦、晋之民,倜傥而无所顾,负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而不能以有容也,叫号纷讠奴,奔走告诉,以争毫厘曲直之际,而其甚者,至有怀刃以贼其长吏,以极其忿怒之节,如是而已矣。故夫秦、晋之俗,有一朝不测之怒,而无终身戚戚不报之怨也。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竞,犯之而不能报,循循而无言,忍诟而不骤发也。至于其心有所不可复忍,然后聚而为群盗,散而为大乱,以发其愤憾不泄之气。故虽秦、晋之勇,而其为乱也,志近而祸浅;蜀人之怯,而其为变也,怨深而祸大。此其勇怯之势,必至于此而无足怪也。是以天下之民,惟无怨于其心,怨而得偿,以快其怒,则其为毒也,犹可以少解。惟其郁郁而无所泄,则其为志也远,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乱,以发其怒而后息。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强者有所不惮,而弱者有所不侮,盖为是也。《书》曰:“无虐茕独,而畏高明。”《诗》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此言天下之匹夫匹妇,其力不足以与敌,而其智不足以与辩,胜之不足以为武,而徒使之怨以为乱故也。嗟夫,安得斯人者,而与之论天下哉!
【北狄论】
北狄之人,其性譬如禽兽,便于射猎,而习于驰骋,生于斥卤之地,长于霜雪之野,饮水食肉,风雨饥渴之所不能困,上下山坂,筋力百倍,轻死而乐战,故常以勇胜中国。然至于其所以拥护亲戚,休养生息,畜生马,长子孙,安居佚乐,而欲保其首领者,盖无以异于华人也。而中国之士,常惮其勇,畏避而不敢犯。毡裘之民,亦以此恐忄曷中国而夺之利。此当今之所谓大患也。昔者汉武之世,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天下震恐,其后二十年间,汉兵深入,不惮死亡,捐命绝幕之北,以决胜负,而匈奴孕重堕坏,人畜疲敝,不敢言战。何者?勇士壮马,非中国之所无有,而穷追远逐,虽匈奴之众,亦终有所不安也。故夫敌国之盛,非邻国之所深忧也。要在养兵休士而集其勇气,使之不慑而已。方今天下之势,中国之民,优游缓带,不识兵革之劳,骄奢怠惰,勇气消耗。而戎狄之赂,又以百万为计,转输天下,甘言厚礼,以满其不足之意。使天下之士,耳熟所闻,目习所见,以为生民之命,寄于其手,故俯首柔服,莫敢抗拒。凡中国勇健豪壮之气,索然无复存者矣。夫战胜之民,勇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盖所以战者,气也;所以不战者,气之畜也;战而后守者,气之余也。古之不战者,养其气而不伤,今之士不战,而气已尽矣。此天下之所大忧者也。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于山东,小战则杀将,大战则割地,兵之所至,天下震栗。然诸侯犹帅其罢散之兵,合从以击秦,砥砺战士,激发其气。长平之败,赵卒死者四十万人,廉颇收合余烬,北摧栗腹,西抗秦兵,振刷磨淬,不自屈服。故其民观其上之所为,日进而不挫,皆自奋怒以争死敌。其后秦人围赵邯郸,梁王使将军新垣衍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慷慨发愤,深以为不可。盖夫天下之士,所为奋不顾身,以抗强虎狼之秦者,为非其君也。而使诸侯从而帝之,天下尚谁能出身以拒其君哉?故鲁仲连非徒异夫帝秦之虚名,而惜夫天下之势有所不可也。今尊奉夷狄无知之人,交欢纳币,以为兄弟之国,奉之如骄子,不敢一触其意,此适足以坏天下义士之气,而长夷狄豪横之势耳。今诚养威而自重,卓然特立,不听夷狄之妄求,以为民望,而全吾中国之气。如此数十年之间,天下摧折之志复壮,而北狄之勇,非吾之所当畏也。
【西戎论】
戎狄之俗,畏服大种,而轻中国。戎强则臣狄;狄强则臣戎,戎狄皆弱,而后中国可得而臣;戎狄皆强,而后侵略之患不至于中国。盖一强而一弱,中国之患也。彼其弱者,不敢独战,是以争附强国之余威,以趋利于中国,而后无所惧。强者并将弱国之兵,荡然南下,而无复反顾之忧,然后乃敢专力于中国而不去。此二者以势相从而不可间,是以中国之士,常不得解甲而息也。昔者冒顿老上之盛,惟西戎之无强国也,故匈奴之人,得以尽力而苦吾中国。使西戎有武力战胜之君,则中国之祸,将有所分而不专。何者?彼畏西戎之乘其后也。故北狄强,则中国不得不厚西戎之君,而西戎之君,亦将自托于中国。然而西戎非有强力自负之国,则其势亦将折而入于匈奴。惟其国大而好勇,其君之意,欲区区自立于一隅,而不畏北狄之众,而后中国可得而用也。然天下之人,皆以为北方有强悍不屈之匈奴,而又重之以西戎之大国,则中国将不胜其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夫戎狄之人,惟其愚陋而多怨,是故可与共忧也;惟其强狠而好胜,是故可以激而壮也。使之自相攻击,而不能相下,则其势必走于中国。中国因而收之,而其不服者,乃可图也。然天下之议,又将以为戎狄之俗,不喜自相攻斗,而喜击中国之众,此其势固不可得而合也。盖亦以为不然。夫四夷之所以喜攻中国者,为夫吾兵之不能苦战,而金玉锦绣之所交会也。今使吾兵精而食足,据险阻,明烽燧,吏士练习而不敢懈,彼虽壮骑,无所施设,则其利不在于攻中国。坚坐而相守,不出十年,彼外无所掠虏,将不忍而热中,将反而求以相诟,以为起兵之名。彼兵交于匈奴而怨结于中国,则何以自固。故中国举而收之,必将得其欢心。然天下之心,常畏其强而莫或收之,而使为北狄之用,此何其不识戎狄之情也!
【西南夷论】
古者九夷八蛮,无大君长,纷纷籍籍,不相统制。惟北狄之种,常为大国,以抗中夏。然蛮夷之俗,种姓分别,千人为部,百家为党,见利则聚,轻合易散,族类不一,其心终莫相爱,故其兵利于疾战,而不利于迟久。北狄之人,绵地千里,控弦百万,侯王君长通为一家,人畜富庶,蔓延山谷之间,其心常有所爱重而不忍去,故其兵利于迟久,而不利于疾战。此二者其大小之势,各有所便,宜乎中国之所以待之者,各有道也。今夫北狄之人,伏于阴山之下,养兵休士,久居而不战,此其志岂尝须臾忘中国也?然其心以为,战而胜人,犹不若不战而屈人之兵。战而不胜,民之死者未可知也。故常大言虚喝而不进,以谋敝中国。盖其所爱者愈大,故其谋之愈深,而发之愈缓,以求其不失也。若夫西戎、南蛮、西南夷之民,悉其众庶,尚不能当狄人之半,而其酋豪,每每为乱不能自禁,此诚无爱于其心,而侥幸于一战,以用其乌合之众而已。故夫蛮夷之人,扰边求利,其中非有大志者,其类皆可以谋来也。愚尝观于西南徼外,以临蛮夷之众,求其所以为变之始,而遂至于攻城郭,杀人民,纵横放肆而不可救者,其积之莫不有渐也。夫蛮夷之民,宁绝而不之通。今边鄙之上,利其货财而纳之于市,使边民凌侮欺谩而夺其利,长吏又以为扰民而不之禁。穷恚无聊,莫可告诉,故其势必至于解仇结盟,攻剽蹂践,残之于锋镝之间,而后其志得伸也。嗟夫!为吏如此,亦见其不知本矣。通关市,我吏民待之如中国之人,彼尚谁所激怒而为此哉?然事不患乎不知,而患乎人之不能用。昔班超处西域数十年,西破龟兹,北伏匈奴。及将东归,或以为必有奇谋,乃就问其计。然其言止曰:“察见渊中鱼不详,屯戍之士皆非忠臣孝子,不可尽绳以法。”当是时,莫不皆笑,以为不足用。然及西域之乱,终亦以此故。夫谋非必奇而后可用,而在乎当否而已。古者四夷皆置校尉,而益州有蛮夷骑都尉以治其事。使其强者不能内侵,而弱者不为中国之所侮,盖为是也。
●栾城应诏集卷六
◆进策五道
【君术】
○第一道
臣闻天下之事,非宰相不可尽行,非谏官不可尽言。天下之人,谁能必至于谏官、宰相者?惟其少而学之,长而欲行之也,终其身而不当其位,不可以侵官而求尽其意。是故士大夫之间,犹有不能自尽其才于天子者也。今臣幸而生以天下无事之时,每一间岁,天子常诏两制之大臣,使举天下之士。上自登朝之吏,而下至于山林之匹夫,咸得竭其所怀,以尽天下之利害。非天子出纳耳目之官,而得以言万民之情伪;非天子黜陟赏罚之臣,而得以论百官之长短;非天子武力将帅之士,而得以议兵革之强弱;非天子钱谷大农之吏,而得以权财用之多少。盖天下之人,必其为宰相、谏官,而后可以尽行而尽言者,使之一旦得以详数而悉说之。此有以见天子之意,所以待之者甚重而不轻也。而臣何敢以无说而处于此?臣常以为天下之事,虽其甚大而难办者,天下必有能办之人。盖当今之所为大患者,不过曰四夷强盛,而兵革不振;百姓凋敝,而官吏不饬;重赋厚敛,而用度不足;严法峻令,而奸轨不止。此数四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太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为不足忧。何者?天下必有能为天子出力而为之者。而臣子之所忧,在乎天下之所不能如之何者也。臣闻善治天下者,必明于天下之情,而后得御天下之术。术者,所谓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谓之术。古之圣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术制之也,万物皆可得而役其生,皆可得而制其死。牛服于箱,马服于辕,鹰隼服于■。牛不可以有所触,马不可以有所是,鹰隼不可以背而高翔。此三者惟其喜怒好恶之情,发于外而见于人也。是以因其所忌,而授之以其术,至于终身制于人而不去。且治天下何异于治马也?马之性刚狠而难制,急之则敝而不胜,缓之则惰而不趋。王良、造父为之先后而制其迟速,驱之有方而掣之有时,则终日燮々而不知止。此术之至也。古之圣人驱天下之人而尽用之,仁者使效其仁,勇者使效其勇,智者使效其智,力者使效其力。天下之人虽杂然皆列于前,安得仁人君子而后任之?且虽有天下之善人,与之处而不知其性,御之而不中其病,则虽有好善之心,而不获好善之利。何者?彼不徒为吾用也,而况乎天下之英雄,欲收其功而不制其心哉!昔者秦汉之际,奸宄猛悍之人,所在而为寇。高祖发于丰沛之间,行而收之。黥布、彭越之伦,皆抚而纳诸其中。所以制之者甚备也。玉帛子女、牛羊犬马,以极其豪侈之心;轻财好施,敦厚长者,以服其趑趄之怀;倨肆傲岸,轻侮凌辱,以折其强狠之气。其视天下之英雄,不啻若匹夫孺子,然皆得其欢心而用其死力。至于元、成之世,天下久于太平,士大夫生于其间,无复英雄难制之风。天下之士,皆书生好儒,其才气勇力无足畏者,俯首下气求为之用而不暇。元、成、哀、平亦欲得天下之贤才而用之,然而不知其性,不获其术。贤人君子,避谗畏讥,远引而去,而小人宦竖,纵横放肆而制其事,此甚可悯也。夫人之平居朋友之间,仆妾之际,莫不有术以制其变,盖非有深远难见之事也。欲其用命,而见其所害;欲其乐从,而见其所利;欲其喜,而致其所悦;欲其惧,而致其所忌;欲其开心见诚,而示之以无所恐;欲其守死不去,而示之以无所往。此天下之人皆能知之,而至于治天下则不能用,且此过矣。天下以为天子之尊,无所事术也,而不知天下之事,惟其英雄而后能有大功,而世之英雄,常苦豪横太过而难制。由此观之,治天下愈不可以无术也。
○第二道
臣闻将求御天下之术,必先明于天下之情。不先明于天下之情,则与无术何异?夫天下之术,臣固已略言之矣,而又将窃言其情。今使天子皆得贤人而任之,虽可以无忧乎其为奸,然犹有情焉,而不可以不知。盖臣闻之,人有好为名高者,临财推之,以让其亲;见位去之,以让其下。进而天子礼焉,则以为欢;进而不礼焉,则虽逼之,而不食其禄,力为谦耻之节,以高天下。若是而天子不知焉,而豢之以厚利,则其心赧然有所不平。人有好为厚利者,见禄而就之,以优其身,见利而取之,以丰其家。良田大屋,惟其与之,则可以致其才。如是而天子不知焉,而强之以名高,则其心缺然有所不悦于其中。人惟无好自胜也,好自胜而不少柔之,则忿斗而不和;人惟无所相恶也,有所相恶而不为少避之,则事其私怒而不求成功。素刚则无折之也,素畏则无强之也。强之则将不胜,而折之则将不振。凡此数者,皆所以求用其才,而不伤其心也。然犹非所以制天下之奸雄。盖臣闻之,天下之奸雄,其为心也甚深,而其为迹也甚微。将营其东,而形之于西;将取其右,而击之于左。古之人,有欲得其君之权者,不求之其君也,优游翱翔而听其君之所欲为,使之得其所欲而油然自放,以释天下之权。天下之权既去,其君而无所归,然后徐起而收之,故能取其权,而其君不之知。古之人有为之者,李林甫是也。夫人之既获此权也,则思专而有之。故其焉,则常恐天下之人从而倾之。夫人惟能自固其身,而后可以谋人。自固之不暇,而欲谋人也实难。故古之权臣,常合天下之争。天下且相与争而不解,则其势无暇及我,是故可以久居而不去。古之人有为之者,亦李林甫是也。世之人君,苟无好善之心。幸而有好善之心,则天下之小人,皆将卖之以为奸。何者?有好善之名,而不察为善之实。天下之善,固有可以谓之恶,而天下之恶,固有可以谓之善者。彼知吾之欲为善也,则或先之以善,而终之以恶。或有指天下之恶,而饰之以善。古之人有为之者,石显是也。人之将欲为此衅也,将欲建此事也,必先得于其君。欲成事,而君有所不悦,则事不可以成。故古之奸雄,劫之以其所必不能,其所必不能者,不可为也,则将反而从吾之所欲为。古之人有为之者,丽姬之说献公,使之老而避祸是也。此数者,天下之至情。故圣人见其初而求其终,闻其声而推其形。盖惟能察人于无故之中,故天下莫能欺。何者?无故者,必有其故也。古者明王在上,天下之小人伏而不见。夫小人者,岂其能无意于天下也?举而见其情,发而中其病,是以愧耻退缩而不敢进。臣欲天子明知君子之情,以养当世之贤公名卿,而深察小人之病,以绝其自进之渐,此亦天下之至明也。
○第三道
臣闻天子之道,可以理得,而不可名推。其于天下,不取其形,而独取其意。其道可以为善,而亦可以为不善。何者?其道无常。其道无常者,不善之所从生也。夫天下之人,惟知不忍杀人之为仁也,是故不忍杀人以自取不仁之名;惟知果于杀人之为义也,是故不敢不杀以自取不义之名。是二者,其所以为仁者有形,而其所以为义者有状。其进也,有所执其规;而其退也,有所蹈其矩。故其为人也,不失为天下之善人,而终不至于君子。有所甚而不堪,有所蔽而不见,此其为人是自全之人也。今夫君子,有所杀人以为仁,而有所不杀以为义。义不在于杀人,而仁不在于不杀。其进也。无所据依,而其退也,无所底厉。故其成也,天下将皆安之;而其不成也,将使天下至于大乱。是以天下恶其难明,而畏其难就。人臣以是戒其君,而人君者亦以自戒曰:“姑为无杀人以为仁,而姑为果于杀人以为义。”是其仁可以全身,而其义可以无谤于天下,斯足以为无过也已矣。《孟子》有言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有礼,而谓吾君不能者谓之贼。”且夫为人臣而诏其君,不曰必为大人之仁义,而曰姑为其易者,以苟避天下之谤,此非恐其君不能之故欤?盖臣闻之人之圣道,惟其不可以名称而迹求者,其为道也甚深而难成,而其成也,亦不若小道之浅而无功。所御甚广而所处甚约,握之甚微而播之无极。故孔子曰:“吾非多学而识之,吾一以贯之。”夫一者何也?知天下万物之理而制其所当处,是谓一矣。而能得吾一者甚难,故夫天下之畏之者,亦不足怪也。古之圣人,己能知之,则行之而无疑;己不能知之,则不敢以己之私意而破天下之公义。使己而不好杀人,则安可尽无杀以成仁之形?使己而好杀人,则安可尽杀以成义之状?盖必有大臣救其已甚而补其不足,使义不在于杀人,而仁不在于不杀。方今天下之治,所不足者非仁也。吏闻有以入人之罪抵重罚,而未闻有以失人之罪抵深法者。民闻有以赦除其罪,而未闻有以不义得罪于法之外者。此亦足以见天子之用心矣。古者君臣之间,和而不同。上有宽厚之君,则下有守法之臣;上有急切之君,则下有推恩之臣,凡以交济其所不足而弥缝其阙。今也君臣之风,上下如一而无以相济,是以天下苦于宽缓怠情,而不能自振。此岂左右之大臣,务以顺从上意为悦,而岂亦天子自信以为好仁之美,而不喜臣下之有所矫拂哉!方今之制,易于行赏而重于用罚。天下之以狱上者,凡与死比,则皆蹙额而不悦,此其为意夫岂不善?然天下之奸人,无以深惩而切戒之者,此无乃为仁而至于不仁欤?臣愚以为辅君之善而补其不足,此诚大臣之事。苟天子自信以为善,欲以一人之私好,而破天下之公义,则夫大臣者,犹不可为也。惟知天子之仁义,而无务其迹以成匹夫之节,使大臣得参于其间而救其所短,此不亦近于天子之道欤?
○第四道
臣闻古者君臣之间,相信如父子,相爱如兄弟。朝廷之中,优游悦怿,欢然相得而无间。知无所不言,言无所不尽;开心平意,表里洞达,终身而不见其隙。当此之时,天下之人出身以事君,委命于上而无所忧惧,安神定气以观天下之政,荡然肆志,有所欲为,而上不见忌。其所据者甚坚而无疑,是以士大夫皆敢进而博天下之大功。至于后世,君臣相虞,皆有猜防之忧,君不敢以其诚心致诸其臣,而臣亦不敢直己以行事。二者相与龃龉而不相信,上下相顾,鳃鳃然而不能以自安,而尚何暇及于天下之利害?故天下之事,每每扰败而无所成就。臣窃伤之,而以为其蔽在于防禁之太深而督责之太急。夫古之圣人,至严而有所至宽,至易而有所至险,使天下有所易信而有所不可测,用之各当其处而不失节,是以天下畏其严而乐其宽。至于后世之君,徒知天下之不可以甚宽也,而用之其君臣之际,使其公卿大臣终日忧惧,不得安意肆志以自尽于其上,而以为畏威。徒知天下之不可甚严也,而用之其法律之事,使其天下之官吏欺其长上,得以苟免取容,不畏天子之法,而以为行惠。盖其所以用之之术甚悖而不顺者,至于如此。夫天下之人,上自百官,而下至于庶民,其为数安可穷尽?而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乎其中。论其众寡之势,则天下至众,而天子至寡。论其智诈巧伪之术,则天下之众,固必有过于天子者。吾欲临之以天子之威,则彼有畏惮而不敢言。多为之堤防,以御其变诈,则彼之智,将有以出于堤防之所不能及。是以古之圣人,推之以至诚,而御之以至威;容之以至宽,而待之以至易。以君子长者之心待天下之士,而不防其为诈,谈笑议论,无所不及,以开其欢心。故天下士大夫皆欣然而入于其中,有所愧耻而不忍为欺诈之行,力行果断而无忧惧不敢之意。其所任用,虽其兄弟朋友之亲,而不顾徇私之名;其所诛戮,虽其仇怨睚眦之人,而不恤报怨之嫌。何者?君臣相信之笃,此所谓至严而有所至宽者也。然至大吏纵横放肆,犯法而无所忌,天下之所指目,律令之所当取,则虽天子有所不可辄释,使之一入而不可解,而后天下知有所畏,此所谓至易而有所至险。二者其事不同,而相与为用。夫是以至宽而天下无颓惰靡迤之风;至险而君臣无猜防逼迫之虑。夫惟能通其君臣之欢而尽行其刑法之所禁,而后可以及此也。
○第五道
臣闻事有若缓而其变甚急者,天下之势是也。天下之人,幼而习之,长而成之,相咻而成风,相比而成俗,纵横颠倒,纷纷而不知以自定。当此之时,其上之人刑之则惧,驱之则听,其势若无能为者。然及其为变,常至于破坏而不可御。故夫天子者,观天下之势而制其所向,以定其所归者也。夫天下之人,弛而纵之,拱手而视其所为,则其势无所不至。其状如长江大河,日夜浑浑,趋于下而不能止,抵曲则激,激而无所泄,则咆勃溃乱,荡然而四出,坏堤防、包陵谷,汗漫而无所制。故善治水者,因其所入而导之,则其势不至于激怒坌涌而不可收。既激矣,又能徐徐而泄之,则其势不至于破决荡溢而不可止。然天下之人常狎其安流无事之不足畏也,而不为去其所激;观其激作相蹙,溃乱未发之际,而以为不至于大惧,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横流于中原而不可卒治。昔者天下既安,其人皆欲安坐而守之,循循以为敦厚,默默以为忠信。忠臣义士之义愤闷而不得发,豪俊之士不忍其郁郁之心,起而振之。而世之士大夫好勇而轻进、喜气而不慑者,皆乐从而群和之,直言忤世而不顾,直行犯上而不忌。今之君子累累而从事于此矣。然天下犹有所不从,其余风故俗犹众而未去,相与抗拒,而胜负之数未有所定,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溃溃而不知其所终极,盖天下之势已小激矣。而上之人不从而遂决其壅,臣恐天下之贤人,不胜其忿而自决之也。夫惟天子之尊,有所欲为,而天下从之。今不为决之于上,而听其自决,则天下之不同者,将悻然而不服。而天下之豪俊,亦将奋踊不顾而决之,发而不中,故大者伤,小者死,横溃而不可救。譬如东汉之士,李膺、杜密、范滂、张俭之党,慷慨议论,本以矫拂世俗之弊,而当时之君,不为分别天下之邪正以快其气,而使天下之士发愤以自决之,而天下遂以大乱。由此观之,则夫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是以治水者,惟能使之日夜流注而不息,则虽有蛟龙鲸鲵之患,亦将顺流奔走,奋迅悦豫,而不暇及于为变。苟其潴畜浑乱,壅闭而不决,则水之百怪皆将勃然放肆,求以自快其意而不可御。故夫天下亦不可不为少决,以顺适其意也。
●栾城应诏集卷七
【进策五道】
【臣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