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 第 4 页/共 121 页

王银匠不是人,使我钱借我银,十年我并不曾问。因着合他常相处,该钱也无个账目存,这一来叫人心不愤。若不是有些话说,怎依我欠到而今。 我近中捎过帖子去,看他有何话讲。张二笑说这老头真果有钱。回过头来说俺爹,你化的那锞儿呢?张老说你待问他怎的? 休说我穷断根,纵然有几两银,我还不使何须问。七八十亩田地还好过,我又别无有子合孙,就有银留着好出殡。况您俩日生也便,又不曾女嫁男婚。 张二转身说老头子筋节的紧,我看他扁了那里去?哈哈!出门去了。张老说平生不会撒谎,今日反唠自己的儿孙,讨愧的紧,可笑的紧哪! 诗曰:软弱无能一老头,全凭诓赚我儿流;虽然饱暖浑身妙,四顾无人暗暗羞。 第四回 痴儿失望 张老出来,衣帽齐整,手持拄杖说我的两个儿争着孝顺,不觉三年,老来可谓享福。但只是早晨肉面,晌午鸡汤,吃着有些靦腆;冬日丝棉,夏日葛布,穿着只是心惊。每日在闪电影里存身,半悬空中度日,好可笑人也![耍孩儿)他原是敬财神,不是为孝父亲,受了孝养心还恨。但我合他是父子,哄着他朝夕尽殷勤,情上理上俱不顺。讨愧处三年尽孝,临作别并无分文。哎!我也曾挣过银子,早知道真么中用,怎么不藏下几两?原该埋下几两银,老来衰惫靠别人,他就养活也有点劲。若还到了百年后,拿将出来按份分,大家光降情理顺。我如今才会做老,又待去脱生儿孙。连日饭也不待吃,四肢无力,想是也不久了。设或问我要钱,待给他什么?跺跺脚皱皱眉,这时节好难为,临终还把神思费。说一声浑身不大好,都来要钱挤成堆,有与没可把何辞对?若还是说声没有,未必不焚骨扬灰!张大出来,问爹这两日吃的饭不济,病了么?张老说觉着脚沉头重。这两日懒动身,头也重脚也沉,坐床头忽然晕一阵。终日不吃也不想,吃是勉强打精神,手脚酸只觉着浑身困。好像是饮酒过醉,整日家闷闷昏昏。你看又晕起来了!正说着,倒在地下。张大大叫瓦扳子,快来!李氏出来忙问怎么来?张大说快来!咱爹倒了!咱架他床上去。两个架在床上捶了捶才又醒了。张大说好了好了!忽然间发个昏,一脚跌在地埃尘,病又如墙倒没音信。若是跌倒没人见,此时久已见阎君,那财帛可向何人问?几乎把三年养育,都成了枉费辛勤!张二领了个人来说今日该我养活父亲。前日说身上不快活,我雇了个人来,好架他去。进来看见说咱爹不好么?张大说才不着我合您嫂嫂,如今已完了事了。忽然间就昏迷,头也折腰也直,一跌仰在平川地。我才叫您大嫂嫂,抬上床来并不知,捶了捶方才有了气。到如今不言不语,瞑着眼一似呆痴。张二说我抬了他去罢。张大说好不通!这样病怎么敢抬!二兄弟大不通,病人昏愤眼蒙胧,刚还魂怎么敢惊动?一口气不来瓜打了,竹篮打水落了空,可才大家没啥弄。脱不过不吃甚么,我劝你暂且从容。张二转身自思若留在这边,我一脚不来,只怕他问问,可不便宜了他么?还是抬去为妙。回头说我已雇了人来,路又不远,连床抬去罢。张大说抬不的。张二说我只是抬。张大说我就不依你抬我的床。张二说我背了去。下手扶起,张大按倒。张老睚哼两声,合煞眼了。张大试了试,说有什么气哩!拱了拱说请抬请抬。骂畜生太不该,我说休抬只是抬,抬杀人待向何人赖?咱俩在旁且守候,扶正这头儿休教歪,心头温还有魂灵在。只怕是一时昏去,待霎时还醒将过来。张二说还温温!便指着数量起来老头儿太不通,或是银或是铜,你何曾漏出牙之缝?清晨后晌孝顺你,一般脸上有笑容,怎么心眼全不动?你如今样徜死去,这口屋就是你坟莹。张大说二弟,你好没良心!你原待抬了去,就死了,你还该抬去才是,怎么丢在这里,安心把这屋当了墓田?老头子在这边,你怕他把我偏,死活争着去管饭。一霎作摆的没了气,你就安心不近前,这个心不是人来变。占的是我的房子,你敢说与你无干!张二说你休心焦,不许还活了么?还魂过来,我自然抬去。张大把头掀起,一跌说看看,连头死了,还活那狗蛋哩!张二也一跌可是呢!已是挺挺了,怎么处?放声大哭我那银爹*(左口右乐),你疼煞我了耶!细丝锞白生生,踅到心没点铜,想你那模样心酸痛。死尸又不会说话,不知埋在那个坑,好俺达望你来托梦。若是你嘱咐两句,就死了俺也不疼。张二说咱也不必瞎哭。我如今想了一个计策,这也是望空打彩,可也来必不中用。王银匠老獾叼,合咱爹久相交,头发根儿尽知道。老头合他常扯酒,又往铺里去倾销,必然他还通些窍。咱就去找他敬问,未必不有点根苗。张大说极是。你守灵,我就去。张二说你居长,该守灵,我去罢。张大说你这么乖,不如咱同去。张二说就是这等,走走。张大说这脚上一个么眼,你等我一等。张二说你后边慢慢走罢。张大说看他弄鬼,疼不疼的我舍命赶他去。张二喘吁吁的说好了,到了。趁他赶不上,我先问了,唠这狗头。回头一望呀,那是他来了。张大喘成一块这十来里路跑乍了肺!张二喘着道你甚么要紧!咱且定定,好叫门。你说你害脚疼,如何不慢慢行?甚么要紧舍了命。张大说一行叫你等我等,你只扯腿一溜风,你那心不知待怎么用。我不如舍死赶上,并不敢撒溺出恭。王大叔在家么?银匠问是哪个呀?原是二位贤侄。令尊好么?张大说没了。银匠说几时没的?那一回相别了,又在贵庄会一遭,以后再不曾领教。倒比常时着实胖,还像当年信口叼,夸奖您俩怎么孝。可不知几时得病,就忽然大限难逃。张大说没什么大病,今早就不在了。银匠说既倒了头,还不守灵,找我有甚么说。哦,是了。莫不是没有棺,待出买又少钱,借重我这老体面?纵有这样要紧事,也该一个守灵前,怎么两个齐奔窜?这其间必有缘故,倒叫人惊怪难安。张大说材合坟都有了。银匠说既这等,找我怎么?张大说因先父在日,有几两银子,忽然死了,并无嘱咐,寻思着王大叔必然晓得。您两个似一人,又每日去化银,必然你就知到信。朝朝饮酒谈心腹,细话从来不昧音,想到这才来把你问。若还是有点窍眼,俺两个好去跟寻。银匠说原来为此么?俺俩虽厚,他埋下东西怎么对我说?但外边我都晓得。这浮财也还多,当日文书一大箩,有中人到底还不错。但这些人做生意,朝朝南北去奔波,家中并无人一个。方且是停丧在地,怎使的合人闹呵?这几年我听的说,令尊也没钱,只怕要去使了。张大说并不曾。银匠说只是如今要不的账。您好生去发丧,那该钱的都是体面人,见您兄弟还成个局面,自然不好赖您的。你好生去发丧,扎挂起面有光,费俩钱也还有名望。人见您弄的不精致,就说不是好儿郎,该您钱他也背了鞅。只顾去经营丧事,到殡后咱再商量。只在您立体面。我待留二位坐坐,这是什么时节,请了,请了。两个说他也说的是。咱若弄不好,谁还给钱?叫二弟你听知:这丧事待整齐,每人破上十亩地。坟合棺材都有了,扎些棚彩与旛,台前一个猪羊祭。雇几个礼生喝礼,两小吊五百四十。张二说这不来了么?你守灵,咱指地作保,取王十万家钱,过了丧事要来还他。张二去了,李氏出来说你上那里去来?你好似长嗓黄,把个尸丢在床,不知你上那里撞。他二婶子来家见我,我才听说跑慌张,俺俩叫人停拨上。现如今占着口屋,该商议怎么出丧。他二叔呢?张大说他去取钱的了。赵氏跑出来说取甚么钱?清晨肉晌午鸡,每日像贼吃食,丝毫何曾得他济?单单指望他一句话,他低着头儿挺了尸,全不放个狗臭屁。只用根穿心杠子,他还算转了便宜。张大说俺也不潮,这有个话说。王银匠问我言,人家使着咱大些钱,他说该弄个虚体面。灰毛乌嘴不成事,人就把咱下眼看,待还钱也把卦儿变。咱如今费钱几吊,这里头本利兼全。李氏、赵氏才欢喜了说这还罢了。既这等,我还得缝个塌头,还得搓根麻绳。服侍了二三年,指望他有俩钱,临了半个钱没见。一眼看见恨一个死,俺俩方才把心安,浑身衣服全不变。这等说恸与不恸,还只得淌淌邪涎。张二来了。张大说怎么来到如今?张二说取了三十两银子,我已是分给了您丈人和您大舅子了。替咱千事,早抬出去,咱好去做正事。咱大家昼夜忙,就排七出了丧,事完咱好去要账。近来白黑常打算,我要盖个合套房,捐上一个监生好游荡。你识字买个秀才,隔住板好上公堂。你说何如?张大说也好。张二指着他三人说都听着。他也忙我也忙,我也忙他也忙,太行山大家一齐上。等那亲戚回了话,扎上麻绳就发丧,抬出去完了一天的账。若还得财帛到手,咱从容大弄咚嘡。我这心里急,再去各处催催。张大说我也忙我的。李氏说您二婶子咱可好了。您二叔志气高,铺排着进个学,秀才娘子也英耀。不识字的上了监,州同的奶奶尽你摇,雇上人打伞还抬轿。咱县里又没乡宦,羊群里跑出驴嗥。可不知上了监,人叫咱甚么?赵氏说如今都是叫爷,叫奶奶,就合那真果的一样,尊着的哩。李氏说谁说?赵氏说你没见,且是还有前后补子的哩。叫老爷是尊称,添上个大字更中听,何年曾奉朝廷命。新中的进士称了老,撇下个爷字与监生,他说哪咱就往前蹭。待几年州同越大,把阁老挨做了孤穷。李氏说既真么大,俺也做监生,那秀才鸱头抉腚的不做那个。赵氏说你没见,如今那管秀才的学官,一多半不识字。他大爷若做了秀才,俺还管着您了。方且是进了学,那教官才出饿牢,他就把你头啃吊。一千才依填打上,白眉扯眼不害嚣,生纂出名色问你要。倒不如监生自在,省了那混账杂毛。正说着,张二回来了,叫哥哥,咱收拾起灵,一天大事都停当了。果然旗旛招展,起了灵前头报道到了茔了,张二说就休停下,安了葬罢。一些人下葬。张二说着人培坟,咱且做咱的。忙忙走了。却说王银匠又来送殡老朋友七八十,又受冻又忍饥,方法灵才叫他得了地。死了又落在儿子的手,两个体面全不知,只得又用牢笼计。今日来茔前送送,作一个生死别离。张大二人正跑着呀,那不王银匠来了?到了跟前,问王大叔那去?银匠说敬来送殡。张大说下了葬了。银匠说怎么这样快?张大说正待奉访。银匠说甚么事?张大说你忘了么,银匠说我忘了。家父如今死去了,该银都是亲手交,你原说丧后来计较。你做中人有证佐,差错无有半分毫,说是谁咱好问他要。王大叔陪俺走走,老人家想不辞劳。银匠哈哈大笑说二位待要银子?甚么银子?桃仁子?杏仁子?您两个不成人,全不知养父亲,倒了头还怕您不出殡。我又用个牢笼计,哄着您俩去做人,说银钱是我瞎胡混。二巴喇该您账目,对您说请去登门。两个沉了沉脸,说怎么,唠俺?银匠又哈哈大笑说得罪得罪!两贤侄您是听:我虽老的无正经,哄杀人从来不偿命。方且哄着你敬恁老,又不曾哄着你跳枯井,这一哄略略通人性。您二位歇息去罢,我还要敬去陪情。两个大怒说每日叫你叔,那狗叔,驴杂毛材料,混账物囊!银匠说这不骂起来了?张二说骂你值甚么!想一想咬碎牙,你望俺倾了家,老贼可恨忒也诈!唠着年年费家当,发丧又要弄光滑,百石粮食费不下。要合你舍死对命,我就说骂你没查。银匠说这禽兽,你待打我不成!蹦了一头去。两个就待动手,旁里一大些人拉着。不一时,李氏三个来丁,问怎么说?张二说这就是王银匠。王银匠老奸贼,咱吃他三年亏,哄着咱把钱来费。如今银钱都是谎,问着只把眼儿白,哄人该问甚么罪?该合他见见官府,辨一个谁是谁非。赵氏说咱裂了他罢!众人又推着,银匠说一个老头子,该您老婆汉子甚么打。恰好官去东庄相尸,咱就去见见。不肖的俩畜生,饿的恁达啀哼哼,墙头上几乎送了命。这样行子真禽兽,好话劝你必不听,才唠着您把父亲敬。恰好您老婆俱在,咱着官断个分明。两个妇人说老忘八!老婆那有你叫的?咱就见见官。果然官来了。两个老婆就叫皇天。官问甚么人?答是张大张二的妻。大老爷是青天,阉家不足两顷田,可恨银匠把俺骗。官问,他怎么骗您来?家里一个老头子,饥饱与他嗄相干?他调唆着不吃家常饭。你不给他吃不的么?他却又千般哄诱着,着俺去里头把钱转。他怎么哄你采呢?他说俺公公有大钱,死后全然没一言,他又说账目有千万。你怎么来?听着他事事弄整齐,又称漆来漆了棺,光粮食粜了有五十石。后来呢?临了是分文无有,吃的亏叫人难堪。官问银匠你为什么哄人呢?他把个老子搁墙头,浑身都是烂流丢,一家全是真禽兽!若不将银钱打动他,好言怎能劝回头?张老也活不到八十六。全凭着老婆出马,拦住路合我为仇。官说你起出,与你无干。给我把两个不孝的奴才,每人打三十大板;两个不贤的妇人,每人一拶子,一百撺。那皂隶喊了一声,先打了汉子,后拶了老婆,官才去了。一家人叫苦连天,啀哼成块。张大说好打好打!那官府忒也偏,一打几乎到九泉,好胡突并不听人辨。二弟,你不相干么?我这腿像有个虾蟆肚,得找外科马寿先,长到三十没经惯。哥哥,你呢?这一霎恶心疼痛,只觉着口涩唇干。李氏说哎呀,疼死我也!我从来不怕谁,打就打捶就捶,这一遭可把胆来碎!您二婶子,你还好么?十个指头露着骨,好似心里扎一锥,浑身疼痛连肝肺。嫂子,你呢?手子里全没皮肉,不由人裂嘴攒眉。张大说小瓦瓳子,给我擦擦腿上这血,瓦瓳子说俺不,怪脏的。张大说小杂羔子气煞我!我到家可打你!瓦瓳子说俺爷爷长疮霎,叫你给他看看,你就嫌脏,正眼不理么,怎么这个就待打人?张大啀哼着说我做下样子了。我对你说,休学我了,我这就不是样子么?望上看有双亲,往下看有儿孙,我不好后代越发甚。指望他到家服事我,谁想他事事要学人,坏了腿还有谁来问?腚虽疼有点好处,也着那后世惊人。四口子都说这个行子好可恶,几时的事他还记着。[劈破玉]小瓦瓳不过才十来多岁,已下手把样子描了两对,想是那小心眼诸般学会。你可前半截学伶俐,后半截学吃亏。你若是学的像了我,可预先里准备着烂下腿。张大哎哟受打捱捶为什么?张二哎哟皮开肉绽血成窪。李氏哎哟说太爷说到还轻处。赵氏哎哟说又积作下堂前忤逆达。啀哼瘸跛并下 姑妇曲 第一回 孝子出妻 诗曰:二十余年老友人,买来矇婢乐萱亲;惟编姑妇一般曲,借尔弦歌劝内宾。 [西江月]家中诸人好做,惟有婆婆极难:管家三日狗也嫌,惹的人人埋怨。十个媳妇相遇,九个说婆婆罪愆;惟有一个他不言,却是死了没见。 人家众口难调,这做婆婆的极难。儿孙是自己生的,还要七拗八挣的;何况媳妇是四山五岳之人,相逢一处?仗着那爷娘从小教诲,那里有天生贤的呢?还有四句歪诗: 媳妇从来孝顺难,婆婆休当等闲看;自此若有豺狼出,方识从前大妇贤。 这是咱说:天下有一等不良的人家,有那贤惠媳妇,事奉的痒也挠不的,只是嫌不好;又遇着搅家不良的歪货,处治的只千不尽的,才道我那是个贤惠媳妇。你看,这不是个愚人么? [劈破玉]必然是前世阴德无量,今世里才遭着媳妇贤良。这样福合佛一样,不知好合歹,拿着当寻常;只等的歪揣货儿话出,这才把君子想。 这有个故事,也是说婆婆,也是说媳妇,编了一套十样锦的曲儿,名为姑妇曲。因四川重庆府有一个秀才;姓安,名大成;兄弟是二成。他老于是举人,早死了。他母亲于氏。二成还小;大成娶了个媳妇,姓陈,名叫珊瑚,是个秀才的女儿,又知礼,又孝顺,模样又好。 [劈破玉]好一个俊媳妇风流不过,穿上件粗布衣就似蝉娥;又孝顺又知礼,一点儿不错。不说他为人好,方且是活路多:爬灰扫地,洗碗刷锅,大裁小铰,扫碾打罗;喂鸡喂狗,喂鸭喂鹅,冬里牤猪五口,夏里养蚕十箔;黑夜纺棉织布,白日刺绣绫罗;五更梳头净面,早早伺候婆婆。亲戚朋友听着,邻舍百家看着,都说道这么个媳妇,就是那扬州的琼花,真正是找遍天下无二朵! 珊瑚自从过门,无所不做;且是性情又好,呼气来,呵气去的,就吆喝他两句,他也不使个性子。人人都说于氏有造化,就摊了恁么一个贤惠媳妇。 [倒扳桨]媳妇终日不从容,婆婆闲的皮也疼,不知心里还待咋,终朝吵骂不停声;不停声,好难听,人人说是糊突虫。 一日,安大成有病,不曾起来,珊瑚还照寻常的规矩,早早起来,梳的光头面净,去伺候婆婆。到了门外,于氏不曾起来,等*(左日右喿)子,二成才开了门。于氏才起来,一眼看见珊瑚,那脸上就有些怒色。 [倒扳桨]早儿新妆下镜台,停停久候寝门开,进门先看婆婆面,恶气冲冲怒满腮;怒满腮,自疑猜,不知又是为何来。 珊瑚看出他怒来,却不知其故。到了房里,给他端了尿盆子来,又上床待去给他梳头。于氏推了一把,没好气说:“我不希罕你!”珊瑚在旁里站着,看他那脸。于氏说:“你扎挂的合妖精似的,你去给那病人看的,只顾在这里站嗄哩?”珊瑚才知道是嗔他扎挂,就出去了。 [倒扳桨]珊瑚随即进房来,脱了衣裳换了鞋,落了鬅头洗了粉,去了裙子掩掩怀;掩掩怀,插金钗,未照菱花*(上髟下狄)髻儿歪。珊瑚换了衣妆,又来到婆婆房里。于氏方才洗脸,流水找着手巾,拿在手里伺候着。于氏洗完,从珊瑚手里一把夺过来,甚不自在。 [倒扳桨]手巾一把夺过来,容颜老大不自在,珊瑚在旁不敢去,低头无语暗徘徊;暗徘徊,好难猜,单等着婆婆说出来。 珊瑚不敢去了,只顾站着。于氏拭了脸,劈珊瑚瓜的声一耳根子,说:“我看不上你乜脏样!”珊瑚又不敢问是为什么,待了一会说:“你说罢,就要赌气了么?” [跌落金钱]珊瑚两眼泪撒撒,说娘方才怒气加,亲娘呀,我还不知是为吸。娘道不是该这么,我就回房换了他,亲娘呀,谁敢在你身上诈?这身衣服不堪夸,穿着做饭纺棉花,亲娘呀,不是因着那句话,刚才算计一时差。我的不是说什么,亲娘呀,望你宽洪担待罢。 于氏不待看也不待听,黄天黑地的蹦起头来了。安大成平日极孝,正卧着,听见他娘吵骂,扎挣起来,流水来问:“娘是为嗄来?”于氏也告诉不出口来,只是鬅松着那头哭骂。珊瑚还要来表白,大成说:“你还不跪下?你说甚么话!”珊瑚就流水跪下了。 [跌落金钱]大成说他一二十,一点人性全不知,亲娘呀,终朝惹的长生气。为人全不识高低,你可看了是合谁?贱人呀,怎么要说你自家?只是该拿他当粪堆,休要为他气着你,亲娘呀,你可暂且消消气。看这一样揣东西,不宜量好说只宜量捶。贱人呀,气着娘你该甚么罪? 大成巴数了一阵,墙上挂着一支鞭子,拿下来把珊瑚打了几下子,于氏那气才略消了。又怕使着他娘,才吩咐散了。 [银纽丝]于夫人此时运正也么高,尽着你歪揣济着你叨;若遇着妇不贤良儿又浑,要再不孝顺,一溜子把气淘,有理还着你没处告。媳妇肯将鞭子敲?夫妻恩爱为娘抛,我的天,孝天生,可是天生孝。于氏自那日以后,越发厌恶珊瑚,来到近前,一句好气也没有。珊瑚起来,依旧梳一千不丑不俊的头,披上一件不脏不净的衣裳,换上一双不新不旧的鞋,照常的伺候。 [银纽丝]没人处寻思双泪也么涟,不晴不雨的奈何天。好可怜,翻贴门神左右难:丑了怕你恼,俊了你又嫌,就是这模样难更变。满肚冤屈对谁言?心里的苦水变成酸,我的天,叹见人,好叫人叹见! 那一日,大成生了*(左日右喿)子气,直挣子一身汗,他病到好了。知道他娘厌恶珊瑚,也就躲出去别处宿卧,他娘知道他也不爱珊瑚。 [呀呀油]别珊瑚,别珊瑚,从此分开两下里孤,这家子独一床,那一家另一铺。别珊瑚,别珊瑚,见了说笑都全无,一来是体娘的心,二来是解娘的怒。 待了半年,那于氏全感化不过来,比桑树,骂槐树,只是给珊瑚那不自在。见一个狗来,就骂:“狗科子!你来人前里摇头摆尾的,装甚么俊哩?”见一个鸡来,就说:“鸡科子!到几时杀了你,这眼里才利亮了!”珊瑚只推不懂的。 女孩家,女孩家,孝顺贤良谁似他?分明是心灵通,只装着不懂话。责备自家,责备自家,照旧全无半点差。我尽了我的心,尽你怎么骂。 安大成每日见他娘全没今欢喜脸儿,便寻思:娶老婆原是成家人家,既是母子不自在,要老婆怎的?写了休书,对珊瑚说:“你不孝,着咱娘生气,我也没有那些气合你啕,不如休你去罢。这不是休书!” 骂贱人,骂贱人,指望你来孝娘亲,你全然不听说,光合咱娘撒懒。疾忙起身,疾忙起身,拿着休书另嫁人。若还得娘喜,情愿打光棍。那珊瑚也不接休书,也不做声,也不动弹。大成说:“你待等着撵才走么?”珊瑚那眼里,清澌澌的掉下泪来。去给于氏磕了头,磕了起来说:“娘真个待休了我么?”于氏说:“我没造化情受你这个好媳妇,休去了也罢了!” 泪珠儿抛,泪珠儿抛,恩情一笔尽勾消!双膝跪尘埃,哀哀的把娘叫:有粥同熬,有粥同熬,真个将奴休断了?这媳妇泪双双,那婆婆还激激笑。 珊瑚说:“我来了三四年,在娘身上就没点好么?”于氏说:“有甚么情!”珊瑚没奈何,才拭了拭那泪,到了房里,取了一把剪子出来,又朝着大成拜了拜说:“我身上一个针也没带着,留着等你娶了好婆子来,你可给他。惟有这把剪子,是从小使的,我拿了去罢。” [罗江怨]可怜煞,陈珊瑚,拜了婆婆拜丈夫,满怀冤枉凭谁诉?痛煞了泪下眼枯,昏惨惨地黑天乌,替他叫屈的无其数。他婆婆眼里没珠,合媳妇恩义全无,生生赶出门儿去;只怕壶中酒无钱沽,锅里饭不能自熟,只得撅着老腚从头做。 珊瑚待走,安大成叫住房子的老王婆子,拿着那休书去送他。一路子不做声一声。老王说:“俺大嫂你也不必恼甚么,一家好人家哩!有你这样人物,还愁没主么?”珊瑚说:“我也不愁没主,我就不家去了。” [叠断桥]叫声老王,叫声老王,我主意不还乡。既然出了门,我情着往前撞。兄弟爷娘,兄弟爷娘,我若成人他面有光;做不下媳妇来,嗄脸把家门上? 正说着,出了庄,老王方才待问他要往那里去。还没问出来,只见他抽出那剪子来,嗤的声照脖子一攮,就倒在地下。老王唬极了,说:“俺娘呵!这是怎么说尸才给他拔出那剪子来,那血往外直冒。 脚儿懒行,脚儿懒行,袖里抽出那剪子明,这回出门来,安心就不要命。嗤的一声,嗤的一声,一攮几乎丧残生!若是命还好,必有神合圣。 那庄东头有安大成异姓的大娘,姓何,老王跑到他家里,拿了块布子来,给他扎了。看了看,幸得刚搽着那气嗓头边儿。何大娘儿呀心肝的叫着,合老王扶到他家,着他卧了。说:“老王,你回去罢,着他且在这里罢。” 我的娇,我的娇,你的贤惠我尽知道。你怎么不怕死,就把残生*(左扌右料)?那老杂毛,那老杂毛,天就着你把他遭,也是你那辈子,有一点没修到。 且不说珊瑚养病,却说老王奔到家,安大成迎着说:“你来的怎么这样快?”老王细说了一遍。大成唬了一惊,嘱咐他休对他娘说。待了几日,打听珊瑚较好了,怕待的久了,弄的他娘知道,便上门去逐他。 着他开交,着他开交,仔顾在这窝藏着,恐怕久下来,弄的娘知道。寻思一遭,寻思一遭,见珊瑚又害嚣,不好到他家,只骑着门子叫。安大成在门上呀了一声,何大娘出来见是他,笑了笑说:“屋里没人,你来家呀。”大成说:“罢呀。我对你说,珊瑚好了,你着他去罢。”何大娘说:“你来家当面说说不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