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 - 第 104 页/共 114 页

昔予先君以布衣学四方,尝过洛阳,爱其山川,慨然有卜居意,而贫不能遂。予年将五十,与兄子瞻皆仕于朝,裒橐中之余,将以成就先志,而获罪于时,相继出走。予初临汝,不数月而南迁。道出颍川,顾犹有后忧,乃留一子居焉,曰:“姑糊口于是。”既而自筠迁雷,自雷迁循,凡七年而归。颍川之西三十里,有田二顷,而僦庐以居。西望故乡,犹数千里,势不能返,则又曰:“姑寓于此。”居五年,筑室于城之西,稍益买田,几倍其故,曰:“可以止矣。”盖卜居于此,初非吾意也。昔先君相彭、眉之间,为归全之宅,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今子瞻不幸已藏于郏山矣,予年七十有三,异日当追蹈前约,然则颍川亦非予居也。昔贡少翁为御史大夫,年八十一,家在琅琊。有一子,年十二,自忧不得归葬。元帝哀之,许以王命办护其丧。谯允南年七十二终洛阳,家在巴西,遗令其子轻棺以归。今予废弃久矣,少翁之宠,非所敢望,而允南旧事,庶几可得。然平昔好道,今三十余年矣,老死所未能免,而道术之余,此心了然,或未随物沦散。然则卜居之地,惟所遇可也,作《卜居赋》,以示知者。吾将卜居,居于何所?西望吾乡,山谷重阻。兄弟沦丧,顾有诸子。吾将归居,归与谁处?寄籍颍川,筑室耕田。食粟饮水,若将终焉。念我先君,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阅岁四十,松竹森然。诸子送我,历井扪天。汝不忘我,我不忘先。庶几百年,归扫故阡。我师孔公,师其致一。亦入瞿昙,老聃之室。此心皎然,与物皆寂。身则有尽,惟心不没。所遇而安,孰匪吾宅?西从吾父,东从吾子。四方上下,安有常处?老聃有言: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铜雀砚铭〈并引〉】   客有游河朔,登铜雀废台,得其遗瓦以为砚,甚坚而泽,归以遗予。为之铭曰:土生万物,而能长存。铜雀初成,万瓦云屯。得水而埏,得火而坚。水干火冷,而上不迁。石质金声,水火则然。台毁栋摧,谁使独全?披榛得之,如见古人。来为吾砚,明窗细毡。老尚著书,抚之长叹。用舍有时,一愚一贤。   【壬辰年写真赞】   颍滨遗民,布裘葛巾。紫绶金草,乃过去人。谁与丹青?画我前身,遗我后身。一出一处,皆非吾真。燕坐萧然,莫之与亲。   【管幼安画赞〈并引〉】   予自龙川归居颍川,十有三年,杜门幽居,无以自适,稍取旧画阅之,将求古人而与之友。盖于三国得一人焉,曰管幼安宁。幼安少而遭乱,渡海居辽东,三十七年而归。归于田庐,不应朝命,年八十有四而没,功业不加于人。而予独何取焉?取其明于知时,而审于处己云尔。盖东汉之衰,士大夫以风节相尚,其立志行义,贤于西汉。然时方大乱,其出而应世,鲜有能自全者。颍川荀文若,以智策辅曹公,方其擒吕布,毙袁绍,皆谈笑而办,其才与张子房比。然至于九锡之议,卒不能免其身。彭城张子布,忠亮刚简,事孙氏兄弟,成江东之业,然终以直不见容,力争公孙渊事,君臣之义几绝。平原华子鱼,以德量重于曹氏父子,致位三公,然曹公之杀伏后,子鱼将命,至破壁出后而害之。汝南许文休,以臧否闻于世,晚入蜀,依刘璋,先主将克成都,文休逾城出降,虽卒以为司徒,而蜀人鄙之。此四人者,皆一时贤人也。然直己者,终害其身;而枉己者,终丧其德。处乱而能全,非幼安而谁与哉?旧史言幼安虽老不病,著白帽、布襦、布裙,宅后数十步有流水,夏暑能策杖临水盥手足,行园囿,岁时祀其先人,絮帽布单衣,荐馔馈,跪拜成礼。予欲使画工以意仿佛画之,昔李公麟善画,有顾、陆遗思。今公麟死久矣,恨莫能成吾意者,姑为之赞曰:幼安之贤,无以过人,予独何以谓贤?贤其明于知时,审于处己以能自全。幼安之老,归自东海。一亩之宫,闭不求通。白帽布裙,舞雩而风。四时蒸尝,馈奠必躬。八十有四,蝉蜕而终。少非汉人,老非魏人。何以命之,天之逸民。         ●栾城三集卷六 ◆策问十六首   【策问】   问:大钱直十,行于世仅十年矣。物重而钱轻,私铸如云,百物踊贵,民病之久矣。朝廷知之,凡官府之积,以数千万计,而民间之畜,不可胜数。以民之不易也,弃而不惜,十损其七。圣人仁民之意,可谓深矣!然窃意旧钱耗于盗铸,新泉在者十三,而公私百用,大率如故,求所以善其后者,不可不预讲也。愿著之于篇,有司将有采焉。问:尧、舜、周、孔之道,行于天下,无一物而不由,无一日而不用,而佛、老之教,常与之抗衡于世。世主之欲举而废之者屡矣,而终莫能。此岂无故而能然哉?诸生皆学道者也,请推言其所以然,辩其不可去之理,与虽不去而无害于世者,详著之于篇。问:河朔有桥,非古也。河流于澶,而桥始成。南北通行,契丹来和,百有余年。夫岂偶然也哉?今河出于滑,古所谓白马之津也。白马之津,是谓官渡。渡则可,桥则不。桥屡成矣,而河涨辄败,以虏使之岁至也,而不能已。朝廷睦邻之意厚矣,而河朔之人或以为病。方今之计,其便安在?问:士大夫居闾阎间,习知民病,其多不可尽言也。姑问其六,曰:何以使民习于孝悌而无邪僻?何以使士安于实行而无矫伪?何以使吏食其禄而无妄取?何以使文符稀少而赋敛时办?何以使兵安其戍而无逃叛?何以使囹圄空虚而无数赦?问:尧忧洚水之害,朝多贤者不用而用鲧。鲧九年无成功,民被其患者多矣。武王克商,微子,帝乙之元子,其贤闻于天下,不立,而立武庚。武庚卒与三监叛,几为周室大患。此二圣人者,知其不可用而用之耶,抑亦未之知耶?宜有以辨之。问:孔子称颜子“簟食瓢饮,不改其乐”,一时门弟子莫及之者,而韩子以此为哲人之细事。子路称千乘之国,师旅饥馑之余,可使有勇而知方。孔子目之以政事,不以仁许之,而孟子以为贤于管仲。孟子、韩子之言果得孔子之意矣乎?问:三代圣人,其所以治天下,大者诸侯,其次井田,其次肉刑。自三代之衰,强弱相吞,而诸侯自灭;贫富相并,而井田自坏;劓刖伤人,而肉刑自废。汉唐之间,儒者咨嗟太息,欲复三代之故而不能者,多矣。请详论之:此三者诚非耶?三代圣人以此治天下,凡千有余年而未尝变,当时亦莫以为非者。是耶?自汉至今,亦数千载,时用时舍,迨今扫荡无余,而天下未尝不治。学者宜知其故,不可不论也。问:学者皆宗孔孟,今考之于书,犹有异同之说,姑论其一二。孔子之于管仲,虽以为小器,而许其九合之仁。其于子路,虽称其有折狱之明,无袍之耻,而知其不得其死。至于孟子,则高子路,下管仲。孔子之于伯夷、叔齐,以为古之贤人,称柳下惠言中伦,行中虑,而讥其降志辱身。至于孟子,则皆以为圣人。然则学者今将从孔子欤?从孟子欤?其明言之。问:舜命九官,凡为国之政,无一不举,历夏商至周,而六官之典备,至于今循之。然以今之官,考舜之旧,而虞、稷二官,独废而不修。盖耕耨稼穑、草木鸟兽,皆民之所赖以生而国用之所由以足者,而独无以专治其事,岂后稷、伯益之官,昔为虚设?而舜之所命,亦有不切于事者欤?可详论之。问:鲁自宣公失政,三桓窃抚其民,至昭公五世不竞,将逐季氏,遂以失国。然孔子相定公,将堕三都,费人不顺,兵及公侧,仅而胜之;成人拒命,伐之不克,几至于乱。孔子之为是何也?及其自卫反鲁?虽为大夫,不任其事矣。季氏将用田赋,使冉有访焉,默而不答。然齐有田氏之祸,则沐浴而朝,请举兵讨之。夫哀公君臣,非能正邻国之乱者。孔子之为是,亦何也?问:郊祀天地,见于《诗》《书》,固有国之常礼也。三代既衰,礼失其旧,秦汉之间,祀五,封太山,礼汾阴,杂出于郊祀之外,儒者以为此礼之大者。然五废于汉元,封禅止于晋武,当时自以为贤于秦汉。今将考论其实。此三者,于唐虞三代,抑尝行之乎?所谓封禅七十二君,亦可信乎?秦不足言,汉之诸儒,初不言封禅。封禅之端,发于相如。相如之言,抑可信乎?问:祖宗承五代之余,礼乐未完,学校未立,其所以为天下者,皆汉唐之遗事也。然自今观之,其削平僭乱,攘却夷狄,战必胜,攻必取。及天下已平,祥符、景德之间,百姓家给人足,相贤将勇,中外无事,朝廷有诤臣,州郡有循吏,至于文章之盛,至与汉唐相若。敢问其所以致此者何也?今自十有余年,礼乐、学校之政几一新矣,其将追继祖宗而止耶。汉唐不足言,其于三代,其亦庶几矣乎?问:桓、文,五伯之盛也。方是时,楚以诸侯而僭称王。召陵之会,桓公责包茅之不入,而不及其僭;柯之盟,曹沫兵劫桓公以求侵地,而桓公不以为罪;城濮之战,文公以君避臣,而不以为耻;围郑之役,秦伯私与郑盟,引兵先归,而文公不讨其贰。敢问伯者之盛,固若是而可乎?问:人之所同好者,生也;所同贵者,位也;所同欲者,财也。天下之大,情尽于是矣。然此三者常相为用。生者,人之本也;无财,则无以生;无位,则无以养生而理财。作《易》者盖知此矣。既言三者,而参之以仁义,其旨安在?问:贤不肖之不能相及,虽父子兄弟之间,有不免焉。尧舜之朱、均,周公之管、蔡,盖无足疑者。至于孔子,门弟子三千余人,其所谓贤者,十人而已。此十人者,与孔子周旋于天下,久者数十年,其历试而详观之者审矣。然子路事卫出公,庄公自晋反卫,劫孔悝而盟之。子路为孔悝攻庄公于台上,不知父子之争国不可也。田常乱齐,宰我助田氏,以陷于大戮。此二人者,亦何为立于孔氏之门乎?问:善为国者,惟其称耳。其取士也,因官而取人,故士无溢员;其用财也,量入以为出,故财无不足;其治边也,量力而辟土,故边无不守。今也,取士日广,则官不能容;用财无艺,则常赋不足;开边日远,则见兵愈劳。将以救此,盖有举意而办者,亦有改途易向,虽久而不能办者。试详论之。   ◆论一首   【观会通以行典礼论】   论曰:事物之变,纷纭杂出,若不可知,然而有至理存焉。祸福治乱之际,倾侧多故,若不可处,然而有夷路存焉。世之人不知至理之所在也,迷而妄行,于是有风波作于平地,亲戚化为仇怨者矣。圣人不然,虚心以待物,物至而情伪毕陈于前。夫知所以御之,是以遇繁而若一,履险而若夷,未尝有所难者。《易》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会通者,理之所出也;典礼者,其所以接物也。《易》有八卦,重而为六十四卦,有六爻,爻之多至于数百,皆圣人指会通以示人,陈典礼以教人者也。今将言之,其多不可胜举,姑以《乾》《坤》明之。《乾》之初不潜则危其身,四不跃则丧其功,二不田则无以广其德,五不天则无以利于人。至于《坤》之初,警之以履霜,其上戒之以龙战,其三教之以无成,其四慎之以括囊。凡《易》之谈会通而陈典礼者,可以类求矣。舜之为庶人也,父顽,母嚣,象傲。艰哉,舜之处于其家也!周公之为冢宰也,外则管、蔡谗之,以为将不利于孺子,内则成王疑之,殆哉,周公之立于其朝也。然四岳之称舜曰:“,不格奸。”诗人之美周公曰:“狼跋其胡,载其尾。公孙硕肤,赤舄几几。”盖舜与周公,临天下之至变,履天下之大艰,而泰然如拱揖于庙堂之上,跪起于尊俎之间,可不谓善观会通以行典礼也哉!昔庖丁之论解牛曰:“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问,而刀刃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地矣。”盖圣人之于事,如庖丁之于牛,知之明,故处之暇;处之暇,故事无不济者。此其所以为圣人也。谨论。         ●栾城三集卷七 【论语拾遗〈并引〉】   予少年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书者十二三也。大观丁亥,闲居颍川,为孙籀、简、筠讲《论语》,子瞻之说,意有所未安。时为籀等言,凡二十有七章,谓之《论语拾遗》,恨不得质之子瞻也。巧言令色,世之所说也;刚毅木讷,世之所恶也。恶之,斯以为不仁矣。仁者直道而行,无求于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而何巧言令色之有?彼为是者,将以济其不仁尔。故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夫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亦可谓贤矣。然贫而乐,虽欲谄,不可得也。富而好礼,虽欲骄,亦不可得也。子贡闻之而悟曰:“士之至于此者,抑其切磋琢磨之功至也欤?”孔子善之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举其成功而告之,而知其所从来者,所谓闻一以知二也欤?《易》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诗》曰:“思无邪。”孔子取之,二者非异也。惟无思,然后思无邪;有思,则邪矣。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物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而思之正也。若夫以物役思,皆其邪矣。如使寂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而以为无思无为,则亦何以通天下之故也哉?故曰“思无邪。思马斯徂。”苟思马而马应,则凡思之所及无不应也。此所以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终日不食,终夜不寝,致力于思,徒思而无益,是以知思之不如学也,故十有五而志于学,则所由适道者顺矣;由是而适道,知道而未能安则不能行,不能行则未可与立,惟能安能行乃可与立,故三十而立,可与立矣;遇变而惑,则虽立而不固,故四十而不惑,则可与权矣;物莫能惑,人不能迁,则行止与天同,吾不违天,而天亦莫吾违也,故五十而知天命;人之至于此也,其所以施于物而行于人者至矣,然犹未也,心之所安,耳目接于物,而有不顺焉,以心御之而后顺,则其应必疑,故六十而耳顺。耳目所遇,不思而顺矣,然犹有心存焉,以心御心,乃能中法,惟无心然后从心而不逾矩,故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与物为二,君子之欲交于物也,非信而自入矣,譬如车,轮舆既具,牛马既设,而判然二物也,夫将何以行之?惟为之︼︷以交之,而后轮舆得藉于牛马也。︼︷,辕端持轭者也。故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械无︷,其何以行之哉?”车与马得︼︷而交,我与物得信而交。金石之坚,天地之远,苟有诚信,无所不通。吾然后知信之物︷也。不仁而久约,则怨而思乱,久乐则骄而忘患,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然则何所处之而可?曰:仁人在上,则不仁者约而不怨,乐而不骄。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饭蔬食,没齿无怨言,与竖刁、易牙俱事桓公,终仲之世。二子皆不敢动,而况管仲之上哉!仁者无所不爱。人之至于无所不爱也,其蔽尽矣。有蔽者必有所爱,有所不爱。无蔽者无所不爱也。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以其无蔽也。夫然犹有恶也。无所不爱,则无所恶矣。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其于不仁也,哀之而已。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方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无不清,薪尽则火无不明矣。人而至于不仁,则物有以害之也。”君子无终日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不违仁也,外物之害既尽,性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颜子者,性亦治矣,然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是以能三月不违仁矣,而未能遂以终身。其余则土盛而薪强,水火不能胜,是以日月至焉而已矣。故颜子之心,仁人之心也,不幸而死,学未及究,其功不见于世。孔子以其心许之矣。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此仁人之功也。孔子以其功许之矣。然而三归反坫,其心犹累于物,此孔、颜之所不为也。使颜子而无死,切而磋之,琢而磨之,将造次颠沛于是,何三月不违而止哉!如管仲生不由礼,死而五公子之祸起,齐遂大乱。君子之为仁,将取其心乎?将取其功乎?二者不可得兼,使天相人,以颜子之心收管仲之功,庶几无后患也夫!孔氏之门人,其闻道者亦寡耳。颜子、曾子,孔门之知道者也。故孔子叹之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苟未闻道,虽多学而识之,至于生死之际,未有不自失也。苟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矣。死而不乱,而后可谓学矣。孔子历试而不用,慨然而叹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此非孔子之诚言,盖其一时之叹云尔。子路闻之而喜。子路亦岂诚欲入海者耶?亦喜孔子之知其勇耳。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盖曰无所取材,以为是桴也,亦戏之云尔。虽圣人其与人言,亦未免有戏也。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孔子以忠许之而不与其仁。崔子杀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孔子以清许之,而不与其仁。此二人者,皆春秋之贤大夫也,而孔子不以仁与之。孔子之以仁与人固难。殷之三仁,孤竹君之二子,至于近世,惟齐管仲,然后以仁许之。如令尹子文、陈文子,虽贤未可以列于仁人之目,故冉有、子路之政事,公西华之应对,与子文之忠,文子之清,一也。臧文仲,鲁之君子也,其言行载于鲁,而孔子少之曰:“臧文仲不仁者三,不智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智也。”舍是六者,其余皆仁且智也欤?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君子而不仁,则臧文仲之类欤?孔子居鲁,阳货欲见而不往。阳货时其亡也,而馈之豚。孔子亦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与孔子三言。孔子答之无违。孔子岂顺阳货者哉?不与之较耳。孟子曰:“当是时,岂得不见?”夫先之而必答,礼之而必报,孔子亦有不得已矣。孔子之见南子,如见阳货,必有不得已焉。子路疑之,而孔子不辩也。故曰:“予所否者,天厌之。”以为世莫吾知,而自信于天云尔。泰伯以国授王季,逃之荆蛮。天下知王季文武之贤,而不知泰伯之德,所以成之者远矣。故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子瞻曰:“泰伯断发文身,示不可用,使民无得而称之,有让国之实,而无其名,故乱不作。彼宋宣、鲁隐,皆存其实而取其名者也,是以宋、鲁皆被其祸。”予以为不然。人患不诚,诚无争心,苟非豺狼,孰不顺之。鲁之祸始于摄,而宋之祸成于好战,皆非让之过也。汉东海王︹以天下授显宗,唐宋王成器以天下让玄宗,兄弟终身无间言焉,岂亦断发文身。子贡曰:“泰伯端委以治吴,仲雍继之断发文身。”孰谓泰伯断发文身示不可用者,太史公以意言之耳。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谷,善也。善之成而可用,如谷苗之实而可食也。尽其心力于学,三年而不见其成功者,世无有也。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妇人者,太姒也。”然则武王盖臣其母乎?古者,妇人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春秋》书鲁僖公之母曰:“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衤遂。”太姒虽母,以九人故,谓之臣可也。或问子西,孔子曰:“彼哉!彼哉!郑公孙夏无足言者。”盖非所问也。楚令尹子西,相昭王,楚以复国,而孔子非之,何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贤,而疑其不利楚国。使圣人之功不见于世,所以深疾之也。世之不知孔子者众矣,孔子未尝疾之,疾其知我而疑我耳。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孔子为鲁大夫,邻国有弑君之祸,而恬不以为言,则是许之也。哀公,三桓之不足与有立也。孔子既知之矣。知而犹告,以为虽无益于今日,而君臣之义,犹有儆于后世也。子瞻曰:“哀公患三桓之逼,常欲以越伐鲁而去之。以越伐鲁,岂若从孔子而伐齐?既克田氏,则鲁公室自张,三桓将不治而自服,此孔子之志也。”予以为不然,古之君子,将有立于世,必先择其君。齐桓虽中主,然其所以任管仲者,世无有也,然后九合之功,可得而成。今哀公之妄,非可以望桓公也,使孔子诚克田氏而返,将谁与保其功?然则孔子之忧,顾在克齐之后,此则孔子之所不为也。孔子以礼乐游于诸侯,世知其笃学而已,不知其他。犁弥谓齐景公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必得志焉。”卫灵公之所以待孔子者,始亦至矣,然其所以知之者,犹犁弥也,久而厌之,将傲之以其所不知,盖问陈焉。孔子知其决不用也,故明日而行,使诚用之,虽及军旅之事可也。道之大,充塞天地,瞻足万物,诚得其人而用之,无所不至也。苟非其人,道虽存,七尺之躯有不能充矣,而况其余乎?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此里巷之鄙夫,直情而恣行者也。而孔子何难焉?盖知不义之可恶,而欲以小惠徼誉于世,世必以是取之,此孔子之所难也。古之教人必以学,学必教之以道。道有上下。其形而上者,道也;其形而下者,器也。君子上达,知其道也;小人下达,得其器也。上达者,不私于我,不役于物。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下达者知义之不可犯,礼之不可过。故曰:“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如使人而不知道,虽至于君子,有不仁者矣,小人则无所不至也。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有道者不知贫富之异,贫而无怨,富而无骄,一也。然而饥寒切于身而心不动,非忘身者不能。故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孝悌忠信、泛爱而亲仁,皆其质也。有其质矣,而无学以文之者,皆未免于有过也。故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此六者,皆美质也,而无学以文之,则其病至此。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质如孔子不知学,皆六蔽之所害,盖无足怪也。人生于欲,不知道者,未有不为欲所蔽也。故曰:“人之少也,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始学者,未可以语道也。故古之教者,必始于《周南》。《周南》、《召南》,知欲之不可已。而道之以礼,以礼济欲。夫是以乐而不淫,始学者安焉,由是以免于蔽。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者也欤?”言欲之蔽也。古之传道者必以言,达者得意而忘言,则言可尚也。小人以言害意,因言以失道,则言可畏也。故曰:“予欲无言,圣人之教人亦多术矣。行止语默,无非教者。”子贡习于听言,而未知其余也,故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岂无以感而通之乎?卫灵公以南子自污,孔子去鲁从之不疑。季桓子以女乐之故三日不朝,孔子去之如避寇仇。子瞻曰:“卫灵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已受命者,故不可。”予以为不然。孔子之世,诸侯之过如卫灵公多矣,而可尽去乎?齐人以女乐间孔子,鲁君大夫既食饵矣。使孔子安而不去,则坐待其祸,无可为矣,非卫南子之比也。君子无所不学,然而不可胜志也,志必有所一而后可。志无所一,虽博犹杂学也。故曰:“博学而笃志。”将有问也,必切其极,退而思之,必自近者始。不然,疑而不信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自夫妇之所能而思之,可以知圣人之所不能也。故曰:“切问而近思。”君子为此二者,虽不为仁,而仁可得也。故曰:“仁在其中矣。”         ●栾城三集卷八 ◆杂说九首   【易说三首】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何谓道,何谓性,请以子思之言明之。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者,性之异名也;性之所寓也。道无所不在,其在人为性。性之未接物也,寂然不得其朕,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以乐,特未有以发耳。及其与物接,而后喜怒哀乐更出而迭用,出而不失节者,皆善也。所谓一阴一阳者,犹曰一喜一怒云尔,言阴阳喜怒皆自是出也,散而为天地,敛而为人。言其散而为天地,则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言其敛而为人,则曰“成之者性”,其实一也。得之于心,近自四支百骸,远至天地万物,皆吾有也。一阴一阳,自其远者言之耳。“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此何数也?曰:一气判而为天地,分而为五行。《易》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此十者天地五行自然之数,虽圣人不能加损也。及文王重《易》,将以揲蓍,则取其数以为著数,曰大衍之数五十。大衍云者,大衍五行之数,而取其五十云尔,用于揲蓍则可,而非天地行之全数也。故继之曰:“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中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明此天地五行之全数,古之圣人知之。所以配天地,参阴阳,其用有不可得而知者,非蓍数之所及也。及子瞻论《易》,乃以蓍数之故而损天地五行之全数以合之。为之说曰:“大衍之数五十者,五不特数,以为在六七八九之中也。”“言十则一二三四在其中,言六七八九则五在其中矣。”“一二三四在十中,然而特见者何也?水火木金特见于四时,而土不特见。”“故土无定位,无成名,无专气。”夫五行迭用于四时,其不特见者均也。谓士不特见,此野人之说也。今谓五行之数止于五十,是天五为虚语、天数不得二十有五、天地之数不得五十有五而可乎?且土之生数,既不得特见,而其成数又以水火木金当之,是土卒无生成数也。使土无生成数,同天地之数四十而已,尚何五十之有?且天地五行之数,人之所不与也。今也欲取则取,欲去则去,是以意命五行也。盖天以一生水,地以二生火,天以三生木,地以四生金,天以五生土。五行既生矣,而未及成,地安于下,天运于上,则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地以五合一而水成,天以五合二而火成,地以五合三而木成,天以五合四而金成,地以五合五而土成。天之所生,不得地五则不成,地之所生,不得天五亦不成。此阴阳之至情,而古今之定论,非臆说也。且十之在天地,四行之所赖以成,而土之赖于四行者少,其实可视而知,不可诬也。今将求合蓍数而黜土,其为说疏矣。“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常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常简以知阻。”乾之健,坤之顺,皆其财之自然也。譬如鸟之能飞,鱼之能游,非有使之者也。乾以其健济天下之险,坤以其顺济天下之阻,皆有余矣。然而或亦不济,如鸟之能飞而困于弋,鱼之能游而毙于网,健顺之不可恃者,亦若是矣。且天下之险阻,果安在乎?物固有强弱,有远近,有高下,有好恶,有向背,有取舍,此争之端而险阻之所出也。方其不争,乘之以至健,和之以至顺,无不济也。遇其方争,健能胜之,顺能说之,尚可也。不能胜,不能说,而险阻作矣。然则何为而可?《易》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ㄨ然,示人简矣。”健而无心者,其德易,其形确然;顺而无心者,其德简,其形ㄨ然。易简积于中,而确然ㄨ然者著于外,吾信之,物安之,虽险阻在前而无不知,知之至同涣然冰释,无能为矣。此则易简之功,而非健顺之所及也。《易》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物得其理,则吾何为哉?亦位于其中而已矣。   【洪范五事说一首】   昔禹观《洛书》而得九畴之次:“初一日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二者天人之道,而九畴之源本也。汉刘向父子始采诸儒之说而作《五行传》。其论五事,失其实者过半,后世因之。予以为不然,乃为之说曰:五行,天事也;五事,人事也。五行之先后,以天事言之;五事之先后,以人事言之。天以一生水,地以二生火,天以三生木,地以四生金,天以五生土,此五行之所以为先后也。人之生也,形色具,而声气继之;形气具,而视听继之。形气、视听具,而喜怒哀乐之变至;喜怒哀乐既至,而思生焉。喜怒哀乐之未至,则无思也,无为也。无思无为则性也。性非五事,而五事之所依也。故形色为貌,声气为言,且为视,耳为听,心为思,此五事之所以为先后也。畜为五藏,发为五事,以应五行。故脾之发为貌,而主土;肺之发为言,而主金;肝之发为视,而主木;肾之发为听,而主水;心之发为思,而主火。自黄帝以来,知医者言之详矣。舍此则无以治病,无以生杀人也。汉儒之说,以言为金,以听为水,则亦既得之矣。至于以貌为木,以视为火,以思为土,则不可。何以言之?土之为物,形色先具,而水木金附焉。故形色之著者,莫如土,土实为脾。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土之属而脾之余也。此佛之所谓地大者也。其于人为貌,貌之德恭,恭之至肃,肃则土得其性。土得其性,则能胜水,故其休徵时雨。肃之反为狂,狂则土失其性。土失其性,则不能胜水,故其咎徵常雨。肺之于人,气之所从出入也。方其有气而未声,则无以接物,而物亦莫之喻也。气至于有声,声成言,言出而物从之矣。故言之德从,从之至。《语》曰:“出辞气斯远鄙悖矣。”《诗》曰:“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言之能,如之能,出而物莫之违也。物之有声者,莫如金,故言主金,则金得其性。金得其性,故其休徵时。之反为僭,僭则金失其性。金失其性,故其咎徵常。物之能视者,有待于日,日入则视无以致其用。及其升于东方,然后视者皆明。木位于东,而日之所从见也。故视主于木,而木为肝,视之德明,明之至皙。皙则木得其性。木得其性,故其休徵时燠。皙之反为豫,豫则木失其性。木失其性,故其咎徵常燠。目施明于外者也,耳纳聪于内者。明施于外则为燠,聪纳于内则为寒。寒,水之性也,受天下之言而无所不容,故其德聪。聪之至则谋,谋则水得其性。水得其性,故其休徵时寒。谋之反为急,急则水失其性。水失其性,故其咎徵常寒。心虚而应物者也,火无形而离于物者也,二者其德同。同,故无所不照。心之用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及其至也,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由思而至于无思。则复于性矣。复于性,则出于五事之表,此圣人所以参天地,通鬼神,而不可知者也。故思之德睿,睿之至圣。其功行于万物,无所不入,而不知其所以入,惟风亦然。《易》曰:“自火出家人。”圣则火得其性。火得其性,故其休徵时风。圣之反为蒙,蒙则火失其性。火失其性,故其咎徽常风。此五者《洛书》之本说,与黄帝之遗书合,医者由之,至于今不变。而汉之诸儒反之,此智者之所太息也。   【诗病五事】   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白始以诗酒奉事明皇,遇谗而去,所至不改其旧。永王将窃据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观其诗固然。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汉高帝归丰沛,作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土兮守四方?”高帝岂以文字而世者哉?帝王之度固然,发于其中而不自知也。白诗反之曰:“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识理如此。老杜赠白诗有“细论文”之句,谓此类也哉。《大雅·绵》九章,初诵太王迁豳,建都邑、营宫室而已,至其八章乃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始及昆夷之怨,尚可也。至其九章乃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老杜陷贼时,有诗曰:“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诗人咏歌文武征伐之事,其于克密曰:“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其于克崇曰:“崇墉言言,临冲闲闲。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其于克商曰:“维师尚父,时惟鹰扬。谅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其形容征伐之盛,极于此矣。韩退之作《元和圣德诗》,言刘辟之死曰:“宛宛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肋。次及其徒,体号柱。末乃取辟,骇汗如泻。挥马纷纭,争切脍脯。”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谓无愧于《雅》《颂》,何其陋也!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孟郊尝有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安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卒,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孟郊异矣。圣人之御天下,非无大邦也,使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而已。非无巨室也,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矣。鲁昭公未能得其民,而欲逐季氏,则至于失国。汉景帝患诸侯之强,制之不以道,削夺吴楚,以致七国之变,竭天下之力,仅能胜之。由此观之,大邦、巨室,非为国之患,患无以安之耳。祖宗承五代之乱,法制明具,州郡无藩镇之强,公卿无世官之弊,古者大邦、巨室之害不见于今矣。惟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势之所必至。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然州县赖之以为强,国家恃之以为固。非所当忧,亦非所当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恃,以为长久,而天下定矣。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其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俞,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ㄉ。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缘为奸,至倍息,公私皆病矣。吕惠卿继之,作手实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夺取之心,至于卖田杀牛以避其祸。朝廷觉其不可,中止不行,仅乃免于乱。然其徒世守其学,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祸出于此诗。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者也。         ●栾城三集卷九 【书传灯录后】   予久习佛乘,知是出世第一妙理,然终未了后从入路。顷居淮西,观《楞严经》,见如来诸大弟子多从六根入,至返流全一,六用不行,混入性海,虽凡夫可以直造佛地。心知此事,数年于兹矣,而道久不进。去年冬,读《传灯录》,究观祖师悟入之理,心有所契,手必录之,置之坐隅。盖自达磨以来,付法必有偈。偈中每有下种生花之语。至六祖得衣法南迈,有明上坐者,追至岭上,知衣不可取,悔过求法。祖诲之曰:“汝谛观察,不思善,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上坐本来面目。”明即时大悟,遍体流汗,曰:“顷在黄梅随众,实不省自己本来面目,今蒙指示入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祖知明已悟,教之善自护持而已。及内侍薛简问祖心要,祖亦曰:“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简亦豁然大悟。予释卷叹曰:祖师入处傥大是耶?既见本来面目,心能不忘,护持不舍,则所谓下种也耶?譬诸草木种子,若置之虚不投地中,虽经百千岁,何缘得生?若种之地中,润之以雨露,之以风日,则开花结子,数日可待。六祖常谓大众:“汝等诸人,自心是佛,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因教之以一相一行三昧,曰:“若人于一切处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若于一切处行住坐卧,纯一直心不动,道场真成净土,此名一行三昧。若人具二三昧,如地有种,含藏长养,成就其实。我今说法,犹如时雨,普润大地。汝等佛性,譬诸种子,遇兹沾洽,悉得发生。承吾旨者,决获菩提;依吾行者,决证妙果。一相一行三昧,则治地法也。”予至此复叹曰:“祖师之言备矣!而人自不知,虽知未必能行,如予盖知而未能行者也。”昔李习之尝问戒、定、慧于药山。药山曰:“公欲保任此事,须于高高山顶坐,深深海底行,如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洒。”予欲书此言于绅,庶几不忘也。凡诸方妙语,昔人有未喻者,予辄为释之,录之于左,凡十二章。大观二年二月十三日书。佛说法,有一女人忽来问讯,便于佛前入定。文殊师利近前弹指,出此女人定不得,又托升梵天,亦出不得。佛曰:“假使百千文殊,亦出此女人定不得。下方有网明菩萨,能出此定。”须臾,网明便至,问讯佛了,去女人前,弹指一声,女人便从定而起。颍滨老曰:“有心要出此女人定,虽是文殊亲托往梵天,也出不得。无心要出此女人定,一弹指便了。”僧问老宿:“师子捉兔亦全其力,捉象亦全其力,未审全个甚么力?”老宿曰:“不欺之力。”颍滨老曰:“师子捉兔时,亦全用一个师子力,捉象时,亦全用一个师子力。不为兔小象大而有差别。若有差别,则物有大于象者,师子捉不得矣。菩萨断取三千大千世界置右掌中,如持针锋,举一枣叶,即此理也。”僧举教云:“文殊忽起佛见法见,彼佛摄向二铁围山。”五云曰:“如今若有人起佛见法见,我与点两碗茶,且道赏伊罚伊,同教意不同教意。”颍滨老曰:“摄向铁围山,令知起见之非;与他茶吃,令他识本来处。与教意异而不异。”保福僧到地藏。地藏和尚问:“彼中佛法云何?”保福曰:“有时示众道。塞却你眼,教你觑不见;塞却你耳,教尔听不闻;坐却你意,教你分别不得。”地藏曰:“吾问你,不塞你眼,见个什么?不塞你耳,闻个什么?不坐你意,作么生分别?”或人问:“此二尊宿意为同为不同?”颍滨老曰:“六根为物所塞,为物所坐;则不见自性,不闻自性,不闻自性,不能分别自性。若不为物所塞,不为物所坐,则可以闻见自性,分别自性矣。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是三者不可致诘,故复混而为一。’一则性也。凡老子之言与佛同者,类如此。”邓隐峰在马师会下。一日,推土车,马师展脚路上坐,峰曰:“请师收足。”马曰:“已展不收。”峰曰:“已进不退。”推车直进,碾损马师脚。马归法堂,执斧子曰:“碾损老师脚底,出来!”引颈于前,马师乃置斧子。颍滨老曰:“马师展脚不收,执斧而问,二者皆以试验隐峰,临机见解耳。土车进退,于事初无损益,而直推不顾,此隐峰狂直之病也。若执斧问之,而缩颈畏避,则十分凡夫,无足取矣。犹能引颈而俟,则犹可取也。故其终也,不坐不立,倒立而逝,虽去来自在,而狂病犹未痊也。”南泉欲游庄舍,土地神先报庄主,庄主乃预为备。泉至,问曰:“安知老僧来?排办如此!”庄主曰:“昨夜土地神相报。”泉曰:“王老师修行无力,被鬼神觑见。”有僧便问:“既是善知识,因何被鬼神觑见?”泉曰:“土地前更下一分饭。”颍滨老曰:“昔大耳三藏,自谓得他心通,忠国师见而问之曰:‘老僧心在何处?’大耳曰:‘在西川看竞渡。’忠再问心在何处?大耳曰:‘在天津桥看弄胡孙。’及三问,大耳良久莫知去处。忠叱之曰:‘这野狐精,他心通在什么处!’仰山闻而释之曰:‘前两度是涉境心,故为大耳所见;后是自受用三昧,故大耳不能见。’今南泉欲游庄舍,而土地知之,亦见其涉境心耳,本无足怪者。南泉自谓修行无力,亦姑云尔。僧因其言而诘之,非识理者也。答之以土地前更下一分饭,盖言前后皆涉境心耳。”仰山尝谓第一坐曰:“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作么生!”对曰:“正恁么时,是某甲放身命处。”仰山曰:“何不问老僧?”曰:“恁么时不见有和尚。”仰山曰:“扶吾教不起。”或曰:“不思善,不思恶,此六祖所谓本来面目,而仰山少之何也?”颍滨老曰:“在《周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其用也。得其体未得其用,故仰山以为未足耳。”长沙岭和尚尝遣僧问同参会老曰:“和尚见南泉后如何?”会默然。僧曰:“未见南泉时如何?”会曰:“不可更别有也。”僧回以告,岭有偈曰:“百尺竿头坐底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盖亦贵其用耳。香岩闲师尝谓众曰:“如人在千尺悬崖,口衔树枝,脚无所踏,手无所攀。忽有人问西来意。若开口答,即丧身失命;若不答,又违问者。如何即是?”众无对。颍滨老曰:“我若当此时,便大开口答他西来意,不管丧身失命,管别有道理也。”玄沙备头陀谓众曰:“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只如妄聋哑三种病人,汝作么生接?拈槌竖拂,他且不见,共他说话,他且不开口,复哑若接不得。佛法安在?”时虽有答者,备皆不肯。颍滨老曰:“三种病人,若只用诸方拈槌竖拂说话等伎俩接他,真是奈何他不得。如诸佛、菩萨修行功到,虎狼蛇蝎,崖石草木,无物透不得,而况三种病人乎?玄沙之意,倘在是耳。非一时老宿境界,故未有能道者耳。”德谦禅师尝到双岩,双岩长老问《金刚经》云:“一切诸佛皆从此经出,且道此经是何人说?”师曰:“说与不说且置,和尚唤什么作此经?”双岩无对。师曰:“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既以无为法为极,则又安有差别?且如差别是过不是过?若是过,一切贤圣尽有过。若不是过,决定唤什么做差别?”双岩亦无语。颍滨老曰:“佛本无经。此经者,此心也。佛惟无心,故万法由之而出。若犹有心,一法且不能出,而况万法乎?四果十地,皆贤圣也。其所得法,各有浅深。然皆非无心,则不能得。故曰:‘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如扁之斫轮,伛偻之承蜩,皆非无心,无以致其功。其以无致功,则与贤圣同。而其功之大小,则与贤圣异。贤圣之有差别,尽无可疑者也。’”经所谓以无为法者,谓以无而为法耳,非谓有无为之法也。然自六祖以来,皆读作无为之法,盖僧家拙于文义耳。杭州报恩院惠明禅师庵居大梅山,有二禅客至,师曰:“上坐离什么处来?”曰:“都城。”师曰:“上坐离都城至此山,则都城少上坐,此山剩上坐。剩则心外有法,少则心法不周。说得道理即住,不会即去。”二客不能对。又有朋彦上坐访师,师问:“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一时消陨。今天台嶷然,如何得消陨去?”朋彦亦无措。颍滨老曰:“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群生前,此理也。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一时消陨,亦理也。二理无可疑者。人能达此理,则去来之想盖,山河之碍灭,真性朗然,物莫能隔。此所以为充满法界,消陨虚空矣。达者闻而信之,昧者疑之,则天台嶷然在前,未尝灭矣。”杭州永明寺道潜禅师尝访净慧禅师,会四众士女入院。净慧曰:“律中隔壁闻钗钏声,即为破戒,见睹金银合沓,朱紫骈阗,是破戒不是破戒?”师曰:“好个入路。”净慧称善。颍滨老曰:“隔壁闻钗钏声,而欲心动,安得不谓破戒?金银合沓、朱紫骈阗而心不起,安得谓之破戒?”         ●栾城三集卷十 【记四首】   【遗老斋记】   庚辰之冬,予蒙恩归自南荒,客于颍川,思归而不能。诸子忧之曰:“父母老矣,而居室未完,吾侪之责也。”则相与卜筑,五年而有成。其南修竹古柏,萧然如野人之家。乃辟其四楹,加明窗曲槛,为燕居之斋。斋成,求所以名之,予曰:予颍滨遗老也,盍以“遗老”名之?汝曹志之。予幼从事于诗书,凡世人之所能,茫然不知也。年二十有三,朝廷方求直言,有以予应诏者。予采道路之言,论宫掖之秘,自谓必以此获罪,而有司果以为不逊。上独不许曰:“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宰相不得已,置之下第。自是流落,凡二十余年。及宣后临朝,擢为右司谏。凡有所言,多听纳者。不五年,而与闻国政,盖予之遭遇者再,皆古人所希有。然其间与世俗相从,事之不如意者,十常六七,虽号为得志,而实不然。予闻之乐莫善于如意,忧莫惨于不如意。今予退居一室之间,杜门却扫,不与物接。心之所可,未尝不行;心所不可,未尝不止。行止未尝少不如意,则予平生之乐,未有善于今日者也。汝曹志之,学道而求寡过,如予今日之处遗老斋可也。   【藏书室记】   予幼师事先君,听其言,观其行事。今老矣,犹志其一二。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无衣食之忧,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遗法也。”先君之遗言,今犹在耳。其遗书在椟,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盖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于洒扫应对进退,及其安之,然后申之以弦歌,广之以读书。曰:“道在是矣。仁者见之,斯以为仁;智者见之,斯以为智矣。”颜、闵由是以得其德,予、赐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譬如农夫垦田,以植草木,小大长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无加损焉,能养而不伤耳。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如孔子犹养之以学而后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傅说之诏其君,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而况余人乎?子路之于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于学,尝谓孔子:“有民人社稷,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非之曰:“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凡学而不读书者,皆子路也。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败,与所遇之可否,未有不为病者。虽然,孔子尝语子贡矣,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一以贯之,非多学之所能致,则子路之不读书,未可非邪?曰:非此之谓也。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以日益之学求日损之道,而后一以贯之者,可得而见也。”孟子论学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心勿忘,则莫如学,必有事,则莫如读书。朝夕从事于诗书,待其久而自得,则勿忘勿助之谓也。譬之稼穑,”“为无益而舍之,则不耘苗者也;助之长,则揠苗者也。”以孔孟之说考之,乃得先君之遗意。   【待月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