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 第 43 页/共 67 页
又曰:
馆娃宫外似苏台,郁郁芊芊草不开。
无风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拂过来。
又曰:
半夜娃官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又曰:
春入长洲草又生,鹧鸪飞起少人行。
年深不辨娃官处,夜夜苏台空月明。
又曰:
几多云树倚青冥,越焰烧来一片平。
此地最应沾恨血,至今春草不匀生。
又曰: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官里人。
彦采曰:“歌韵悠柔,含悲耸怆,固云美矣。第西施乃亡人家国妖艳之流,不足道也。愿更他曲,以涤尘抱,何幸如之。”姬更歌曰:
家国兴亡来有以,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彦采曰:“此言固是,然皆古人陈言,素所厌闻者。大都才人,四山五岳,精灵间气之所聚会,有何新声,倾耳一听。”又歌曰:
家是红罗亭上仙,来尘世已多年。
君心既逐东流水,错把无缘当有缘。
歌竟,掀篷揽衣,跃入水中。彦采大惊,汗背而觉,一梦境也。寻升之共话,醉眠脚后,不能寐也。翌日,事传吴下。
钱履道
钱履道,字嘉贞,京兆咸阳人。北虏皇统中,游学商虢,过户县。贪程不止,独一仆相随。天曛黑,不复辨路,信马行,到一大宅,叩门将托宿。遇小妾从内出,惊语之曰:“此地近多狼虎,岂宜夜涉。”钱曰:“适不意迷途,敢求栖寓一席之地。但不知为何大官宅第?”妾曰:“是河中府尹张相公之居。相公薨,惟夫人在,须禀命乃可。”遂人白之。少顷,延客相见。高堂峻屋,明烛盈前,已罗列杯盘。夫人容色端妍,冠服华盛。便与同宴。侍儿歌舞之妙,目所未睹。钱自谓奇遇,若游清都,情思荡摇,莫知身世之所在。拱手敬坐,不轻交一谈,诸人以为野戆,相视笑侮。罢席就枕。俄而烛至,夫人者复来,众拥之登床。钱趋下辞避,强之再三,于是共寝。明旦,留之饭。钱本漂泊旅人,既称惬怀抱,累日不言去,一夕,正欢饮间,闻户外传呼声。忽报云:“相公且至。”夫人遽起,诸妾皆奔忙而散。钱窜伏暗室,不敢喘息。因假寐。久之,狐嗥鸦噪, 东方既明,人屋俱亡,但卧于疏丛古冢耳。狼狈而出,逢耕夫始得官道。衣上余香芬馥,经月乃歇。
绿衣人传
天水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间,游学至于杭州钱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遇晚徙倚门外,忽有一女子从东而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而问之曰:“娘子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尔。”源试挑之,女子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日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有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其姓氏,居址何处。女子曰:“君但得美妇则已,何用强问我也!”叩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止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
一夕,源被酒,戏谓绿衣曰:“此真所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者也。”女子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曰:“本欲相与郎君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扭促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乎,今不复隐,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其数当然,夙缘未尽尔。”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子曰:“儿故宋平章秋壑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女,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宴坐半闲堂,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时少年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指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录,得非命钦!”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如此,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留源舍,不复更去。源素不善棋,教之弈,尽得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莫能敌也。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有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可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又尝贩盐数百 艘至都市卖之,太学有诗曰: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题诗于路左云:
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去,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显戮。又尝斋云水千人,其数已足。又一道士,衣裾槛褛,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覆其钵于案而去。众将钵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之,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绵州。”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绵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也?又尝有艄人泊舟苏堤,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径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以先知数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时?”女曰:“三年尔。”源固未之信。及其卧病不起,源为之延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阴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往者一念之私,俱蹈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足矣,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敛之。将葬,怪其枢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在耳,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复再娶,栖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
延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为众所推重。素闻临安山水之胜,思一游焉。甲寅岁科举之诏兴,遂以乡书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无日不往来于南北两山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迹殆将遍焉。
七月之望,于曲院赏莲,因而宿湖,泊舟雷峰塔下。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崖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衣而起,延堤观望。行至聚景园,信步而入。时宋亡已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岿然独存。生至轩下,凭栏少憩。俄见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风鬟云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
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
征歌调《王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没,谁与话风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闻此作,技痒不可复禁, 即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
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吟已。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 特来寻访耳。”生问其姓名,美人曰:“妾弃人间已久,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生闻此言,审其为鬼,亦无所惧,因问之。乃曰:“芳华,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年二十四而殁,殡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堂访贾贵妃,蒙延坐久,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舍中取席酒果来。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应命而去。须臾,携紫氍毹铺于中庭,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非世所有。与生谈谑笑咏,词旨清婉。复命翘翘歌以侑酒。翘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词,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座上自制《木兰花慢》一阂,命翘翘歌之。曰: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花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润露,断堤杨柳摇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官,烟销凤盖,波沿龙船,平生银屏金屋,对残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
歌毕,美人潸然垂泪。生以言慰解,仍微词挑之,以观其意。即起谢曰:“殂谢之人,久为尘土,幸得奉事巾栉,虽死不朽。且郎君适间诗句,固已许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诗,率口而出,实本无意,岂料便成谶语。”良久,月翳西垣,河倾东镇。即命翘翘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处,只此西轩可也。”遂携手而入,假寝轩下。交会之际,无异于人。将旦,挥涕而别。
至昼,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所瘗也。生感叹逾时。迫暮,又赴西轩,则美人已先至矣。迎谓生曰:“日间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见。数日之后,当得无间尔。”自是则无夕不会。经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东归,美人愿随之去。生问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无人,留其看守尔。”生与之同归,乡里见视,姑绐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举止温柔,育词慧利,信且悦之。美人处生之室,奉长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荏苒三岁,当丁已年之初秋,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行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阅三秋。今愿得偕行,以顾视翘翘。”生许诺。遂赁舟同载,直抵钱塘,僦屋以居。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谓生曰:“三年前,曾于此夕与君相会,斯适当今日之期。欲与君同赴聚景,再续旧游,可乎?”生如其言,载酒而往,至晚,月上东垣,莲开南浦,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然昔时之景。行至园前,则翘翘迎拜于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邀游城郭,首尾数年,已极人间之欢。独不记念旧居乎?”三人入园,又至西轩而坐。美人忽垂泪告生曰:“感君不弃,得侍房帷,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对曰:“妾本幽阴之质,久践阳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宿世之缘,故冒犯律条,以相从耳。今而缘尽,自当奉辞。”生惊间曰:“然则何时?”对曰:“止在今夕耳。”生凄惋不已。美人曰:“妾非不欲终事君子,永奉欢娱。然而程命有限,不可逾越。若顾迟留,须当获戾。非止有损于妾,亦将不利于君。岂不见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伤感枪,彻晓不寐。及山寺钟鸣,水村鸡唱,急起与生为别,解所御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曰:“异日见此,无忘旧情。”遂分袂而去。然犹频频回顾,良久始灭。生大恸而返。翌日,具酒肴,焚楮镪于墓下。生作文以吊之。曰:
惟灵生而淑美,出类超群。禀奇姿于仙圣,钟秀气于乾坤。粲然如花之丽,粹然如玉之温。达则天上之金屋,穷则路左之荒坟。托松楸而共处,对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断雨残云。中原多事,故国无君。抚光阴之过隙,视日月之奔轮。然而精灵不泯,性识长存。不必仗少翁之奇术,自然返倩女之芳魂。玉匣骖鸾之扇,金泥簇蝶之履,声泛泛兮环佩,香蔼蔼兮兰孙。方欲同欢以偕老,奈何既合而复分。步洛妃凌波之袜,赴王母瑶池之尊。即之而无所睹,叩之而不复闻。怅后会之莫续,伤前事之谁论。锁杨柳春风之院,闭梨花夜雨之门,恩情断兮天漠漠,哀怨结兮云昏昏。音容杳而靡接,心绪乱而纷纭。谨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生吊之讫,从此遂绝矣。生独居旅邸,如丧配偶。试期既迫,亦无心入院。惆怅而归。亲党问其故,始具述之,众咸叹异。生自是终身不娶。入雁荡山采药,遂不复还,不知所终。
金凤钗记
大德中,杨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子曰兴哥,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许之,以金凤钗一只为约。既而崔君游宦 远方,凡一十五载,并无一字相闻。女处闺闱,年十九矣。其母谓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载,不通音耗,兴娘长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挫失时节也。”防御曰:“吾已许吾故人矣,况成约已定,吾岂食言者也。”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而终。父母哭之恸。临殓,母持金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之物也,今汝逝矣,吾留此安用!”遂簪于其髻而殡焉。
殡两月,而崔生至。防御迎之,访问其故,则曰:“父为宣 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来此。”防御下泪曰:“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终,今殡之矣。”引生入室,至其灵席前,焚楮钱以告之,举家号恸。防御谓生曰:“郎君父母既殁,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住宿。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娘殁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
将及半月,时值清明,防御以女新殁坟墓,举家上冢。兴娘妹庆娘,年甫十七,是日与家众同赴新坟。惟留崔生在家。至暮回归,天色已黑,崔生于门迎。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忽有物堕地,铿然,生急往拾之,乃金凤钗一只。欲纳还防御,则中门已闭。生还小斋,明烛兀坐。思念姻缘挫失,而孑身奇迹于人,亦非久计。长叹数声,方欲就枕,忽闻剥啄叩门,问之则不答,不问则又叩,如是者三。乃勉强起,开门视之,一女殊丽,立于门外,遽搴裙而入。生大惊,女低容敛气,向生细语曰:“崔郎不识妾耶?妾乃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来坠钗轿下,君拾得否?”欲止生室。生以其父待之厚,拒之甚确,至于再三。女忽赦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留小斋,汝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欲将何如?我诉之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惧,不得已而从焉。至晓乃去,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往来于小斋,可一月半。
忽一夕,谓生曰:“妾处深闺,君居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鸳鸯,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诚恐累德。莫若先事而发,怀壁而逃,或晦迹深村,或潜踪别郡,庶得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也。”生颇然其计曰:“卿言亦自有理,吾 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 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者,信义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今往投之,庶不我拒。至明日五鼓,与女轻装而出,买船过瓜州,奔丹阳,访于村氓,则金荣在焉,其家殷富,为本村保正。生乃大喜,造其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记认,则思而哭其主,拥生在堂而拜认,曰: “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处之,事之如事旧 主,衣食之需,供给甚至。生处荣家,将及一年。
女告生曰:“始也惧父母之责,故与君为卓氏之逃,盖出于不获已也。今则旧谷既没,新谷既登,岁月如流,已及期矣。且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归,喜于再见,庶不我罪。况父母生我,恩莫大焉,岂有终绝之理乎?盍往见之!”生从其言,即与之辞金荣,渡江入城。将近其家,谓生曰:“妾与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同往,或恐触彼之怒,君可先往见之,妾乃舣舟于此以候。”临行,复呼生回,以金凤钗与之,曰:“如或疑拒,当出此以示之可也。”生至门,防御迎之,欣然反致谢曰:“昨日顾待不周,致君不安其所,以有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见责。”生拜伏不敢仰视,但称死罪。防御不知其故,曰:“何故乃尔,愿得开陈,释我疑虑。”生惶愧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窃负而逃,窜伏村墟,迁延岁月,音容久阻,书问莫传,情厚笃于夫妻,恩爱忘乎父母!今则谨携令爱,同此归宁,伏望察其深情,恕其罪谴, 使得终能偕老,永遂于飞。大人有溺爱之恩,小子有室家之乐,是所望也,惟冀悯焉。”防御闻之,惊曰:“吾女卧病在床,今乃一载,檀粥不进,转侧需人,岂有是事耶?”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故饰词以拒之,乃曰:“目今庆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来。”防御虽然不信,即令家童驰往视之。至江,舟迹并无所见。防御大怒崔生,责其妖妄,生乃袖中取出金凤钗以进。防御见之,骇然大惊曰:“此物吾亡女兴娘殁葬之钗,胡为而至此哉?”疑惑之际,庆娘忽于床上欣然而起,出至堂前,拜其父曰:“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郊,然与崔生缘分未断,今来此,意亦无他,特以此说有爱妹庆娘,续其婚耳。如所请肯从,则吾病患当即痊愈。不用女言,命尽此矣。”举家惊骇,视其身则庆娘,而言动举止即兴娘也。父诘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复于人世为此乱惑也?”对曰:“女之死也,冥司以女无罪,不复拘禁,得隶玉皇娘娘帐下,掌传笺奏。切以世缘未尽,故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尔。”父闻其言,乃许之。即敛容拜谢,又与崔生执手欷为别。且曰:“父母许我矣!汝好作娇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而仆于地,视之,死矣,急以汤药灌之,移时乃苏,其病即瘥,行动如常,叩以前事,并不知之,殆如梦觉。遂涓吉续崔生之婚。
生感兴娘之情,以钗货于币,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市,赍诣琼花观,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报兴娘。兴娘复见梦于生曰:“蒙君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冥,实深感佩。小妹性柔和,宜善视之。”生惊悼而觉,从此遂绝。呜呼异哉!
艳异编卷四十鬼部五
双头牡丹灯记
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偶,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曩,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妍妍媚媚蹁跹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 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 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晒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莲可挑灯同往也。”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没,家事零替,既无兄弟,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精妍,词气婉媚,低筛昵枕,甚相欢爱。天明辞别而去,及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妆髑髅,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日诘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与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泄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为黄泉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子往访问之,则可知矣。”生如其教,径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乃适入湖心寺少憩。行过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复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放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篆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日,生诣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书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于门,一悬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绝来矣。
一月有余,不觉又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却忘法师之戒,径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复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内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土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于柩前,枢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遂死于枢中,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裙微露于柩外。请于寺中,问之于主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子之尸,俯仰卧于枢内。女貌如生焉。寺中僧众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有七。权厝于此,举家远去,竟绝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是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子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可获痊,否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竟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篆,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见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众遂至山,攀缘藤葛,蓦越溪涧,其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道童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坚,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观魏法师所指教耳。”道人曰:“吾老矣,不复下山,已六十余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帛祆,金甲雕戈,长皆丈余,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汝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子与生并金莲,俱到坛所,鞭捶挥扑,流血淋漓。道人河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遂以纸笔授之,俱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乔生供曰:“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叔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逢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悔将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混。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金莲供曰:“伏念某杀青为骨,梁素成胎,坟陇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本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盖闻,大禹铸鼎,而神敛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见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襄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所,十地分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草附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辰,啸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羊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鹤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沉沦阴臀,永无出期。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此三鬼,悲啼踯躅,为将吏驱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姓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问其故,其法师则已病暗哑,不能言矣。
南楼美人
葑溪刘天麒,少尝中秋夕独卧小楼。窗忽自启,视之,一美人靓妆缟服,肌体娇腻,真绝色也。天麒恍惚,不敢为语。已而揽其裾,乃莞尔纳之。天麒曰:“敢请姓氏,终当请媒以求聘耳。”美人曰:“妾上失姑嫜,终鲜兄弟,何聘乎?汝知今夕南楼故事,只呼南楼美人便已。”天曙,瞩曰:“君勿轻泄。妥当终夕至。”语讫,越邻家台榭而去。自是每夜翩翩而至,相爱殊切。一日,天麒露其事于酒余,人曰:“此莫非妖也,君获祸深矣。”迨夕,美人让曰:“妾见君青年无偶,故犯律而失身奉君。何泄我枢机,致人有祸君之说。”遂悻悻而去。将岁杳然。天麒深忿前言,但临衾拭泪而已。至明岁秋夕,尝忆前事,楼中朗吟苏子瞻《前赤壁赋》云:
桂掉兮兰桨,击空明兮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未罢,忽美人仍越台榭而至,曰:“妾见君朝夕忧忆,又为冯妇。”相与至夜半,美人潜然泣曰:“风情有限,世事难遗。闻君新婚在迩,今将永别。不然,不直分爱于贤配,抑将不利于吾君。”天麒稍悟。犹豫间,美人不见矣。天麒婚后,更无他异。
法僧遣祟
湖州郡学倪升,成化丁酉,假读一僧舍。壁间忽辟双扉。升讶之,曰:“人耶?鬼耶?”叩之,漠无人踪。谛视之,一少女态貌整秀,衣饰黯淡,真神仙中人也,升不能制,窃谓曰:“仆素无红叶之约,而乃有绿绮之奔,竟不识有是缘乎?”女闻之,怫然曰:“尔谓之红叶之约韩翠,比妾则亦已矣;以绿绮之奔,卓文君比妾谬哉!”升再拜谢罪。是夕遂款一宿。女嘱曰:“以 君文学之士,故千金之躯,一旦丧于今日。慎勿泄露。终当为箕帚妾耳。”乃赋二律诗曰:
窗掩蝉纱怯晚风,碧桐垂影路西东。
自怜燕谷无春到,谁信蓝桥有路通。
良玉杯擎鹦鹉绿,精金带束荔枝红。
鸳鸯帐里空惊起,羞对青铜两鬓蓬。
又云:
梦断行云会晤难,翠壶银箭漏初残。
鸳鸯倦绣香犹在,翠扇题诗墨未干。
满院落花春事晚,绕庭芳草雨声寒。
掌中几字回文锦,安得郎君一笑看。
自是胥宇经旬不返。父窃室视之,见其子或语或笑,或起或仆不一,始知其为妖炫也。密速杭招庆掸师方公。夜,方建坛,仗剑危坐。见有一美人哀祈曰:“氏本守未某枢密使之女,缘私忿而殁,魂魄未散,是成祟耳,愿冀宥之。”师即剑堕至一地没。平旦,启土丈余,一棺中女子,面色如生,其颡多。亟投诸火,秽气入人脏腑,甚不可逼视。升疾始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