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 - 第 16 页/共 18 页
拜主司为门生,自唐以来然矣,策名朝廷,而谢恩私室诚非所宜,然进身之始,不可忘也。士为知己者死,执弟子礼,非过也。至于郡县之吏拜举主为门生,则无谓矣。范文正以晏元献荐,入馆终身,以门生事之,盖感特达之知,非寻常比也。今江南如闽、浙,得荐尚难,至江北部使者,诸差旁午于道,每循故事,列姓名以报,亦称举主门生,其恩谊衰薄,视朝夕相临,游扬造就者,又迳庭矣。近代惟霍海南韬、张永嘉孚敬不拜主司。然霍亦不受人作门生,永嘉不能也。永嘉登第时,年逾五十,主司见而悯其老也。永嘉憾之,其后大拜,竟不及门云。
训蒙受业之师,真师也,其恩深,其义重,在三之制与君父等。至于主司之考校,一日之遭遇耳。无造就之素也。当道之荐扬,甄别之故事耳,无陶铸之功也。今人之所最急者举主,次殷勤者主司,而少时受业之师,富贵之日,非但忘其恩,并且忘其人矣。夫所贵师弟者,心相信也,行相仿也,势可灼手,则竿牍恐后;门可罗雀,则踪迹枉绝;甚至利害切身之日,戈可操也,石可下也,何门生之有哉?
朋友者,五伦之一也。古人之于师友皆恩深义重,生死久要,以臣卿、伯元,一言相许,千里命驾;伯桃、角哀,信誓为期,九原不爽。盖亦自重其信义,非徒为人已也。降及后世,渐以衰薄,然王阳结绶,而贡禹弹冠,禹锡贬官,而子厚易播;尚有休戚与共之意焉。至今日而死友无论,即生友可托肝鬲者,亦寥寥绝响矣。
今友谊之所以薄者,由友之不择也。今之人,少则同塾之友,长则同课之友,又长则有同调、同游之友,达则有同年、同僚之友。然此数者皆卒然而遇,苟然而合,非古人之所谓友也,故其中亦有心相孚行相契者,不过十中之一二。而败群背义,忄佥薄无行之人,亦已滥竽其中矣。况少之群居,长则必离,穷之追随,达则必隔,是非毁誉萦其中,世情文罔牵其外,欲其欢然无间,安可得哉?夫士君子处世,而无一二知己之人,可托死生急难者,则又安用此生为矣?故欲全友道,须先择交。其于同塾、同游等辈之中,观其行事、心术灼然无疑者,而后以心许之,勿为形迹所拘,勿为谗毁所,勿为富贵贫贱所移,则庶乎古人之所谓友矣。噫,谈何容易!虞仲翔谓“海内得一知己死不恨”,韩昌黎谓“感恩则有之矣,知己则未也”,故士必有一二知己,而后谓之士;亦必仅有一二知己,而后谓之知己;其它市道之交,去来听之可也。
今人处贫贱,则泛滥广交,一切佻闼驵侩皆与游处;及富贵之日,则疾之如仇,逐之如虎,惟恐其影响之不幽。此虽友之无良,而对面云泥,亦已甚矣。况其意不过为保富贵计耶?余筮仕佐郡,相知者以绝交为急务,余戏谓:“朋友,五伦之一也。使穷时之友可绝,则穷时之父子、夫妇、兄弟皆可绝矣。”然余卒坐左迁,而后闻善宦者,其母诣之而不得见,兄弟往而被逐,始知前言亦有行之者矣,非戏也。
自唐以前,最重门族;王、谢、崔、卢,擅名弈世。其他若荥阳之郑,陇西之李,虽皇族国戚,不敢与之争先,以侯景之篡逆,欲求婚王、谢而不可得,薛宗起以不入郡姓,碎戟请死,盖流品若是之严也。其后贞观、开元,屡加摧抑,而族望时尚,终不能禁婚姻嫁娶,必取多赀,故李桢谓爵位不如族望,官至方岳,惟称陇西。然士贵自立何如耳,如其人,则鳏夫岩筑,可以登庸。彼王之莽也,李之陵也,独非望族耶?而名辱行败,玷宗多矣。宋以后渐所不论,至今日缙绅君子,有不能举其望者,亦可怪也。
三代以前,因生赐姓,胙土命氏,故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氏所以别贵贱,姓所以别婚姻也。然亦有一氏而分为数姓者。三代而下,姓氏合矣。其同出而分支渐繁,愈不可考矣。春秋之时,善论姓氏者,鲁有众仲,晋有胥臣,郑有子羽,而其他之子无称焉。溯流穷源,若斯之难也。世远人亡,文献无征;兵革变迁,家国更易;故名世君子,至有不能举其宗者,势使然也。然与其远攀华胄,牵合附会,孰若阙所不知,以俟后之人?故家谱之法,宜载其知者,而阙其疑者。汉高祖为天子,而其祖弟呼丰公母为昭灵后而已,名字不传也,盖尚有古之遗意焉。
今世所传“百家姓,”宋时作也;故以赵、钱为始。岂吴、越之臣所成耶?我朝吴沉等进千家姓,以“朱承天运”为始,其中有怪僻不经见者,而海内之人又有出千家之外者,惜当时儒臣未能遍行天下广搜之也。汉颖川太守聊氏有万姓谱,今不复见;近时吴兴凌氏有万姓统谱,第恐其学识尚有限耳。
夷狄之中,极重氏族,如契丹唯耶律氏与萧氏世世为婚姻,天竺则以刹利、娑罗门二姓为贵种,其余皆为庶。庶姓虽有功,亦甘居大姓之下。其它诸国莫不如是。故唐以后之重门地,亦跖拔氏倡之也。礼失而求之四夷,殆谓是耶?
州先生以王、谢为望族,而谓谢安能比王。王,大也;谢有衰谢之义。此语太近儿戏可笑。然余亦有语复之曰:王者,大也,满则招损;谢者,远也,谦则受益。天道恶盈而流谦,于王、谢宜何居焉”不知先生九京,亦有以难余否也?
今世流品,可谓混淆之极,婚娶之家,惟论财势;耳,有起自奴隶,骤得富贵,无不结姻高门,缔眷华胄者。余尝谓彼固侯景、李建勋之见,而为名族者,甘与秦、晋而不耻,何无别之甚也?余邑长乐。长乐此禁甚厉,为人奴者,子孙不许读书应试,违者必群击之。余谓:此亦太过!国家立贤无方,即奴隶而才且贤,能自致青云,何伤?但不当与为婚姻耳。及之新安,见其俗不禁出仕而禁婚姻,此制最为得之。乃吾郡有大谬不然者,主家凌替落薄,反俯首于奴之子孙者多矣,世事悠悠,可为太息者此也。
婚姻不但当论门地,亦当考姓之所自。如姚、陈、胡、田,皆舜之后;姬周、鲁、卫、曹、郑,皆武王之后,俱不宜为婚,其余可以推类。又历代有赐姓者,如项伯、娄敬,皆从刘,徐、安抱玉皆从李之类也。有改姓者,如疏广之后改为束,唐谷之后改为陶之类也。有杜撰者,京房推律而定为京氏,鸿渐筮易而定为陆氏之类也。有支分者,如赵括之后,因马服而为马;李陵之后,因丙殿而为丙之类也。充义至类,别嫌明微,宁过于严,毋伤于苟。婚姻人道之始也,加慎焉可也。
古人丧礼,为父斩衰三年,而父在,为母不过齐衰期而已。此虽定天地之分,正阴阳之位,而揆之人子之情,无乃太失其平乎?子之生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要之,母之够劳,十倍于父也。夫妇敌体,无相压之义,以父之故,而不得伸情于母,岂圣王以孝治天下之心乎?且父母为长子齐衰三年,而子于母反齐衰期,亦倒置之甚矣。此礼三代无明文可考,或出汉儒杜撰,未可知也,而举世历代无有非之者。至我国家始定制,父母皆斩衰三年,即妾之子亦为所生持服,不以嫡故而杀,此圣祖所以顺天理,达人情,自我作古,万世行之可也。
古者,嫂叔不相为服,所以别嫌也,然兄弟同室,一居杖期之丧,而一缁衣玄冠,不惟礼有不可,亦心有不安矣。我国家定为五月之服,其于情礼可为两尽。又古者有服内生子之禁,今亦无之。夫丧不处内,此自孝子之心,有所不忍耳,禁之无为也。律设大法,礼顺人情,如我国家之制,可谓兼之矣。
师友无服,非不为服也,义恩厚薄不等故也。如七十子于孔子,以父丧之可也;如管、鲍、雷、陈,以兄弟丧之可也;然而不可为常也,先王制礼,顺乎人情,求为可继也。昔虢叔死,闳夭、太颠诸人为之服礼,可以义起也。盖师友至于今日,恩义之衰薄极矣,生时贵贱且隔云泥,况生死之际乎?
今执亲之丧,不饮酒食肉者罕矣。百日之内,禁之可也,过此恐生疾病,少加滋味,亦复何妨?至于预吉事,赴筵席,则名教之罪人也。江南之人,能守此戒者,亦寥寥矣。尚有生辰元旦,变易吉服者,亦何心哉?
人有乘初丧而婚娶者,谓之乘凶,此在它处不知云何,吾郡则恒有之矣。此夷俗也,当事者为之厉禁可也。
闽俗于初属纩之时,有女适人者,则婿家延巫,置灯轮转之,男女环绕号哭为之药师树,甚无谓也。死每七日则备一祭,谓之过七,至四十九日而止。或有延僧道作道场功德者,绅礼法之家不尔也。死后朝夕上食,至百日而止,至六十日则不用本家食,而须外家,或女家送之。相沿以久,不知其故。但吴越之俗,亲友来致祭,主家皆用鼓乐筵宴款客,闽中独无之,客来祭者,一尝茶果而出,子姓族戚,乃饺其祭余,较为彼善于此耳。
丧不哀而务为观美,一惑也。礼不循而徒作佛事,二惑也。葬不速而待择吉地,三惑也。一惑病在俗子,二惑病在妇人,三惑则旧世蹈之矣。可叹也已!
古礼之尚行于今者,丧得十七,昏得十五,至于祭则苟然而已,冠则绝不复举矣。吾长乐人最习家礼,亦间有行之者,然世多笑其迂也。
婚礼以不举乐,思嗣亲也,此或为长子之当户者言耳。若父母在堂,而为子娶妇,即举乐何伤?且摄盛之礼,既已极其隆矣,而独禁音乐,无乃不情乎?
嫁女三日,父母家来饷食,俗谓之饣Й女。女于五月五日回省父母,谓之归宁。此汉以来礼也,今人三日后,女偕婿省父母,谓之回鸾,闽人谓之转马,盖春秋时有“回马”之义也。五月归宁,谓之取夏衣。按《周礼》,后妃归宁,亦用,则夏之归宁,其来久矣。
张公艺九世同居,古今以为口实,近代则浦江郑氏耳,盖由祖宗立法谨严,子孙世世相承,不敢逾越,纵有长舌之妇,败群之子,无所容其恶也。然吾以为人心不同,一室之内,岂无胡、越?况于孱婿悍妇,骄儿稗子,代不乏人,间隙一开,仇衅渐起。与其隐忍包涵,中离外合,不如分析各得其愿,使兄弟好合,妯娌肃雍,无害于义,政不必慕古人之虚名,而酿阋墙之实祸也。余尝见巨室兄弟众多,先后宛若日逐勃溪,至于婢使奴隶,各为其主怨尤谗巢,无所不至,殆不能一日安其生者,此虽女子小人之性,亦宜分而强合有以致然也,故必世世人人,不畏妇而后可以同居,如浦江者,绝无而仅有者也。
张公艺书忍字以进,其意美矣,而未尽善也。居家驭众,当令纪纲法度,截然有章,乃可行之永久。若使姑妇勃蹊,奴仆放纵,而为家长者,仅含默隐忍而已,此不可一朝居,而况九世乎?善乎,浦江郑氏对太祖之言曰:“臣同居无它,惟不听妇人言耳。”此格论也,虽百世可也。
古今同居者,又有汉樊重、晋郎方贵,俱三世。博陵李几七世,河中姚氏十三世,宋会稽裘承询十九世。而魏杨播百口共衅,陆象山累世义居,又不知凡几代也,录之以愧恶妇劣子之欲析产者。
汉称万石君家法,唐则穆质、柳公权二家,为世所崇尚,至宋则不胜书矣。我朝文物威仪之盛,则来江南,而纯厚谨严,西北士夫家居多,风气使然也。吾邑长乐虽海滨椎鲁,而士夫礼法甲于它郡。余初登第时,至邑中,不敢乘舆,绅往来者,大率步行也。出郭登车,遇村落辄为下。市者不饰价,男女别于途,不淫不盗,不嚣讼,不逋赋。先辈如郑司寇世威家居,犹布衣徒步,盖海内所绝无而仅有者。近来一二巨室,侈土木,娱声色,凿浑沌之窍矣,然校之列邑,犹为彼善于此也。
礼有出于圣人而实似无谓者,如祀郊以配酏天,祀明堂以酏上帝是也。天与上帝果有二耶?无二而分之,是矫诬也,圣人不为也。又有世之所非而实是者,欧阳濮议是也。礼,为人后者,不得顾其本生父母,特不为之服耳,未尝并父母之名没之也。礼有三父八母。养者,继者,皆父母也。嗣大位而改其所生父为叔伯,于心安乎?于理顺乎?此拘儒之见,必不可行者也。肃皇帝之初,廷臣亦有主吕诲之议者,则愈非矣,肃皇于谅暗之后,从邸入继,与英宗之久养宫中者,又不同也。弟承兄统,而以兄为父,以父为伯,岂理也哉?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夫子所以有正名之叹也。今不父其父而祢其兄,于正名何居焉?甚矣,腐儒之误国家事也。且亡者犹可耳,太后在也,以嫂为母,而伯母其母,置太后于何地?古人行一不义而得天下不为也,况不孝乎?幸而圣心独断,天伦无亏,其神武明决,过宋英宗万万矣。诸臣之杖谴,虽永嘉不善处,而亦有以自取之也。
《周礼》大祝辨九拜:一稽首,二顿首,三空首,四振动,五吉拜,六凶拜,七奇拜,八褒拜,九肃拜。郑玄注:“稽首,头至地也。顿首。头叩地也。空首,头至手,所谓拜手也。振动,战栗变动之拜,一云两手相击也。吉拜,拜而后稽颡也。凶拜,稽颡而后拜也。奇拜,屈一膝,今雅拜是也;或云,一拜也。褒读为报。报拜,再拜也。郑司农云:‘持节拜也。’肃拜,但俯下手,今时抬是也。抬即揖也。”今人以顿首为常礼,而稽颡、稽首概施之丧服矣,不知稽首非凶礼也。尊长之施卑幼,则云再拜,而肃拜则惟藩王用之,其它空首、振动等拜,皆无知者矣。又书札中动称九顿首,此申包胥乞师于秦故事,亦非佳事也。
●卷十五 事部三
古人君即位,称元年而已,未有年号也,故诸侯之国,各称其君之年,而天子正朔,反置之若罔闻知。不知当时律历之颁,往来文告之词,以何为准?盖夫子作《春秋》亦已仍其国史之旧矣。自秦始皇立郡县,而民知有王,汉武帝建年号而民知有朔,万世之后,一统之治,威令行于山陬海隅者,二君之功也。至于废井田,筑长城,行夏时,表六经,皆为后人遵守而不能易,非有绝世之识独俞之识,何以与此?而经生谈无道主,动以为口实,不亦冤乎?
年号之改,莫数于武氏;其次则唐高宗、汉武帝;又其次则宋仁宗也。武氏在位二十二年,至十六改元,朝令夕更,直以为戏耳。高宗三十年中,而十五改元,盖自总、章仪凤以后,政自牝鸡出矣。汉武、宋仁俱四十余年,而武改元者十一,仁改元者九。其中或以人事,或以符应,多不过七八年,少至一二年而遽改,何不经之甚也?古今不易年号者,惟汉明帝、隋炀帝、唐高祖、太宗、宪宗、宣宗、懿宗,而享祚不永者不与焉。夫元者,始也。人无二始,帝无二元,而况十数乎?我国家列圣相承,惟于即位之逾年改元,终身不易,亦可谓卓越千古矣。
宋太祖改元乾德后,因与蜀王衍年号相同,有“宰相须用读书人”之语,然国朝永乐,则张遇贤、方腊已再命之,二人又皆篡贼之靡,何当时诸公失于详考耶?至于正德,亦同夏乾顺之号。而自古以正为号者多不利,如梁正平、天正,元至正之类,为其文一而止也。武皇帝虽终享天位,而海内多故,青宫无出,统卒移之兴邸,命名之始,可不慎哉?隆庆亦州郡名,改元之后,复令改州,此亦华亭不学之故也。
凡帝王之命名,不以山川郡邑,为其易犯也。梁萧正德改元正平,识者笑之。我朝建文之号,亦同御名。不知方、黄诸君,何卤莽乃尔?今上即位,改河南之禹州,同御讳也,而皇太子讳又同县名。与其更易于后,孰若慎重于初乎?此亦礼臣之过也。
古者嫌名不讳,宋则并讳之矣。国朝虽无讳例,而亦有二字俱犯嫌名者。如吾邑之长乐,政与皇太子讳音相同,不知将来当事者,何以处之?姑记以俟它日。
三代之法,有必不可行者,井、田、封建是也。井田无论已,封建以厚骨肉,甚善也,然各守其疆,政令不一,一不便;本支既繁,贤愚异类,二不便;国有大小,遂启争端,三不便;盛时制驭,犹怀不逞,委裘之际,将若之何,四不便。且周之制,但俞业时一分封耳,子孙之兄弟无尺寸之地也。同聚王畿,其丽不亿千里之内,何以容之?朝带之乱,势使然也。自秦之后,一复于汉,而有吴、楚之乱,再复于国初,而有靖难之师,国之利器,不可以假人审矣!
处宗藩之法,莫厚于本朝,而亦莫不便于本朝。唐、宋宗室,不胙茅土,其贤能者皆策名仕籍,自致功业,而国家亦利赖之,但贤者少而不肖者多。天衍懿亲,至与齐民为伍,亦稍过矣。宋时宗室散处各郡县,入籍应试在京师者别为玉牒。所籍至绍兴十一年,从程克俊言,以所考合格宗室,附正奏名殿试。其后杂进诸科与寒素等,而宦绩相业亦相望不绝书。国朝亲王而下,递降为郡王、将军、中尉、庶人,虽十世之外犹赡以禄,恩至渥也,而禁不得与有司之事,不得为四民之业。二百年来,椒聊蕃息几二十万,食租衣税,无所事事,而薄禄斗粟不足糊口,遂至有怀不肖之心,亲不韪之行者矣。今天下宗室之多莫如秦中、洛中、楚中,贤者赋诗能文,礼贤下士,而常郁郁有青云无路之叹。至于不肖者、贫困者,鹑衣行乞,椎埋亡命,无所不至,有司不敢诘,行旅不敢抗也。日复一日,人愈众而敝愈极,当事者犹泄泄然,不立法以通之,可乎?
祖宗九庙,亲尽亦祧子孙,五世之后,无复降杀,非法也。世禄之子,犹望象贤,天衍玉牒,不许入仕,非情也。故宗藩之庶,递杀至于庶人,极矣。庶人之外,禄可裁也,法可行也,禁可宽也,读书者许在各郡县入籍应试,其它力农商贾,任其所之,奸盗诈伪,有司以三尺绳之,大辟以上,奏闻可也,此处宗藩之第一义也。
国朝立法太严,无论宗室,即驸马仪宾,不许入仕,其子不许任京秩。此虽别嫌明微之道,亦近于矫枉过正者矣。即如户部一曹,不许苏、松及浙江、江右人为官吏,以其地赋税多,恐飞诡为奸也。然弊孔蠹窦,皆由胥役。官吏迁转不常,何知之有?今户部十三司胥算,皆吴、越人也,察秋毫而不见其睫,可乎?祖制既难遽违,而积弊又难顿更,故当其事者默默耳。
国朝驸马尚主皆不用衣冠,子弟但于畿辅良家,或武弁家,择其俊秀者尚主之。后即居甲第,长安邸中,锦衣玉带,与公侯等。其父封兵马指挥文林郎,母封孺人而已。驸马虽贵为禁脔,然出入有时,起居有节,动作食息,不得自由。而你姆阉竖之老者,威震六宫,掌握由己,都尉反俯首听节制,凡事务结其心,稍不如意,动生谗间,近日如冉都尉兴让可鉴也。
冉都尉所尚主乃皇贵妃之女,上素所锺爱者,伉俪甚笃,无间言。你媪梁盈女恃其威福,每事动行节制,冉不善也。又恃宫中爱{巩耳},时与龃龉。一日,漏下二鼓,都尉自外入,传呼开邸中门故事。中门非你媪不开,盈女不时至,都尉排闼而入。有顷,盈女至,出谇语,都尉乘醉击之,翌日入朝奏闻,盈女率其党数十人,伏阙下,耍而殴之几死。上不知也,且怒都尉狂率,冉遂弃衣冠,从间道归里。上益震怒,遣缇骑迹之,夺其父母爵禄,廷中大小臣工力谏,俱不报。冉既自归,上怒不解,谪羁太学习礼,自壬子冬至今半载,尚未得与公主相见也。时论以冉固未得善处之方,而你媪一老宫婢,遂能炀灶蔽明,荧惑主聪,一至于此。盖床第之言易入,浸润之谮难防,故使椒房失其宠,结缡隳其爱。举朝之臣工不足敌一妇人,亦异事矣。考之史乘所载,若王敦慑气,桓温敛威,真长佯愚以求免,子敬炙足以违诏,王偃倮露于北阶,何投驱于深井,盖自汉、晋以来,相沿至于今日,未之有改也,冉盖不幸而遇其变耳。
牝鸡之晨,家之索也。以三代神圣之开基,国祚之悠久,而不足供妹嫦、褒姒之一败,况其它乎?故《诗》、《书》垂戒,于妇人每焉,知后世必有以是亡其国者也。吕氏几移汉祚,武遂斩唐宗,其始不过以色举耳,而祸之赫烈,岂虞其至此?汉之马、邓,宋之高、曹,贤矣,而犹垂帘专政,恋恋不忍释手,是亦牝之晨也。此端一开,能保其无妒悍淫虐者出其中乎?我国家之制,少主委裘,权一听于辅臣,而母后不得预也,可谓上追三代而远过唐、宋矣。
三代以下之主,汉文帝为最;光武、唐太宗次之;宋仁宗虽恭俭,而治乱相半,不足道也;文帝不独恭俭,其天资学问,德性才略,近于王者,使得伊、周之佐,兴礼作乐,不难也;光武太宗,以俞业而兼守成,纬武经文,力行致治,皆间世之贤主也。然建武之政,近于操切;贞观之治,末稍不终;盖不惟分量之有限,亦且辅相之非人。宋仁宗四十年中,君子小人相杂并进,河北西夏,日寻兵革,苟安之不暇,何暇致刑措哉?四君之外,汉则昭、宣、明、章,唐则玄、宪、宣、武,宋则艺祖、太宗、孝宗,其拨乱守成,皆有足多者。而隋之文帝,唐之明宗,周之世宗,又其次也。大约贤圣之君,百不得一;中上之资,十不得一。庸者什九,纵者十五,世安得而不乱乎?
我朝若二祖之神圣,创守兼资,而纪纲法度,已远过前代矣。仁宗之宽厚,宣宗之精勤,孝宗之纯一,世宗之英锐,穆宗之恭俭,皆三代以下之主所不敢望者,而宣、孝二主尤极仁圣,真所谓贤圣之君六七作者,固宜国祚之悠久无疆也。
英宗初年,委政三杨,四海宁谧,其后为王振所误,致北狩之变;后又为石亨、徐有贞所误,致夺门之惨。迨武功窜,曹、石诛,躬亲万机,民安吏治,天下讴歌太平者又十余年,然则辅相之功所关系岂少哉?
本朝有二奇事:己巳之变,习华陷虏而却回;壬寅之变,圣躬被弑而无恙。此皆天之所佑,非偶然者。其它如宸濠之叛,流贼之炽,北虏、南倭之警,关白、杨应龙之桀惊,而折挞之不烦再举,至今二百四十余年,而金瓯无恙,纤尘不警,固知太祖功德,与天同大,宜乎历数之未艾也。
世庙末年,虽深居不出,然威福无一不自己出者。分宜父子,怙权行私,而密勿之地,所以交结近侍,窥伺圣意者,无所不至,惴惴不保首领是惧。盖自夏言、王忄予、杨继盛、张经之死,天下之怒分宜,始不可解,而恩替势败,亦自此发端矣。江陵之才智,十倍分宜,值今上初年,生杀予夺,惟意所响,而江陵生平多用申、韩之学,政事过于操切,十年之间,虽海内安,比隆成昭,而国家元气,不无斫丧矣;逮夫末年,固位挟势,夺情起复,殛窜言官,子弟相继袭取大魁,而人心始大失所望矣。分宜性鸷而难犯,江陵器小而易盈。故严之老死牖下,识者犹以为幸,而张之功罪自当不相掩也。
江陵行事虽过操切,然其实有快人意者。如沙汰生员,废书院,裁减郡县,去诸冗员是也。至于久任稍苦,诸守令禁勘合,则苦诸行旅,是以人多怨之。至其结冯保以收诸内竖之柄,北任戚继光而虏不敢窥塞垣,南任谭纶而倭寇服,其才智明决,有过人者。昔张乖崖谓众人千言不尽,寇准一言而尽,江陵有焉。而末节骄奢纵恣,以覆其宗,则亦不学无术之过矣。
江陵给假治丧,自京师除道,达其室四千余里,填堑刊木,广狭如一,所至厨传列灶千计,外藩大吏,望尘迎拜,相属于道,独吾郡郑云蓥为河南方伯,礼无少加焉。及至楚,楚方伯至,披衰,代孝子,守苫次,江陵大悦,不逾年,方伯遂抚楚,而郑挂弹章归矣。时先大夫相吉藩。闻诸藩有致千金者,先大夫持不可,力止之。江陵恚,嗾观察赵思诚之,先大夫闻,即挂冠归里。而后抚楚者,为榆至戚,犹以离擅职守,参奏致仕。盖当时之风旨,可畏甚矣!
唐玄宗会昌投龙文,自称“承道继玄、昭明三光、弟子南岳上真人’;宋徽宗群臣上尊号,为“玉京金阙、七宝元台、紫微上宫、灵宝至真、玉宸明皇天道君’;其上章青词,自称“奉行玉清神霄保仙元一六阳、三五璇玑、七九飞元、大法师都天教主’。噫,莫尊于天子,百神皆受号令者也,而反屈万乘之称,从黄冠之号,不亦儿戏狂惑之甚哉?其后会昌既变起帷帏,而宣和亦身膏沙漠,九天道教,何无感应至是哉?
古今奉佛之主,莫甚于梁武帝、唐懿宗;奉道之主,莫甚于唐武宗、宋徽宗;求仙之主,莫甚于秦始皇、汉武帝。然大则破国丧身!小亦虚耗海内,惟崇儒重道之主,安富尊荣,四海安。而世之人君,往往不以彼易此,何也?噫,无论人君,即士君子读六经传注,以取科第,而其后也,不有非毁先儒,栖心释、老者乎?背本不祥,反古不智,是名教之罪人也。
今之仕者为郡县,则假条议以济其贪,任京职则假建言以文其短,居里则假道学以行其私,举世之无学术事功三者坏之也。故爱民实政,循良之上乘;随分尽职,省曹之懿矩;礻是身齐家,不言而化山林之高标。总之,圣人一言以蔽之矣,曰:“素位而行,不愿乎外。”
余每见郡县吏禁约文告之词布满郊野,条陈利病之议连篇累牍,似自以为伯夷之清,龚黄之才,而不知大贪、大拙者,伏于其中也。友人王百谷有言:“庖之拙者则椒料多,匠之拙者则箍钉多,官之拙者则文告多。”有味其言之矣。
台谏言事,自有职掌,然近来纷嚣往复,求胜不已,可惜此白简,不用之觞邪,而用之聚讼也。其它省寺出位而言,似于侵官矣,然言之而当,出位何伤?若杨忠愍、海忠介及近时邹尔瞻吏部与赵、吴诸太史,人孰有议之者?一二名誉不章,识见谫劣,或素行多疵,居官滋秽,而效颦建白,掇拾唾余,或窃批鳞之名以雄行其乡,或攻必救之势以自固其位,人之视己,如见肺肝,亦何益之有哉?
新建良知之说,自谓千古不传之秘,然《孟子》谆谆教人孝弟,已拈破此局矣,况又鹅湖之唾余乎?至于李材止修之说,益迂且腐矣。夫道学空言,不足凭也;要看真儒,须观作用。新建抗疏定乱,信文武之兼材;然当献俘金陵之际,为江彬所排陷,进退去就,一刀可以割断,而濡滞忍耻,夜对池水,欲吊汨罗,何无决也?名与身孰轻?当时抗雷霆,窜岭海,间关万里不死,而死于功成之后,岂所谓重若鸿毛,轻若泰山者?公固未之熟思耶?此其地位尚未及告子、孟施舍,而何孔、孟之有也?至于李材邀功缅甸,杀无辜以要爵赏,身窜闽海,扬扬自得,此华士少正卯之流,视新建又不知隔几尘矣!
古者,天子五载一巡守,周于四岳;今一巡幸,而所过郡邑,嚣然骚动矣。古者,诸侯王三载一朝觐,络绎不绝,今一封藩,而舟航傅置,疲于供命矣。盖古者不独上之节省,其仪从有限,亦且下之富饶,其物力可供;今则千乘万骑,征求无艺,而尺布斗粟,无非派之丁田者。至于供亿之侈靡,中涓之需索,日异而岁不同,十年之间,已不啻倍蓰矣。自此以往,安所穷极?故天子之不巡守也,侯王之不朝见也,亦时势使然也。
今上大婚,所费十万有奇,而皇太子婚礼遂至二十万有奇,福邸之婚遂至三十万有奇。潞藩之建费四十万有奇,而近日福藩遂至六十万有奇。潞藩之出,用舟五百余,而福藩舟遂至千二百余。此皆目前至近之事,而不同若此。潞藩庄田四万顷,徵租亦四万,一亩一分,皆荒田也。福藩比例四万顷,而每亩徵租三分,则十二万矣。夫民之穷,日甚一日,而用之费,亦日甚一日,公私安得不困乎?
今人以拜官为除官。沈存中《笔谈》云:“以新易旧曰除。”如新旧岁之交,谓之岁除;《易》:“除戎器,戒不虞,”亦谓以新易旧之义。而阶亦谓之除者,自下而上,亦更易之意也。
今天下神祠香火之盛莫过于关壮缪,而其威灵感应,载诸传记及耳目所见闻者,皆灼有的据,非幻也。如福宁州倭乱之先,神像自动,三日乃止,友人张叔亲见之。万历间,吾郡演武场新神像一,匠者足踏其顶,出亵语,无何,僵仆而死,则余少时亲见之。江右张观察尧文上计至桃源病革,移入王祠中,其兄日夜哀祷,经七日复苏,亲见神摄其魂以还。张君言之历历,如在目前者,亦异矣。王生时辅偏安之蜀,功业不遂,身死人手,而没后英气乃亘千载而不磨若此,此其故有不可知者。若以为忠义正气致然,则古今如王比者,未尝无人也。或谓神能御灾捍患,则帝纪其功而迁其秩,神功愈著则威望愈崇,亦犹人世之迁转耳。然王自唐以前,未之有闻,迨宋以盐池一事,遂著灵异。且张道陵于汉季为黄巾妖贼,王以破黄巾起家,而冥冥之中,又听天师号令,使其伪耶?则当显﹃之,使其真耶?吾未见道陵之贤于王也,此益不可解者也。
余尝谓云长虽忠勇有余,而功业不卒,视之吕蒙智谋,其不敌也,明矣。而万世之下,英灵显赫,日月争光,彼曹操、孙权皆不知作何状,而王独庙食千载,代崇褒祀,是天固不以成败论人也。而人顾有以一败没全功,以一眚掩大节者,独何心哉?使今人生子,必愿其为阿蒙,不为云长,而幕府上功必以失陷荆州为千古之罪案矣。故今之人,皆逆天者也。
唐以前,崇奉朱虚侯刘章,家祠户祷,若今之关王云。然自壮缪兴而朱虚之神又安之也。今世所崇奉正神尚有观音大士、真武上帝、碧霞元君。三者与关壮缪香火相埒,遐陬荒谷,无不尸而祝之者。凡妇人女子,语以周公、孔夫子,或未必知,而敬信四神,无敢有心非巷议者,行且与天地俱悠久矣。岂神佛之中亦有遭遇而行世者耶?抑神道设教或相禅而兴也?
佛氏之教,一味空寂而已,惟观音大士,慈悲众生,百方度世,亦犹《孟子》之与孔子也。大士变相无常,而妆塑图绘,多作女人相,非矣。既谓大士,岂得为女?既谓成佛,则男女之相俱无矣。盖有相则有情识淫想故也。
大士变相不一,而世所崇奉者,白衣为多,亦有《白衣观音经》,云专主祈嗣生育之事。此经《大藏》所不载,不知其起何时也。余按《辽志》有长白山,在冷山东南千余里,盖白衣观音所居。其山鸟兽皆白,人不敢犯,则其奉祀从来也。
真武即玄武也,与朱雀、青龙、白虎为四方之神,宋避讳,改为真武。后因掘地得龟蛇,遂建庙以镇北方,至今香火殆遍天下,而朱雀等神,绝无崇奉者,此理之不可晓。
刘昌诗《芦浦笔记》载草鞋大王事,甚可笑。初因一人桂草屦于树枝,后来者效之,累累千百,好事者戏题曰《草鞋大王》,以后遂为立祠,大著灵异。其人复过,怪而叩之,则老铺兵死而为鬼,凭于是也。大凡妖由人兴,人崇信之,即本神未必降,而它鬼亦得凭藉之矣。故村谷荒祠,不可谓无鬼神也。
今佛寺中尚有清净谨严者,其供佛像,一饭一水而已,无酒果之献,无楮陌之焚,无祈祷报赛之事,此正礼也。至观音祠,则近秽杂矣,盖愚民徼福者多,求则必祷,得则必谢,冥楮酒果,相望不绝,不知空门中安所事此?良可笑也。然犹斋素也,其他神祠,则牲醪脯糗,烂然充庭,计所宰杀物命,不计其数,不知神之聪明正直亦恻然动念而呕哕之否耶?
江河之神多祀萧公、晏公,此皆著威灵,应受朝廷敕封者。萧抚州人也,生有道术,没而为神。”闽中有拿公庙,不知所出。金陵有宗舍人,相传太祖战鄱阳时,一棕缆也,鬼凭之耳。北方河道多祀真武及金龙四大王。南方海上则祀天妃云。其它淫祠,固不可胜数也。
天妃,海神也。其谓之妃者,言其功德可以配天云耳。今祀之者,多作女人像貌,此与祠观音大士者,相同习而不觉其非也。至于杜子美、陈子昂皆以拾遗讹为十姨,俨然妇人冠帔,不尤堪捧腹耶?一云:“天妃是莆田林氏女,生而灵异,知人祸福,故没而为神。”余考林氏生宋哲宗时,而海之有神则自古已然,岂至元后而始有耶?姑笔之以存疑。
罗源、长乐皆有临水夫人庙,云夫人,天妃之妹也。海上诸舶,祠之甚虔,然亦近于淫矣。大凡吾郡人尚鬼而好巫章,醮无虚日,至于妇女,祈嗣保胎,及子长成,祈赛以百数,其所祷诸神亦皆里妪村媒之属,而强附以姓名,尤大可笑也。
男子之钱财,不用之济贫乏,而用之奉权贵者多矣。妇女之钱财,不用之结亲友,而用之媚鬼神者多矣。然患难困厄,权贵不能扶也;疾病死亡,鬼神不能救也,则亦何益之有哉?
箕仙之卜,不知起于何时,自唐、宋以来,即有紫姑之说矣。今以箕召仙者,里巫俗师,即士人亦或能之。大率其初皆本于游戏幻惑以欺俗人,而行之既久,似亦有物凭焉,盖游鬼因而附之,吉凶祸福,间有奇中,即作者亦不知其所以然也。余友人郑翰卿最工此戏。万历庚寅、辛卯间,吾郡瘟疫大作,家家奉祀五圣甚严,郑知其妄也,乃诈箕降言:“陈真君奉上帝敕命,专管瘟部诸神。”令即立庙于五圣之侧。不时有文书下城隍及五圣。愚民翕然崇奉,请卜无虚日。适闽狱失囚,召箕书曰:“天纲固难漏,人寰安可逃?石牛逢铁马,此地可寻牢。”无何,果于石牛驿铁马铺中得之。名遂大噪,远近祈禳云集。时有同事数人,皆余友也,余笑问之,诸君亦自诧,不知其何以中也。洎数年,诸君倦于应酬,术渐不灵矣。然里中儿至今不知其伪也。
新安诸生,同塾中,有学召箕者,于塾中作之。有顷鬼至,问休咎毕,而不得发遣之符,鬼不肯去。问之,曰:“我游鬼也,为某处城隍送书,适君中途见召。今不得符验,何以得归?”诸生无如之何。鬼日夜哀啸溷嬲,同学者皆惊散,逾月余,一道人善符录,为书一道焚之始去。世间鬼神之事未尝无也。
世传箕诗亦极有佳者,想是才鬼附之,不然,作者伪也。余在东郡功曹,有能召吕仙者,名籍甚。余托令代卜数事,既至,读其诗,不成章,笑曰:“岂有吕纯阳而不能诗者乎?”它日又以事卜,则笔久不下,扣之,徐书曰:“渠笑我诗不佳。”然此鬼能知余之笑彼,而终不能作一佳诗相赠。且后来之事亦不甚验。始知俗鬼所为,而乃托之吕先生,吕何不幸哉!
人平日能不杀生,亦是佳事。一切果报,姑置勿论,但生动游戏,一旦毙之刀俎,自所不忍。今人爱惜花卉者,偶被摧折,犹懊恼竟日,况血气之伦乎?但处世有许多交际,力未能继,且肉食已久,性有不报耳。平时居家,当禁其大者。如牛所不必言,羊豕之属,市之可也;鸡鸭之类,祭祀燕享,付之庖厨可也。自奉疾病之外,不复特杀,亦惜福之一端也。
已既戒杀,则于子孙家人当以义理晓谕之,使之帖然信从,不必专言报应,反启人不信之端矣。余尝见新安一富室戒特杀,而三牲之奉,朝夕不绝,责家人市已杀者,家人私豢养之,临期杀以应命,而利其腹中所有。又见吾郡一友人佞佛最笃,杀禁甚严,而子侄鹅鸭成群,肉食自若,宰杀皆绞其颈,使不闻声,其为冤苦,甚于刀俎,傍观者莫不窃笑,而二人终不悟也。又有巨室子弟,居亲之丧,饮酒食肉自如,而祭祀之日,吝于用财,灵几之前,果菜而已。此又名教之罪人也。
祀先燕客,无不杀牲之理,即受地狱之报,吾亦甘之。且世之藉口不杀者,直是悭耳,何曾知惜物命耶?
佛教,吾儒之所辟,然有不必辟者,戒杀是也。但佛家戒杀,为轮回计,吾之戒杀,则不忍其死于非命而已。至于牛,则有功于人甚大,杀之与杀良将何异?三代之际,天子无故不杀牛,诸侯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此戒杀之说非始释氏也。今之羊豕无故而杀者多矣。至于牛以天子之所禁,而庶人日杀之,可乎?力未能尽去,去其甚者可矣。
古人之戒杀,仁也;释氏之戒杀,惧也;今人之戒杀,悭也;己不杀而食人之杀者,又可笑也。
地狱之说,所以警愚民也,今晋绅士君子亦谈之矣,然谈之者多,而知避之者何少也?国家设律,原以防民,今匹夫盗一钚,以上吏执而问之,贪官苞苴千万捆载以归,而人不问也。故惧法者皆愚民,而犯法者皆君子也。但不知阴中之法,亦如阳间纲漏吞舟否耳?
人之才气,须及时用之,过时而不用则衰矣。如苏长公少时多少聪明,文章议论,纵横飞动,意不可一世,屡经摧折,贬窜下狱,流离困苦,至不能自保其身;故其暮年议论,慈悲可怜,如竹虱鸡卵,亦称佛子,食数蛤蟹,即便忏悔,向来勃勃英气,消磨安在?须知人要脚跟牢践实地,则生死之念,不入其胸中。此公学力地位视韩、欧二公尚不无少逊耶?盖韩、欧入门,从吾儒来;而苏公入门,从诸子百家来也。
阴德必有报,此自世人俗语。然为报而后行阴德,其为德浅矣。昔人谓阴德如耳鸣,人不知而己独知之,谓阴德。余谓亦非必全活物命,而后谓之阴德,即行一善事,出一善言,皆是也,亦皆有报。《书》曰:“惠迪吉,从逆凶。”如李广杀降不侯,自是道理上不该杀于定国,全活人多,大其门闾,自是应得全活。不然,纵贼为民害,亦可谓阴德乎?大凡有利于人,及理所当为者,孳孳为之,皆德也,不必计较人之知否,亦不必望后之有报否也。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然有生必有死。生何足喜,死何足惧?即死而有报应,不过善恶两途。善自可为,恶自不可为,何必计较报应?譬如奸盗诈伪,即律所不禁,良民不为也。惧死而修生,惑矣;惧来生而修今生,益惑矣。
使今世之富贵贫贱皆由前生之修否乎?则富贵而骄侈淫虐,怙权乱政者,比比而是,前生之修,何遽堕落至是也?贫贱之士,修身,立名,不朽于后世者,多矣。其所得与一时富贵孰多?前生不修,能致是乎?夫士贵自立,即今生之富贵贫贱,不必论也。而况又追求之前生,又希望来生之富贵,其志识卑陋,亦可哀矣!
屠仪部隆苦谈前生之说,一日,集余吴山署中,与黄白仲辩论往复,遂至夜分。然二君皆非真有见解者,不过死生念重,惧来生之堕落,姑妄言以欺人耳。然惑之既久,遂至自欺矣。夫前生既不能记忆,后生又不可预期,姑就今生百年之中,能修得到无人非、无鬼责地位亦足矣。二君定识既浅,爱根甚重,一切贪嗔、邪淫、妄语等禁,彼皆犯之,今生已不胜罪过矣,何论前后世哉!
尝爱赵子昂有题圆泽三生公案诗,云:“川上清风非有着,松间明月本无尘。不知二子缘何事,苦恋前身与后身?”此千古以来第一议论也,惜不为屠、黄二君诵之。
老氏三宝,不过退一步法,《易》经曰::“日中则昃,月中则亏;圣人处世,亦是退一步法。至释氏则色想爱识,一切不留,此虽不言来生,而已隐然为后来地矣。譬之树果,今岁结实太盛,明岁必无生;譬之日用,今日太饱,明日必伤食。此理之常,无足怪者。盈虚消息之理,即天地不能违也,而况于人乎?
人有死而为阎罗王者,如韩擒虎、蔡襄、范仲淹、韩琦等,皆屡见传记。而近日如海瑞、赵用贤、林俊,皆有人于冥间见之。人鬼一理,或不诬之。刘聪为遮须国王,寇准为浮提王,亦此类耳。
《太平广记》载:“贞元中,江陵少尹裴君有子,为狐所魅,延术士治之。有高氏子为之医治。居数日,又有王生至,见高曰:‘此亦狐也。’少选,又有道士来,见二人曰:‘此皆狐也。’闭户相殴击,垂死,则道士亦狐也。裴皆杀之,而子差。”,此寓言耳。今人有一事,而言者指之为私;俄有救者,又指言者为私;而旁观者,又谓言者救者之皆私;及事定局结,则旁观者亦私也。近来三五年间,此弊为最多也。
唐文宗有言:“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夫朋党之分,若果一正一邪,易辨也,亦易去也,如宋元、绍圣之党是也。正之中有邪,邪之中有正,其初起于意见之不同,而其势成于羽翼之相激,各有是非,各有君子小人,难辨也,亦难去也,如唐牛、李之党是也。李诚胜牛,然李不纯君子,而李之党不尽君子;牛不纯小人,而牛之党不尽小人。此其辨别去取,上圣犹或难之,而况唐之庸主乎?然则调停之说是与?曰真知其中之各是各非,而去取之可也;漫无可否,而两存之,适足以滋乱耳,是子莫之执中也。
执中无权,此语切中今人调停之病。夫使党而果一正一邪,则明别黑白,若爱牛羊而逐豺狼,不害其为中也。使党各有邪正,不能尽用一偏,亦当酌而察之,如乌喙参木,择其轻重,而适其所宜。若徒调停执中,一半参,一半乌喙,有不杀人者乎?噫,谋国者不宜爱中立不倚之虚名,而受首鼠两端之实祸也。
元冯梦弼乘驿向八蕃,驿吏告以天晚,马绊在江上,不可行。冯不听,果遇怪物,如屋拜之而灭,腥浪袭人。马绊者,马黄精也,遇之辄为所啖。今南方常讹传有马骝精,得食人,及史书所载签母鬼者,想皆此类。但多讹言耳,未有亲见之者也。宋宣和间,黑眚见于宫禁中,此自是亡国之徵。人家屋宅亦时有狐魅出入者。大约妖由人兴,门衰祚薄,则邪乘之矣。
江北多狐魅,江南多山魈,鬼魅之事不可谓无也。余同年之父,安丘马大中丞巡按浙、直时,为狐所惑,万方禁之,不可得,日就瘵,竟谢病归。魅亦相随,渡淮而北,则不复至矣。山魈,闽、广多有之,据人屋宅,淫人妇女。盖《夷坚志》所载:“木客之妖者,当其作祟之时,百计不能驱禳;及其久也,忽然而去,不待驱之。”盖妖气亦有时而尽故耳。
国之祸常起于开边,家之祸常起于厚积,身之祸常起于服饵:三者皆贪心所使也。滁州道人教人:“食息起居,常至九分而止。”余谓九分亦已过矣,若留有余以还造化,享不尽以遗子孙,即半取之,何害?《保婴论》云:“若要小儿安,须带三分饥与寒。此格言也,终身守之可也。
临沮邓差家累巨万,而鄙吝不堪,道逢估人,初不相识,邀差共食,布列殊品,差讶而问之。客曰:“人生在世,止为身口耳,一朝病死,能复进甘味乎?终不如临沮邓生,平生不用,为守钱奴耳。”差默然,归家,宰鹅而食,方一动箸,骨哽其喉而死。人之享福,信有厚薄,然贫贱自甘,犹可言也。积而不散,愚惑甚矣。盖苞苴科敛,得之不以其道,使复知享用,是天助其为虐也。故多藏者必厚亡,不于其身,必于其子孙,非不幸也。
节俭与悭吝,原是二种。今世之悭者,动托于俭矣。汉文帝衣不曳地,露台惜百金之产,至于百姓租税,动辄蠲免,此真俭也。今之俭者,急于聚敛,入而不出,广市田宅以遗子孙,至于应酬交际,草恶酸啬,此直贪而鄙耳,何名为俭?《孟子》曰:“俭者不夺人。”今以夺人为俭者多矣。
官至九卿,俸禄自厚,即安居肉食,有千金之产,原不为过,盖不必强取之民,而国家养廉之资,已不薄矣。今外官七品以上,月俸岁得百金,四品以上倍之,糊口之外,自有赢余,何至敝车羸马悬鹑蔬粝,而后为廉吏也?至于大臣则愈厚矣。《论语》称季氏富于周公,可见周公当时亦富。诸葛武侯身殁之后,亦有桑八百株,田数十顷。古之人不贪财,不近名,如此,盖其心,大公至正之心也。今人聚敛厚积者,无论已,一二位列三事,绳床布被,弊衣垢冠,妻子不免饥寒,不知俸入作何措置?既不闻其辞免,又不见其予人,此亦大可笑事也。而世竞尚之以为高。吾以为与贪者一间耳。贪者嗜利,矫者嗜名,一也;贪者害物,而矫者不能容物,亦一也。
清如伯夷,而不念旧恶;任如伊尹,而不以宠利居成功;和如柳下惠,而不以三公易其介;此其所以为圣也。后世若元礼,清矣,而龙门太峻;博陆,任矣,而晚节不终;夷甫,和矣,而比之匪人。其及不亦宜乎?
近代若海忠介之清,似出天性;然亦有近诈者。疾病之日,人往伺之,卧草荐上,无席无帐,以妇人裙蔽之。二品之禄,岂不能捐数钚置一布帐乎?不然,直福薄耳。唐卢怀慎妻子冻饿,门不施箔,引席自障,昔人已辨其非矣。李峤为相,卧布被、青纟帐,则安。明皇赐以茵褥锦绮,则通夕不寐。或亦海忠介之类乎?然忠介身后诚无余财。近来效颦者,家藏余镪,而外为纤啬之态,欲并名与利,而皆袭取之,视海公又不啻天壤矣。
为伯夷之清较易,为柳下惠之和较难。清不过一味自守绝俗而已,和而不失其正,非有大识见,有大力量,不能也。后汉黄叔度,汪汪若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夫淆之不浊,易耳;澄之不清,此地位难到也。
人之相去,诚隔数尘。廉者能让天下,而贪者至争分文之末;宽者汪汪千顶,而ぉ者至不能容一粟;智者经纬天地,而愚者至不能辨六畜;忠者不避鼎镬,而佞者至尝粪扫门;贤者希圣入神,而不肖者至穷奇杌。此非有生以来一定而不可变者哉?夫子曰:“上智与下愚不移”是也。孟氏谓“人皆可为尧舜”,吾终未敢以为然。
夫子谓“性相近,习相退”;又谓“上知下愚不移”。明言人性有上中下三般,此圣人之言,万世无弊者也。《孟子》谓“人皆可为尧、舜”,不过救世之语,引诱训迪之言耳,非至当之论也。夫以《孟子》之辩,终日辟杨、墨,道性善,而高弟仅仅一乐正子,犹不免从子敖之齐。以及门诸弟子,求一人到善信地位尚不可得,何论尧、舜乎?至宋儒不敢违孔子之言,又不能原《孟子》立论之意,遂俞为义理气质之性以附会之,此尤可笑。义理者,死物也,定位也,天地之内,六合之外,无物非义理之所寓,安得谓之性也?性从心而生,非附血气,则无性之名矣。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性。是有而未发也,非全无也。人死而形骸臭腐,神魂灰灭,可谓之无性矣,不可谓之无理也。性有有,有无,而理则无有,无无也。《易》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信圣人之言而泥宋儒之语,将愈解而愈窒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