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别裁集 - 第 95 页/共 104 页

雨后遥山色如洗，萝径无人暝烟起。露滴荷衣生暮寒，抱琴独宿秋声里。为君一鼓沧浪吟，万壑千岩流水深。何处夜猿啼不断，西风萧飒引离心。 ○题石湖烟雨图 林风吹雨川光暝，远岸鸬鹚点秋影。小楼人宿水声中，一枕溪云孤梦冷。我本沧洲旧散仙，花零落五湖船。如何对此不归去，七十二峰空暮烟。（两诗脱尽尘氛，比之白沙寒流，清彻见底。） ☆周永铨 字升逸，浙江钱塘人，苏州籍。诸生。著有《东冈诗钞》。 ○升逸修己自好如处子，然及发言为诗，逸情云上，直欲希风开、宝以仰窥汉京，友生中不易才也。五十馀不肯见人，惟家方舟与余过之，谈谐不倦。予通籍归里后，并不能一见矣。时或议其为僻、疑其为矫，余益重其为人。 ○西崦舟夜 疏星缀林端，残月悬峰缺。环岭抱回溪，岩灯远明灭。身落五湖滨，孤舟梦松雪。 ○义卒行 〔有客为余述杭州某姓卒代兄戍滇事，余高其义，作《义卒行》以纪之。时康熙五十八年春二月。〕 惨惨堂前紫荆，飞飞原上脊令。桓山之鸟，欲去而哀鸣。苦哉远征人，陟山望亲还望兄，嗟嗟行役万古情。（一解。） 彼少年者，色何黯然，娶妇未三月，昨来黄纸到官，行将出戍南滇。归告阿母，阿母叫天，新妇口噤目眵，伥伥不能前。（二解。） 小弟前致辞，母兄且勿悲，阿母生我二人，兄今有嫂未有儿，何得远去，存没未可知。弟当代兄役，门户兄自主之。（三解。） 阿母兄嫂，闻言泪下如绠縻。大兄前致谢，此事甚非宜。感君区区怀，我心已再思。熟知此别异苦乐，何乃反累吾弟为？切切相劝止，但言兄嫂勿复疑。（四解。） 翻然出门去，意气何慨慷。别我先人墓，办我行子装。佩刀三尺馀，挽弓三石强。弓刀及戎服，罗列东西厢。亲戚走相送，酌酒歌同裳。（五解。） 晨兴拜堂上，骨从相悲切。临行嘱兄嫂，欲语复呜咽。但得兄嫂一心善事阿母常喜悦，万里羁人慰愁绝。（六解。） 收泪就长道。关山别思重。白日结愁云，至情感苍穹。之子识大义，行当早立功。归报皇帝陛下，无烦远顾蛮中，扬名史册垂无穷。（七解。 ○义卒为兄嫂言，兄答义卒言，义卒复答兄嫂言，叙述如面语，而卒之义勇孝友一齐俱见，与木兰替耶事，可以并传。） ○孚溪吟赠归愚子 孚溪浮水清且涟，孚溪水与吴淞连。吴淞片帆挂云树，直到孚溪屋边住。君家在溪侧，我家在江边。溪光江色两潇洒，往往相思乘钓船。自从我卜城东宅，送君翻作朱方客。君去几开溪畔花，君归还卧溪边石。我来访君溪上行，溪水迎人如有情。门前问字多俊英，堂上论文皆老成。高斋学士定谁属，被褐先生方自名。只今五十斗未白，闭户著书声籍籍。生徒自重沈云祯，时俗那知王彦伯。愧我与子称莫逆，落相看感今昔。空怜早岁误儒冠，徒尔穷年抱遗册。君不见专孚门外水绕村，田居蚕室好称尊。与君一咏《沧浪曲》，世事悠悠何足论！（此余五十时赠言也。徘徊曲折，一往情深，佳处全在音节。） ○关山月 一片关山接塞天，愁看白月迥临边。寒侵古戍秦城远，晕逐连营汉阵圆。少妇楼头鸾镜合，将军账外玉弓悬。金波尽入征人泪，回照乡园路十千。 ○京口闻雁 楚雨迷红树，吴霜老白。一声京口雁，愁杀渡江人。（二十字抵人千百言，唐人后稀见此种。） ○拟唐人边庭四时怨 望断阳和到雪山，故园花月楚刀环。汉家雨露提封外，春色遥应度玉关。（翻王之涣“黄河远上”篇意，何等温厚。） 草生边地夏初回，暑雨刀耕白漠开。愁杀赤亭飞鸟断，行人何事火山来。 昨夜西风入戍楼，前军移帐急防秋。阴山猎火龙沙月，同照征夫出塞愁。 万堡云迷朔气凝，雪深马足失超腾。浑脱驼终岁防飞渡，况复黄河十月冰。（见边防之宜急也。视卢弼原辞四章，几欲突过。） ○捣衣曲 一夕凉生秦女机，砧声不待雁南飞。谁知万里黄云戍，已有新霜上铁衣。（总能自出新意。） ☆周准 字钦莱，浙江钱塘人，长洲籍。诸生。著有《迂村漫稿》。迂村以迂自信，亦以迂自安，年二十馀，裹粮携筇屐游武昌、沔、汉等处，兴尽而返，不谒一人。后逆佳山水必往游，既老，之京师，一如游南汉时。昔有人问高僧曰：“京师许多人？”僧曰：“只两个人，一为名，一为利。”迂村超然名利外，是京师有三个人也。与余同辑本朝诗，皆盖棺论定者。临终，含笑谓所亲曰：“我幸甚，我诗可入《别裁集》中矣。”诗宗法唐代以前，五言古、七言绝尤善。 ○宿灵隐寺梵香阁晓起眺望 晚从冷泉游，遂止招提境。入门闻清钟，孤阁夜方永。倾耳听泉声，声喧意弥静。朝来小雨过，宿雾散高岭。凭窗见层峰，涧壑殊清迥。不知晓云过，但觉衣裳冷。清飚动林薄，初日照山影。行当访韬光，直上松云顶。（“声暄意弥静”，深于山水者得之，比“蝉噪林逾静”较有味。） ○赋得古别离送郑子 劲羽乏群栖，转蓬靡暂息。伊人贫困士，能无去乡国。辞乡阻长川，旅迹殊可怜。昨别俄六载，斯游定几年。游踪渺无畔，淮水连河岸。回瞻云树深，忽忽兴长叹。云外指京畿，秋风冷客衣。可堪闻塞雁，正值向南飞。（结语淡淡，离情于言外遇之。） ○发朱砂庵径观音岩登石人峰 言探黝山奇，早别朱砂石。升得险境，指示深悚惕。熟游尚色变，何况远来客。凌空四无倚，投趾不容隙。壁削缘藤行，崖倾藉人掖。所凭勇往志，不随艰苦易。幽岩既已经，危峰自不隔。振衣造其巅，奇胜在咫尺。俯身入烟萝，欲诣仙人宅。（即游山可悟求道，康乐引其绪，此更显言。） ○缘天都峰趾度云巢洞上升仙梯遂憩文殊院 天都信，特立若翠屏。取径过其趾，俯仰皆奥境。松石俱象形，岩峦类盘绠。将陟目屡眩，恐坠心更警。行经阴洞中，恍惚陷深井。须叟从井出，冉冉首露顶。辟盼多创遘，不类人世景。境断缘梯升，气逼毛骨冷。意坚斯有获，出险真自幸。向晚憩禅扉，一灯照孤影。（写云巢洞四语，深入险出，殊足骇人。） ○壮士行 请为壮士行，用识壮士情。壮士重恩轻死生。主人临歧，陈设饮宴，悲歌声彻，客容尽变。酒阑日落云天高，远闻凄风起于旷野，猛虎啸于林皋。风鸣虎啸扬鞭走，去去报仇不回首。（如见白衣冠祖送时情事。） ○明妃曲 中原消息断，胡地风沙寒。经年不逢春，凄恻摧心肝。君王遣妾和戎虏，万晨辞家心独苦。早知塞处不胜愁，那怪将军怕边士。君不见百战生降李少卿，羁留绝域一身轻。丈夫失路尚如此，贱妾含悲空复情。（备责李少卿，而措词微婉，得风人之旨。） ○怀旧 自失鸳湖叟，诗盟三载寒。已知生死断，犹乍别离看。老去悲丘井，情来望逝湍。还闻淮水畔，禅宇托空棺。（此怀家方舟作。） ○行经拂水山庄 扁舟泛泛越南沙，倚杖愁临涧路斜。孝穆荒斋犹竹石，总持故宅尚莺花。名高那许遗缨，情重难孝弃室家。太息百年同逝水，凄凉还为惜才华。（咏此题者不免过于发露，作者婉约出之，不知微言讽谕过于显斥也。此诗品高下之分。） ○晨自松陵归渡太湖即事 回望垂虹隔杳冥，湖波浩渺快扬ぎ。半篙日气雾中白，万点浪花烟外青。隐隐榜歌来雁汊。凄凄渔笛出云汀。还怜心切乡闾近，未暇携筇访洞庭。 ○戍妇吟 凄凄贱妾闭兰堂，渺渺征人戍朔方。漫拟龙城罢行役，空怜燕阁阅年芳。分弓营畔沙如雪，挂镜台前月似霜。绝域荷戈音信杳，几回清泪湿流黄。（似“莺啼燕语报新年”之作。） ○题秦馀女史所画楚辞图 绕堂烟浪洞庭深，芳杜幽兰遍水浔。北渚已传湘女恨，南征更识楚臣心。云中桂棹声疑咽，天际瑶台影乍沉。写尽《离骚》无限意，《竹枝》歌罢又猿吟。 ○江上曲 空江潮落水茫茫，南楚征途万里长。为是曾经分手地，不听离曲亦神伤。 ○塞下曲 持筹绝域感蹉跎，沙塞年年漫枕戈。翻羡苏卿归国早，白头终向茂陵过。（子卿归于昭帝时，时孝武殂落五年矣。诗意见子卿犹得生还也，用笔甚曲。） ○蝴蝶词 万花谷里逐芳尘，自爱翩跹粉泽新。多少繁华任留恋，不知只是梦中身。（邯郸一梦，以二语该之，世人日在梦中，而稍不觉寤何也？） ○汉川 汉川城郭枕江堤，黯黯烟波日乍低。我欲停桡访神女，暮山无际楚云西。 ☆盛锦 字庭坚，江南吴县人。诸生。著有《青嵝诗钞》。 ○青嵝诗从大历下入手，后层累而上，风格渐高，对《入蜀诗》得江山之助，沈雄顿挫，直欲上摩王渔洋之垒，以仰窥少陵。盖渔洋诗以《蜀道集》为最胜也。游京师，王公以下多折节下之，不耐冗杂归。丙子岁殁。是岁周子迂村、朱子木鸢、汪子山樵相次殁，吴下诗坛黯然无色矣。予归田后，时与青嵝商榷，尤深人琴之感云。 ○履霜操（自注：泸有抚琴渡，相传尹伯奇弹《履霜操》处，遂拟是作。） 霜皑皑兮泸之浒，儿弗履兮，畏我父母叶。儿身载寒兮，儿心载苦。儿心兮父心，儿身兮母身。寒兮苦兮，实伤我亲。儿罪兮莫逭，亲心兮可转。俟日出而回光兮，履霜亦暧。（与“臣罪当诛，天王圣明”同一悱恻，可以教孝。） ○十二碚 群峰束奔流，虎牙怒相向。对峙十二碚，罗列钟鼓状。颠崖矗层霄，旁窦穿激浪。峡泉落九夭，汹汹翻海藏。撑舟出井底，篙师气先丧。众工捷如猱，百丈缘壁上。木末纵飞腾，山凹迭升降。一鼓更作气，千篙力谁让。造化何神奇，设此待霸王。颇闻白帝子，于此拒汉将。铁锁贯浮梁，金戈森卫仗。萧铣复何人，屯兵倚叠嶂。群雄电扫空，故垒犹在望。平生历险艰，未若兹游壮。万里投蛮荒，一身堕烟瘴，风餐案倾欹，水宿魂震荡。搜奇命转轻，得句神益旺。讵畏前途修，瞿塘险如象。（峡高纟牵逾百丈，上下不能相顾，故以鼓为节。杜诗所谓“百丈牵江上濑船”，“打鼓发船何处郎”也，经其地者，能亲切言之。） ○空ぎ峡 出峡复入峡，两崖插青冥。中流逐狂飚，奔腾万马声。下滩梭一掷，触石危樯倾。逆挽劳百夫，十步九倒行。力尽听所止，刺篙就回汀。爱此民居壮，凌空驾轩楹。宿云出洞户，古木撑岩屏。惊猿或挂树，怪鸟时一鸣。扪萝上绝壁，山风动冠缨。呼童拾锦石，信手扳杂英。兴幽忘涉险，角目多怡情。前途苦逼仄，绝境难久停。过午岩日晦，磊落见数星。黑畏突虎，蛮语频丁宁。移舟近湍激，拍枕声铿钅訇。骨肉缘久断，中肖梦亦清。狂吟出险句，那顾邻舟惊。（前后极形其险，中间忽入拾锦石、扳杂英一段，犹杜老《北征》杂入“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也。骨肉缘断，而梦亦不接，是远游人呕心语。） ○过滩 重峡间百滩，一滩度一厄。江涡众壑趋，口乱石积。大石叠鼋鼍，小石攒剑戟。中流若沸川，翻倒蛟龙窟。牵舟逼下流，凛若阻兵革。长篙拄峰腰，远缆走山脊。鸣金策众工，锐进不盈尺。一丝中迸断，百里供一掷。触石无完艘，沈渊有惊魄。是时雨初霁，沙石多滑泽。亡命争上，匍匐落冠舄。妇孺互扶携，鸡犬任狼藉。暂脱鱼腹灾，波涛亦衽席。转思断鳌初，四极奠磐石。岂其禹力衰，此境终未辟。吾尤罪巨灵，何惜只手擘。天宰真梦梦，人事日逼窄。波静有潜鳞，林深多敛翮。寄语营利徒，勿作远行客。（一丝迸断，百里一掷，前人入蜀诗未曾写到，“波涛亦衽席”，倒衬出鱼腹之险，真十成用力语。） ○峡夜 敫々猿啼夜，凄凄鹤唳空。断开四壁，深井落孤篷。树漏暂明月，湍惊无定风。万重云水隔，归梦亦途穷。（深井五字，惊绝。） ○虎牙滩 楚蜀分争地，雄关扼怒涛。滩声牛峡转，山势虎牙高。岩树丹青杂，舟樯下上劳。新诗横槊赋，旅兴一时豪。 ○晓发 晓发东安道，轻霜净马蹄。乱鸦僧阁外，残月女墙西。春冷花犹敛，沙平路欲迷。东皋待时雨，取次把锄犁。（晓行如绘，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可以并传。） ○老将 白发枕戈眠，黄沙带甲穿。风云经百战，筋力尽三边。旧识飞狐路，高谈射虎年。闻笳心未死，尚想勒燕然。（诗家老境，可入《极玄集》中。） ○登白帝城 万仞墙临滟堆，子阳霸业划江开。白盐峰对城头出，巫峡帆从地底来。云起化龙迷故井，风生跃马有高台。汉家陵阙同灰灭，泪尽寒猿日夕哀。“深井落孤篷”，从高处入峡也，“巫峡帆从地底来”，从峡升高处也。 ○白帝诚谒昭烈武侯庙 永安宫殿峡江头，一体君臣祀武侯。天祖式临传诏夜，风云色变出师秋。鸣銮久绝空山道，筹笔犹悬古驿楼。瞻尚死忠谌死孝，千秋配食重诒谋。（颔联劲联分写君臣，结以君臣之后人言，英气凛凛。瞻、尚死忠，愧死谯周，谌死孝，愧死后主。此种诗那得不传。） ○蜀道写怀 辞家动作经年别，动国真成万里游。泪眼已枯猿啸夜，乡书空望雁来秋。蚕丛路险连云栈，鹿角滩惊上峡舟。心折江陵灌园叟，黄柑千树比封侯。（一起四语，直书胸臆，人力不与。） ○舟抵泸州 锦江直下古城壕，地入炎荒近不毛。万里亲朋劳梦寐，十旬餐宿托风涛。征蛮罗甸军声远，《谕蜀》文园典策高。扫尽瘴烟开郡阁，岷峨天半落挥毫。 ○任城使院晤翁霁堂有赠 并马长安忆旧游，逢君意气振高秋。酒徒半散荆卿市，词垒孤悬李白楼。握手星辰摇短剑，离心风雨送扁舟。明年醉我南池上，须典千金紫绮裘。 ○题杜文贞公南池新祠（自注：沈菽园待御建，肖公像，配以许主簿。） 浣花游迹寄南池，洗马鸣蝉感昔时。遇主名高《三礼赋》，怀人心折《八哀》诗。铸同贾岛应呼佛，绣比平原合买丝。玉貌仰瞻如旧识，忆曾亲拜草堂祠。（自注：丁巳余入蜀，至西，曾拜公祠下。） ○白莲 玉井分栽到野塘，冰绡翠袖迥生凉。半江残月欲无影，一岸冷云何处香。真相尚留开土社，红衣尽洗美人妆。《水仙操》罢扁舟去，谁与凌波解。（青嵝中年作也。颔联远神远韵，耐人吟咀，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者耶？） ○别兄弟 未斟别酒已伤神，四海终输同气亲。此去白云天万里，望归无复倚闾人。 ○别家人 伏雌烹罢劝加餐，秉烛喃喃语放阑。点检箧中裘葛具，预知别后寄衣难。（作六千里别，不得不预料寄衣之难，诗之动人，全在一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