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 第 5 页/共 121 页

脓血成窪,脓血成窪,终朝每日买药搽;疮虽渐渐平,还没多吃点嗄。给我来家,给我来家,有的是你来有的是他,好歹当面言,何用人传话? 何大娘见大成不肯进去,就叫了一声。珊瑚慌忙出来,一眼看见他丈夫,低下头,一声不言语,那泪赶点子滴。 [房四娘]叹杀人小珊瑚,低着头哭乌乌;满怀冤苦言难诉,惟凭双泪向丈夫。头不抬,泪扑簌,腮边滚滚落红珠;千言万语说不了,冤到极时半句无。 大成说:“你还不远走高飞,还哭甚么?”珊瑚也不做声。何大娘看了看,眼里流的都是血水,把褂子都沾了。劝道:“我儿,你哭出血来了!休哭罢!” 大娘子不抬头,哭的天昏地也愁;一肚子血也没处出,变成清泪眼中流。安大成,怒不休,看见血水把心柔;不是强将酸水咽,几乎泪下不能收。 安大成原是来逐珊瑚,见了那血水,把逐他的言语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忽然一阵心酸,几乎吊下泪来,回过头去跑了。 逐珊瑚是本怀,见他血泪满心哀。此时若不回头走,怕被旁人看出来。 待了几日,不知是谁多嘴,那于氏知道了,也竟不合安大成说,气冲冲的跑到何大娘家里。 于夫人甚不通,好好的媳妇不能容,家里气儿才生了,又要外头找气生。劝妇人,且消停,劝你不必怒冲冲,只怕我的这个主,他也不是省油灯。 何大娘见那于氏到了,说:“贵人不踏贱地呀。”于氏说:“你心昏么!人家休了的人,你每日窝藏着,还打乜是不知哩!”何大娘恼了,说:“耶耶好奇呀!驼垛子的老驴上山,——你捱霎着,又济着喘嗄粗气哩。那珊瑚罢,他是乜东人么?我有饭给他吃,我只顾留着他,你待咋着我罢?谁是恁那媳妇子,济你怎么揉搓哩?”又不傻,又不潮,好媳妇你休去了,指出件不是还可笑。作弄的媳妇寻了死,你腆着狗脸不害嚣,贱东西也担不的媳妇孝。听的说人人痛骂,恨不能把你嚼了! 何大娘连骂带说,数喇了一阵,把于氏气的脸儿焦黄,便说:“你真个不着珊瑚去么?”何大娘说:“我已待着他去;你降着我撵他,我就只是不着他去!庄家老得罪着老龙王,只怕怪下来,不上俺那地里下雨的。” 老于婆,你实是歪,找上人家门子来。我可就不怕你怪!你家里降了外头找,我就是个难劈的柴。如今现有个珊瑚在,你既然骑锅厌灶,可就才只是发揣。 于氏气极了,见他汹汹的,却又不敢骂他,只说:“扯甚么蛋哩!”何大娘说:“我只说你扯蛋!你休了的人,还与你什么相干?我留的是陈家的闺女,留的不是安家的媳妇。” [耍孩儿],叫老于你是听,找着我甚不通,你必然做了个不好的梦。我留的是陈氏女,安家媳妇我不曾。今日你把心错用,问问你有个说好,我就把姓氏全更。 他两个大吵大闹,那邻家都来看,可也没人劝他。何大娘说:“我说还不为凭,您这众人们都不要昧心,您说他好不好?”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做声。何大娘说:“就说呀,何妨呢?”何大娘说话粗,您心有口全无,何必把那腔来做?但有一个说声好,我就叫他声于大姑,还要拜他个无其数。您若是—昧心说话,就着他托生了珊瑚。 问了两遍,众人都抿着嘴笑。何大娘说:“不做声就是了。”又向于氏说:“你可寻思寻思。”于氏又气又羞,待往外走。何大娘说:“你去罢。粃芝麻上不的锅炒,——歇了还无了油水。”于氏一行走着发恨道:“我定是着他试试,你慌嗄哩!”何大娘说:“哎哟!裤裆里钻出个丑鬼来,——你唬着我这腚垂子哩。”于氏说:“咱待不见哩么?”何大娘说:“铁鬼脸满地*(左扌右料),——看丢出那丑来了,打杀人。我等着就是了!”于氏才去了。 [对玉环带清江引]这一回出来,安心把人找,肮脏气儿吃了一个饱,连骂又带谓,数瓜又数枣,扎的那横亏,一霎说不了。一行走着心里只暗恼,人人都说骂的好,也是现世报。每日是降人,日头又倒照,才知道抄不的家里的稿。 第二回 孝妇重还 先有一个吟妇歌,歌曰: 终朝每日数他*(左口右岑),又遇着*(左口右岑)的比他狠,这一个*(左口右岑)的*(左口右岑)的紧,那一个*(左口右岑)的可才窘;上一个不*(左口右岑)你到允,只怕因着你*(左口右岑)他不肯。不说于氏受气而去,且说珊瑚听的吵闹,索性藏了,只等于氏家去了才出来,便说:“不可为我又着大娘生气。看生出事来了,我去罢。”何大娘说:“莫怕,老母猪衔着象牙筷子,——他就装煞,也是杀才,怕他怎的?” [劈破玉]珊瑚说在这里隔着太近,明知道何大娘一片好心,着您俩犯争差于理不顺。那里生气你又恼,都是为我一个人。纵然是没甚么差池,何大娘,我这心里也不忍。珊瑚坚执不肯住下。何大娘说:“我儿,你待家去着,我也不肯留你。”珊瑚说:“我不家去。俺婆婆有个姐姐,极好的个老人家,他在沈家庄住,他家里止有一个寡妇媳妇子,我往他家里去罢。”何大娘见留不住他,就借匹马来,送了他去。 辞别了何大娘,泪湿衫袖,必然是前世里打下佛头,今世里才教你无般不受。本庄里住不住,又沿地里将人投。好一个有志气的人儿,定不肯往他家里走。 这安家庄到沈家庄有二十五里,走到晌午才到了。问他门儿进去。沈大姨一眼看见,唬了一惊,说:“这怎么来到这里?”珊瑚一行磕下头去,那泪直流。沈大姨一行拉着他,说:“我儿,你怎么来?”珊瑚搽着泪,和他两姨嫂子拜了两拜,才一五一十的细说。叫一声俺大姨你可没见,又不晴又不雨的皇天,又不知为甚么没处思念,千样的去伏侍,只是一个不喜欢。忽然间打了顿鞭子,您外甥立刻就把奴来撵。 沈大姨说;“你仔说,您二姨这杀才是乜人么!真么一个媳妇,是模样不好呀,是脚手不好呢?是不孝顺?这杀才是待死呀!”常说你模样好,为人又孝敬,婆婆敬的是口也难学。他二姨这杀才,就真么无道,数样的替你做,自在的痒难挠,打退了这么个贤惠媳妇,只怕你点着灯还没处去找。 沈大姨骂了噪子说:“好儿,你休恼,在这里宿了,我明日送你去。”珊瑚说:“大姨呀,我不回去,我就这里跟着你罢。”沈大姨叹了一声,说:“您婆婆论也难说话!你在这里待会子,我再瞧个空子和他说。” 论起来你今日不去也罢,随你的心从你的意就且住下。您婆婆委实的极难说话,他说声谬起来,信口子瞎胡吧。我这里瞧一个空儿,定然说他个无言答。 珊瑚说:“我也不肯吃大姨的饭。”沈大姨说:“我儿,你真么薄皮子,我就没有那顿饭你吃么?在你身上疼饭,就合您婆婆一样的人了。我可不是为外甥媳妇,我敬的是贤惠人儿。” [倒扳桨]见你寻常百事佳,心里想念口中夸。就是外人不得地,也该把他拉到家;拉到家,用香茶,一日三时供养他。 不说珊瑚住下,针指度日,且说于氏受了气,哭到家,着安大成写呈子告他。大成见他娘气的着极,不敢劝他,满口应承。到了第二日清晨,才说:“昨日那件事,想了想,不必理他。” 为儿今夜细思量,妯娌相处是寻常,官府不肯处治他,惹的那泼势更猖狂;更猖狂,面不光,那倒越发气着娘;气着娘,不必忙,咱找法儿把他降;把他降,他休慌,咱定着珊瑚离了庄。 大成说:“娘不必急,咱从容找法治他,他着珊瑚去了就罢了。”他娘见说的极好,也就没做声。待了二日,打听珊瑚去了,流水跑来对他娘说,消他娘那气。 大成听说走慌忙,来说东头何大娘,他合母亲合气后,珊瑚已是离高庄,离高庄,虽猖狂,不必放在娘心上。 自从珊瑚去了,眼里倒也拔了钉子,可只是诸般的没人做。安大成怕劳着他娘,清晨起来,着二成扫地,自己去做饭。汉子家知道那饭怎么做?做的甚不相应。于氏只得撅着老腚去摆划。 清晨就去上锅台,添下一瓢水来,填上一把柴,绝顶的婆婆不待做,只待去做老蠢才;老蠢才,真是呆,自家拸捘着漫自在。待了一年多,每日娘们烧火剥葱,弄的娘们灰头土脸的。于氏平日自在惯了,觉着不大快活,便合大成商议:“二成十四五了,他媳妇比他大两岁,合他丈人家说,咱娶了罢。”安大成说:“极好。”二成尽可做新郎,这话极好不用商。媳妇既然大两岁,必然学会做羹汤;做羹汤,替替娘,大家心里也安康。 却说二成他丈人家姓谢,是个生意人。他在臧姑县里住了几年,生了一女,名叫臧姑。大成托人合他说,一说就允了。且是不教他下礼,没消两月,就把臧姑娶来。 看了脸儿看身端,看了头发看金莲,都说模样看得过,怕的性情未必贤;未必贤,莫喜欢,冤家今日是第一天。 于氏看见媳妇,上下都看罢了,心里极喜。他娘家跟了一个人来,做了三日饭,去了。臧姑在房里坐着,等人伏侍他。于氏心里总不耐烦,也还说是初来,做了饭,二成端给他吃了。 媳妇三日不动弹,惹的婆婆不耐烦,还是初来合乍到,只得再等他两三天;两三天,往后看,只怕还弄出个故事尖。 只等了二三日,于氏看着不是长法,便到他那屋里,臧姑坐着也没欠身。 臧姑终日照红妆,不作生活不出房,常见家家要娶妇,只当是娶来要做娘;要做娘,气昂昂,婆婆亲来不下床。 于氏说:“你还出来做点活路呀,光坐*(左日右喿)子是咋着?”臧姑瞅了一眼,粗声大气的说:“我不会做活路!”于氏就没敢做声出来,合大成说:“咱不是娶的媳妇,竟是娶了婆婆来哩!” [跌落金钱]于氏气的战拸捘,咱今娶了个老婆婆,我儿呀,这日子往后怎么过!大成便说没奈何,低着头儿且情着,母亲呀,咱不幸遭着这不贤的货。于氏便说有一着,咱就大家不动锅,我儿呀,咱可看他饿不饿?大成说这犯咶啰,怕他越发逞缕*(左纟右罗),母亲呀,弄的大家不安乐。 依着大成说,不必理他,他娘不听,娘们吃了两个剩饼,就合他熬。臧姑等到晌午,没人给他饭吃,问了问,还没动锅。便道:“哦,这意思里待合我熬么罢?咋呀?”那屋里一把斧子,便说:“二成,你拿了去,换两馍馍来我吃。”二成不敢不从,拿出来,他娘看见就问。 问一声待怎么,二成实说待换馍馍,母亲呀,他说他那肚里饿。他娘听说一把夺,你就宁么怕老婆!看透呀,真真是个脓包货!二成笃笃又磨磨,低着头儿无奈何,汉仗呀,今夜晚不敢去房里卧。媳妇听见又发作,跑出房去大吆喝,强人呀,不来把你乜头来剁! 臧姑听的跑了来,也不怕大伯,骂二成:“贼杀的!你不来呀!”二成狗颠呀似的跟了去,只听的那屋里,娘呀娘呀的,动了腥荤了。于氏气极,忽的跑了去说:“小科子骂的不少了!”臧姑也骂:“我只说你那老科子!”大成见不是犯,跑到屋里,把他娘拉出来,他那里还骂哩。 骂人已是骂不服,拉着还打坠骨碌,妈妈呀,不走只怕吊了裤。朝朝日日嫌珊瑚,这比珊瑚是何如?妈妈呀,一般遇着这泼辣物。拿着人人当珊瑚,这却不是珊瑚是臧姑,妈妈呀,这婆婆还得另一做。诸葛初次出茅庐,婆婆汉子都降伏,妈妈呀,也不可不走走这枒路。臧姑也不管哭叫,槌下来了钁钁头,待自家拿去换烧饼。大成慌了,叫二成来说:“你对您媳妇子说,我这里做着饭哩,着他等等罢。一个新媳妇子出去换嗄吃,咱就见不的人了!”二成去说了,臧姑说:“狗脂,饿极了呢!呵口的糨着哩。”可也就放下了。 [银纽丝]兄弟媳妇坐在也么房,大伯亲手做菜汤,急忙忙,流水做来给他尝;但得消消气,许猪又许羊,一家才把眉头放。新给他兄弟娶了一个娘,遇着太岁又遭殃。我的天,大杖烹,逐日烹大杖。安大成做了些白饭,赶了饼,着二成拿了去,才安稳了。到了九日上,他哥哥自家来搬他。安大成请了邻墙他叔伯陪着他,吩咐学学给他听听。 九日的媳妇作了多少也么精,自家不敢去告诵。请邻兄,借他的口儿诉冤情:怎么骂婆婆,怎么弄象生,从头说说他那禽兽性。希望他哥哥侧耳听,到家教诲他两三声。我的天,用心苦,才把苦心用。大成躲了个空子,着他叔伯哥对他告诵告诵,望到家劝他,这都是安大成用的苦心不题。臧姑去了,倒松缓了八九日。 九日里阎罗下降也么灾,众鬼离了歇魂台,好怪哉,吃碗粗饭也自在。谁想九日里,日头容易歪,一霎就到九日外。指望他受了教诲来,懊悔从前太不该;我的天,赛前番,更比前番赛。 九日里回来,实指望他达妈念诵,必然差些了。谁想越发利害了,一点儿不应心,就掘口边说:“俺娘说来,您婆婆宜量甚么好,不照着他,他就乍了毛。”这都是坏了名头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