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 - 第 14 页/共 18 页
古人以几杖为优老之礼。康王疾大渐,凭玉几,孙翊谓任元褒吏凭几对客为非礼,魏文帝赐杨彪延年杖及凭几。今之凭几对客者众矣。
汉文帝时,鲁少年拄金杖。武帝有玉箱杖。嘉平中,袁逢作二公赐玉杖。晋佛图澄金杖、银钵。刘向别传有麒麟角杖。曹操赐杨彪银角桃杖。今人但用竹杖耳。汉昌邑王至荣阳,买积竹刺杖。龚遂谏曰:“积竹刺杖,少年骄蹇杖也。”今武陵有方竹为杖,甚佳。及蜀卯州杖,巨节如鸡骨然。夫杖,扶老登山,取其轻便为贵,金玉徒为观美,未必当于用也。
皮日休有天台杖,色黯而力遒,谓之华顶杖。有龟头山叠石砚高不二寸,其仞数百,谓之太湖砚。有桐庐养和一具,怪形拳,坐若变去,谓之乌龙养和,养和者,隐囊之属也。按李泌以松胶枝隐背,谓之养和,后得如龙形者献帝,四方争效之。今吴中以枯木根作禅椅,盖本于此。
陶器,柴窑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与金翠同价矣。盖色既鲜碧,而质复莹薄。可以妆饰玩具而成器者,杳不可复见矣。世传柴世宗时烧造,所司请其色,御批云:“雨过青天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然唐时已有秘色。陆龟蒙诗:“九天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秘色来。”惜今人无见之耳。余谓洛中人有掘得汉、唐时墓者,其中多有陶器,色但净白,而形质甚粗,盖至宋而后,其制始精也。
柴窑之外,有定、汝、官、哥四种,皆宋器也。流传至今者,惟哥窑稍易得,盖其质厚,颇耐藏耳。定、汝白如玉,难于完璧。而宋时宫中所用,率铜铃其口,其是损价。
今龙泉窑,世不复重,惟饶州景德镇所造,遍行天下。每岁内府颁一式度,纪年号于下。然惟宣德款制最精,距迄百五十年,其价几与宋器埒矣。嘉靖次之。成化又次之。世宗末年所造金,大醮坛用者,又其次也。
宣窑不独款式端正,色泽细润,即其字画亦皆精绝。余见御用一茶盏,乃画“轻罗小扇扑流萤”者,其人物毫发具备,俨然一幅李思训画也。外一皮函,亦作盏样盛之。小铜屈戍,小锁尤精,盖人间所藏宣窑又不及也。
蔡君谟云:“茶色白,故宜于黑盏,以建安所造者为上。”此说,余殊不解。茶色自宜带绿,岂有纯白者?即以白茶注之黑盏,亦浑然一色耳,何由辨其浓淡?今景德镇所造小坛盏,仿大醮坛为之者,白而坚厚,最宜注茶。建安黑窑,间有藏者,时作红碧色,但免俗尔,未当于用也。
今俗语,窑器谓之磁器者,盖河南磁州窑最多,故相沿名之。如银称朱提,墨称俞糜之类也。
景德镇所造,常有窑变云,不依造式,忽为变成,或现鱼形,或浮果影。传闻初开窑时,必用童男女各一人,活取其血祭之,故精气所结,凝为怪耳。近来禁不用人祭,故无复窑变。一云:“恐禁中得知,不时宣索,人多碎之。
茶注,君谟欲以黄金为之,此为进御言耳。人间文房中,即银者亦觉俗,且诲盗矣。岭南锡至佳,而制多不典。吴中造者,紫檀为柄,圆玉为纽,置几案间,足称大雅。宜兴时,大彬所制瓦瓶,一时传尚,价遂踊贵,吾亦不知其解也。
范蜀公与温公游嵩山,以黑木合盛茶。温公见之,惊曰:“景仁乃有茶具耶?”夫一木合盛茶,何损清介?而至惊骇?宋人腐烂乃尔。
昔人云:“凡铜物,入土千年而青,入水千年而绿。在人间者,紫褐而朱斑其色,有蜡茶者,有漆黑者。”然古墓中镜,朱砂青绿皆有,不必入水也。古人棺内多灌水银,遂有“水银古”者,然亦视其款制何如耳,未必古者尽佳也。
古玉器物,亦有红如血者,谓之“血古”,又谓之“尸古”,盖冢中为血肉所蚀也。又有“黑漆古”,有“渠古”,有“甄古”。然古人比德于玉,但取其温润色泽及当于用耳,今乃必以古色为佳,此俗见之不可解者也。
玉惟黄、红二色难得,其余世间皆有之,即羊脂玉亦常见也。
唐太宗赐房玄龄黄银带,欲赐如晦,时如晦已死。帝泣曰:“世传黄银,鬼神畏之。”更取金带送其家,则黄银非金明矣。汉武帝纪收银锡造白金,则白金非银亦明矣。
龙珠在颔,鲛珠在皮,蛇珠在口,鳖珠在足,鱼珠在目,蚌珠在腹。又蜘蛛、蜈蚣,极大者,皆有珠,故多为雷震者,龙取其珠也。几珠,龙为上,蚌次之。今海南所出者,皆蚌珠也。海中诸物,蜃、蛤、蚬、蛎之属,皆有珠,但不恒有耳。万历初,吾郡连江人剖蛤得珠,不识也。烹之,珠在釜中跳跃不定,火光烛天。邻里惊而救之,问知其故,启视已半枯矣,径一寸许。此真夜光明月之质也,而厄于俗子,悲夫!
魏惠王径寸之珠,前后照车各十二乘者十枚。隋炀帝殿内房中不燃膏火,悬太珠一百二十以照之。江南宠姬,宫中每夜缀大珠十数,照耀如同白日。张说赂九公主夜明帘。古人不贵异物,而珍宝充刃若此。今时隋珠、赵璧,毋论民间,即天府亦不可多得也。盖经一番兵火。便消耗一番,而金、元之变,中国之物,辇入夷狄者,又不知其数也。汉梁孝王薨,库中黄金至四十万斤,今之禁中有是乎?糜竺助先主黄金十万斤,今之富室有是乎?
今世之所宝者,有猫儿眼、祖母绿、颠不刺、蜜腊、金鸦、鹘石、蜡子等类,然皆镶嵌首饰之用,惟琥珀、玛瑙,盛行于时,皆滇中产也。犀则多矣,而通天、卧鱼、辟水、骇鸡,皆未之见也。祖母绿,云是金翅鸟所成,出回回国,有红刺一颗,重一两以上,即值钱千缗,然亦不可多得。滇中又有缅铃,大如龙眼核,得热气则自动不休。缅甸男子嵌之于势,以佐房中之术。惟杀缅夷时,活取之者良。其市之中国者,皆伪也。彼中名曰“太极丸”。官属馈遗,公然见之笺牒矣。
昔人谓松脂坠地,千年为琥珀。又云是枫木之精液,多年所化。恐皆未必然。中国松、枫二木不乏,何处得有琥珀?而夷中产琥珀者,岂皆松岭枫林之下乎?此自是天地所生一种珍宝。即他物所变化,孰得而见之?又如水晶,云千年老冰所化;果尔,则宜出于北方冱寒之地?而南方无冰,却有水精。可知其说之无稽矣。琥珀,血珀为上,金珀次之,蜡珀最下,人以拾芥辩其真伪,非也。伪者传之以药,其拾更捷。
唐魏生于虔州砂碛中拾得片瓦,后以示胡人,惊异顶礼,谓为宝母,价至千万,云:“每月望日,设坛上致祭,一夕,百宝皆聚。”则天时,西国献青泥珠,后不知贵,以施西明寺金刚额后,胡人以十万贯求买之,曰:“但投泥中,泥悉成水,可以觅众珍宝。”李林甫生日,沙门极赞功德,冀得厚衬,及毕,乃以红帕藉一物如朽钉者施之,僧大失望,后有波斯以数十万市之,曰:“此宝骨也。”睿宗施安国寺宝珠,云:“直亿万。”僧不知贵,货之,亦无酬者。月余,有西域胡人见而大喜,以四千万贯市之,云:“此水珠也。行军时掘地埋之,水自涌出。”咸阳岳寺有周武帝缀冠。珠,为一士人所取,至陈留,诸胡合五万缗市之;至东海,重汤煎燎,月余,有龙女二人投入瓶中,合而成膏,涂足,步行水上而去,不知所之。吴越孙妃以物施龙兴寺,形如朽木箸,寺僧不知宝此。有胡人曰:“此日本龙蕊簪也。”以万二千缗买之。此数者,信天下之奇宝也,然不遇识者,则与瓦砾不殊。夫夜光之璧,暗投不免,况耳目所未闻见者乎?
唐时扬州常有波斯胡店,《太平广记》往往称之,想不妄也。今时俗相传回回人善别宝,时游闽、广、金陵间。有应主簿者,持祖母绿一颗,富商以五百金购之,不售也。有回回求见之,持玩少顷,即吞入腹中。应欲讼之,既无证佐,又惧缠累,一恸而已。又有富家老妾沈氏所戴簪头,乃猫儿眼。回回窥见,遂赁屋与邻,时以酒食奉之,岁余,乃求市焉。沈感其意,只求二金。回回得之甚喜,因石稍枯,市羊脂裹之,暴烈日中,坐守稍怠,瞥有饥鹰掠之而去,大为市人揶揄,归家怨恨而死。此二事皆近代金陵人言,与异苑所载,胡人索市王旷井石事相类,皆可笑也。
《清波杂志》载:“成都市中有聚香鼎,以数炉焚香环于外,则烟皆聚其中。”又巴东寺僧得青磁碗,投米其中,一夕,满盆皆米,投以金银皆然,谓之聚宝碗。国朝沈万三富甲天下,人言其家有聚宝盆,戏说耳。不知此物世间未尝无也。
今天下交易所通行者,钱与银耳。用钱便于贫民。然所聚之处,人多以赌废业。京师水衡日铸十余万钱,所行不过北至卢龙,南至德州,方二千余里耳。而钱下加多,何也?山东银钱杂用,其钱皆用宋年号者,每二可当新钱之一,而新钱废不用。然宋钱无铸者,多从土中掘出之,所得几何?终岁用之,而钱亦不加少,又何也?南都虽铸钱而不甚多,其钱差薄于京师者,而民间或有私铸之盗。闽、广绝不用钱,而用银低假,市肆作奸,尤可恨也。
滇人以贝代钱,每十贝当一钱,贫民诚便。然白银一两,当得贝一万枚,携者不亦难乎?且易破碎,非如钱之可复铸也。宋、元用钞,尤极不便:雨鼠啮,即成为乌有;怀中橐底,皆致磨灭;人惟日日作守钞奴耳。夫银钱之所以便者,水火不毁,虫鼠不侵,流转万端,复归本质。盖百货交易,低昂淆乱,必得一至无用者,衡于其间,而后流通不息。此圣人操世之大术也。
今人,银概谓之朱提。按《汉书 地里注》:“朱提出银。”《食货志》:“朱提银八两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银一流直一千。”则朱提,地名,既不可名银,而朱提之银又非凡银比也。汉银八两直钱一千,可见当时银钱而贱贵。今时银一两即值千钱矣。朱音殊,提音匙。
本蛮夷国名,其地产宝石,中国谓之,其色殷红,大者如栗。《太平广记》载:“李章武所得,状如槲叶,绀碧而冷。”今中国买肆中者,皆如瓦砾耳。
古者,妇人皆着袜穿履,与男子原无分别也。唐李郢诗:“高歌一曲刘郎醉,脱取明金压绣鞋。”则当时始有绣者。至缠足之制兴,而男女之履,始迥别矣。今之妇女亦罕有着袜者,杨用修以屦人掌后之服屦为周公病,盖未之深思也。
侧注,儒冠也。,武冠也。,侍中冠也,豸,惠文法冠也,远游、博山,太子冠也。翼善、平天、通天、高山,天子冠也。却敌,卫士冠也。貂蝉,功臣冠也。却非,仆射冠也。巧士,黄门从官冠也。进贤,群臣冠也。毋追收,夏冠也。章甫寻,殷冠也。委貌,周冠也。华山,宋钅开冠也。鹿皮,张欣泰冠也。桑叶,原宪冠也。竹皮,汉高帝亭长冠也。獭皮,陈伯之冠也。交让,公孙述冠也。步摇,江充及慕容跋冠也。进德,唐太宗赐贵臣冠也。玉叶,太平公主冠也。方山,舞人冠也。九星、灵芝、夜光,上元夫人冠也。晨婴,西王母冠也。芙蓉,卫叔卿冠也。骨苏,高丽冠也。无头,宋康王冠也。鹬冠,郑子臧冠也。貊冠,屈到冠也。豹冠,范献子冠也。北斗,道冠也。虎皮,胡冠也。
今内监帽样,高丽王冠制也。国初高丽未服,太祖密遣人瞰其冠,命诸内竖皆冠之,及其使至,指示之曰:“此皆汝主等辈也,皆已服役,汝主尚不降耶?”使者归言之,遂奉正朔。
古妇人亦着帽。汉薄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注:“帽也。”赵昭仪上飞燕金花紫纶帽。又贺德基于白马寺逢一妇人,脱白纶巾以赠之。诸葛武侯遗司马懿巾帼妇人之服。则古妇人亦有巾也。
古人帻之上加巾冠,想亦因发不齐之故。今之网巾,是其遗意。但帻以布绢为之,又加屋其上,故亦可以代冠。如董偃绿帻、孙坚赤{剡}帻之类,即今俗名脑包者也。网巾以马鬃或线为之,功虽省,而巾冠不可无矣。北地苦寒,亦有以绢布为网巾者,然无屋终不可见人。
童子帻无屋者,示不成人也。近时三五十年前,总角者犹系一网巾边,是其遗制。既云童子帻无屋,明丈夫帻皆有屋矣。又云王莽以顶秃加屋,何耶?董偃,武帝时人,以绿帻见天子,必非无屋者,帻本贱者之服。绿帻,又其贱者,近代乐工着绿头巾,亦此意也。
纣衣宝玉自焚。汉上官太后服珠襦。霍光、耿秉薨,皆赐玉衣。太始元年,频斯国人来朝,以五色玉为衣。近代豪富之家,有衣珍珠半臂者,而玉衣未有闻矣。
三代之为信者,符节而已,未有玺也。《周礼》九节玺居一焉。玺亦所以为节。郑康成谓止用之货贿,盖亦用以钤封,恐人之伪易也。秦得和氏之璧,令李斯篆之,为传国玺,故天子始称玺书;诸侯而下,称印而已。然考印薮所载,汉时印大小不同,文亦殊绝,盖或制于官,或私刻之,固自不同。而公卿列侯,卒于位者,皆以印绶赐葬,致仕策免者,始上印绶,则一人一印,非若今之为官物也。古者,百官之印,皆组穿之,而佩于腰,或令吏人系之于臂。至宋而后,印大而重,系之不便。杨虞卿为吏部,始置匮以锁之,而绶系于钥。今之有印,则有绶是也。至今日则绶亦不以系钥,而虚佩之矣。国家之制,天子玉玺,侯王大将军皆金印,二品以银,三品之下以铜。其非掌印而给者,谓之关防。印方而关防长,以此为别耳。其实出钦给者,亦概得谓之印也。
唐时文武官,三品以上,金玉带;四品、五品并金带;六品、七品并银带;八品、九品并俞石带;庶人,铜铁带。五品以上皆赐鱼袋,饰以银。三品以上,赐金装刀子、砺石一具。其衣,紫为上,绯次之,绿为下。绶则紫为上,艾墨次之,黄为下。至于天子之服色尚黄。则自汉以来然矣。
唐时百官,随身鱼符,左一右一;左者进内,右者随身,皆盛以袋,则似今京官之牙牌耳。宋赐命带者,例不佩鱼,惟两府赐佩,谓之重金。今之牙牌,自宰辅至小官,任京师者俱有之,盖以须若印绶然。其官职皆镌牌上,拜官则于尚宝司领出,出京及迁转则缴还,盖祖制也。
国朝服色以补为别,皆用鸟兽,盖取古人以鸟纪官之意。文官惟法官服豸,其余皆鸟,武官皆兽。至于带,则以犀居金之上,皆有不可晓者。
国朝服色之最滥者,内臣与武臣也。内官衣蟒腰玉者,禁中殆万人,而武臣万户以上即腰金,计亦不下万人。至于边师缇骑,冒功邀赏,腰玉者又不知其几也。
《说文》曰:“带,绅也。男子ひ带,妇人丝带。”古人之带,多用韦布之属,取其下垂。《诗》云:“容兮遂兮,垂带悸兮。匪伊垂之,带则有余。”似今衣之有大带耳。至鲁仲连谓田单曰:“将军黄金横带,骋于临淄之间。”则金带之制兴矣。
古人仕者,有带,有绶,又有囊。囊绶皆缀于带者。八座尚书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于右肩。传云:“周王负成王制。”此服,唐时亦以为朝服。或云:“汉世用盛奏事,负之以行。”未详也。至宋有金鱼袋,国朝俱无之。
《晋书 舆服志》云:“汉世着ひ囊者,侧在腰间,谓之傍囊,或谓之绶囊。”然则以囊盛绶耳。
三代圣人,治定功成,然后制礼作乐,以为翊赞太平之具,故其精蕴足以节宣阴阳,感动天地,非圣人不能作也。而后世之治,其最失圣人意者,无如礼、乐二端。盖自汉之初,叔孙之所谓礼者,已不过绵蕞拜跽之仪,而贾生之所陈,文帝之所谦让未遑者,亦不过易正朔,改车服,定律吕而已。此果三代之所谓礼、乐乎?噫!何易言之也!然以此数者。为足以尽礼、乐,则亦何必圣人而后制作?以此数者为不足以尽礼、乐,则又未见圣人于数者之外,而别有所经营筹度也?抑其所谓无体之礼,无声之乐者,皆在治定功成之先,而特借此以为润色之具耶?不然,则其不可传者,与其人皆已朽,而所传于后世者,皆其刍狗糟粕而不足凭耶?自汉以下,一代各有一代之礼、乐,非无之也,而礼止于度数已耳,乐止于节奏已耳,与三代圣人之所言者,固判乎其不相蒙也。而乐之失,视礼尤甚,何者?礼之节度,尚可绎思,而乐之旨趣,茫无着落也。
古先圣人,一代之乐必叙一代之治,想其音律节奏,词语次序,皆叙开创守成之事,如所谓一成而北出,再成而伐商者,盖纪其实也。孔子谓韶尽美,又尽善;武尽美,未尽善。夫以周公之才之美,岂不能以唐虞揖逊之音,文其放伐哉?而终不以彼易此者,非是不足以昭成功,扬丕烈,祖宗弗享也。然舜之乐,流传至春秋,音响节奏俱在,以齐国之霸习,急功利,喜夸诈,迨其末也。田氏专政,主德日衰,纵日奏虞庭之乐,能令四方风动,凤仪兽舞耶?故吾以为乐者,饰治之具,而非致治之本也。但不知孔子之所赞叹忘肉,季札之所谓如天之无不覆,如地之无不载者;将谓其声音耶?抑因声而想其政治耶?抑声中之词义深美,如所谓三口者耶?若止于声音,则列国皆可放效,工瞽皆可传习,何孔子不以之语太师,而必至齐始闻之耶?抑列国各有乐,不相授受,而舜之乐竟为胡公家传之谱耶?学者徒据纸上之谈,而不能深推其故,亦何益之有也。
古乐不复作矣,即知乐者,世能有几?季札观乐,而知列国兴衰;师旷吹口,而知南风不竞;即隋唐之间亦有知官声往而不返,为东幸不终之兆者。彼太常乐官但知较度数,考分秒,辨累黍,量尺寸而已。纵使事事合古,分毫不差,然于乐之理,毫无干涉也。盖自宋以来,胡瑗、范景仁之徒,已不胜其聚讼,而况至于今日,上之人既不以为急务,而学士大夫亦无复有深心而精究之者。郊庙燕享之间,笙磬祝圉,徒存虚器,考击拊搏,仅为故事,而其它之行于世者,不过篥之胡声与淫哇之词曲耳,以此为乐,吾所不敢知也。
识钅享于阮咸者,知乐器,制未知乐音;识断弦卧吹者知乐音,而未知乐理。李嗣真知诸王之蹂践,王仁裕卜禁中之斗争,王令言知宫车之不返,刘义叟卜圣口口眩惑,庶几季札、师旷之亚矣,而理不可得而闻也。至于玄鹤二八,延颈哀鸣;三龙翔舟,水木震动;称赏之词,恐过其实。
今人间所用之乐,则篥也,笙也,萧也,筝也,钟鼓也。篥多南曲,而箫筝多北曲也。其它琴瑟箜篌之属,徒自赏心,不谐众耳矣。又有所谓三弦者,常合箫而鼓之,然多淫哇之词,倡优之所习耳。有梅花角,声甚凄清,然军中之乐,世不恒用。余在济南葛尚宝家见二胡雏,能卷树叶作笳吹之,其音节不可晓,然亦悲酸清切。余谓主人:“昔中国吹之,能令胡骑北走;今胡儿吹之,反令我辈堕堕乎?”一笑而已。
今鼓琴者,有闽操、浙操二音,盖亦南北曲之别也。浙操近雅,故士君子尚之,亦犹曲之有浙腔耳。莆人多善鼓琴。多操闽音;至于漳、泉,遂有乡音词曲,侏亻离之甚,即本郡人不能了了也。
夫子谓郑声淫。淫者,靡也,巧也,乐而过度也,艳而无实也。盖郑、卫之风俗,侈靡纤巧,故其声音亦然。无复大雅之乐也。后人以淫为淫欲,故概以二国之诗皆为男女会合之作,失之远矣。夫闾阎里巷之诗,未必书入乐章,而国君郊祀朝会之乐,自胙土之初,即己有之,又安得执后代之风谣而传会为开国之乐声乎?圣人以其淫哇,不可用之于朝廷宗庙,故欲放之。要其亡国之本原,不在此也。招之在齐,不能救齐之亡,则郑声施之圣明之世,岂能便危亡哉?宋广平之好羯鼓,寇莱公之舞柘枝,不害其为刚正也,况悬之于庭乎?但终伤绮靡,如淫词艳曲,未免摈于圣人之世耳。
中散之琴,李谟之笛,邹衍之管,梓庆之钅,皆冥通鬼神,功参造化,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也,中郎之识柯亭,嗣真之辨钟铎,宋沈之知编钟,李琬之听羯鼓,赏鉴入神,匠心独诣,求之于今,岂复有其人乎?太常之所师,亦不过乐章之糟粕,里巷之所传习,率皆拍合之章程,守而勿失,便为知音矣,岂复有能新翻一曲,别造一调而叶之律吕,令人传诵者哉?故吾谓今之最不古若者,此一途也。
京师有瞽者,善弹琵琶,能作百般声音;尝宴,冠裳,匿屏帏后作之,初作如媪唤伎者声,继作伎者称疾不出,往复数四,谇诟勃溪,遂至掷器破钵,大小纷纭,或詈或哭,或劝或助。坐客惊骇欲散,徐撤屏风,则一瞽者,抱一琵琶而已,它无一物也。又有以一人而歌曲,击鼓钹,拍板。钟、铙合五六器者。不但手能击,足亦能击,此亦绝世之技。惜乎但为玩弄之具,非知音者也。
汉嫁乌孙公主,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心。后石季伦明妃词云:“其送明君亦必尔。”已自臆度可笑。而《图经》即谓昭君在路愁怨,遂于马上弹琵琶以寄恨,相沿而误愈甚矣。今人不知琵琶为乌孙事,而概用之昭君,又不知琵琶为送行之乐,而概以为昭君自弹。盖自唐以来误用至今而不觉也。
●卷十三 事部一
圣人之贵知命,谓安于命,不趋利避害也;今人之欲知命,则求趋利避害也,是不谓之知命,谓之逆天。
婚而论财,其究也,夫妇之道丧;葬而求福,其究也,父子之恩绝。妇之凌轹其夫者,恃于富也;子之暴露其父者,惑于地也。
以才名骄人,未有不困者也;以富贵骄人,未有不败者也;以贫贱骄人,未有不取祸者也。
一目看除目,三年损道心。除目,今之推升朝报也。其中升沉得丧,毁誉公私,人情世态,畔援歆羡,种种毕具。若恋恋于此,有终身丧其所守者,岂止三年损道心已耶?
晋人戏言云:“我图一万户侯尚不可得,卿乃图作佛耶?夫万户侯,诚难求也,即心是佛,何远之有?
老氏道德之旨,非炼形求仙之术也,而世之学仙者,托之老氏。如今之士子读经书以应科第,而曰:“此吾儒之教也。”
今之号为好学者,取科第为第一义矣;立言以传后者,百无一焉;至于修身行己,则绝不为意矣。可谓倒置之甚。然三者殊不相妨。生前之富贵,偶然耳,俟之可也,不必恶而逃之;死后之文章,较之功名,差为久远,不可不留意也;至于讲明义理,孜孜为善,即不必谈道讲学,独不可使衾影无愧,人称长者乎?若轻佻反覆,甘于文人无行之为,又何足道?
“贫贱不如富贵”,俗语也;“富贵不如贫贱”,矫语也。贫贱之士,奔走衣食,妻孥交谪,亲不及养,子不能教,何乐之有?惟是田园粗足,丘壑可怡;水侣鱼虾,山友麋鹿;耕云钓雪,诵月吟花;同调之友,两两相命;食牛之儿,戏着■间;或兀坐一室,习静无营;或命驾出游,留连忘反;此之为乐,不减真仙,何寻常富贵之足比乎?
人有恒言:“文章穷而后工。”非穷之能工也,穷则门庭冷落,无车尘马足之嬲;事务简约,无簿书酬应之繁;亲友断绝,无徵逐游宴之苦;生计羞涩,无求田问舍之劳。终日闭门兀坐,与书为仇,欲其不工,不可得已。不独此也,贫文胜富,贱文胜贵。冷曹之文,胜于要津;失路之文,胜于登第。不过以本领省而心计闲耳。至于圣人拘囚演易,穷厄作经,常变如一乐天安土,又不当一例论也。
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闲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
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此处理会得过,更无不堪情景。
景物悲欢,何常之有?惟人处之何如耳。《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原是极凄凉物事,一经点破,便作佳境。彼郁郁牢愁,出门有碍者,即春花秋月,未尝一伸眉头也。
读未曾见之书,历未曾到之山水,如获至宝,尝异味。一段奇快,难以语人也。
四十从政,五十悬车,耳目未衰,筋力尚健,或纵情山水;或沉酣文酒,优游卒岁,以保天年足矣;今之仕者,涉世既深,宦术弥巧,桑榆已逼,贪得滋甚,干进苟禄,不死不休,生平未尝享一日之乐,徒为仆妾图轻肥,子孙作牛马耳。白乐天所谓“官爵为他人”者,有味哉,其言之也。
宋宗室郡王允良者,不喜声色,不近货利,惟以昼为夜,以夜为昼,旦则就寝,至暮始兴,盥栉衣冠而出,燃灯烛,治家事,饮食宴乐,达旦始罢。人以为疾,余以为此骄癖也,非疾也。吾郡中纨绔子弟,常有日午始兴,鸡鸣始寝者,然贫贱之家无之也,贤子弟无之也,勤以治生者无之也。骄奢淫佚,反天地之性,背阴阳之宜,不祥莫大焉,然而近数十年始有之也。
什一致富者,不过市井之行;居官自润者,永负贪秽之声。故吾见大贾之起家矣,未见污吏之克世也。
余尝见取富室之女者,骄奢淫佚,颇僻自用,动笑夫家之贫,务逞华靡,穷极奉养,以图胜人。一切孝公姑,睦妯娌,敬师友,惠臧获者,概未有闻。曾不数时,奁橐俱罄,怨天尤人,噪扰万状,或以破家,或以亡身。其夫虽沾余沫,丰衣美食,而举动受制,笑啼不敢。至于愚虑昏颓,意气沮丧,甘为人下而不辞者,未必不由此也。
朱子《诗》传,谓《周礼》以仲春令会男女,而以桃之始华为婚烟之候,此误也。《周礼》媒氏之职以仲春“令会男女”,“司其无夫家者而会之”,是月也,“奔者不禁”。盖先王制礼,“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则婚烟之期当在冬末春初。而贫贱之家,有过期不得嫁娶者,至仲春而极矣,故圣人以是时令媒会合之,无使怨女旷夫过是月也。其有法令不及之处,私相约而奔者,亦不禁。奔者,非必尽淫奔也,凡六礼不备者皆谓之奔。故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昏期已过,即草率成亲,亦人情也。此即《诗》所谓“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之意也。
小慈者,大慈之贼也;小忠者,大奸之托也;建白者,乱政之媒也;讲学者,乱德之薮也。
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性之者也。孔子家儿不识骂,曾子家儿不识斗,习之者也。丹朱不应乏教,宁越不闻被朱,语其变也。
裴晋公有言:“吾辈但可令文种无绝,然其间有成功,能致身卿相。”则天也。叶若林云:“后人但令不断书种,为乡党善人足矣;若夫成否,则天也。”此二语政同。黄山谷云:“四民皆有世业,士大夫子弟,能知忠信孝友,斯可矣。但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噫,今之人,但知教子弟取富贵耳,非真能教之读书也!夫子弟之贤不肖,岂在穷达哉?有富贵而陨其家声者,有贫贱而振其世业者,未可以目论也。
夜读书不可过子时,盖人当是时,诸血归心,一不得睡,则血耗而生病矣。余尝见人勤读,有彻夜至呕血者,余尝笑之。古人之读书,明义理也;中古之读书,资学问也;今人之读书。不过以取科第也,而以身殉之,不亦惑哉?《庄子》所谓“臧谷异业,其于亡羊均”者,此之谓也。
今人之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往有登九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楚,政为今日耳,志得意满,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独今也,韩文公有道之士也,训子之诗,有“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诗之劝世者,又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语,语愈俚而见愈陋矣。余友王粹夫,自祖父以来,三世教子,惟不以妄语为训,可谓有超世之识也已。
人能捐百万钱嫁女,而不肯捐十万钱教子;宁尽一生之力求利,不肯辍半生之功读书;宁竭货财以媚权贵,不肯舍些微以济贫乏:此天下之通惑也。
素位而行,圣人之道也;以进为退,老氏之术也。然圣人亦是退一步法。《易经》一书,每到盛满,便思悔吝,故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但圣人灼见事理,定当如此。至老氏曰:将欲取之,必故予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及“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等语,则是“有心求进,而姑为是以伺人,未免有鸷鸟将击,必匿其形之意矣。”故太史公谓申韩原于道德,亦千古卓识也。
“名利不如闲”,世人常语也。然所谓闲者,不徇利,不求名,澹然无营,俯仰自足之谓也。而闲之中,可以进德,可以立言,可以了死生之故,可以通万物之理,所谓“终日乾乾欲及时”也。今人以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口厌粱肉,身薄纨绮,通宵歌舞之场,半昼床第之上,以为闲也,而修身行己,好学齐家之事,一切付之醉梦中,此是天地间一蠹物,何名利不如之有。
讹言之兴,自古有之,但平治之世,则较少尔。周末之《诗》曰:“民之讹言,曾莫之惩!”然不知当时所讹者何事?至汉、晋时,始有为东王公行筹之说。又唐时有讹言“官遣枨枨杀人,取心肝以祭天狗”者。又有讹言“毛人食人心”者,有谓“签母鬼夜入人家”者。宋、元时有讹言“取童男童女制药”者。国朝间亦有之,然竟不知其所由起也。至于“黑青马骝精”之类,似讹而实有。怪妖言童谣,无意矢言,事后多验,如“果弧箕服”之属,又非讹矣。
今朝野中,忽有一番议论,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举国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变乱白黑。此之为讹言,盖不但乌头白马生角已也。
宋林存为贾似道所摈,道死于漳,漳有富民,蓄油粘木甚佳,林氏子弟求之,价高不可得,因抚其木曰:“收取,收取,待贾丞相用。”无何,似道谪至漳,死于郑虎臣手。郡守,其门人也,与之经营,竟得此木以殓。孰谓天道无知哉?
道非明民,将以愚之,故仓颉作书而鬼夜哭。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夫使民得操知之权,则安用圣人为矣?
今人动称阳春白雪为寡和,盖自唐人诗已误用之矣。宋玉本文: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之者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则寡和者,流征之曲,非阳春之曲也。且云:“客有歌于郢中”者,亦非郢人自歌也。
宋人有迂阔可笑者。徐仲车父名石,终身不践石,行遇桥,则使人负之而过。陈烈吊蔡君谟之丧,及其门首,率诸弟子匍匐而进。或问之,曰:“‘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故耳。”夫徐幸生江北,使在江南,则终身无出门之日;陈幸生江南,使在江北,则当坠污泥沟浍中矣。腐儒不通,乃至于此。
唐道人侯道华,性好子史,手不释卷。或问:“安用此为?”答曰:“天上无愚懵仙人。”明金陵唐诗慕道炼丹,有道流劝之出家入山者,唐曰:“家有老母,世间无不孝神仙。”此二语可谓的对,亦可谓求道之格言也。今人无慧业,无至性,而强欲出世,难矣。
晋汲桑当盛暑,重裘累茵,使人扇之,恚不清凉,而斩扇者。宋党进当大雪,拥红炉酌酒,醉饱汗出,扪腹徐行曰:“天气不正。”天下之事,何尝无对哉?
梦之无关于吉凶也审矣,今儿童俗语皆谓诞妄之言曰:“说梦”,言其的非真也。乃《周礼》特为设占梦之官。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然为王者而设,犹之可也。季冬聘王梦,群臣庶人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不亦太儿戏乎?天下之广,亿兆之众,使尽献其吉梦,太人不胜占,而王赤不胜拜也。臣民吉梦,于王何与,而王拜之?此真痴人前说梦耳。此书盖见诗人有熊罴、之语而傅会,见牧人之有梦,遂以为献梦于王也。不知《诗》之所咏皆祝赞称愿之词,岂真熊罴、虺蛇一时而同入梦哉?此又梦中说梦矣。
今人见纪载中所纪之梦多验,如良弼、九龄射日生兰之类,遂以为古人重梦也。夫人无日不梦,验者止此,则不验者,不可胜数矣,况多出于附会而不足凭耶?孔子,大圣也,少时欲行道,则梦见周公;及老而衰,遂不复梦;则夫子少时之梦,亦不验矣。盖人有六梦,惟正梦可占吉凶,其它噩梦、思梦、寤梦、喜梦、惧梦,皆意有所感,而魂不宁,想像成境,非真梦也。余最不信梦,乃一生吉凶祸福,并无一梦,故知其不足凭也。
程正叔度江,中流风浪忽起,怡然不动,有负薪人问之曰:“公是舍后如此?达后如此?程异而欲与之言,则已去矣。夫舍者,轻性命死生,若攸非、告子是也;达者,齐修短得丧,若漆园子、桑户是也。舍直是勇往不顾,达则有见解矣。舍者未必达,达者自可舍。渡江中流而风浪作,纵欲不舍,逃将安之?谢太傅与桓宣武、会稽王会于溧江,狂风忽起,波浪鼓涌,诸人有惧色,惟谢怡然自若。顷间风止,桓问之,谢徐笑曰:“何有三才同尽理?”此达者之言也。天道不可知,即使一日同尽,亦岂惧所能免乎?惟圣人之言曰:“生,寄也;死,归也。余何忧于龙哉?”此知命委化之言,而达与舍俱尽之矣。
孔子曰:“人有三死,而非命也,人自取之尔。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使劳过度者,疾共杀之;居下位而上忤其君,嗜欲无厌,而求不止者,刑共杀之;少以犯众,弱以侮强,忿怒下量力者,兵共杀之;此三死者,非造物之舛也。”今之人贪色健斗,冒险求利,而不终其天年,往往委于命,岂知命者哉。
好利之人,多于好色;好色之人,多于好酒;好酒之人,多于好弈;好弈之人,多于好书。
好书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时名,徒为架上观美,牙签锦轴,装潢炫曜,骊牝之外,一切不知,谓之无书可也。其一,广收远括,毕尽心力,但图多蓄,不事讨论,徒ネ灰尘,半束高阁,谓之书肆可也。其一,博学多识,氓氓穷年,而慧根短浅,难以自运,记诵如流,寸觚莫展,视之肉食面墙诚有间矣,其于没世无闻,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运,古人犹难之,况今日乎?
其有不事搜猎,造语精进者,此是天才,抑由夙慧。然南山之木,不揉自直,磨而砻之,其入不益深乎?高才之士,多坐废学,良可惜也!
宋人多善藏书,如郑夹嚏、晁公武、李易安、尤延之、王伯厚、马端临等,皆手自校雠,分类精当。又有田伟者,为江陵尉,作博古堂藏书,至五万七千余卷。黄鲁直谓:“吾尝校中秘书,及遍游江南,名士图书之富,未有及田氏者。”而名不甚章,惜夫!
俗语谓京师有三不称:谓光禄寺茶汤,武库司刀枪,太医院药方。余谓尚不止于三者,如钦天监之推卜,中书科之字法,国子监之人材,太仓之畜积,皆大舛讹可笑,而内秘书之藏不及万卷,寥寥散逸,卷帙淆乱,徒以饱鼠向之腹,入茕箧之手,此亦古今所无之事也。
余尝获观中秘之藏,其不及外人藏书家远甚。但有宋集五十余种,皆宋刻本,精工完美,而日月不及,日就腐,恐百年之外尽成鸟有矣。胡元瑞谓欲以三年之力尽括四海之藏,而后大出秘书,分命儒臣,编摩论次。噫!谈何容易。不惟右文之主不可得,即知重文史者,在朝之臣,能有几人,而欲成万世不刊之曲乎?内阁书目门类次第仅付之一二省郎之手,其泯淆鱼豕,不下蒙瞽,而不问也,何望其它哉。
《夷坚》、《齐谐》,小说之祖也;虽庄生之寓言,不尽诬也。虞初九百,仅存其名;桓谭《新论》,世无全书。至于《鸿烈》、《论衡》,其言具在。则两汉之笔,大略可睹已。晋之《世说》,唐之《酉阳》,卓然为诸家之冠,其叙事文采,足见一代典刑,非徒备遗忘而已也。自宋以后,日新月盛,至于近代,不胜充栋矣。其间文章之高下,既与世变,而笔力之醇杂,又以人分。然多识畜德之助,君子不废焉。宋钱思公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古人之笃嗜若此。故读书者,不博览稗官诸家,如啖梁肉而弃海错,坐堂皇而废台沼也,俗亦甚矣。
求书之法,莫详于郑夹嚏,莫精于胡元瑞,后有作者,无以加已。近代异书辈出,剞劂无遗,或故家之壁藏,或好事之帐中,或东观之秘,或昭陵之殉,或传记之裒集,或钞录之残剩,其间不准之诬,阮逸之赝,岂能保其必无?而毛聚为裘,环断成,亦足宝矣。但子集之遗,业已不乏;而经史之翼,终泯无傅,一也。汉唐世远,既云无稽;而宋元名家,尚未表章,二也。好事之珍藏,靳而不宣,卒归荡子之鱼肉;天府之秘册,严而难出,卒饱鼠蠹之饔餐,三也。具识鉴者,厄于财力,一失而不复得,当机遇者,失于因循,坐视而不留心,四也。同心而不同调者,多享敝帚而<鼠留>夜光;同调而不同心者,或厌家鸡而重野鹜,五也。故善藏书者,代不数人,人不数世。至于子孙,善鬻者亦不可得,何论读哉?
今天下藏书之家,寥寥可数矣。王孙则开封睦挈、南昌郁仪两家而已。开封有《万卷堂书目》。庚戌夏,余托友人谢于楚至其所,钞一二种,皆不可得,岂秘之耶?于楚言其书多在后殿,人不得见,亦无守藏之吏,尘垢汗漫,渐且零落矣。南昌盖读书者,非徒藏也,而卷帙不甚备。士庶之家,无逾徐茂吴、胡元瑞及吾闽谢伯元者。徐、胡相次不禄,箧中之藏,半作银杯羽化矣,伯元嗜书,至忘寝食,而苦贫不能致,至糊口之资尽捐以市坟素,家中四壁,堆积克栋,然常奔走四方,不得肆志翻阅,亦阙陷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