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 - 第 8 页/共 9 页

按此亦西樵评。《假山》:“无味。” 按渔洋评云“可删。”《暂如临邑至昔山湖亭怀李员外》:“语亦不佳。” 按此西樵评。《已上人茅斋》:“‘岱宗夫如何’‘夫’字,及此诗‘可以’字,皆是少陵句法。” 按此是西樵谬评,然亦即录渔洋评者误入之。正恐新城诗学,於“岱宗”句竟未之解耳。“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笔,“如何”二字虚,“夫”字实,从来皆误解也。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言“不图为乐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神秀”、“荡胸层□”诸句,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房兵曹胡马》:“落笔有一瞬千里之势。‘批’、‘峻’字,今人以为怪矣。” 按此亦西樵语。夫谁以为怪哉?盖先生自以为怪乎?《画鹰》:“西樵云:命意精警,句句不脱‘画’字。” 按此西樵语。而张刻有“西樵云”三字,则是渔洋述之也。尔日未尝闻新城王氏专以制举义得名也,何以八股气味深入至此。《临邑舍弟书至苦雨》:“‘利涉’句太远无涉。” 按此亦西樵语。《过宋员外旧庄》:“五六句感慨跌宕,无所不包。” 按此亦西樵语。《夜宴左氏庄》:“起甚有风趣,结远。” 按此西樵语。《送裴二虬尉永嘉》:“平。” 按此评未见。《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红绽雨肥梅’,俗句。” 按此则是渔洋评也。渔洋以超逸立格,故应戒人看白香山诗也。《得家书》:“此等事作一排律,自不能尽意。” 按此西樵谬说。《行次昭陵》:“‘玉衣’一联,言神灵如在也。” 按此西樵评。《端午日赐衣》:“何大复极赞此,吾所不知。” 按此评未见。《送李校书》:“‘老雁’句比也。” 此亦西樵。《洗兵马》:“此杜集七古中极整丽可法者。” 亦西樵。《病後过王倚饮赠歌》:“又一体。” 亦西樵。《贻阮隐居》:“结说尽。” 亦西樵。《遣兴五首》:“达。” 亦西樵。《凤凰台》:“似孟郊。” 亦西樵。《剑门》:“高视见霸王”句抹“王”字:“王,平声。” 按此亦西樵谬语。试问“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字,亦是平声乎?《戏为双松图歌》:“起处便老放。‘叶里松子’句,看此老笔底画意。” 亦皆西樵。《光禄坂行》:“‘暝色’句不如‘暝色带远客。’” 亦西樵。《陈拾遗故宅》:“‘圣贤’、‘日月’,太过。” 此亦西樵误也。“所贵者圣贤”,“圣贤”二字,正用陈拾遗诗也。陈伯玉《怀古》诗:“贤圣几凋枯。”此类慨慕古圣贤语,拾遗每多有之。若以“圣贤”指陈拾遗,则误也。至於“日月”二字,承上句“扬马”言之,亦岂可泥耶?《谒文公上方》:“‘庭前猛虎’,谓石也。” 亦西樵。《山寺》:“老杜频用‘树羽’字,皆未妥。” 亦西樵。《桃竹杖引》:“酷似太白。” 亦西樵误也。盖以间用长句,遂妄谓似太白,不特不识杜,亦不识李矣。《冬狩行》:“‘有鸟名瞿鹆’三句比也。” 亦西樵谬语。不知何比?《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起处全是乐府意。” 亦西樵。《八哀诗》:“《八哀诗》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称之不敢议者,皆揣骨听声者耳。其中累句,须痛刊之方善。石林叶氏之言,其识胜崔德符多矣。余《居易录》中详之。” 按此则渔洋评也。今以渔洋诸条,详列於此。 《渔洋诗话》云:“杜《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呓语,而古今称之,不可解也。” 《居易录》一条云:“杜《八哀诗》,钝滞冗长,绝少剪裁。而前辈多推之,崔至谓‘可表里《雅》、《颂》’,过矣!试摘其累句,如《汝阳王》云:‘爱其谨洁极’,‘上又回翠麟’,‘天笑不为新’,‘手自与金银’,‘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睐皆已虚,跋涉曾不泥’,‘众归给美,摆落多藏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苏源明》云:‘秘书茂松色’,‘溟涨本末浅’。《文苑英华》本异,亦不可晓。《郑虔》云:‘地崇士大夫,况乃气精爽’,‘方朔谐太枉’,‘寡鹤误一响’。《张九龄》云:‘骨惊畏曩哲,в变负人境’,‘讽咏在务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阙只字警’云云,率不可晓。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白黑也。” 又一条云:“予尝议子美《八哀诗》,《後村诗话》先已言之,曰:‘如《郑虔》之类,每篇多芜词累句,或为韵拘,殊欠条畅。不如《饮中八仙》之警策。盖《八仙歌》每人止三两句,《八哀诗》或累押二三十韵,以此知繁不如简,大手笔亦然。’又云:‘《八哀诗》,崔德符以为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韩子苍谓其笔力变化,与太史公诸赞方驾。惟叶石林谓长篇最难,魏、晋已前,不过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不敢议其病。盖伤於多,如《李北海》、《苏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去其半方善。石林之论累句之病,并为长篇者,不可不知。’右皆确论,与予意吻合。” 并录予旧抄渔洋评本於後: “《八哀诗》自是钜篇,顾多钝拙不可晓。何也?” 《赠司空王公思礼》:“物不隔”三字抹,“九曲”四句密圈,“自有”三字抹,“爽气”句密圈。 《故司徒李公光弼》:“零落”句密圈。 《赠左仆射郑国公岩公武》:“不知万乘出”四句密圈,“终相并”三字抹:“多冗长之句。” 《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虬髯”二句密圈,“爱其谨洁极”句抹,“上又回”句抹,“不为新”三字抹,“圣聪”句抹,“匪惟帝”二句抹。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起二句密圈,“森然”句密圈,“多藏秽”三字抹,“竟掩”句却未抹。张刻此句全抹,评云“不伦”。以予所见,此是西樵评。此所云“不伦”者,又与渔洋所摘累句之说不同。“危脆”二字抹。 《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气精爽”三字抹,“太枉”二字抹,“寡鹤”句抹,“百年”二句密圈。 《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诗罢地有馀”二句密圈,“用才”句抹,“翠螭”二字抹,“未阙”句抹。 按渔洋以此八诗为钜篇,原自与前人赞赏略同。其所摘累句,则渔洋於诗,以妙悟超逸为至,与杜之阴阳帅、利钝并用者,本不可同语也。愚於《八哀诗附记》卷中,偶亦及此。今举其一条云:“《汝阳王》篇中,专叙射雁一事,史迁法也。‘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笔,若无此句,则‘扣马’、‘谏猎’诸句,皆无根矣。此种健笔,岂得以渔洋之评议之?其馀渔洋所摘累句,又或以为呓难晓,若然,则《三百篇》变雅中亦颇多似後人不可晓之句矣。善论诗者,岂可如此!且如‘金银’二字,以今日俗眼视之,似是俗字乎?然而‘不贪夜识金银气’,又何尝非‘金银’二字连用?亦将以为累句乎?如以渔洋所抹累句,若‘红绽雨肥梅’,与上句‘绿垂风折笋’等耳。‘绿’不闻其俗,而‘红’独俗乎?‘笋’不闻其俗,而‘梅’独俗乎?‘垂’不闻其俗,而‘绽’独俗乎?‘折’不闻其俗,而‘肥’独俗乎?盖渔洋为诗,多择乐府中清隽之字;不则年号、地名亦选其清隽悦目之字。如是则诗人止当用清扬、婉娈之字,而不当用‘’、‘戚施’之字矣。说诗正不当如此也。” 约而言之,叶石林可谓“以意逆志”,上溯魏、晋者,此原是渔洋论五言诗之大旨,其所钞《三昧》、《十选》,皆此职志也。然渔洋於六朝则钞及庾子山廿韵之作,而於唐则转不取十韵外者,何也?故其於初唐亦止取短章以为近古,而长篇则以为近靡,又何论元、白诸篇矣。若杜公五言古诗,长篇如《北征》诸作,正复何减《雅》、《颂》,而可以长短较量乎?所以就学杜言之,人皆知其高古雄浑,而其用钝笔处,不如其用利笔之於讽诵也。即如“苗满空山”一联,更无人理会矣。观古人墨迹,遇秃毫处,则嗤为败笔者,人皆如是耳!然而杜诗初不以钝笔见长,即渔洋之每摘杜公累句,固於学杜之理,非其至论,而亦於评杜之妙,初不相妨也。杜诗固不因渔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损,即渔洋之论诗,亦岂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损乎?况愚所见渔洋评杜之真本,其所圈识,尤关精微之诣。愚方欲摘取渔洋圈识之句,以醒学者之目,又恐其近似时文八股之习,是以联因张氏此刻内《八哀诗》评,而略具其概於此。愚岂敢以渔洋心眼,印定读杜之指归哉? 又张刻此内“事绝万手搴”句、“正始”句、“不要悬黄金”二句,皆全抹,评云“多不可解”。此则渔洋本所未抹。盖西樵亦多摘其累句,又不尽出渔洋也。又“百年见存没”二句,评云“十字悲甚”,亦非渔洋语。此皆无足详辨者。《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卓氏近新寡”以下,西樵云:“忽入此一段,不伦不理,无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呓语。”“襄王薄行迹”以下:“此段又不伦。” 按此有“西樵云”三字,则亦渔洋述其兄语也。读杜诗何苦於此等处寻闹。《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君不见’句,朴。” 亦西樵。《上水遣怀》:“‘穷迫’二句,真。”“回斡”以下:“‘回斡’五字已足,不必下四句。郑继之谓‘此等为杜公滞处’,良是。” 按此亦西樵评也。“回斡明受授”一句,必得伸长以下四句,其气乃足,何为转欲省下四句乎?《早行》:“‘前王’二句,亦是警语。‘碧藻非不茂’,此句语势不亮,下句觉接不伦。” 此亦西樵语,直不知诗理者!此诗圆至深厚,乃是以中锋之笔出之,为此评者,自不解耳。《岁晏行》:“‘岁云暮矣多北风’四句,喜其气老,只在参错中。” 亦西樵。《题郑县亭子》:“‘巢边’句,比也。” 亦西樵。《望岳》:“无一句与前人登华同。” 亦西樵。《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此等皆杜之可存者,不得以其平而忽之。‘怜’、‘存’语更凄。” 亦西樵也。谁言“平而忽之”哉?时文习气,至於如此!《忆弟》:“‘兵在见何由’,朴。” 亦西樵。《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七:“‘檐雨乱淋幔’下三字,不成句。” 亦西樵谬语。《蒹葭》:“句句太切。” 亦西樵。可笑!《有客》:“作声价,却有致。” 亦西樵。《野老》:“‘片□’,比也。” 亦西樵。《少年行》:“直书所见,不求语工,但觉格老。” 亦西樵。《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此诗自叙处大多,觉气格亦散缓。” 亦西樵谬说。《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末句‘汝’俱指鸥,非也。余谓指王判官。” 亦西樵。此末句“汝”字,岂有指鸥之理?何须辨说!《谒先主庙》:“包举得大。” 亦西樵。《偶题》:“此篇前半气势甚雄,惜後半多滞语。” 此评予所未见,不知是西樵,抑是渔洋?要是不知诗者语耳。不特所云“後半多滞”是谬语也,即所云“起处甚雄”亦是谬赞。《偶题》一篇,读者或目为前後二截,固谬矣;即以起二句,似是统挈全篇,而实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愚尝与即墨张肖苏论之,又与钦州冯鱼山论之,详具於《杜诗附记》卷内。《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未免铺叙,难此整赡。‘雾雨’句自己,‘馨香’句郑、李。” 此评亦未见,不知是西樵,是渔洋?其以“雾雨”句为杜自谓,亦未然。《洞房》:“《洞房》、《宿昔》诸篇,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绝作。” 此渔洋评。《酬韦昭州见寄》:“起老。” 亦西樵。《千秋节有感》:“此等则李沧溟之滥觞也。” 亦西樵。《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舟重’句遂为咏雪粉本。” 亦西樵。《对雪》:“‘囊罄’不宜有‘银壶’。” 此评却是西樵。然渔洋亦抹“银壶”二字。 方纲自束发诵诗,所见杜诗古今注本,已三十馀种。手录前人诸家之评,及自附评语,丹黄涂乙,亦三十三遍矣。大约注家於事实或有资以备考,於诗理则概未之有闻。评家本不易言,在杜公地分,既非後来学者所能仰窥,其谬误擅笔者,固不必言矣。即或出於诗家,偶有所见,而就其稍近者,亦有二端:一则或出於初诵读时,偶有未定之论;一则或为学徒指点,有所为而借发。此皆不足以言评杜也。即以近日王渔洋标举神韵,於古作家,实有会心。然诗至於杜,则微之系说,尚不满於遗山,後人更何从而措语乎?况渔洋於三唐虽通彻妙悟,而其精诣,实专在右丞、龙标间,若於杜则尚未敢以瓣香妄拟也。惟是诗理,古今无二,既知诗,岂有不知杜者?是以渔洋评杜之本,於诗理确亦得所津逮,非他家轻易下笔者比矣。愚幼而游吾里黄昆圃之门,得遍识渔洋手定之说,既而於朋辈借阅,所称渔洋评本者,大约非西樵之评本,则渔洋早年述西樵之评本。其後於同里赵香祖斋得渔洋评本,尝以渔洋平日论杜语,逐条细较,实是其亲笔无疑。昔在山东学使廨,刻拙作《小石帆亭著录》六卷,已载此本於《王氏遗书》目矣。海盐张氏刻有《带经堂诗话》一编,於渔洋论次古今诗,具得其概,学者颇皆问诗学於此书。而其末附有《评杜》一卷,细审之,则真赝混淆,有不得不辨析者。故因张刻此卷为略记如右。若夫读杜之法,愚自有《附记》二十卷,非可以评语尽之也。 ●卷七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 丁丑岁三乡作 大兴翁方纲) 金宣宗兴定九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岁。自贞三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乱河南,至是岁寓居三乡,在其登进士第之前四年。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正体”云者,其发源长矣。由汉、魏以上推其源,实从《三百篇》得之。盖自杜陵云“别裁伪体”、“法自儒家”,此後更无有能疏凿河源者耳。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论诗从建安才子说起,此真诗中疏凿手矣。李太白亦云:“蓬莱文章建安骨。”韩文公亦云:“建安能者七。”此於曹、刘後特举一刘越石,亦诗家一大关捩。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若恨张华少,温李新怕奈尔何!锺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气少。” 此首特举晋人风格高出齐、梁也,非专以斥薄温、李也。後章“精纯全失义山真”,岂此之谓乎?义山在晚唐时,与飞卿、柯古并称“三十六体”,原自以绮丽名家,是又不能尽以义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即放翁论诗亦有“温李真自郐”之句,盖论晚唐格调,自不得不如此。遗山之论,前後非有异义耳。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 此章论陶诗也。而注先以柳继谢者,後章“谢客风容”一诗具其义矣。盖陶、谢体格,并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闲者归之陶,以蕴酿神秀者归之谢,此所以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东坡谓柳在韦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後来王渔洋谓韦在柳上,辄能翻此案也。遗山於论杜不服元微之,而於继谢者独推柳州。四十年前,愚在粤东药洲亭上与诸门人论诗,尝有《韦柳诗话》一卷,意亦窃取於此。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遗山录金源一代之诗,题曰《中州集》。“中州”云者,盖斥南宋为偏安矣。虞道园尝欲撰《南州集》而未果成,然而推此义也,在遗山笼罩中耳。“中州”二字,却於“慷慨歌谣”一首拈出,所谓文之心也。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苦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此於论唐接六代之风会,最有关系,可与东坡“五代文章付劫灰”一首并读之,於初唐独推陈射洪,识力直接杜、韩矣。然而遗山诗集,初不斤斤效阮、陈作《咏怀》、《感寓》之篇也,岂其若李、何辈冒称复古者得以藉口邪?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於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澜翻可是难。“陆芜而潘净”,语见《世说》。 此首义与下一首论杜合观之。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事见元稹《子美墓志》。 此首与上章一义,“排比铺张”,即所云“布澜翻”也。然正须合前後章推柳继谢之义同善会之,然後知遗山之论杜,并非吐弃一切之谓耳。王渔洋尝谓杜公与孟浩然不同调,而能知孟诗,此方是上下原流、表里一贯之旨也。其实元微之所云“铺陈终始”、“排比声律”与所谓“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者,事同一揆。而渔洋顾欲删去“相如”、“子□”一联,与其论谢诗欲删“广平”、“茂陵”一联者正同。然则遗山虽若与元微之异说,而其识力则超出渔洋远矣。望帝春心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拈此二句,非第趁其韵也。正以先提唱“杜鹃”句於上,却押“华年”於下,乃是此篇回复幽咽之旨也。遗山当日必有神会,惜未见其所述耳。渔洋以释道安当之,岂其然乎?遗山於初唐举射洪,於晚唐举玉溪,识力高绝,知世传《唐诗鼓吹》非出遗山也。然而遗山云“精纯全失义山真”,拈出“精”、“真”分际。有此一语,岂不可抵得一部郑氏笺耶!馀更於下卷详之。○宋初杨大年、钱惟演诸人馆阁之作,曰《西昆酬唱集》,其诗效温、李体,故曰西昆。西昆者,宋初翰苑也。是宋初馆阁效温、李体,乃有西昆之目,而晚唐温、李时,初无西昆之目也。遗山沿习此称之误,不知始於何时耳?然遗山论诗既知义山之“精”、“真”,而又薄温、李为“新声”者,盖义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而其以绮丽为体者,则斥为新声,但以其声言之,此亦所谓言各有当尔。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著书生待鲁连。 此妙於借拈李诗以论杜诗,可作李、杜二家钥,与义山“李杜操持”一首正相发也。与前章斥元微之意同。其不以鬼怪目玉川,意亦如此。切响浮声发巧深,研磨虽苦果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徵,自是□山《韶》音。“水乐”,次山事。又其《Ы乃曲》云:“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灵山《韶》音。” 此皆弦外之旨,亦须善会之。犹夫“排比铺陈”一章,非必吐弃一切之谓也。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韩门诸家,不斥贾而斥孟,亦与东坡意同。不论及李长吉者,遗山心眼抑自有属矣。昔杜樊川为《李长吉诗序》曰:“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未知遗山意中分际如何?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柳诗继谢之注,至此发之。以白继陶,以柳继谢,与渔洋以韦继陶不同,盖渔洋不喜白诗耳。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遗山寄慨身世,屡致“沧海横流”之感,而於论苏、黄发之。窦皋《述书赋》论褚河南正是此意,不知者以为不满褚书也。 读至此首之论苏诗,乃知遗山之力争上游,非语言笔墨所能尽传者矣。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此章收足论苏诗之旨,即苏诗“始知真放本精微”也。“百态新”者,即前章“更出奇”也。“苏门忠臣”云者,非遗山以继苏自命也,又非指秦、晁诸君子也。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此“回”字即坡公诗“平格力未全回”之“回”字,是遗山力争上游处也。亦何尝有人“讳学金陵”?亦何尝有人“欲废欧梅”?观此可以得文章风会气脉矣。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唐之李义山,宋之黄涪翁,皆杜法也。先生撮在此一首中,真得其精微矣。放翁、道园皆未尝有此等议论,即使不读遗山诗集,已自可以独有千古矣。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前首并非不满西江社也,此首亦并非斥陈後山也,此皆力争上游之语,读者勿误会。 王介甫《唐百家诗》所录多非大篇,故後人多疑之者。遗山诗“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盖遗山之意,谓半山多取近古之作,不必多取其大篇欤?後二句,盖指後人有议论半山此选者。今未详其事,不能确定“曾郎”为谁也。昔在馆下,纪晓岚与陆耳山同几,校遗山集,予未得检视其签处也。後一日进书,在直庐话,晓岚语序曰:“遗山诗首句,一本作‘王谢风流’,或谓‘王’字是‘三’之讹,然乎?”予曰:“自是‘陶谢’,不闻作‘王谢’也。”及到馆下,未暇覆检晓岚所校是某家藏本,顾有此异耶?晓岚又谓“曾郎”当是茶山,予亦以无实徵,未敢定耳。遗山集讫无精校之本,明弘治戊午,沁州李翰刻储家藏本,前有李冶、徐世隆二序,後有王鹗、杜仁杰二跋,末有附录一卷。今所行无锡华氏刻本,即此本重刻,无後二跋,其中讹字极多,须访得弘治沁州原刻本校正之。此前更不闻古刻本耳。若能校勘重刻,以拙撰先生年谱附後;又凌仲子亦尝凡三十首。附说者十八首。 ●卷八 (王文简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五首) 《渔洋诗话》:“余往在如皋,马上成《论诗绝句》,从子净名作注。” 此诗作於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岁,与遗山之作,皆在少壮。然二先生一生识力,皆具於此,未可仅以少作目之。 今所行《精华录》仅存三十二首。其谓从子某作注者,或即先生自注,犹夫《精华录》或云名门人手也。巾角弹棋妙五官,搔头傅粉封邯郸。风流浊世佳公子,复有才名压建安。 论诗从建安说起,此二先生所同也,然渔洋则未加品骘也。此即所谓“不著一字”之旨,先生说诗每如此。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白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挂席名山都未逢,浔阳喜见香炉峰。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写孟公。右丞爱襄阳“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之句,因为写《吟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