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笔麈 - 第 13 页/共 17 页

杂记 【三】      汉质帝初年,委政李固,梁冀之徒希旨害之,有云:「大行在殡,路人掩涕,固独胡粉饰貌,搔头弄姿。」汉时,男子皆傅粉也,起于侍中傅粉,化闳、籍之属,乃至元老大臣,亦为此饰,殊可讶耳。北史称「江东天子傅粉宫中」,唐诗「口脂面药」。以此推之,不第汉矣。      唐时,宫中给使令者,皆有冠巾,谓之裹头内人,今宫中亦有女官给冠带者,即其遗制也。      古时妇人之饰,率用粉黛,粉以傅面,黛以填额画眉。周天元时,禁民间妇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宫人,皆黄眉墨妆,故木兰词中有「挂镜贴花黄」之句。第不知黄眉墨妆若为点画耳。      唐安乐公主有织成裙, 【「唐安乐公主」,原作「安乐公主」,「唐」字据天启本补。】 直钱一亿,花卉鸟兽,皆如粟粒,正视、旁观、日中、影中各为一色。此服乃妖也。      世间妇人立拜起于武后,其实不然。周天元时,命内外命妇拜天台,皆执笏俯伏如男子,可见以前妇人无俯伏者,惟下手立拜耳。王建宫词有云:「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见当时宫女不作男儿拜也。本朝命妇入朝,仅行四拜,皆下手立拜,惟谢赐时一跪叩头耳,而民间妇女乃俯伏稽首,与男子不异,非古礼也。      汉时宫中有对食,对食者,宫人相与配合为夫妇也,起于陈皇后无子,使宫人衣上衣冠,与之寝处,盖厌饫之术,武帝废之,责以为女而男淫云云,盖对食之由也。后世宫人不闻有此,第私与中官为偶,其相亲相欢甚于夫妇,幽闭之极,无所不有,可为一笑。      唐有两韩国夫人,其一,武后之姊,嫁贺兰越石,赏入宫,得幸于高宗;其一,杨妃之妹,嫁后入宫,得幸于明皇,号既同,事迹亦合。武氏之女亦从入宫,得幸于上,赐号魏国夫人,为武后所妒,寘毒而死,其甥女也。      南汉有女侍中,宫女卢琼仙是也:蜀有女校书,乐伎薛涛是也。      世间大有奇事,出人意表。西晋之乱,荀崧屯宛,为杜曾所围,欲求救于襄城太守石览,崧小女,年十三,帅勇士数十人,踰城夜出,且战且前,遂达览所,卒解崧围,此亦大异。尝读红线之事,谓其不诚,以此推之,当不虚耳。      李克用、朱全忠皆草昧英雄,驱使一世,然皆有内助焉。克用夫人刘氏,闻汴城之变,神色不动,整军而行。全忠夫人张氏,严整多智,军府之士, 【「士」,疑当作「事」。】 与参谋议。此二健妇,亦女中丈夫也。草泽之豪,鼓众掫徒,窃盗名字,亦必有非常之偶,况神明之主哉!      克用为汴军所攻,不能自保,欲用诸将之谋,且入北虏,徐图去就,刘氏力争,以为不可,曰:「王昔居鞑靼,几不自免,赖朝廷多事,乃得复归。今足下出城, 【「足下」,天启本作「万一」。】 则祸变不测,塞外安可得至耶?」克用乃止。当时非刘氏之言,奔窜胡中,不过一亡虏耳,安能以河东之地,与天下争衡?世固有用妇言而兴者,克用是也。      元魏北海王详烝从父安定王妃,废为庶人,其母高太妃怒之曰:「汝妻妾盛多如此,安用彼高丽婢,陷罪至此!」杖之百余,又杖其妃刘氏,曰:「妇人皆妒,何独不妒?」此可作一笑,妒亦有用如此。世有纵情极欲、犯分败俗以至亡身陨祚者,使其妇能妒,当不至尔。      杂记 【四】      温韬遍发诸陵,惟干陵风雨不可发,此事至今犹然,绝不可解也。嘉靖戊申,先君作吏陇右,道出干州,其土人言:「过武则天陵,不可指议,如有谩语,辄以雷雨报之。」先君弗信,为一诗诋之云云,出门正晴,行不数里,雷雨大作,无所依泊,乃道旁邮舍,牛豕满中,不得已一驻车焉。仲兄无妄,年甫十七,再过其地,为赋一诗诋之,其词不记,行至道中,亦遭风雨。千年虐焰,尤能作腥臊气,岂别是一种妖魔,死而不能亡者耶?      王莽发定陶丁姬之冢,周棘其处,有群鸟数千,衔土投穿。栗太子葬处,亦有此异。鸟雀亦有知耶?将或使之耶?      盗跖脍人肝以为脯,盖寓言也。然乱世群盗真有然。隋末朱灿食人,使者醉辱之,即曰:「噉醉人肉,如噉糟?。」遂杀使者而食。五代赵思绾好食人肝,尝面剖而脍之,脍尽,人犹未死。又好以酒吞人胆,曰:「吞此千枚,则胆无敌矣。」契丹东丹王突来奔,居于洛阳,好吮人血,嬖妾皆刺臂以供之。可见豺虎之性,非但异类,人亦有之,以佛家六道推之,殆天豕封豕所化也。      黄巢兵围陈州,野无积聚,掠人为粮,生投碓硙,并骨食之。秦宗权遣将四出,所至屠灭焚荡,殆无孑遗,行兵未始转粮,车载盐尸以从。杨行密围广陵,城中无食,军士掠人,诣市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声。赵思绾据长安,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日计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数百人,如羊豕法。此亦佛家所谓杀戒也。      金末,汴京大疫,诸门出柩九十余万,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其灾可谓至矣。然汴京人户之众亦可想见。万历丙戌、丁亥间,汴梁大旱且疫,诸门出死亦且数万,即宗室男妇,死几五百,此亦近世一大阳九也。      至正九年,襄阳民张氏生男,甫及周岁,暴长尺许,容貌异常,皤腹臃肿,见人喜笑,如市所画布袋和尚,见者异之。已而江、淮盗起,称弥勒佛出世,以红巾为号,此其兆与?      至正十二年,陇西地震,会州公宇墙崩,获弩五百,长者丈余,短者九尺,人不能挽,此盖前代所藏。有此一种大弩,挽之必自有法,人不能知耳,而举以为妖,过也。      至正十四年,汴河水皆成五色花草绘画,三日方解。      杂闻      吴下一士夫尝为予述顾文康公鼎臣事:文康之父顾翁尝为小贾鬻线,其妪甚妒,仅一青衣,防之甚密,翁未尝忤视。一日,翁坐肆中,妪遣青衣馈食,至则雷电大作,不能即归,翁因请间,既而有孕,生男即文康也。妪大恚,索儿欲杀之,不得,因送磨房,欲令驴马践死,磨房主人收而养之。长而聪慧不凡,丰神艳绝,自从诸生受书,遂游邑庠,翁妪终不以为子数,而奴使其母如故。久之,文康及第,妪犹虐其生母,使之蓬跣执爨,不令见子,文康遂介亲友入内,长立庭下,固求见母,妪复大恚,文康固不出,曰:「即一见,死不恨。」亲友从旁宛转,乃令自爨下出,衣服蓝缕,文康抱之大痛,亲友皆为泣下。      顾文康公为诸生时,父母不子,读书山寺,有众乞儿相与逐得一犬,呼众乞剥之,求薪不得,走佛殿,揖罗汉曰:「不得已烦大士。」因折其像,斧之以爨,凡焚两罗汉而犬熟,即与众儿环坐,擘而大嚼,为之一饱,其贫而不羁如此。吴下一相知为予述状,大与冯当世事相类。      尹恭简公旻掌铨十八年,以知人名,济上至今尊慕之。尝闻历城周中丞继述其家世云:恭简父名某,世居济之竹店,平生好施予,济人之厄。尝有贾人过其村,着道旁井上,遗金一囊而去,尹翁见而埋之。贾人者,为章丘巨室行钱。旧尝不售而归,巨室信此贾,不以为罪,复畀之若干再贾。贾人感其义,获利数倍,誓尽归主人,不分一缗,以是为报。及至井上而失去,一日觉之,忘其故处,又往谒主人,主人曰:「此亦数也。」已而复畀金若干再贾。贾人再过井上,恍若有忆,徘徊久之,尹翁讶而问之,贾以状告。翁因叩其金多少与囊幞之状,皆与旧合。即谓贾曰:「若无忧,而金在也。」掘井旁尺许,得之,封识宛然。贾顿首谢去。持井旁失金与主所更畀者,入海为市。舟中猝遇盗,贾即出其金献之,盗亦感其慷慨,谢曰:「吾无意攫子金也,然吾尝劫麻一舡,无所用之,以予子,可获大利,而易子之金,可乎?」贾随载麻而归辇巨室之门,其以实告,主人发而视之,则皆金也。盖海贾畏盗,藏其金麻中而盗不知,以予贾耳。贾遂与主人中分之,利且十倍。此一事有数善焉:尹翁不匿金;贾不欺主人;主人不以失利弃贾,贾又善遇盗;盗又不欺贾人。贾与主人皆获大利,而尹翁以昌其后,阴骘之巧者也。      济南王公敕者,博物君子也,然其平生多怪,人以为仙。敕少为诸生,即好谈仙道,多识古器物,目所未涉,一见能道其详,曰,此何代物,当于何所得之,考之皆是。尝读书大佛山中,与僧登山,僧先行,望见山顶有入,至则王生也,复使沙弥下取食物,叩户有书声,又王生也。尝与樵者十余人期,令各行一道,比暮,十余人归,会语所见,皆王生也。敕以进士及第,为太史,出为陕西学宪。一日,行部道中,望见一片黑云,呼从吏往捉云来,吏笑而赴之,至则落地为石,吏取以奉敕,敕擘食之。敕年六十余死,里人徭赋长安,于良乡道中,见车从鼓吹从南方来,视之,敕也。里人前问:「公罢官已久,何以至此?」敕笑曰:「朝廷召我耳。然吾来时有一二语未分付,烦寄于儿,某箧中有书数卷,不可令人见,语儿焚之。」里人归问,乃知敕以是日死也。尹恭简公病甚,敕往视之,曰:「公尚不死,至某日,有一鹤落庭中,公乃逝耳。」已而果然。      刘司马公源清故为诸生,贫甚,所聘女家以其贫请决,更笄富儿,刘不能争也。后刘以进贤城守功,征拜御史,奉使过里,而故所聘女更适富儿者,又已中贫,从夫居肆市,一日闻公还,从群妇出观,鼓吹道从,威仪甚都,群妇指示曰:「此车中贵人,故而夫也。」女大惭恨,即阖门自绞死。 【「自绞死」,「绞」,天启本作「经」。】 愚谓,此妇胜买臣妻远矣。      长安李生为予言黄京兆事:黄京兆者,名锺,延庆州人,生四岁而孤,育于伯父。伯父甚贫,夫妇日食糟糠,得少许米糈,皆以啖锺。锺感其意,年六岁所,泣告伯父,愿得读书致身,以报翁媪,然其伯父贫不能具束修也。一日,州守蔡公梦城隍谓云:「郡中有一小儿,他日当作顺天府尹,贫不能学,然有一念之善,感动神明,公可周之。又此儿日在庙中戏,至屣吾肩。」明日,守往谒神祠,仰视冠衣,俱如梦中所见,而左肩有小儿履痕。守即召庙中读书众儿,恐而问之,乃锺所为。召锺问状,盖欲上探雀鷇也。因询其家世,备知贫状。守月给庾米一石,令伯父养儿,又求一名师,送令教习,自出束修供之。后三年,守当去,锺方十岁,业能为文,然守竟不泄梦中语也。比锺十八岁,举京兆,旋第进士,守已悬车,径来视锺,方以梦告。后锺至顺天府尹而归,伯父已前死,媪又他适,锺事媪甚谨,孝养逾于所生云。      万历甲戌,济南有蒋生者,贫而质子钱三十金,久之,遂鬻宅于子钱家,其价二百有奇。质钱者以百金当其息,第以百金予之。已而蒋生钱尽,大窘,怨恨,遂自经死。死数日,鬻宅驵侩行西门道上, 【「驵侩」,「侩」,天启本作「(马会)」。本段下三称「驵侩」处同。】 忽叩头呼服,谢蒋生求免,可一里许而返,闭门伏匿。须臾,叩门甚亟,里人皆闻其声而无所见。驵侩度不能免,谓其妻曰:「我死必为所摄,第毋收我,我当放归。」遂出,开扉而死。其日,子钱家亦死,并死其妾。良久,妾苏,语人曰:「为蒋生所诉。见府君,府君曰:『驵侩当质对,妾何为者!』亟纵之还,夫及驵侩方按治未决」云。已而驵侩见梦其妻曰:「收我,我不归矣。」兵部韩君应元为予道状。      嘉靖中,海丰有渔子数人驾一舟入海,忽为飓风所漂,泊一绝岛,险峭无人,渔子相对号泣,以为必死。因入其中,见古木蓊蔚,鸟雀啁啾,不似人境。行可里许,林木之中,微有灯火,稍见人迹。其人皆椎结袒裼,网木叶为裳,面目黧黑,肌肤如枯,睢睢盱盱。见渔子入,相顾惊笑,语不可解,稍前逼之,辄走不敢近。其居率如蘧庐,而无爨釜,其旁往往有池,池中以密浸食物,大抵黄精、薯芋之属。渔子饥甚,前取食之,其人亦不嗔,但远立而笑。已而取蒌叶食之,亦将以授渔子使食。渔子始泊,舟有余鱼,已而鱼尽,苦饥不得已,从之食。食久益甘,而其人亦稍狎,相与游处,但语不通耳,如是者月余。其山涧流水处,皆文石五色,瓘落可玩,渔子各收数升,置之舟中。一日,飓风大至,飘返故岸。家人以为已死,见之惊喜。已而取所挈文石,则皆靺鞨瑟瑟诸宝也。其中有紫者,以五铢入火,间以白金,成黄金二两,不镕, 【「镕」,原作「溶」。据天启本改。】 则柔甚,可屈折云。太仆丞葛君为予语状。      尝闻里中长老传,数十年前,里俗以袷为裙,袷长衣下,令其蓬蓬张起,以为美观。即无袷裙,至系竹圈衬之,殊为可笑。及读王莽传,莽好以猪毛装楮衣中,令其张起。乃知古亦有之。      隆庆初年,见朝鲜入贡使者,自带以下,拥肿如瓮,蒲伏而行,想亦有袷衣在下。比数年来,直窄衣下短,如中国服,不张起矣。      万历甲戌,甘肃筑城,掘地得小棺千余,皆长尺许,其中人皆不腐,衣裳颜色一一可辨。衣有寸许,潞紬边幅宛然。时江陵当国,边臣不敢以闻,然京师多有知之者,第不知其故,共相骇愕。及考王莽时,池阳有小人,景长尺余, 【「景」,天启本作「仅」。】 或乘车马,或步行,操持器物,大小各称,三日而止。山海经「登山之神曰俞儿」,武帝时有巨灵,及抱朴子所载肉芝,皆此类也。      成太史监吾公宪父为西边大帅,尝镇固原。有民家子妇,事其姑无礼。一日,姑与之入庙祠祷,求一冒絮包头,妇不肯予。其子自探一巾与母,妇取而裂之。姑不得已,与同入庙,叩神未已,忽失妇所在,觅之不见。明日,遍走求,竟无踪迹。已而,至城外一小山上,其妇在焉,竟化为一驴,惟留一面两乳。舁至帅府,予之刍豆,即俯首啖之,而不能言也。此太史所亲见,于馆中闲谈偶及,其详如此。      隆庆三年,山西静乐县丈夫李良雨为人佣工,与其侪同宿。一夕,化为女子,其侪狎之,遂为夫妇。守臣以闻,良雨自缢死。         谷山笔麈卷之十六  杂说      西门公子好士,门下博徒酒客常数百人。公子出,则鞴鹰挟弹、操竽瑟而从者塞路。无何,公子中贫,无以奉客,而北里王孙暴富,富于公子,故公子门下客皆去而事王孙。王孙出,则鞴鹰挟弹、操竽瑟而从者塞路。于是公子与王孙博争道而怒相斗。客之从王孙者关弧而射公子,公子蹀履而走,王孙大喜,曰:「甚哉,客之忠也!关弧而射公子,公子蹀履而走!」出千金大享客。汉阴丈人谓之曰:「王孙过矣!比从王孙而游者,非故西门客耶?然而关弧射其故主如越人者,利王孙之金也。君之金今日尽,则明日折而之他,又何爱咫尺之矢,不以加君于十步之内而博人之千金耶?」王孙大悟,遂谢客。      魏其侯好客,五陵诸豪皆出其门下。已而魏其罢将,屏居南山射猎,丞相田蚡新贵用事,故魏其客皆去事田丞相。于是魏其叹曰:「嗟乎,客则何忍哉!老仆所以事客非有负也,皆去事田丞相!」东方生大笑仰天,冠缨尽绝,曰:「将军胡见之晚也!夫钓者,操竿垂饵投纶于渊[■溱禾换纟]之中,煦沫吞饵翛然而来者, 【「翛然」,「翛」,讹作「修」。翛然,庄子大宗师:「翛然而来,翛然而往。」】 鳅鲵也。若夫王鲔、赤鲤盈尺之鱼,若灭若没,若浮若游,可望而不可致,何者?其志不在饵也。今将军之客,利合而来,利尽而去,其来甚易,其去甚轻。若夫高世之士,悬万户之封,不可招之来,设汤镬之诛,不能挥之去,将军安得而客之?然则,将军之客徒鳅鲵耳,非有赤鲤、王鲔盈尺之鱼也!」      穰侯为秦相,入则为群臣之言以请于王与太后,出则为王与太后之令以令国人,国人莫喻也。客谓穰侯曰:「君侯之危如累卵矣!」穰侯然曰:「何谓?」客曰:「君侯知傀儡戏乎!夫傀儡戏者,一人而持两未偶,悬而垂之,其上 【「两未」,意不可解,「未」疑当作「木」。】 蔽之以帷,左手之人笑,右手之人泣,左手之人揖,右手之人旋。于是,市中小儿累迹而观者如市,以为天下之妙伎,洞心骇目,其乐忘食。及搴其帷而视之,则出一手也,于是大笑而走,不复返顾。今君侯亲为群臣之言以请于王与太后,又亲为王与太后之令以令国人,是举秦国上下左右出君侯之一口也,不可以绐市中小儿终日!君侯不早决者,臣惧秦人之搴帷而视之也,岂止笑而走哉!」穰侯不能用。      齐王之宫,美人三千,而无盐女求见。盘珊痀瘘,五管指天,鹑结蓝缕入王宫门。三千美人望之大笑,王曰:「嬉!来前!夫人之谒也,岂有意辱寡人之后宫哉!」无盐曰:「唯唯。不敢。」王曰:「夫寡人之左右者,皆冶丽靓雅,嫽眇多姿,肤如玉雪,腰如束素,垂罗曳縠,欻如流云,寡人犹以为不适,不能一睐也。夫人之玉貌能倾之乎?」曰:「不能。」王曰:「寡人布席而饮,悬乐而奏,美人罗于玉箱金堂,搦管张弦,曼声而歌,气芳椒兰,音绕梁欐,寡人于斯时也,大饮千锺,小饮百榼,仰天耳热,其乐忘死。夫人之妙技能抑之乎?」曰:「不能。」王曰:「然则何以娱寡人而辱寡人之后宫乎?」无盐仰天大笑,拊手泣洟,曰:「殆哉!王之图国也!夫妾之志以为齐国东负沧海之饶,西按岱宗之险,表里九河,纵横千里,天下之强国也,而西面事人,号为东藩,妾诚惑之。大王诚为谢连衡之约,摈合从之议,斥游谈之士,罢春秋之请,南城琅琊,则楚人不敢窥薛,北屯千乘,以河为池,则燕之士马不敢南向,西画汶、济,布十万之师于阿、鄄之间,则三晋之军不敢东顾,然后闭关而守,兴鱼盐之利,席枣栗之饶,修太公之教,讲管子之法,西向而亢强秦,不及十年,可为东帝!今大王计不出此,而听诸侯游士之谈,以合从连衡为事,从成,则三晋与楚分其利,齐不能越韩、魏而有秦;衡成,则秦享其成,而齐以空名奔走诸侯之后,是坐而自索也!不知三千美人之中有以此进大王者乎?妾诚惜之!」于是宣王瞠目而眙,拊心而叹,曰:「嗟乎,天以无盐君赐寡人也!寡人之国将亡,无盐君存之!」遂立以为王后。齐国大治,攘地千里。夫娴都环利之质,非不捷也,声中宫商,貌如刻画,非不娇也,及其当利害之交,值艰危之地,未有能济者也。故有呈木朴之观而负玮奇之节,谢便儇之巧而储博大之材者,此无盐之类也。      璅言      屏之张也,直则不可立,必也弯而曲之;轮之转也,方则不可行,必也揉而圆之;处世亦然。虽然,屏必有幅,轮必有轴,屏虽欲曲不可不齐,轮虽欲圆不可不正,君子自处也亦然。      士大夫处世能绝四语,可与论道矣。一曰耳语,一曰目语,一曰手语,一曰足语。呫嗫而谈者,私也;睇笑而谈者,险也;握手而道者,伪也;蹑足而告者,昵也。言堂满堂,言室满室,在朝言朝,在家言家,君子之言如是。      漏刻之人,受命于水,水涸则降;影灯之人,受命于火,火熄则止,其升降动止有制之者也。人之在声华势利亦然,得则神王,失则气汨,制在外也。夫惟立命在我而不为外物所制,几于道矣。      更色而不更叶者,松柏也;更叶而不更条者,诸木也;更条而不更根者,百草也;更根而不更种者,五谷也。故五谷之命在种。      近世士大夫有四字宝诀,自谓救时良方,不知其乃膏肓之疾也:进退人材用「调停」二字,区画政机用「作用」二字,此非圣贤之教也。夫贤则进,否则舍,何暇调停?政可则行,不可则止,何烦作用?君子以调停为名,而小人之朋比者托焉;君子以作用为才,而小人之弥缝者借焉。四字不除,太平不可兴也。      天下将有乱萌,固不可养,亦不可激,养之乱,激之亦乱。依阿唯诺以延岁月,一旦乱成,坐视其败,此养者成之也;引绳批根,吹毛洗垢,使之情见势极,一发而溃,此激者成之也。养之敝常在大臣,激之敝常在小臣。大臣忘身以为国,则分内事不可模棱,小臣奉官以守法,则分外事不必越俎,天下事乃可言矣。      大臣之义在于体国,小臣之分在于守官。何也?大臣位尊寄重,与君国同其休戚,非一官之守能尽。而上之所以责之者,亦不止于所守之官而止也。如吏、兵之会推,礼曹之会议,刑曹之会审,凡大赏罚、大典礼,无不使六卿共之,非若寻常政体一部可得专也。奈何以一官自画而秦、越?国家之安危,噤不出声,非大臣之义矣。至于部司之臣,本无言责,凡钱谷、甲兵、礼乐、刑名,各守其官以承其长,夙夜在公,不懈于位,其官尽矣。上之所以责之,亦止于其官之内,未尝以钱谷责之吏兵,以礼乐责之法官也。后世士风日漓,趋名嗜进,往往舍其官之所当守而忧其责之所不及,非小臣之事矣。此何以故?大臣以长厚为体,而不思义所当重,小臣以建白为名,而不思职有所专也。夫使大臣不忧国而小臣不守官,国家之事,必有难言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