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 - 第 4 页/共 9 页
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阮亭不取入七言诗选,盖以为音节非正调也。然此间呼吸消纳,自不得不略通其变,其于正调之理一也。○诗二十韵,单句以仄押句尾者凡十一句,单句第五字用仄者凡十七句,此则所以与对句第五字相为吐翕,而可以不须皆用仄矣。苏诗似此者尚多,可以类推。《古夫于亭问答》所载:“张萧亭论单句住脚字,如以入为韵,则第三句或用平,第五或用上,第七或用去,必错综用之,方有音节。”其言虽是,然犹未尽其也。
苏诗“丹枫翻鸦伴水宿”,施注引“水禽曰宿”。但此句“宿”字,自指人说。
《宋诗钞》之选,意在别裁众说,独存真际,而实有过於偏枯处,转失古人之真。如论苏诗,以使事富缛为嫌。夫苏之妙处,固不在多使事,而使事亦即其妙处。奈何转欲汰之,而必如梅宛陵之枯淡、苏子美之松肤者,乃为真诗乎?且如开卷《凤翔八观》诗,尚欲加以芟削,何也?馀所去取,亦多未当。苏为宋一代诗人冠冕,而所钞若此,则他更何论!
文定自是北宋一作家,而《钞》亦不入。
渔洋云:“文定视文忠,邾、莒矣。”然实亦自在流出,无一毫掩饰,虽局面略小,然胜於子美多矣,抑且大於圣俞也。盖自杨、刘首倡接踵玉溪,台阁钜公先以温丽为主,其时布衣韦带之士,何能孤鸣复古?而独宛陵志在深远,力涤浮滥,故其功不可没,而其所积则未厚也。昔人所云:“去浮靡之习於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於诸大家未起之先。”斯为确评定论耳。
清江三孔,盖皆学内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学为此种,其弊必流於真率一路也。言诗於宋,可不择诸!
平仲《题老杜集》云:“吏部徒能叹光焰,翰林何敢望藩篱!”是亦以“吏部”为韩对李翰林矣。何以误会欧诗而沿用之耶?
吴钞云:“元文人之盛,大都材致横阔,而气魄刚直,故能振靡复古。”其伦固是。然宋之元诸贤,正如唐之开元、天宝诸贤,自有精腴,非徒雄阔也。即东坡妙处,亦不在於豪横。吴钞大意,总取浩浩落落之气,不践唐迹,与宋人大局未尝不合,而其细密精深处,则正未之别择。即如论苏诗,首在去梅溪之,而并欲汰苏之富缛。夫梅溪之,本不知苏,不必与之较也。而苏岂以富缛胜者?此未免以目皮相。观吴孟举所作序,对针嘉、隆人一种吞剥唐人之习,立言颇为有见。而及观其中间所选,则是目空一切、不顾涵养之一莽夫所为,於风雅之旨殊远。
节孝先生徐积,东坡比之玉川子。然其《月食诗》,蹊迳浅露,非玉川之比也。其中间杂言後忽四言,与所作《爱爱歌》後半忽夹四言《毛诗》成句,皆不调叶。
徐仲车《大河》一篇,一笔直写,至二百韵,殊无纪律。诗自有篇法节制,若此则不如发书一通也。《李太白杂言》一首,亦空叫嚣,尚在任华之下。
郑介公人品本不以诗重,阮亭谓其《古交行》、《呈子京》等篇,在乐天、东野间,亦因人而重其言耳。《和王荆公何处难忘酒》一章,大言炎炎,遂令荆公无地可容矣。
□巢诗胜於西。□巢,西之弟也。其《和荆公土山韵》诗三首,虽乏警策,亦自不弱。
张舜民芸叟诗,颇有意议。《赐资治通鉴》一首甚佳,不独情文兼到,抑亦可备故实也。
王逢原《题定州阅古堂诗叙》:“韩丞相作堂,而於堂之两壁,画历任守相将帅。”又谓“请留中壁,搜国匠第一手写韩公像”。此乃悬计之词。其後果有作韩公像者,乃在魏公去定州之後。观宋子京诗可见。
逢原诗学韩、孟,肌理亦粗,而吴钞乃谓其高远过於安石。大抵吴钞不避粗犷,不分雅俗,不择浅深耳。
文湖州诗,气韵不俗,比之苏、黄诸公,觉未能深造耳。
秦淮海思致绵丽,而气体轻弱,非苏、黄可比。
张文潜气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称着色,一着浓绚,则反带伧气,故知苏诗之体大也。
《侯鲭录》所载文潜《七夕歌》、《韩马》之类,皆不见佳。《中兴颂》诗亦不佳。
厉樊榭疑《声画集》刘叔赣即贡父。今观所载题画诸作,气格亦不凡,当是贡父诗也。初白注苏,於《韩马》诗,竟未采入。
郭功父《金山》、《凤凰台》诸作,皆体气豪壮。而阮亭以为诗格不高,其旨微矣。
黄裳冕仲诗,格虽不高,而颇有疏奇处。此自不能深造。然亦可见各人各种之不同,岂必蹈常袭故哉?
情景脱化,亦俱从字句锻炼中出,古人到後来,只更无锻炼之迹耳。而《宋诗钞》则惟取其苍直之气,其於词场祖述之源流,概不之讲,後人何自而含英咀华?势必日袭成调,陈陈相因耳。此乃所谓腐也。何足以服嘉、隆诸公哉?
说部之书,至宋人而富,如姚令威、洪容斋、胡元任、葛常之、刘後村之属,不可枚举。此即宋人注宋诗也。不此之取,而师心自用,庸有当乎?
晁无咎《信州南岩》诗,起结纯用杜公《望岳诗》,可谓有形无神。
无咎才气壮逸,远出文潜、少游之上,而亦不免有边幅单窘处。
李端叔诗,殊不为工,东坡称其工尺牍耳。
魏泰道辅《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狭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吾尝作诗题编後云:‘端求古人遗,琢抉手不停。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此论虽切,然未尽山谷之意。後之但求浑厚者固有之矣,若李空同之流,殆所谓‘鹏鲸’者乎”?
俞紫芝秀老诗思清逸,当与林君复并称。
●卷四
山谷《竹枝词跋》云:“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г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盖每首後二句,叠一遍也。又云:“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此则每句用叠也。按《苕溪渔隐丛话》:“唐初歌词所存者,止《瑞鹧鸪》、《小秦王》二曲,是七言诗。《瑞鹧鸪》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也。”查他山云:“《小秦王》一名《古阳关》,盖《小秦王》与《阳关》音节相埒耳。”○後三首太白,大约此皆《竹枝》中极着意者矣。当与刘梦得之作抄写一编,而以杨铁崖之属继之。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山抹微□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阮亭自谓其“月映清淮何水部,□飞陇首柳吴兴”胜於前句。至若山谷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而後人有句云:“挥豪对客曹能始,闭阁焚香尹子求。”此不谓之袭旧乎?
阮亭所举宋贤绝句可继唐贤者几数十首,然何以不举山谷《广陵早春》之作云:“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
山谷於五古,亦用巧织,如古律然,特其气骨高耳。
谈理至宋人而精,说部至宋人而富,诗则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总萃处,则黄文节为之提挈,非仅江西派以之为祖,实乃南渡以後,笔虚笔实,俱从此导引而出。善夫刘後村之言曰:“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杨、刘则又专为昆体;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澹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岿然为大家,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後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讨古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按此论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贤三昧。不然而山谷自为江西派之祖,何得谓宋人皆祖之?且宋诗之大家无过东坡,而转祧苏祖黄者,正以苏之大处,不当以南北宋风会论之,舍元诸贤外,宋人盖莫能望其肩背,其何处而祖之乎?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其时若陈後山、徐师川、韩子苍辈,未必皆以为铨定之公也。而山谷之高之大,亦岂仅与厌原一刻争胜毫!盖继往开来,源远流长,所自任者,非一时一地事矣。论者不察,而于《宋诗钞》品之曰“宋诗宗祖,是殆必将全宋之诗境与後村立言之旨,一一研勘也。观其所钞,则又不然,专以平直豪放者为宋诗,则山谷又何以为之宗祖?盖所钞全集与其品山谷之言,初无照应,非知言之选也。”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外亦更无留与後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
渔洋先生所讲神韵,则合丰致、格调为一而浑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谓之集大成可也。
渔洋先生则超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先生则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则二先生之路,今当奚从?曰吾敢议其甲乙耶?然而由竹之路为稳实耳。
吴孟举之钞宋诗,若用其本领以钞邵尧夫、陈白沙、庄定山诸公之诗,或可成一片段耳。
山谷诗,譬如榕树自根生出千枝万,又自枝上倒生出根来。若敖器之之论,只言其神味耳。
“不贪夜识金银气”,“手自与金银”,是真事,故不碍。然阮亭尚以“手自与金银”为病。至後山云“莫辞行乐费金银”,则不可矣。
後山赠鲁直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又云:“人言我语胜黄语,扶坚夜燎齐朝光。”此其所以叙入紫微宗派之图也。任天社云:“读後山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因为作注。而敖器之亦谓“後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研,不求赏识”。昔渔洋先生尝疑天社之语未尽然,而谓“後山终落钝根,视苏、黄远矣”。按《诗林广记》云:“後山之诗,近于枯淡。”愚观宋诗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当之,若後山则益无可回味处,岂得以枯淡为辞耶?若黄诗之深之大,又岂後山所可比肩者!盖元诸贤,皆才气横溢,而一时独有此一种,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
後山极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华,然与吞剥者终属有间。即以中间有生用杜句者,亦不似元遗山之矫变,亦不似李空同之整齐,盖此等处尚有朴拙之气存焉。求之杜诗,如“吾宗老孙子”一篇,是其巅顶已。
後山所作《温公挽词三首》,真有杜意,而吴不钞。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初唐之高者,如陈射洪、张曲江,皆开启盛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韦苏州、柳柳州、韩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唐、变化盛唐者也。是有唐之作者,总归盛唐。而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後人读唐诗之准的。若夫宋诗,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後,如武林之遗事,汴土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老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正变,亦从可互按马。今论者不察,而或以铺写实境者为唐诗,吟咏性灵、掉弄虚机者为宋诗。所以吴孟举之《宋诗钞》,舍其知人论世、阐幽表微之处,略不加省,而惟是早起晚坐、风花雪月、怀人对景之作,陈陈相因。如是以为读宋贤之诗,宋贤之精神其有存焉者乎?
徐俯师川诗亦清逸,在龟父、无逸之上。
韩子苍诗,平匀中自有神味,目之曰江西派,宜其不乐。《游赤壁》七律,直到杜、苏分际。
李商老彭之诗,後村谓其拘狭少变化,良然。
晁具茨诗高逸,渔洋极赏之,然边幅究不能阔大。至《送一上人还滁》一诗,则无咎不能为也。渔洋所心赏当在此,而吴钞乃独不取之,盖以为涉禅耳。
刘後村谓具茨诗惟放翁可以继之,然具茨五言诗殊非陆务观所能仿佛。
刑忄享夫居实才气横逸,其《明妃引》乃十四岁作,而奄有元诸公之气势。东坡、山谷皆深惜之。此宋时之李长吉也。
小斜川诗自注:“吴开府游隆中为诸葛孔明赋诗,有‘翻覆看俱好’之句,为世称诵。”此句可抵一篇孔明传论,而简质婉妙。苏诗《哭刁景纯》有“反覆看愈好”之句,又《留别叔通元弼坦夫》一首内亦有之。
米诗亦入《宋诗钞》。其实米固有英灵气,而自别一路人,其精力不专聚於诗也。其平生精力,大抵全在书画,所与往还,则薛道祖、刘巨济也。
“春光吴地减,山色上林深”,此江公望民表题艮岳句。刘後村跋云:“比之邓肃《花石纲诗》,彼刻露而此含蓄矣。”然《并榈集》中《花石诗》,气格亦自远大,不减少陵。
叶石林诗,深厚清隽,不失元诸贤矩。证以《避暑录话》,平生出处然,集中点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虚谷《瀛奎律髓》有“党蔡尊舒、阴抑苏、黄”之论,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也!
王明清记李邯郸孙亨仲言:“家有梅圣俞诗善本。世所传,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忌能名之压己也。”明清辨其非实。梅之能名,本不足以压欧阳;而邯郸此说,以小人诬君子,其谬妄固不必言。然亦实因都官全集警策处差少,所以致来诬者之口。若苏诗,则人虽欲为此诬言,其可得乎?
渔洋先生举“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谓愚山惊为苏州、文房之作,闻是圣俞,乃爽然自失。然予谓梅诗若以一句两句高出众流,尚不止此,如“淮南木叶惊,淮上使君行”,“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南国易悲秋,西风起高树”,“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之类,何尝非广德以前人语?但通篇气到力到者,不可多得,此其所以不及欧、苏诸大家耳。鄙意正非薄视梅诗,须知甫变昆体,其力量已不可当,初不必求全责备也。
《墨庄漫录》称:“唐子西诗多新意,不沿袭前人语,当时有小东坡之目。同生眉山,同贬惠州。然格力虽新,而肌理粗疏,逊于苏、黄远矣。”吴钞乃谓“後出固胜”,亦矫枉过正之言也。
“养生主”、“齐物论”,并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诗有“满引小杯齐物论”之句,然新而带伧气矣。此数东坡“诗寻医”、“酒入务”更当何如?
汪彦章藻已有《漫兴》绝句,此误故不始於杨廉夫也。
汪浮溪诗,深厚丽密,非南渡诸人可及。
《诗人玉屑》云:“陆放翁诗本於茶山,茶山本于韩子苍,三家句律,大概相同,至放翁则如豪矣。”然茶山诗较放翁浑成自然,固不可及。
拗律如杜公“城尖迳仄”一种,历落苍茫,然亦自有天然斗┺处,非如七古专以三平为正调也。曾文清几《游张公洞》一首,第二句及四六八句皆以三平煞尾,此昔所未见也,得毋执而不知变耶?
王履道安中,宣和七年《睿谟殿应制百韵》诗,铺叙而已,未见作家之致;且有音节不谐处。其《题老杜画像》一首云:“声名乾坤破,生事岁月促。”二句颇有杜意。
孙仲益五岁属对,为东坡所赏。其诗思笔亦自清峻,但多生剥前人字句,则亦不能开拓无前也。
孙仲益诗云:“解啼孤月如鸡口,堪笑穷郊作许悲。”此虽一时漫与之言,然亦见孟诗之苦太过也。
苕溪渔隐所举其尊人汝明舜陟,号三山老人。《泛歙溪五首》,谓句法深得老杜意味。然中间如“舟疑天上坐”,则亦孙仲益《鸿庆集》之类也。岂後人则不可,而前人转可乎?但其气味究竟与何、李不同,所以後人不复议之。
简斋《葆真宫避暑》诗,一时推为擅场,人皆传写。然“清池不受暑”,“夜半啸烟艇”,起结亦本杜句也。中间固自脱然。简斋自言曰:“诗至老杜极矣,苏、黄复振之,而正统不坠。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深,故游咏玩味之馀,而索之益远。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後可以涉老杜之涯。”
简斋以《墨梅》诗擢置馆阁,然唯“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句有生韵,馀亦不尽佳也。“京洛缁尘”尚有神致,“陈玄”则伧气矣。
“平生老赤脚,每见生怒嗔”,“张子霜後鹰,眉骨非凡曹”,“觉来迹便扫”,“韩公真躁人,顾用扰怀抱”,“乾□进酒杯”,“片□无思极”,“我知丈人真”,“清池不受暑”,“惜无陶谢手”,“日动春浮木”。以上诸句,《简斋集》中似此类者尚多,不可一一枚述。大约仿佛後山之学杜,而气韵又不逮。盖同一未得杜神,而後山尚有朴气,简斋则不免有伧气矣。若以此为杜嗣,则不若直举李空同之堂堂旗鼓,明目张胆,上接指麾,何必瞒人哉!
後村举简斋“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此其《岳阳楼》句也。又“楼头客子杪秋後,日落君山元气中”二语,亦不愧学杜。
胡邦衡谪新州,王卢溪独作诗送行,卢溪以此得名。其诗亦多剥袭杜句,想尔时诸贤所得如此,尚不及後来李、何辈之雄力耶?
王荆公题惠崇画,屡用“道人三昧力”之语。初以为只摹写其画笔之精耳,及见王卢溪题崇画诗自注云:“往年见赵德之说惠崇尝自言:‘我画中年後有悟入处,岂非慧力中所得之圆熟故耶?’今观此短轴,定非少年时笔也。”此可取以证荆公之诗,虽赞画之语,亦有所据而云也。
朱新仲翌“此时老子兴不浅,旦日将军幸早临”,“何以报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黄金”,固是成语,然“黄金”尚露墨痕。若其《题颜鲁公画像》云:“千五百年如烈日,二十四州惟一人。朝衣视坎趋前死,羽服行山即此身。”则自出手眼,实为奇特。
曹松隐勋《乾道圣德颂》,自谓拟《元和》之作,然平平无佳处。
知稼翁黄公度《悲秋》诗最有名,然只是形,不是神耳。其《题嵩台》诗云:“四山如画古端州,州在西江欲尽头。”二语切肇庆,确不可易。
王瞻叔之望《中兴颂》一诗,亦非高作,而其论颇有理。至云“次山之文可也简”,亦平允之论也。次山诗亦然。
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此与邓并榈《花石纲诗》,皆有关一代事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阮亭先生所举四十首,盖借作印证,欲学者超入唐人耳。
《梁溪集》诗亦平雅,其《游张公洞》五古长篇,虽不及香山,尚较皮、陆有实际。竹云:“尤延之、范致能为杨廷秀所服膺,而不入其流派。”
朱子《斋居感兴二十首》,于陈伯玉采其菁华,剪其枝叶,更无论阮嗣宗矣。作诗必从正道,立定根基,方可印证千条万派耳。
袁机仲《通鉴纪事本末》,徽国文公读之,有诗云:“要将报答陛下圣,矫首北阙还潸然。属辞比事有深意,凭愚护短惊群仙。”读此,足见机仲此书意识远矣。
朱子《北山纪行十二章》,并注观之,可抵一篇《游庐山记》。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子《次陆子静韵》诗也。朱子诗自以此种为正脉,曾从道中流露也。而吴钞转不之及。
周益公自谓“人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谓“不合学东坡”,殆非知诗者矣。吴钞亦谓“其由白傅而溯浣花。”今看其诗,未能免於伧俚,已入杨诚斋法门矣。惟《高宗挽词》差佳,吴所不取。
少室山房《诗薮》及方万里跋并云“尤、杨、范、陆”,或又称“萧、杨、范、陆”,为南宋四大家。见渔洋《香祖笔记》。诚斋答尧章诗,又云“尤萧范陆四诗翁”。竹独以此为四家,云尤公之作,流传者寡;萧特仅见其数首。後之论者,遂易之曰尤、杨、范、陆。
白石学诗于千岩,同时有黄岩老亦号白石,亦学於千岩,时称“双白石”云。千岩学於曾几吉甫。
阮亭云:“范石湖之视陆放翁,何啻霄壤!”盖平熟之中,未能免俗也。
石湖於桑麻洲渚,一一有情,而其神不远。其佳处,则白石所称“温润”二字尽之。
《巫山图》一篇,辨後世语之诬,而语不工。且云“玉色颜元不嫁”,此更伧父面目矣。其後入蜀,又作《巫山高》一篇,亦不佳。
石湖善作风景语,于《竹枝》颇宜。
范、陆皆趋熟,而范尤平迤,故间以零杂景事缀之,然究未为高格也。
竹云:“正者极於杜,奇者极於韩,此跻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过学唐人而变之耳,非能轶出唐人之上。若杨廷秀、郑德源之流,鄙俚以为文,诙笑嬉亵以为尚,斯为不善变矣。”又曰:“今之言诗者,每厌弃唐音,转入宋之流派,高者师法苏、黄,下乃效及杨廷秀之体,叫嚣以为奇,俚鄙以为正。譬之於乐,其变而不成方者与!”又曰:“自明万历以来,公安袁无学兄弟,矫嘉靖七子之弊,意主香山、眉山,降而杨、陆,其辞与志,未有大害也。竟陵钟氏、谭氏,从而甚之。”阮亭亦有“杨、范佻巧取媚”之论。
秦桧卖奸误国,当时目为金人奸细。而杨诚斋以多中亻疑之,独不畏下笔之不伦耶?篇末用杜语,亦带伧父气。
诚斋过楚州淮阴侯庙二诗,《呈史》谓壁间无继者。此篇属辞比事,可谓极工,然亦不过祢到元人分际。
诚斋《读罪己诏诗》极佳,此元从真际发露也。若但取其嬉肆之作,则失之矣。
诚斋之诗,巧处即其俚处。
《读唐人及半山诗》云:“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此与严沧浪论半山之语相合,岂沧浪用此耶!然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人一关在何处也。
写景事有笔酣时,此则杨、范、陆三家之所同也。
诚斋之诗,上规白傅,正自大远;下视子畏,却可平衡。
吴孟举之钞宋诗,於大苏则欲汰其富缛,於半山则病其议论,而以杨诚斋为太白,以陈後山、简斋为少陵,以林君复之属为韦、柳。後来颓波日甚,至如祝枝山、唐伯虎之放肆,陈白沙、庄定山之流易,以及袁公安、钟伯敬之佻薄,皆此一家之言浸淫灌注,而莫可复返,所谓率天下而祸仁义者。吴独何心,乃习焉不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