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 第 32 页/共 64 页
文章有用于此则是,用于彼则非者。侦探小说本以布局曲折见长,观于今世之欢迎《福尔摩斯侦探案》,可见一斑。林琴南先生所译各本,类皆有特色擅长处,独于《神枢鬼藏录》一书,不独《因马丁休脱侦探案》迻译在前,因而减色,卽统阅全文,亦殊未足鼓舞读者兴趣,祗觉黯淡无华耳。余谓先生之文词,与此种小说为最不相宜者。
吾闻西洋各国文化之盛,每年小说之出版多者以千计,少者以数百计。吾国近年之学风,以余所见,殊觉有异。敎科书—政法、实业、科学专门各书,新译者岁有增加,而购书者之总数日益见绌,一异也。常购者不论何种购而庋之,究之未曾一寓目,遑论其内容美恶,二异也。小说书岁亦出百余种,而译者居十之九,著者居十之一,抑似国中社会无有供其资料者,三异也。译者彼此重复,甚有此处出版已累月,而彼处又发行者,名称各异,黑白混淆,是眞书之必须重译,而后来者果居上乘乎?实则操笔政者卖稿以金钱为主义,买稿以得赀为尽义务,握财权者,类皆大腹贾人,更不问其中源委,曾无一有心者顾及销行之有窒碍否,四异也。彼此以巿道相衡,而乃揭其假面具,日号于众曰:「改良小说,改良社会。」呜呼!余欲无言!
观于今日小说界,普通之流行,吾敢谓操觚家实鲜足取者,是何故?因艰于结构经营,运思布局。则以译书为便,大着数十万言,巨且逾百万,动经岁月。而成书后又恐无资本家仿鸡林贾人之豪举,则以三四万言、二三万言为便,不假思索,下笔成文,十日呈功,半月成册,货之书肆,囊金而归。从此醉眠巿上,歌舞花丛,不须解金貂,不患乏缠头矣。谁谓措大生计窘迫者?此所以岁出有百数也,是亦一大可异者也。
余向持一论,谓男子而鳏,不妨再娶,女子而寡,何妨重嫁,胡以妇人守节若为天经地义,不能越此范围者然?及阅西国小说,则结婚自由,妇人再嫁,绝无社会习惯之裁判,为之一快。且亦不乏为夫守节,立志不二者,更为之一快。
余向又持一论,谓父母之于子女,本无二致,胡以生女不生男谓之绝嗣?及阅西国小说,则绝无此等风俗,若与余意不谋而合,为之一快。
西国社会中,窃怪律师、医生,胡所握之权,几为吾人所不可思议?所以为善者少,作恶者多,卽小说中亦鲜不涉于此等人者。余每阅小说,至医生、律师,輙为之懔懔,其出于余之意外者,亦卒尟焉,殆亦立法之弊也。
侦探小说,余甚佩《夺嫡奇寃》一书,卽一名《枯寡妇奇案》者,不仅案之反复曲折处见长,卽搭司官之裁判时,其审度宽严,折衷至当,实足令人五体投地,且有裨于临机断事处不浅。今摘录其原文如下,第十二回云:
搭司官意谓彼尔卑尔德今巳身犯大罪,此案卽归我办理,我按我之执事,用我之权力,假公济私,可乘间报复(前搭眷一女子库理野亚,此时已辞搭,而与尔卑尔德订婚,故云然),诚一绝好机会。(中略)复憬然自悟,谓我苟存此怨憎之私意于其间,而加人以罪,实为不可,微特无以对天下人,卽自己亦无以对自己。复自筹度,我于此案,无宁不办,而诿诸同僚,乃为得计。且我于往时固尝欲枪毙彼尔卑尔德者,今乃乘其危而加之罪,于我心亦滋惭愧。(中略)忽复念及前时,伊尝与库理野亚相约,后此当为彼一好友,今若不能援救尔卑德尔之性命,未有负前约;如能竭己之力以救尔卑尔德,而还诸库理野亚,磊磊落落,乃不愧丈夫之所为,何必遽将此事诿诸他人?然其心计,虽若已定,而未能定也。诚以违背法国之法律而徇私,以救有罪之人,实非司官所应为者。于是踌躇莫决,反复不定者久之。忽拍案启目而自勉曰:『似此昏迷妄想,我胆量何其怯也!我今旣任司官之职,卽当依官行事。我目中无所谓仇,无所谓友,无所谓恩,无所谓怨,惟以公平之心,办理罪人,亦复何顾忌?彼尔卑德尔而有罪,卽当加之以罚;或无罪,卽当释之使归。我虽为搭卜銮,然我此身非我有,实不啻按法律而行之一机器而巳。至是而若有私心存夫其间,或为惮,或为怒,斯无异于自轻其职务者。我惟知有法律而已,不知其它;我惟知有罪人而已,遑问其为尔卑尔德?』伊心中如此一想,其计遂决。
侦探小说,自译籍风行后,于是有拟中国事实为《中国侦探案》者。然书虽架空,着之殊非易事。吾友摩西尝于论侠义小说时纵谈及之,以为如欧阳春、展昭、智化、蒋平等,实出侦探名家之上。盖一切法律交通之不完全,仅恃其脑力、腕力之敏捷以摘奸发伏,难易劳逸,迥乎不同也。余谓着此等书,于西国侦探反对方面着笔,最足发人深省。何谓反对方面?如电报邮政之不能克期,租界裁判权之丧失,纳贿舞弊之差役,颟顸因循之官吏,皆足偾事于垂成,亏功于九仞。若不写其事之奏续,而记其事之失败,失败理由,卽原因于以上种种,如是则必有痛恨此积习而思整顿挽回之者矣。其影响不将及于今之社会哉。
今世言情小说多矣,而诠解「情」字,多未得当。余读南海吴趼人先生所著《恨海》一卷,篇首言情一段,实获我心。其言曰:「人之有情,系与生俱来,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那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是其见地何等公平正大,说得「情」字何等磊落光明,正足一翻言情之案。但于「情」字外添一「痴」字、「魔」字,亦正不必。要知「情」字、「痴」字、「魔」字本无甚分别,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痴者魔者无一不自以为多情,而有情者亦无一不绝痴入魔者也。
《恨海》中论《红楼梦》一段谓「宝玉用情不过是个非礼越分罢了。若要施得其当,只除非施之于妻妾之间。幸而世人不善学宝玉,不过用情不当,变了痴魔;若是善学宝玉,那非礼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后人每每指称《红楼梦》是诲淫导淫之书,其实一个『淫』字何足以尽《红楼梦》之罪?」是言亦不尽然。夫宝玉用情,何曾不挚?用之于妻妾之间,彼与林黛玉情深谊切,虽薛宝犹不能夺其初意,其情之专若是。至如兄妹亲戚间,处处熨贴周旋,谓为多情可也,谓以情痴情魔,则固宝玉之所不肯认,而况加以一「淫」字乎?《红楼梦》自是绝世妙文,谓为诲淫导淫,眞冬烘学究耳。夫冬烘学究,何能读绝世妙文者?
书中写陈伯和前后竟是两人,而其过渡处只在说谎得了八口大皮箱。拾遗金于道者,尙不得为佳士,况以言诳得者乎?要之其前半之循规蹈矩,全是未出书房门之佳子弟,纯然天性;后半之举动气息,全是不知自爱之少年无赖,纯然人欲。嗟呼!习俗移人,至成第二天性。余年仅卅,而见人之陷此途者,已不知凡几,深佩作者竟能以沉痛之笔,为之一一绘声绘影也。此种好小说,殊为不可多得。
近年小说各书,译着竞出,其中不乏名著作,所异者于广吿中恒见大书特书,为某某大小说家、某某大文学家。其互相标榜,冀其书风行以博蝇头之利者,吾无罪焉;不谓竟有自称为大小说家一若居之不疑,名之无愧者,岂非咄咄怪事!
圣叹之批《西厢记》也,以为此为圣叹之《西厢记》矣。近人所著,不少自作之而自批之者,是殆虑世不乏圣叹其人,或从而攘之乎?否则,胡为是汲汲也?一笑!
文家下笔,于绘声、绘色二事,颇不容易。欧阳修《秋声赋》最脍炙人口,而其描写声字,不过「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及「鏦鏦铮铮,金铁皆鸣」数语耳。余谓不若柳柳州《小石城山记》「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之激越,良久乃已。」眼前情景,最为隽永有味。至若小说,尤难着笔。忆《红楼梦》《月夜警幽魂》一段云:「只听嘁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只是树枝上叶和那落下的叶二项,已写得有声有色。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洵非虚语。
历史小说最难作,过于翔实,无以异于正史。读《东周列国志》,觉索然无味者,正以全书随事随时,摘录排比,绝无匠心经营于其间,遂不足刺激读者精神,鼓舞读者兴趣。若《三国演义》,则起伏开合,萦拂映带,虽无一事不本史乘,实无一语未经陶冶,宜其风行数百年,而妇孺皆耳熟能详也。
《三国演义》一书,其能普及于社会者,不仅文字之力。余谓得力于毛氏之批评,能使读者不致如猪八戒之吃人参果,囫囵吞下,绝未注意于篇法、章法、句法,一也。得力于梨园子弟,如《凤仪亭》、《空城计》、《定军山》《火烧连营》、《七擒孟获》等著名之剧何止数十,袍笏登场,粉墨杂演,描写忠奸,足使当场数百十人同时感触而增记忆,二也。得力于评话家柳敬亭一流人,善揣摩社会心理,就书中记载,为之穷形极相,描头添足,令听者眉色飞舞,不肯间断,三也。有是三者,宜乎妇孺皆耳熟能详矣。
戏剧与评话二者之有功小说,各有所长。有声有色,衣冠面目,排场节拍,皆能辅助正文,动人感情,则戏剧有特色;而嘻笑怒骂,语语松快,异于曲文声调之未尽会解,费时费钱均极短少,茶余酒罢,偷此一刻空闲,已能自乐其乐,则评话有特色也。
《红楼梦》,小说中之最佳本也,人人无不喜读之,且无不喜考订之,批评之。乃今日坊间通行之本,都是东洞庭护花主人评,蛟川大某山民加评,其评语之恶劣陈腐,几无一是处。余恒拟重排一精本,用我国丛书板口,天地头加长,行间加阔,全文用单圈,每回之末,夹入空白纸三、四页,任凭读者加圈点,加批评。吾知此书发行后,必有多少奇思异想,钓心斗角之佳著作出现矣。
《红楼梦》中人物怜悧卽溜,以贾芸为最。其初见凤姐一段,两个聪明人说话,语语针锋相对。卽此一席话,实令人五体投地。其文云:「至次日,来到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纔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纔吿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様,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日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意,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旣知道了,我倒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捡远路儿走,叫我也难。早吿诉俺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多大点儿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様,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响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件办得好,再派我那件。』凤姐笑道:『你到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随手写来,何一非至理妙文!正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不足喩其宛转,「数声淸磬出云间」不足?其轻脆,实令人百读不厌。
余不解音律,又拙于词藻,故于传奇乐府,除普通之《西厢记》、《琵琶》、《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诸名著外,未尝博览广收。八、九年前,馆明瑟山庄,曾假得笠翁十六种曲读之,今亦全数忘却,茫昧如隔世。去腊适山庄主人东亚病夫在海上旧书肆购得《吟风阁》六册,余卽携归,借读一过。其寄托遥深,别辟溪径,似非寻常随腔按谱,塡曲编白可比。余尤爱者,卷一之《穷阮籍醉骂财神》出《天下乐》云:「说不尽巿道纷争,也那为你开,尽安排,圈套来。则见你换人心,都变成虎与豺。为刀锥把道义衰,竞锱铢将骨肉猜。更有甚恩仇深似海?」炎凉世态,数语骂尽。《那咤令》云:「为甚的贤似颜回敎他操瓢似丐?为甚的廉如原思敎他捉襟没带?为甚的节似黔娄敎他嗟来受馁?你把普天下怯书生、穷措大一个个卧雪空斋。」财神闻之当百口莫解,而为寒士吐一口恶气。《么篇》云:「(前略)那个活观音离得了善财?你把蠢金钱休乱筛。上至公台,下至舆儓,普人间一语兼赅。七盗八娼,并九儒十丐,都总来热赶生涯。只为你财神呵,弄虚头聚散无常态。(下略)」骂尽世人,不留余地。卷二之《贺兰山谪仙赠带》出《柳叶儿》云:「叹屋上瞻乌谁在!笑堂闲处燕无猜!眼见得铜驼荆棘时将改,则那将倾厦没个不凡材。怎救得漏乾坤东倒西歪!」怆怀时世,言下黯然。又《汲长孺矫诏发仓》出《南江儿水》云:「看满目蜚鸿起,愁云压虎牢,果然四野无靑草。那官家闭锁着敖仓耗,这生灵险做了沟渠料,兀自把丰登入吿。(下略)」将朝野隔阂,国富民贫,重重积弊,生生道破。
《小说林》第一卷(1907—8)
○忏?室随笔
石庵
《西游记》人人称为好书,人人称为道书。其实问其所以好,所以有道之故,则人人比比不知,不过大家以耳为目,转相称许耳。予在都中时,有某道士自称于《西游记》中觅得眞诠。予往访之,叩以书中之妙,则历历为言,指五圣为五脏,指诸妖洞为身中各穴。问其何圣何脏何妖何穴,何法可解,何处有其眞诠,则枝枝节节,东涂西抹。自始至终,其所言者,仍不过悟一孑批中语也。余常谓《西游记》之妙,其妙卽在有一悟一孑之批,否亦与《封神传》等其价値耳。
余尝尽十日之力,取《西游》过细考求,复取各经上语录与之相证,千方百计,终不若全书画一。谓其皆本于道家,意此书亦不过一小说家言耳。否则,余钝拙之性根,不能见前人之眞秘。但前人旣理有眞诠,则当有一人发之,何以千百年来终寂然绝响,徒令一悟一孑苦苦设法,东指西画,而名之曰道书哉?
《西游记》虽不足谓为道书,然为一种寓言小说,余敢断言。惜时代相去已远,不知其寓言所在,且所寓者或一事,或数事,皆不可知,殊可叹也。
《聊斋》一书,其笔墨之佳,自不待余之哓哓也。顾美则美矣,燕瘦环肥,终有高下之殊。余尝与补堂、钝根共论之。补堂谓《聊斋》中文章,最妙者当推《靑凤》、《连琐》、《婴宁》、《莲香》诸篇,陆离光怪,香艳秀丽,兼而有之,眞绝代之文章也。余谓不然,《聊斋》中当以《靑梅》、《仇大娘》、《曾友于》诸篇为绝唱。盖此数篇皆实人实事,非如《靑凤》诸作,空中楼阁,可以文章就成事迹。此数篇必须本事迹而成文章,则下笔较难。而留仙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靑凤》诸篇不能及也。钝又进一层,谓《聊斋》中当推《跳神》、《口技》、《金和尙》诸作为最,盖此数作,仅些子之事迹,较《靑凤》、《靑梅》诸作更难下笔,而留仙亦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眞堪令人拜倒也。三说也,未知孰是,请质之大雅诸君子。
朱影生尝语余:「留仙性放浪,好借笔墨骂人,纸本墨盒,常携袖内。每峨冠博带,日游于田野间,遇乡人则扯之谈鬼为乐。乡人谈甫终,而先生已下笔如风,记载一悉矣。」
影又云:「王渔洋未达时,尝与留仙同学读书,甚相习也。后渔洋显贵,彼此仍音问不绝有年。渔洋致仕归,留仙走访之,服靑布长袍,执旱烟袋,长五尺许,昂然扣关,呼渔洋小名相见。阍者拒之,答以大人尙睡未起,先生拂然竟去。迨后渔洋起,门者入吿,渔洋问其状,大惊,疾令二仆骑怒马尽力狂追。行二十余里,达一小村店,先生正独坐其上,执壶酒,以麦面饼一枚代菜蔬,浩然高酌,甚自得也。二仆疾拜呈主人意,先生笑不理。二仆苦恳之,至泣下,先生始同之返。渔洋已亲迎门外,肃之入,未一言,卽亲向先生遍身搜索,得纸一策,展视之,则已洋洋洒洒数千言,皆痛诋渔洋也。渔洋大笑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先生亦笑曰:「老奴,汝诚黠矣!」乃相与尽欢而散。
《七侠五义》一书,其笔墨纯从《水浒传》脱化而出,稍精心于小说者一见卽知也。但其妙者,虽脱化于《水浒》,而绝不落《水浒》之科臼,且能借势翻新,故寻一与《水浒》相同之事,以弄其巧妙,而书亦另具一种体裁格调,实开近日一切侠义小说之门。其描写之法,亦独擅长技,就中诸人,如北、南侠,五义、三雄,皆能各具神态,最妙者则为艾虎、蒋平、白玉堂三人,深按其描写之法,艾虎之忽而粗豪,忽而精警,似从《水浒传》中武松、石秀二人镕化而出;白玉堂之纵意径行,恃能傲物,似从《水浒传》中卢俊义、鲁智深二人镕化而出;蒋平之处处精细,举动神速,似从《水浒传》中之吴用、时迁、阮小七诸人镕化而出。艾虎自首一段文字,为书中最出色之作,实则脱胎《水浒》中吴用弄卢俊义之故智耳。再如蒋平之遇水寇,白玉堂之逢北侠,则与《水浒》中宋江遇李衮、李逵逢张顺,同一趣致。惟作者善于变通,不稍为《水浒》所囿;且有时故意相犯,忽别翻花様,令阅者拍案呼绝。吾不能不服作者思想之绝人也。
《七侠五义》中,余最爱其盗冠吿发一段文字。写智化以智化拙,写艾虎以伪为眞。写包孝肃深察其情复加原谅,皆用白描法,各得其妙,各不相失,口吻形状,皆勃勃然跃动纸上,较之《水浒传》中花石纲一段文字,实无逊色,惟笔墨不及《水浒》之老练简洁耳,然亦小说中少有之作也。
《七侠五义》余曾观其原本,笔墨甚冗琐,远不及近日所印行者。盖近日所刊,实经俞曲园先生编次删改也。余曾取二书相较视之,其删改之处,每行中不到十数字,而其笔墨遂大改变,文章之道,眞不可以言传哉!
自《七侠五义》一书出现后,世之效颦学步者不下百十种,《小五义》也,《续小五义》也,《再续、三续、四续小五义》也。更有《施公案》、《彭公案》、《济公》、《海公案》,亦再续、重续、三续、四续之不止。此外复有所谓《七剑十三侠》、《永庆升平》、《铁仙外史》,皆属一鼻子出气。尤可恶者,诸书以外,有一《续儿女英雄传》,亦满纸贼盗捕快,你偷我拿,闹嚷喧天,每阅一卷,必令人作呕吐三日。余初窃不解世何忽来此许多笔墨也,后友人吿余,凡此等书,由海上书伧觅蝇头之利,特倩稍识之无者编成此等书籍,以广销路。盖以此等书籍最易取悦于下等社会,稍改名字,卽又成为一书,故千卷万卷,同一乡下妇人脚,又长又臭,堆街塞路,到处俱是也。在彼书伧,不过为些子利益,乃出此行径。不知此等书籍,其遗害于社会者,实有无穷魔力。盖下等社会之人类,知识薄弱,焉知此等书籍为空中楼阁?一朝入目,遂认作眞有其事,叱咤杀人,借口仗义,诡秘盗物,强曰行侠。加以名利之心,人人所有,狡诈之徒旣不能以正道取功名,致利禄,陡见书中所言黄天霸、金眼雕诸辈,今日强盗,明日官爵,则借犯上作乱之行,为射取功位之具,其害将有不堪言者。夫以《五才子》之书,其用意本非深许宋江,特因笔墨稍曲,犹惹瑶变;矧此等书籍满口满纸皆以作盗作捕为最上人格,浸染社会,日传日深(按近日社会已多以此等书上人名为口头白,吾湖北政界中某某等,竟有「赛施公」、「赛徐良」之浑号矣),区区小册,造为沧海横流之大祸,皆意中事也。为民上者,奈何不一加之意乎?(石按近日所最可怪者,上等社会中巍巍执政诸公,亦若深受此书之魔力,常若黄天霸、徐良之徒不多见。噫!使世而尽为黄天霸、徐良也,吾民有孑遗耶!念及此,掷笔长叹。)
《扬子江小说报》第一期(1909)
○小说杂评
眷秋
余自幼嗜阅小说,徒取其足怡情而已。及渐长,知社会之情状非一端,变幻百出,莫可究诘。而各方面皆有特殊之点,非躬入其羣,不得而悉。而种类繁复,卽欲事事躬亲,亦不可得,惟小说为能穷形尽相。盖著者所处之地位不同,各就其习见之事述之,则一种社会之内容具见,故益肆力于此。浏览旣久,颇有所感触,随兴所至,拉杂记录,得若干条。
古之小说,记风俗历史及遗事往行者多,可以补子史之所不详,故能成一家。自唐人始好为幽幻怪异之谈,资为谈助。然其文辞淡雅,犹足以沾漑后学。后此所谓小说,则用章回体裁,行文率以俗语,昔之评话而已。至近数年所译他国之小说,虽属文言,而体裁迥异,亦不能与古之小说并论也。
吾国近代小说(指评话类),自以《石头记》、《水浒》二书为最佳。两书皆社会小说,《水浒》写英雄,《石头记》写儿女,均能描摹尽致,工力悉敌。然互相持较,亦各有优劣可言。以文章论,《水浒》结构严整,用字精警;《石头记》则似冗长,不脱沓散涣之病。《水浒》于每一人出现,必先就其一身叙述历史,似列传体,故线索穿插,易于寻讨;《石头记》于一人出现,惟略叙其履历,不追述以前经过之事。书中所述事体,首尾一贯,毫无间断。其线索穿插,皆伏于文字中,非细心钩稽不可知,卽作者自己亦难检点。往往前后矛盾,令读者茫无头绪,似涉于太晦。然亦篇幅过长,且有不得已之苦衷,遂至如此,不足为大诟病也。《水浒》写人物,各有面目,绝不相混;《石头记》写诸人,亦各有不同处。然《水浒》所述一百八人,不外乎奇杰之士,虽其人之赋性或有特殊,善恶刚柔,姸娸文野不同,然其大致,皆怀抱愤恨不平之气,思得一逞,遂不惜流为盗贼,故虽谓为一流人可也。如地煞七十二人中,则有特长者更少,益无从分别。《石头记》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名士闺媛,以至卜巫仆媪之流,数百余人,莫不有其特长,一人之事,断不能易为他人所作,此眞千古小说中之大观,迥非《水浒》之囿于一部分者所可及矣。
故以结构论,《水浒》较《石头记》严整有法;以描摹人情及社会状态论,则《水浒》逊《石头记》远甚。《水浒》仅以一事见长,《石头记》则如百川汇海,人间万事莫不具备,自宫闺阀阅至闾阎蓬荜,以及医巫星相,花木农佃,博徒蔑片之流,皆跃然纸上。作者生平所观察之社会,多能言之有故,非可勉强为之。后之学《红楼》者,往往竞述琐屑之事,自矜博雅,而按之事实,相差殊远,眞可谓不量力矣。
世之读《水浒》者,多喜其痛快淋漓,为能尽豪放之致。《水浒》之叙事雄快,令人读之块磊俱消,自是其长处。然《水浒》之能冠古今诸作者,正不在此,实以其思想之伟大,见地之超远,为古今人所不能及也。吾国数千年来,行专制之政,压抑民志,视为故常。小说之寓言讽社会,率皆陈陈相因,以忠君爱国为宗旨。卽叙述乱君贼臣之事,其结局亦不能为完满之诛伐。自非有应运之君代兴,则绝不敢一言斥及天子。若贼臣之诛,则除假手于君主之外,无他策。至于蚩蚩小民,遭逢乱世,备受千灾五毒,虽未尝不为之太息咏叹,而归罪于君相之言,实不多觏。施耐庵乃独能破除千古习俗,甘冒不韪,以庙廷为非,而崇拜草野之英杰,此其魄力思想,眞足令小儒咋舌。民权发达之思想,在吾国今日,独未能普及,耐庵于千百年前,独能具此卓识,为吾国文学界放此异彩,岂仅以一时文字之长,见重于后世哉!
小说中之《水浒》、《石头记》,于词中可比周、辛。《石头记》之境界惝怳,措语幽咽,颇类淸眞。其叙黛玉之满怀幽怨,抑郁缠绵,便不减美成《兰陵王》、《瑞鹤仙》诸作。《水浒》之雄畅沉厚,逼稼轩;读《北固亭怀古》及《别茂嘉十二弟》之词,乃令人忆及林武师、武都头。文字之感人如此,会心人当不以为讆言。
词以能造曲咽之境者为正宗,故淸眞集千古之大成。若稼轩词境,自非有幼安之才力,实未易学。虽以迦陵之学辛,犹未能尽得其神,下此何足论数。小说之趣味与词颇近,故《石头记》可作千古模范。《水浒》则非有耐庵之才,冒冒然为之,必失于粗犷,不可读矣。后世之学《红楼》者,如《花月痕》等书,虽蹊径不高,尙不失为怡情小品;若《粉妆楼》、《绿牡丹》之类,则庸劣不可寓目。后之作者,当知所取法也。
《水浒》与《石头记》,其取境绝不同。《水浒》简朴,《石头记》繁丽;《水浒》刚健,《石头》旖旎;《水浒》雄快,《石头》缥渺。《水浒》写山野英夫,《石头》写深闺儿女;《水浒》忿贫民之失所,故为豪杰吐气;《石头》痛风俗之奢靡,故为豪戚贵族箴规。其相反如此。然两书如华岳对峙,并绝千古。故小说必自辟特别境界,始足以动人。后世作者,輙以蹈袭前人门径为能,自谓善于摹仿,宜其平庸无味,不値一顾。
好书不厌百回读,小说之佳者,尤令人久读不倦。余于《石头记》,几每岁必读一过,而偶一开卷,輙有新感触。自觉趣味无穷,他书乃无此乐。若近日之译本小说,舍《茶花女轶事》外,大都千篇一律,一览之后,束之高阁,永不复忆及矣。
余常谓著书至于小说,最为难事。必先十年读书,继之以徧游通都大邑、名山胜水,以扩展胸襟,观察风俗,然后闭户潜心,酌定宗旨,从事撰述,不责程功之期,随兴所至,偶然下笔,虽至数岁始得杀靑,亦无不可,然后其书成,乃有可观。若今之作者,率尔操觚,十日五日,便已成篇,天机旣已汨没,安有佳制。文字遗漏,错简百出,自夸其神速,而不知全属糟粕。小说本为怡情之物,旣非人间所日用之需,堆砌成作,徒祸枣梨,果何取乎!
《水浒》发挥作者之理想,故凭虚构造,虽假前人之事迹演成,其举动一切,悉由自主。且所托系前代,故处处书,毫无讳饰,以所发之感全系无形中一种不平之气,无可顾忌也。《石头记》纪当时之秘史,事迹人物,全有着落,不敢显指时代,则幻为无稽之言,然隐语阳秋,亦足触忌,故深文曲笔,务求其晦。粗心读之,几不知所谓,故书中所指之人,至今不能断定,而措语离奇者,亦永无明解之一日矣。
《读《石头记》者当分数派,有喜其言情者,有谓其能明空幻之旨者,有谓其善写社会状态者,有据以讨究淸初之秘史者,此皆有得之言。更有熏心富贵者,则徒好书中所纪衣饰、饮馔、园亭、陈设,则俗目耳。《石头记》于人情风俗及男女情爱与色空诸旨,自不能谓非书中要议,然据篇首所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则作者之伤心怀抱,具见言外。则书中暗指当时秘事,实无可疑,惜无人能一一证明之耳。
《石头记》楔子后,开篇第一句卽用「当日地陷东南」六字。试问欲纪姑苏,与地陷有何关系?非指明末南都之陷而何?以此推之,则所纪皆福王被虏以后诸事。故甄士隐出家时,曲中又有「从此后眞方唱罢假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等语,叹颜事仇者之无耻也。呜呼!异族之辱,黍离之痛,所感深矣!
《雅言》第一期(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