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 第 8 页/共 121 页
臧姑吩咐二成,把文书给他哥。大成不接,二成放下去了。大成说:“他二婶子又不知待弄甚么鬼哩!”全不去种,二成也不去种,到了三月尽还荒着。大成说:“合他分了罢。”臧姑一垅也不要。大成见是实意,方才耕种了。
[耍孩儿]谢臧姑最可怜,他爷娘甚不贤,一句好话没人劝,踢蹬的儿亡女又死,才知道头上有青天。回头晚了千年半;若还是早早悔悟,定积的子贵孙贤。
臧姑哭了会子女,忽然来这院里,见了他婆婆,娘长娘短的,见婆婆做甚么,就夺过来替他做;若没有事,就合珊瑚说笑,嫂嫂叫的极亲热。这都是从前来没有的。于夫人喜的说了又说。珊瑚看着也异常,就着实敬他。
谢臧姑回了心,敬嫂嫂孝娘亲,忽然这等谁能信?像遭百日淋淋雨,一旦忽逢日才新,一家欢喜言难尽。谁指望顽石一块,转回头变成黄金。
一日,到珊瑚房里,珊瑚笑了笑说:“我合你做妯娌十年多,近来极像合你初会呀。是的,我不知怎么,见了你亲极,全不像寻常日。”臧姑就掉下泪来。
自是我不成才,怨爷娘甚不该,一言把我终身坏,他说婆婆不宜量好,我就听着胡揣歪,谁想惹的神灵怪。到如今通身的下汗,悔也是悔不将来。
人家女儿不教道他孝顺,他若终于胡行,惹的天恼了罚他,岂不是吃了爷娘的亏么?若是他懂过来,又要怨爷娘,这臧姑不是样子么?
谢娘子泪双双,一声声怨爷娘,发恨不把娘门上。妯娌二人齐孝顺,一门和喜慰高堂,也是前生有福相。于夫人现世现报,晚年来受尽的风霜。
从此臧姑比珊瑚还小心。待了半年,于夫人有了病,着实危笃,两个儿、两个媳归,都是泪道不干的;臧姑越发着极,每夜焚香祷告。
谢娘子泪涟涟,一炷明香祷告天:不孝惹的那神灵怨,我今才醒了糊突梦,痛改从前以往愆。争奈光阴已有限,若许从新改过,再着我侍奉千年。
臧姑说:“若是咱娘有些差迟,就是天不许我改过。”一行说着就下泪。守了几日,果然又好了。臧姑分外欢喜。
开笑口合不交,像是老天把我饶,又着我往前得尽孝。从今改前略把媳妇做,也将罪孽折分毫。不敢望得来生报,但得我进十年孝顺,就死了也好见三曹。
后来珊瑚两个儿都中了举。臧姑生十胎都不存;到了五十上,才生了一子,进了学。臧姑活到八十才死了,还受了儿的孝顺。若是他终于不回头,着他公公说该促寿,该没儿,该早死了,还有什么儿哩?
[罗江怨带清江引]仔顾踢蹬,天就把我找,若是回头,天也就不恼。老天容易饶,只要回心早,不用念佛,休骂也休吵,孝顺公婆敬哥又敬嫂。恶似臧姑天下少,天还不计较;若是他早回头,还有荣华报。你可看陈珊瑚,他好不好?
人人听说齐打罕,贤惠的荣华差的减;世间报应甚分明,休说老天没灵验。
慈悲曲
第一回 是后娘气
[西江月]别书劝人孝弟,俱是义正词严,良药苦口吃着难,说来徒取人厌;惟有这本孝贤,唱着解闷闲玩,情真词切韵缠绵,恶煞的人也伤情动念。若是看了说好,大家助毛攒毡,拿着当是《感应篇》,刻来广把人劝;一来积了阴德,二来出能转钱,刻了印板天下传,这宗生意诚善。若是无心抄刻,看了即时送还,不也尽着光为玩,要紧还有一件:词句曾经推敲,编书亦费钻研,闲情闲意须留传,儿孙后日好看。有一等粗俗光棍,拿着随处掀翻,褂子不洗十来年,秽头土脸也看,床上炕上揉搓,尿里屎里估拣,争来夺去济着拳,弄的翻边卷沿。更有一种光棍,借去全不送还,张兄李弟济着传,有无全不挂念,今日正在直隶,明日弄到云南,既溜蛤喇找着难,仔等的连本不见。观者怜存本之难,勿久假而不归也。
诗曰:古往今来万万春,世间能有几贤人?谁知百世千秋下,王祥王览有后身。
我今说一件兄弟贤孝的故事,给那世间的兄弟做个样子。但只是里边挂碍着那做后娘的。我想普天下做后娘的,可也无其大数,其间不好的固多,好的可也不少。我说出这件故事来,那不好的满心里惊,那好的想是也不见怪。这件故事名为慈悲曲。
[一剪梅]世间两种最难当:一是偏房,二是填房。天下恶事几千桩,提起来是后娘,说起来还是后娘。
你看那有刺的就叫做“后娘拄棒”,有钩的就叫做“后娘匙子”,不壮的就叫做“后娘麻线”,尖底的就叫做“后娘罐子”:一旦做了后娘,天下之恶皆归焉了。
人心原自不相同,你生的你疼,我生的我疼。后娘冤屈也难明,好也是无情,歹也是无情。
譬如有一个前窝儿,若是打骂起来,人就说是折蹬;若是任凭他做贼当忘八,置之不管,人又说是他亲娘着,他那有不关情的:谓之左右两难。但只是做着后娘,只出上一片好心,就见了玉皇爷爷,也敢抓出心来给他看看;但仔是那做后娘的可又不能哩。诗曰:孩儿一样叫亲娘,叫煞亲娘不气长;试问后娘因何故?不曾亲吃定心汤。
古时有一家人家,屋里有一窝燕子。那小燕子方才抱出,那母燕子被猫咬去。待了二日,那公燕子又合了一个来,依旧打食喂他。那小燕子隔了一日,就一个一个的掉在地下死了。都知不道是甚么缘故,扒开那小燕子嘴,看了看,个个都衔着蒺藜,才知道是后娘使的狡猾。鸟且如此,何况是人。虽然那蒺藜是后娘的罪孽,孝顺是为儿的本等。
诗曰:后娘虽不好,子孝理当然;不过芦花变,焉知闵子贤?
自古以来的孝子,如浚井的帝舜,穿芦花的闵子骞,都是遭着后娘;就是那卧冰的王祥,也是卧了鱼来事奉他后娘。有一篇俚歌为证:
孝子王祥自古传,后娘待他甚难堪:夏天跪在毒日里,隆冬差着下深湾。虽然支使的极暴虐,王祥就做不辞难。他兄弟王览是后娘子,有仁有义的好心田,就是上山打猛虎,也不肯叫他哥哥独当先。家有园中一树李,原是他娘心所欢,就着王祥去看着,风雨损坏打一千。忽然狂风又大雨,王祥抱树哭涟涟。王览来合他同相抱,雨淋风打不敢迁。他娘看见疼了个死,才连王祥都叫还。又罚王祥整夜跪,直撅跪在画帘前。王览跑来一处跪,一陪陪到二更天。母亲睡醒才知道,心中恼恨又哀怜。思量折掇别人子,就是折掇亲生男,从此少把心肠改,王祥以后得安然。当年不遇后娘*(左口右岑),后世那知兄弟贤。
这也是已往的古人,不必细说。本朝就有一个人,可以比那王祥,他兄弟就可以比那王览。你道是谁?这人老子姓张,号是张炳之,原是东昌人。张炳之的老子曾在陕西做生意,住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女,就在那里合人家做了亲;后又来了东昌,才生了这张炳之。
[耍孩儿]这一个张炳之,因他姐在陕西,时常往那里做生意。达子虏了媳妇去,又在汉中娶了妻,三回弄出好把戏。他也是命该如此,遭了些生死别离。
他的结发妻是姓王,娶了二年多,遇着达子放抢,掳了去了。他又往陕西去了,他姐姐又给他找了一个媳妇,姓陈,生了一子,名唤张讷。这张讷才四五岁,陈氏又死了。以理论起来,既有了儿,就不娶也可以罢了,可只是打光棍也是难呢。
打光棍实势难,炉少火灶少烟,衣脏袜破鞋儿绽。外边待上三五日,进门好似枯坟坛,塌灰遮满床儿面。站一回无精打采,坐一回少心无肝。
且休讲这光棍子百般的琐碎,万般的凄凉,只有一个孩子叫呱呱的,没了他娘,就只是找他达呀,他叫你东游西转不的。因此张炳之又寻了一个老婆,姓李,撮傀儡子解开包,——这一回才弄出故事来了。
[呀呀油]娶后婆,娶后婆,抱了两窝并一窝,着孩儿叫他娘,指望他合孩子过。娶后婆,前边撇下了个小哥哥,你说是咱的儿,他拿着当拾来的货。
这张炳之娶了这个老婆,实指望给他看着孩子,谁想那李氏的性子极残。因张讷没叫他个娘,就说科子生的,连娘也不叫,还望人养活你么?
不叫娘,不叫娘,又说灰了人心肠,他不叫娘,还望我把孩子来将傍?叫他娘,他又没有好声嗓,哀哀的叫了来,还着人睃不上。
张讷从小聪明孝顺,知道嗔他不叫娘,就来娘长娘短的。李氏又不耐烦,喝的声说:“谁是您娘!”劈头一钴钉,几乎把那孩子头来捶了腔子里去了,嘛的声就叫唤了。李氏越发恼了,一把抓过来,那小腚上打了四十多下子。张炳之老大不忍。
[倒扳桨]惟有后娘最无情,打儿不管轻合重,你满心里无干系,不知达达心里疼;心里疼,待做声,未曾开口笑颜生。
张炳之笑了笑说:“多少打他几下子罢,你就打他真么一些?”炳之叫声我贤婆:小小孩儿知甚么?只该打他三五下,叫他再来好记着;好记着,没奈何,就是打的他忒也多。
张炳之也没敢大嗔,那李氏就是净了包袱的线匠——没零卖,发了纩子了。
骂了一声忘八羔:汤了一汤,你就死声子嚎,还要惯着做达叫,你真是个老杂毛。老杂毛,我把你乜小筋抽一条!
张炳之被老婆骂了一阵,不敢做声了。这孩巴子也不宜量好,当时有他娘在时,越哄越发啕气;今日打了一顿,又见老子受气,从此以后,就是打煞他,他也不敢哭一声了。
[银纽丝]每日清晨起来天儿也么乌,两眼还是眵儿糊;孩子雏,一身营生做不熟,新学着系带子,才学着穿衣服,两顿打的会穿裤。一日吃了两碗冷糊突,没人问声够了没。我的天来咳,数应该来,应该数!
你说四五岁的乜孩子,谁知道穿衣裳来?他娘只是打着他穿,打了几清晨,袄也找着袖了,裤也伸上腿了,指头似的个人,五更里起来,映嗤映嗤的穿把上。叫他在床前站着,待盻子中了饭,都吃停当了,才着他刮那冷眵块吃。若着他亲娘见了,就疼煞了。[怀乡韵]替张讷把娘叫:你只管你死去了,撇下肉儿将谁靠?身上的饥寒自家知道,疼里痒里对着谁学?若着亲娘见一遭,必然叫一声心肝,还带一声娇娇,哎,泪珠儿还要赶点子往下掉。
一日,张讷出去玩的,邻舍家有个周妈妈,见他跛蹻跛蹻的,便问:“这孩子你那里疼呀?”也不做声。妈妈叫他坐下,扳起他那脚来看了看,见那鞋没有底,有半截棘针扎在那脚心里。叹了一声:“咳,我的儿!这是几时签上的来?又喒溃脓了?”从头上拔下个针来,给他拨出来,那棘针就有半指多长。一行给他揉搓,一行叹见他:
[跌落金钱]没娘孩子好可怜,棘针几时把脚签?我儿呀,成了脓来还没人见。又叫一声苦心肝,脚上的鞋底少半边,我儿呀,您爹怎么就看不见?您娘养你四年正,哄着还怕你叫唤,我儿呀,今日死了谁怜念!您娘当日那样贤,撇下了个孩儿交给了天,我儿呀,,一搐搐了勾一半。
妈妈叹了一回,取了他那孩子的一双旧鞋来,给他换上,才叫他去了。不觉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就是一年有零,张讷程程瘦了。
[罗江怨]见张讷人人痛伤,都说他家有后娘,孩子折掇的不像样。道上行人笑老张,把乜孩子来交给了个鬼王,瘦的着人看不上。他心里一般的愁肠,又不能做个主张,而不冷腾的,是个甚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