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 - 第 5 页/共 9 页

诚斋之《竹枝》,较石湖更俚矣。 诚斋《寄题儋耳东坡故居》诗云:“古来贤圣皆如此,身後功名属阿谁?”此套用苏诗“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後西湖付与谁”也,可谓点金成铁。 诚斋屡用辘轳进退格,实是可厌。至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後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牵白石作先锋。”叫嚣伧俚之声,令人掩耳不欲闻。 石湖、诚斋皆非高格,独以同时笔墨皆极酣恣,故遂得抗颜与放翁并称。而诚斋较之石湖,更有敢作敢为之色,颐指气使,似乎无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其实石湖虽只平浅,尚有近雅之处,不过体不高、神不远耳。若诚斋以轻儇佻巧之音,作剑拔弩张之态,阅至十首以外,辄令人厌不欲观,此真诗家之魔障,而吴钞钞之独多。“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孟子所谓“放淫息邪”,少陵所谓“别裁伪体”,其指斯乎! 吴竹洲《送钱虞仲兄弟》云:“穷愁懒漫吾犹故,文采雍容子甚都。”句下自注云“借用”。然“车骑雍容子甚都”,用相如事,已见苏诗,不知何以注云“借用”也。 宋人七律,精微无过王半山,至于东坡,则更作得出耳。阮亭尝言东坡七律不可学,此专以盛唐格律言之,其实非通论也。 楼大防之诗,密於考证,盖其夙学如此。至於气格,则终自单窘,未能自树一帜。 後村称王义丰诗“高处逼陵阳、茶山”。今观其诗,清切有味,远出诚斋、石湖之上,而世不甚称之。即以近体中《姑苏龙塘》云:“浮玉北堂三万顷,扁舟西子二千年。”此岂南渡诸公所能耶?其他如“山在断霞明处碧,水从白鸟去边流”,“倚松茅屋斜开迳,近水人家半卖鱼”,亦皆佳句。竹尝摘《剑南》七律语作比体者,至三四十联。然亦不仅七律为然,放翁每遇摹写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笔势,五古尤多。盖才力到正面最难出神彩耳,读此方知苏之大也。 放翁《谒昭烈惠陵及诸葛祠》诗:“论高常近迂,才大本难用。”竟是全用苏句,但有颠倒,以下句作上句耳。 七古末句放平,初无一定之式,只看上面下来如何耳,又看通体如何。 放翁《荆州歌》七古,俨然《竹枝》。 放翁诗“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二语,自道其得力处也。 放翁五言古诗,平揖石湖,下启遗山。 直用杜句,陆每有之,然与遗山之超脱不同。 杨、范、陆极酣肆处,正是从平熟中出耳,天固不欲使南渡复为东都也。 虽以陆公有杜之心事,有苏之才分,而驱使得来,亦不离平熟之迳。气运使然,豪杰亦无如何耳! 放翁诗善用“痕”字,如“窗痕月过西”、“水面痕生验雨来”之类,皆精炼所不能到也。 放翁《稽山行》五言一首,意拟《吴趋》、《燕歌》之制也。“何以共烹煮”,句法犹近。 放翁以宝章阁待制修《实录》讫即致仕,优游镜湖、耶间,久领林泉之乐。笔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於无言之表,固有在叶石林之上者,无论他人之未忘世谛者也。 自後山、简斋抗怀师杜,所以未造其域者,气力不均耳。降至范石湖、杨诚斋,而平熟之迳,同辈一律,操牛耳者,则放翁也。平熟则气力易均,故万篇酣肆,迥非後山、简斋可望。而又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乎言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则自作放翁之诗,初非希杜作前身者,此岂後之空同、沧溟辈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语! 止斋赞读嘉邸,於李、光间过宫之事,最致勤拳,《癸丑冬》一诗,可觇其志矣。此极有关系诗,而吴不钞。 陈止斋诗,吴钞称其“得少陵一体”。然气力单窘,尚在後山、简斋之下。 王晦叔炎《双溪集》诗,力庸格窘。 《梅间诗话》称“雪巢林宪景思诗,尤、杨二公皆许之。近世三衢郑景龙编《宋百家诗续选》,摘出‘群花飞尽杨花飞,杨花飞尽无可飞’等句,谓其超出诗人准绳之外”云云。此句殆所谓“下劣诗魔”者,不知选者何以称之也? 陈唐卿造《官务命书》诸作,自白乐天《秦中吟》出,亦风人之旨,足以感人善俗者也。 唐卿亦有打诨处,然伧俚矣。打诨最要精雅。 水心《永嘉橘枝词》三首,记永嘉土风,而以永橘起义,其第一首则专咏橘也。 薛士龙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质,而效卢玉川纵横排突之体,岂复更有风雅?而吴钞乃称之。 西山真文忠公帅潭州日,《会长沙十二县宰》之作,可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极为诚斋所赏。然白石诗风致,胜诚斋远矣,诚斋顾以张功父比之耶? 周方泉气味颇自不俗,当在姜尧章伯仲间。 高菊间翥诗,亦有风致,不减白石、方泉。当时书坊陈起刻《江湖小集》,自是南渡诗人一段结构,正何必定求如东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 陈起绝句,如《秋怀》、《夜过西湖》之类,皆工。 四灵皆晚唐体,大率不出姚合、贾岛之绪馀,阮亭谓“如袜材窘于方幅”者也。吴钞乃谓“唐诗由此复行。”徐玑之言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双句主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赵师秀亦云:“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右皆深悉甘苦之语。然亦惜其知专一而不知变化,故能事止于琢句也。师秀所谓“饱契梅花数斗,使胸次玲珑”者,全在工於炼句处耳。 戴石屏《白歌》寄清高,与乐府《白词》之旨不同。 石屏有《论诗十绝》,其论宋诗曰:“本朝诗出于经。”此人所未识,而复古独心知之。又谓“胸中无千百卷书,如商贾乏赀,本不能致奇货。”此皆务本之言。而其诗纯任自然,则阮亭所谓“直率”者也。 自唐之司空表圣、宋之敖器之,皆精於评语,为谭艺家所推,而所自作,皆未能与所评相称。若严沧浪五言数篇,稍与所谈微中,《闺怨》、《懊侬》诸小诗,亦不减唐贤风味,但惜不多见耳。 朱继芳《静佳乙稿》,俞桂《渔溪稿》,皆有秀韵。杜旃《癖斋集》长句,亦有风格。 戴,石屏之从孙也。其《答妄论宋唐诗体》云:“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语意自是,而直率逞快者,未必不因乎此。 後村《齐人少翁招魂歌》诸篇,得长吉韵致。 阮亭尝谓:“後村诗专用宋事,毕竟欠雅。”盖直作故事入联中,非如《读崇宁长篇》、《题系年录》诸作,咏感时事之谓也。 文信国《乱离六歌》,迫切悲哀,又甚於杜陵矣。 黄希声文雷《昭君行》一篇,序中辨从来作者沿袭之误,甚与本事相合。按《汉书》:“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有惧,上书愿朝。竟宁元年,单于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後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此与赞语中所述“孝文妻以汉女,增厚其赂”云云,情形迥乎不同,不得以和亲事一概而论也。 吴惟信中孚小诗极有意味,不独吴下老儒为之下拜而已。 何潜斋梦桂深於《易》,吴钞谓其诗淳朴,阮亭则与王义山同评为“酸腐庸下”者也。 梁隆吉尝以《登大茅峰》诗系狱,盖宋末诗人一志士也。此种当与《天地间集》诸诗,同作知人论世之慨,不必尽以格律律之。 牟献之题《渊明图序》云:“江州刺史王茂弘诸孙,已荷朝寄,犹知有赋《归去来》者。於此时遣白衣担酒远饷,邂逅一醉,大是奇事。集中九日诗仅两首,而王弘所饷己酉九日,十有馀年略不见於诗。此翁志节耿亮,与秋俱高,固不暇於岁岁皆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当求之言句之外可也。”此论固献之以自寓耳,亦翻旧生新。《居易录》称其《九日诗序》“发前人所未发”,倘指此耶? 皋羽诸乐府,慷慨飞动,《骚》之裔也。然喧巫觋气,故非盛世之音。 皋羽《发近稿》一卷,诗五十首,皆近体,即阮亭所谓“才尽”者。後附《天地间集》十馀首,即阮亭所谓“此太寥寥,当是不完之书”。 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摹亻疑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而《谷音》中数十人,乃慷慨顿挫,转有阮、陈、杜少陵之遗意。此则激昂悲壮之气节所勃发而成,非从细腻函泳而出者也。 天台山人黄星甫,尝於粤中诗社试《枕易》诗,推为第一。考官李侍郎应祈批:“诗题莫难於《枕易》,盖以其不涉风□雨露、江山花鸟,此其所以为难也。”然後四句,颇寓易代之感,此则文外寄。 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况其诗半在入元後所作,似乎入元亦是。若另为数卷以别於元人,其庶几可乎。 林同《魏孝子》诗,以“陟屺”望母,不比狄参军之望□,亦前人所未道。 周草窗诗,肌理颇粗。 许彦周《诗话》云:“觉范《题李画像》,当与黔安并驱。”然其他篇,亦有气格近山谷处。 ●卷五 遗山撰录《中州集》云:“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蔡丞相、吴深州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次之,礼部公又次之。”遗山之论如此,而顾侠君乃以遗山入元诗,何耶? 朱谏议之才《和东坡跋周欠伸美人》,用汉宫李夫人“转面不顾”事,颇精。全篇合看,尚非高作耳。 朱葭州自牧句云:“寒天展碧供飞鸟,落日留红与断霞。”颇工。 党承旨《粉红双头牡丹》诗,不为高作。 屏山李先生纯甫《赤壁风月笛图》一诗,即遗山《赤壁图》所本。 照了居士王《和二宋落花诗》,颇伧劣。 遗山举李长源佳句,如“洛阳才子怀三策”之类凡数联。阮亭则於中独举“烟波苍苍孟津戍,旌旗历历河阳城”一联。愚谓长源《怀淮阴侯》诗“渭水波涛喧陇阪,散关形势轧兴元”,气格亦不减古人也。大约以幽、并慷慨之气出之,非尽追摹格调而成。 遗山金亡不仕,著《壬辰》之编,撰《中州》之诗,掩泪空山,殚心野史,此岂可以元人目之?顾侠君选《元百家诗》,既欲自附於《中州集》,知人论世之大义,而开卷先错谬如此,此何说也! 当日程学盛於南,苏学盛於北,如蔡松年、赵秉文之属,盖皆苏氏之支流馀裔。遗山崛起党、赵之後,器识超拔,始不尽为苏氏馀波沾沾一得,是以开启百年後文士之脉。则以有元一代之文,自先生倡导,未为不可,第以入元人,则不可耳。 遗山以五言为雅正,盖其体气较放翁淳静。然其郁勃之气,终不可掩,所以急发不及入细,仍是平放处多耳。但较放翁,则已多氵亭蓄矣。 遗山五古,每叠一韵,以振其势,微与其七古相类。盖肌理稍疏,而秀色清扬,却自露出本色耳。 五言诗,自苏、黄而後,放翁已不能脚踏实地。居此後者,欲复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谁信之?虽以遗山秀笔,而执柯睨视,未之审也。甚矣取迳之难也! 遗山七言歌行,真有牢笼百代之意。而却亦自有间笔、对笔,又搀和以平调之笔,又突兀以叠韵之笔,此固有陆务观所不能到者矣。 遗山七古,词平则求之於气,格平则求之於调。 合观金源一代之诗,刘无党之秀拔,李长源之俊爽,皆与遗山相近。而由遗山之心推之,则所奉为一代文宗如欧阳六一者,赵也;所奉为一代诗宗如杜陵野老者,辛敬之也。至於遗山所自处,则似乎在东坡,而东坡又若不足尽之。盖所谓乾坤清气,隐隐自负,居然有集大成之想。 《梁园春五首》,可与《西园诗》相印证。 遗山乐府,有似太白者,而非太白也;有似昌谷者,而非昌谷也。 “切响浮声发巧深”一篇,盖以缚于声律者,未必皆合天机也。然音节配对,如双声叠韵之类,皆天地自然之理,亦未可以“巧”字概抹之。 《论诗绝句》“奇外无奇”、“金入洪炉”二篇,即先生自任之旨也。此三十首,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矣,但未说出耳。 《梁园春》、《续小娘歌》、《雪香亭杂咏》,皆关系金源史事与遗山心事。 顾侠君所选元诗,凡三集,渔洋、竹并称述之。然渔洋所称,只初集之百家而已,或後两集渔洋未及见耶? 李庄靖诗,肌理亦粗。说者乃合韩、苏、黄、王以许之,殊为过当。 尔时苏学盛於北,金人之尊苏,不独文也,所以士大夫无不沾丐一得。然大约于气概用事,未能深入底蕴。 遗山虽较之东坡,亦自不免肌理稍粗。然其秀骨天成,自是出群之姿。若无其秀骨,而但于气概求之,则亦末矣。 顾侠君谓元人用韵,颇有淆讹,而入声尤甚。或以北方土语,混入古音;或以闽、越方言,谬称通用。如庚、青、蒸与真、文韵同押,再如鱼、虞与支、齐同押,此岂非变而太过者,然其来已未及检审耳。然窃疑遗山《虞坂行》“孙阳骐骥不并世”句亦是如此,虽上已有韵,而以文势论之,此句似叠一韵者耳。 静修全学遗山。遗山风力极大,而所受则小。若静修之《桃源行》云:“小国寡民君所怜,赋役多惭负天子。”则伤於小巧矣。 宋人谚云:“江南若破,白雁来过。”静修《白雁行》即赋此事也。 静修诗,纯是遗山架局,而不及遗山之雅正,似觉加意酣放,而转有伧气处。即以调论,细按亦微有未合。以遗山之天骨开张,学之者自应别有化裁。如静修之诗,第以雄奇磊落之气赏之可耳,若以诗家上下源流之脉言之,殊未入於室也。 方虚谷《秋晚》诗云:“堂堂陈去非,中兴以诗鸣。”又云:“恭惟陈无己,此事独兼之。”看其意甚尊两陈。 又云:“沈宋非不工,子昂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以此论诗,其旨隘矣。然末二句,可作东坡《韩马》七古长篇注脚。 方虚谷论宋诗,如谓宋初诸公,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为白体,杨、刘、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为昆体,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徒为晚唐体,皆是。独以苏子美与欧阳公称“二难”,相为颉颃;又谓梅圣为唐体之出类者,此则未喻其旨。大约虚谷之意,以江西体裁,量後先诸家。於苏门中,独取张文潜,谓“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 西昆之靡弱,江西以粗劲反之,四灵以清苦洗之,而又太狭浅。此冯定远之言也。 虚谷自言七言决不为许浑体,妄希黄、陈、老杜,力不逮,则退为白乐天及张文潜体。五言慕後山苦心久矣,亦多退为平易,盖其职志如此。 戴帅初诗“寒起松鸣屋,吟圆月上身”,“老树背风深拓地,野□依海细分天”,“乡山□淡龙移久,湖市春寒鹤下迟”,皆佳句也。又如“堑水温初荇菜,粉墙风细欲梨花”,“六桥水暖初杨柳,三竺山深未杜鹃”,此二联句法亦新。 耶律文正诗,阮亭评为“质率”。《池北偶谈》摘其《从军西域》数诗,以为颇有风味。今统观之,大约总不出乎“质率”。 苏子卿上林雁足书事,乃诡言以动单于,非实有其事也。至元郝伯常使宋,被留於真州,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书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孤臣有帛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於真州忠勇军营新馆。”是时南北隔绝,不知中统之为至元也。中统十五年,即至元十一年也。明年乙亥四月,奉使还。 郝伯常《唐十臣像歌》,每人四句,平板实无义味。 子昂云:“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以此力矫时弊。此言虽近于有意,然初学正不可不知。 赵子昂《东阳八咏楼》诗,颇有风致。 袁伯长才气,在赵子昂之上。 伯长《上京杂咏》,叙次风土极工,不减唐人。 马伯庸诗,亦极展才气。然较之袁伯长,觉边幅稍单窘矣。 渔洋谓“仲章境地未能深造,歌行间工发端,而窘於边幅。视同时虞伯生、范德机,亦诸侯之附庸也”。今观其诗才,又在马伯庸之下。子师泰有《玩斋集》,父子相继,著述并传,亦盛事也。 张中丞养浩《赠刘仲宪》一诗,七古至六十八韵,然殊平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