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棚 - 第 18 页/共 18 页
生员
有余杭生员某,偶于乙未夏月出城,见一青衣云:“我乃冥府差人,有票拘汝。但汝不应路死,可速归,待我摄完四十余人,方来唤汝。”某急还家,而二青衣已候门外。即辞妻子,摒挡家务,痛哭而逝。至冥司,青衣羁之阶下。闻唱名声,某应曰:“生员有。”冥司云:“生员不是拿者,毋亦误甚!”遂鞭勾使。一庭错愕,乃遣某还苏。后有年,以官事诬,牵入衙鞫讯,亦唱名,某亦应曰:“生员有。”堂上官拍案大怒,曰:“汝以生员作护身符耶?”不容辨析,手戒二十。两掌隆肿,负痛还。某尝愤恨世道愦愦,致令斯文扫地。
噫!等一生员也,岂独能宽于冥法,而不获宥于官刑哉?是其幸与不幸,初不在生员之有无,而在生员之自为也。然则生员可有乎,可不有乎?
(近日之刁生劣监,哄堂打鼓,长官畏避之不暇,手戒之说绝响矣。
有生员可手戒,有生员不可手戒,在长官自行剖别耳,岂得以击鼓遂概目为刁劣耶?傅声谷)
伤膂夫
华亭钱鹤滩学士,归营私第,工役烦苦,土木垩丹,经岁不休。有一夫蹩,且不任役,将责焉。蹩者告曰:“我不敢舍镘以嬉。我操镘而入富贵之家有年矣。往时黄提刑营第,我受役而伤膂。今其屋已瓦败而垣颓,过者以为墟,而我之膂犹伤而未可。呜呼,岂今之屋有同于黄之屋耶?何我之罪适符乎往日之罪耶?”学士感之,且罢工役。
(七如曰:夫夫也,一言而罪释于己,役罢于工,两得之矣。又非“圬者王承福”之论之徒,以独善其身而已也。)
南中行旅记
五月十三日。早晴,饭后,暴雨,点大如粟,俗呼为“磨刀雨”。逾时霁,出归德门,同许姓能通使者,看十三行。
屋临水,粉垣翠栏,八角六角,或为方,或为圆,或为螺形,不可思议。前则平地如坡,门仿闉式,开于旁侧。白饰雕镂,金碧焜煌,多幔缋。门有番奴,目深碧闪闪,卷曲毛发,类脊鼻騧。持佛郎机,为逻守,衣多罗辟支,悬霜刃,烛人毫芒。非问途已经者,不敢入。其户重以绣帘,窗棂悉用滨铁为之,既壮观,且可守御,内嵌琉璃大瓦,当屦满时,皆铿锵作应山谷响。地铺洋氍毹,腥红如滟滪波,几不能履,恐袜生尘也。座设漆雕为之,两旁庋手,中以革垫,其一角前向,出入两股中。几为月形,或半圭,层层凿菱蓉攒花。其白面碧瞳者为大贾。冠以黑绒三叉,望类毘卢笠。衣青尼,束身大金钮,累累贯珠。绦用杂色纬,通体皆缚扎无懈处。革履,操赤藤,人谓其藤中藏芒刃云。通使言,赤藤者最贵。
导以意,作免胄礼,叙宾主欢,余答以揖。进金盒烟,嗅之辛香不可耐,渠则盈掬充两突间,噏噏不作一嚏。顷设馔。器质亦豫章窑,但金碧满绘,五彩相煊,与时用者异。每器可容十升,盛鸡匹,悉刲其头爪,囫囵以具,不脔切,用铁牙叉为箸。食用麦,杂以茴胡蔴熯块肉。酒具用白玻璃,晶莹彻内外,口盎而中直。酒芳冽,余尽三器,渠渍渍喜,作指环抵唇者三,通使告余:“羡君能豪。”
继乃散步槛廊,穷观奇异。有乐钟,至时则诸音并奏,声节无讹,刻时不爽。有千里镜,可以登高望远,二三里能鉴人眉目。又有显微。多宝,小自鸣表,持之耳畔,如橐虫之啄木。又有海洋全图、贝多罗花、丁香藤、相思鸟、五色鹦鹉、倒挂禽、獴兽、短狗之类。檐间悬水晶灯,璎珞露垂,风来则珠霰摇空,铮铮相击撞,贮火可五十盏。
余往来珠江,夜深则遥见之。辛卯,都中亦见此。门有悬旗,色用朱红布地,作叉股者,是贺兰贾也。余处未观,日将匿,遂返。续游竟不果。
旱魃辨
《诗·大雅》“旱魃为虐”,朱传云:“旱神也。”未闻有人死为魃者。《山海经》载黄帝征蚩尤,尤请风伯、雨师作大风雨,帝乃召女魃止之,遂诛蚩尤。《神异经》言,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目在顶上,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又名旱母。遇者得之,没溷中乃死,旱灾即消。此亦诞语不经。然要未有以死人称魃之理。
山左乡愚,每逢岁旱,辄以新冢上微湿者即以为魃。乘夜聚众掘墓开棺,磔其尸,碎其首。值天雨,尸主固无辞;不雨,群议息之。此等异传,正不知倡自何人,其流毒一至是!夫开棺见尸者拟绞,残毁加等。煌煌律令,罪难稍逭。乃毫不为怪,相沿成习,其间蚩蚩之氓不晓法律,犹有可原;又有黠猾者或诳诱乡民、阴泄私愤,更不可言。
乾隆辛亥秋,旱,有平原张姓妻死,甫葬,村人某诡以为魃。一村哄起,掘墓出尸,以绳结之,犁地而行。其夫惨恨,鸣于官。官捕至,首倡者逃未获,从者论戍。吁!安得著明罪条,遍告乡邑?余故为是辨,使览者广为布闻,亦有无量功德也。
(原系正论。然事有不可解者,旱魃往往为祟。吾乡亦曾遭亢,焚其尸即雨,甚奇。)
述意
场上设豆棚一架,满开豆花。陈几案,笔砚瓶麈。中悬“雨丝草堂、桂馥书屋”匾额,两旁挂“白昼饶人听说鬼,青天扯淡坐浓阴”对联。
[生三髯,巾服上]黄叶飞来怕打头,闭门家里一书囚。只今学会安排法,秃管消磨豆雨秋。老夫七如居士,山东人也。幼识之无,长贪呫哔,年逾见恶,学不知非。虽是四壁萧然,却不离花、酒、琴、棋、诗、字、画,取个七如道号;还求那柴、米、油、盐,酱、醋、茶,弄得来一件俱无,倒也觉空诸所有。怎奈囊中无钞之时,便要作脚下生风之想。所以出外的日多,在家的日少。谁知这一些儿清福,老天竟是不轻与人的。昨日海上回来,天气炎热,暂作杜门之计。且喜妻贤妾淑,儿大女娇,八口清贫,一家欢聚。正是:大鹏息以六月,鹪鹩止于一枝。这也不表。近作《小豆棚》数卷,不免携到豆棚之下,校阅一番便了。
〖北醉太平〗[生取书行唱]寂寞山家,有甚喧哗,门前几树鸟儿喳,一棚儿豆花。荒园镇日无人呀,我一个著书黄叶深林下,你看这长天那个来闲话。只恁般顽耍。
[坐介]你看这豆花、豆叶,紫的紫,绿的绿,开的来满院浓阴,那太阳一点也是透不进来的,真好看也。
〖北黄钟醉花阴〗[生唱]几曾见锦幔花棚,消得受套和袍,卧甚瓜藤架。吃惯的淡酒儿慢品咂,捧一盏火柴的苦熬茶。戴甚么乌纱,怎似俺破方巾任歪任斜。一支笔一本书,胡诌乱扯。
[旦上引]浪游客子攻学懒,中馈娘儿做活勤。官人。[生]娘子请坐。[旦坐]自从官人还家之后,闭户清闲,十分自在,把我娘儿两个倒忙坏了。[生]娘子忙着何来?[旦喏]
〖南画眉序〗[旦唱]头梳粉未搽,洗手清晨入厨下。煮一锅麦饭,赛仙洞胡麻;烧一束湿柴枝,是秋水蒹葭;采半篮野菜根,比西山薇蕨。这忙忙难速刺。小奁花绣鞋,帮跑来多大。
[生笑介]其实难为娘子。[旦]我们得一刻闲,大家都来听你闲话。[生]这个甚好。[旦向内介]二娘,你且暂停针线,抱你孩儿来豆棚底下坐坐。[小旦]来了。[小旦抱小女儿,贴扮大女捧茶上,小旦引]乳花香透娇儿哺。[贴引]岕片茶浓爱女擎,爷爷请茶。[生]你们都坐下了,待我说几段故事与你们听听。[小旦坐]晓得。[贴摘豆花一枝与小儿戏介]
〖北喜迁莺〗[生唱]说几个儿孙牛马,说一回欢喜冤家。窦娥儿惹下飞霜禾尽打,新息侯薏苡明珠真乱假。台空铜雀犹留瓦,到不如汉淮阴求一饭,甘心胯下。陶彭泽五斗腰叉。
[小旦]虽是这等讲,那世态纵有炎凉,人心自留公道。[旦]还是守分安贫,知足常乐,我和你今日呵。
〖南归朝欢〗[旦、小旦同唱]壶觞市不赊,吃不起蹠鸡臛鸭。春衣典没些,穿不上绣裙罗袜。一任他江山锦片前程大,争似俺风雪单寒处士家。何须论金谷繁华,玉堂声价。
[生]你们谈到这里,真个一家眷属,尽已皈依。我把那愤世嫉俗的心肠,也就冰消瓦解了。
〖北搅筝琶〗[生唱]把闷弓儿且按下,莫管他风月在谁家。且放开笑和尚的布袋,丢了那莽八戒的钉钯。不平事莫问咱,一谜价妆聋做哑。写一部天花,学一尊菩萨。但愿他没一个冤家,好人满天下,只就我吊古扳今,斩鬼封神平妖怪,都是逢人劝化。
〖南学画眉〗[旦合唱]听到这雨飞花,胜生公点石夸。普陀常在空山寺,鲁门何日闲车马。打叠起忠良孝义,大家齐向抬头看,照着样儿描画。
[丑草笠持竿,提鱼一尾上]雅无酒肉曾元养,却有鳞鱼杜孝干。我适在溪边钓得一尾金色鲤鱼。你看天色尚早,着回家里供我父亲晚膳来。此也是自家门首。[打门介][贴]哥哥回来了。[丑]居来哉。[贴看鱼介]母亲,你看这鱼呀![丑]启禀爹爹,孩儿在溪上钓了一只金色鲤鱼来家,你看,鲜鳞活跳个来。[生]妙呀,得此一物,尽勾老夫下酒了。
〖北四门子〗[生唱]稚儿学得敲针法,小竹竿得个鱼偏大。这便是、子陵台上桐江下,这便是、钓叟烟波也不差。管甚么滋味佳,器皿华,瓦盆中水煮清华。添取一壶村醪酣余话,直到月上山头更鼓打,方才去高眠下榻。
〖南鲍老催〗[丑递鱼与旦唱介]母亲你忙回厨下。调腥味,须甘滑;刮鲜鳞,防刺扎;寸葱花,研桂擂姜都不彻。小刀儿须漫杀,破锅儿当先刷,饶得个压西湖五柳居无亚。
[旦]这个自然。[生起介]我想几年出外,旅况萧条,今日故园风味,乐不可言。那些波涛尘鞅,真令人黯然销魂也。
〖北水仙子〗[生]自从俺久别家,把楚水吴山入梦遐。这支儿秃毛锥成话靶,写张儿破潇湘且嗑牙。那里是、雨丝风片打秋瓜,只弄得、山空夜静飞檐瓦,却少个、东坡听咱说鬼碧萝凹。
[旦]天色已晚,我们整备夜饭。待到月上,再至棚中玩赏。官人请。
〖南双声子〗[合唱]多清暇,多清暇,一家人真快活。休当假,休当假,一出戏皆实话。当根钗,卖幅画,且消受落照欹斜,花容妖冶。
〖尾声〗七如行乐谁能写,把自家心事,直作宫商打。他年演唱豆棚图,须认咱。
[生旦下][贴]哥哥,明日你到溪边钓一个小小鱼儿,养在缸里好耍子。[丑]是哉。[混下]
附录
南屏赠蕉白砚记
端州有斧柯之山,在大江南,为羚羊峡对山。下际潮水,上立峻壁。沿而溯焉,即为砚岩,有泉出焉。唐宋悉采砚于兹。
岩口为穴,匍匐入,五六丈,为正坑,从左转为西坑,从旁入为中坑,从右转为东坑。坑外大江也。坑中渊渟,以罂瓮传水注槽,乃可下凿。东坡云:“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锤,乃得斯珍。”
坑之为言洞也,洞石无眼。又入为“康子洞”,此岩最寒,能伤人。又入为“东洞”,多蕉叶白,纯白成大片。其后为正洞,又名“北洞”,石弥纯粹,水弥深,盖泉出其中,故润自性成。外近江水,弥漫崩摧,岁久滋虞。宋治平中,凿留数砫,今也则无,以木代之。石工难采,往往穿漏压陷。风雨晨夜,时闻鬼哭。
僧一行曰:“天地两戒,山河与天之云汉始末,为百川下流,束三江之水。”羚羊峡产石为“瑊硊”,盖东西两粤扶舆之脉,蕴结而成。欧阳文忠亦以“精石”目之也。
余辛丑游粤,值中丞李文介开采旧坑,时在阳春袁春舫业师处。见其董率工事,因得其概。南屏沈子贻砚,所为旧蕉白,信是“康子洞”前之产,非时代物。欣喜过望,遂忆往事,爰笔为记。时在嘉庆二年春,客汶上馆中。
段子崄
栖霞有二石工,兄弟也,居段子崄。尝登崄开石为业。遇大雪飘飘如掌,峰峦玉琢,野甸银铺,粉本模糊,鹅毛飞舞,兄曰:“曷归,将谋晚炊。”遂去,弟检点锤凿入皮囊,负之下山。
至路口,见一女以长帕蒙首垂肩际,着翠色布袄,靸镶花小靴,立琼瑶中。工望之嫣然,女曰:“迷漫遍野,不辨途径,畴导我以先路耶?”工曰:“娘子将何之?”女手指曰:“我住山南村也。”工导之行。至村口,工伫立,女曰:“盍送我于家?”工复行。女至门款户,有老媪出曰:“儿冒雪归耶?”女曰:“中途有送儿来者。”媪即招工曰:“看天公絮絮不止,又劳小郎远来作向导。请入草舍,拥炉一避寒气,俟稍霁再行未迟也。”工听媪言喜,入释其负。见地下小靴印泥,如白莲数瓣落水面。女方翘其足,庋小凳,曰:“皑皑直没到绣花帮。幸冻冷不就消融,否则渗透裹缠矣!”媪见工浑身冰絮,四顾无所为计。女自袖中出一帕与媪,转递工。工接巾自拂其衣。女复取柳柴架折足铛,俄而火隆隆起,燠满一室。
工向暖,以两手虚探其上。媪取一小壶,热秫浆斟工曰:“饮一杯荡风雪。”工接杯自酌,女坐媪后。媪问工姓氏里居并其家事,工一一告之。媪曰:“小郎尚未娶耶?”工曰:“然。”女起,目曼视工,遂入里室。媪曰:“我某姓老孀也,止一女,未有婿家。小郎若肯赘我,尽半子职,你终身薄粥,可不劳咄嗟也。”工曰:“蒙姥姥不嫌,实所厚感。但我无一钱,归告兄嫂,为我一番打算。”媪笑曰:“吾为尔室家,以攸宁尔,岂于尔顶上加愁帽耶!”
媪看檐前雪狂正盛,天又向暮,曰:“小郎休矣!就今夜完成好事。况大雪漫漫,尔归途亦不为近;且吾家更无悬榻,此诚天作之合。”遂起入内间。半晌,闻母女私语,又哂笑声。
媪持双炬,高烧而出。女随之,被一新纳水红衣。媪令工并立展拜。工捉襟则偌唱不圆,决踵而跽容不俯,草草成礼,媪受两拜。女入室,即持酒果罗案上,虽无胹熊炮鳖之精,而一蔬一饭,皆非工在家时所常得而属餍者。饭毕,与女入内,相得最欢。
先是,工兄归待弟,晚不至,霙霰愈重,出村遥盼。初以为遇相识邀饮,及深更不见还,其嫂曰:“小叔最诚愿,非东家吃饭,西家便宿者。不归,令人悬悬!”早起,兄寻径登崄,四访无踪。惟有乱石坎坷,与寒光掩映于深岩溜磴之间。其兄手足颇笃,痛哭而返。累日访觅,不得音耗。觅帖招字,几遍城乡。
逾年夏,兄又至崄开石。见一洞,洞外石上一人,枕皮囊卧。逼视之,即其弟,呼而起。见兄仓皇,复欲入洞,兄曳归家。问其故,遂告前事,云已娶室数月。兄嫂以为怪。后其兄入山,不令弟同往,恐再为妖物摄去故也。
一日,工立门外,遥见一妇戴纱罩,著新衣,骑一驴,丁丁入村。至工门首,勒辔揭罩。工视之,其妻也,遂掖妇下。入内拜见嫂,即呼以嫂;兄归,拜见兄,即呼以兄。兄嫂见其面庞端正,言语安详,衣服整洁,心性柔和,大喜曰:“是好妯娌,断不至离间我兄弟者。借使其妖,不犹愈于人乎!”遂安之。除屋一间,令与弟居。数日后,即与嫂同操井舂,辛苦不辞。三年,一切起居饮食,以及燕私动静,无一毫与人异。
是年秋,忽有老佣持一信,牵一驴来。妇拆阅,捶胸大痛,几不欲生。工与兄嫂检视其书,皆目不识一丁字。问之,始知其母讣音。妇匆匆裹头,脱其花鞋,呼夫偕往。兄恐弟去而不返,乃支吾曰:“弟妇奔丧,宜先去。弟随后从容备冥资来也。”妇不及致辞,出门跨蹇,犹含泪低语其夫曰:“起身仓卒,床头脱舄当收之,毋令人拾去也。”于是老佣挥鞭,如飞而杳,自此寂然。
工后思妇綦切,每置祭榼入山,迷津难问,洞口常封。临风高呼,迄无应声而出者。工至今翻其零膏剩粉,未尝不泫然流涕,伤其忍去之若是恝也!
(此是一幅李营邱白描雪景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