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 - 第 15 页/共 18 页
建安杨文敏家藏书甚富,装潢精好,经今二百年,若手未触者。余时购其一二。有郑樵《通志》及二十一史,皆国初时物也。余时居艰,亟令人操舟市得之,价亦甚廉。逾三月,而建宁遭阳侯之变,巨室所藏尽荡为鱼鳖矣。此似有神物呵护之者。今二书,即百金索之,海内不易得也。
胡元瑞书,盖得之金华虞参政家者。虞藏书数万卷,贮之一楼,在池中央,小木为彳勺,夜则去之,榜其门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其后子孙不能守,元瑞啖以重价,绐令尽室载至,凡数巨舰,及至,则曰:“吾贫不能偿也。”复令载归。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于得金,反托亲识居间,减价售之,计所得不十之一也,元瑞遂以书雄海内。王元美先生为作《酉室山房记》然书目竟未出,而元瑞下世矣,恐其后又蹈虞氏之辙也。
书所以贵宋板者,不惟点画无讹,亦且笺刻精好;若法帖然。凡宋刻,有肥、瘦二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势皆生动。笺古色而极薄,不蛀。元刻字稍带行,而笺时用竹,视宋纸稍黑矣。国初用薄绵纸,若楚、滇所造者,其气色超元匹宋,成弘以来,渐就苟简,至今日而丑恶极矣!
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闽建阳有书坊,出书最多,而板纸俱最滥恶,盖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大凡书刻,急于射利者,必不能精,盖不能捐重价故耳。近来吴兴、金陵,蹈此病矣。
近时书刻,如冯氏诗纪,焦氏类林,及新安所刻庄、骚等本,皆极精工,不下宋人,然亦多费校雠,故舛讹绝少。吴兴凌氏诸刻,急于成书射利,又悭于倩人编摩其间,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至于《水浒》、《西厢》、《琵琶》及《墨谱》、《墨苑》等书,反覃精聚神,穷极要眇,以天巧人工,徒为传奇,耳目之玩,亦可惜也!
近来闽中稍有学吴刻者,然止于吾郡而已。能书者不过三五人,能梓者亦不过十数人。而板苦薄脆,久而裂缩,字渐失真,此闽书受病之源也。
内府秘阁所藏书甚寥寥,然宋人诸集,十九皆宋板也。书皆倒摺,四周外向,故虽遭虫鼠啮而中未损,但文渊阁制既庳狭,而牖复暗黑,抽阅者必秉炬以登。内阁老臣无暇留心及此,徒付还钥于中翰涓人之手,渐以汨没,良可叹也。吾乡叶进卿先生当国时,余为曹郎获借钞得一二种,但苦无佣书之资,又在长安之日浅,不能尽窥东观之藏,殊为恨恨耳。
王元美先生藏书最富,二典之外,尚有三万余,其它即墓铭朝报,积之如山。其考核该博,固有自来,汪伯玉即不尔。岂二公之学,有博约之分耶?然约须从博中来,未有闻见寡陋,而藉口独引者。新安之识,固当少逊琅琊耳。近时则焦弱侯、李本宁二太史皆留心坟素,毕世讨论,非徒为书簏者。余与二君皆一交臂而失之,未得窥其室家之好也。
昭武谢伯元,一意搜罗,智力毕尽。吾郡徐兴公独耽奇僻,骊牝皆忘。合二家架上之藏,富侔敌国矣。吾友又有林志尹者,家贫为掾,不读书而最耽书,其于《四部》篇目皆能成诵,每与俱入书肆中,披沙见金,触目即得,人弃我取,悉中肯綮,兴公数年之藏,十七出其目中也。
常有人家缃帙簇簇,自诧巨富者。余托志尹物色之,辄曰无有。众咸讶之。及再核视,其寻常经史之外,不过坊间俗板滥恶文集耳,鼋羹炙,一纸不可得也。谓之无有,不亦宜乎?夫是之谓知书。
《春秋》以后,宇宙无经矣,班固以后,宇宙无史矣。经之失也,词繁而理舛,史之失也,体驳而事杂。故词以载理,理立于词之先,则经学明矣;体以著事,事明于体之中,则史笔振矣。疏注不足以翼经,而反累经者也;《实录》不足以为史,而反累史者也。
淮阴侯之用兵,司马子长之文章,王右将军之作字,皆师心独引,纵横变化,无不如意,亦其天分高绝,非学力可到也。淮阴驱市人而使之战,囊沙背水,拔帜木罂,皆人意想所不到之境,而卒以成功。司马子长,大如《帝纪》、《六书》,小至货殖、刺客、龟策、日者,无不各极其致,意之所欲,笔必从之;至伯夷、屈原诸传,皆无中为有,空外为色,直游戏三昧耳。今之作史,既无包罗千古之见,又无飞扬生动之笔,只据朝政家乘,少加润色,叙事惟恐有遗,立论惟恐矛盾,步步回顾,字字无余,以之谀墓且不堪,况称史哉?
班固之不及子长,直是天分殊绝,其文采学问,固不让也。然史之体裁,至扶风而姓备。譬之兵家,龙门则李广,扶风则程不识耳。
《史记》不可复作矣,其故何也?《史记》者,子长仿《春秋》而为之,乃私家之书,藏之名山,而非悬之国门者也;故取舍任情,笔削如意,它人不能赞一词焉。即其议论,有谬于圣人,而词足以自达,意有所独主,知我罪我,皆所不计也。至班固效颦笔,已为人告发,召诣秘书,令作《本纪》、《列传》,以汉臣纪汉事,所谓御史在前,执法在后者,即有域外之议,欲破拘挛之见,已兢兢不保首领是惧矣。司马温公作《通鉴》,详慎,久而未成,人即有飞语谤公,谓利得餐钱,故尔迟迟,公遂急于卒业,致五代事多潦草繁冗。傍观小人之掣人肘如此,纵有子长之才,安所施之?太史公与张汤、公孙弘等皆同时人,而直书美恶,不少贬讳。传司马季主而抑贾谊、宋忠,至无所容封禅书,备言武皇迷惑之状,如此等书,今人非惟不能作,亦不敢作也。
董狐之笔,白刃临之而不变;孙盛阳秋,权凶怒之而不改;吴竞之书,宰相祈之而不得;陈之纪事,雷电震其几而不动容:如是者,可以言史矣。
余尝为人作志传矣,一事不备,必请益焉;一字未褒,必祈改焉,不得则私改之耳。尝预修《郡志》矣,达官之祖父,不入名贤不已也;达官之子孙,不尽传其祖父不已也。至于广纳苞苴,田连阡陌,生负秽名,死污齿颊者,犹娓娓相嬲不置,或远布置以延誉,或强姻戚以祈求,或挟以必从之势,或示以必得之术,哀丐不已,请托行之;争辩不得,怒詈继焉。强者明掣其肘,弱者暗败其事。及夫成书之日,本来面目,十不得其一二矣。嗟夫,郡乘若此,何有于国史哉?此虽子长复生,亦不能善其策也。
王荆公作《字说》,一时从风而靡,献谀之辈,竞为注解,至比之《六经》,今不复见矣。但以介甫之聪明自用,其破碎穿凿之病固所不免,而因之尽废其书,亦非也。凡古人之制字,自必有说,岂苟然而成者?若以荆公为非,则许氏《说文》固巳先之矣;若不穿凿附会,引援故实,必得古人之意而止,其不可解者阙之,即不敢比《六经》,未可谓非经之翼也。
字有六义:指事、象形、会意者,正书也,可解者也;谐声、转注、假借者,书之变也,不必解者也。如江之从工,海之从每,知其声之相近而已,必解其何以从工,何以从每,则凿也。天下之事,有本浅者,不宜深求之;本易者,不宜难求之;本俗者,不宜文饰之。盖不独一字说为然也。荆公若知此意,必不坏宋国家矣。
郑夹嚏六书略凡二万四千二百三十五字,而谐声者二万一千三百四十一,则谐声居十分之九矣,而欲一一说之,可乎?
切字有三十六字母,相传司马温公作也,其中有一音而两母者,如群、溪、彻、床等字,盖因平声有清浊故,不得不为两母。余常谓:加一母,不如加一声。凡字,以五声切之,如通、同、统、痛、突之类,则凡同母者,可以尽废。又切平声者,当分清浊二音:如风字宜作方空切,今俱作方凭切,则逢字也:冯字宜作符同切,今云符风,则丰字也。此类甚多,盖俗人但知拘沈约韵,漫取韵中一字切之,不知施之上、去、入则可,平声自有二种,不可混而为一也。
切字之法,余七八岁时,一闻即悟;及长以语人,有学数年而竟不知者。故谓此书在悟者,即为筌蹄,而不悟者,何殊嚼蜡?废之可也。
道书以一卷为一Ψ,Ψ音轴。今人即谓之卷,非也。佛书以一章为一则,又谓一缚。缚,古绢字,亦卷字通用耳。
今天下读书不识字者固多,而目前寻常之字,误读者尤多。其于四声之中,上、去二声,极易混淆。所以然者,童蒙之时,授书塾师,皆村学究,讹以传讹,及长则一成而不可变,士君子作数篇制义取科第,其于经籍,十九束之高阁矣,谁复有下帷究心者?即有一二知其非,而一传众咻,世亦不见信从也。故欲究四声之正者,当于子弟授书之时,逐字为之改正,然与世俗不谐,骇人耳目,人反以为侏亻离矣。如上、下、动、静等字,皆当从上声,人有不笑之者乎?
韩昌黎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吾军。”夫世岂有不识字而能书者?抑昌黎之所谓识字,非世人之泛然记忆巳也。汉儒之训诂,极其宏博,而独称子云识字,至使四方学者,载酒以问,此其学岂浅鲜者?唐王起于世间字,所不识者,惟《八骏图》中数字,则识字良亦不易。而昌黎之诗,动用僻字、古韵,至今,千世之下读之尚不尽识,何况阿买也?
吴孙休为四子作名字,皆取难犯。л(湾)字曰м(迄),{臾}(觥)字曰о(贤),■(莽)字曰р(举),■(褒)字曰■(拥),此与八骏图中离(泰){刀ぁ}(丙)二字相类,亦好奇之过矣。唐武后命宗楚后制十二字:(照)、■(天)、■(地)、■(日)、囝(月)、□(星)、■(君)、ы(臣)、■(除)、■(载)、■(年)、缶(正)。而见它书者又有■(人)、重(证)二字。南汉刘岩制Ζ(俨)字为名,效颦转甚。余观《余冬序录》载宋人有{不长}(矮)、{不食}(斋)、■(稳)、{大坐}(稳)、亻小(弱)、{不大}(勒)、{不生}(终)、{不行}(腊)大(大)、{石山}(勘)、闩(■)、氽(游)、{水人}(没)、<门人>(吓)、<毛口>(胡)、{此十}(惯)等字,盖俚俗之谈,杜撰以成字耳,岂六书之正哉?今人俗字有夯(和切朗)、歪(和切乖)、{田女}(少)、{钦手}(钦去声)、找(爪)、帮(榜声平)、牮(箭)、芏(苦)等字,然多见之俗牒耳。余观《海篇》直音中所载,视《说文》不啻百倍,盖人以意增减之,无非字者,恐将来字学从此益淆乱矣。
《乐善录》载:“赵韩王病,遣道士上章,神以巨牌示之,浓烟罩其上,但末有火字。赵闻之,曰:‘此必秦王庭美也’。”余按美字从羊,从大,非火也。岂神明亦不识字耶?其为后人附会无疑。
杨用修最称博识,亦善杜撰,而刘夫人碑中,亻岁、<辶去>二字,及酒官牌中■字皆不识。余谓古今传记中难字固亦有限,而释、道二藏中,恐即遍观未能尽识,至于近代《篇海》直音,偏傍上下,类以意增触而长之,无复穷极。非《六书》之正,何以能识?即识之亦无用也。
《说文》太略,而《海篇》太繁,沈约《韵书》疏漏益多,惟当以十三经、二十一史合释、道二藏,汇而订之,奇而难识者即注见某书,一切杜撰者悉去之,其于同文之治未必无裨也。
余在山东行部,沂州有毛阳<辶水>,检司懵然不识,问胥曹,曰:“音山。”归检字书皆无之,因考史中《郡国志》有奇字者附于此,有虑(音庐夷)、茬平(今为茌省)、巳阝(音忌)、<工虫>(音贡)、■题(■莎,古字)、县阝(若么反)、力(力音)、<幸瓜>(执音)、夫阝(音夫)、存阝马阝(音孱骂)、朴■(音蒲圜)、彳示氏(精音权)、讠丹邯(讠丹音男)。而■(渊)、鄄(绢)、{执皿}(周)、(至)人亦多不识也。
《东轩笔录》载:王沂公命王耿按陈绛事至中书,立命进熟。进熟不知何物?以意度之,似是具呈之义。
博古而不通今,一病也。钩索奇僻,而遗弃经史,二病也。《孟子》之文,每一议论,必引书或《诗》以证之;今人为文,旁探讴谚,而不知引经,是为无本之学矣。
博学而不能运笔,天限之也,陆澄、刘杳是也;高才而苦无学术,人弃之也,戴良、李贺是也。然以才胜者,患其斤也,可以陶铸;若徒书厨经库,吾末如之何也已。
焦弱侯谓今之读书者不识句读,皆由少年不经师匠,因仍至此,其论甚快,因举数事。如“至大至刚,以直点尔何如,讲事以度轨”等语,文义皆胜旧,但李彦平读《礼记》一段,余未敢从。盖“男女不杂坐”自为句,至“不同巾栉”为句,“不亲授”自为句。今以“不同”属上句,虽无害,而“巾栉不亲授”则不通矣。“男女授受不亲”,何独巾栉哉?至四书九经中句读当改易者尚多。如“卒为善,(句)士则之’;履帝武敏,(句)歆攸介攸止。”若此之类尚多,未易枚举也。
少时读书,能记忆而苦于无用;中年读书,知有用而患于遗忘。故惟有著书一事,不惟经自己手笔,可以不忘,亦且因之搜阅简编,遍及幽僻,向所忽略,今尽留心,败笥蠹简,皆为我用。始知藏书之有益,而悔向来用功之蹉跎也!
余自八九岁即好观史书,至于乱离战争之事,尤喜谈之,目经数过,无不成诵;然塾师所授不过编年节要,《纲鉴》、《要略》而已,后乃得《史记》、《汉书》及《朱子纲目》读之,凡三四过,然止于是而已,最后得二十一史,则已晚矣;然幸官曹郎冷局,得时时卒业也。
汉光武好图谶,至用三公,亦以《谶书》决之,尹敏遂因其缺而增之,曰君无口为汉辅,帝虽责之而竟不罪也。《谶书》,今世所禁不知作何状,亦不知何人所作。但堪舆家常引谶语,附会吉地,以为谶地,亦竟不知其所从出,强半杜撰之词耳。今世所传有推背图,相传李淳风所作。以古帝王世次,其间先后错乱,云是宋太祖欲禁之不可,乃命取而乱其序并行之,人见其不验,遂弃去。然多验于事后,虽知之何益?圣人所谓“百世可知者”,岂是之谓哉?
东汉至三国,罕复名者,莽禁之也。秦以前复名盖寡,然侨如、无忌、去疾之类,往往见于经史。而二名不偏讳之义,三代已有之,则亦何尝以复名为非也?王莽矫诬,遂著为禁令。至讽匈奴亦上书更名,可笑甚矣。乃其法亦行之二百余年,何耶?今时则复者十七,亦以岁久人繁,易于重犯故耳。且使子孙不偏讳,未为不可也。
周公谨《癸辛杂识》载先圣初名兵,已乃去其下二笔,此事并无所出。按先圣因母祷于尼丘而生,故名丘,字仲尼,岂有名兵之事?诞妄甚矣。
古之命名者,不以郡国,不以山川,不以鸟兽恶疾,然亦有不尽然者,即周公子已名禽,宣尼子已名鲤矣。此盖为人君言之也。人君之名当使人难知而易避,不然者,则当申临文不讳之令。夫减损点画,犹之可也,至并其音而更之,使千古传袭,恬不知改,若庄光之为严光,玄武之为真武也,可乎?
宋时避君上之讳最严,宋板诸集中,凡嫌名皆阙不书。如英宗名曙,而署树皆云嫌名,不知树音原不同曙也。钦宗名桓,而完亦云嫌名,不知完音原不同桓也。仁宗名祯,而贞观改作正观。魏徵改作魏证,不知徵、祯不同音也。又可怪者,真宗名恒,而朱子于书中有恒独不讳,不知其解。或以亲尽而祧耶?至于胤义二名,其不讳宜矣。
陶谷原姓唐,因避石晋讳而改。真德秀原姓慎,因避孝宗讳而改。夫以君父一时之讳,而更祖宗百代之氏,不孝孰甚矣?陶不足责也,而西山大儒乃为此耶?
宋人高自夸诩,毁誉失实,如韩、范二公,将略原非所长;元昊、跳梁二公,心力俱惫尚不能支,而乃有西贼破胆之谣。王安石刚愎自用,乱天下国家,其罪不在蔡京,童贯之下,而引入名臣之列。张浚志大才疏,丧师辱国,刘琨、殷浩之俦也,而盛称其恢复之功,比之诸葛武侯。及其叔季,如杨龟山、魏了翁者,空言谈道,岂真有拨乱匡时之略,而犹惜其不见任用,宁非啖名之过哉?吾谓宋之人物,若王沂公、李文正、司马温公之相业,寇莱公、赵忠定之应变,韩魏公之德量,李纲、宗泽之拨乱,狄青、曹玮、岳飞、韩世忠之将略,程明道、朱晦庵之真儒,欧阳永叔、苏子瞻之文章,洪忠宣、文信国之忠义,皆灼无可议,而且有用于时者,其它瑕瑜不掩,盖难言之矣。
《易》之卦,以众君子而去一小人,在决之而已,故谓之。宋当元丰、元之时,君子多而小人寡,乃议论不断,自相矛盾,使小人得乘间而进;及其败也,反谓熙宁之祸,吾党激成之。譬之贼势猖獗,主将首鼠,致败而反咎力战者,以为挑衅生事,不亦愚之甚哉?
性有善恶之言,未甚失也,而《孟子》力排之;《反经》合道之言,未甚失也,而宋儒深非之,皆矫而过正矣。古之行权者,如汤、武之放伐,伊霍之迁易,周公之诛管、蔡,孔子之见南子,何尝不与经相反?经者,权之对也,不反则不为权矣。然反而合道,不失其经,《易》所谓“万物暌而其事类”者也,此语何足深非,又何必抵死与辩耶?
宋儒若明道、晦庵皆用世之真才也,虽有迂阔,不失其高,下乎此者,不敢知也。如朱子论周益公云:“如今却是大承气证,却下四君子汤,虽不为害,恐无益于病。”即此数语,朱之设施可知矣。伊川见人主折柳条,便欲禁制之,说书时颜色庄严,俨以师道自处,此即子弟如是教之,亦苦而不入,况万乘之主哉?陆秀夫于航海之日,负十岁幼主,而日书《大学衍义》以讲,不知何为?近于迂而愚矣。圣人之谈道,皆欲行于世也。《大学》说明德,便说新民;《中庸》说中和,便说位育;孔子一行相事,便坠三都,诛少正卵,更无复逡巡道学之气;颜渊问为邦,孔子便以四代礼乐告之,何当又以克巳复礼,使之教百姓耶?宋儒有体而无用,议论繁而实效少,纵使诸君子布满朝端,亦不过议复井田封建而已,其于西夏、北辽,未必便有制驭之策也。
唐虞三代君臣之相告语,莫非危微精一之训。彼其人皆神圣也,故投之而即入,受之而不疑。下乎此者,便当纳约自牖。就其聪明之所及而启迪之,如教子弟然。夫子于颜、曾,不绝克复一贯之训,而于伯鱼,不过学《诗》学《礼》而已,因其材也。故主有所长,则就其长而扩之;主有所短,则就其短而翼之。时当治平,则当陈润色之略;时值丧乱,则当先救正之方。使之明白而易晓,简易而可行,求有益于世而已。宋人守其所学,必欲强人主以从已。若哲、徽、宁、理,皆昏庸下愚之资,而哓哓以正心诚意强聒之,彼且不知心意为何物,诚正为何事。若数岁童蒙,即以左、国、班、马读之。安得不厌弃也?
事功之离学术,自秦始也,急功利而焚诗书;学术之离事功,自宋始也,务虚言而废实用。故秦虽霸而速亡,功利之害也;宋虽治而不振,虚言之害也。
甚矣,宋儒之泥也。贬经太过者,至目《春秋》为烂朝报;信经太过者,至以《周礼》为周公天理烂熟之书。不知《春秋》非孔子不能作,而《周礼》实非周公之书也。至欧阳永叔以系词非孔予之言,抑又甚矣。
古人五十服官,六十悬车,其间用世者才十年耳。夫以十年之久,而欲任天下事,扬历诸艰,无乃太骤乎?噫,古之人论定而后官之,非官而后择也。随才授官,终于其职,无序迁例转也。夫人各举其职官,各得其人,十年之间,治定而功成矣。今之仕者,议论繁多,毁誉互起,循资升降,既不胜其患得患失之心。任意雌黄,又难当夫吠形吠声之口。历官半世,而尺寸未闻;立身累朝,而夷跖不定:是用世之具与官人之术,两失之也。
今之仕者,宁得罪于朝廷,无得罪于官长;宁得罪于小民,无得罪于巨室。得罪朝廷者,竟盗批鳞之名;得罪小民者,可施弥缝之术。惟官长、巨室,朝忤旨而夕报罢矣,欲吏治之善,安可得哉。
古人相者,病于怙权;今之相者,病于无权。其病均也,然宁以怙权而易相,无以抑相而废权。相者,下天子一等耳。以天下之重,兆民之众,而责之一相,不假以权,权将安施哉?尧拔舜于亩亩之中,诛四凶,进元恺,惟其所为耳。下此即桓公之于仲父,昭烈之于武侯,符坚之于王猛,犹然也。而国治民安,天下万世不以为非,自末代君臣,上疑其下,下亦自疑,既不能择其贤否,又不能毕其才用,天子既从中沮之,群臣又从旁挠之,求安其身,不可得也。何暇治天下哉?
上世之人,善善长而恶恶短。中古之人,善恶相半。至于今日,则众人之所誉,不能当一人之所毁也;百行之尽善,不能当一节之少瑕也。誉者不以为贤,而毁者必以为不肖也;善者不过一时之揄扬,而瑕者遂为终身之口实也。有始誉而终毁之者,未闻既毁而肯誉之者也;有始贤而后言其改节者,未闻始不肖而后许其自新者也;有闻人过而终身毁之者,未有闻人善而终身服之者也。噫!其亦末世之民也已。
进贤退,不肖,均也。论其等分,则进贤宜多于退不肖。如人之养生,进粱肉之时多,而下药石之时少也。今之荐贤者,则谓之市恩,谓之植党。即不然,亦以为循故事,塞人望而已。至于攻击丑诋,不遗余力,秽行俚言,累累薄纸,初若令人怒发冲冠,不可忍耐,久亦习以为常矣。不但言人者颦笑都不由中,而被其言者,亦恬不以介意矣。噫,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臣子比肩立朝,而令寻常得恣口污蔑之,其究也,使人顽不知耻,而砥砺之道丧矣。且也人不复以指摘为羞,则言者愈轻;言者愈轻,则听者愈无所适从,而大贪巨驵,潜入其中,不复之能辨矣。为国家虑者,不能不为之三叹也。
汉阴丈人闻桔槔之说则忿然作色,谓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师金语子夏以桔槔,则谓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均一桔槔也,在人引之则为机心,在从人所引,则可免罪,今之人,引人者乎?抑为人所引者乎?不可不辨也。
●卷十四 事部二
人之难知也,圣人犹然,叹今之取士也,以文章,而纸上之谈,不足凭也。程官也以功状,而矫诬之绩,不足信也。采之于月旦,而沽名者进矣;核之于行事,而饰诈者售矣。居家而道学者,大盗之薮也;居官而建言者,大奸之托也。呜乎!世安得真才而用之。
乱世之奸雄,其才必足以自文;贪得之鄙夫,其术必足以自固。故干纪济恶者,皆世所谓才士也;吮痈舐痔者,皆世所称善人也。
任大臣,则当略其小过;用大才,则当宽其小疵。以吏事责三公,非礼貌之体也;以二卵弃干城,非驾驭之术也。
告令烦者,官必茸;礼数多者,人必险陂;议论繁者,事必无成;言语躁者,学必不固。
郡县之间,功令琐屑,故外宦不若内宦之逸也;朝廷之上,事体掣肘,故内事不如外事之办也。故旅进旅退,与世浮沉,则金马门尽可避世全身。如欲建尺寸之竖,上有实政,而下蒙实惠,则非外吏不可。
台谏虽以风闻言事,然轻以赃私,污人名节,则过矣。纵使有而发其阴私,已非厚道,况以传闻暧昧之事,或爱憎毁誉之口,而妄加诬蔑乎?宋人小说载台谏当上殿,未有题目,五更不寐,平生新旧,一一上心,有乡人来访,延款殷勤,而翌日即上弹章者,乃知此风,其来已久。
从来仕宦法罔之密,无如本朝者。上自宰辅,下至驿递巡宰,莫不以虚文相酬应。而京官犹可,外吏则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过已往之旧牍,历年之成规,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责下,则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虚文应之;一有不应,则上之胥曹,又乘其隙而绳以法矣。故郡县之吏,宵旰竭蹶,惟日不足,而吏治卒以不振者,职此之故也。
上官莅任之初,必有一番禁谕,谓之通行。大率胥曹剿袭旧套以欺官,而官假意振刷,以欺百姓耳。至于参谒有禁,馈送有禁,关节有禁,私讦有禁,常例有禁,迎送有禁,华靡有禁,左右人役需索有禁,然皆自禁之而自犯之,朝令之而夕更之。上焉者何以表率庶职?而下焉者何以令庶民也?至于文移之往来,岁时之申报,词讼之招详,官评之册揭,纷沓重积,徒为鼠蠹,薪炬之资,而劳民伤财,不知纪极,噫、弊也久矣!
唐、宋以前,不禁本地人为官,如朱买臣即为会稽太守。宋时蔡君谟,莆人,而三仕于闽。我国家惟武弁及广文不禁,其外则土官与曲阜令耳,然亦不闻以乡曲故,法令不行也,不知文职何故禁之?永乐中,邵圮以浙人巡按两浙,则知国初尚无此禁也。南赣开府,兼制闽、广,然蒙慎以广人,余从祖杰以闽人,皆尝为之。蒙不知云何,从祖当时已有称不便者。一二骄恣家奴且挟势不避监司矣,不如引嫌之为愈也。又河道总督制及浙西,而潘季驯以浙西人为之,每行文移于监司守令,常有格不行者。古法之不可行于今,此其一端也。
地方若省冗官,十可去其二三。居官若省冗事,十可去其六七。京师之民最繁杂,事最猥琐,而官常有余闲者,虚文省也。只以人命一事言之,京师有杀人者,地方报之,巡城御史行兵马司相视其情真者,即了矣。有疑不决,然后行正官检视,狱成上疏,下之法司,一谳而毕矣。外藩则不然,地方报县,先委尉簿相视,情真而后申府。府有驳,再驳而后申道。道有驳,再驳而后详直指。其间一检不已,再检不已,比至三检,所报分寸稍异,又行覆检,遂至有数县官会问者,数司理会问者,数太守会问者;而两造未服,争讼求胜,自巡抚中丞,直指使者,藩臬之长,守巡二道,隔邻监司,纷然批行解审。及至狱成,必历十数问官,赴十数监司,而上人意见不一,好作聪明必吹毛求疵,驳问以炫已长。迨夫招成不变,而死者已过半矣。况转详又有京驳审录,又有矜疑恤刑,至部又纷纷告辩,卒有元凶未正典刑,而中正亲属相望告毙者。至于官徇私而曲断,吏受赇而寝阁,优柔不断者,动必经年,迁转不常者概行停止,其害又难以枚举也。嗟夫!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故不省虚文,而望事集民安,此必无之事也。
国家于刑狱一途,倦倦留意,不啻三谳五覆,而往往有负屈以死者。如往岁荷花之冤,甚与宋墨庄所载沉香事相类。此皆初问之官不能用心细察而草草下笔,其后遂一成而不可变耳。又有人作聪明,专以平反为能者。如山西赵思诚,初任莱州司理,雪一冤狱得名,拜谏议,后出为监司,一应强盗杀人之狱,皆以为诬,悉纵之,此则以意为轻重者也。
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应笞一百者止九十七,杖亦如之。此虽仁心,亦近于戏矣。我国家绞之上有斩,有凌迟,而自流罪以下,有《大诰》者减一等,盖当时颁《大诰》于天下,欲人人习之故也。后世相仍,一概减等,而遇热审尺恤刑之期,又减一等。每岁决狱,多时降旨停免,故以诖误,陷大辟者多老死园土中,此亦法中之仁也。
为守令者,贪污无论,已上者,高谈坐啸,而厌薄簿书,此一病也。次者,避嫌远疑,一切出内,概不敢亲,此亦一病也。而上之人,其疑守令甚于疑胥役,其信奸民甚于信守令,一切钱谷出入,俱令里役自收,而官不得经手,此何里役皆伯夷,而守令尽盗跖也?事有违道以干誉者,莫此为甚焉。
为令者有八难:勤瘁尽职,上不及知,而礼节一疏,动取罪戾,一也;百姓见德,上未必闻,而当道一怒,势难挽回,二也;醇醇闷闷,见为无奇,而奸驵蜚语,据以为实,三也;凋剧之地,以政拙招尤,荒僻之乡,以疏逖见弃,四也;上多所喜,多见忌于朋侪,小民所天,每见仇于蠹役,五也;茧丝不前,则责成捆至,苞苴不入,则蒌菲傍来,六也;宦成易怠,百里半于九十,课最易盈,衔蹶伏于康庄,七也;剔奸厘弊,难调驵侩之口,杜门绝谒,不厌巨室之心,八也。至于郡守礼貌稍殊,白黑难溷,虽百责攸萃,数令稍易,然时有漏纲于吞舟,而负冤于覆瓿者,此仲翔、敬通所为仰天长叹也。
监司之臧否属吏,盖亦难矣。粉饰者见赏,则暗修者弗庸;迎合者受知,则骨梗者蒙弃;搏击者上考,则长厚者无称;要结者得,则孤立者无誉;畔援者承旨,则寒微者自疏。至于资格一定,则舍豺狼而问狐狸;意见稍偏,则盼夜光而宝燕石。故下吏之受知长官,有难于扣九阍者。昔王荆公为幕职,读书达旦,犹不为韩魏公所知,况其他乎?
宋刘亻冉为陕州参军,居官贫甚;及归,卖所乘马为粮,跨驴而归。魏野赠以诗云:“谁似甘棠刘法掾,来时骑马去骑驴?”及真宗封禅,求野著作,得此诗,即拜亻冉为京官。噫,今之小官如亻冉者,难矣。然不可谓无其人也。但送行之诗,多浮其实,有如野之不阿所好乎?而贝锦一成,泣血剖心,上人终不见信,如宋真宗者,今监司千万中无一人也。
古人长官之待僚幕,真如父子兄弟,绝无崖岸之隔。如晋时庾亮登楼,共诸从事踞床啸傲,桓宣武直入谢太傅室中,至为狂司马所逼,入内避之。然此犹远事也。宋欧阳公在西京幕职,与诸名士终日游山,时钱思公为守,至携酒,遣歌伎迎劳,何尝稍以势分自居,而亦何尝失时废事也?今太守二千石下,视丞判司理已如雕之挟兔,而琐屑脂韦之辈,趋承唯诺,惟恐不及,虽云同寮,已隔若殿陛矣。况上而藩臬,又上而部使者乎?上下相临,俨若木偶,鱼贯而进,蒲伏而退,其有赐清坐,假颜色者,即诧以为国士之遇矣,敢与之抗是非,争可否哉?礼文进退之节,平反出入之间,一失其意,朝白简而夕报罢矣。故仕路相戒:“天子之逆鳞易犯。而上官之意指难违。”古人所谓善事上官,无失名誉者,亦有激其言之也。
藩司之职,即行中书省之别名也。臬司则汉之刺史,宋之提刑也。但昔之权重可以巡历黜陟,二千石以下皆得易置。国朝自有巡按御史之设,而提刑之权轻矣。其分司于外者,虽时一举行,不过循袭故事耳。其后以藩司分辖各郡为分守,臬司辕者为分巡。盖藩臬之长,以地遥不能周知。而岁时复有祝厘入觐之役。迁徙事变之故,非分司不足用也。自万历壬辰以后,天听稍高,铨补之牍,不时得请,藩臬十七空署,事多兼摄,而民愈不便矣。
宋枢密使最尊,其事权、礼遇与宰相等。当时文事出中书,武事出枢密,谓之两府。国朝兵部,仅在六卿之列,而永、宣之朝,大司马如马公文升、刘公大夏,时与辅臣同参密议,盖虽与相臣有间,而其权亦与冢宰埒矣。但既为宰相,自当兼管文武,乃与枢密分权,此宋制之失也。
六卿之序,唐则吏、礼、兵、民、刑、工,贞观改吏、礼、民、兵、刑、工。宋初以吏、兵、户、刑、工、礼为坎,至神宗始定吏、户、礼、兵、刑、工,盖用《周礼》之序也。今虽沿宋制,而清贵之秩,吏之下则礼,礼下则兵,兵下则工,工下则户,户下则刑,至于都察院,虽居六卿之下,而权势与吏部埒。百年以前,尚无定序,今则一成而不可变矣。
太祖诛胡惟庸后,罢丞相不复设,而以九卿分治,凡事可否,听自上裁,当时岂有内阁,及票本之事哉?永乐初,以万机多故,于词臣中选数人入阁办事,军国重事,面与商确,而当时九卿,亦召预议,不独阁臣也。其后稍倦勤,遂令票拟以进,习以为常。三杨当英庙之初,主少国疑,权由已出,天下遂以相名归之,而实非也。夫以大学士为相,则学士不过词林殿阁之职,秩止五品,非相也;如以处百僚之上,则其尊多由兼官,或六卿,或宫保,非本等职业也。票拟不过幕宾记室之任,可否取自朝廷,何权之有?而其后如分宜、江陵之为者,如猾吏之市权,窃之也,非真权也。唐、宋宰相,礼绝百寮,坐中书堂行事,自九卿而下,进见皆省吏高唱,鞠躬而入揖;及进茶,皆抗声赞喝。待制以上,见则直言某官,皆于席南横设百官之位,不迎不送。其尊如此,黜陟予夺,无一不自己出。如申屠嘉廷辱邓通,苏良嗣笞薛怀义,赵普按诛陈利用,韩琦立召任守忠,此宰相之权也。今之权皆已散而归之大小九卿,而阁臣之门欲笞一人而无{楚},每日坐容膝之地,晨入酉出,啄息不休,退居邸第,丞郎皆与抗礼,迎送仆仆,安在其为宰相也?但去天尺五,呼吸可通,大小万几,悉经心目,上之礼眷,殊于百辟,于是人始以为天下事无一不由阁臣定者,而不知阁臣票拟悉据九卿之成案,不敢增一毫意见,不敢逾尺寸成规者也。夫无宰相之实而冒宰相之名,不能行宰相之事而天下必责以宰相之业,故今之为阁臣者,亦难矣。愚尝谓永熙宣弘之朝。若三杨刘谢等。得君行道,言听谏从,是以阁臣而做宰相之功业者也。嘉、隆以来,若分宜、新郑、江陵等,广布爪牙,要结近侍,是以阁臣而假天子之威福者也。至于今日,主上神圣威福,既不可窃,而上下否隔,功业又不可就,且议论繁多,动辄掣肘,其不以身为射的,则幸矣。救死之不赡,而何暇治天下哉?
史称姚崇为救时之相,夫救时之相岂易得哉?世衰道微,主德不聪,奸究潜伺,几务业脞,百姓流亡,即以伊、周处此,亦不过成得救时二字耳。相之治国,如医之治病也。其人强壮无疾,则教以珍摄保养,无所事事之方;若病势已深,急当治标,虽有卢、扁,亦必针石汤炙之剂;可谓其非神医,而仅为救病之医哉?宋儒敢为高论,而轻薄世务,乃于干戈云扰之际,犹以正心诚意之说进,譬之垂绝之人,教以吐纳隳引之方,足以速其死而已矣。
三代而下,只得救时之相为上策。何者?主非神圣,人非结绳,与其高谈性命,而无益于用,不如救偏补弊,随事干蛊,为有实效也。如张良当楚、汉之际,孔明辅偏安之国,李泌立革命之朝,司马光处变革之日,其所经画设施亦不过视其所急而先之,故卒能反乱为治,功成事举,使四君子者处三代之盛时,岂不能陈王道,兴礼乐或?而不尽用其所长者,其时势非也。故曰:“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夫尧、舜之知,不过知所先务耳;知先务者,救时之相也。
才足以拨乱者,多鸷而自用;量足以镇俗者,多懦而无为。抱苦节之贞者,必褊于容众;具通达之识者,或昧于礻是躬。诸葛武侯外综军旅,内和人民,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开诚布公,集思广益,举世之所难者,而皆兼之,三代以下,一人而已矣。
寇莱公为相,用人多不以例,曰:“若用例,则胥吏足矣,何名宰相?”此格言也。天子既以进贤退不肖之权寄之宰相与冢宰矣,若复事事拘例,人人循资,又恶用进退之权为也?近来文罔既密,奸弊亦多,藩臬外吏以下,一切论俸,而铨选之时,置签抽掣,防弊之典,可谓至公至慎矣,而于用人之道则未也。
古之为相及冢宰者,其于天下贤才,尽在胸中,故可以不用例。今之冗员既多,事几亦繁,大小九列之外,不复知其人矣。至于铨选猥杂,尤极不得不循资例。但掣签之法,终不可传后世,况其中弊窦,亦自不少也。
管仲之生,诚不如召忽之死,然一匡九合,尊主庇民之绩,百召忽无为也。平勃之谲,诚不及王陵之戆,然乘机定乱,反吕为刘之功,虽百王陵无为也。圣人于管仲,不责其死,而惟取其功,其心之恕,论之平如此,而宋儒乃责平勃,以不争责王魏以事仇。使平勃废王魏死,汉、唐无文、景贞观之治,此政孔子所谓匹夫匹妇之为谅者也。又云:“济大事者,当以狄仁杰为法。”夫仁杰之法,政得之平勃者也;既以王陵为正,又以仁杰为法,俗语所谓“要吃杨梅,又怕齿酸;不吃杨梅,又怕口干”者也,其无定见甚矣。
才禀于天,不可学而至也;量成于人,可学而至也。故大臣当以德量为先,德量不足,即有周公之才,之美,亦不足观。如宋王临川,近代张江陵,其才非不绝世,然愎而自用,褊而寡容,其行事必自以为是,而人莫敢矫其非,故王终误国,而张竟覆宗,所系非细故也。国朝夏忠靖原吉,识量不减韩魏公,人尝问公:“量可学乎?”公曰:“何为不可?吾少时遇犯者必怒,始忍于色,中忍于心,久之自熟,殊无相校意,即大事亦不动矣。故圣人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于小者,所以成其大也。”
处世须是耐烦,而居官尤甚。上自公卿,下至守令,但能耐烦,便有识量,着一急性者不得,盖事多在忙中错也。至于读书交友,当户涉世,无不皆然。不惟涵养德性,亦足占后来之造就。使憧憧往来,卤莽裂灭之人,即读书亦不能咀嚼意味。作事交友,必且有始无终,孔子所谓无恒之人也。况于居官举动,食息不得自由,不如意事,举目皆是。若以忿帽躁竞之心处之,惟有投河赴海而已。噫,此虽人世之不古,亦宇宙缺陷世界宜尔也,故士必知命而后能乐天。
《易》曰:“吉人之词寡,张释之谓周勃、张相如两人,言呐呐不出诸口。然言语者,心之华也,未有无学术,无识见而能言者。以孔门而独宰予、子贡居言语之科,言亦何容易哉?子产有词,诸侯赖之,词之不可以已也。盖春秋、战国时,其习尚已然矣。其后仪、秦、首轸之流,皆以一言取卿相,然观其立谈之顷,析军国之大计,察海内之情形,如指诸掌,此虽非圣门之言语,而其苦心考究,捭阖推测,有后世宿儒所不能及者,其难尤倍蓰之矣。自晋一变为清谈,言始不适于用,宋一变为道学,其言又皆糟魄刍狗,而不可听,则又何贵于言哉?
三代之人必习为词命,童子入小学则教以应对,盖赫蹄未兴,赤牍未削,一切利害事宜皆面陈而口宣之,故必其平日学问该博,事机熟透,猝至而应,莫不合宜。如今人上一疏,投一书,不知经几筹画,费几改窜,或假手他人,或剿袭旧语,犹自诧以为奇,而况于立谈之顷乎?吾读史至子产之对晋人,张禄之说秦王,毛遂之定楚从,蔡泽之感应侯,樊将军数羽之言,淮阴侯筑坛数语,匆匆旁午之时,答辩如响,皆成文章,而见事定计,发必破的,若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有余地者,其亦可谓命世之才也已。自汉以后,惟孔明见先主,立定三分之计,姚元之马首倥偬,以十事要明皇,此皆修词决策,预定于平日者也。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及天章阁召问,皇恐不能对,退而上书,词之难也甚矣。
古人不作寒暄书,其有关系时政及彼己情事,然后为书以通之,盖自是一篇文字,非信手苟作者。如乐毅复燕昭王,杨恽报孙会宗,太史公复任少卿,李陵与苏中郎,千载之下,读其言,反覆其意,未尝不为之潸然出涕者,传之不朽,良有以也。下此鲁连之射聊城,已坠纵横之咳唾;邹阳之上狱书,不过幽愤之哀词。君子犹无取焉,况其他乎?自晋以还,始尚小牍,然不过代将命之词,叙往复之事耳。言既不文,事无可纪。而或以高贤见赏,或以书翰为珍,非故传之也。今人连篇累牍,半是颂德之谀言,尺纸八行,无非温清之俚语,而灾之梨枣,欲以传后,其不知耻也亦甚矣。
近时文人墨客,有以浅近之情事而敷以深远之华,以寒暄之套习而饰以绮之语,甚者词藻胜而谆切之谊反微,刻画多而往复之意弥远,此在笔端游戏,偶一为之可也,而动成卷帙,其丽不亿。始读之若可喜,而十篇以上,稍不耐观,百篇以上,无不呕哕矣。而啖名俗子,褒然千金享之,吾不知其解也。
王安石立新法,引用小人,卒致宋室南渡,其祸烈矣。而其初不过起于执拗之一念,盖《孟子》所谓讠也讠也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者,当时亦但以快一时之意,而不虞其害之至此极也。近来名公清贞苦节,天下想望其风采,及其得位行事,动与世龃龉而不相入,乃其自信愈笃,而人之攻之也日益甚,终不能安其位而去,虽诋诃者太过,而亦有以自取之也。
顾佐为都御史,疾恶如仇,百僚莫敢闯其居者,待漏朝房,至比邻十余室无人声,其风采可想见,然似亦过矣。近代如海瑞在留都总宪,诸御史不敢私市一物,卒之日,布被萧然而已,其清而狷,其天性也。然抚金陵时,所行过当者甚多,下弗堪也。亦有必不可行者。每官舫行,限以拽夫十五名而止,一日行部,入浅河,舟胶中流,数日不能前。迎送之禁既严,廪既俱绝,不得已自发白镪,雇舁者,乃得行。其在南吏部日,中道有诉冤者,辄受其词,归行之司属。司属以非职掌,不受也。行之法司,法司以非通政司所准,不受也,乃取而焚之。其苛碎类若此。然海公精力干办,尚能必行其意,后人效之,一步不可行,而物议沸矣。
唐、宋百官,入朝皆乘马,宰相亦然。政和间以雨雪泥滑,特许暂乘轿,自渡江后,俱乘轿矣。盖江南轿多马少故也。国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三五十年前,郎曹皆骑也。其后因马不便,以小肩舆代之,至近日遂无复乘马者矣。晋江李公为宗伯时严禁之,然终以不便,未久即复故。盖乘马不惟雇马,且雇控马持杌者反费于肩舆,不但劳逸之殊已也。
国初进士皆步行,后稍骑驴。至、弘、正间,有二三人共雇一马者,其后遂皆乘马。余以万历壬辰登第,其时郎署及诸进士皆骑也。遇大风雨时,间有乘舆者,迄今仅二十年,而乘马者,遂绝迹矣,亦人情之所趋。且京师衣食于此者殆万余人,非惟不能禁,亦不必禁也。
宋赵清献公有《御试日记》一卷,盖嘉六年御试进士,公时为右司谏,与贾直孺、范贯之皆充编排官,所记自二月二十六日起,至三月初九日止。驾幸考校所者二,幸覆考所者四,幸详定所者二,幸编排所者一。虽上巳、寒食休暇之辰,孜孜不废训敕,劳赐茶果酒肴,无日无之。当时仁宗在御已四十年,而犹慎重勤若此,亦足见作人之盛心,有终之懿轨矣。国朝御试进士,惟以三月十五日,而十八日传胪,二十二日谢恩,故事,上皆视殿。自永陵之末,高拱不出,近日遂习以为常矣。至于撤御膳,赐考试官,则间一行之。如嘉靖之壬戌,隆庆之辛未,万历之癸丑,是时慈溪、江陵、福清三公皆受主眷最隆,故有殊典,非例也。
唐时进士及第,醵金为曲江之会,即于同年中选最年少者二人为探花,使世谓之探花郎。今以一甲第三为探花,不知起于何时。而以第二为榜眼,其名尤俗。宋时及第,不拘人数,遇非常恩泽,有一榜尽赐及第者,亦有随意唱一甲至三百二名方止者。放进士,至五甲而止,本朝止于三甲。而一甲入史馆,二甲授六曹,三甲出为郡县,其迥别不啻云泥。然故同籍之谊,寝以衰薄矣。
唐时进士,榜出后,便往期集院,醵金宴赏,于中请一人为录事,二人为探花,其他主宴、主乐、主酒、主茶之类,皆同年分掌之,广征名伎,穷搜胜境,无日不宴。至曲江大会,先牒教坊,奏请天子,御紫云楼以观,长安士女,倾都纵观,车马填咽,公卿之家,率以是日择婿焉。盖不惟见声名文物之盛,丰亨熙豫之景,亦以人臣起韦布,登青云,故慎重其事,以诱掖奖劝之也。今里中儿入泮宫,补弟子员,犹箫鼓旌旗,ピ赫闾里,而登第之日,俨列而进,分队而退,客邸萧然,亲朋嘿坐,桂玉莫惜,征责捆集,而当事者,动欲禁谕之,约束之,稍涉轻肥,便滋物议,此于士子之动心忍性不为无裨,而国家右文宾兴之大典亦稍轻矣。譬之贫家娶妇,合卺未毕,遽令造饭缉麻,一不当意,声色相加,此虽教妇之道,而非摄盛之礼也。
唐时举进士,自状元以下,皆以势力游扬得之。以摩诘之才,不难作梨园子弟,以干公主;及其末也,裴思谦紫衣怀阉竖之刺,求状元及第,而试官不敢违,奔竞之风,于斯极矣。武陵之荐杜牧,黄裳之访尹枢,虽怜才之盛心,而终非公慎之懿矩也。至于宋而渐密矣,然犹有玉山之援故人,子瞻之私方叔也。至国朝而禁令益严,二百年来,法度之至公至慎者,独此一途耳。
唐时士子入试,皆遍谒公卿,投贽行卷;主司典试,亦必广访名流,旁搜寒。如王起放榜,先问宰相所欲;沈绚主春闱,承其母命,与宗人及第;牛庶锡贽卷,萧昕要令首拔;至于郑薰错认颜标,虽被冬烘之诮,亦不失为激劝之盛心也。宋初举人被黜者,犹得击登闻鼓声冤。上命重试必多见收,当时谓之还魂秀才,盖其法纲犹宽,疑议亦少,至国朝而禁令之严极矣。迨夫近日,则投刺及门,皆为请谒;知名识面,尽成罪案;上之防士,如防夷虏;而旁观之伺主司,如伺寇盗,举荡平正直之朝,化为羊肠荆棘之路;以登贤<页>俊之典,变为防奸明刑之狱;虽士习之渐靡有以致,然而刻核太过,于拔茅连茹之初心,亦稍悖矣。
洪武丁丑,会试天下,进士已定,因所取多南人,士论不服,始命重试,取韩忠克等。而先中者,及考官刘三吾等,皆得罪。弘治己未会试,程敏政典试,给事中华昶劾其鬻题与徐经、唐寅等,及揭晓,林廷玉又论之,于是命李东阳重阅,而黜经、寅等十余人,敏政亦坐罢归。今万历庚戌,汤宾尹为房考,越房取韩敬为第一,言官论之不已,但终无左证,韩与汤皆坐褫职。而场中越房取者尚有十七人,言者并及之,于是行原籍,取所中朱卷,会九卿台省覆阅之,然俱无他故,不能深入也。此事盖三见矣,而庚戌为甚。盖议论纷纭不一,越三四年,始定其中十七人,盖多知七人名士云。
宋初进士科法制稍密,执政子弟,多以嫌,不令举进士,有过省而不敢就殿试者。庆历中王伯庸为编排官,其内弟刘原父廷试第一,以嫌自列,降为第二。今制惟知贡举典试者,宗族不得入,其它诸亲不禁也。执政子弟擢上第者,相望不绝,然顾其公私何如耳。杨用修作状头,天下不以为私也,至江陵诸子,文皆假手他人,而相联登高第,可乎?万历癸未,苏工部浚入闱,取李相公廷机为首卷,二君盖同笔研、桑梓,至相善也。然苏取之而不以为嫌,李魁天下而人无间言,公也。庚戌之役,汤庶子宾尹素知韩太史敬,拔之高等,而其后议论蜂起,座主门生皆坐褫职。夫韩之才,诚高而汤之,取未为失人,但心迹难明。卒致两败俱伤,亦可惜也。然科场之法,自是日益多端矣。
国家取士,从郡县至乡试,俱有冒籍之禁,此甚无谓。当今大一统之朝,有分土,无分民,何冒之有?即夷虏戎狄,犹当收之,况比邻州县乎?且州县有土着人少,而客居多者,一概禁之,将空其国矣。山东临清,十九皆徽商占籍。商亦籍也,往年一学使苦欲逐之,且有祖父皆预山东乡荐,而子孙不许入试者,尤可笑也。余时为司理,力争之始解。世庙时,会稽章礼发解北畿,众哄然攻之,上问:“何谓冒籍?”具对所以。上曰:“普天下皆是我的秀才,何得言冒?”大哉王言,足以见天地无私之心也。